小明王抬起球杆,趁势伸手一推,直朝温钧野而来,力道狠辣毫不留情。温钧野手中动作一滞,马匹侧身闪避,却也难以稳定。
眼看情势将崩,危急之中,却是蕙宁猛地勒紧了手中缰绳。她的双手用尽了全力,十指发白,指甲嵌入掌心也毫不自知。座下那匹青骢马猛然扬蹄,仰头嘶鸣,前蹄腾空,气势之骇人,竟连小明王那匹昆沙宝血也跟着脚步凌乱起来,前冲乍止,后蹄错乱,眼见就要失控。
小明王脸色陡变,惊叫出声。
可惜为时已晚。
就在这一转折的空隙里,温钧野已恢复镇定,双腿一夹马腹,青骢马奋蹄疾驰,犹如一道青影掠过风尘。
球门在前,胜负只在一线。
蕙宁握紧球杆,手心早已是汗湿一片。她闭了闭眼,咬牙挥杖,把所有的力气统统都砸了出去。
“铛!”一声脆响,如金石击鸣。
皮球破风而入,直中球门!
一时间,场地上鸦雀无声,片刻之后,忽有一声高喊破空而来:“是国公府的小叁爷和夫人赢了!”
紧接着便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像潮水般淹没了整个球场。
小明王面如锅底,握着球杆的手发着抖。他猛地一扯缰绳跳下马,那匹昆沙宝血却因方才惊吓仍不安分,嘶鸣着兜着圈子,不肯听话。他恨恨地啐了一口,刚要说话,却被一旁上来的某家闺秀伸手安抚,没想他一把将人推开,拂袖而去,气势汹汹地离了场。
“嘿,缩头王八,服气了没?”温钧野眨眨眼,挑了挑下巴,挑衅着说。
伯爵府夫人笑吟吟地迎了上来,身后几个婢女捧着漆盒。她目光落在蕙宁脸上,柔声打趣:“叁少爷,你胆子可真不小,竟带新婚妻子下场,不怕有个闪失?”
温钧野一手揽住蕙宁的肩,接过那只漆盒,满不在乎地笑道:“怎么会呢?”说着顺势牵了蕙宁的手,笑道:“多谢夫人,不过我可不是一个人赢的,是我和我妻子一起赢的。”
温钧野把漆盒递给蕙宁:“你赢来的,打开看看。”
蕙宁红着脸抽出被他紧握着的手,指尖还带着些气喘吁吁地微颤。她缓缓打开,一只描金泥猴静静躺在绒布上,通体微黄,金线细描,猴眼点着朱砂,神态灵巧。
她很是惊奇,侧目看向温钧野。
温钧野唇角扬起,目光落在她脸上:“之前在你府上看到一个,孤零零地放在书案角落里。那模样看得我心里发空,便想着,既然是猴儿,成双成对才算有趣。”
一番话说得轻巧,却字字入心。
蕙宁眼神柔和下来,唇角微弯,轻声却也郑重:“谢谢你。”
她这句“谢谢”,并非平素和他伪装举案齐眉的客套。她自小便不是多情之人,也不是那种动不动便言笑晏晏的性子,可这一刻,心头却仿佛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像是秋日午后落在窗纸上的光,静静的,却暖。
温钧野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那笑里有种少年人惯有的得意,又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温柔。
国公府小叁爷与妻子同乘一马战胜小明王的消息没过几日便传遍了京中,坊间传得热火朝天。将门子弟素来争强好胜,尤其是这等风头,若不让街头巷尾议上几轮,倒显得委屈了他们的马鞭。
赵夫人却因此大发雷霆,吃饭的时候斥道:“你疯了吗?两个人共骑一匹马打马球,你当那是玩笑?摔下来怎么办?马蹄翻错了方向,你还有命站在这里?”
温钧野满不在乎地摇头,语气轻快:“娘,怕什么啊?我马球技艺那么好,整个京城里能赢我的人一个巴掌数得过来。我是拿着必赢的心上场的,怎么可能有失?”
赵夫人气得几乎要挥帕子打他,可他却忽然眼睛一亮,兴奋地指向一旁的蕙宁:“娘你知道吗,这次之所以能赢,说到底还是蕙宁的功劳。是她最先看出小明王那匹西域马容易受惊,最后那一球,才得以扭转乾坤!”
蕙宁被他突如其来的夸奖唤回思绪,轻笑道:“也不是什么大功劳,只是小时候听表哥说起,这种西域马本就脾性烈,在陌生环境里与其他马匹极易生出摩擦。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算是误打误撞罢了。”
只是,这场风头虽让温钧野赢得满堂彩,温如飞与温钧珩却并不欢喜。尤其是在听说那日是小明王亲自下场后,两人眉头皱得紧紧的。
当今天子膝下子嗣寥寥,几位皇子皆不成气候,惟东宫太子梁玄若行事尚算妥帖,稍有帝王之风。然而,真正令人侧目的,却是皇帝的亲弟梁霑,也就是那位明王。
这位明王年少便披甲上阵,数次平定西北,论军功、论威望,均不在太子之下。只是其人桀骜张狂,行事乖张,偏又是皇帝唯一的同母兄弟,纵有诸多不满,也不过是朝堂上的几句敷衍指责,未曾真动过他分毫。可毕竟,河朔陇右地区依仗明王当年的军功,在当地有不少势力,皇帝心中亦多有忌惮。
温家虽为勋贵,却素来稳重自持,从不轻易结党。温钧野这般叁番两次得罪小明王,倒叫府中上下都多了几分忧虑。
“你这个逆子,就是不知轻重。”温如飞一掌拍在案上,茶水泼了一桌,怒气难平,“与那梁鹤铮结仇,于家有益?你倒是自在,一副天塌下来有爹顶着的模样!”
