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钳工[六零]》 第1章 她竟然要当钳工! 林巧枝是被一阵拍门声惊醒的。 “你说说哪个姑娘家大白天躺着睡觉的,放了学也不知道帮着烧烧饭。” 她睁开眼,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眼睛。 她又做梦了。 刺眼的红色渗透了眼膜。 看到光透过分隔内间的木格子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她的竹席和蒲扇上,眼前冰凉的血红色才渐渐回过温来。 怔了一小会儿。 她到盖着厚玻璃的书桌那儿捧起一个黄色搪瓷缸子,一仰头,咕噜咕噜的大口喝凉白开。 解了渴,林巧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伸手抹了抹,陷入了沉思。 她又梦到自己死了,好像是疼死的。 即使从梦里醒过来,那种好像要把人生生剖开,从骨头里钻出来的冷和疼,都好像还没散掉。 透过木格子玻璃窗往外看,走廊上她母亲江红梅围着件罩衣在烧火,动作很麻利。 各种饭菜的香味汇聚在一起,也不知是谁家的,都往屋里飘。 农械厂家属院是二层小楼,二楼家家户户都在走廊堆了煤饼,放了个小煤炉,方便烧火。 各家婶婶阿婆的声音也随着饭菜香味飘进来。 “困难了三年,这天天瘪着肚子的日子可算过去了。” “副食店这批藕带又鲜又脆,还便宜,我家老吴就爱这口,王姐咱明儿去多买点。” “这快要中考了吧,江姐你家巧枝和家栋打算考哪所高中?还是读专科技校?” 江红梅手里炒着红苋菜,表情僵了一下:“这不是还没商量好嘛。”又转头朝屋里喊,“拿个盘子出来盛菜。” 林巧枝还有些发怔。 她从内间出来,伸手从橱柜里拿了个盘子,到走廊上递过去。 想到那个梦。 看到她母亲的背影,没说什么,又顺手把搁在灶台上的两个鸡蛋打到碗里,用筷子搅匀,放到饭笼里去蒸。 看到林巧枝的动作,嘈杂的走廊上,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惊奇的眼神,四目相对。 连江红梅都诧异了一下,看了她好几眼,才拿起盘子盛菜。 林巧枝抿了抿唇:“我去摆碗筷。” 转头回屋了。 走廊上这才传来压低的惊讶议论声。 “野丫头今儿转性了?” “是不是姑娘大了,晓得懂事了?” 林巧枝不用听,也能猜到走廊上在惊讶什么。 这一栋楼,不,或许是整个家属院,打小都喊她“野丫头”,觉得她性子凶。 为什么呢? 因为她小时候,就和弟弟打架。 说是弟弟,其实是双胞胎,她觉得一样大,但所有人都喜欢对她说:“你是姐姐,让着点弟弟。” 大人们很奇怪。 去广场听课的时候喊“妇女能顶半天,管教山河换新颜”“生男生女都一样” 回到家,却只喊女娃干活。 “不勤快一点,以后去了婆家都被说嘴。”“哪有姑娘不帮衬着做饭洗碗洗衣服的,不学点干活,以后嫁人都没人要。” 那天吃过饭,江红梅收了碗筷,顺口就喊女儿拿抹布把桌子擦了,然后洗碗。 她不想擦,弟弟也不想擦,她和弟弟就吵起来了,林家栋脱口就说:“这不就是你们女孩子该干的活吗?” 从那天起,她就不干了。 也不是完全不干,要干就姐弟俩都干,否则谁也使唤不动她。 要是拧她耳朵,她转头就去打林家栋。 她打小力气大,不怕! 要是骂她,她就用同样的话骂林家栋。 起初江红梅是抹泪的,说自己命苦,生了个讨债鬼,“别人家的姑娘不知道多贴心,这么大的时候干活多麻利,晓得心疼妈,就她的心是铁做的。” 街坊邻里也说,“这么大的姑娘都不晓得帮家里干活,真是不懂事。” 都不让家里女孩跟林巧枝玩,生怕被她带坏了。 但是谁又乐意干活呢? 学校里确实有一部分女孩躲着林巧枝走,但也有不少忍不住凑过来。 小巧枝站在椅子上,挥着拳头:“我可没说不干活,他干我就干,他不干我也不干!孟主任都说了,男孩女孩都一样!” 孟主任是红旗农械厂新上任的妇女主任,又大气又有文化,给全厂上过好多次课,是大干部,她说得话还能有错? 有了小巧枝带头,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就在家属院打响了。 先是崇拜小巧枝的同班同学。 然后是不同班的,上下一两个年级的跟风小女娃,凭什么光喊她们干活呀! 那一阵,家属院可真是鸡飞狗跳。 小巧枝还仗义。 要是她的朋友被家里打了,她敢冲到别人家里去护着朋友,还跑去喊孟主任来评理,闹得全家属院都知道。 她竟然还教小女娃打男娃! 野丫头! 这不是野丫头是什么? 连带着,好些大点的、懂事的姑娘,干活都不情不愿了。嘴上不说,看她手脚没之前麻利就晓得了。 野丫头把家属院风气都带坏了! *** 饭烧好了,林父也回来了。 他是全家唯一的工人,正式工,一人拿工资,养一家四口人,还要帮衬着两边老家的,家里日子紧巴巴的。 “累了吧,赶紧洗手吃饭。”江红梅给他把脏工服扔到盆里,等会儿搓,又把饭给他盛好放桌上。 桌上摆着三个菜,一盘清炒红苋菜,一盘鸡蛋羹,再一海碗江红梅腌的酸豆角。 林父干了一天装卸工,累得不行,就着酸辣下饭的豆角丁猛扒了几口,压了饿,才开口:“最近要填志愿了吧,老师有没有给你们讲,成绩够上哪些学校?” “就那几所呗。”林家栋打球回来也饿,嘟囔一句,不愿意多谈。 又撇撇嘴,“倒是姐成绩好,老师说只要正常发挥,除了江城一高可能要踮脚够一够,江城其余高中、专科技校都随她挑。” 他倒是还想到老师推荐的,女孩可以考虑报护理技校、或者师范学校,够不上的可以试试纺织专业。 看了一眼林巧枝,没说出口。 每年这时候,家属院都要讨论一波,林父和江红梅未尝没有考虑过这些? 女孩子学个护理、师范,又稳定又吃香,以后相亲不知道多少抢手。 但对着林巧枝,还真怕开这个口,想就头疼。 “你跟你姐学学,加把劲,别放学就知道打球。” 江红梅拿着汤勺分鸡蛋羹,最大的一块给林父,他干重体力活,吃得太差身体容易垮,然后两块大小差不多的分给两个孩子: “读书脑子也耗,过两天妈去供销社排队看看有没有猪脑花,炖来给你俩补补脑。” 最后剩下点没刮干净的碎蛋和碗底的蛋汤,她三两下刮到自己碗里。 “巧枝你成绩好,最近多教教你弟弟,他有不懂的题,给他讲讲。”分完了蛋,坐下又说,“孟主任都说了,往后啊,读书才有出息,妈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这些年厂里招工都排不上队,只能接点糊纸壳的零碎活,钱又少又不稳定。” 她念叨起过日子的不容易,哪儿哪儿都要用钱用票,家里既缺钱也缺票。 嫁进城这些年,没能找个国营厂的正式工,只能当没工作的盲流子,成了她的执念,总挂在嘴边。 所以她一直支持两个孩子读书,盼着俩孩子都能找到好工作。 现如今,厂里很多人家也都是这么想,厂里宣传科、孟主任这些年可都下足了力气。 “他愿意听,我就给他讲。”林巧枝没推脱。 林巧枝认真吃完碗里的鸡蛋羹,又倒了点红苋菜的汤水,紫红色的汤汁把饭染成红色,苋菜浓郁的鲜味就融进了饭里,又好看又好吃。 她没心思说话,专心吃饭。 飞快吃完,把碗筷收到一边放着,“我吃完了,有点事出去一趟。” 背上挎包她就往外走,边走边说:“今天轮到家栋洗碗,妈你要是趁着我不在帮他洗了,明儿也心疼心疼我。” 说完人就没影了。 江红梅气得空口吃了两筷子咸菜,气闷道:“今儿主动帮我干活,亏我还以为她懂事了。” *** 林巧枝往厂技术学校走。 她们红旗农械厂是江城能排进前三的国营大厂,除了宿舍食堂这些最基础的,厂里配套有托班、子弟小学、中学,厂办直属的医院,粮油店,甚至还有灯光球场。 这些可以保障一个工人从生到死。 饥荒三年,厂里也只是稍微饿饿肚子,定量少点,没听说饿死过一个工人。 她不想下乡。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今年、最迟明年得到一份工作。 梦里,她考上心仪的高中,然后遇到了取消高考,紧接着就是停课,一停就是两年多。 再后来,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往广大农村、工厂、解放军农场参加劳动,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的号召下,她不得不去了乡下。 不是没有想过找工作。 可全江城的知识青年都在找工作,但凡有一个位置,连风声都没听到,录取公告就贴出来了。 工作机会比金子都抢手。 直到她死去的那年,高考都没有恢复。她念的所有书,都埋葬在那片黄土里。 穿过家属区往西走。 距离厂区越来越近,厂办广播台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李大钊同志教人识字时曾说,工人的‘工’字,上边一横是天,下边一横是地,中间的一竖是工人,工人顶天立地,工人是最伟大的阶级……”* 第2章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第二天,一大清早。 还没到上班的时间,孟主任就找到了林巧枝。 她梳着干部头,当妇女主任久了,温柔大气的眉目都染着威严。 正巧,林巧枝也有事找她。 办公室清静,没有旁人。 孟主任给她倒了杯水,“坐。” 林巧枝坐下。 她手捧着玻璃杯,看着孟主任的眼睛都发亮。 孟主任坐到她旁边,关切问道:“你成绩好,不是一直想考高中吗?之前没听说你想念咱们厂的技术学校。” 以孟主任的道行,自然能看出小姑娘心里藏着事。 眼下都有点淡淡的黑眼圈了。 她声线平稳,引导着:“别怕,那些对小孩的念唱做打,红枣大棒我都见多了,这厂里形形色色的工人和家属,啥人、啥招你孟主任没见过?” “我没怕,您知道我的,受了委屈我可不会憋着。”林巧枝笑了笑,才说,“是我自己决定的。” 孟主任不免诧异。 林巧枝沉吟片刻,自然不能说那些梦。 她看向这间自幼熟悉的办公室。 或许……也不完全是因为那些梦。 办公室的墙上贴了很多报纸和照片,例如人民日报报道的“新中国首位女火车司机”,林巧枝知道,她的名字叫田桂英,因为看到苏联女火车司机英姿飒爽的照片,立志想要开火车。 墙上还挂着用玻璃板封好的第三套人民币,这套最新版的人民币上,印刷着“女拖拉机手”“女纺织工”等工农兵人民形象。 她是从小听这些宣讲长大的。 她知道这面墙上每一位前辈的故事。 是孟主任把这些带进了红旗农械厂,带进了她的世界。 经年累月的宣传,让进步的新思想在偌大的厂区一点点扎根,生出新的枝芽。 她一直觉得,孟主任喊口号“妇女能顶半天,管教山河换新颜”特别有力量。 红旗农械厂就是她的“山河” 她真真切切地让她的山河,换了新颜。 “您跟我来。”她拉着孟主任的手,把人带到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 站在走廊往西边看,是红旗农械厂的厂区。 那里停放着一辆辆拖拉机。 陆续有工人从宿舍、家属院往厂区的方向走,准备上班,也有上了夜班的工人出来。 非常庞大的一个厂区,里面有许多车间,从生产、制造、到包装、运输,养活了数不清的家庭。 是江城支柱产业之一。 林巧枝吹着晨风,深深吸一口气,看着厂区说:“孟主任,咱江城人都知道,当初红旗厂只是个生产柴油机的中小厂。” “咱厂长厚着脸皮求爷爷告奶奶,从长春拖拉机厂请回来参与制作过‘鸭绿江一号’‘东方红28型拖拉机’的六级钳工。是他带着技术来,从打造模具开始,一步步把咱们厂发展成如今规模。” 路锋,大家都尊称他为路工。 他的地位非常高,住家属区最大的房子,领六级工的工资,比厂长薪水都高。 江城周边,火车两日能到的距离,都在他威名的辐射内,但凡哪个机械厂出了问题,多半会上门来请他出马。 他一人,有能力盘活一座城。 梦境中那些零碎片段,好像与现实交相辉映。 又织出一片更梦幻的“八级工”美景。 她也好想好想有那样的地位啊。 受崇敬、威望高,有话语权。 而不是讲道理没人理、说话没有人在意,去争取男孩生来就有的东西,都会被叫“野丫头” 她回头看向孟主任。 “所以,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孟主任对上那双渴望又不甘的眼睛,好似明白了小孩心里的委屈,她笑着揉了揉林巧枝脑袋:“当然可以是我们巧枝。” 林巧枝乐得一蹦:“我就知道!” 她就知道,孟主任会信她。 她高兴地把填好的报名表递给孟主任,“那就拜托您了。” *** 有孟主任周旋,报名表很快盖好章,送到厂技术学校了。 尽管也有些小波折,倒也没有太大的阻力。 应当是不少人觉得,林巧枝多半过不了考核。 报名的大多都是技术工人家的孩子,或者有亲戚是当钳工、车工、焊工这些的,要么就是托关系拜了师傅,老早就学起来了。 还有许多钳工腹诽,“哪有女娃吃得了这个苦?” 考核可不简单,难得很。 比如今年,钳工这一项。 要用特制的铁质手锤,击打錾子,在限定的次数内,将固定好的一根标准尺寸的钢棍敲断,是敲断![1] 林巧枝拿到考核标准。 击打5下,钢棍被敲断,为优秀。 击打8下,钢棍被敲断,是良好。 击打12下,钢棍被敲断,是及格。[2] 如果12下之后,钢棍都没有被敲断,则是不通过,厂里还是推荐去念别的学校。 “咚——咚——咚——” 连响三下重重的手锤击打錾子的金属撞击声。 林父甩了甩被震得生疼的手。 放下左手拿的錾子,回头对林巧枝道:“爸都帮你试过了,我这一把力气,敲六七下都没反应。” “估摸着还是要些技术,或者法子,你这也没地儿学。”顶着江红梅逼过来的眼神,林父只好再说直白点,“要不……咱还是换个合适点的学校?” 林巧枝无奈:“爸你别捣乱。” 她把手锤和錾子都收起来。 厂技术学校,招中考分数不错的学生,从十几岁的少年时期培养,可不是为了培养只会下苦力的一二级工。 那不如去社会上招聘有力气、肯干活的壮汉,肯定比十几岁少年力气大。 厂技术学校,是要培养高级技术工人的。 中考分数是为了学习能力,入校考核则是为了筛选出有力气、能吃苦、肯动脑筋的苗子。 她是一定要入校的。 学校里有明文规定,技术达标可以提前毕业入厂。 而且在一年半之后,还因为一次扩大生产缺人,一次性将当时校内学生,按照成绩表现优异取前百分之五十,直接招了一半入厂。 有机会,也有保底,还有清晰可见的前路。 这是她在梦魇后,思量再三,给自己找到的最好的选择。 江红梅见丈夫不争气,把他推开,自己亲自来劝。 她苦口婆心道:“咱们厂是好,是江城能排进前三的大厂,福利好待遇高保障足,谁不想进?妈都想进呢!但咱也得考虑考虑实际情况不是,这哪里是女孩子家家能干得来的活?” “以后当个老师、考个护理不是挺好的吗?又轻松又体面。” 江红梅这会儿是真心疼闺女。 但林巧枝不想和她争这个。 正好她想找机会说扫盲班的事,就搭腔说:“妈你也想进厂的话,我倒是知道一个机会。” 冷不丁把江红梅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去看门口。 没人,才松口气。 就见一串小萝卜头哒哒哒的跑进来,玩得满头是汗,开口兴奋地喊人:“林姐姐,我们来还玩具了!” 林巧枝把玩具收好,拍拍小萝卜头的背:“去吧,回家洗洗,看你们玩得这一身脏。” 小萝卜头们大多是女娃,小朋友也是很精的,知道让小姑娘来找林巧枝借玩具,借到的概率高一些。 她们依依不舍地往外挪,边挪边回头,说着“姐姐的玩具做得真好玩”“下次还来借”“家属院小孩都好羡慕我们”之类的话。 压根舍不得回家。 林巧枝倒是挺喜欢她们的,就是因为她们总跑来借玩具,在前阵子梦魇里,她才突然发现,她小时候真的做过不少玩具。 她打小就是孩子王,力气大,胆子大,不管是丢沙包、打弹子,拍拐骨,斗鸡,弹弓比赛,任何有关肢体的游戏,她都玩得特别好。 并且乐此不疲,花样百出。 她喜欢玩、还特别会玩,不管外面小孩有什么新鲜玩具,她只要看过一眼,回家就能自己捣鼓出来。 她做的弹弓准头特别好。 她做的铁皮哨子,两面用砂纸打磨得锃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特别神气。 她甚至还做出一把链条枪!那是一种装火柴的玩具枪,主体是自行车链条和铁丝。按下扳机,橡皮筋弹力会带动撞针激发火柴头爆开,爆出砰的一声巨响和气流,火柴杆会“嗖”一下飞射出去。 那是全厂唯一一把火柴枪。 所有小孩梦寐以求的玩具枪,不知引发了多少场耍赖哭闹。 她享受创造的快乐。 到现在都还保留了满满一大箱子玩具。 江红梅轻手轻脚的走到门边,紧张地看了看门外,看到小萝卜头全都离开。 把门关上,提起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她三步并作两步进来,急匆匆拉着林巧枝进里头那间房,还把林家栋都赶出去和他爸一起。 林家就两间房。 外面父母睡,还放了橱柜、衣柜这些家具。 里头这间,姐弟俩睡,一边一张铁架子床,中间拉个帘子,靠墙摆了一张书桌。 林巧枝睡里头那张床,此刻母女俩就坐在床边。 江红梅一脸紧张,抓着林巧枝的胳膊:“巧枝。” 当妈的晓得孩子,巧枝就不是那种爱随口开玩笑戏弄人的性子,这孩子较真。 林巧枝简单说了下:“去参加扫盲班,做最好的那个,尤其是有人来扫盲班里看的时候。” 梦里,就在这期扫盲班后期,正好赶上政策,有领导到江城各国营单位视察,确认落实各单位扫盲情况,城东仪器仪表厂有人表现好,被表扬了,树立了典型。 第3章 只三锤,钢棍就断了 林巧枝跑得很快。 十五岁的身体轻盈健捷,大步向前飞奔也半点不会疲惫。 周边颜色逐渐褪去,行人的动作也逐渐重复起来。 林巧枝并不诧异,尽管这看起来有点诡异。 她早就试探过了。 梦里的姑娘,就好像戏文、连环画里的主角,她周围的一切都是灵动的、鲜活的,嬉笑怒骂八卦趣事特别丰富。 距离她越远,人就越呆板,就好像她们厂里的器械,只机械的按照生产流程运作。 像是假人。 但非常神奇的是,这梦里真人偶尔奇怪,现实里打听不到对应的人和事,但假人却很真。 假人会弯腰掏煤炉灰,动作娴熟得和她简直一模一样。 假人会开拖拉机,那拖拉机虽然老旧了,但她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她们红旗农械厂生产的拖拉机! 林巧枝开开心心的跑到机械厂门口。 飞快转了一圈,这个机械厂,生产任务居然是60吨重载型矿用自卸车! 广播站传来属于梦里女孩的播音声,普通话标准得简直像中央广播电视台:“工业的基础是钢,炼钢的基础是矿,国家提出‘大打矿山之仗’的决策,我厂承担了重点装备……” 难怪会有八级工!! 林巧枝眼睛都发亮。 她跑到厂区仓库,看到那个钢铁打造的大家伙,先是呆住,而后身体兴奋到滚烫。 大家伙!! 她们中国自己生产的!! 林巧枝抑制不住急促的呼吸,兴奋地围着这辆一次能拉60吨的车跑来跑去,转了好几圈。 她们中国,未来竟然能生产出一次拉60吨矿石的自卸车!这样的大家伙!! 十五岁的林巧枝昂着头看这辆钢铁巨兽。 心里满满都是自豪。 就像是厂长说的,他们一穷二白又何妨?他们工业基础薄弱又何妨?他们建国初重工业几乎为零又怎样。 撸起袖子加油干就是了! 林巧枝也信心满满地撸起袖子,给自己打气,“加油干!” 她找到一个正在用铁锤的钳工。 这并不难。 看起来应当是常用技术。 假人一直在机械的重复。 林巧枝蹲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 这样一次次反复,瞧着枯燥无趣,对林巧枝来说却颇有趣味,她自小喜欢捣鼓这些,打磨铁皮哨子都可以磨几个小时。 看了会儿,她从旁边捡了工具,也一锤锤敲击起来。 她一边落锤,一边琢磨。 几十下、几百下……她一次次敲击中感觉到了一些东西,落锤的位置,敲击的力度,挥锤的角度…… 要是感觉不对。 她就把掌心贴在假人手臂,肩膀的肌肉上,感受他们到底怎么发力。 要是想不通了。 她就试着拉低、扯歪假人的手,挪动他的配件,观察假人怎么调整落锤。 然后继续练习。 捶击几分钟很简单,但一直捶击却很难。 没多久,她的手臂肩膀就有了酸胀感,她表情平静地抬手抡锤。 心想,或许这就是大家觉得她过不了入校考核的原因吧。 这是个极其考验耐力、耐心、细致的活。 好在,林巧枝就是个犟的。 她不急不躁,一点点的思考,调整,在这间车间里抡了上万次手锤。 耗费了足足八小时,直至梦醒。 睁开眼睛,身体没有一丝酸胀,舒服得不得了! *** 沉浸练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不同和进步。 林巧枝白天上课复习,回家练习技术。 梦里疯狂练技术,白天用自己的身体融会贯通。 她没有搭理外界纷杂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琢磨手锤这项基本功。 每晚梦里,都保持上万次有质量的敲击。 慢慢的,她越来越得心应手,锤子好像和手臂融为一体。 可她觉得还不够。 她要做得更好,做最好的那个。 等敲断了不知第几根钢棍,劲越来越巧,一分劲儿变成三分,三分劲儿又变成五分。 林?*? 巧枝身体很疲惫,但精神却越来越好。 每天都沉沉睡去,充实的日子将前阵子日日梦魇带来的惊恐,尽数抹平。 *** 天气越来越热。 江城随处可见的短袖、跨栏背心,等再热点,许多工人会打赤膊。 很快到了考核那天。 林巧枝学校那边请了一天假。 她去食堂吃了早饭,就一个人到厂技术学校来了。 “巧枝。” “来来来,这里签个到。”门卫张爷爷冲她招手,看她附身拿笔签到,实在没忍住好奇打听,“巧枝啊,练得怎么样了?” “还行。” 张爷爷没打听到也不失望,笑呵呵地给她指了个教室,“进去随便找位置坐着等就好,到时候会有人去教室叫。” 林巧枝微笑:“好,谢谢您了。” 签到完就是等待了。 随着时间流逝,教室里的人逐渐变多。 都是厂子弟,前后差不了两岁的同龄人,相互都认识。 十几岁的男生们,不少还被林巧枝揍过。 看到她坐在那儿,都相互看看,有点讪讪的坐远了点。 教室里不断有人被叫出去,却又没有人再回来,林巧枝无意识摩挲手上的茧,看着逐渐空荡的教室,不免逐渐紧张起来。 “林巧枝。”有人在门口喊。 “在!”她赶紧说,“来了。” 林巧枝连忙站起来,往隔壁教室走。 在门口,她扯了扯衣摆,整理了下衣服,把碎头发挽到耳后。 为这场入校考核,她把各种手锤都试过了,敲断了上百根钢棍,准备得很充足了,不会有问题的!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这是间操作教室。 中间一张操作台,旁边摆了几张木头凳子,靠墙摆着几箱子工具。 坐在中间的那位老师,看了看手里的名单,又抬头多看了林巧枝两眼,才开口说:“先自我介绍,然后去那边选一根钢棍,规矩知道吧?12下。” 林巧枝点头:“知道的。” 她站定,声音洪亮的做自我介绍:“各位师傅好,老师好,我叫林巧枝,今年十五岁,就读于江城洪山第一中学……” 这会儿教室里坐了四位老师,坐姿都有点随意,表情不是很好,显然一早上的考察耗费了不少精力,精神有些疲惫了。 林巧枝面不改色,依旧笑着。 她基本上是最后一批交报名表的,这样的顺序无可厚非,疲惫也人之常情。学生们努力锻炼的锤击技巧,对这些老师来说或许也不值一提。 她走到钢棍堆旁边。 钢棍都是标准尺寸的,她随手拿了一根,在操作台上固定好。 操作台上放着考核用的手锤,林巧枝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感受了一下,然后握紧了。 王柏强第一个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还有她站到操作台前的姿势。 倒是认真练过的,他眉心松了点。 先不管能不能通过考核,这态度看着就不错,一看是扎扎实实抡过不少锤子的。 不像有些投机取巧的,看他们拿锤子都感觉震手。 也不知道谁教出来的,难道以为他们看不出来?别说技术活了,家里媳妇切了十几年的菜,新手一拿刀上砧板,就瞧得出是不是笨手笨脚、没怎么切过菜的了。 “小姑娘态度还是不错的。”王柏强同几个老师对视,小声说着。 “这丫头力气也不小,听说小时候压着前头那些小子打,性子凶嘞。” 这里倒不是坏话,性子要是太软,是干不好这种强技术活的。 王柏强稍微坐直了点,方便看动作。 林巧枝原本有些紧张,但拿起錾子和手锤,她心就倏然平静了下来。 得益于数万次的挥锤,看着眼前的钢棍,她十分自然娴熟地抡起手锤,连挥三下。 手锤重重地砸下,发出连续三声响亮的“铛”! 只用了三下,钢棍就断了。 王柏强当时看向林巧枝,眼神就带上了满意。 他在评分表上写了一笔。 然后抬头,“不错。” 又招手把林巧枝喊过来,“走过来点,看看你的手。” 林巧枝怔了一下,没听说这个。 她把手锤放下,走过去,目光飞快扫了一眼那张名单,看到自己名字,可惜后面那一栏被胳膊挡住了。 飞快收回目光。 不太明白地把双手伸出去。 刚刚看林巧枝三锤敲断铁棍都没太大表情的王柏强,看到她的手,诧异地挑了挑眉。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练习的?” “交报名表开始。”林巧枝回答。 这事家属院不少人都知道,那铛铛铛的声音可藏不住,也做不了假。 王柏强也是这么想的,但听林巧枝真这么说,还是有点不可思议。 不是三锤敲断这根钢棍,他们在座的这几个都有这手功夫。 主要是,“你这么短时间练成这样,左手没受过一点伤吗?” 除了茧,竟然没什么明显的伤痕? 要知道他们当初练,或者说每个人最初开始练习,即使再小心翼翼挥锤,握着錾子的左手虎口都难免被砸伤。 最初的几周,虎口都会肿起来,严重的甚至会裂开。 林巧枝当然也伤过,但是在梦里。大概一晚上,眼、手配合的反应和协调性,就熟悉的差不多了。 醒来后,那种左右手该怎么配合的感觉还在,磨合得很顺利。 林巧枝把手收回来。 她反应很快。 “确实没怎么受过伤,可能是我上手比较快。” 第4章 看成绩的学生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林巧枝脚步轻快地下楼,往外走。 努力压了压嘴角,想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些。 只是面上那一丝兴奋和雀跃,难免露出她这个年龄的不太稳重。 校门口空空的,没什么人影。 只有零星从学校出来的几个年轻人,或兴奋、或沮丧,或踌躇,朝着厂内各个方向散去了。 “巧枝!” 一声清亮的高呼。 林巧枝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穿着蓝色布吉拉的女生站在树荫下,高举一瓶橙色汽水儿朝她兴奋的挥手。 宁珍珠兴奋地小跑过来,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林巧枝看到她满脸期待,再压不住嘴角,笑出一口白亮亮的牙,“你猜?” “肯定特别好!”宁珍珠高兴得一挥拳。 她一脸小嘚瑟,把汽水儿往林巧枝眼前一举,献宝道:“你瞧!” “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行,连庆祝的汽水儿都买好了!” 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瓶起子递给林巧枝。 橙黄色的汽水儿,玻璃瓶身上还附了一滴滴水汽,看着就知道等了一会儿了。 林巧枝心里有些高兴,接过瓶起子,扣住铁皮盖儿,一撬。 “呲——” 一股白气就从汽水瓶口冒出来,橙黄色的汽水里升腾起好多细密的泡泡。 清甜甜的凉意扑面而来。 “气儿真冲!” 江城的夏天很闷,蒸笼一样闷热,谁也没法抵挡北冰洋汽水的魅力。 两个女生在树荫下找了个地儿坐下,高兴的分享汽水喝。 “6下?” “多了。” “4下?” 林巧枝摇摇头。 凑到她耳朵边,说悄悄话一样咬耳朵,“3下。” “天啊,”宁珍珠是个圆脸姑娘,脸颊还有小酒窝,她眼睛都瞪圆了些,大胆猜想,“巧枝你说你会不会是这次所有学生里的第一啊?” “还有别的工种呢,考核的内容都不一样。”林巧枝道。 她喝着汽水,心里下意识琢磨起了刚刚的考核,不知道老师们在那张评分表上写的是什么。 越临近中午,日头越大,人越燥。 等待了一早上的学生忐忑难安,坐在教室里的老师也不耐烦,感觉外头蝉吵得人头疼,恨不得都粘下来。 送走了最后一位学生,门一关,王柏强就把笔往操作台上一扔。 他黑着脸,站起来把锤子一拿,哐哐两下,把几个学生都没锤断的钢棍锤断了。 抡了几下锤子,王柏强舒坦了,他扯了扯衣服领口,“可算把这股邪火发出来了。” 他指着钢棍,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说这一个个,什么水平?十几岁的男生,白长那么大的块头,还有最后那个姓郭的小子,看着一副老实能吃苦的模样,锤都握不紧,震脱手了还好意思甩手喊疼,这要搁咱们当徒弟那会儿,师傅直接一脚踹过来了。” 明显是没怎么练,来这儿撞运气,糊弄鬼呢! “火气别这么重,等会儿去食堂看看有没有绿豆汤,消消火,别闹得嘴里长火泡。”乔元心态很好的说,“你想想这些最后交报名表的都是些什么人,正儿八经想学技术的,哪个不是早就交了。” 红旗厂技术学校门槛不低,不是谁都收的。 很多人甚至从五六年级,就跟着长辈慢慢练了,迟一点的,上初中也开始寻摸师父学起来。 排在林巧枝后头的几个,几乎全是被她刺激的。 “她一女孩都敢去试试,我凭什么不可以?” ——这是不服气林巧枝的男生。 还有些是家里人眼热,催促自家孩子,“你也去报一个试试,你看看人家巧枝都报了,她还不是没地儿托人学,你就比她差了?” ——这完全是赶鸭子上架了。 有时候父母就是这么自信,明明自己也做不到的事,硬要让孩子去试试。 王柏强拿起铁皮水壶,喝了几大口凉水,勉强舒坦些了。 他走到操作台边,拿起那根林巧枝敲断的半截钢棍,打量横截面,“这姑娘还行。” “刚刚那个3下敲断的丫头?叫什么来着?确实不错,动作利索,看得舒坦。”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看过后面几个糟心玩意之后,林巧枝那干脆利落的三下锤击,在这群老师眼里,一下顺眼了好几倍。 四个老师边喝水边闲聊,走动到操作台这边活动腰腿,伸头看林巧枝锤击断的钢棍截面。 “这要是真交了报名表之后才开始练的,这丫头天赋不一般啊。” “她手上还没伤!” “现在的女娃娃真是不得了。” 乔元看了眼王柏强,问:“咱要不要跟师父说一声?” 这声师父喊的是路工,他们都算是早期路锋亲手带出来的徒弟。 王柏强想了想,还是道:“再看看吧,真要有这么好的天赋,进了学校藏不住的。” 说完,他们各自整理,把四个人的打分表对了一下,免得错漏。 核对完,名单就出来了。 厂里效率很高,也是自己厂办学校,还是高工(高级技术工人)亲自去监考的,没什么一轮轮复杂的流程。 下午,誊写好的名单就贴在了学校外墙上。 名字,成绩。 简简单单两列。 吃过饭、报过喜的学生们,热热闹闹扎堆在学校门口,确认自己的名字和成绩。 在一堆及格良好,和零星的优秀中,唯一一个满分赫然列在林巧枝的名字后头。 格外突出。 引起一小阵哗然,看公告的学生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竟然会有满分?” “赵松,你这个优秀是几下敲断的钢棍?” 这些声音都被林巧枝抛在身后,看过张贴的公告,她欢喜地和宁珍珠跑回家。 关上门。 林巧枝兴奋地扑到床上,卷着被子在床上左右滚。 “珍珠!!!你看到没有,满分,是满分诶!”她声音抑制不住的开心,“唯一一个,说明他们都没我厉害。” 宁珍珠也高兴得手舞足蹈,骄傲得不行,“要是阿水和晚晚知道你这么牛,肯定后悔没和我一起请假回来给你庆祝了。” 林巧枝和她对视大笑。 不禁想,真好。 即使是梦里,宁珍珠也一直是活得最幸福的那个。 她是宁家老来女,父母爷奶姥姥姥爷都疼她,真的像是珍珠一样宝贝她,也是她们这群女孩里,唯一一个和她一起考上高中的。 下乡大潮来时,宁珍珠和她一样正巧高中毕业,幸运的是,宁家托了关系,加上宁珍珠本身不错的高中学历,找了个供销社的金饭碗。 一直到她死去,在乡下都能时不时收到珍珠和阿水她们两个人的包裹。 阿水的包裹她不太意外。 她从小护着阿水,是一起和偏心的父母吵过来抗争过来的情谊。 在下乡前,阿水也是几经周折,找到一个转让的工作机会,但需要一笔不小的钱。 她不敢告诉家里。 一旦告诉他们,家里出钱,那工作多半就要被家里兄弟占了。 尽管当时她们都风雨飘摇,但都各自凑了钱给阿水。 她也凑了不少。 其实她手头没多少钱,只是把那些从小到大积攒的玩具收拾出来,一箱子都拿去给她。 那些玩具做得好,很受小孩欢迎,总有疼孩子的,手头有点钱的双职工。 偷偷换了不少钱。 阿水几乎是卡在下乡的前一周,险而又险的落实了工作。 宁珍珠和阿水又不一样,林巧枝自问她并没有帮助过珍珠太多,这是个命好的姑娘,她们聊得来,性子和,这才成了朋友。 可往后好些年,她也依旧一直收到珍珠的包裹。 比她父母寄得都勤,尤其是她弟弟结婚后。从家里寄来的东西越来越少,一次比一次慢。 林巧枝闭了闭眼,她们几个朋友,除了阿水和珍珠,其余几个都下乡了。 争出来的爱和公平,哪里是真的? 到关键时刻,天平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倾斜。 “想什么呢?” 宁珍珠张开手在她眼前挥挥,笑着调侃:“不会是高兴傻了吧?” 林巧枝抱住扑过来的宁珍珠,想到那几双黑亮明媚的眼睛。 她们都会好的。 会好的。 她要往前走,更努力一点往前走。 *** 下工了。 林父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边擦边往外走。 “武强,可以啊!” 忽然有人笑着给他打招呼,还竖了个大拇指。 林武强纳闷。 “怎么,你还不知道啊?你闺女,她真过咱们厂技术学校的考核了,王工、乔工给她打了满分啊,以后当技术工是铁板钉钉了!说不定还能成高工呢!” 听了这话,周围一群人起哄。 林父呆了一会儿。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虽然同样在一个厂工作,但不同工种在大伙心里也是有好坏的。 装卸工基本就是最苦最累的活了,只能熬工龄涨工资。 林父老家在农村,当初进城运气好,纯凭借一把子力气招工进了厂,这么多年也没调动。 林父敢想的最好的路,也就是学点开大车的技术,换去运输组。 高工,那简直想都不敢想。 做梦都不敢去碰的。 听着一群工友,羡慕又似开玩笑的说“以后要仰仗老林你了”“老林你要有个高工闺女了”,林父感觉一颗心控制不住地咚咚直跳。 他顾不上别的,急匆匆跑到厂技术学校门口。 第5章 新时代思想踹门而入 林父急匆匆回家,没找到女儿。 他有点心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杯杯喝白开水,等林巧枝回家。 却先等来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林父有点局促的拉开椅子,把茶壶拎过来,给倒了杯水,不好意思坐下搓了搓手:“条件差了点。” 家里没小孩子,也没备点瓜子零嘴什么的。 “这天热,喝点凉白开挺舒坦的。”周常喝了一杯,又把拎来两样礼物推过去,脸上带笑道,“老林啊,咱也是认识这么多年的老熟人了。” 林父看着这老熟人的笑脸,一时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嘴笨,不会说话。 说是老熟人,以前他没见周常对他笑得这么热情。 周常是运输组的工人,林父想着是邻居,搞好关系能学两手,日后有空缺了,指不定能调过去。 林父心里这么盘算,平日里搬货卸货的时候,也总凑过去干些活套近乎,还帮着洗洗车啥的。 人是对他笑,就是装不懂。 林父一时有些不习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掩饰一下,才问:“周哥你这是?” “你这客气了不是,喊我老周就行。”周常爽朗笑笑,心里却是吃了酸李子一样,这呆驴可真是有福。 “我也不跟你客气,就直说了。” 这晒得有点黑的汉子叹着气说:“我那不争气的小儿子,今儿也是去考试了,结果愣是差一点。” “这不,你家巧枝争气啊!我就想着,请你家巧枝帮着教教。” 林巧枝在回家的路上。 她不知道家属院里好多人家,今晚吃饭时都在聊她,吃着饭,总有人开口提一句“你们知不知道今儿林家那个野丫头。”或者是“厂技术学校出名单了,你们绝对猜不到有谁。” 连路工都关心了一下她那场考核,把几个徒弟喊来问问情况。 林巧枝回学校上课了,还把高兴坏了,不乐意回学校的宁珍珠一起拉回去。 她可不想影响了宁珍珠的中考,要是供销社的金饭碗出了岔子,她会难过死的! 本来没有她一起复习备考,这家伙就没把自己逼那么紧,还不想回去上课了。 她去了学校,抓着宁珍珠这个就会用酒窝撒娇躲懒的小懒虫,好好整理了一下最近考试出错的题。 弄完了,才回家。 她走过家属院的小巷,感觉一路上跟她打招呼的人都变多了。 回到家。 她伸手拉肩带把挎包取下来,想摆在柜子上,却看到屋里有客人。 “巧枝,放学回来了。”周常笑着招呼,又转头跟林父夸,“还是女孩懂事,不叫人操心,不像那些臭小子,请了假哪还记得回去上学?” 林父也笑着,脸上都笑出褶了,朝林巧枝招手:“来巧枝,这是你周伯伯。” 林巧枝放下书包,打招呼:“周伯伯。” 她目光扫到餐桌上,有些诧异,一瓶橘子罐头,一包油纸包好的糕点。 隐隐还能闻到一股糕点的香味,不是她狗鼻子,而是太久没有吃过这些好东西了。 这肯定不是她们家的东西。 她家一人工资养四口人,牙缝里省下点钱,还都孝敬两边老人了。 江红梅天天念叨,家里的蟑螂怕是都知道这家没什么吃的,识趣地搬家了。 周常见她表情,心里高兴,压对宝了! 这年头,小孩都馋口吃的。 没油水,前头还饿了三年,别说小孩了,连他们大人都惦记一口吃的,要是有肉,能高兴一天。 “伯伯打听到你爱吃绿豆糕,这不,特地去供销社买的苏记的,口感油润,绿豆沙磨得细细的,最适合咱们江城人的口味。” 周常笑眯眯地介绍。 寒暄两句。 林巧枝这才晓得,这伯伯是冲她来的。 她疑惑:“不是都考完了吗?” 周伯伯笑笑,只是说:“这不都是自家厂子嘛,对咱们厂子弟也没那么苛刻,后头还有一次补考的机会。” 见江红梅也拿着铝饭盒打菜回来了。 周常起身道:“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家吃饭了。”他又冲林巧枝笑着说,“我跟你爸都说好了,等会儿让你爸跟你说说。” 送走周常。 江红梅过来端碗、摆菜,高兴地说:“今儿我一听到消息就往家里跑,刚回来你爸就喊我去食堂打几个菜,说是庆祝一下,你看你爸对你好吧。” 在里间的林家栋也跑出来,热情的给搬凳子:“来姐,你坐这儿,我去拿筷子。” 林巧枝有点奇怪。 心底又不免有些高兴。 她洗了手坐下,碗里就被夹来一片肉,辣椒炒五花肉片。 她夹起来吃了,五花肉被煸过,香得不得了!又辣,嘴巴里一个劲儿的分泌口水。 她都多久没有吃过这样的大肉片子了!! 赶紧吃了好几口。 这才心满意足地问:“爸,你跟周伯伯都说好什么了?” 她其实有那么一点不痛快。 明明是请她帮忙,怎么不找她,反而跟她爸“都说好了。” 林父笑出了牙花子,又给她夹了一片肉,“就是请你教教他家小儿子那事。” 他声音压低:“你周伯伯说,只要你帮他家小儿子过了补考,他就教我开大车,等下次运输组再有空缺,爸就能调过去了。” 江红梅歇了筷子道:“我刚刚出去顺便打听了,他家大儿子跟他学了车,等了几年,等到了招聘,现在在车队做学徒工,不大可能再把家里小儿子也安排进厂了,接班又太早,所以就给小的那个寻摸了个师傅,学手艺。” 这么一说,林巧枝大概想起来了,周家两个孩子都是男孩,没有女孩,所以她不太熟这家。 周家小儿子应该也不是那种外向疯玩的类型,要不然肯定有追着她一起玩玩具,或者被她揍的经历。 乖孩子?还是闷葫芦? 林巧枝想到糕点和罐头,乐得应下:“教倒是没问题,不过我也不能保证他学的怎么样,能不能过补考。” “好闺女,给爸长脸!”林父难得喝了点小酒,高兴得脸都红了,“你多尽点心,你能拿满分,还怕教不了他一个考不过的?” 江红梅也拉她的手:“你也知道,你爸这些年多不容易,咱们厂的拖拉机和柴油机都重,装卸活又重又累,任务重的时候,一趟一趟的搬,你爸肩膀、腰、腿哪儿哪儿都有毛病,回来我天天给他揉药酒。” 林巧枝抿了抿唇。 “我知道了,我肯定尽心教。” 她看向林父。 难得那么高兴的样子,连脸上笑出的褶皱都透着得意和快活。 她有时候觉得她妈妈说的话很可怕。 “女孩子长大点就懂事了。” “女人心软。” 她好像真的越长大,越“懂事”越“心软”了。 要是小时候给弟弟吃肉,她没有,她是敢掀桌子的,任由盘子食物噼里啪啦碎一地。 现在却会犹豫,太糟蹋粮食了。 她明知道下乡大潮来临后,她和弟弟都没有找到工作,父母硬是让她下了乡。 她心里是有怨的。 可看到林父喜笑颜开,一副为闺女欣慰又骄傲的表情,她还是不由舒心。 她会想到那些揉药油的画面,会想到他疲惫得说不出话,倒头就睡的那些日夜。 是林爸做那样辛苦的活计,养活了这个家,还供她和弟弟读书。 小时候,她想要一套工具,说要做玩具,也是林爸去给人家帮忙,然后淘换回来一些用旧的工具。 她有时候看江红梅抹眼泪,说自己命苦,也会心里酸酸的,想到妈妈小时候给她做的衣服,那是很漂亮的小碎花布,很难抢的。 晚上。 睡在床上,林巧枝翻来覆去。 明明今天该高兴的,但她却睡不着,心里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酸涩发堵。 她脑子里控制不住地一遍遍浮现声音。 “女孩子长大点就懂事了,晓得操持家务事了。” “女人心软。” “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你还能一辈子不学做饭、不洗碗了?” 她不想这样的。 林巧枝扯被子盖住脑袋,捂住耳朵,想把这些声音隔绝在外。 忽的,一阵银铃般的欢快笑声闯进来,“哈哈哈,我就不洗,我一辈子都不洗碗,略略略!” 林巧枝猛然睁大眼睛。 看到一个黄土墙围起来的小院子,还有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生,正卧在藤编躺椅上笑得眉飞色舞,花枝乱颤。 林巧枝:!!! 她什么时候睡着的?可恶,睡前没有想具体哪个梦,是会乱做梦的呀! 她锻炼技术的机会,就这么被浪费了一晚上,足足一晚上! 好心痛。 林巧枝心疼得脸都绉起来,目光却不由自主被眼前的女生吸引。 她太漂亮了,让人根本挪不开眼睛,漂亮得都好像不是长出来的,而是被堆叠了好多好多世界上最美好的词才汇聚出来的女孩。 她记得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生,可能是妖精,她说她自己是一条咸鱼。 人怎么能是鱼呢!! 这漂亮妖精还相亲嫁给一个军官,去海岛给人当后妈。 又是一声爆哭呜咽:“呜呜呜你一辈子都不洗碗,难道都要我洗吗?你坏,你是心黑后妈!”满手满脸满头都是泡沫的小男孩,蹲在水盆边,仰着头大声哭。 漂亮妖精笑得更开心了:“猜对了呀,我这种女人铁石心肠。见过铁石没?黑的。” 小男孩愣住了。 第6章 把55分的水平,一下教成5分? 清晨。 安静的家属院窸窸窣窣的、逐渐有了动静。 林巧枝从睡梦中醒来,她觉得这次起床与之前不同,不是那种疲惫和酸痛瞬间消散的舒服,今日分外神清气爽。 是一种近乎喜悦和满足的情绪。 世界都明亮了,好像被擦洗过。 她飞快的穿好衣服,跳下床,拿起毛巾和脸盆往楼下自来水池跑去。 家属院里,熟悉的街坊邻里笑着打着招呼。 “早!” “老吴你下晚班了?” “诶,刚吃完,今儿周三,早上食堂供应凉面,赵师傅担凉面有一手,又劲道又爽口,辣子也是香得嘞。” “巧枝,你起这么早啊?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这一脸笑。” 林巧枝扬起灿烂的笑容,大大方方:“早啊!今儿高兴,当然要笑。” 江城江水湖泊多,云蒸霞蔚,日出时天空都是一种非常漂亮的金红色。 笑容映着乍破的天光,那种勃发的精神面貌,让人一眼就看到。 林巧枝从小晒太阳多,一身大麦色的皮肤。她并不是当下受欢迎的圆脸有福气的姑娘,脸型有点棱角,生气看着凶,笑起来却有种蓬勃的野生美。 “笑起来多好看,小姑娘就是要多笑笑。” 大伙都以为她为考核成绩高兴。 边洗漱,边热络地你一句我一句聊起来厂技术学校的考核来,谁没过,谁家因为这事在吵,又打算上哪一所别的学校。 家属楼没通自来水上楼,有专门水泥砌的统一水池,安了一排自来水管。 水龙头里哗啦啦流出清凉的水,砸进脸盆里,迸溅到水泥池里。 林巧枝在水池边弯腰刷着牙,心里哼着小调儿。 洗漱完,又飞快地蹬蹬蹬跑上楼。 大家也都起床了。 各自在穿衣、梳头,江红梅摆出一缸晾凉的稀饭,又从咸菜坛子里捞一把酸豆角出来切碎。 食堂里的凉面,再好吃,跟他们家是没什么太大关系的。 尽管食堂不贵,但再怎么便宜,也没有从厂办粮油店买食材,自己在家做来的划算。 嘴巴越多,越划算。 林巧枝找了一圈,没瞧见昨天周伯伯拎来的橘子罐头和绿豆糕,她看江红梅:“妈,你把罐头和绿豆糕放哪儿了?” 江红梅她:“你问这干嘛?” “拿来吃啊。”林巧枝理直气壮的说,又狐疑,“妈你不会想收起来,然后带回去给姨妈舅舅他们吧?” “胡说什么呢,哪有姑娘家像你这么嘴馋的,一大清早就惦记着吃,好东西不得收着慢慢吃。”江红梅骂骂咧咧地反驳。 林巧枝觉得她猜到真相了。 她妈妈是家里大姐,总是想着照看着弟弟妹妹,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家里。 更恼人的是,他爸这种在厂里老老实实的男人,一回老家也摆阔,全村唯一一个“进城工人”,不能跌了面子。 结果自己日子过得苦巴巴的。 林巧枝道:“收着慢慢吃,不得坏了?”她好像破开了什么心结,坦坦荡荡地说,“还别说,我还真挺馋这口的。你们不嘴馋就别吃了,我一个人也吃得下。” 换好衣服出来的林家栋脚步一顿,诧异地看过来。她姐姐脾气,最讨厌别人说她不好,尤其是带着性别说,一定是要争辩的。 今儿是怎么了,竟然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就是嘴馋。 江红梅也愣了一下,但没转过弯来。 林巧枝也不等她,她知道橱柜钥匙放哪里,找到钥匙,打开了橱柜,把罐头往挎包里装,本来想留一半在家里的糕点,也不拆了,拎出来。 “你这、不留点在家里?”林家栋没忍住问了句,往前走了两步。 “本来就是送我的,而且你又不馋这口。” 林巧枝拍拍挎包里的橘子罐头,心情大好,声音都带笑。 怪异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 林父江母半宿没睡,商量了一晚上的话,愣是没找到机会开口。 餐桌上只能听到喝稀饭的声音。 眼瞧着林巧枝真一点不留,就要拎着糕点走了,江红梅没忍住喊了声:“巧枝啊。”她声音都比平时软和些,“妈今儿日子不舒服,你帮着洗洗碗。” 林巧枝实在是没忍住心痒痒,学漂亮妖精姐姐的语气,指了指林家栋:“妈我跟你说,男孩子就该多学着做点家务的,要不以后娶不到媳妇的。” “咳!咳!咳!” 正仰头呼噜呼噜喝最后一口稀饭的林父,一阵咳嗽,被?*? 米粒呛到了。 江红梅满脸错愕,边给林父拍背,边回头朝门外看着林巧枝离去的背影,“这丫头,说什么胡话呢。” 这两年埋头读书,还以为性子好些了,这野丫头,还是这么野。 林巧枝迎着初升的朝阳往前走。 高兴地止不住的笑。 她昨天梦了很久,看到漂亮姐姐没动一根手指头,哄着军官,逗着小娃娃,不仅日子过得特别舒坦,还把小娃娃教得特别好,机灵,活泼,勇敢,爱干净。 就是闹腾了些,成日斗智斗勇的。 最重要的是,她发现,漂亮妖精日复一日的、理所当然的说着“男孩就该如何如何”的话,小娃娃真的变了,朝着她描述的方向发展。 “男孩就该心疼妈妈。” “男孩子长大就要懂点事了,晓得在家里干活。” 听,多么相似啊。 她惶恐的、担忧的,好像一下泡泡般被轻易戳破了。 女孩天生就心软?女孩长大了就懂事了,晓得操持家务了?没有女孩不嫁人的?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是所有人一遍遍的在女孩耳边说,你该这样做,女孩就该做这些,女孩天生就是这样的,否则就是不懂事,就是错的、不该的! 十五岁的林巧枝神采奕奕,兴奋地同孟主任说这些,她亮着眼睛大胆的畅想: “孟主任,假如有一天,全天下女孩都说,男人要会洗衣做饭,否则娶不到媳妇。那男孩是不是也会从小被教着,烧火洗衣做饭?” 孟主任看着面前送给她的绿豆糕。 感觉自己有点晕,好像世界受到了冲击。 孟知书觉得自己做了一辈子的妇女工作,也没有这么大胆过。 “不是,等会儿……”她手抚了抚额头,缓了两秒,“巧枝啊,咱们也要考虑考虑实际情况,比如你家,你爸上了一天工,很累了也不能回家还洗衣做饭不是?夫妻就是要相互扶持着过日子,你还小,有些事长大就明白了。” “那双职工呢?”林巧枝可不觉得自己小,她看得明明白白的,“即使双职工不少在食堂吃,但是回了家,明明都是工人,都挣钱养家,还是女人洗衣服,刷鞋,扫地,铺床。男人都不伸手,在家当甩手掌柜,等着人伺候。” 她长了这么大,十五年了,可从没见过一个男人端着洗衣盆在家属院水池边搓衣服。 但是梦里有! 林巧枝拉着孟主任的手,撺掇着:“孟主任,您曾经说过,妇女工作不仅仅是妇女要听,妇女思想要进步,所有工人思想都要进步。我们可以从双职工,或者女人是职工的单职工家庭开始,做下个阶段的妇女工作嘛!” 孟知书的丈夫回家,放下食堂打来的凉面,“哪来的绿豆糕?” 然后看到妻子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看自己。 他不由摸摸自己的脸,脸没洗干净? 怎么感觉有点毛毛的? “媳妇?” 孟知书又看了他两眼,才回了句,“巧枝送来的。” 她没想收的,结果没来得及推回去,人就跑了,比兔子还快。 林巧枝快乐地往学校的方向跑。 孟主任帮过她很多,要不然她一个小孩子,没有人护着,哪里能犟得过大人。 她第一次有能力,小小地感谢一下孟主任! 而她只是迈出了一小步而已。 不够,她还要更好,成为高工,成为路工那样受尊敬、有话语权的人。 她还想,当八级工。 *** 到了学校,林巧枝认真复习功课。 然后把橘子罐头掏出来,午休的时候和珍珠、阿水她们分着吃了。 北冰洋汽水可贵了,足足要一毛钱,对很多家里一个月收入才二三十块的家庭来说,都是奢侈品。 也只有宁珍珠手头有这钱,还大方的买来给她庆祝。 放了学。 林巧枝收拾了书,按照约定去了周伯伯家。 周母热情的迎上来,“巧枝啊,来坐,喝点水。” 林巧枝也不辜负下肚的橘子罐头,笑得比罐头水都甜,“伯母你放心,我肯定认真教。” 周家小儿子叫周树。 林巧枝一瞧,就知道是个内向的老实孩子,用她们江城话说,闷鸡子。 有点蔫蔫的,看起来应该是被骂了。 “巧枝姐。”周树低声喊了句。 “走吧。” 林巧枝喊上他,找了个家属院里比较偏僻的角落,免得太过扰民。 她朝手锤给了个眼神,示意:“你先敲几下我看看。” “哦,好的。”周树手忙脚乱地从提着的大工具箱里,拿出练习用的一系列工具。 林巧枝瞧了一眼,心里嘀咕,“还挺齐全。” 质量也好,像是置办的。 周树摆好架势后,抡了好几下锤。 “铛铛铛铛”的凌乱敲击声,林巧枝当即皱起了眉。 她看看被锤击的铁棍,又看看周树,落在他的表情上,目光凝视:“你是不是怕我?紧张什么?” 第7章 打听提前毕业进厂的具体要求 这边教着。 铛铛铛的声音没怎么断过,传得老远。 被拒绝的周树,明显蔫了一点,但还是勤勤恳恳的练习。 林巧枝差不多也摸索到了教他的套路。 她在旁边找了个墙靠着,拿本书在手上看,巩固那些需要背诵的内容。 隔段时间看一眼周树,讲讲哪里不对就行。 她正背着一段语录。 一道热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姐!” “累了吧,妈熬了绿豆汤,浸了凉水的,特地让我给你们送来。”林家栋右手里拎着一个铁皮水壶,左手指上还勾着两个搪瓷缸。 他伸手让周树拿走一个搪瓷缸,空出了手,麻溜地给林巧枝倒了一杯,殷勤道:“姐,试试甜不甜。” 林巧枝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 她和弟弟的关系,也不是没有这么好过。 但这样对她殷切讨好,都不记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年还是为了玩具,为了出去炫耀。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呢? 喝了一口绿豆汤。 林巧枝就瞅见她弟给周树也倒了一杯,然后自来熟、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打听起周树练习的情况来。 周树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显然有点无措。 “挺、挺好。” “是不是进步很快?我姐教得还不错吧。” “嗯。” …… 林巧枝眼瞧着,周树转身去拿锤子,其实是悄悄挣脱开林家栋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 不过林家栋倒是问了一句,觉得她和之前师傅哪个教得好。 算是打到周树心窝子里去了。 他被师傅说笨,教不会,又被爸妈说,委屈都窝在心里头。 还惦记着林巧枝给他去作证,瞄着林巧枝的表情说:“那肯定是巧枝姐教的好,我一下就学会了!” 林巧枝心里有点模糊的预感。 她开口:“喝完就继续练习,别偷懒。” “马上。”周树赶紧仰头一口喝完,转头就继续练习了。 林家栋凑过来,笑得热情,伸手就去拿她摆在旁边的搪瓷杯:“姐你还喝不喝?我给你再倒一杯,这天越来越热了,可别中暑了。” 无事献殷勤,林巧枝把搪瓷杯摁住,眼睛直视他道:“有事直说。” “我这不是想让你也教教我。”林家栋搓搓手。 他说:“姐你练得这快,是不是有什么诀窍?你教教我,我肯定记着你的好,家里扫地、刷碗的活我都包了,保证不让你沾手。” 林巧枝不信。 小时候林家栋也不是没这样承诺过,为了骗她手上的玩具,但不到两天,他就会把活儿都赖掉,让妈妈接手。 江红梅接手了他不干的活,不骂他,却说她懒。 几天之后,就开始念唱作打地说自己命苦,只有她家女儿心是铁做的,一点也不像别人家的女孩晓得心疼妈妈。 小巧枝听了不高兴,去找弟弟,拉他去干活,他却当做没听见,甩开袖子跑去外面玩,还嚷嚷:“是妈愿意帮我做的!” “不教。” 林巧枝眼底有点难过,冷漠地说:“你也学不会。” “你都没教,怎么知道我学不会?”林家栋下意识驳了一句,又努力扬起笑容,“姐,你自己琢磨都能学这么快,把诀窍直接教我,肯定更快。” “你不考高中了?”林巧枝问,梦里他们可是一起上的高中。 只是她的好,林家栋的差些罢了。 “要是能进咱们厂,还上什么高中?上完高中又不分配工作,还要考大学,不如上专科技校,毕业就分配工作。我能考上的那几个专科技校,哪有我们厂好?”林家栋道。 是了,林家栋本来是考不上高中的,但因为一直跟她一起复习,正巧压中了几道题,这才吊车尾上了高中。 林巧枝眼睑微合:“我说你学不会,你就学不会。” 这么短的时间,学什么? “你,你……”林家栋深吸一口气,不能吵起来,忍了忍,他肚子里的话一转,指着周树,改口道,“你连外人都愿意教,不愿意教你亲弟弟?” “你跟他比?” 林巧枝差点都被逗笑了,“他有基础你有吗?他扎扎实实练过锤击你练过吗?他手心有一层茧,这几天不管怎么练手都不会磨破皮受伤,你行吗?” 她就算面对爸妈情绪再复杂,但绝对不欠林家栋一分。 她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关系好的姐弟,又何必笑着伪装。 林家栋脸色难看,气得把铁皮水壶往地上一扔,跑走了。 旁边偷偷竖起耳朵,听林巧枝“夸”自己的周树:…… 周树窥了窥林巧枝的表情,心一颤。 好凶。 林家栋把人惹了,就这么跑了? “看什么看。”林巧枝撇他一眼,“练你的。” 周树赶紧收回目光,埋头练习。 差不多到饭点。 林巧枝又指点了周树一下,也不管他晚上还练不练,收拾书包回家。 她表情不是很好。 林家栋就那两招。 回到家,饭菜已经做好了。 她什么也没说,洗手摆了碗筷,坐下吃饭。 她不说,总有人要说。 果然,林父先给她夹菜,随即开口:“巧枝,今天教得怎么样?” “还行。” 林父笑了两声,“这孩子,就会谦虚。我听你弟说,你教得挺好,周树原来那师傅教不好的,到你手里,一下就学会了。” 她撇了一眼林家栋。 林家栋避开她的眼神,埋头吃菜。 胆小鬼。 小时候还敢跟她打架,越活越回去了,现在只知道躲在爸妈后头。 “他学不会的,时间太短了。”林巧枝直截了当地说。 林父道:“咱抓抓紧,你都能把周树那呆驴教好,你弟不比他聪明?咱也不求太好,能及格进厂校就行。” 江红梅搭腔道:“你这丫头,你不是都练会了吗,学会了你就直接把窍门教给你弟不就完了,你又不会掉一块肉,咋这么自私。” “都说了他学不会,不是窍门不窍门的问题,又不是做数学题,这是要大量练习的。”林巧枝嗤笑道,“而且我辛辛苦苦琢磨出来的,为什么要教他?不教就是自私?” 林巧枝心里一股烦躁往外涌。 林家栋见三两句就说出了火气,赶紧在桌下按住江红梅的手,又给着急地林父使眼色。 林父压着声调缓和道:“一家人要相互帮衬,你教你弟弟进了厂,日后厂里也有个照应,要不一个姑娘家的,遭人欺负。” “都说了他学不会!能不能听我说话。” 林巧枝啪的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 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她说的话没有人理,讲得道理没有人听。 等她发了脾气,又反过来说她性子凶。 “又没说什么,你个姑娘家性子怎么这么凶,也不知道随了谁,还发起火来了。”江红梅把盘子捡开,怕被她拍桌子弄碎了。 林巧枝冷着脸,看着林父:“我教不好,也不会教他。爸你要是真信这玩意有窍门,真信林家栋聪明,几天就能学会,就拿周伯伯给的教车承诺去换,我不信这满江城钳工,没有一个不想让家里孩子学开车的。” “包票我打在这儿,周树肯定能过补考,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林巧枝转头对江红梅,堵住她要出口的话,先一步说:“对了,还有妈你。你不自私,你伟大,你可以把扫盲班的工作机会透露出去,肯定能找到钳工愿意教林家栋。” 说完,她狠狠踹了一脚实木打的餐桌。 整个桌面连带碗盘都狠狠震动一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还有碗盘磕碰的声音。 “我不发火,是忘了我的脾气了是吧?” 她指着林家栋,“我耳边再听到一次,我就揍他一次。” 她背起挎包就往外走。 出门的时候,回头道:“还有,我不知道你们想怎么把林家栋这个没报名的人塞进补考,别拿我去做人情,我什么都不会答应的。” 二楼走廊上。 探出了不少人头,还有好奇的邻居走近了听。 那一声“砰”的响声可吓人。 整栋楼都听见了。 林巧枝面不改色的穿过尴尬堆笑的邻居,往楼下走。 等她走后,才逐渐有了窸窸窣窣地议论声。 “果然是这野丫头,咱楼里一旦有大动静,十有八九是她。” “刚刚那声儿是什么?掀桌子了?” “谁知道,砸暖水壶?” “性子还是这么凶啊,这以后哪里有婆家敢要。” “那不一样了,她以后有工作了,指不定还是高工呢。” ……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里,还有人探头往里看,关切(好奇)地打听怎么样了。 林巧枝走了出来。 她在家属院西边角落的一棵梧桐树边,靠着粗壮的树干坐下。 她难过的揉了揉眼睛,又仰起头,努力眨眼,让细碎的水光干涸在眼眶里。 她看着天,看着梧桐树叶在夏风里摇动,看着家属院最中间那栋住着路工的红砖小楼。 *** 林家住的这栋小楼在议论闹剧。 家属院远些的另一栋小楼里,也提起了林巧枝的名字。 周家。 周树抿着嘴角,尽管他没说什么,但是脸上分明写满了“我才不笨”的情绪,腰杆都直溜地跟小树苗一样。 他面前是三根被锤断的钢棍。 周母乐得一拍周父胳膊:“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咱小树不是偷懒耍滑的,就差聪明人点拨一下,咱这钱花得不冤枉。” 第8章 高年级学生看到新公告,头皮都要炸了 她没有退路。 也不想给自己留退路。 而且,林巧枝考虑过了。 与其等到半年、一年后,再突然提出她要提前毕业入厂,石破天惊遭到反对和推诿。 不如早早就说。 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这样努力,是为了提前毕业进厂。 让所有人都看到,她不断进步的技术,而且是比别人快许多的进步,她就是有资格、有实力。 她要这个工作来得堂堂正正,无可指摘。 早点知道,该议论的议论过了,该惊讶的惊讶过了。 真等到那时候。 她提前毕业入厂这事,或许就变得“理所应当”了,而不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知哪一浪会猝不及防把人冲倒。 林巧枝是认真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什么?”王柏强一脸不可思议,简直像是在脑门上写着“我耳朵出问题了”这几个大字。 林巧枝认真,再次道:“我说,我想找您了解一下,咱们厂技术学校提前毕业入厂的细则,具体有哪些要求?前些年留下的那一版还算数吗? ” 这是有先例的。 不过是早些年的事了,路工从北方带来了拖拉机技术,亲手打造了一套模具,带出了一批学徒,至此填补了南方农业无“铁牛”的空白。 那时疯狂到什么程度? 南方各地的村干部和大队公社,全都托关系、找熟人要买红旗铁牛55拖拉机,江城的招待所挤满了各地蜂拥而来的人。 国家的生产任务来得急、来得重,各地都在催。厂里急需要技术人才,厂长和路工亲自定下了这条规定,以激励学生加紧提升技术,早日投入生产。 只是近些年。 倒没有人再提前毕业了。 王柏强盯着眼前的女孩看了一会儿,好半晌,才缓缓地说,语气很是不解:“你怎么会突然想要提前毕业?” 发现林巧枝可能真这么想,他眉头就皱起来:“这可是打基础最重要的三年,学习机械原理,一点点打磨技术,学校里还有老师指点。进了厂工作,可就没有这么这么好的环境了。” 王柏强不是很认同,这行是糊弄不来的,你技术没学扎实,装配出来的东西就差,到农民兄弟手上就容易出问题,出故障! 既耽误农业生产,又败坏红旗厂的名誉。 林巧枝不憷他皱眉冷脸。王柏强脾气不好,对技术较真,最讨厌人糊弄对待工件。 这都是出了名的。 要不路工也不会点名让他来监督厂技术学校钳工这块的工作。 林巧枝理由也是现成的。 她神采奕奕道:“当然是为了早日投身于新中国伟大的工业复兴!”这是当年写在规定前的原话。 王柏强笑了一下。 林巧枝看他笑,也笑:“您可别笑我,王工您有听过咱们厂办的宣讲吗?” “我听那做什么?”王柏强可不想听别人讲他自己经历过的厂史,不过他的表情倒是缓和了一些。 “我对其中一段印象非常深刻。” 林巧枝回忆道: “厂办的高干事说,咱们新中国建国初期,重工业几乎为零。