“我又没做错。”温钧野理直气壮,“他看不起人,我就不能让他吃点教训?”
蕙宁听着公公与大伯一席话,记得外公也曾在书斋中谈起明王,说其文武全才,却心性太盛,不肯受束——那是文臣眼中的轻蔑评语,却也是一个朝代隐伏的危机。想到此处,她忽然起身,欠身道:“公公,若是您不嫌弃,儿媳愿同钧野一并登门赔礼,也算表一番心意。”
温如飞略一沉吟,叹了口气:“你倒比钧野知事体些。”
温钧野却在旁插话:“那也得过半月之后再去,不然只怕咱们见到的是一只缩头王八。”
温如飞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把温钧野拖到院子里狠狠教训了一顿。
夜里温钧野卧在床上,神情却还沉浸在白日那一番对峙与高光之中。他挥了挥手臂,忽然眉头一紧,“嘶”地一声,倒抽了口凉气。
蕙宁听见动静,立刻坐起身来:“伤口又疼了?我给你重新上药。”
他摆了摆手,语气轻松:“没事儿,就是动了筋骨。这伤啊,得靠时间养。我习惯了。”他嘴上虽说得轻巧,额头却沁出了细汗。
蕙宁看得心里一紧,伸手替他解了衣袖,仔细察看那未愈的淤痕,好在确实已经愈合得与寻常肌肤无异,只是到底还是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疤。
他静静看着,心理是激动,也是平静,更是温暖。
窗外风声起,她却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今天与你说话的那个姑娘是谁?”
温钧野迟疑了一瞬:“谁?”
“就是我和玉芝骑马之前,那位在马场边与你说话的姑娘。后来还想让我下来,和你共乘一骑的那位。”
“哦,她啊,”温钧野眉梢一挑,“我记得好像是伯爵府上某人的表妹,名字倒是没记住,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蕙宁侧首一笑,语气温和里带了点打趣:“我瞧着那姑娘对你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温钧野一听,便似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弹起身来,双眉一竖,扬声说,“我是什么玩意儿吗?还需要她对我‘有意思’?你当我是紫藤啊?逢春便要攀着新枝开几串花儿……”
蕙宁咯咯一笑,语气一转,却似不经意:“男人嘛,叁妻四妾的事,你从来没想过?”
这句话像一枚小石子,落入温钧野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涟漪。他蓦地坐直,眼睛瞪得像铜铃:“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想这些?我大哥、二哥,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位夫人,从未纳妾。我为什么要破这例?”
他的话掷地有声,毫不迟疑,竟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与赤诚。
蕙宁却仍带着几分揶揄:“可家里头不是有董姨娘么?”
温钧野叹了口气,整个人向后一倒,重新枕在软枕之上,眼神飘向帐顶,语气却沉了几分:“那不一样。你知道么?我爹年轻时在战场上救过一个姓董的兄弟,那人曾护我娘逃命,还救过我大哥的命。可惜后来身死沙场,临终前把他唯一的妹妹托付给我爹。”
“董姨娘便是那位兄弟的胞妹。那时她年纪还小,体弱多病,唇色常年无血,连走两步都气喘吁吁。原本家里想着给她说亲,可每次谈婚事她都哭得撕心裂肺,说她哥已不在世,若嫁出去便是孤苦伶仃。”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眼神里透出几分说不出的复杂:“那时家中上下皆知她没人敢娶,病恹恹的一个女孩子,哪家公子哥儿愿意担个晦气?最后,我祖父母做主,让我爹索性把她收了房,也是贵妾。”
“那你娘……”蕙宁试探地问了一句。
温钧野嘴角带着一抹讽意,却不针对谁,只像是在替母亲抱不平:“我娘一向爽快,行得端坐得正。但你说,有几个女人能真心甘情愿让别的女人分去丈夫的宠爱?”他侧过头来,看向蕙宁的眼神变得格外认真:“所以,我和我兄弟几个,从小便立下心志,绝不纳妾。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母亲当年的隐忍与委屈。”
他说得直白又坦诚,不含丝毫修饰。
听到这,蕙宁的脸微微红了起来,被戳中了心思,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她拿起一方绢帕轻轻掩住脸颊,低头认错:“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温钧野看她低眉顺眼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深,抬手替她掖了掖滑落的鬓发,语气也轻了:“你家里呢?你父母、或者其他亲人,他们之间可曾有人纳妾?”
蕙宁摇头:“没有。我爹对娘极好,两人恩爱有加。我外祖父母也是如此。”
“既然他们没有,我们也不会有。”温钧野轻声说着,像是立誓,又像是承诺。他望着她,目光里带着说不尽的郑重:“这一生,我只娶你一个。若违此言,天打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