美国的保时捷已经在路上飞奔,同一时间,我们却连自己的一台拖拉机都造不出来。” 王柏强笑意敛了敛。 “现在短短十几年时间,我们不仅自主独立生产了好几种型号的拖拉机,还有第一台发动机,卡车,汽油机、坦克履带……一五计划时期提出的工业目标我们超额完成!” “为什么我们能行?” 林巧枝即使是在为自己挣活路,语气都不免透着自豪,“高干事说,因为我们工人前赴后继的投入工业建设,不断追求过硬的技术,因为工业是民族的脊梁,我们得挺起来,否则还要挨打。” 而中国人,谁也不想再挨打了。 王柏强赶紧抬手:“行了行了。”搓了搓胳膊,听得他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他跟这知识青年较什么劲儿? 还是才中考完的知识青年,这小词儿,一套一套的。 “前些年那一版肯定是不能用了。”王柏强先说结论。 厂里技术标准,这两年都提升了不少。 哪里还能用前头那些年定制的标准,“当年那是没办法,实在缺人。” 林巧枝并不灰心,她本就没想为了早早进厂,糊弄技术,基础没打好、甚至一塌糊涂只求表面光,?*? 那是自绝前路。 她追问:“那现在要求要达到什么标准?您尽管提,这学校基础打得好不好,技术打磨得如何,不都可以通过这些体现出来?” 她一脸“您操心的都不是问题”“尽管划下道来”的表情。 王柏强:“……” 这家属院传言还真没错,是个胆子大、性子强的野丫头。 “行,我给你说说。”王柏强想通了,与其费那口舌去劝正热血的知识青年,不如干脆摆点技术出来,晓得难了,自然就知难而退了。 林巧枝飞快的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把钢笔帽拔开,亮着眼睛看王柏强:“您说!” 王柏强斜睨着她那小本,“前头那版的要求肯定是要的吧?得在规定时间内,把一台指定型号的车床全部拆卸,然后组装好,要求功能正常,运行不能有异响。” 林巧枝:“ 什么型号呢?” “就学校里那台,咱厂也没那么富裕到闲置几个型号车床给你们学生练手。”王柏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再一个。” “咱们厂技术学校毕业后入厂定级就是二级工,提前毕业得优秀吧?模具制作达到厂三级技术的标准,保管谁都没话说,就那个55铁牛发动机侧盖板模具加工。” 他手伸了伸:“来,我给你画一个。” “哎!”林巧枝欣喜,赶紧把笔记本递过去,“麻烦王工您了。” 王柏强好笑,他这人性子直,直说:“傻乐啥,等你开始学了、动手做了,就知道要做这个模具合格品有多难。” “您尽管画,我不怕难。”林巧枝给他调整了一下本子,暗暗催促。 她不怕难,反而就喜欢这种明确的东西,有具体的细节更好。 是1就是1,是2就是2。 模棱两可才是最讨厌的! 王柏强都没去拿铅笔,直接用林巧枝的钢笔,熟练地在笔记本上画了个简略的机械模具图,“就这个模具。” 他指着图纸侧边的一处半圆形,“这种半圆形,厂里干了不少年的老师傅都觉得这活难干,你要是做这个,精度要求是7丝。” 林巧枝在梦里机械厂里混了那么久。 虽然像是老鼠进了粮仓迷宫,很多看不懂,但总归混了个眼熟。 什么是模具呢? 简单来说,要批量生产“凸”形的零件,就要先做出“凹”形的模具。 模具就像是一个“印章”,可以帮助工人快速大量的生产出固定形状的零件。 照书上说的,模具是工业之母,任何产品的工业化生产,都离不开模具。 林巧枝探头去看,“7丝吗?听说咱们厂用的那套拖拉机模具,百分之八十都是路工带着徒弟亲手做出来的,误差比一丝还小呢。” 工业之母她还感触不到那么深。 但路工那套模具,绝对是红旗农械厂的命根子。 没震住人的王柏强:“……” 他把本子塞回来,用笔指了指林巧枝,没好气:“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知道一丝是多大吗?0.01毫米,相当于一根头发丝的六分之一。” “没有钳工天赋的人,或者基础稍微差一点,一锉下去,误差就不是以丝为单位了,一锉下去就塌一毫米。” 王柏强说着就心里嘀咕,等学校开了学,他倒要看看这丫头到底能做成啥样,能不能对得起今天说的这些豪言壮语。 林巧枝把笔记本转过来:“这不是想着以路工为榜样吗?肯定是向着他的标准努力,王工,还有吗?比如成绩这方面?比如学校要教的《机械原理》《机电一体化》《拖拉机设计手册》那些课程?” 王柏强摆摆手,随口道:“都优秀吧。” 林巧枝一副好学生的诚恳模样,刨根问底:“具体是多少分呢?” “……85分吧。”王柏强怀疑自己是不是年龄上来了,面相变和善了,他不是一向被学校里的学生叫什么“黑面阎王”,各个都怕遇到他拿着标尺在操作课转悠,躲着他走? “行!”居然还真能得到具体分数线,林巧枝可太高兴了。 这就没有任何主观变动的余地了。 王柏强看着林巧枝兴奋的表情,摸摸后脖颈,现在的小年轻都这样? 林巧枝把三点要求写好,“还有吗?这个您能做主吗?要不要给路工看看?” “你还想有啥?”王柏强睨她一眼,心想他当然能做主,正常学三年,到最后除了极个别的优秀学生能摸到这个水平,大部分还不如这呢。 但他是个尊师重道的板正性子,不会在学生面前驳了师父的地位,“你抄一份留着,这个拿给我,我去给路工看看。” “好嘞!”林巧枝当即答应,抄写了一遍。把王柏强画图的那张收入口袋,还保险的拍了拍口袋。 然后把自己抄写的那份递给王柏强。 王柏强:? “你这图,我可不好意思拿给路工看。” 林巧枝笑笑:“您就说是我画的,不跌您的面儿。” 王柏强亲手绘制的简单图纸,怎么说也是份证据不是? 她得留着! 当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王柏强就顺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这张纸。 第9章 我们女孩就是成绩好,后劲足 厂技术学校提前毕业的规定,厂子弟多少都知道一些。 他们在厂里出生,在厂里上托班,在厂里吃食堂、玩游戏、看电影、一点点长大,耳濡目染,基本人人都对红旗农械厂的历史如数家珍。 “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怎么就忽然出新规定了!” 抱着篮球的男生痛苦的抓头发,这对本来要去球场打球的他,太刺激了。 校墙外这公告下,稀稀拉拉站了些闻讯而来的人。 “这咋了?”在厂外上学的男生问,他不太懂,“你又不提前毕业,担心个啥?我记得你不是还说,有一门操作课太难,要补考吗?” 他这一问,可把周围一群人都给点着了。 江城的夏天本来就又热又闷,惹人心燥。 “你不懂!这不是提不提前毕业的问题,我们毕业班的课和考核是被那黑脸阎王狠抓的,你看,这下面不还写着他的名儿?” “之前就被骂得够惨了,这下好,更看不上眼了!” “王工不会是希望我们都达到这个水平吧?” “啊——”男生抓着头发昂头悲呼,“还让不让人活了。” 学焊工等其它工种的同学,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群钳工毕业班的学生,本以为是王柏强实在是忍不了他们这些“一届比一届差”“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的学生,翻新规定拿来刺激他们。 但林巧枝并没有刻意瞒着。 不管是提着枣泥酥去王工家,还是让王柏强对外表示,那个照葫芦画瓢的模具图是她画的。 新开学就是钳工毕业班的学生们:“……” 这是小时候和小两岁妹妹打架的报应吗? 但是林巧枝她也没吃亏啊!! 满腔悲愤。 这是为什么啊? 她是疯了吗!!啊! 还有人想去找她“理论”,但很快被一群人拖走了。 疯了吧才去和林巧枝“理论”,先不说武力上能不能打赢,那不吃亏的野丫头转头就敢再去找王工,再上上强度。 即使她自己不好过,也不让他们活。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她林巧枝做得出来! 明明人不多,就一个钳工班,但神奇的是,他们在家属区制造出了哀鸿遍野的效果。 本来让人不太好接受的事情,戏剧性地传播起来。 听到的人哭笑不得,还有些,对着悲愤呜咽的表情,直接听得弯腰哈哈大笑,眼泪都飙出来。 当然,也有些人家暗暗猜测,她是想早点工作,搬出去住。不管咋样,有工作有钱,人就硬气。 林巧枝压根就不知道这些事。 她哪里知道王柏强就只是出个名字,能把毕业班的人吓成这样? 她在到处搜集旧课本。 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得抓紧才行! 都是厂子弟,课本找得还算顺利。 花了几天时间,林巧枝粗粗把这些书都过了一遍。 可惜的是,那个生产60吨矿用自卸车的机械厂,因为梦里女孩把厂播音员的工作处理掉,随军去了,她即使再进入那个梦,也只能在随军的那个山区家属院附近活动。 林巧枝这次谨慎了。 八级工也是很难得的! 不是每个梦都能遇到的。 她现在的水平,基础一点的机械厂,就足够让她练习打基础了。 她回忆自己做的那些梦。 克服自己不去想那句“哪有女孩不嫁人的?”话,面无表情地避开那些相亲的片段,选了个据说质量过硬,周围都求购的配件厂。 以她的经验,梦里女孩说质量过硬,那么配件厂里的假人技术肯定是扎实的。 这梦里假人都特别真实,比真人还真! 她一个个车间走过,比着课本内容,逐一对照。 钳工有很多分类,但按照她们红旗农械厂的实际生产要求,她们厂技术学校主攻的方向,是机修钳工、装配钳工,模具钳工。 如果以最简单粗暴的方法理解。 在她们厂就是,修拖拉机,安装拖拉机,制造拖拉机模具。 从修,到造。 这其中,要练习锉削、研磨、车、钳、铣、刨、镗、电焊等一系列技术。 把这些技术全部掌握,工作起来才会得心应手。 提前毕业要求的内容,也自然也能完成了。 林巧枝并没有直接瞄准入厂的三条件练,那样就把路走窄了。她想,只有基础扎实,才能干什么都很快上手,触类旁通。 心中搭好了框架。 林巧枝给自己安排了时间,白天晚上都投入其中,她给自己定下了要求,看书学理论要懂,上手练技术要精,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打基础。 就好像她之前埋头练习锤击技术一样,一遍遍磨这些基本功。 沉浸练习仿佛感受不到时间流逝。 不知不觉,中考的成绩和录取结果陆续下来了。 家属院彻底热闹起来,以强有力的讨论度,把林巧枝想提前毕业进厂的消息挤到边边儿了。 中考! 录取!! 孩子们天大的事。 要是没考中,就只能以初中学历去找工作。 要是考上了中专,包分配,那是一辈子的铁饭碗啊! 要是考上了高中,以后再考个大学,那就能当孟主任一样的干部了! 对很多人来说,这绝对是人生最关键的分岔路口。 厂办公告栏前,每天一大清早就围满了人,密密麻麻都是。 “让让,让让,看完了就出来啊。”挤不进去的工人和家属在后面喊。 “娟儿,你帮我看看,有没有我们家建国!” 现如今。 中专学校在做完录取工作之后,不仅会给学生发录取通知书,还会在市级报刊上发布录取名单,昭告全体市民和学校周知,以免其他学校单位重复录取。[1] 报纸一般是更快的。 厂办每天都会买报纸,张贴在厂办公告栏里,以便大家关注。 林巧枝也在。 她倒是不用看,厂技术学校的录取通知是最早下来的。 但她想看珍珠、阿水、晚晚三个人的,她们每天都会早起,然后四人结伴而来。 林巧枝在挤挤攘攘的人群中,率先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她喜不自禁:“阿水,我看到你了!!铁路技术学院!” 另一头,宁珍珠也跳起来朝这边挥手,笑得酒窝深陷:“晚晚!!你这边是机械电力学校,我也看到你了!” 人群中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 即使心里觉得女孩子选这个不好,但完全不妨碍这两个都是好部门啊! 供电局和铁路局,多牛气的单位啊,毕业分配之后,一辈子就安稳了。 她们从人群中钻出来。 头发都乱了。 相互看着对方,不由哈哈哈的笑起来。 宁珍珠昨天晚上也收到了江城一高的录取通知书。 她们的中考,全都有了好结果。 宁珍珠笑得开怀道:“我们一起去买冰棍庆祝一下吧?” 林巧枝:“走!” 孙水柔喜溢眉梢:“我要买根牛奶味的尝尝。” 周妞晚催促:“赶紧走赶紧走,这天热的,挤出一身汗,热死了。” 她们挽着手,高兴地往厂办粮油店去,那里夏天都会摆泡沫箱和大冰坨子卖冰棍! “林巧枝。” 还没拐弯走出这条路,就听到有人叫。 她们停下来,林巧枝回头看,就见一个小碎花褂子和灰色老土布裤子女孩,她是笑着的,眼里还啜着泪光。 “这个送给你。”她往前走两步,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到林巧枝怀里,语气哽咽又轻快地说,“我考上西湖卫生技术学校了,学医。” 说完,就飞快转身跑走了,只留下一句风中转身的模糊声音,“谢谢你。” 阿水撇撇嘴:“假死了,当初就是她临阵反悔,害我们被骂多管闲事,现在来假惺惺。” “好了,”林巧枝揽了揽她的肩膀,“阿曼也有她的不容易。” 她低头看手里的小袋子,被女孩细心的系了蝴蝶结,还别着四枝很好看的向日葵。 她把小袋子打开,里面有四朵漂亮的手工扎的头花,是盛放的向日葵,旁边还点缀着漂亮的金银花。 宁珍珠凑过来拿起一朵,比划了一下,感慨:“阿曼还是这么手巧。” 她笑着想给孙水柔头上戴一朵,孙水柔别扭的转头:“我才不带她做的花。” 她气得看林巧枝她们:“她当初做得那么过分,你们就不生气了?” 林巧枝给晚晚戴上,笑道:“咱当时不是生过气了吗?一起骂她是叛徒,骂了好多,然后再也不和她一起玩了。” 她原来也特别生气,“阿曼心细又敏感,家里还有很小的弟弟妹妹,要是她撒手不管,她妈妈真的会累死的。” 走散的朋友多了才明白,不是每个女孩都运气那么好,能有勇气和条件来反抗。 她们四个,才是真的难能可贵。 “你看,当初你们不是一起约好考卫生学校,一起学医护的吗?现在你改了铁路,也算是违背了当初约定,扯平了!”林巧枝手拿着向日葵,在她眼前摇了摇。 什么就扯平了啊? “你到底向着哪边!!”阿水恼羞成怒,一把夺过花,揣兜里,然后张牙舞爪的扑过来。 笑成一团,她们还是继续去买冰棍。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还是提前有商量好的。 在收到了那四朵精心手工扎花后,这一路上,她们陆续又收到好几份礼物。 第10章 她终于成功独立拆解一台车床! 仔细一算。 她们红旗家属院考上的女孩,真不少。 “光是我们四个,加上阿曼,虎妞……这就比前几年多了吧?”晚晚看着桌上堆的小礼物,比着手指头在数。 林巧枝觉得不止:“这几天咱们去看录取通告,听到别家也有好消息。” 宁珍珠兴奋弹起:“我去打听打听!” 她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宁家在一楼,没有占地方的公共走廊,宽敞许多,门口就是平地,有不少老人坐在阴凉处乘凉,扇着蒲扇闲聊。 宁妈妈与人为善,和邻居关系很好,宁珍珠也受老人们喜爱。 出去打听一圈,很快就跑了回来。 她高兴得麻花辫都一荡一荡的,数着:“吴奶奶说,还有三车间李家的二闺女,食堂后勤王家的娟花,机修一组石家的……” 她们一数,最后再一算。 目前为止,她们红旗农械厂考上中专和高中的女生,比男生还多一成,到了6:4的比例! 林巧枝兴奋地大手一挥:“走,宣扬去!” “走!” 一拍即合。 说干就干。 林巧枝她们当即把门一关,风风火火的跑出去,见人就说,见人就宣扬。 天热都挡不住她们的热情。 年轻的女孩子,朝气蓬勃,热烈得就像是江城夏天盛开的向日葵花。 而被逮住的红旗家属院人家:“……” 录取的好消息听了当然高兴,要笑,但被逮着几乎贴脸暗示,你就是偏见,笑容多少有点尴尬。 林巧枝她们不尴尬,她们高兴着呢! 当初争辩得最凶的人,不少在上工,并不在家属区。 家属院转了一圈,林巧枝仍不满足,大胆地提议:“不如我们去厂办广播室?向全厂广播这个好消息?” 阿水竖起大拇哥:“这想法好。”她嘿嘿笑了两下,“今年家属院考上中专和高中的可比往年多多了,这么好的消息,当然要通报全厂!” 到了厂办广播室。 人家一看她们,眼神都警惕了。 广播站主任还专门点了个人挡在门口,免得有人直接弯腰钻进去了。 仗着人小,曾从胳膊肘下钻进广播站的小巧枝,显然给广播站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林巧枝摸摸鼻子,好吧! 她不气馁,而是坚持道:“那我们向广播站建议,中午广播这条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以激发厂职工下午的工作热情!” “真这么简单?”广播站主任眼神怀疑。 “当然啊!” 她们几个都不需要眼神交流,默契地打起配合。 都是一脸的理所当然。 “现在录取还没结束,我们今年的录取人数已经超过前两年很多了,这难道不算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吗?”宁珍珠一脸诧异。 阿水笑着说:“我们刚刚一路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大伙儿都高兴呢。”她眼睛都不眨一下。 广播站一想,也是。 没什么毛病。 等到中午,在车间的、食堂的、办公室的、家属楼的全体职工们,都听到厂办广播站的广播: “各位厂职工中午好,现在为大家广播一条好消息,在前不久结束的中考中,我厂子弟发扬奋斗精神……” 这条广播先夸厂里,再夸子弟,再一个个报名字和学校,每报到一个名字,那孩子家长都会得到周围职工的一阵起哄、被羡慕的目光包围,当真是神仙滋味! 鸡血一下打得足足的。 广播站觉得完全没有问题,多棒的稿件啊。 却没想到家属院那边的消息,在全厂兴奋的讨论中,长了翅膀一样蔓延。 不听不知道,广播一听,名字一对,里头女孩真的占六成了! 怎么会有六成这么多? 听到满厂激烈的议论和争辩,广播站主任:“……”下次,下次一定离林巧枝她们远些! “哈哈哈……” 林巧枝她们笑得差点跌到桌下去了。 好像有什么压在心里的东西,都随着笑声都扬洒了出去。 林巧枝笑过后,托着腮,手里揉着阿曼藏的纸条。 不由想到晚晚曾经写过的两篇作文《我在党的教育下成长》《我在劳动中受到了锻炼》 她说:“晚晚,你作文好,之前还有两篇考试的作文被老师选中,推荐去了人民长江报,还刊登了一篇!你要不要试试看,写一篇有关这个主题的作文?” 小时候不懂,为什么那么多女孩子“后劲不足” 等上过初中,才慢慢知道为什么。 初中更难些,作业也不是小学那一点点。 比如阿曼。 “阿曼,帮妈拧个衣服。” “阿曼,妈得赶紧去粮油店抢新到的白面,你给弟弟喂一下奶,就用那代乳粉冲。” “阿曼,拿针线把这三件补一下,这裆、这腋下都破了,碎布头在筐里省着点用。” 回到家,弟弟妹妹挂在身上,写个作业不停有事找。 等成绩一下降,大伙就感慨,“女孩后劲不足。” 阿水说着就气不过,手砰砰拍了两下桌子:“写!晚晚你把这些都写出来,你笔头好,指不定还能登上江城晚报。” 晚晚是她们中唯一性格内敛些的女孩。 她被夸得嘴角上扬,手托着腮,却嘴硬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好,还江城晚报呢,那可是江城最大的报纸。” 嘴上这么说。 她却很快动笔了。 写得很用心,她也想让更多人看到。 阿水从书立抽出她们四个淘来的旧书,龇牙乐:“可不能泄气了,照巧枝说的,咱们提前预习,到了中专和高中,还当前头优秀的那批!” 到时候往好单位分配! 她们每天都跑到宁珍珠家,可不是为了聊天唠嗑,要唠嗑去江边吹江风唠不好吗?还凉快呢! 要是有机会,她们说不定还能跟巧枝一样,找到机会提前毕业。 阿水翻开书,还搁哪儿美呢:“到时候我们都有薪水了,一起去国营饭店下馆子,尝尝要一块一毛八一份的东坡肘子到底是什么味儿!” 多美。 “贵死了,不如五毛三的酱肉合算。”晚晚也边翻书边流口水。 林巧枝豪迈道:“都买!”等她们赚钱了,手头有粮票肉票了,都买来吃。 梦里,她们也在这个夏天,许下过同样的愿望,憧憬过未来。 可最后什么也没实现。 她们入学后一年多,江城就闹起了停课,很多学校都不正常教课了,大伙学农,学语录,写思想报告,正常的教学秩序被完全扰乱。 在下乡潮来临时,严格意义上,她们都不算是正常毕业的,缺了一年多的课。 风声又紧,单位都不敢招她们这一批。 政策要知识青年下乡劳动,单位哪里敢大大方方招人?名额一下缩减了很多。 中专的毕业分配,也被以“这批学生专业技能不达标”等理由搪塞、推诿,谁也不敢顶风做出头鸟。 阿水交换到的那个工作机会,也是最普通的纺织厂一线车间的操作工。 只能熬工龄涨工资。 可在那一年年的漫长冬日,她依旧每年收到阿水的包裹,信里说,“说好的,工作挣钱了,我们一起吃好吃的。” 林巧枝眨了眨眼,目光坚定。 这次不会了。 只要她成功毕业提前入厂,就有把握让一切迎刃而解。 夏日炎炎,女孩们聚在一起学习,书页翻动的声音,伴随着阵阵蝉鸣。 *** 日子一天天变热。 林家的气氛,也一日日燥起来。 明明前些天还是欢声笑语的。 周树等人家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家长都带着孩子上门来坐坐,表示感谢。 林父多有面儿啊! 他还在学开车! 好像这辈子都没这么春风得意过。 江红梅也每天高高兴兴的,连买菜都大方了一些。 但是,却始终没有等到林家栋的录取通知书。 “怎么会没有呢?” 床上扑满了报纸,林父和江红梅坐在床边,翻来翻去,面色急躁。 翻遍了所有报纸,都没有! 林巧枝也觉得出乎意料。 按照梦里成绩和她的记忆来看,林家栋就算没了和她一起复习压中的几道题,也不至于考不上。 不过她懒得探究为什么,林家栋的事她也不想管。 与其花时间在这上面,不如多学几页课本。 这天早上,她被一团乱麻的江红梅拉住。 江红梅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紧紧抓住女儿手腕:“巧枝,你脑子聪明,给妈出出主意。” 林巧枝看着她,那双眼睛似是紧张,又带着期盼。 她读出的不是“给妈出出主意”而是“你帮帮你弟,拉他一把。” 她静默地望着江红梅的表情:“妈,我给你出个主意。” “好!好!你说!”江红梅急切道。 “你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我看你扫盲班最近用心少了。”她提醒着,错过这个,才真的会后悔一辈子,“至于林家栋,无非是就用初中学历去找工作,或者复读一年再考。” 还有什么值得烦恼的? 她们家难道还有关系,给林家栋安排一份工作吗? 江红梅愣了一下。 “妈,你别听她的!”在旁边偷听的林家栋跑过来,把江红梅拉到他那边,用力瞪林巧枝,气愤道,“你就是见不得我好,初中学历能找到什么好单位好工作?你不帮就算了,还不让妈给我打算,没见过你这样当姐姐的!” 第11章 “林巧枝,你来。” 林巧枝还是第一次仔细看她们厂技术学校。 说实话,看起来其实挺普通的。 一栋三层高的教学楼,围墙将周围一片围起来,墙上刷了石灰水,门口有个传达室。 没有食堂,没有宿舍、没有球场。 因为厂里都有。 虽然看起来其貌不扬,但在江城,绝对是非常强势的学校。 它能给学生定级! 从这所学校毕业的学生,入厂就能直接定级为二级工。 这就是话语权。 搞计划经济,工人的工资是由国家发的,但发多少可是级别定的。学校就是敢当着江城领导拍桌子,“我们学校走出来的学生,就是有这个水平。” 要知道,好多中专技校毕业分配后,都要先当一年学徒工呢。 林巧枝找了个前排靠中间的位置坐下。 她旁边隔着一张课桌,坐下来一个男生,“林巧枝,你入学考核敲了几下敲断的钢棍?” “3下,”林巧枝瞟他一眼,认出了人,“赵松,你问这个干嘛?” “真就三下?”赵松嘴角下垂,不信地问,“那为什么我四下敲断了是优秀,你只少一下就是满分?” 林巧枝摊手:“又不是我打的分,这你得去问王工、乔工他们才对。” 门口又有人走进来,是周树,他吸了口气。 “早,巧枝姐。” “早上好。” 林巧枝应了声,把课本从书包里拿出来,她有这套旧的,就没要新书了,省点钱。 本该是非常好的开学第一天,结果还不等林巧枝翻开书,窗外就传来一声压着火气的声音: “你们这群兔崽子!回家吃了几顿饱饭,听了几句夸,手就软了?眼睛就瞎了?” 林巧枝耳边,一瞬间诡异的安静下来。 原本教室里,不说欢声笑语,但也是叽叽喳喳。新生们左右转头到处找熟人,还有兴奋搬凳子找人聊天。 现在面面相觑。 有好奇胆大的,蹑手蹑脚,悄悄走到窗户边,侧身贴着窗户往外偷瞄。 慢慢地,靠近走廊的窗户边,贴了一排新生。 “砰!”的一声巨响。 声音震得窗户边的少年们齐齐一哆嗦。 蚊子一样嗡嗡小声,试问:“这是锤子?” 也有人瞪大眼睛,掩着嘴,气音儿说:“我怎么听着像是铁件砸地的声音?” 林巧枝悄悄掰铁栓,把窗户往外支棱开一条缝,耳朵往外探了探。 “看看这活儿干的,歪七扭八,我都用不着标尺,眼睛一看,手一摸,居然还有角塌了半毫米的!还有边长不一致的!你们这是做钳工,还是狗啃骨头呢?” 林巧枝舔了舔嘴唇,回头看后头的赵松,他爸是钳工,踢踢他的鞋头,压低声音,问:“这是咋回事?” 赵松脖子都缩着,完全忘记要硬气这回事,小小声:“他们暑假有操作作业,听说是把一个圆溜溜的钢制圆球,手工锉削成正十二面体,要求每一个面,都要是完全一样的五边形。” 林巧枝“嘶”了一声,又小声问:“精度呢?” 按照她暑假练习和学习的感受,这玩意精度要求越高,越磨人。一点失误,一面五边形毁了,就要所有从头来过。 “精度不太清楚。”赵松眼神古怪的瞅她一眼,才说,“我爸可说了,你那个精度7丝、还带半圆弧的模具,可比这个难多了。” 这个正十二面体,起码每条边都是做直线,不带转弯弧。 林巧枝头皮也有点发麻,她哪里知道王工那句“傻笑啥?”给的要求这么高。 但输人不输阵,她瞪回去,压声:“什么叫我那个?那是王工开的要求,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窗外,隐约听到有人小声抱怨。 好像说是这个工件要求高,超出了他们二年级时学的水平。 “手生了,脑子也生锈了是吧?”王工的压着的火气,明显蹭的一下爆起来,“难什么难?给你们限时了吗!整整一个暑假,一遍不行就两遍,两遍不行就四遍,技术差可以再练。” 他重重敲了两下铁操作台:“但不能态度都没有!” 教室门忽然被推开。 窗户边一排学生,惊得身体下意识一缩,又“哄”的一下散开,飞快跑到座位上坐好。 “哈哈哈……”老师脸都笑皲了,不过他没说什么,反而还去把门窗全都大大敞开,看热闹不嫌事大,“都听听,好好听听。” 这王工啊,每年可真给他省事。 铁窗四敞,声音更清晰了。 能听到一声声挑剔严苛的点评,然后就是让人心惊肉跳的,“不合格品,重做。” 林巧枝:“……” 果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喊错的外号。 这会儿她脑补出王工的样子,那怒气腾腾的脸都跟在煤炭里滚过似的,吓人的狠,虽然她之前真不觉得王工皮肤黑。 站在讲台上的老师,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 “我给你们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秦,你们可以喊我秦老师,也可以喊我秦工,我主要是负责给你们上理论课的,你们手上百分之八十的书,都由我来教。” 他说:“都是厂子弟,你们互相打小就认识,我也都认识你们,自我介绍咱就省了。”他笑得眯起眼睛,有点坏,“都先自己看会儿书,一会儿王工来给你们上第一课。” 说完,他还特地往林巧枝的方向看了一眼。 目光对上,林巧枝晓得了,多半是因为她。 她心虚的移开目光。 这么久了,家属院都不议论了,王工还惦记。看来“被追着撵”对王工来说是个新奇经历,居然记这么久! 班里更安静了。 什么第一课?还王工来上,没听说过啊!! 很快就知道了。 他们被秦老师带到这一层尽头的操作教室。 不是考核那间,这间里头放着一台被擦得干净锃亮的车床。 王工穿着工装,沉着脸走进来。 他接过秦老师递的水壶喝了两口,聊了两句,神色克制,转头对这批学生道:“你们也听到了。” “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都贪玩,但钳工这行,玩是玩不出来的。你们要是真想在这行混出个名堂,就得给我拿出点骨气来,把手艺练扎实了!” 他把铁皮水壶放到一边。 “看到这个车床了吧?你们这学期,除了理论知识和基本功,就是要学会拆解它。会拆它了,厂里拖拉机随便拆。” 王柏强直接点名喊人:“赵松。你上来,把前头几步拆了。” 又说:“今天也不为别的,晓得你们有些人私下里抱怨入校考核要求高,今儿你们自己看看,够不够用。” 赵松磨磨蹭蹭上了。 搓搓裤腿,小声:“王工,我不会拆。” “你爸没教你?”王柏强瞪他,学了几年手艺这都不敢上手。 赵松被瞪的一缩脖子,辩解:“那也没什么机会练手啊。” “基本功够了就行。”王柏强给他塞了工具,然后指导他怎么拆。 赵松硬着头皮上了。 林巧枝紧紧盯着。 她在梦境里找的那台车床,和眼前这个型号不一样。 赵松拆卸了四五步,就遇到难题了。 ——主轴箱里的转动轴。 林巧枝大概晓得是为什么,她也被这个拦路虎拦住过。 这个固定的非常非常紧! 即使不同型号,但主轴箱里的传动轴,都是车床的关键零件,运转的平稳性会影响零件加工质量,一旦旋转精度降低,工件质量就会大幅度下降。 所以,每一根都固定得特别牢稳结实! 王柏强对新生倒是没那么凶,教道:“这种传动轴装得牢,轻易拆不下来,需要用特质的铁质手锤击打,还需要一定的拆卸技巧,锤功不过关别想拆下来,看我的手……” 他讲完拆卸技巧,一伸手,三下两下,把赵松费了老大劲儿拆下来一根传动轴,组装了回去。 然后开始点人。 新生们:“……”背后汗都直往下垮,江城九月怎么还这么闷热? 尤其是玩了两个月,手锤都没碰一下的,甚至力气都变小了的,生怕被点到,眼神游移闪躲。 赵松都拆卸的那么难! 偏偏没用。 这就是上自家厂校的坏处了,都住一个家属院,学生啥样,老师一模一个准。 王柏强就光点他们,一点一个准。 他既然来了,当然要把这一记响鼓,敲实了,敲响了,叫人知道平日练的每一项基础功有多重要,别觉得入校就能高枕无忧等分配! 一连好几个被点上去的学生,都卡住几乎进行不下去。 满头大汗,传动轴在那儿巍然不动。 王柏强脸越来越黑,“行了,再让你折腾,我还得修。从今天起,你每天放学前做五十个俯卧撑再走。” 他又往本上记一笔。 “林巧枝,你来。” 有点突然,突然到林巧枝心脏猛地一跳。 然后她一颗心怦怦地越跳越快,手心发热,两台车床型号不一样,拆卸的技巧和方法也明显不一样,像是紧张、可她觉得是亢奋。 她在梦里练习那么久,终于要在现实中,亲手摸到第一台车床了。 林巧枝深呼吸,走到车床旁。 “还想提前毕业吗?”王柏强问。 林巧枝诚实:“想的。” 王柏强被噎了一下,上下打量她一会儿,才指着车床:“拿工具。” 哪来这么心大的丫头,亲眼看到赵松跟他爸学了几年都拆得磕绊,竟还打消不了她这念头。 站在车床前,面对若干传动轴,林巧枝先是观察一番,思索一会儿,而后开始按王柏强教的方法拆。 第12章 技术都是触类旁通的! 拆解完一根根传动轴。 林巧枝手心发热,心里说不出的紧张、兴奋,交织成一股微妙的满足,让她身体微微发烫。 她喜欢这种感觉! 明确的、有规则的,有秩序的,好像只要她足够强大,就能掌控一切。 而不是只能忐忑地站在原地,等别人来评价。 晚晚的那篇稿件她们都觉得写得好,那是许多女孩的不公和压抑的心声,也不失冲破的勇气和力量,可她们盼了一整个夏天,试着投过几家报刊,到开学了,也没能刊登。 还是抓在手里的东西,让人心安。 林巧枝意犹未尽,兴奋地回头看王柏强,积极争取道:“王工,您还能教我继续拆吗?” 对上她闪烁着兴奋的黑眼睛,王柏强咳了一声,收回落在传动轴上探究的目光。 “看我做什么,我还能拦着你用功好学了?” 他一边教林巧枝这台车床后面怎么拆卸,一边给这一屋子新生紧紧懒筋,放跑了一条活蹦乱跳扑腾的大鱼,小鱼可不能漏了: “瞧见了没?看看锤功练到位是什么样子的,别看传动轴固定的牢,实际金贵得很。现在你们还有机会练,有机会出错,等以后工作了,基础不扎实拆坏了,得端茶倒水请师傅帮着擦屁股……” 他嘴上说着,眼睛却时不时去瞟林巧枝的手上活儿,“看你们好不好意思!” 林巧枝拆卸得也并不太顺利,因为两台车床型号不一样,拆卸起来差别很大。 即使有王工指导,她也难免磕磕绊绊的。 但幸好王工说的是真的,会拆这台车床,厂里拖拉机随便拆——技术都是触类旁通的! 王工一说,她大概就能明白要怎么做,手上活儿也勉强能跟上。 就是耳朵有点受罪,嗡嗡的。 林巧枝精神高度紧张,脑子好像绷着,耳朵竖得高高的,生怕错漏、或者理解错王工的话,然后挨骂。 “谁教你这个角度伸手进去的?还要不要手了!这是哪儿来的臭毛病。” “用力拧!整个转过去再往右一敲,犹豫什么?怎么,你难不成还怕把钢条拧坏了?” …… 一件。 一件。 又一件。 林巧枝感觉脑子里满是王工的声音,脑子里王工的脸都好像更黑了,大黑炭那种。 终于,拆着拆着。 硬生生把整台车床拆卸完了。 林巧枝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紧绷的头皮都好像一下松散:“呼……” 紧接着就是一乐。 意识到自己干成了什么,她高兴得眼睛都亮了,差点没蹦起来,她赶紧趁热打铁追问:“王工,我刚刚拆卸还有没有问题?” 没有的话,她就照着这一套练了! “刚刚说的不都是问题?”王柏强道。 明白了,没有别的问题! 她嘿一声:“我肯定积极改正!”顺口又饶了一句,“下次您来检查。” 检查的时候,要是顺便把怎么组装也提前教给她就更好了。 王柏强:“……” 这丫头刚刚那一脸紧张样儿不会是装的吧? 等下课了。 把学生都撵回去,王柏强和秦奇两个当老师的相互看了看,都看到对方脸上的咋舌。 王柏强又看一地被拆开的零件,还是纳罕:“看她手生的也不像是提前练过拆卸车床的。” “咱们那时候,好像都没有上手这么快的。”秦工也是想不通,是听说林巧枝暑假在练,但应该都是基本功。 就算手上活有天赋,也不至于这么快。 王柏强确定一点:“她对车床结构不陌生,我说的都能听懂,应该看过书。” 两人思来想去,只能勉强想到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因为脑子聪明? 据说林巧枝成绩特别好,是江城学校随便挑的那种尖子生。 他们之前好像都没教过成绩这么好的。 也只能这么想了,毕竟除了这,还能是什么呢? 总不能是避开全厂人视线,偷偷进学校或者车间拆卸过车床吧? 林巧枝:嘿,猜对了! *** 回到教室里。 林巧枝脑子里还在复盘刚刚的拆卸过程,还有王工提到的细节和技巧。 她从包里拿了个本子出来。 趁着记忆还新鲜,拔开钢笔帽,一点点往本子上记。 学校就这一台教学用的车床,却有足足三个年级的学生。 她得珍惜每一次的练习机会。 “林巧枝……你来真的啊?” 林巧枝回头一看,旁边杵了个人,半探不探地伸脑袋,踮脚看她本上写的东西,一脸苦涩涩的表情。 也是老熟人,还是刚刚被逮出来的几个人之一,被骂得挺惨的,出教室的时候跟霜打茄子一样蔫。 她道:“先别说话。” 要是等会儿忘了,算谁的? 钱明看清她在本子上写的内容,眼睛一亮,苦瓜脸一收,忙堆出谄笑,还用手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姿势。 林巧枝没理他。 这人打小净会作怪。 都打过招呼了,钱明干脆也不垫着脚探头偷看了,他往前探了两步,走到课桌后侧一点点。 站在他这个位置,能很清楚地看到林巧枝在写什么内容。 林巧枝喜欢清晰明了,1是1,2是2,即使记笔记,也不会糊弄,用一些只有自己懂的代号。她不想过两年回头看,自己都一脸懵。 钱明看到她写的拆卸车床过程、技巧、还有一些心得。 尤其是冷不丁看到刚刚拦住他的传动轴,王工的骂声好像还在耳边回响,心跳都随着呼吸吓得停滞了两拍。 他吸一口气,使劲儿搓了搓耳朵,甩了甩头。然后朝着后面几个“难兄难弟”挤眉弄眼,表情乱飞地朝他们比划。 林巧枝写完,还顺着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漏掉什么环节。 刚刚抬头,钱明凑过来,堆起满脸笑。 还没开口。 “叮铃铃——” 上课了。 只见他笑容一收,兔子受惊一样飞蹿回后面的位置。 学校一上午就两节大课,一节操作课,一节理论课,时间都挺长的。 林巧枝很喜欢秦老师上的理论课。 和她自己看书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会有非常非常多的细节、操作、实例,被秦工信手拈来地融入课本写的那些知识里。 那是秦老师钳工生涯里积累的经验。 林巧枝已经自己把课本学过一遍,好像把自己构建成一颗满是气孔的空心海绵,此刻如海绵吸水一样贪婪地从秦工那里吸收这些经验。 心无旁骛上课的时间过得很快。 “好了,今天课就上到这里。回去大家可以尝试做一下今天上课的内容,下节课我找人抽查。”秦老师看着时间,准时宣布下课。 “老师再见。”学生们起立齐声说。 秦老师一离开,教室里热闹起来,能听到讨论操作课内容的,有小声感慨王柏强外号的,聊中午吃什么的…… 也有在人群中游动,拉着周树那批补考的人,询问着什么的。 林巧枝正收拾书,钱明和几个上节课才面熟回来的人就凑到跟前,满脸笑容,声音殷勤。 “巧枝姐,一起去食堂吃饭吗?” 教室里不少同学看到这一幕,也都放慢了脚步,或者假装收拾书包。 林巧枝分明记得,刚刚这厮过来一开口,喊的是“林巧枝” 这么快改口了? 可惜了,她已经不当大姐大好多年了,那都是小孩子才玩的游戏。 林巧枝自顾自收好包,挎起肩带往外走,有点嫌弃:“咱俩不熟。” 第13章 就是想让你知难而退 林巧枝朝教室外走。 钱明立马跟了上来,追着她嬉皮笑脸:“巧枝姐,巧枝姐!” “怎么能说咱俩不熟呢?咱姐弟多少年的交情了!小时候不还一起跑去江边游泳、一起玩打仗游戏,当初我还扮演日本鬼子,被你打死了呢,你还记得不?可把我委屈坏了,回家还大哭一场。”钱明话跟珠子一样密,边追边说。 林巧枝感觉就像一个猴儿在眼前直蹦跶,拼命伸手跳着喊:姐看看我,姐看看我。 和周树那个闷葫芦完全是两个极端。 林巧枝:“……” 她小时候难道就是和这样一群人到处疯玩吗? 林巧枝愈加嫌弃了:“你别跟着我。” 想念珍珠,想念阿水,想念晚晚,还是她们女孩子可爱。 钱明痛心疾首的捂住胸口,表情悲伤欲绝,嘴上却改换话风,开始夸她:“巧枝姐,没想到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又聪明又手巧,拆卸车床这么难的事第一次尝试就成功了!真是聪明绝顶、举世无双……” 他卡了卡,摆着手指头开始追着她报成语:“无与伦比、嗯……才高八斗,妙算神机,呃,大显神通!” 林巧枝额头青筋跳了两下。 她一脚踹过去:“钱明,你还要不要点脸?” 钱明有准备的一躲,但还是疼得夸张“嘶——”了一声,悲嚎:“巧枝姐啊,你要是不救救我,那就不是要不要脸了,我腿都要被打断啦!” 林巧枝压根没踹到他! 这家伙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泼皮无赖,还装得跟受了多大疼似的? 林巧枝补踢一脚。 “哎呦!” 痛快了。 钱明龇牙咧嘴,透着可怜着凑过来,手在胸前合十:“拜托拜托,巧枝姐你是不知道王工的习惯,给他记小本上的问题,下次他来还不改好,真的会被罚死的!” 学长们教训可太惨痛了! “你技术好,主要是还会教人,行行好~这样,一直到王工下次检查,我们几个轮流给你从食堂带早饭怎么样?就当是徒弟孝敬师傅的。” 钱明说完,他身后几个人都连忙点头,明显钱明是他们推出来的代表。 林巧枝觑他一眼:“你就这么笃定我能教得会你?” 55分差点教成5分的惨剧,她可还没忘呢。 “我刚刚看你写的,我觉得我看得懂,感觉一看好像手就会了。”钱明表情兴奋,“而且这不是咱班就有不少补考进来的同学都是你教的?” 一看就会? 林巧枝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确定不会一练就废吗? 林巧枝想了想:“之前那样教是不可能了,最多把笔记借你抄一份。” 她现在自己练习技术才是最重要,不能再分精力给别人了。 “那也行!”钱明顺杆往上爬,做拜托状,“巧枝姐!要是哪里看不懂,能不能指点一下?” 林巧枝觉得没眼看,这脸皮和口才用在哪儿不好? 她忽然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又打量了一下钱明。 “这样,如果你能找王工要来走廊尽头那间操作教室的钥匙,我可以在练习的时候顺便教一下,但我不保证效果。”林巧枝表示。 钱明脑子一转,去要操作教室的钥匙,理由是现成的,还显得他知耻后勇。但王工肯定是要安排三年级来看顾的。会选谁呢?多半也是被骂的那些,被安排来加练。 相煎何太急啊! 但一想到下次王工来检查,钱明咬咬牙,算了,死道友不死贫道! 拼了! *** 江城的秋天来得很急。 好像睡一觉起来,夏日的闷热被吹散得一干二净,该穿外套了。 红旗农械厂里到处都是灰蓝色工装。 厂里福利足,每年都会给职工发衣服,很多人家小孩子穿的衣服,都是大人发的新工装改小的。 大人穿,小孩也穿,家属也穿,放眼望去家属院最多的就是灰蓝色的工装外套。 林巧枝也套了一件工装外套,她喜欢这个材质,用料扎实,防风,耐磨,不易脏,不管怎么穿都不需要打补丁。 一件几乎不用打补丁的衣服!多讨人喜欢啊。 她在厂校学习得很顺利。 并且逐渐适应了外人看起来辛苦,她却觉得非常充实的生活。 她有种一点点被灌满的感觉,这些都会成为她向前走、向上走的力量。 力量积蓄在她的身体里,没有人可以撼动。 又是一天放学。 林巧枝收拾好工具,往后门走,路过钱明课桌时,用指关节叩了两下:“操作教室。” 钱明眼睛一闭,感觉自己要厥过去! “姐!!我喊你姑奶奶行了吧。”他最后几个字几乎带上哭腔,“咱能不能歇两天?” 前门,赵松正收拾工具箱,回头看了一眼这边,抿了抿唇,对在他身边抱着篮球等他的人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去练练技术。” “又不去打球啊。你都是咱们班上技术最好的了,干嘛这么拼。” 赵松闻言下意识回头看,已经空了。 他心里头一慌,提起工具箱:“你们去玩,我先走了!” “算了,没意思,那我也不打了,跟你一块儿去好了。” 可以看到,从这一届新生钳工班走出来的学生,只有零星几个是朝校外走的。 要么往东边那头的开放的操作教室,要么往走廊尽头的那间有车床的操作教室。 同样放学的二年级钳工班,钳工毕业班的学生:“……” “一年级的新生都疯了吧!” 回想一下他们当年,他们念的真的是一所学校吗? 林巧枝先去有车床的那间操作教室。 一个多月的时间。 她拆卸已经练得差不多了,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全部拆完,组装也蹭三年级生的手法,学了七八。 她看了一眼教室墙上的机械挂钟,她们下午四点放学,现在的时间是四点八分三十秒。 低头,将工具一一摆开,开始拆卸。 等到全部拆完,她看了一眼时间,还行。 等组装完,她又看了一眼时间,眉心蹙起来。 蹲在旁边看的钱明几人,也看了眼墙上的机械挂钟:“不错啊!比上次又进步了快二三十秒。” 林巧枝却不满意,皱眉思索着:“下次还是得在王工来巡查的时候,找他看看。” 钱明咳咳干笑两声:“这不是找骂吗?” “又不要你来挨骂。”林巧枝指了指眼前这台车床,催促,“赶紧的,看完你的问题我还得去那头。” 王工虽然严格了一点,一点点小错都要揪出来,但要求高,进步也快。被他挑剔一轮,所有问题都会暴露出来。 相比之下,教操作课的老师就没有那么犀利了,也会指出一些问题,但都太柔和了,还有的不痛不痒的。 林巧枝在这边练了两轮,保持手感,给钱明讲了一下她笔记里的技术,然后就朝着另一头的操作教室走去。 就是入厂考核那间。 中间一个大操作台,开放给所有学生用。 林巧枝进去之后,找了个空位。 她把一块铁料夹在钳台上。 像是一层层的酥饼糕点一样,在铁料上划了一条条平行且密集的线。 然后开始练习,手工将其一层层锉薄。 *** 赵松从班上过来操作教室,那种心慌的感觉淡了点。 对于放学后来操作教室练技术,老师肯定是喜欢的,但作为学生,则感情不一,有的喜欢,也有的不喜欢。赵松就属于喜欢的那种,起码不用回家和他姐一起分着做家务了,而且也没有他爸在耳边念叨。 反而在学校,在一众同学中,当出类拔萃的佼佼者还挺爽的。 经常被老师点上台去展示操作,那种感觉也让人非常骄傲。 要是老师课后在表扬他两句,传到他爸耳朵里,那他在家里就更舒服了,连她姐喊他干活都少多了,因为他爸妈会拦着点,“小松累了,你别老喊他,就这点活顺手干了就完了。” 赵松走到旁边选铁料的箱子里。 这里堆满了用过、没用过的铁料,供学生们练习,学校会固定时间更换一批。 很多人活儿不精,他们用过的铁料,后头人还能再加工,或者干脆一点点打磨,一层层锉平都是可以的。 总之变成铁屑之前,总有人能用。 赵松从箱子里掏了掏,看到一个熟悉的手艺,瞳孔微微一缩。 手工活儿多少都带点个人风格,他们同学之间熟悉了,基本能猜得到。 像是手上这个,所有截面打磨得镜面一样平整光滑,每一条边,每一个角都处理得非常清晰工整,棱角分明。 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下,打磨光洁的铁质截面闪闪发光。 一看就是林巧枝做的。 赵松心里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慌乱,她又进步了。 他左右看看,没人注意,伸手在箱子里翻了翻,一连翻到三个。 摆在一堆铁料最上面,拿在手里一个个翻来覆去地看。 “赵松,挑啥呢这么仔细?今天要练点啥绝活?”有人一拍他的肩膀。 “没啥!” 赵松下意识把手往后一缩,又连忙忍住状若无事,干笑了两下解释:“找块合心意的铁料,我给你也挑一块。”他伸手进去,心虚地把挑出来的那几块铁料都推进去,“喏,这块给你。” 走到操作台前。 他脑子里还是刚刚看到的几个练习工件,他不是没见过努力的人,当学生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个好学生成天抱着书,效率也高,成绩也好。 可学钳工的这片地界儿,原本还是正常和谐的,即使有周树那种埋头练习的,但那不是勤能补拙吗? 第14章 我偏要迎难而上! “你要是怕了,就直说。” 被一语戳破心底那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想法,赵松脸一下涨得通红,“谁,谁怕了!” 他梗着脖子,嘴硬说:“你不听就算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说完,气得一挥胳膊转头往回走。 这会儿操作教室挺安静的,钢铁碰撞的声音都没了,只剩下些浑水摸鱼的磨铁声。 林巧枝左手捏了捏右手指节,她笑得斗志昂扬,扬声道:“赵松,你最好再加把劲再好好努力!” 她坦坦荡荡的“赫”地笑了一声:“因为我偏不,我偏要迎难而上。” “诶没办法,我这人啊,从小就倔强,你也是知道的。” 什么知难而退? 不去撞撞那堵南墙,她还叫林巧枝吗?她还是那个从小敢为自己争取的“野丫头”吗? 听了前面的话赵松还好,等听到最后那句“从小就倔强”背影都僵硬了一瞬,他忽然懊恼得想拍脑袋。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怎么就忘了! 他手一重,在铁料上搓出了一个肉眼可见塌下去的歪角。 “哈哈哈……”江堤上的三个女孩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他真这么说啊?” 林巧枝摊了摊手:“就是啊,不知道怎么想的,难道以为搬出他爸,他学的几年钳工,还有那批毕业生,能把我给吓退喽?” 周末,她们约着一起到江边看芦苇荡。 为了江滩不泥泞,江城在江边种了非常多的芦苇,入了秋,单一的绿开始染上黄,黄绿交织摇曳出大片浓密色彩。 她们爬上堤坝的大斜坡,坐在高高的江堤上,俯瞰整个芦苇荡,江风吹得芦苇荡左摇右摆,白色的芦苇花染上暖黄的阳光,看起来非常壮丽! 身后隔着一条土路,是大斜坡,很多小孩子拿着各种自制滑板欢呼着兴奋往下滑。 眼前是大片的芦苇荡和滔滔的长江。 阿水弯腰扯了几根毛毛草,给她们分,“怎么可能,他爸又不是路工,说谁不行就不行啊?他爸又不晓得你的能耐,只能说明他爸觉得难,自己做不到。” 林巧枝笑着拿毛毛草和她碰了一下:“诶对了!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他老说自己学了几年,还不是放学回家练个半小时一小时的,加起来能有多少时间?” 哪里就遥不可及了?还不一定天天坚持呢! 晚晚接过一根,轻轻咬毛毛草的根,甜得眯起眼:“说不定你暑假练习时间加起来,就抵得上他一两年了。” 宁珍珠噗哧一声笑出来:“他还是不了解巧枝,本来巧枝没注意他的,也没想比来着。他越这样说,巧枝越是要争这口气。”又眉开眼笑地侧头,调侃,“是吧,小倔牛?” “好啊,你还笑我。”林巧枝去挠她腰上的痒痒肉,宁珍珠笑得直往阿水晚晚身上倒,笑出泪花:“痒痒痒!!你省着点力气对付王工好呀。” “别担心,我觉得王工态度早就松动了。”林巧枝手双手向后撑着地,舒坦地瞭望着大江说。 要不然不会松口借钥匙给她们新生用,明知道她一直在练拆卸组装车床也不干涉。有时候还怪挑剔的,让她进步很快。 南墙又怎么样?南墙也是砖石垒的,照样怕铁锤一下又一下的砸。 王柏强确实有点改变想法了,这种变化很微妙,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要知道,他最初可是真的想让人知难而退的。 他在看学生这个月操作课交上来的手工件。 乔元提着暖水壶给他的茶缸掺着点热水,看了眼他手上摆弄着的手工件,问:“你挺看好林巧枝的?” 王柏强把工件放下,拿起茶缸:“是不错,你看看她做的这活儿。” 把手工件推到乔元面前,端起茶缸喝了一口。又道:“关键还有一点,她干活用脑子,这很难得。” “哦?”乔元好奇的拿在手上端详,眼里有点惊讶,进步得有点快啊。 王柏强也是最近才发现,林巧枝特别会教人,很多问题到她眼前,她都能精准地指出问题关窍,并且提出改正的方法。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学习技巧的时候,带着脑子把里外都想通了,想透彻了。 这也印证了他和老秦之前的猜想。 说句不好听的实话,很多人干活都是蒙的。 师傅怎么教的,就怎么做,但不去思考为什么。 去年他们厂有一批出厂的拖拉机,大家都知道那一批次要求在纵向大梁和后桥壳体链接处多加两道工序,但估计有不少人都不知道为什么。 很多人的懒惰不体现在身体上,而是体现在脑子上,活照干,但懒得动脑,懒得去总结思考,懒得去学习新东西。 这种时候,愿意动脑筋的聪明人,就显得格外突出了——也是成为高工的基础。 乔元思忖片刻:“这么说,她指不定真能闯出条路来。” “看着吧,她有这个骨气。” *** 把这批操作课作业检查完,王柏强端着茶缸喝了一口: “师父下个星期不是被铁路局请去帮忙顺便培训吗?咱添三个人,一个年级一个名额,带出去见见世面。” 乔元笑呵呵地说:“师父搞培训最爱现场演示,你带几个学生去,不怕搞砸了师父削你?” 王柏强脸一黑:“师父削我,我难道不会回头削他们?” 从江堤上回来。 她们四个才刚刚进家属院,就见在门口择菜的王婶冲她们问:“哎巧枝,他们都一窝蜂去学校了,你怎么不去啊?那可是路工亲自带着出去嚄!”她语气崇拜又感慨,“路工诶!!” 林巧枝眼睛瞬间瞪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连忙问:“什么学校?什么路工亲自带着出去?” 王婶挥着菜梗:“就是你们每个月做的那个零件,说是一个年级挑一个好的。” 林巧枝一喜,差点乐得蹦起来! “王婶谢啦!”她跟兔子一样转身就跑,还兴奋招呼,“快快快,陪我一起去看。” 一路疯跑到学校门口。 果然人很多! 议论声沸反盈天,到处都是懊恼后悔可惜的声音。 红旗农械厂这一批子弟,都是从小听路工的故事长大的。 每个月交一次的操作课作业,都会打分张贴在学校外墙上。 看到她的名字高居榜首。 林巧枝激动地和珍珠她们抱成一团,她眼睛里都泛着泪花:“是我,是我呀!” 她跌跌撞撞走了好久,紧紧抓着孟主任照进来的那一缕光,满怀憧憬地往前走,受了好多伤,挨了好多骂,终于、终于走到了光的裂口。 不够,还不够!林巧枝昂着头,努力眨眼睛让泪花干涸,不管多难她都一定还要继续往前走。 第15章 不愧是红旗厂的子弟! 家属院角落那棵梧桐树变成金黄色。 见证小女孩们长大的梧桐树, 又看到逐渐长大的姑娘们手牵手欢呼雀跃地飞奔进它的领地,树叶在风中哗哗摇动似乎在为她们庆祝鼓掌。 梧桐树下,传来女孩子轻轻的声音, “这是好事,怎么哭了呀。” 晚晚扯了手腕内侧小片柔软的棉袖口, 抬手小心擦了一下。 “是啊, 那可是路工!!”阿水激动得直打转。 “我可没哭,我这是喜极而泣,激动的。”林巧枝胡乱用袖口擦了擦,有点脸红的大声否认,“是太激动了!” “哈哈哈……” 随手在墙角捡两块红砖头, 摞起来当板凳。 她们围成一圈坐在梧桐树下。 林巧枝到现在都高兴到有些恍惚,“感觉像是在做梦。” 不,做梦都没有这么美。 她梦里都没有这事,不知道是真没有, 还是因为她当时在上高中,梦都在高中学校。 “那可是路工啊……”阿水双手托着腮, 咽了咽口水, “你们还记不记得,饥荒那三年里,我们吃过的那顿红烧肉?” “记得!香死了。” “怎么会不记得!” 说起这个就激动了,宁珍珠这个不太缺吃的人都忍不住回忆着感慨,“这辈子都不会忘的,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红烧肉。” 没有人会记错,因为那是饥荒那三年里, 全厂小孩吃过的唯一一顿大肉。 路工带回来的。 在红旗家属院出生的小孩子,没种过地, 其实不太懂什么是荒年,只知道吃不够,每天肚子都很饿。 倒是不至于饿坏,但就是饿,那时厂里响应国家号召,用“双蒸法”来煮饭,一斤米可以出五斤饭,吃了跟没吃一样,没一会儿就饿了。 肠肚空空好像烧心一样饿得发慌,日子久了,看到什么吃的眼睛都是绿的,小孩们敢吃任何东西,把碗都舔干净。 那样难的时候,路工只用了一撮刀,就挣回来一碗红烧肉,一头活猪。 一头活猪! 听说是很远的地方,为了请到路工,费尽千辛万苦找来一头活猪当报酬。 红烧肉当场就吃了,活猪带回来,路工就说,“烧给厂里的娃娃们吃吧。” 杀猪烧肉的那天,全厂的孩子们都像是过年一样,满厂高兴得撒丫子疯跑,抱着碗和筷子一路欢呼:“吃肉啦——吃肉啦!!” 林巧枝她们当时起码懂事了。 好些不懂事的小娃娃,吃完油滋滋的大烧肉,当场就哭着喊着往路工家里跑,哇哇叫着要给路工家里当小孩。 “怎么会不记得?”林巧枝还悄悄跟她们分享自己的小秘密,“我跟你们说,有时候练得好累好累,我还会苦中作乐地幻想自己是路工呢,我就去人家厂里,看一眼,下一撮刀,嚯,机器就好了!” 真的是这样! 那给活猪的厂怎么也找不出故障,生产都停了小半个月,火都烧眉毛了,据说路工进去只看了一眼,动手锉了一下刀,就好了,那边整个厂都不敢相信就这么简单。 林巧枝光想一想,想一想自己是“林工”,想一想那样的未来,就感觉呼吸发热,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偶尔我也会觉得枯燥啊,然后我就搓一刀,就想一碗红烧肉,再搓一刀,又想一碗红烧肉,哈哈,想想就乐得不行。”她说着自己都笑起来,好像有点傻。 听完林巧枝的小秘密,几人笑成一团,你一句我一句的“林工”“林工~”“林~工”冲林巧枝喊个不停。 林巧枝听得脸都发红,连忙伸手拍人:“别喊了,别喊啦,让人听到了多不好意思。” 早知道就不说了! 这样的事一件件,一桩桩,伴随着家属院的孩子们长大,从小到大,厂里逢年过节发的米面油布腊货和福利,市里给她们厂批的好待遇,饥荒时去省里争来的一车车活命的粮食,厂子弟走到哪儿都挺直的腰杆…… 全都和路工脱不开关系。 路工在家属院这一批子弟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好羡慕啊!!”阿水完全忍不住。 “你也可以的!你不是还想像田桂英一样当大火车司机,然后开火车去北京天安门看毛主席吗?”林巧枝顺势也给阿水鼓劲。 然后再一次暗搓搓提起抓紧学习的事。 阿水捂起耳朵,哀嚎:“天啊,巧枝你现在比我们老师还会念叨,刚刚在江堤上都说过啦!” 说起这个,宁珍珠一下就共情了,连连点头,有点可怜地控诉道:“真的,她这催人上进的,不当老师真的可惜了,是吧晚晚?” 晚晚小鸡嘬米点头:“嗯!” 林巧枝哈哈笑起来:“我真去当老师的话,那所有家长都要闹了,学生家里肯定一个个鸡飞狗跳的。” 话虽如此,但林巧枝能有机会近距离跟着路工学习,还是给了她们很大的刺激。 不如再努力一点吧! 多努力一点,说不定下次机会来临的时候,她们也能和巧枝一样,抓住命运中的惊喜。 *** 林巧枝回到家。 从长长的走廊往家门口走,邻居们纷纷探出头热情的打招呼和恭喜“巧枝回来啦”“听说路工要带着你学习啊”“真给我们楼争光”“打小婶就觉得你聪明”…… 林巧枝还一时有些不适应。 穿过走廊到门口,她妈妈正坐在床边,正在叠满床的衣服,旁边地上放着一个水盆,盆里泡着一块抹布,堂屋里衣柜桌子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妈,这么早就把冬天的衣服收拾出来了?”林巧枝在门口洗脸架隔着的红双喜盆水里洗了手。 “先拿出来晒晒,江城的秋天短,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冷了,一下要穿棉袄。”江红梅边说边叠,还笑说,“你爸听了你的事肯定高兴,肯定又要喊我去食堂打菜。” “等会儿去给你爸打一小壶酒,晚上高兴高兴。” 林巧枝坐到床边,也随手拿了件衣服叠,“那妈你为我高兴吗?” “当然了,看你这话说的。”江红梅扒开她的手,“行了行了,你又不爱做这些活,去看看书,捯饬捯饬你那堆工具,这儿有妈干呢。” 林巧枝听了没有很开心,她看着江红梅,问道:“妈你也高兴,怎么不给自己也买点?你喜欢吃米粑,等会儿去买酒顺便买点儿。” “不用,哪里用得着吃啥米粑,浪费粮票,等会儿食堂打了肉菜,我随便跟着吃两口就行。”她利利索索把衣服一抖一铺一叠,嘴上随口说。 林巧枝看她的表情,知道她是真心的这么想的。 她的喜悦里忽然掺杂了一丝丝酸涩。 她快要跳出去了,但妈妈却依旧留在原地。 小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争取一点点东西,会那么难,为什么妈妈们也是女人,却更多下意识使唤女孩做事。 因为女孩子生来“心软懂事”吗?当然不是。 现在她也不完全明白。 但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这个家像是系上了一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把妈妈牢牢的困在里面。 即使新的思想传播进来,林父知道要尊重妇女,江红梅也知道要工作腰杆子才硬气,可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 江红梅还是每天洗衣做饭,饭盛好了端到丈夫手边,衣服搓好了洗干净让林父穿得干净,有什么事都先考虑林父的感受和想法,心里有了委屈也不敢争吵一句。 这一切被小孩子日复一日的看在眼里,自然能脱口说出那句:“洗碗不就是你们女孩子该干的活吗?” 好像没有谁错了。 她妈妈还是老家十里八乡称道,勤快能干的好女人。什么是好女人?把丈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把家务操持干净利落的就是好女人。 能嫁到城里,双脚从黄泥土里拔出来,就是对江红梅勤快能干最大的褒奖,老家村里亲戚朋友都羡慕她“好福气” 林巧枝忽然开口问:“妈,你识字班学得怎么样了?” 她再勇敢一次吧。 再试一次,也抱一抱小时候困在死结里受委屈、想不通的自己。 她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但无论成败,她都不后悔。 只要走在正确的路上,即使有可能失望受伤,她也希望自己不要畏首畏尾。 江红梅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突然从“给你爸打壶酒高兴一下”变成“识字班上得怎么样了。” “还,还行吧。” 林巧枝拿了本书,递给江红梅:“你念给我听听。” 江红梅看看被塞到手里的书:“你这当丫头的,还管起妈来了。” “你还想不想有工作了?” “这扫盲班都快上完了,也没听什么风声,你不会是被骗了吧?”对上林巧枝严肃的目光,口一软,“行行行,我看看啊……” 她低头翻书,翻一页,又翻一页,找了几页,可算找到一面字少还简单的,开始念了。 手指头指着字,一个字一个字念。 念得磕磕绊绊的,“巧枝你给妈看看,这个字是不是念gong?” 林巧枝一看,是松。 她眉心蹙起来:“妈,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工作吗?为什么不认真点学呢?” 江红梅心一虚,一想又不是识字班的老师,这是她自己肚皮里生出来的闺女啊! 她硬气起来:“你这丫头腰杆子硬了,还跟妈都使起威风了?家里大大小小多少事,洗衣做饭扫地擦桌洗碗刷鞋烧煤炉晒衣叠衣缝缝补补……” 她说着就抹起泪来。 “别人家里还有孩子搭把手,我都没个帮衬的人,前头为你弟的工作操心,让你拉你弟一把教教他钳工你说什么也不同意,现在你忙他也复读,家里连个搭把手的都没有,我哪来的时间记这么多……” 第16章 如果钳工职业生涯巅峰是一百分 林巧枝最先参加的, 是三年级的期末理论考试。 虽然可能说起来有些扎心。 但当下中国的工业化基础确实太薄弱了,以至于他们的学习和考试的内容,并不会超过课本范畴太多。 教材很多都是从国外翻译过来的。从那些早已经走完工业化历程的国家, 从那个高楼大厦林立,保时捷已经在马路上飞奔的国家。 国家都没能把这些内容全部吃透。 红旗农械厂的老师, 就更不可能有这个实力了。 但这也给林巧枝提供了便利。 她找旧书的时候, 专门找的之前毕业成绩好的,书上有笔记的旧书。 老师重点讲解的、稍稍略过的部分都很清晰。 自学起来并不会太过吃力,因为“拔高拓展”的部分是非常有限的。 林巧枝昨晚就在家里,给钢笔灌好了墨水,削好了两只铅笔。 她坐在陌生又熟悉的三年级教室前方, 靠近讲台的一张临时加的课桌。 文具摆好,铅笔、尺子、橡皮工工整整地放在旁边。 将钢笔帽反插在笔杆上,又握着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两笔。 试过墨水出的流畅,林巧枝才看向了题目。 三年级毕业班的学生们, 也都拿到油墨印的考卷,写上名字。 这个过程中, 都忍不住多看了前面的背影一眼。 无他, 这一学期受到的刺激太多了。 也不是他们非要关注,但老师真一点没放过他们。 “人家一个女孩子,都知道这么努力学习,不怕辛苦锻炼钳工技巧,再看看你们,我也不说得那么直,有些同学自己心里清楚, 学的都是什么玩意?点起来基础公式都答不上来,平时上课到底有没有认真听讲?” “你们都三年级了, 明年就毕业了,现在学得扎不扎实,以后到了工作岗位看得一清二楚!别到时候羡慕别人一级级提升级别,眼瞧着人涨工资后悔……” “你们知道一年级的林巧枝是怎么学的吗?” “同学们啊,老师去打听过了,人家书就没放下过,放学就是一头埋进操作教室,听说回家了还要学,最重要的是,这样的自律不是一天两天,人家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天天都这样……” 这样的各种“鸡汤”往往还会有一个标配作为总结收尾 ——有付出才能有回报,你们看看林巧枝,多看看她,多学学她。 不知道当老师的,是不是都喜欢这样激励学生。 又或许是因为太过励志了,几乎每个老师都会在听到传言惊叹过后,都会跟学生们说类似的话。 并且产生了一些谣言——比如林巧枝天不亮就起。 林巧枝自己都不知道,她居然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她难道不是在睡梦中吗? 谣言还在各个老师自由发挥下,变得逐渐离谱。 三年级的学生听了心里都在哇哇叫。 老师你听听看,你说的还是人话吗?你们老师难道不对对词儿吗?天不亮就起,狗不叫不睡,这还是人吗? 恨不得反问一句,老师您当初也这样? 可惜有贼心没贼胆,只能在心里大声蛐蛐两句。 这会儿看林巧枝的背影,又是牙痒痒,又是心里慌。 林巧枝知道有人在看她,但她不管这些。 她专心的答题。 前面的题对她来说都比较简单,比如“有一钢圈,外径为aa,内径为bb,厚度为cc,求重量*”都是书上讲过的例题改编的,她都学透了。 后面有些涉及实践,操作,画图的题目,她谨慎了些,因为没有跟班听老师讲过。 但她也在梦里去寻找着看过实践过,也不会太难。 顺着做下来。 林巧枝看到最后一题,她愣了一下。 【同学们,三年钳工学习生涯结束了,如果满分是一百分,你会给自己的表现打多少分?如果钳工职业生涯巅峰是一百分,你觉得自己未来能做到多少分?】 林巧枝犹豫地看了看分值。 这最后一道题10分。 她几次落笔,都在钢笔尖碰到纸时停住。 她回顾了一下前面的题目,发现前面的题都还比较有把握,就算10分全丢了,也不至于降到85分以下。 于是,她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 答: 100分;100分。 从教室走出来,江城已经入了冬,太阳暖融融的晒下来。 林巧枝抬手稍微挡了一下眼睛。 她不确定最后一题能拿多少分。 但她无愧于心。 三年级的期末考试结束,一二年级的氛围也逐渐紧张起来。 毕竟快要过年了。 要是没考好,成绩往学校外墙上一贴,或者老师顺嘴和家长一念叨,这个年可就不好过喽! 一年级的理论考试,再没有出现三年级那种意外。 林巧枝顺利的答完了,并且对成绩很有信心。 当天下午,就是操作课考试。 俗话说,快车工,慢钳工。 钳工其实是个细致活。 这场考试时间,足足五个小时,从下午一点,到晚上六点。 全班一起考,还临时从车间调度来了一些钳台。 林巧枝操作着车床,对准铁料削了下去。 她的手法很基础,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操作。 但只是几分钟的时间,黑板上图纸出的题已经初具雏形。 粗车过后,她让开车床前的位置,拿着粗车好的铁料到钳台前。 王柏强巡视过来的时候,有点惊讶地瞅着铁料。 “我量量。”他掏出随身带的游标卡尺。 尽管看的时候就感觉不对,但真的量出结果,王柏强还是有点纳罕。 上次他来看的时候,明显精度还不能控制在10丝以内,这才半个多月,就跨过这个坎儿了? 以他的这么多年教学生的经验来看,很多三年级生、甚至招工进厂好几年的钳工师傅,也就这个水平了。他指的还是为了工资勤奋练习技术的那种师傅。 “你最近专门针对练了?”王柏强收回标尺,只能勉强想到这个合理的解释了。 林巧枝点头:“是的。” 王柏强默然无言。 他跟着师父,也是认识不少业内高水平钳工的,连被上头招走那种,也晓得一两个。 没想到还是不太够用。 如果说,在今天之前,有哪个学生敢跟他说:“王工,你放心,我努力练习一个月,就能进入下一个精度。”他肯定让人好好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不要痴人说梦! “继续吧。”王柏强板着脸,拿着游标卡尺的手往后一背,去巡视其他学生了。 在差不多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林巧枝提交了工件。 这次过年前的任务完成了大半,林巧枝感觉人都轻松了一大截。 她神采奕奕地向操作课老师和特意留下来的王柏强道:“我准备好了。” 随时可以开始规定时间内拆卸组装车床的考试! 这是她最有把握的一项了。 车床型号又不会变,拆卸和组装的时间也不会有很大的变动,一般就在几秒内徘徊。 “车床电已经断好了。”王柏强指指学校唯一那台教学车床。 大家的工件都到了最后手工细化的阶段,车床已经用不上了。 林巧枝把工具按照她的使用习惯,在手边一一摆好。 然后看向两位老师。 她的眼里缀着神采。 “开始。”时间也被记录在册子上。 林巧枝专心开始拆卸这台车床。 她动作看起来并不快,但却有种看起来很流畅的感觉,虽然嘴上不说,但操作课的老师其实很喜欢看她的操作。 并没有生搬硬套老师教的拆卸组装手法,她好像自己逻辑融洽地调整出了一套适合她自己的技法。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就是看着很莫名的舒服。 过程中,偶尔会有一两个学生来提交自己的操作考试成品工件。 但林巧枝完全不受影响。 说起来,王柏强还是第一次看她完整的拆卸组装车床的全过程,他往后头的桌子上靠了靠,眼睛看着林巧枝的动作,问:“她一直都这么专注吗?” “是的,”操作课老师想了想,有点不确定地说,“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她在享受这份专注。” “享受?” “嗯,尤其是沉浸在练习里的时候,她好像很适应这样的享受。” 王柏强若有所思,又看了一眼机械挂钟。 林巧枝这会儿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儿时就喜欢做玩具的她,其实非常享受通过双手创造世界的乐趣。 此刻,她的心半截泡在水里。 急迫地想要感受到上岸的安稳与落地。 只不过不论急迫还是享受,全部都化作行动,投入到书山械海里,变成汗水和成绩,组成十五岁少年的青春回忆。 ——不懈奋斗的拼搏青春记忆。 只是对这一切,她本人还毫无自觉。 最后写明时间和日期的成绩单上,签上了林巧枝和两位老师的名字。 通过了! 提前毕业的第一个要求,完成了! “恭喜你。”操作课老师把成绩单递给她。 林巧枝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看向王柏强,眼里战意昂扬得发亮:“王老师,寒假我会继续努力的。”可不要以为她会知难而退。 她可是要做满分100分的钳工。 敢写,她就一定敢去做! 考完后大概三天,学校就发试卷,放成绩了。 林巧枝的名字,在两个年级都高居榜首。 放眼望去,一溜烟的90+的成绩。 第17章 嘉奖你对铁路系统优化做出的贡献 大新闻!! 林家二媳妇, 当上工人了! 全村都因为这个消息轰动了。 消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传遍水湾村每个角落。 尽管是大年初一,但村里许多人家都陆陆续续往林家赶, 初一家里回来的都是晚辈,留个顶事的在家守着就好, 不碍事。 这捎带脚就能打听到的招工消息, 可不能错过了! “大仙她真当上工人了?” “我听二仙三仙说的。大仙都穿上新衣裳了,红色儿的,咱村去年结婚的新媳妇都没穿上红嫁衣,你说还能是假的?” “我滴个乖乖,工人就是好, 吃供应粮,还有工资拿,又稳定。大仙一当上工人,连红袄都敢做新的穿了。” …… 林巧枝搬了个小木凳, 坐在小铁煤炉前烤火。 她拢了拢衣服,伸出双手放在?*? 烧得红旺的煤炉上方, 手都被照得红亮亮的。 面前摆了根火钳, 火钳上夹了一块糍粑,架在火上慢慢烘烤,白色的生糍粑一点点染上焦黄,又缓缓地像小锅盖一样膨胀,散发出糯米原滋原味的醇香。 从门外跨步进来的村人惊讶一声:“巧枝怎么不去灶上帮忙?” 哪有姑娘懒成这样?以后不得被婆婆骂死,这要是搁她家,腿都给打折了。 林巧枝都还没说话。 三婶忙笑着过来拉着来人的手往里走:“来来来, 进来坐。她个城里娃娃,哪里会烧我们的柴火灶哟, 怪添乱的,我们几个妯娌做就行!” 可不敢喊那个野丫头。 不如她们妯娌几个做,还能从锅里抠几口好的给孩子吃。 主要是,喊她才是闹心! 打小就是那德行,你喊她来做事,不管是洗菜择菜也好,烧火淘米也好,她都要跑去喊弟弟。 “林家栋,婶婶喊我们一起去帮忙干活啦!” 她是答应得爽快,什么活都愿意干,可非要扯上弟弟,你说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没见过谁家男娃围在灶台跟前打转悠的! 作为最出息的二儿子家的大孙子,林爷爷和林奶奶多稀罕啊? 当即心疼地摸着小家栋的头道:“受苦了受苦了,咱们家栋在城里还要干灶台上的活。”转头又对林父质问,“她江红梅是干什么吃的?连自家男人孩子都伺候不好,她们江家就是这样教她的?” 如果江红梅恰好在面前,说辞又会换一种说法,看似在骂另外几个媳妇,其实是在指桑骂槐。 被骂了个没脸,新媳妇便勉强笑道,“我喊巧枝呢。”哪想到她非要去喊家栋一起做。 这个“新媳妇”并不特指某一人。 而是每一个新嫁进来的媳妇,头一年都会经历类似的事,对妯娌说的“别去喊巧枝帮忙”的提醒不信邪。 难不成她江红梅的闺女就金贵一些吗? 然后就晓得了,原来还有丫头片子脾气能这么凶! 要说林家二老有多疼孙子,其实也不尽然。 谁会对一年见一两次的孩子感情深厚到不行? 主要是骂江红梅! 能嫁到城里已经足够沾光了,足够享福了,结果她干什么?尽会往娘家扒拉东西!! 看不惯自家儿子挣的好东西,送那么多到亲家,老两口感觉简直像是从他们口袋里往外掏的一样,心都在滴血,膈应得不行。 每年都对江红梅这个二儿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连带林巧枝一起,阴阳怪气、念唱做打,就差指着江红梅鼻子说“你就是这样教孩子的”“吃里扒外的东西” 最后闹剧哄哄一场。 经历过的,都再不敢喊林巧枝帮忙做活儿。 江红梅每每事后在无人处抹泪,“我怎么这么命苦,别人家的丫头多懂事,偏偏就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一点不晓得心疼娘,做点活怎么了……” 她不敢也无力反抗公婆,就只能将一切怪罪到女儿头上。 ——都是小巧枝的错。 林巧枝给火钳翻了个面,糍粑换了崭新的一面。 可小巧枝慢慢长大,稳稳站住了小小的一片阵地,谁都晓得她性子凶,有人喊她去灶上烧火,三嫂的第一反应是“算了算了,我来,她哪里会?”,家里谁也不敢阴阳怪气地讽刺她。 而嫁进林家多年的江红梅,还是依旧抹泪说自己命苦。 “错”的人稳稳立住了,“对”的人却一直摇摇欲坠,依旧在被讽刺、被挖苦,被骂吃里扒外。 那边热闹声儿一阵阵的高。 就跟灶台里烧得噼里啪啦的柴火一样旺。 “大仙!你真的当上工人了?怎么成的啊,是招工了?” “对啊对啊,有什么条件?我们能不能去,我家建国很能干的,什么都能干得来,大仙你给领导推荐推荐。” …… “大仙”喊得就是江红梅。 她是长姐,勉强还得了个“红梅”的好名儿,尽管只是山里头的花,但总比后头几个妹妹来得好听,尤其是五妹六妹七妹,分别叫招娣来娣盼娣。 直到生到第八个,终于生出了个男娃,村里就有人调侃,江家这是“八仙过海”,显了各种神通,可算如愿了。 也不知谁起了个头,喊男娃叫“八仙”,后来打趣着喊五仙六仙七仙,喊多了,觉得方便顺口又好记,女娃娃们原本自己的小名就没了,大伙就这么一溜烟的开始喊大仙二仙…… 江红梅穿着红棉袄,多神气啊! 她站在人群中间,简直扬眉吐气:“是有正式编制的!就在我们红旗农械厂,不是那些福利待遇都抠抠搜搜的小厂。” “怎么来的?” “我跟你说!!扫盲班晓得不?我现在可是会识字,会念书的文化人了,都是我家巧枝教的……” 大家觉得不可思议,江红梅从小没认几个字,就回家里开始带弟弟妹妹,现在一把年纪,竟然成文化人了! “你家巧枝还教你识字啊?” 江红梅气都瞬间足了。 她知道,不少村里人都笑她傻,“给女娃娃读什么书?读书把脑子都读坏了,性子都读野了,还不和你亲。”村里面不读书的女娃多听话,又懂事又好教,个个勤快能干得很。 “你们晓得什么?”她得意到眉梢都飞扬,手里比划,“巧枝以后也是工人了,她念红旗厂专门培养高工的学校,成绩样样都棒,毕业就是二级工!” 她比了个数,表情得意又夸张:“二级工,一个月工资足足三十八块二毛九,他爸工作五六年的时候才一点点升到这个数,巧枝她一毕业就有了。” 多少?三十八块二毛九! 急匆匆赶过来打听的村民哗然一片,他们村里,好多人辛辛苦苦一整年,汗砸在地里摔成八瓣,都攒不下这些钱。 要不说当工人好呢,一个工人就能养活一家子,双职工就是人人艳羡的存在。 而再过不久,林家竟然要有三个工人了! 热水一壶壶的烧。 嘴巴都聊干了。 江红梅感觉把这些年的怨气和憋屈,一口气全都吐了出来。 痛快地不行! 尤其是看到以往阴阳怪气的公婆脸色,她心里舒坦得像是大夏天喝了一大碗冰凉的绿豆汤。 江红梅这边说得口干舌燥。 林父又接上。 他就没那么直白了,只是暗示说什么“开起来还没拖拉机得劲儿。”之类的话,等着大伙惊异连连地追问他。 又无意中谈起带回来的年货,林老两口也跟着得劲儿“哎呀叫他不要带回来,他非要带,我家老二啊,从小就懂事又孝顺。” 又惹得亲朋好友羡煞不已,说话都带着点酸味了。 在红旗厂很普通平凡的林父,回到老家,永远都被艳羡的目光包围,走到哪儿都是热情的笑脸,他走路都带风。 林巧枝在旁边吃着烤糍粑。 这糍粑好像是用红旗厂中秋节发的糯米做的,不过老家做糍粑的手艺确实一绝,放到火上慢慢烤熟,烤出焦香和米香,吃起来有种熨帖舌尖和胃的舒服。 她听着这些话,过耳不入脑。 林父江母却在一声声赞美中笑得合不拢嘴,尤其是被夸“太有出息了”“真是孝顺”“老林真是生了个好儿子”“老江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你爸妈可是享福了”…… 那种赞美中带着一点点惊叹,惊叹中带着一点点羡慕的语气,真是狠狠挠到林父江母痒处了。 林巧枝吃到一半,旁边坐下个人。 “巧枝啊。” “大伯母?” 孙兰给她拿了一碗糍粑和橘子:“看你喜欢吃,给你又拿了点。” 林巧枝又放了一个橘子上去,山里的橘子酸,反而烤过变热乎、变甜,还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吃着特别舒服,对咳嗽的喉咙非常好。 孙兰也举着双手放在火上正反烤,好像随口提起:“大伯母听说家栋之前也想学钳工来着?” “嗯。”林巧枝摸不清大伯母的想法,她可不像是会为侄儿出头的性子。 孙兰闲聊般道:“大伯母也是过来人了,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做女人的,娘家还是要有人撑腰才行……” 她举了两个例子,都是这十里八乡的真事。 说的是两个被男人打的媳妇,其中一个当天就回娘家喊来好几个兄弟给她撑腰,后头那男人不仅道了歉,还再也不敢打她了。 另外一个就惨多了,和娘家兄弟关系不好,又没有地方可以去,男人后来一直打她,只能受着。 “……所以啊你看,娘家兄弟就是咱女人在婆家的底气。” 第18章 大力赞扬青年学生勤动脑,细观察,探究竟的精神! 冬去春来, 春花迎春,又是新的一年。 林巧枝十六了。 她生在二月二龙抬头,年后不久就长大一岁。 “今年蹿了不少个头, 裤腿都短了,我给你放出来一截。”江红梅收拾出开春的衣服。 林巧枝去照镜子。 她边照提醒着, “别把冬天衣服都收了, 免得到时候又要翻箱倒柜的找。” 江城每年暖和起来,在穿春天薄衫之后,都会又冷不丁的冷上几天。 届时,在街上可以看到行人穿什么的都有,背心短裤的、工装的, 厚实棉袄的……一年四季都能在一天集齐了。 挂在墙上的镜子有点小,照不了全身,但林巧枝也感觉自己长高了。 不仅长高了,力气好像也更大了。 她又长大一岁了, 真好。 她喜欢这种感觉! 随着年后厂里复工、学校开学,今年红旗农械厂工人表彰大会的消息, 也传遍了红旗厂家属院。 林巧枝这个学生出现在名单里, 看到的厂职工都惊呆了。 不少人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不会是弄错了吧,林巧枝不还在念书吗?去年年底咱们民主投票的时候,也没见有她?” “不是咱厂职工的事,你们看看后头写了,铁路局那边给发了嘉奖函!” “铁路局怎么突然给她发嘉奖函?为啥事啊?” “啊啊啊啊是巧枝姐,天呐!!妈妈你看, 巧枝姐说的都是真的,没什么是我们女生不能做的, 我也想学技术进咱们红旗厂!你就让我报吧,我肯定可以的。” …… 林巧枝这会儿正在厂办礼堂的后台,要提前熟悉下流程。 “第一次来这后头吧,紧张吗?”孟主任给她胸口系上代表荣誉的大红花,她感慨,“有时候都不敢想,当初还那么点儿大的小姑娘,转眼就这么出息了。” 林巧枝赧然一笑:“哪有您说得那么好?真有的话,那也有一份您的功劳。” 孟主任:“你这嘴甜的,看来是不紧张了。” 林巧枝大大方方表露:“可不是嘴甜,我说的可都是心里话。”她又朝外努努嘴,压着点小兴奋,“芳姨和赵工今儿也要上台吧?” “托”在家属院刻意演了这么久。 也惹得许多人“看笑话”,看了这么些时日,围观的人吸引够了,自然也该叫人晓得笑话不是那么好看的。 人或许就是这样,错过了机会不算什么。 最让人抓心挠肝难受的是,这个错过的机会曾经就出现在眼前,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生生错过了。 不仅错过了,还像二傻子一样咧着嘴围观瞧热闹!! 自己看热闹错过,勉强也能含泪劝自己算了,但身边有人抓住机会成功了,得了天大的好处啊!! 怎么能不让人痛心疾首? 孟主任笑而不语,给她整理了一下衣领,又调整好胸前的大红花的位置。 “去吧。” 准备好衣着,对好流程,林巧枝就和其他人一起在后台等着了。 地儿不大,收拾得很干净,靠墙还摆着一排靠背木椅。 熟悉厂职工们坐那儿说说笑笑。 有的人心大,觉得外头都是自家认识了多少年的邻居领导,有什么好紧张的?没事儿人一样,跟周围人侃起了大山。 也有第一次获得荣誉的人,不免忐忑紧张,又努力假装镇定。 听着一墙之隔的外面声音越来越嘈杂,林巧枝的心也怦怦地跳起来。 她捂着心口,感觉自己好像有点亢奋。 期待吗? 当然期待,她那么努力,付出那么多时间和汗水,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大大方方地挺直了脊背站在所有人面前? “别担心。” 林巧枝侧头看过去,是满脸明媚笑着的芳姨,她说,“悄悄告诉你,主持的黄干事,对,就那个女干部革命头,说话精神声气儿足的,她挺喜欢你的,出错了她也会为你打圆场的。” “谢谢芳姨,”林巧枝笑意盈盈,“有您这话,我一下就不担心了。” 邓芳拍了拍她的肩膀。 说完,前头厂职工表彰大会就开始了。 能听到主持的黄干事声音响亮,中气十足:“同志们!社会主义红旗招展,革命工人团结一心。过去一年,我们红旗农械厂有1万台履带拖拉机、2万台轮式拖拉机、8000台柴油机驶下生产线,轰鸣着去往广阔天地,支援农民兄弟……” 黄干事总结了红旗厂过去一年的累累战绩。 她们红旗厂,超额完成了计划任务的27%!! 计划经济时代,厂里不需要自己去找销路,也不需要担心效益,只要闷头搞研究,奋力奔生产,完成国家的计划任务就行。 但她们红旗厂积极奋进! 除了生产任务,厂里还在不断地研究新型号的拖拉机,不断解决、改进原来老型号的问题,并且一步步提高拖拉机的生产力。 她们厂第一批拖拉机,一天能耕地80亩,可牵引5吨重的拖引物。 如今这个数据已经翻倍,一天可以耕地近200亩! “……施肥、喷雾、洒粉、堆草、排灌、磨粉等等这些农民兄弟需求,我们红旗牌拖拉机全部一一攻克,现在几乎能满足农业机械化的所有需求!” “啪啪啪”地热烈掌声在台下响起。 林巧枝听得都热血沸腾,自豪的情绪油然而生。 她用力的鼓掌,手都拍得发红。 振奋热血的开场白说完后,黄干事表示,这些战绩和荣誉,与厂里每一位职工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话题很顺利进入表彰大会流程。 厂里每个车间,每个大组,都会有一些荣誉名额,比如劳动模范,比如技术先锋。 掌声一阵阵的响。 邓芳和赵工很快也从后台出去了。 黄干事热情介绍后,林巧枝果然听到台下人一阵阵的抽气声,还明显掺杂着一些懊恼后悔的气息。 她乐得止不住扬嘴角。 又赶紧搓搓脸,心里赶紧对自己说:“别笑,别笑,可不能这时候傻笑。” 又过了几轮。 林巧枝深吸了两口气,到她了。 听着黄干事的介绍词,她迈开步子从侧边台阶走到了台上。 黄干事声音自豪地说:“今年,我们红旗厂不仅自身打铁硬,还得到了兄弟单位的感谢和认可!厂里收到了一封来自铁路单位的嘉奖函,嘉奖我厂子弟林巧枝同志对铁路系统效率优化做出的贡献。” “她提出的意见虽小,却提升了整个铁路系统在启动、紧急制动,湿滑铁轨上的运输效率和安全性。” 听到这里,台下的职工们不免暗暗吸一口气。 真的啊?! 这听起来可不是口头上的,而是正式单位发放的、盖了公章的嘉奖函。 是能放进档案的! 对以后调级、市里省里争先进、评五一劳动模范,分房等这些事,可都有很大的好处! 主席台上。 黄干事正领着人,给林巧枝发奖品。 有一支钢笔,一个搪瓷杯,还有一条毛巾。 都是难得的好东西。 林巧枝笑得露出点白牙,高兴得厉害。 又是一阵掌声,黄干事才笑道:“嘉奖函中有这样一句话,是来自首都的,大力赞扬青年技术学生这种勤动脑,细观察,探究竟的学习态度和研究精神!” “这精神态度值得我们所有职工学习,让我们请林巧枝同志说一说,分享一下当时的感受,好不好?” 所有人都被这个问话刺激到,下意识地左右挪挪屁股坐直了打起精神来听。 心里很难不想:“听听看,都说简单,万一他们也行呢?” 黄干事转头示意林巧枝说话。 林巧枝上前一步,面向台下许多厂职工,还有坐在第一排的路工,按照刚刚在后台紧急补课学的,认真道:“感谢路工愿意带我们几个学生出去增长见识,才有了这次机会。” “想法挺好,你是个聪明孩子。”路工摆摆手道,“说你自个儿。” 林巧枝被路工这么当众夸,脸颊有些不好意思的发红。 她抿了抿唇,才继续道:“蒸汽机车的动力来自蒸汽机,煤炭的大量燃烧源源不断的为机车提供向前的动力,那日路工检查后,发现蒸汽机整套动力部分没有太大问题,我便考虑,多半是动力的利用出了问题。” “铁轨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中会被逐渐磨得光滑,在平原地带行驶时自然好,摩擦小损耗就少,可在爬坡,刹车时,摩擦力不够却很致命,用咱们的话说,叫‘支不上劲儿’” “怎么办呢?要增大摩擦力,撒点沙子使得接触面粗糙就是很好的办法。” 厂职工们:“……” 听倒是听懂了,比方打得很好,好像确实很简单的样子,但怎么总觉得听得头晕,还怪想睡觉的? 当然也有人没听懂,没忍住问:“往轮子前面撒沙子,车轮跑起来真没问题吗?” 听起来真挺像是使坏的。 人家车轱辘跑得好好地,你去往人家轮子前面丢东西。 林巧枝当初在梦里乍一眼看到,一个铁管对准车轮和铁轨的夹缝,在滚滚向前行驶中,不断喷出沙子,其实那么一瞬间也是这么想的。 就是因为有点诧异,然后想通了,才成功把这个小细节留在脑海里,从梦带到现实中来。 她道:“所以不是随便乱洒,得用洒沙装置,通过驾驶员手动或者脚动控制阀门和气道,均匀的喷出合适粗细的细沙。” 第19章 他震撼不已地问:“你这么快就直接打通了?” 在过去的一整个冬天里。 林巧枝把几乎全部的精力, 都专注的投入到技术练习里。 除了年三十,大年初一,大年初二休息了三天, 她每天晚上都在梦境里锻炼技术。 打铁还需自身硬。 只有她自己一步步突破到更高的水平,才能在梦里学到更高层次的东西。 否则精湛技艺、高精尖的技术摆在眼前, 别说领悟理解, 甚至有可能意识不到那是好东西。 日日不辍的练习了整个寒假,晚上九小时,白天至少有七八小时手里握着工具,投入足够量的时间,她感觉进步得飞快。 林巧枝打算着手做铁牛55拖拉机侧盖板模具。 首先是要去领一块足够大的材料, 学校操作教室里给学生练手的材料,尺寸不够。 “来领材料啊?”仓库今天值班的李立山笑着接过批条。 林巧枝笑着:“李伯你看看。” 李立山登记着,看着材料单上对尺寸,大小要求明确的材料, 库管经验让他一下反应过来,有点惊讶道:“这是要开始做那个侧盖板了?” “是侧盖板模具。”林巧枝纠正。 “哎都差不多。”李立山推了小推车过来, 他们厂自己做的, 又扎实又好用,“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装。” 他从仓库推了一小车铁料出来,有的是好的,大多是车间废弃的铁料,他提醒着:“这块钢材可不便宜,你得小心着点用, 要是报损太多,可就不能再领新的了。” “我知道的。” 这年头钢铁不便宜, 国家勒紧肚子、咬紧牙关大炼钢铁,可不是用来糟蹋的。 要不然她早就开始做了,哪里还能等到技术一点点磨到如今水平? 林巧枝推着装满了铁料的推车,从仓库往学校走。 这条路,途经厂里球场。 两队十几岁的男生在打球。 “哐当”的一声,球砸在篮筐上,没进。 “哈哈哈赵松你这可退步不少,你怎么又忽然转性,不泡在学校练技术了?” 引得一阵哄笑,有人揭穿:“不会是怕了林巧枝吧?” 赵松抱着球小跑几步,在地上拍了几下,提声道:“谁怕了?”他无所谓的耸了耸肩,“那是我懒得跟她比。” 懒得和她比? 路过的林巧枝差点噗嗤笑出声。 在新学期开学后,她就很少在操作教室看到赵松了。 曾几何时,她还在追赶赵松的步伐。 希望用努力追平几年时光的痕迹。 在超过赵松,成为被路工带出去人选时,她还会喜极而泣。 但不知什么时候起,赵松就逐渐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林巧枝推着小车继续往前走。 到了操作教室。 今年开年后人少了许多,很多人陆陆续续出现频率变低,到最后不怎么出现了。 只有周树、许观平这些熟面孔还在。 倒是清净,宽敞了许多。 “怎么忽然去领新的练习材料了?”许观平走过来问,他上学期考完已经初步定好了分配去向,选的就是难度最高的模具钳工组,跟着乔工。 经过上次铁路局那一遭,他们俩也算认识熟悉起来,有时还会聊聊技术心得。 林巧枝把她领的那块材料,从小推车里搬出来。 巨大的铁料,一下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你瞧。” 说着,林巧枝把铁料放到操作台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咚”一声闷响。 “看这块大料,瞧出来我要做啥了吧?”林巧枝一边整理操作台,一边摆好工具,发现工具里少了一把油槽錾。 她要起身去墙角边的工具箱里拿,不过旁边的周树却眼疾手快,利落地把他手边的油槽錾递过来:“巧枝姐,你用这个,我已经练习完了,暂时用不上。” 许观平搭了把手,把铁料调整好,左右转着看了一圈,啧了一声:“这是55铁牛发动机的模具尺寸啊。” 他都还没尝试过,也没什么把握,“难怪都说你胆子大,上学期毕业操作精度才勉强跨过10丝这个坎儿,放了个假,你这就打算上手了?” 林巧枝笑眯眯:“你猜我放假练没练?” 她轻轻眨了两下眼睛。 许观平:“……” 第20章 做高精尖模具的好苗子 林巧枝拿起标尺, 卡住两侧,“你量都没量,就知道了?” 她把测量的数据记录在本子上, 又把位置让出来给许观平。 许观平从工装腿外侧口袋里,摸出另一把标尺, 也夹准那段, 边测边说:“感觉嘛,我不信你没有,看着一刀刀下去,大概什么水平就知道了。” 7丝的标准看似很宽松,比红旗农械厂现在用的拖拉机模具精度差七倍。 但仔细一想, 也就头发丝直径稍微粗一点点。 这么细微的尺寸,却要从始至终一丝错误都不出。 许观平自己也差不多有这个精度了,可也没有信心做出这个侧盖板模具。 一是太大了,按照工期算的话, 每天工时四五个小时,差不多要两个月才能做完, 这期间可一次错都不能出。 二是还有一个圆弧形, 这种内侧带圆弧形的模具,难度比横平竖直的直线高得不是一星半点。 当他也测量完,两个人的测量数据一对。 精度无误。 许观平长呼了一口气:“恭喜你。”他攥了攥手中的标尺,心里有点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因为从此刻起,他十分确定,自己引以为傲的学业和技术,全都被林巧枝这个学妹追上来了。 而林巧枝, 不论是已经拿到了一个铁路局的正式嘉奖函,还是学以致用的能力, 甚至学业上没有低于90分的科目,都已经超过他。 对了,还有努力,他也比不过林巧枝。如今唯一领先的技术,也已经被追赶上来。 而且,他完全没有把握制作这个侧盖板模具,那一点点技术经验上的领先,好像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还是等我成功做出来,再来恭喜我。”林巧枝做好工作和测量记录。 锉和削过后,还要进行更细致的磨、抛。 但这就相对没有那么紧张了,力道柔和均匀,不太容易出错。 林巧枝开始细细磨那一小块。 “巧枝,是你的天赋好,比我们都好许多。”许观平说起来有点羡慕,羡慕的同时也有些赞叹,那股子拼劲儿,他是真没有。 “唉就是可惜你想要进王工的组,要不然就你这天赋,绝对是做高精度模具的好苗子,乔工肯定要来抢你。” 林巧枝第一次做侧盖板模具,就能按照图纸处理好工件的细节,眼看着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浑然自如,天赋怎么会不好? 许观平只是发散思维了一会儿。 林巧枝就处理完侧盖板尾端的边角,顺着边角,拐进了内弧。 这个“半圆弧”并不是规则的、圆滚滚的半圆。 而是一个有特殊弧度作为盖板的弧形。 林巧枝十二万分小心地刮削,屏住呼吸。 她选择了最保守的方法——贴着划线上一点刮削,然后最后靠近划线的一点点,用磨来贴合。 给自己稍微留一点操作余量。 许观平回过神来的时候,这一点从边角拐进去的内弧,快要处理完了。 看到林巧枝明显留了一点操作余量,被捏紧的心脏稍微缓了缓,看到林巧枝也松了口气的样子,才玩笑说:“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练习操作内弧形模具的时候紧张呢。” “怎么可能不紧张?”林巧枝起身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十指交叉活动手腕,又来回相互捏手指,放松指间关节和肌肉,“你先量吧。” “行。” 许观平把这个内弧一量。 他身体微微往前倾,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实在是按捺不住,回头看林巧枝:“这真的是你第一次做这个侧盖板模具吗?” 林巧枝看他表情,能猜到,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挺不错的。 “在家里也练习过,你不也练过内弧技巧?” 林巧枝也量了一下,心里有了底,弧面的风险还是太大了,她打算前半截都用这种方法保底,留操作余量。 许观平又看她往前推进了一点。 而这一次,林巧枝操作的手法,似乎比之前更稳当了。 许观平再次量完,怎么也按捺不住:“林巧枝,你等我啊!!你别走,在这操作教室等我回来!”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不放心的回头,叮嘱说:“我很快就回来,等我。” 林巧枝:? 她还没想通许观平想干什么,就见急匆匆跑出去的人,大声颤抖的声音传进来:“乔工,乔工!师父……” “许哥……他怎么了?”埋头练习的周树被吓了一跳。 操作教室零星剩下的几人,都伸脑袋往操作台上唯一的大家伙看。 但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只觉得和课本上讲的模具长一个样。 不过当林巧枝再次拿起工具的时候,操作教室里的学生,都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还有的干脆放下自己手头的活,给林巧枝当观众,想看看为什么许观平那么激动。 其实搞技术的,大伙都爱看别人操作。 技术比自己强的,看起来过瘾,还能学到东西。 技术比自己差的,那看起来就更好玩了,尤其是累的时候,看两眼有种别样的快乐。就好像他们学骑自行车,刚学会的时候,最爱看那些骑得歪歪扭扭的人学骑车的样子。 总之,甭管好的差的,都还挺爱看的。 没多久。 乔元走进这间操作教室,他把门打开,让自然光线洒进来,然后走近了操作台。 正好看到埋头锉削的林巧枝。 林巧枝左边的位置有周树在观摩,右边也被个二年级生占了,不过看乔工过来,赶紧让了个空位出来。 乔元凑近观看了一会儿,没忍住指教道:“锉刀往左偏,别那么紧张,真锉坏了也不要你赔,手腕再放松一点,这样在你绕锉刀中心线转动的时候,锉出的内圆弧更流畅一些。” 林巧枝听声音就知道是乔工,没看他,但总归是放松了点手腕,控制锉刀往左偏了那么一点点。 她经过长久的练习,比之前能轻松自如的控制工具,从而控制精度。 只是别看乔工平时性格挺好,实际上也是目光如炬。 林巧枝再完成一锉后,乔元又说:“往左偏,不是往左的力度增,稍微减个一成左右力量,一定要让手的压力方向随着锉削部位不断旋转。” “内弧面是很关键的技术,很多向内陷或者向外突的零件,和别的零件摩擦、咬合得更精准、更紧密,精度要是把握不好,产品返修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高精度的武器零件还可能出事故。” 林巧枝知道了这其中的牵扯和原理,把力道又稍微减了一点点,让手腕柔和的顺着动作转,调整施加压力的方向。 见林巧枝又推进了一点,观察了一会儿,乔工又说:“做的不错,就是这样,好好体会一下现在这个手感,特别是手感知到的反馈过来的力,这是你锉内弧的一个触感积累,可以算经验,也可以当标准。” “以后不管做什么样的内弧面,你感受得多了这种手感,手一下刀,心里就知道会搓成什么样的弧度。” “对继续,可以试试再减少点余量……” 乔元虽然看着脾气好,人也是笑着的,但要求可一点不低。 一边教,一边考,一边拔高。 这样一番指点下来,等林巧枝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小半个小时。 乔元饶有兴趣的去量,还一边笑着看林巧枝:“你觉得这次操作怎么样?” 林巧枝紧张摇头:“不知道,光顾着听您说的要求,绷紧精神操作去了。” 她大胆探头一看,眼睛瞪大了点,最好的位置精度居然有5丝! 她乐得差点一蹦! 乔元笑眯眯的看着林巧枝。 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这天赋真是高,学起来快,是个做高精尖模具的好苗子。” 然后他笑着邀请:“要不要考虑来我们组?” 旁边许观平也连连点头,帮腔道:“听说你想跟王工那组,我跟你说,王工那组到处跑,别看每次有什么问题都是他们攻克的,但经常出外勤,可辛苦了。” 林巧枝一时怔住。 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红旗农械厂高级技术工人基本都是做模具的。 下面装配和修理,很少需要他们动手,毕竟用高工去组装拖拉机,去修理拖拉机,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太浪费资源了。 但高工也分为几个不同的工作方向。 乔工带的一组,是专门做模具的,就扎根在厂里,制作一代代新型号的生产模具,解决厂里问题。 王工带的一组,技术上也要求高,但更偏向解决实际问题,会亲自去出去调研,了解各地使用红旗拖拉机的需求和痛点,然后改进,研究出新型号的拖拉机。 还有秦老师的师父,齐工,也带了一组,偏向理论那一挂的,人也最少,审核图纸,估计预算,研究国外前沿技术,提高拖拉机性能等等。 …… 林巧枝也是进入厂校学习之后。 才知道梦里厂校忽然扩大生产,不得不提前招收学校一半学生,可能是因为王柏强。 王工最近就一直往外跑,好像是想要针对某一种地形设计新款拖拉机。 林巧枝心里渐渐有了主意,她问:“乔工,我听说王工最近带人去大别山、九峰、红安、木兰那些地方,是在想突破什么难点吗?” 乔元也不藏着,直说:“丘陵山区知道吧?田块零碎分散,高矮还不一,目前中国所有型号的拖拉机,都很难在丘陵山区展开作业。” 第21章 她可以走在前面,开出一条路来! 对工件质量最严格的王柏强。 他给学生的作业打了一等品! 模具即将搬进三车间的库房, 一旦需要加急生产,或者主力模具出了问题,随时上流水线! 三车间的车间主任池民, 带着两个车工把模具搬进来,大清早还没上工的工友们, 都围过来看。 “让我看看。” “林家那丫头才学了多久?连老师傅的模具都给她替换下去了?” …… 池民赶紧虎着脸, 驱散人,然后道:“围在这儿做什么,今天活很少吗?” 这模具他领到手里,仔细检查过后,可是签了字的。 日后要是发现有个磕碰, 得他来负责! 三车间的工人们笑着闹哄哄:“看看嘛,池主任,多久没见一等品了?你天天给我们打合格品,还老给不合格, 让我们返工,也得让我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好的不是?” “就是就是!” “让我们看看呗, 王工打出的一等品啊, 多稀奇。” 那可是王工。 每次来巡视,一整个车间都得被他挑剔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不合格品多了,倒是不至于丢掉正式工工作,但是会被退工,调去其它工作岗位。 那些可都没有钳工好,能干技术活,谁想干体力活?说句直白的, 调级升工资都不好升! 池民:“行,让你们也开开眼, 好晓得为啥王工挑剔你们的做的工件。” 池民让人都退开一步,小车下面垫了厚厚一层稻草,上面盖了一块缝了稻草在里面的粗布披单。 他把披单掀开。 闪闪发亮的模具出现在众人眼前。 “嘶——” 车间出现一阵吸气的声音,然后又一点点安静下来。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他们一看就知道,这工件绝对是从第一道工序起,就用精益求精的态度在做,用锉刀、铲刀、砂轮一点点地细心打磨,就连内侧犄角旮旯的弯折处,处理得都非常精细。 模具制作的整个过程,但凡有一个步骤松懈一点,对自己要求降低一点点,都绝做不出眼前的效果。 有些人打心底服气了,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也有的人还围在旁边,对着模具啧啧称奇。 “林家小丫头有一手啊,也不怪王工给她评一等品,反正如果让我来评,我闭着眼睛也不好只评合格这一等。” 池民把保护的披单一盖:“瞎喊什么呢?等人家入厂工作了,就这手艺,上三级迟早的事,你得喊人家林工!” 他可得把模具护好了。 这玩意别看是铁做的,金贵,但凡多一条划痕,说不定整条流水线生产出来的零件质量都得下降。 重新护好模具,又道:“指不定还有哪天,你要请人家帮忙,得噙着笑脸喊人师傅。” 那人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讪讪一笑。 半晌,冒了句:“那这模具精度怎么样?” 池民感慨:“也就是吃了精度的亏,这个精度基本在6丝7丝左右,要是精度再提个两丝,就能直接上流水线了,一个月能多拿8块钱技工奖金呢!” 路工是个非常注重模具细节和产品质量的钳工。 他一手带出来的红旗厂,自然上行下效,也贯穿了这个风格。 红旗农械厂非常鼓励技术工人钻研提高技术。 模具钳工制作出来的模具,至少评上一等品,才能上流水线。 每个钳工只要觉得自己技术进步了,自己技术比别人好,就可以去做新的、更高精度的模具,取代流水线上正在使用的。 只要模具在生产线上,一个件按照模具难度不同、在拖拉机上重要程度不同,能提1分5厘到4分钱,厂里有一套自己的效益算法。 工人们心里自然也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大概就是一个模具一个月5-12元左右的技工奖金。 就是鼓励大伙提升技术,精进手艺呢! 长此以往,他们红旗厂生产的拖拉机,质量和口碑越来越好,他们厂的拖拉机配件,也是一等一的好,压根不是普通机修钳工自己打出来的零件能比的,公社大队也不傻,时间久了,都买他们厂的原厂配件。 效益好,福利就好,招工也多,还能修宿舍。 红旗农械厂,就是这样一步步成为雄踞南方市场的拖拉机龙头大厂! 可惜林巧枝不知道还有这个事。 要不然这会儿,肯定心疼擦肩而过的8块钱奖金,那是八块钱吗?那是热干面三鲜豆皮重油烧麦油条面窝鸡冠饺啊! 她这会儿正看报纸呢。 那口憋着的劲儿松下来,她才注意到,报纸上的风向好像已经有一点点开始改变了。 “巧枝,你先喝点水,孟主任去街道和街道办的同志协调工作去了。”许干事给她倒了一杯水。 林巧枝接过水,笑笑:“许干事麻烦你了。” 第22章 很高兴认识你,林巧枝同志 见王柏强看过来。 翁工良也开诚布公地把他们找路工的事说了。 按照一般路线。 学校的学生们, 到了三年级,就会陆续有一些实践课,在这个过程中, 会进入厂区各个车间,实际了解整个红旗厂的运作。 也给学生们机会, 去了解那些不参与学校工作的高工。 这是一个相互挑选的过程。 但是呢, 林巧枝比较特殊。 她提前在一年级就毕业了,略去了这个过程,在大家看来这是什么?相当于被王柏强半路截胡了! 翁工良把这些话说清楚,然后继续说:“柏强啊,咱们都是搞技术的, 有时候眼界还是要开阔一些,你说林巧枝,她这个进步速度和天赋,如果专心走高精模具的路子, 是很有可能给国家带来惊喜的。” “七八年前,上头从城东仪器仪表厂调走的那个七级青工你还记得吧?我们建国时军工几乎是白手起家, 当年都被打空了, 要什么都没有,国家是需要这方面人才的,那些保密项目有多重要也不必我多说,” “林巧枝今年才十六岁,才只练习了一年,就可以把铁牛55发动机侧盖板模具做到一等品的水平,她为这个也明显付出了很多时间和努力。让她跟着你去研究拖拉机, 实在是浪费这份天赋。” 翁工良说完,还是笑着平和说:“当然, 你毕竟先和林巧枝、路工都通过气,还是要看你的意思。” 听了这番话,王柏强直接就有点脑袋发懵了,翁工良这话,嘴上说看他的意思,但话里话外哪里有看他意思的想法? 翁工良比较特殊,他年龄也比较大,其实算是和路工一辈的人,是路工来红旗厂之前就在厂里的钳工,跟上了厂里发展的步伐,如今也是五级工了。 这会儿差点辈儿、差点资历的都不敢讲话。 王柏强脸色黢黑,沉默了片刻,才说:“翁工,你说的这个事确实意义重大,但毕竟还是太遥远了,我们还是得着眼当下,林巧枝没有和我提过想专精技术的想法。” “不过她这个技术水平,确实进步得比较快,不仅手法好,对机械也有一套她自己的理解。” 王柏强转头问乔元:“老乔,你有听过林巧枝想专精技术这方面的想法吗?” 乔元当然摇头:“没听过。”他也不是白吃一顿饭的人,“之前我邀请过她一次,没答应。” 说完,乔元还对翁工良笑。 翁工良当然明白,他们俩这一唱一和,就是为了让他打消想法的。 “柏强,有时候年轻人经验太少,往往做出的决定不成熟,做老师的就要担负起这个引导的责任。你说如果林巧枝心里不想做高精尖模具,何必如此卖力、下苦工练技术?而且她还真有这个天赋。” “当然了,我只是表达这个想法,你可以认真考虑一下。” 说完他起身拍拍王柏强的肩膀,然后跟路工简单聊了两句工作,又勉励了几句卡在丘陵山地技术上的王柏强,便离开了。 又有几个高工表明了他们的想法,都说得颇有道理。 等这些师兄弟离开后,王柏强的心情就稍稍有点微妙了。 一开始开出提前毕业的条件,他真的是想让人知难而退来着。 但是后来,王柏强则是做了一件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事,他默默关注林巧枝的进步和技术,每周抽空去学校巡逻监督的时候,他都会特意去看看林巧枝在练什么。 其实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些东西,每个学生都练的。 可让他惊讶的是,每隔一段时间,再看这个学生,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节节攀升,跳着攀的那种。 就比如最近的精度控制,他是眼睁睁看着林巧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迈向10丝,又很快突破这个大坎,等放了个寒假再来,又跨越了两个精度。 这才两个月,连带弧度的侧盖板模具也做成了,连他当初都没有这么快…… 但翁工有句话也是说的很有道理的。 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 如果林巧枝更多心思放到他这一组,技术的进步肯定没有专门埋头制作高精度模具来得快。 王柏强看向路工,头痛道:“路工,我之前确实没有想这么多,但是仔细想一想,翁工分析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难怪刚刚师父态度犹豫不定。 路锋却说:“还不止,这两天齐工也来找我了,他教的那个小秦不是在你们学校教课吗?” “他的意思是,还是希望我们能考虑,把林巧枝放去他们那儿。我们的拖拉机距离国外的前沿技术还是差一截,技术好的人易得,脑子这么聪明灵活的人难得。” 路锋说完,觉得也有点绕成麻花了。 王柏强人当初就呆住了,往后一靠:“怎么连齐工也知道了,秦奇不声不响的,也跑去找老前辈支招?” 别看秦奇和他老师在厂里存在感不高,但人家确确实实有本事,还前去参加过一两次国家保密项目。 王柏强听完感觉头皮发麻。 路锋瞧他那表情,“小秦遇到心仪的学生,能不跟齐工提吗?他们那一组人本来就少,年轻一辈都喜欢动手实操,愿意钻研这个的不多,聪明的就更少了,有点青黄不接的意思。” “眼瞧着还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小秦,再小一辈就没什么人了。” 路锋整个分析一遍,索性道:“这事不好办,你干脆还是找个时间,和小林谈谈,也不用顾忌什么,给她说说清楚,问问看她自己的想法。” 要说谈心,王柏强还真不擅长。 他思来想去。 还没等他抽空和林巧枝谈。 厂里大会上,就有人先一步提出了想法。 先是孟主任联合宣传科,表示:“这对我们厂形象也是一个很好的宣传。” 毕竟只有实力雄厚,底蕴深且愿意培养青年后备人才的大厂,才有孕育这样青年人才的温床。 没有也就算了,但既然有这个宣传缺口,当然希望学校能抓紧时间。 然后生产科的齐邵宁齐主任也笑呵呵的开玩笑,说生产积极性的问题。 …… 王柏强从大会议室离开的时候,被几方说到意动的厂长都来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抓紧。 王柏强:“……” 又是这种熟悉的被追着撵的感觉。 他回忆了一下和那丫头认识的时候,也是这样被追着问:“精度7丝吗?”“具体多少分?” 林巧枝……生肖不会是属狗的吧? *** 当听到王柏强同她说这些,林巧枝惊讶到呆立在原地:“真的吗?” 她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柏强一脸严肃:“当然是真的。”又免得给年轻人太大的压力,“那些道理肯定是真的,但是也不缺只想拉你进组的,咱们厂福利好,有很多功劳也是按组评的。” 比如他们组突破的技术难点,每一个环节都缺一不可,很难说谁做的贡献多,谁做的贡献少,就一组人都算上功劳。 “你好好想想,不用着急回复我。” 王柏强肃着脸,不让人看出他心底复杂的情绪。 刚好快期中考试了。 校方干脆把林巧枝剩下没考的科目,混合出了一套综合试卷。 林巧枝考了90分。 至此, 当初公告上修订的三个提前毕业的条件,林巧枝全部完成。 只等她做出抉择。 林巧枝拿了本子,一条条的列出每一个选择的优劣。 对比之后。 她还是决定选王工这一组。 首先,是她自己喜欢。 其次,她会做梦,梦里会有更大的世界等她去探索,但她必须先学会探索和挖掘的方法,从需求,到落地。 最后,也是一点她的小私心吧,想让未来的环境单纯一点。 她自己的性格她自己也清楚,有点倔,又直,不会说那些拐弯抹角的话,人家说她性子凶,也是有一定依据的。 宁珍珠听她吐露这点点小心思,翻身过来趴在枕头上,满是吃惊地看她道:“你觉得自己性子凶,那你还选王工啊!!他不是出了名的性格凶吗,都喊他黑面阎王呢,两个撞到一起,那还能好吗?” 林巧枝喷笑一声,开玩笑:“指不定是我赢呢?” 宁珍珠没忍住,伸手摸了摸林巧枝的额头:“你是不是昨儿蹬被子,发烧了?” 说什么胡话呢? “哈哈哈……” “你笑什么,好啊,我担心你,你还开我的玩笑!!” 宁珍珠伸手挠她的痒痒肉。 林巧枝没地儿躲,笑得肚子痛,直往床角打滚:“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 两个人窝在被窝里,说着少女的心事和悄悄话。 林巧枝小声说:“王工和乔工能被选来管着学校的事,至少说明在大家眼里,还有路工眼里,人品是没有问题的。其他高工什么性子我都不知道呢,而且你知道,我又不太会人情世故。” 说到最后两句,她语气都有点闷闷的。 人情世故真的是好复杂的东西,她这个一路打架,一路被骂“野丫头”跌跌撞撞走过来的人,哪里能懂,也没有人教她呀。 而且她这性子,多半也学不来。 枕头上,两个脑袋凑得很近,头碰着头。 林巧枝有点偷乐地同她耳语:“别看王工性子凶,但其实是要求严,较真,而且我觉得他有时候还挺好欺负的!他实力强,一点也不藏私的教人,整个组工作氛围应该也差不多。” 第23章 十里八乡都敲锣打鼓欢迎 在几方推动下, 新一期的报纸很快发行。 江城的清晨。 “呜嘟——”的江轮鸣笛声越传越远。 沿江而下的各个码头、港口全都热闹起来,这?*? 是长江蛛网般水系给江城带来的独特喧嚣和繁华。 一船船货运到码头。 一队队纤夫搬工吆喝号子。 一个个小报童在苏醒的街巷中奔跑,声音嘹亮又有穿透力: “号外!号外!十六岁的二级工!” “快来看嘞!工业战线出新星, 青年工人林巧枝光荣登上江城晚报啦!” “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看江城红旗农械厂青工林巧枝铁路交通美名扬, 八月二级创新绩!” …… 红旗农械厂本就是江城人民的骄傲。 听到后, 都不免有点好奇。 红旗厂这则报道,刊印在头版头条,占据了最大的版面。 拿到报纸后,第一时间被照片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双黑亮明锐、斗志昂扬的眼睛,仿佛在草丛中埋伏蓄力已久的野兽终于等到一个好时机! 再配上明媚热烈的阳光自上而下, 映照着红旗农械厂宽大的门头。 看到报纸的人心里只有一个感觉:闯鬼了,这红旗厂的年轻人,生命力昂扬得要从眼睛里喷涌出来! 有些人,瞬间感觉鸡皮疙瘩在皮肤上狂奔。 下意识地, 去看报纸上的文字。 报纸随日头逐渐升起,传入江城千家万户。 *** 红旗厂家属院。 抱着玩具呼啦啦跑出去玩的孩子们, 不久又呼啦啦地跑回来。 手里多了几份从厂办宣传科拿的报纸。 她们跑得满头是汗, 脸颊热红。 边跑边举着手里的报纸挥舞,兴奋地在家属院小巷里喊:“巧枝姐上报纸啦!!” “巧枝姐她好厉害!!快来看啊!!” “我们红旗厂上江城晚报啦。” 家属院一间间屋子里都有人探出头来,然后喊自己认识的小孩,招呼说:“小铃铛,拿给李婶看看。” 那些来晚一步的,只能凑去人堆里看。 还有那些不识字的老人家,嚷嚷着:“念念, 别光顾着看,给我们也念念!” 在几条街之外, 上半夜开始就在供销社排队等着买肉改善伙食的队伍里,也同样在喊:“念念!!这么挤着有几个人能看?把队伍都挤乱了,找个人念念!” 供销社今日猪肉0.52元一斤,猪板油0.41元一斤,消息传开后,几条街都轰动了,连夜带着猪肉票和钱,来供销社排队,等着这一个月难得改善伙食的日子。 要知道,每人每月猪肉票计划才1.5斤,这买肉吃肉的日子怎么不算大事?! 没有人想到,竟然还能听到比猪肉供应更为轰动的消息! 排队买肉的队伍里一片哗然。 多少成年壮劳力,一个月都挣不到这么多钱。 “我滴个乖乖嘞,十六岁就拿二级工的工资了?” “这可是足足三十八块二毛九!这女娃也忒厉害了。”工资级别都是定好的,只因地域之间经济发达程度有区别,故而一说级别,江城人都晓得这是多少工资。 “林巧枝,我好像认识,就红旗厂那个,小时候可让人头疼着呢,她八个月就把其他男娃三年的课学完了?” 闹闹嚷嚷的人群里,有个挎着竹篮的婶子用身子轻推了推前头的那个,兴致勃勃提议道:“听到没?你要不要送你那二闺女也去学学,你不老气她是个捣蛋鬼,家里的东西都被她给拆了?” “能行?”被推的婶子面色犹豫,又免不了动容。 “这你瞧瞧看啊!!” “人家也是女娃,一个月挣三十八块呢!!” 听宣传故事,听身边真事,完全是两回事,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让人心潮澎湃。 这几日的江城。 无论走到哪里,好像都能听到讨论的声音。 听到一些独特的,受到感染后信心满满的小女孩发出的声音。 一如当初受到激励的小巧枝。 时光好似轮回。 钟记者走在江城的大街小巷,听到这满城的声响,动笔给林巧枝写了一封信,且随信寄送一份冲洗出来的其它照片。 她喜欢这些照片,每一张都见证着一个年轻灵魂意气风发的十六岁。 信中,她落笔寄言:期待我的小友实现梦想,愿来日能给你做更多的采访。 收到信件的时候。 林巧枝已经踏上了通往湖南的火车。 湖南,地处内陆丘陵地区。 也是与江城距离最近、最适宜的实际调研地。 王柏强领队。 他们一行五人,住了一个卧铺包厢。 两边各上中下三个铺,中间一张小桌子。 王柏强除了带上林巧枝,还带上刘国友,胡清,方子勤三个钳工。 除了刘国友是从钳工里提拔上来的,胡清和方子勤都是厂校里培养的。 “王工,铁路上的同志给我们送饭菜过来了。”刘国友手里提着几个用稻草扎紧的铝饭盒,从走廊转身进来。 林巧枝就坐在小桌边看资料,手脚快地把桌上东西一收,叠放整齐堆在靠内的床头,然后冲正在校考几人的王柏强一笑:“可别弄油了资料!您写这些费了多大心神啊,宝贝着呢。” 胡清和方子勤都在桌下,暗暗给她比了个大拇指,眼神敬佩。 王柏强一时夸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绷着脸皮指指她:“就记得吃。”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林巧枝冲他龇牙一笑,又赶紧拆了绑铝饭盒的稻草,赶紧把第一盒殷勤的放到王柏强面前,“您先吃,吃饱了才有力气骂我们不是?” 王柏强一口气噎在胸口。 脑子里“就不该带这丫头出来”的想法还没冒出来,手里已经不知被谁硬塞了一双筷子,然后被一股开胃的辣椒炒肉片香气扑了一脸。 手疾眼快塞筷子的刘国友看了一眼林巧枝,林巧枝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眨眼。 怎么能不吃饭呢!! 林巧枝自打上了车以后,听说王柏强特别喜欢在火车上带着人搞学习搞研究,总是废寝忘食到饭都不吃,要么就是饭菜都在旁边放凉了,她就惊呆了啊。 连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的新奇,都被王柏强给弄没了一半。 林巧枝打了头。 胡清和方子勤也赶紧跟上,三个人都手飞快,一下子摆满了一桌,铝饭盒的盖子也都打开了,筷子也都摆好了。 还能怎么着? 吃吧! 林巧枝看到铝饭盒里的辣椒炒肉片,剁得碎碎的血鸭,还有炝包菜,惊喜得眼睛都睁大了一圈,很没见识的感慨:“火车上吃得这么好啊!” 猛吸一口香气,忍不住问:“火车上不会顿顿都吃这么好吧?” 要知道,她原来一个月都不见得吃一次肉,这还不是她家个例,好多人家都这样。 刘国友一笑说:“也不是都这么好,这不是铁路这边经常请我们红旗厂的钳工帮忙吗,咱们王工也是常客。”他给了一个眼神。 林巧枝懂了,原来是沾了王柏强的光。 这铁路系统也怪不容易,只有几千辆机车,但实际需求据说是上万辆,不管是载人还是载货,负担都特别重,人见愁鬼见忧,还总被骂不作为。 她满足的吃着疑似湖南大师傅炒的菜,香得感觉恨不得再来两大碗,“湖南菜吃起来真香,真开胃下饭啊。” 王柏强脸黑黑地瞅了瞅她。 怎么之前一年多,都没发现这是个大馋丫头? 又看了看碗里的菜,有这么好吃吗? “赶紧吃,吃完看资料,你出发前怎么跟我拍着胸脯保证的?” 她说肯定能赶上进度,他才点头愿意带上她的! 要不然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手,跟来添什么乱,王柏强再看看旁边几个,感觉都有点被带坏了…… 察觉到大老虎的视线,胡清头皮一紧,硬着头皮笑说:“王工你别担心,你想想巧枝她学得多快啊,各个车间轮转学习,只半个月就出工了,当初子勤都用了小两月呢。” 方子勤也不介意被拿来比较,他感动得心里呜呜地吃着热乎香喷喷的饭。 拿筷子夹血鸭的功夫就点头说:“您是没看见,当初我们毕业进厂之后学拆卸组装拖拉机,怎么也得三五天,有时候还得去请老师傅教,林巧枝她看两遍就能自己装了……” 话没说完,一口血鸭进嘴,他就嚼嚼嚼地闭嘴了。 还是热乎的饭好吃,呜呜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胆子肥肥的林巧枝! 红旗厂是有这个惯例的。 所有厂校毕业的学生,虽然一进厂就定级二级工,但一开始还是要把所有的车间轮一遍,学会所有的基本操作。 比如使用机床等各种设备,利用模具批量制作出合格的零件。 比如拆卸、组装拖拉机。 这个学习时间每个人不等,学得快的出徒快,学得慢的有可能磨蹭半年。 胡清窥了窥王柏强表情,没忍住好奇:“王工,你怎么听到林巧枝看两遍就会拆了,一点也不惊讶?” 虽然说学会拆车床了,但拖拉机和车床终究是两个东西。 有些地方卡住,偏偏就是拆不下来,组装不上去,都是很正常的。他当初也被卡住,请了老师傅教的。 那老师傅三请四催才动,还用“学了三年就这水平”的眼神蛐蛐他,可给他气得够呛。 “惊讶什么?”王柏强神色自如,一点也不委婉地看着胡清直说,“你以为都是你,老师怎么教,就用什么手法拆。林巧枝学拆车床的时候,每一步都想透了,对每个零件拆装心里都有数,当然看一遍就会。” 第24章 修好了!真修好了! 林巧枝拿着工具上手拆这台柴油机。 围着这台柴油机的三人, 看起来都还是有点紧张忐忑。 他们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伸手拦一拦, 又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拦。 人家连他们村的柴油机都没碰,可就把这台柴油机的老毛病说得一点不差! “这……小同志, ”这田家村这趟儿出来顶事的老村支书, 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同志脸嫩,是这五个人里头最小的,看她动村里最宝贝的柴油机,心里头咚咚直跳,手心黏腻冒汗。 这偏偏又是上头大队公社特地请来的人, 还是技术工人,咋也不能跟对村里那群生瓜蛋子一个样。 明明还没到盛夏。 他额头直往外冒汗,忍不住心焦,看林巧枝三下两下哐哐把柴油机拆开了, 心疼地厉害,“小同志啊, 这台柴油机可是我们村的宝贝疙瘩, 当年全村勒紧了裤腰带还舍了家当才凑足钱买来的。” “这眼看要到夏天了,你晓得咱们湖南早稻抢收不?这一台柴油机,拉动铁棍碾米机,全村要碾的糙米它一台就能干完,要不然人去拉磨碾米,可要遭老大罪了……” 越念叨田老支书越心慌,连连小声:“慢点!慢点!可不能坏喽……”想到村里要是没了这台柴油机, 更后悔没刚刚去跟老师傅说换个年龄大经验足些的。 去卫生所打针都知道让他们别让新来的学生给孙子打屁股针,怎么刚刚就被镇住了? 这柴油机不比他孙子屁股宝贝多了? 林巧枝用长柄螺丝刀敲了敲气缸中部, 听响儿,边道:“这问题不麻烦,我会修,老乡你把心放在肚子里。” 老乡更不放心了。 听听这口夸的,他们请十里八乡的柴油机都瞧过了,还送去县里修了,都没好,这问题“不麻烦”吗? 田老支书看看他们村的柴油机手,柴油机手忙冲他摇头,这都拆得七零八落的,连里头的气缸都拆了,他可不敢拆这么凶! 又看看最后那个架牛车的拖柴油机来的黝黑的老实汉子,埃,这个也靠不住。 他只能一个劲儿地绕着圈看。 林巧枝看他满脸心疼的样儿,知道这柴油机对他们来说太宝贝了,干脆引导他多说点,嘴上多说说就顾不上心慌了,“我看你们这台柴油机用得挺狠,不少活儿靠它吧?” “那可不!” 田村支书一拍手,这年轻人晓得就好,晓得就好,可不能修坏了。 他赶紧给这年轻小同志说道说道农活儿: “等早稻抢收完了,咱要用它翻耕稻田,最要紧的还是翻完田之后晚稻插秧要供水,夏天稻子可缺不得水,要减产的!!这柴油机连着水泵可以从大水湾里抽水,一个小时就能灌溉好几亩地……” 这老人家对机械一窍不通,但却对农活如数家珍。 这一说就停不下来,说起去年湖南夏季暴雨,他们村发生内涝,他们村人冒着深夜大雨去借来几台柴油机,连续24小时不断的排干50亩稻田积水。 这是渺小人类蝼蚁,用人力撼动天灾的壮举。 而这一切,都与农业机械化分不开关系。 “这要是原来,那是要变成大灾年的啊!”田老支书声情并茂,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了,试图让眼前这个城里来的小年轻知道柴油机对他们村到底有多重要。 林巧枝拆开柴油机内部,确定了具体问题,宽慰这老人家说:“你找个人去附近谁家,灶里端一盆草木灰回来,草木灰端回来,保管这台柴油机就修好了,比原来还好用。” 田村支书愣住了。 他看了看满地让他心揪起来的零件,又看看年轻面嫩的林巧枝,粗老的手抹了一把脸,“……你不是唬我的吧?” 林巧枝取出连杆瓦片,用三角刮刀手工修刮:“我要真想唬你,完全可以让你把柴油机启动了,运转到水温80c,然后猛加油到最高速,你马上就能听到‘轰’的一声巨响,然后冒一大堆白烟。” 蹲在旁边看的柴油机手表情一愣,赶忙道:“上次我去县里,那人就是这么修的!!说是冲开了,里头就不会铛铛响了,结果回来就好了一段时间,后头更严重了!” 田村支书气得脸都涨成猪肝色,一拍大腿骂骂咧咧:“那瘪犊子,我就说好好的柴油机,修一修我们用得还更宝贝了,怎么这么快又坏了,还更严重,原来是唬我们的,还有脸收我们村一只鸡!!” 林巧枝:“……” 原来老师上课时说的有的地方用“土办法”下猛药是真的,现实真是比书荒唐多了。 气不过,也不妨碍田村支书朝院子外看热闹的人堆里打招呼,喊了个熟人去端草木灰。 林巧枝专心处理手上的连杆瓦片。 顺便给蹲在旁边看的柴油机手讲解说:“你们这台柴油机问题有两个,一个就是这个连杆瓦片的间隙太大了。” 她把手里用三角刮刀手工修刮过的给他看:“正常间隙应该只有这么大才对,看这痕迹,应该是机油杂质磨损导致的。” 其实这柴油机质量挺好的,正常用机油保养肯定不会出现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是这机油不好杂质太多,还是村里保养不讲究。 柴油机手紧张地舔舔嘴唇,不自在道:“那农忙的时候,村里一直要用,没法歇,我就只能在地头给保养了。” 他还觉得是这柴油机质量不好,用久了出毛病,没想到是自己的问题。 他是真心拿这台柴油机当祖宗伺候的! 林巧枝也不去追究这些,她也没什么立场去责怪这个,只继续说:“第二个问题是铜衬套松了,所以活塞偏磨,刚刚跟你说的猛加油有‘轰’地一响也是因为这个。” 她一问,没有替换的配件,想了想王柏强说的就地取材,就地使用。 也不说什么等采买配件来之后再修,免得让人空等,拿了工具把活塞销和衬套处理了一下,又找了根细铁丝紧紧攒住。 “这你得学着点,松了自己攒一攒,注意别让铁丝碰到缸壁。”林巧枝教他怎么处理这个问题,“等你们大队有了配件,还是换一下最好。” 田家村的柴油机手一个劲儿的点头。 “草木灰来了,这一盆,够不?”田村书记赶紧从熟人手里端过来满满一盆草木灰。 林巧枝把排气管等几个部件拆给他们,交代道:“用草木灰洗洗。” 这都是做惯了的活儿,田家村的两个汉子很快就蹲下搓洗起来。 林巧枝边组装,边指着黑蓝色排气管的口说:“我教你一个办法,你看到这个排气管时不时冒蓝白烟,就知道要去紧一紧铁丝了。” 田村支书纳闷:“我们村这台柴油机是爱冒带点蓝白的烟,我看别的柴油机都不这样!” 林巧枝给他说:“活塞销松了,机油就有可能窜入燃烧室。”她指着隔壁一台柴油机,“你看他们的排气孔,正常柴油烧得充分烟是灰白色的。” 她就是看到排气孔颜色不对,才猜出这台柴油机有“敲缸”问题的。 不过她也没再解释,就让人当她是一眼看出来的吧。 让人觉得她厉害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田村支书赶紧记下。 等这台柴油机组装好,加上柴油,那柴油机运转的独特声音,很快把排队等着修大队队员们目光都吸引过来。 只见那台柴油机空载。 发出健康运转的“嘭…嗒…嗡…”的有韵律的三拍节奏。 大伙不知道这是“燃烧-气门-齿轮”运转的声音,但晓得这声音,一听就安心!! “嚯,真的不铛铛响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声儿,错不了!” 田村支书连忙喊他们村柴油机后生赶紧加大功率,提高转速,激动道:“再加点劲儿!!” 只听的燃烧的声音更剧烈了,机械的噪音也更大了些。 但始终没有出现让人心慌的“铛铛”的巨大声音。 “修好了!真修好了,没那个敲缸的声音了。”围观的几个村落的人都没忍住惊喜的看那台柴油机。 即使柴油机是田家村的,可农忙时,救急救灾的时候,这台柴油机也是来他们村出过大力的! 在旁边观望的大牛村的人,连忙把他们的柴油机推过来:“让让,让让,别挤在这儿啊!!” 满脸堆笑的望着林巧枝,见她和田村支书在聊,不着痕迹的用身体把田村支书挤开:“小师傅,你这技术可真不赖,我们村这台也有点小毛病,得麻烦您看看。” 被挤开的田村支书当即就恼了,“还在给我们交代以后要怎么保养这台柴油机呢,我还得跟小师傅说说我们村用柴油机的情况。” 免得再出现不晓得的问题! “修都修好了,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让我们先修了再说!”大牛村来的是村长,一点也不虚,理直气壮得很。 林巧枝开始修第二台。 周围已经有些村民热络的围上来了,以她和柴油机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圆圈。 大多是村里柴油机也有类似“蓝白烟”“异响”问题的,听到这边解决了,都赶紧围过来问。 旁边刘国友也差不多,他年龄大,看着就可靠,不少人围着他问柴油机的问题。 村民们都不傻,都瞄着和自家村问题差不多的看着呢,看到修好了,跟猫闻着鱼腥味一样就围上来了。 倒是王柏强带着胡清和方子勤修拖拉机,围着的人少点,一来是只有一台拖拉机是自家大队的,数量少,二来是拖拉机比柴油机大,拆修没这么快。 第25章 难怪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厉害 河湾大队。 距离它比较近的几个公社大队, 都听说了这个消息,然后人、驴车、牛车动得比谁都快。 “特别厉害,一修一个好!一说一个准!” “真的, 不骗你。” “你们村要去得抓紧时间了,我也不确定人家什么时候走。” “对了, 跟你们提个醒, 里头那个看着年轻的女娃娃修得特别好,田家村那个老毛病都被她修好了,病根都能给你挖出来,找她,准没错!” 随着消息往外飞。 距离近的几个大队公社, 都马不停蹄的开着拖拉机,带着有问题的柴油机,笃笃笃地往河湾大队赶。 河湾大队:“……” 臭不要脸! 臭不要脸!! “哎呀,你们这河湾大队的工作可做到所有人前面去了, 居然能请来名声响当当的红旗农械厂的技术工人,张书记, 领导得给你记一功啊!”隔壁红山大队的大队长赵方笑得一脸热情。 赵大队长语气高兴, 浑身的喜悦简直跟大水湾里的水一样要溢出来。 “张书记,你给我介绍介绍,哪个是领导?那边那个修柴油机的小姑娘,就是大伙说的那个技术特别好的女青工对吧?”又是一个大队书记,伸着脖子往林巧枝那堆人里看。 那好奇,那开心,瞎子都能看出来。 张书记看得是一阵心抽抽啊。 这算什么?这就好像当初拖拉机紧缺的时候, 他们大队自家忙前忙后联系人,自掏腰包负担了柴油去请人请拖拉机, 又是请人吃饭,还供油供人供设备。 请来的拖拉机才下地笃笃笃干了半天,把人要累死累活干半个月的地全都翻耕好,然后左邻右舍就都冒出来了,笑脸说,拖拉机来都来了借我使使呗! 赵大队长这一群人,笑得简直一模一样! 张书记听他们恭维的话,看他们殷勤到乐开花的笑脸,猜就知道难跟这几个赖皮扯皮,牙痒痒手也痒痒。 “这几台刘国友你来,草垛那边几台林巧枝你修。”王柏强又重新分配了一下,然后对张书记说,“今天就这么多了,麻烦张书记你安排一下,后面的就不要再往这边赶了。” 张书记当然忙说好。 看到自家柴油机被分到林巧枝手上,赵大队长顿时露出了更为快乐甜蜜的笑容,即使他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不妨碍这个笑容的甜蜜。 为了打好群众基础。 林巧枝他们一行人刚刚到的这天下午,确实在用心给大伙修拖拉机、柴油机。 先有群众基础,才好展开工作! 林巧枝一个人都修了六七台。 她发现农村的柴油机,真的什么问题都有,而且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 不是柴油机质量不好,而是每个村都在超负荷、高强度使用农机,双抢时连续24小时不间断使用的都有,使用的情况条件也非常复杂。 往往超出设计之初的预料。 这么有用,为什么不多买一些柴油机、拖拉机呢? 这就是何不食肉糜了。 总之情况复杂,修得林巧枝也是感觉在闯关一样,脑壳痛得很。 “林巧枝。” 林巧枝感觉幻听了,怎么柴油机还会喊人? 然后见刘国友走过来,他手里拎着一根弹簧,一脸无奈的看着跟在他身边的那个村民:“师妹你可得帮我解释一下。” 林巧枝忙站起来,问:“怎么了?” 不说别的,刘国友这一路还真的挺照顾他们的,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来自红旗厂的。 刘国友解释:“他们村也是调速杆抖动,我拆开看了,不是调速齿轮室进泥水了,是调速弹簧的问题。” 林巧枝一看他手里的弹簧,就明白了:“这是长期超负荷作业,导致调速弹簧疲劳变形吧?” 弹簧也是有极限的!! 长期超负荷工作,弹簧也就被拉扯得变形疲软了。 刘国友点头:“没错。” 见他们俩这对话,听也听不懂,好像一唱一和的就定下没法修了。心慌又着急的黝黑汉子忙说:“林师傅,这都是一样杆子抖动,你能给他们都修好,到我们村怎么就不行了。” 他一脸慌张“是不是我哪里惹你们不高兴”的焦急表情,还在身上缝的口袋里掏,掏出一把钱和票,就想往他们俩手上塞,“帮帮忙,帮帮忙。” 又以为是自己说“怎么你不能修”之类惹人生气,对刘国友连连道歉:“真是对不起,俺也不会说话,师傅您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刘国友脸色都吓僵了,手挡在身前,赶紧把他弯的腰托起来:“老乡你误会了!” 他连忙转头去看远处的王柏强,这要是让王工看到了,这可怎么解释得清楚?还以为他敲诈勒索村民,收好处费! 那可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说不清! 幸好后头来人多了,大队院子不够,都分开了。 林巧枝也是一龇牙。 想到王柏强黑炭炭的表情和劈头盖脸一通训,就有点为刘国友捏一把冷汗。 这真是无妄之灾啊。 林巧枝帮他解释:“老乡,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想想田里减产原因也有很多,有的缺水,有的除草不勤。这机器也是一样的道理,你这坏得跟别的村不一样。” 老乡脸上肌肉颤抖,眼睛里都冒起水花,认死理:“都是一样的抖,怎么我们村的就不能修。”他说着声音都带了哭腔,“明明都是一样的杆子抖,一样的啊。” 刘国友都对他说:“不是不能修,你们大队采购个弹簧换上就好了。”也不顶用。 人直往地上坐。 还没走的田村支书不忍心,走过来说:“也别怪他,他这不是冲你们的。他们村这台柴油机不顶事,前阵子刚出了问题,全村人力顶上又运气不好,没遇上好天,今年公粮都不知道交不交得上。” 如果偶尔一两天救急,村和村之间还能借一借,像这种基本需要长期借的,谁也无能为力了。 林巧枝看他脸上颤抖的悲伤表情,他或许内心深处其实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村的柴油机调速杆抖和别人家不一样,要不然为什么别人家还能用,就自家的不行? 一用就熄火,光吃柴油不干活。 她还是费解:“等采购一个新弹簧,也等不及吗?” 田村支书就叹着气看她,晓得她个没种过田的小娃娃刚刚没听懂,“小林师傅啊,我刚刚可跟你说了,马上要早稻抢收,咱们村去年这阵,柴油机一天差不多开18个小时,那么吃油的家伙,难不成是开着玩的?” 都是要干活的! 他给不种田的城里娃娃打了个比方。 湖南夏季多雨,万一过两天,下大雨,水一淹,排涝不及时,产量又要减。 人力挑水,水车排水,哪里赶得上柴油机排涝快? 他这个操心农事的村支书,掰着手指头:“柴油机发电组要在雨季保障粮库烘干,发的电还要维持照明,保证夜间抢收抢种……” 他这一通说下来。 林巧枝感觉脑子里只剩下“柴油机”“柴油机”这一连串字了。 一天18个小时的工作量,可真不是几句话能说完的。 听着听着,她和刘国友都沉默了。 她们觉得只是等个零件,换个弹簧的小问题,但对人家来说,少一天都怕遇到不可抗的风险,让本来就减产的粮食产量再遭重创。 林巧枝嘴唇抿紧,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刘国友,朝他挑眉:“咱再想想办法。” 刘国友满脸为难,又不忍心,也只能无奈道:“再想想看吧。” 他们对着那个超负荷疲软变形的弹簧,也是有点头疼。 没有防锈脂可以用油代替 松动的零件可以用细铁丝扎紧。 磨得太光滑的零件之间,用细细的草丝缠绕增加摩擦力,所幸这山里草丝多,人家也不怕麻烦。 那已经坏掉的弹簧怎么办?或者有什么能代替弹簧? 林巧枝抓了抓脑袋。 刘国友:“早知道带个弹簧就好了。” 林巧枝摇头:“拖拉机柴油机加起来几千个零件,难不成还都带上?” 哪里有早知道? 感觉脑子都要想破了,然后,破掉的脑子终于闪出来一丝灵感,林巧枝嘶的一声紧闭眼睛努力回想,那种好像要想起来的感觉,“刘哥!你还记得我们学的那个讲轧钢炼钢那块钢材时,是不是提到过一个操作叫……叫什么。” 她眼睛一睁,想起来了! “叫回火!” 刘国友:“……” 没有“我们学的那个”,他没学过。 但他也晓得这个词,“你是说,给这个弹簧试试回火?” 林巧枝点头,她把弹簧拎起来,打算试试:“应该能行,回火可以调整钢铁的硬度、强度、塑性和韧性。” 她嘀咕,还得控制好温度,回火温度有问题的话,很多钢材铁料会变脆。 她找张书记要了点炭火和草木灰。 把弹簧在炭火中烧到暗红色,然后“咻——”的一下,迅速插入到草木灰中冷却。 草木灰中发出闷闷的吱吱吱的声音,草木灰都被弹簧烧得有点发红飞灰。 “能行吗?”田村支书勾着脖子往里头看。 “等等看吧,这个回火不能降温太快,得慢慢冷却。”林巧枝说。 周围也围了好些人,他们都知道这台柴油机的情况,也都没好意思跟人抢,只能先等着。 差不多了。 林巧枝抬起手里的火钳。 疲软变形的弹簧缩起来了。 第26章 这要是能做出来,可不得了。 林巧枝醒来, 手捂着胸口压住怦怦直跳的心脏。 缓了一会儿。 她掀开被子下床,咕噜咕噜喝了一整竹筒山泉水,凉意沁人, 身体里那股燥意才稍稍排解。 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会儿是吵得不可开交,闹哄哄折腾想换对象换亲事的一对堂姐妹。 一会儿是通电的村落, 田间轰鸣的拖拉机、农机, 还有田地里饱满的稻穗和穗粒。 “真的是……未来的中国吗?” 林巧枝呢喃出口,感觉不真实得简直像做梦,真梦的那种。 那铁牌上“中国制造”几个大字后,还印着“made in china”的字样,并且还有不少英文说明。 她们新中国的拖拉机, 竟然还能出口外销,为国家赚取宝贵的外汇。 那是外汇啊。 中苏关系破裂之后,为了还债,她们举国上下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只能砸锅卖铁, 拿大量的农副产品去抵债,去换那么一点点的外汇。 林巧枝还记得小时候, 厂里发福利的苹果, 要么是特别大的,要么是特别小的,中间标准尺寸的,都被用漏尺筛选拿走去苏联还债了。 据说那时,全国上下都找不出一颗能过苏联漏尺的苹果。 “小林同志,想啥呢?”田老支书看着蹲压水井边愣神的林巧枝,笑呵呵地问。 林巧枝抬头。 见是他, 愣了一会儿,然后眼睛一亮, “田支书!” 她忙用手比划,多高,多密,又有多少稻穗,然后迫不及待地问:“……会有这样的稻谷和收成吗?” 她都没在周围村里见过。 “哪里会有这么多哦~”田老支书差点笑出来,这城里不种田的小娃娃,可真是敢想。 “咱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的收成。” 林巧枝眉一耷。 难不成她真的做了一个假的梦?就好像梦里团长这个级别的军官都没人要,还要回老家相亲一样不真实。 她咬咬牙,不甘心:“那如果田家村用上拖拉机呢?按照平原地区的数据,拖拉机深耕能打破犁底层,增加水稻根系深度20%,亩产能提高接近一成呢!” 田村支书笑笑:“别说那些拖拉机上不了咱们村,就算提高一成,也没有你比划的那么多。” “算了,不和你说!!” 这小傻丫头,还置气了。 林巧枝抿唇,放下牙刷和竹筒,飞快洗了把脸,紧紧抱着牛皮笔记本往外跑。 不,不会是假的。 工业有他们前赴后继地奋斗。 农业肯定也有的! 主席都说了,他们工农子弟,是一支拖不垮,打不烂的队伍!!有能力,有信心战胜一切困难!! 她看不懂、拆不掉那台不可思议的拖拉机。 那王工呢? “王工!” 林巧枝大口喘着气,停在王柏强面前,一双黑亮的眼睛紧紧注视着他。 王柏强也刚刚刷牙洗漱完,眺望着大片高低错落的田地。 对上林巧枝闪亮得像手电筒一样的视线,王柏强领着她往外走,有点疑惑:“看完了?” 林巧枝跟在他身后,点头:“看完了!我还受到了好多启发,有一些想法想请教您一下。” “哦?” 王柏强来了兴致,找了块大石头坐下:“你说说看。” 林巧枝咽了咽口水。 她努力回想,那些让她兴奋不已,血液沸腾的感觉还十分清晰,技术细节却都逐渐模糊远去。 只有两样,她努力理解的还依稀残留在脑海里,成为那对堂姐妹两家哄闹的“我才不嫁他”“他人多好啊”的模糊背景。 有两样也好啊! 她整理着思路诉说着自己的想法。 努力描述着那种令她震撼不已的“折腰转向”“双向驾驶”技术。 现在平原耕地适用的拖拉机,就好像一块硬邦邦的大砖头,转弯十分笨拙。 但那款不可思议的拖拉机,竟然在转弯时,前半身和后半身能像蛇一样扭动! 在梯田边的小路上,它能轻松画出“s型”路线! 她甚至看不懂中间到底用了什么技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您说,如果我们在拖拉机中间,使用铰接关节,能不能让我们生产的拖拉机,也拥有这样的灵活度?” 林巧枝试着说出自己的一点想法,并且期待地看向王柏强。 王柏强听着听着,身体慢慢坐直,眉头也逐渐拧紧,但半晌都一声不吭。 “你继续说。” 林巧枝抿了抿唇:“我们的拖拉机现在只能向前操作,遇到陡坡倒车的时候,驾驶员要扭着脖子往后看,小心翼翼的倒车。” “狭窄的地方不好整车掉头,有没有可能咱们直接让驾驶座掉头!方向盘和脚踏板也跟着一起180旋转掉头!” 转到哪边都能控制。 转到哪边都是正向操作!不用扭着脖子往后看,操作起来如盲人摸象了。 王柏强脸上肌肉一跳,很快,眉头全部皱起来,“这想法是好,但要实现可不容易……” 他无意识起来走动,皱着眉头来来回回的踱步。 林巧枝也很为难:“是不容易……我们得想办法,在旋转驾驶室的时候,切换反方向的传动系统。” 王柏强:“反向了之后,油门踏板这些前后映射也要同步切换。” 之前油门踩下去往前,驾驶座旋转过后,不切换的话,就是油门踩下去倒车了! 林巧枝也觉得头疼,好像是一座难以征服的巍峨高山,但想到丘陵山区占全国耕地三分之一,想到外汇。 她努力给自己打气:“旋转的时候,液压管路、线束密封和抗疲劳的问题,我们厂应该有能力解决的!” 王柏强默然半晌,眉头都要拧成麻花了,最后还是缓缓吐出一口气,摇摇头道:“想实现双向驾驶,基本整个底盘结构、控制系统,都需要重新设计了。” 这和完完全全重新制作一台全新的拖拉机有什么区别? 这些技术难题,连国外都不一定攻克了。 王柏强拍拍她的背:“行了,先别想了,以咱们现在的水平,想破头也做不出来。” 林巧枝抿紧了唇,默默地看着王柏强。 十秒。 二十秒。 三十秒。 王柏强被看得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就像那八尺钳台上的铁料,被人拿着锉刀、手锤、磨轮紧紧盯住了似的。 “行了。” “这样,”王柏强表情无奈,“回去我去找齐工,帮你要点这方面的资料,他那里有些不公开的资料,你虽然还不是党员,但是有厂里签字,有些没到保密级别资料还是能看的。” 林巧枝一喜,还有不公开的资料! 她追着王柏强:“您答应我了,可不能忘了!” “忘不了!” 忘了还不得被你吃喽。 哪里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王柏强在午休时,一个人独自在屋子里,对着草稿纸上随手画的概念图思考。 折腰! 180度旋转驾驶室,双向驾驶! 这和世界上所有拖拉机的框架都不一样,他吸了两口气,纳闷,“……怎么想到的?” “咚咚”两声敲门。 “进。” 刘国友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搪瓷缸的饭:“王工,我听老乡说你一直在这屋里,又没有吃饭。” 他俩住在一个农户家。 刘国友把饭放到桌边,看到桌上奇怪的草图:“您又琢磨啥呢?” 饭都不吃了。 “琢磨你口里的好师妹。” 刘国友不好意思一笑:“那不是真托人家帮忙了嘛,您之前不也夸她肯动脑筋吗?我觉得她这脑筋是真好。” 他把筷子搁在搪瓷缸上,往前推了推。 王柏强叹口气,把草稿纸拿开:“脑筋好的人不少,少的是她身上那股劲儿。” 林巧枝很珍惜这个梦。 这姐妹俩换亲事也不知道折腾多久,两个对象一个远得很,一个说是要离开村子去摆小食摊,说是能赚钱。 梦一点少一点。 她想等到再研究透彻一点,或者有更多的想法和思路,再去看那台不可思议的拖拉机。 但凡能学到点皮毛,无论是设计理念,还是技术升级,他们红旗厂的拖拉机说不定也能赚外汇了! 他们在田家村住了七八天。 在最后离开的那天,下田帮人家干农活。 脚踩在泥水里,弯着腰干活,真的非常辛苦。 王柏强也在田里,他说:“路工当年教我们的时候就说,切身体会农民兄弟的辛苦,才能知道咱们该做什么,该往哪个方向设计改进,而不是自以为是的瞎胡搞。” 这是红旗厂一代代高工的传承。 从水田里出来的时候,林巧枝努力伸了一下腰,龇牙咧嘴,酸得很。 “吃到苦头了,有没有后悔没去乔工那头?”王柏强也从水田里出来,站在田埂边看她, 林巧枝笑出一口白牙:“王工你就承认吧,你心里是不是还是觉得我是女生,没男生皮实?”旁边还有俩累得坐田埂上的胡清和方子勤呢。 “您去家属院打听打听,看看我是不是全家属院小孩里从小最皮实的那个,摔了伤了肉擦掉一块我都不掉一滴眼泪的。” 她抬胳膊抹了下脸汗,回头看这一层层往下蔓延的田地。 还有在里面辛勤劳作、汗滴如水的男男女女。 她不会放弃的。 即使再不可思议,即使老农田村支书都说不可能,即使王工也说做不出来。 可她看到了啊!真的亲眼看到了啊!又怎么能甘心? 第27章 停课潮要开始在江城蔓延了 有没有可能实现? 没有人能给出确定的答案。 工业路上的探索前进, 就是这样艰难,尤其他们还一穷二白。 但林巧枝还是鼓起勇气对温东鸣说:“肯定会有实现的那天!” 会有的。 她又冲温东鸣灿烂一笑:“只要有您的支持。” “哈哈哈……”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和他们当初撸起袖子参加革命一样, 年轻热血。 温东鸣高兴得眼角笑出褶子,看王柏强打趣道:“王工, 这可不像是你能教出来的学生。” 他倾吐着等待的心焦和迫切, 藏着一点点埋怨,“你可是出去实地考察这么多回,才终于肯松口给我准信的!” 王柏强不理他。 只说起申请厂里的资料的事。 温东鸣笑容一收,声音多了几分谨慎,问:“王工, 认真的?” “再让路工和齐老一起看看。” 拖拉机是他们的老本行了,未必就不能走在前面。 干了这么多年,总不能连年轻人的心气都不如吧? *** 家属院。 林巧枝回到家属院,看着一栋栋二层红砖小楼, 感觉整个人筋骨皮肉猛地放松下来。 只恨不得往床上一躺,再打个滚儿! 不过得先去洗个澡。 把行李简单收拾了下, 村民们送的当地特产放在桌上。 她拿了洗澡票, 换洗的衣服,端着脸盆就往红旗厂里澡堂子走去。 天热起来,好多人家在家门口晒水,晒得热乎乎的,正中午趁着日头足,片刻就能把小泥孩给洗刷干净喽。 “巧枝,洗澡去啊。” “诶!” “听说你跟着王工去湖南了, 那边好玩吗?和咱们江城一样不?” “挺不一样的,带了点剁椒回来, 等会儿舀点王奶奶你尝尝。” …… 一路走。 一路遇到熟人好奇地打招呼。 到了厂里澡堂。 林巧枝把衣服存在木柜子里,小钥匙用一根橡皮筋圈在手腕上。 走进澡堂,选了个铁莲蓬头,热水拧开一圈,冷水拧开半圈,哗啦啦的水就往外喷。 很快就冒热气了。 林巧枝把麻花辫拆开,任由温热的水流打湿头发,淋在皮肤上。 带着力道的水流轻轻冲刷头皮,皂豆伴随着水流揉搓出细沫,空气中飘漾着温水独有的味道,又混着皂角的植物气息,触觉嗅觉听觉都逐渐来到最舒服的状态,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她整个孩童时期都有点拮据,明明家属院里的小孩都是职工家属,可她们家真的很少来澡堂洗澡。小时候就是晒水在院里洗,再大点就是用暖壶接水家里用盆浇着洗,水凉得很快,还得小心翼翼。 “在家洗在澡堂洗不都是洗,干嘛浪费那个钱。” 小时候她为了能去别的小孩口中的澡堂洗澡,特意去跑去捡了很多废品。 小巧枝抱着衣服好奇地走进澡堂里,宁妈妈正巧带着珍珠在洗澡。 宁妈妈笑着招呼她过去,给她头上倒点煮好的皂角水,揉得她满头是泡泡,小脑袋一歪一歪的。 满澡堂溢着皂角和肥皂片的香气,她身上也香香的,热腾腾的水蒸气包裹着她,伴随着哗啦啦的流水声音。 那时巧枝还小,不懂不明白很多事情,但能感受到身体好舒服,舒服得她眯起眼睛。 但那日热腾腾的水汽伴着皂角独特的气息,还有被揉搓的头顶,悄无声息地刻入了她的童年回忆里,成为她很喜欢回想的场景。 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 林巧枝换上干净的衣服,到水池边,顺手把衣服搓了,晒到楼下的晾衣绳上。 “唰——” 用力一抖衣服,细密的水花飞溅,溅到脸上有些清凉。 初夏的风吹得衣服摇啊摇,吹出皂角的清香。 林巧枝端着盆,顺着晒得满满的两排衣服和被单,在阳光和阴影飘动的色彩里,慢悠悠地从中间往外穿。 她小时候最爱在这里面钻着玩了! “哇——” 有个钻晾衣绳底的小萝卜头哇地一声冒出来,差点撞在她身上,急刹之后兴奋的一蹦:“巧枝姐姐!!” 她往后一回头,兴奋地大喊:“巧枝姐姐回来啦!” 四面都传来惊喜和欢呼。 第28章 窥见这条伟大工业复兴的道路 江红梅下班回来。 今天很忙, 给柴油机钉木框保护,往里填塞稻草,还有好几台拆分走水路送的拖拉机。 忙得她满身是汗。 听到林巧枝回来的消息, 她急匆匆楼下洗了把手,就赶回了家。 江红梅进门脱衣服, 然后站在脸盆架前, 拿毛巾擦脸,小心瞟着里头屋,好似若无其事地说: “巧枝,前两天发工资你不在,妈想给你领了, 结果那财务科的小刘干事说啥都不同意,我说给你带回来她也不让,你说说是不是死脑筋……” 林巧枝把笔记本合上,放到自己的抽屉里锁好。 “我自己签的自己领, 刘干事她按规矩办,挺好的。” 发工资了呀。 她出去一趟, 居然忙得连这个都忘了! 江红梅把毛巾挂起来, 扯了扯笑:“这不是怕你乱花钱嘛,妈给你存着,你们小孩子哪有什么花钱的地方。” 吃家里住家里,谁家孩子不是工作了就把钱交给爸妈,自己留几块零花? “我自己会存钱。” 一个月38块她哪里花得完,她又不是乱花钱的人,最多多吃点好的, 攒钱买一套趁手的好工具。 38块理论上,可以养一大家子呢! 勤俭节约的, 到处抠一抠,还能再接济两个大家庭,嗯,说的就是她家。 这就是为什么说“一人当工人,全家都光荣”了,因为一个人当上工人,是真能养活全家! 这话才广为流传。 江红梅脸上勉强挤出的笑容消失,她本来就热,心里燥,哪有当妈的服软求人的道理,于是拧巴着干巴巴地说: “你吃家里的、住家里的,一个月能花多少钱?再说你都这么大了,不得帮家里分担点儿,再过两年嫁人,也该提前存嫁妆了。” 林巧枝有点奇怪。 她离开红旗厂去湖南之前,江红梅分明还不是这样的。 她之前可一句没提工资的事。 知道她在补身子,吃好的,想涨力气,还一个月会给她塞一两块钱,要知道没转正的临时工工资和学徒工差不多,也就十几块。 江红梅自己还是抠抠搜搜的,舍不得买好吃的,却愿意给她塞一两块钱。 她静静地凝视江妈那张紧张中带着焦急,疲惫中有些忧虑的面孔,忽然开口:“家里缺钱了?” 江红梅在腰侧擦了擦手心黏腻,知道闺女不爱听,只能努力委婉地说:“也不是缺钱,就是你阿公和奶奶都要做寿了,咱们当晚辈的……” 过寿总不能和平时一样吧?而且都知道他们家是双职工了,现在领两份的工资! 林巧枝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转身去拿抽屉里的粮票,去食堂打菜,“是谁花钱了?是我爸?林家栋?还是哪个亲戚?” 以江妈勤俭节约、计算着过日子的方法,一定会早早攒好这份钱。 双职工的工资不少了,就算现在全家都吃食堂,也不至于过寿的钱都拿不出来。 林巧枝忽然脑子里一闪,站在门口回头看门内的江妈:“是林家栋吧?他找谁学的钳工?” 这年头学个手艺,不管是木匠,铁匠、电工、钳工,都是要托人情、找关系,或者花钱的。 什么都不想出,那就出人,给人家当学徒,给人免费干活,等学出了徒,再在师傅手下帮着干几年活。 “行了!”江红梅声音一下就炸了,她腮帮子颤抖,“问!问!问!你怎么跟你爸一个德行,钱去哪了?钱去哪了?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还能把钱吃了吗!!” 林巧枝默然。 又一次,看到了那些让女人变得面目可憎的泥巴,污泥翻涌狰狞可怖,黏在身上难以甩开。 她闭了闭眼,后退两步,转身出门,“我去打饭……以后不问了。” 走在去食堂的路上。 她回忆起小时候睡梦中被低声争执吵醒的夜晚。 “家里的钱呢?你是不是又拿回去补贴娘家了?” “厂里发的罐头呢?上次清明节回去扫墓我就忍着没说,你三妹给她孩子穿的什么?是不是你拿给她的?” “让你过年少给点,少给点,你又不挣钱,不知道挣钱多难。” …… 等到第二天睡醒。 江妈的眼睛都是红肿的。 然后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继续做饭洗衣服,开始新的一天,只是无形中气势就更弱了一两分。 林巧枝从食堂打回来饭菜。 才走到二楼的走廊上,靠近家门,就能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的声音。 江妈抹着眼泪,“生她有什么用,白养这么大,供她读书,给她吃给她穿,现在翅膀硬了,一点工资都不往家里交,还要我这当妈的求她,你说说我受苦生她有什么用?” “行了!” 另一道声音明显带着暴躁,“她都要出去住了,你还想着那些工资。” “我今天被工友问,脸都是火辣辣的!让你对闺女好点,好点,你回娘家少给一点寿礼能怎么样?”他们闺女眼看着就出息了,为那点工资斤斤计较做什么! “那你呢!!你怎么不说给你妈少点寿礼。” “我妈那是整寿。” …… 林巧枝深吸一口气。 她踢了踢走廊上的铁煤炉,弄出点有人走路过来的动静。 门里声音瞬间安静了。 饭桌上。 气氛有些诡异地沉默。 江红梅憋着眼泪埋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谁也不看。 林家栋考完了,但表情也不太好。 只有林爸先开了口,“巧枝,我听说你申请宿舍了。” “嗯。”她办完户口粮油本当天就申请了,只是不知道要排队等多久。 林父给她夹了一块鸡蛋:“住家里多舒服,又宽敞。你没住过宿舍,不知道有多挤,堆着几个人的衣服家当,身子都转不开。” 林父这阵子在岗位上,不知道多风光。 工友羡慕他,能去学开车,方向盘听诊器售货员,可是公认的三大金饭碗。 不仅羡慕他能去开车,还羡慕他有个好闺女。 “以后你闺女要当高工了吧!” “要是我闺女以后能有巧枝一星半点,我就笑开花了,武强你可真是好福气啊。” 他哪里有过这么得意的时候,搬货的时候都浑身是劲儿。 结果今儿就有人好奇问他,“林哥,我怎么听说你闺女申请了宿舍?” 这把大家伙都给问愣住了。 不可能吧。 林家又不是那种有好几个孩子的家里,住不开,申请宿舍挪挪地儿。 难不成是孩子跟家里不亲?林武强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而且谁不知道,林武强这个学车的机会,就是闺女出息给挣的,“这……听错了吧?” 那人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排队排到哪儿了都说得一清二楚。 林父笑容不变地说:“孩子嘛,想一出是一出,她还想往高工升呢,要不然干嘛跟着王工跑去湖南,那么远,还辛苦。估摸着就看宿舍距离厂区近,图新鲜,她们年轻人没吃过苦,哪里晓得宿舍有多不好住。” 大家听了都纷纷点头说是:“是啊,宿舍哪里有家舒服?你可得回去和闺女好好说说,别图早上多睡那十分钟,就去住宿舍。” 林父又笑着说了两句林巧枝的事。 一时间,大家听了还是心里羡慕,羡慕林武强生了这个出息女儿,还孝顺,这样好的孩子,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以后啊,林武强要享福,他们都高攀不上喽。 直到热闹的人群散去,只剩下他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才感觉手心发凉,走路的腿都发软。 一想到闺女之后真的搬去宿舍,他脸都火辣辣的。 他不明白。 为什么啊! 在他的心里,他真的是一个好父亲了。 可当坐在饭桌前,看到林巧枝那双平静与他对视的眼睛。 林父忽然一下,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他都不知道从什么起,女儿就一直用这种平淡的,没有什么期待的眼神看他了。 要说从什么时候起。 大概是她妈骂她,打她的时候吧,他一开始还劝两句,拉一拉,后来发现不管用,反而让江红梅哭着来骂他,而且搬运了一天的货,是真的累,慢慢他就懒得说了。 所以记忆里,好像逐渐就再也没有女儿哭着跑过来,抹着眼泪喊他“爸爸”的画面了。 那也不是他林武强打骂的啊! 林巧枝把碗里的鸡蛋吃了,“吃饭吧。” 林父是个好爸爸吗?她实在说不出他好。 但林父是个坏爸爸吗? 没有人能说他坏,他什么都不做,谁又能说他坏?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都不需要等小孩长大,小巧枝就慢慢不信任不亲近爸爸了。 林父淡淡地旁观着这一切,旁观着江红梅对女儿的哭啼、训斥,责怪和谩骂,旁观着小巧枝被推出门去,旁观着江红梅努力想要驯服女儿,规训出一个传统意义的好女儿,好女人,只是因为对他有利。 因为利己。 他享受着这无形泥沼绞杀出的血肉,难道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一点都看不到泥沼里有多苦,有多少眼泪吗? 不,他看得到。 他就在旁边,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也隐隐知道这片泥沼在做什么,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意去改变和阻止。 只因为这一切都对他有利。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卑劣,承认自己就是肮脏泥沼的一片地基。 *** “我们去鹦鹉洲玩吧!” 第29章 有能力,有一点点话语权 “反正现在也没上课, 不如找工作吧。” 林巧枝在晚饭后散步时,这么说道。 天已经渐渐的黑了。 又还透着一丝晚霞的红光。 家属院很多人家,都打着蒲扇, 在家属院一条条小巷里散步消食。 小孩子们快乐地你追我赶,玩着滚铁环, 挑火柴棒的游戏, 发出无忧无虑地哈哈笑声。 老人们躺在竹床上在屋外乘凉,吹着夜间凉爽的风,屋里待不住,晒了一天,蒸笼一样热。 吃过饭, 往屋外摆着的竹床上一躺,哼着小曲,吹着小风,听着家属院娃娃们的欢笑和打闹。 如此惬意。 以至于听到林巧枝说话的宁珍珠三人都愣住了, 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阿水纳罕:“我们不是还在上学吗?” 她们才学了一年多,还没毕业, 没有单位会招毕业证都没有的学生吧? “是啊, 而且很快学校改革好了,我们就复课了吧。”宁珍珠喝了一口橙子汽水儿。 林巧枝其实也不愿意相信。 可梦里的事情却都在一一应验。 她声音有点轻,还藏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那万一……一直停课呢?” 风和树叶一起飘过来。 一时只能听到风卷树叶的沙沙声。 宁珍珠嘴里的老冰棍咬到一半,停住了。 一直停课? 从没有这样想过。 难道不是过一段时间,国家改革好了教育制度,就能继续正常上学吗? 可对上林巧枝那双凝重的眼睛。 她们无不心里一紧。 这么多年,像是追着明灯往前奔跑的信任和欣慕, 让她们下意识思考起来。 会怎么样呢? 一直不上课,等到了毕业, 会有毕业证吗? 就算有毕业证,那会有单位愿意要她们吗?愿意要学生生涯大半处于停课状态的学生吗? 有单位接收还好。 要是没有单位接收,她们岂不是成了没有工作的盲流子? 林巧枝道:“我们厂附近的几条街道,最近在鼓励无业知识青年去北边参加生产建设兵团,你们听说了没?” “不会吧……”晚晚抿了一下嘴,她倒是愿意为建设祖国贡献一份力量,但北边也太远了。 “那可说不准。” 林巧枝转头看孙水柔,“阿水,你们学校旁边的那个小学,情况怎么样?” 年纪越小,胆子越大,这话真没说错。 要不怎么叫热血青年呢? 而年龄更小的小学生,在集体起哄下,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地什么都敢做。 袖口带上个红袖标,就是红小兵了。 阿水抿紧嘴唇,表情一下就不太好了,她喉头滚动,吞咽了几下口水,“好像是比最开始凶……” 听说有个老师,额头都被不知道哪个角落里飞出来的石头打得头破血流了。 想到万一真一直停课的可能和后果,心里都不免多了几分担忧和惶恐。 可找工作,哪里有嘴上说的那么容易? 尤其是她们还没毕业,知识技能都没学完全,谁会招她们呢? 以不满足要求的条件,去找工作,这真的很需要勇气。 因为明知道得来的会是一次次拒绝,甚至是一次次嫌弃。 值得庆幸的是, 手里还有一点点捏住了,能拿得出手的底气——一年级名列前茅的优秀成绩。 至少我是优秀的呀! 林巧枝知道这不容易,也没有再催促什么,至少在忐忑的准备的过程中,学习是加倍勤奋的。 不需要她催促。 逐渐变化的环境,就慢慢让人有了紧迫感。 先决定踏出这一步的是晚晚。 “巧枝,我看到城南电力局有招工的消息了,我想去试试看。”她好像很内敛,也很细腻,但或许更为坚韧和勇敢,否则她们不会走到一起。 晚晚看着她,“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她眼睛里爬着细血丝。 林巧枝伸手抱了抱她:“别怕。” 有她在呢。 她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周妞晚,微笑着说:“打开看看。” 周妞晚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张合照,她们在鹦鹉洲坐划子那天拍的,手挽着手笑,看着就知道关系亲密。 她眼泪一下盈了出来,声音都染上一点点闷腔,“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 她都没开口,巧枝就准备好了。 林巧枝当然是一早就想好的。 甚至在填志愿的时候,就偷偷潜移默化的给孙水柔灌输观念。 孙水柔和阿曼小时候玩得特别好,约着一起学医护虽然是儿时玩笑,但多少也是有这想法的。 可林巧枝没把握在风浪来临的时候,保护住去学医护的阿水。 但如轻工、铁道、石油、电力这些有大型技术设备且和红旗厂来往较多的单位,就不一样了。 官方一点的说法,咱们是兄弟单位。 但实际上,他们是有求于红旗厂的。 铁道自不用说,电力局的供电任务压力也非常大,尤其是她们江城还有一个总后勤3661厂。 每个国营厂,都是有国家安排的生产任务计划的,一旦断了电,电力供应出了问题,影响了机床、纺织机、印刷机等机器的运行,从而影响了生产计划,那是要被追责的! 遇到紧急问题修不好怎么办? 只能请外援。 江城最强势的三大厂,总后勤3661厂,城东的仪器仪表厂,红旗农械厂。 总后勤3661厂属于部队管辖,非必要不惊动,相当于只有两个厂可以选择。 红旗厂就是这“外援”的二分之一。 不管再怎么强势的单位,一旦要求人,总是要低头的。 谁又愿意低头呢? 但是有关系和人情在,情况就不一样了。 晚晚抬手用力两下把眼里不受控制盈出的泪水擦干,吸了吸鼻子,“我一开始想借你的名气去争取工作机会,还担心你们嫌弃我没出息。” “傻。”林巧枝用手指抹了抹她眼角的泪痕,把她的脑袋轻轻按到肩膀,“我们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啊。” 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 一起被骂,一起依偎着相互取暖,一起支撑着对方往前走。 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如果从小这条路就只有她一个人走,她还能不能坚持到现在。 晚晚不好意思的从挎包里掏出一份珍藏的报纸,江城晚报曾经报道林巧枝的那一期,她递给林巧枝看,脸颊微红的同她耳语,“你知道吗,我本来是想拿这个给他们看的。” 她把报纸翻开,再一次没忍住感慨:“巧枝,你真的好厉害好厉害!” 让人忍不住相信她的未来。 林巧枝得意的笑了笑,语气夸张地拍板:“那就都拿去给他们看!然后拍着胸脯跟他们说,你们招了我,再过两年,以后想请林工我保管能把她请来。” 晚晚噗哧一声笑。 说完连林巧枝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哈哈哈……” 看着这张笑起来生命力蓬勃的面孔,晚晚忽然发现,她的朋友已经厉害到不需要自己出面,也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张开双臂护在她们身前。 等周妞晚走出这一步。 阿水也着急了,她慌慌忙地收拾收拾,也决定学晚晚的法子一起去试试。 她粗神经地接过林巧枝递给她的信封,兴奋地大喊一声:“巧枝我可太爱你了!!”撞上来紧紧地勒猪似地抱她一下,就火急火燎地拿着东西跑走了。 得到招工消息晚,得赶紧啊! 她挥舞着信封跑走,昂扬地喊:“成了我们一起去国营饭店搓一顿!!吃大肉!!” 铁路局。 这次招工的公告一贴出去,就收到了很多报名,他们人事科的领导和干事,都在做筛选录入登记的工作,争取早点安排好招工考试。 人事科白主任看累了,起来活动活动腰,喝口水,就见一干事捏着一份招工报名表,面色犹豫地走过来。 他喝了口茶,老神在在:“怎么了?” 小年轻就是稳不住,还是得靠他们这些老同志镇住场子。 年轻干事犹豫,“我今天在门口收报名表,遇到个特殊情况。” 他是铁路局的子弟,当然希望铁路局能好,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脑子里还是忍不住回想,“要是你促成了这事,你说领导会不会也记你一功?” 他开口:“这人是个还没毕业的学生,念的是江城铁路技术学院……” 白主任眉头一皱,打断他:“小刘啊,你这业务怎么学的?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这要是招了,岂不是乱套了。” 到时候谁都想来,怎么管理? 不行不行!! 小刘干事往主任的方向凑近了些,压声,“白主任您还记得咱们的布告栏之前张贴的嘉奖吗,给红旗厂那个。” 白主任自然记得。 这可是从他们江城铁路局出去,影响了全铁路的光荣大事。 再然后,他看到小刘干事狗狗祟祟掏出的一张报纸,一张照片,一张报名表。 白主任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脑子里一下就想起曾经在队伍里听到的那句“以后都是红旗厂的顶梁柱” 白主任带着这些东西走了,有点心不在焉的,上楼梯的时候还一个不小心往前踉跄了一下。 小刘干事忙追了两步,担忧:“慢点,慢点!白主任你慢点。” 王副局的办公室被敲开。 他皱着眉头在看文公和报纸,看到人进来,还叮嘱道:“老白,招工这事咱们还得再谨慎点,再缩减几个岗位,宁可少招,宁可不招。” 不能出风头啊。 第30章 《红旗牌拖拉机维修百问百答》 “咱们把私人的忙, 变成公家的吧!” 林巧枝脱口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脑子里很多零散的想法,一下子就“唰”地串起来了! 私人的, 公家的。 看起来都是“学拖拉机”,但名义不同, 可就大不一样了! 私人要学, 谁来教?用哪一台拖拉机教?用哪一片场地?怎么给看到的人解释,让大家伙不说闲话? 这要摆平多少麻烦,欠人家多少人情? “公家的?”孟主任揉着额角,手略微停顿,恍然醒悟, “你——” “你这想法好!” 孟主任眼前一亮的拍手! 她就是干这个的,怎么会想不到? “是我糊涂了。”孟主任失笑着摆摆头。 “不是糊涂,是关心则乱!” 林巧枝强调。 她知道这种感觉,身处其中, 哪里能全然冷静理智、镇定自若? 就好像她和江红梅,那些打翻了调料瓶般的酸甜苦辣咸, 五味杂陈的酸楚, 一下下揉搓进心脏里,只苦涩得心悸难忍,又没法排出。 一碰就疼,一想就酸。 她怯懦地不去剖开,只想远远离开那双揉搓她心脏的手。 关心则乱? 孟主任第一次被年轻孩子安慰,这经历着实稀奇,便索性放松身体往后靠了靠, 笑了两声,听着就知道她愉悦, “咱们巧枝也长大了。” 她看着林巧枝,眼神里带点欣慰,好像看见细嫩的枝丫慢慢扎根,生根发芽,逐渐抽出茂盛有力的枝条,“你要是有这个想法的话,我们家属院想学的应该也能找到不少。” 虽说真正的下乡浪潮还没有到来。 但现在已经开始陆续有人下乡了,都是暂时没有找到工作的知识青年。 孟主任想了想,给林巧枝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 譬如一车间的周家老三,周美美,小学文凭。 “我记得她,好像是跟着她爸招工进来的,小时候在村里念书,后来跟不上,初中没念下去?”林巧枝试着回忆。 孟主任叹了口气,“说是村里念书,其实就认识几个字。” 读着读着就读不下去了,想等着厂里招工,可惜一直没等到。 还有那种毕业了一两年的。比如红旗厂就有个特殊的,高考没考上,工作也没找,家里供他复读,在复习考大学呢,然后政策下来,高考取消了。 林巧枝瞠目结舌:“我怎么不知道。” 孟主任神色唏嘘,有点扼腕,摇了摇头:“复读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谁家会到处去宣扬。而且你天天钻在车间里,哪里能知道这些事。” 目前就是动员这类“闲散”的无业知识青年。 …… 林巧枝想了想:“咱们还是用自愿报名的方式吧。” 譬如这个高考复读的,人家手是握着笔写字的,指不定下乡可以找个村学校老师当当,不一定愿意来学。 孟主任点头,她自如道:“有几个女孩那边,如果有问题的话,我去做工作。” 简单沟通过后,孟主任就让林巧枝放心回去休息了,“这事我办就行了,你放心去做你的精密零部件。” 她可是听说了。 这活儿压力大,许多人都看着呢。 “行!” 林巧枝也爽快应了下来,孟主任干了这么多年妇女主任,可不需要她来教。 她只发自内心的骄傲,朝孟主任笑着回首亮嗓:“我们可是红旗厂子弟!” 就该有红旗厂的风范,就该和别的知青不一样! 让人瞧见了,就由衷赞叹:“不愧是红旗厂。” 梦里她很彷徨,很迷茫。 但现在,她好像明白了那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迷茫一扫而空。 她们这些知识青年,确实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隔天。 就听到消息了,孟主任为响应政策号召,提出希望能给即将下乡的厂子弟做培训的事,“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红旗厂的子弟,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带着我们红旗厂响亮的名号,去往祖国广袤的土地!” 他们不仅仅是去下乡,更可以肩负起传播红旗厂名声的责任来。 在孟主任的设想和说法里。 日后厂子弟一批批,将去往五湖四海,扎根各地。 如果他们都带着精湛的技艺,立足于一片片乡村土地,维修,保养,教农民兄弟姊妹如何更好的使用柴油机、拖拉机……将红旗农械厂的旗帜,插满祖国大地。 孟主任更为大胆的构想里。 发展到后期,可以按照地域片区,选出大区带教师傅,成立各地党支部,交流互助,增进经验技术,组建教学团,更好地为人民服务!让所有红旗厂出厂的农机,再也没有任何维修保养的后续问题。 第31章 我们的拖拉机要上广交会 “拉缸的声音果然没有了!” 林巧枝提着扳手站起来, 又一个横亘的难题被推倒在地。 “我记一下笔记!” “这才多大会儿,就解决掉了,你怎么学得这么快啊!!” 天呐, 真的是和她们一起,才刚刚听谢工说这个维修技巧吗? “我觉得我刚刚看明白了, 我来试试。” “那我下一个!谁都别跟我抢, 我看明白了,我刚刚没成,就是没把活塞卡到位。” 林巧枝把零件拆下来,重新造出故障,递出扳手:“来。” 林巧枝的轻松应对, 始终表现得游刃有余,极大程度缓解了女生们的思想压力和恐惧,还多滋养出许多信心。 虽然林巧枝学得快、修的好,并不会提高她们的技巧和能力, 但当亲眼看见有女生可以轻松自如的掌控钢铁机械,还是将她们从“我们女孩不擅长这个”的潜意识恐惧中解救出来。 在刚刚学农回来那两天, 几乎每天都有人哭, 学着学着就哭了,甚至听不进去任何声音,只崩溃着自己记不住、学不会,抱怨着世界不公平。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气氛就慢慢变了,哭难的声音变少了,变得有信心, 变得更加坚强,变得会相互包容、相互鼓励。 还会有人说: “好像也不是很难嘛。” “对啊, 一台拖拉机而已,我看了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些问题,也就是用那些修理工具,就算到时候真遇到复杂困难的,也能写信回厂里求助。” “就是,大不了写信回来问。拖拉机都是我们红旗厂造的,还怕遇到什么修不好的问题吗!!”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发现之前都是咱们自己吓自己,我家那个门开关老喀喀喀地响,每次我妈都说‘等你爸空了修’,等等等,睡觉都吵死了,昨天我气得去修,结果轻轻松松就解决了!!” “这个我也发现了!其实压根不难,步骤都没有我们初中数学证明题多!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来我老觉得难,就想着等我爸回来修,喊我叔帮忙修,自己不敢上手。” 秦飞燕站起来:“我有个提议!我们谁修好了一个问题,有了心得,可以写下来给大家分享一下,相互学习,一起进步!” “这个好,我支持!” “可以,我其实回家也有写笔记,可以拿出来大家一起交流讨论。” “我也参加!” …… “因为有你在。” 看着坐在土坡上休息,精神风貌截然不同的学生们,谢胜利喝着水,看着林巧枝这样说。 “主要还是靠她们自己。”林巧枝手撑在身后,看湛蓝的天空,“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而已。” “不一样的。” 谢胜利旁观着这群小年轻,觉得很难形容出来心里的那种感觉。 林巧枝虽然年轻,可眼神坚定,动作流畅自信,再加上周围人每每围绕在她身边,任谁一看都能知道她就是这群年轻人里的主心骨。 可实际上她才是这群人里年龄最小的一批。 谢胜利觉得这种感觉熟悉又难以描述,半晌才犹豫地说:“我曾经在保障运输线时见过一支后勤的铁娘子运输队,那队长是个川军家属,她人很厉害,她只往那里一站,队伍就像狼一样,精气神立马就不同了。” “我觉得你和她挺像。” 林巧枝没忍住发笑:“你这么夸我,明儿又想去哪儿偷闲?” 谢胜利哈哈大笑了两声。 嗐!平时吹牛偷闲多了就是这样了,真的忆往昔感慨两句,没人信咯! 他真的觉得很像。 战场上很多人有这种气质,往往是一支部队的精神领袖。 大多数人看到战场上有人冲锋在前,气势强大,信念无敌,并且频频取得战果,自然会变得勇猛无畏。 当这样的精神领袖存在久了,他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一出现,就会军心大振。 他们中国有太多太多这样信念强大的人了,谢胜利看到过很多,可他说不出来。 林巧枝自然也没有意会。 她并不觉得自己现在有那么厉害,能比拟敢上前线的铁娘子运输队,她只是高兴。 高兴自己可以在这个小小的红旗厂里,像是温厂长护住厂校学生一样,她也有能力给女孩们带来一点点改变和希望。 等到越来越临近知青下乡的时间。 林巧枝慢慢把谢胜利这么多年的维修经验掏空了,整理出的工作笔记也越来越详实。 她不慌不忙地学,有条不紊地教。 不知道大家在私底下交流学习时,讨论她。 “太厉害了,我看她修得都越来越快了。” “每次看她站在机械前,都很安心。” “她有信心,我就有信心!” …… 林巧枝看着自己整理的那份维修笔记。 想到很多人都曾夸她的笔记思路清晰、一看就懂。 终究是还是起了一点点私心。 整个教学过程,她对谁都没有藏私,都是一样教,但到最后了她心里还是想给女生们多一些保障,多一点兜底。 她私底下让周美美通知了这次下乡的所有女生。 天慢慢黑了。 家属院也渐渐陷入寂静。 有打着手电筒、提着油灯的身影,轻手轻脚地从四面八方出现,沿着一条条小巷穿梭,向宁珍珠家去。 黑暗中,莹莹光芒像是萤火虫一样汇聚。 “嘘——” 宁珍珠朝着书桌指了指。 不断有人围坐过去,看到桌上那份总结全面、清晰易懂的维修手册,惊喜地转头朝林巧枝看过去。 林巧枝板着脸,端出老师威严:“不要瞎想,想要就赶紧抄。” 她自己的工作习惯,又不是特意为谁写的。 “好!” “好多啊,这能抄完吗?” “能的能的,我们分一分。” 微弱的灯光烛火下,梳着麻花辫的女孩们埋头抄写,钢笔与纸张发出沙沙的摩擦声音。 逐渐有人进来。 桌子一圈挤满了人,就坐地上,坐床边,如获至宝地抄写着操作维修笔记,奋笔疾书地写出一份未来的底气。 林巧枝在旁边,靠着墙和宁珍珠耳语。 “你妈妈这几天真不回来?” “放心吧,不是为了你特意腾地儿的。”宁珍珠看着眼前的画面,眼底漾着高兴,微微侧头,“我嫂子马上要生了,我妈不放心去看几天。” 聊了几句日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转去做妇女工作,宁珍珠很快表现出被供销社糖衣炮弹砸晕的幸福。 她用肩膀轻轻怼怼林巧枝,“供销社最近到了一批白衬衫,还有军绿色的布,要不要?” 她声音有点期待:“白衬衣绿军裤,多好看呀!咱们几个一人做一身,到时候走出去,不知道多靓!” 现在穿这一身的普通群众不多,但风潮已经刮起来了,小碎花和布吉拉,都顶不上绿军花了! 林巧枝也见过。 白衬衣绿军裤,再背一个军挎包,青春、健康、靓丽! 她点头:“行。” “咚咚咚——” 门被敲响了。 林巧枝和宁珍珠对视一眼。 飞快地扫了一眼屋里的人,人是对的,林巧枝狐疑,“应该没有人了才对。” “不会是你妈妈回来了吧?”林巧枝猜测,边往门口走。 宁珍珠摇头:“那肯定不会,我妈回自己家从来不敲门,都是拿钥匙直接开的。” 那会是谁? 秦飞燕、周美美她们也都面面相觑,不会是谁走漏了风声,让男生也知道了吧? 林巧枝把门打开一个缝。 看到了一个意外的人,“阿曼?” 苗花曼冲她笑了笑,她谨慎地往里飞快瞄了一下,像是怕谁突然钻出来。 林巧枝:“地小人多,阿水今天没来。” 她走出来,回身轻轻把门关上,留珍珠在里面守着。 “你怎么来了?”林巧枝心情颇为复杂的看着她问。 “我站在走廊上看到有人往这边来。”苗花曼眼眸含笑地看着林巧枝,“一看就能猜到你们想干什么了。” 这是独属于她们红旗厂家属院女孩的默契。 那些儿时曾一起斗争过的默契。 尽管她胆小地逃走了,但那些曾经紧紧团结在一起的时光,她不会忘记。 苗花曼伸手把夜风吹乱的头发拢到耳后,从外套内口袋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林巧枝,她看着林巧枝的眼睛发亮:“我也找到工作了,在县卫生院。” 按理说,她原本毕业后,是可以分到江城市内的卫生院、医院的。 她明显是降低了标准和条件,给自己争取了一个工作机会。 林巧枝接过她递来的小册子,由衷为她高兴:“恭喜你。” 苗花曼抿了抿唇,小声跟她说:“我们都在努力找工作呢。” 那双黑亮的眼睛看过来,好像写着——我们依旧看着你。 依旧跌跌撞撞地追随着曾经的明灯,源源不断地汲取能量和勇气。 林巧枝眼眶一涩,那些压在小巧枝心底的,儿时朋友一个接一个离开的酸涩难过都涌出来。 她低头看小册子,不去看苗花曼的眼睛。 翻了翻,好像是一本讲急救和草药的工作手册? “这是?”她问。 没得到回应,苗花曼有点失落,但还是打起精神,介绍:“这是我们县卫生院培训新职工的宣传手册,是县卫生院里老医生们总结的经验,有几种急救手法、伤口包扎,常见病可以用的草药……” 第32章 这是属于她,不会被说滚出去的家 等待让人焦灼。 但谁都知道, 急不来。 “快车工,慢钳工。” 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加工零件需要的是精细和耐心,工作不能急躁, 尤其是精密度高的。 稍有差池,整个零件就报废了。 一切就得重头再来。 林巧枝倒是稍微清闲了一点。 她接了一些厂里正常生产的任务, 然后将空出来的时间, 分配到研究新技术上。 她学了很多前沿的新技术。 她在脑子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 做了充分地准备后,才珍之又珍地进入了那个梦。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梦里那台不可思议的拖拉机成功拆卸打开了,关键是没有损坏,还能看到内里的正常运作。 居然是电子传动系统!! “难怪了。”林巧枝呢喃自语。 难怪可以这么轻松自如的双向切换动力, 成功解决双向驾驶的核心问题——动力反向。 而他们,还在使用机械式齿轮传动系统。 ——手动换挡的变速箱,离合器,转向器, 一环环精密咬合的机械齿轮,传递柴油发动机输出的动力。 这是跨时代的技术升级! 林巧枝像是蚂蚁啃大象一样, 孜孜不倦地投入学习, 抓耳挠腮地想弄明白,怎么才能跨越这个时代技术巨壑。 就好像儿时茶不思饭不想,一心想做出能“嘭”地一声巨响,发射出火柴棍的玩具枪。 那也太酷啦! 只是想一想,就忍不住激颤感从脚心蹿起。 这天,林巧枝来到她的操作台前。 脑子里还在琢磨,就听到车间里多了一股闹哄哄的声音。 惊喜, 期待,议论……总之和平时车间里很不一样。 林巧枝顺着声音望过去。 “这是咱们的学弟学妹啊。”旁边操作台的胡清也在看热闹, 他踮脚望着,“我听说他们这批提前毕业的,现在都是学徒工,你说有没有可能给我也分个小徒弟教教?” 胡清18岁毕业,工作三年。 如今二十出头,据说正是最馋老师傅可以带徒弟的年龄。 想过一过师傅瘾。 林巧枝:“……” 她不理解,反正至少现在还不理解。 而且,有没有可能,这不是“咱们”的学弟学妹,而是他一个人的学弟学妹? 她弯腰从工具箱里拿了一罐防锈油,往断线钳上抹油保养,边看那边的情况,“他们定级都是学徒工?” “你这消息怎么这么不灵,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胡清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林巧枝睨了他一眼:“你再灵通点,聊八卦再刮花螺纹,还要被王工骂得抱着叉车哭。” 胡清脖子一缩。 身体都微微侧回来一点,不敢光明正大地看热闹,眼神警惕地往那头偷瞄,“那我不是加班加点,把工期给补回来了嘛。” 这糗事,能不能就别提了! 他岔开话题:“他们这批提前招工入厂的,都是先定级的学徒工,半年之后直接参加咱们厂组织的技术大比拼,考核定级,考到几级定几级。” 没有二级保底了。 听起来还怪惨的,难怪提前毕业这事,没多少热闹和动静。 估计学生们也有点不得劲。 说到这里,胡清看向林巧枝,好奇问:“你是不是也要参加了?” 他在旁边都看着呢,林巧枝的技术,明显已经到达三级了。 车间那头,王柏强带着这一批学徒工站到样机前,说话的声音都凭空响亮了三分:“都来看看,看看这几个传动系统的零件做的怎么样?” 林巧枝做的零件,基本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不足之处当然也有,但那都是技术精度这样需要年限来提升的,人为疏漏和敷衍基本没有。 对王柏强这样略有强迫症的老师来说,拿出来做教学范例,那是再喜欢不过的,底气也足! 学生们都好奇地围了上去。 周围不少钳工也趁着这热闹劲儿,混在人群后头围观了上来。 他们也老早就在心里琢磨了,也不知道年轻人能不能做好,会把这么重要的零件做成什么样。 瞅了瞅已经装配好的零件,有老钳工没忍住小声问身边的学徒工:“林巧枝真是你的同学,跟你们一起从头学的钳工?” “我学妹。”被问到的学徒工有点心塞的回答。 林巧枝的异军突起,实在是让厂校学生们感觉到一阵阵的紧迫和压力。 尤其是从她入校起,不管是哪个年级,不管是哪个老师,都爱拿她出来举例。 远处又一次听到自己名字,还有王柏强那凭空响亮三分的声音,林巧枝:“……” 又来了,又来了! 难道当老师的,都有这个怪癖? 胡清见王柏强压根没空往这边瞅,小步挪到林巧枝工作台这边,用有点看神仙的目光看她,小声:“听说你读书的时候,天不亮就起,狗不叫不睡?” “谣言!” 都是谣言! 胡清舔舔嘴唇,他觉得不像是谣言。 看那边围观,林巧枝脚指头抠了抠地。 她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王工这两天是很闲吗?” 这是在干嘛? “也没有很闲吧,”胡清一脸理所当然,“招咱们厂校学生提前入厂,不就是为了缓解新拖拉机的生产压力吗?当然得带他们了解了解。” 林巧枝舔了舔牙齿。 明白了。 做戏做全套。 不管是不是因为生产压力招进来的,招工进来了,就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得投入新机型的生产落地。 “那低年级技术能够吗?” 胡清耸耸肩:“技术好的做复杂点的模具,技术一般的做简单模具,再差就上一线加工生产零件,总是有师傅带的,听说他们每天还有培训课。” 林巧枝点头,这点倒是和她猜的一样,其实就是从学校学习,回归到了师徒的传帮带模式。 半工半读,边学边参加实际生产。 如果能完整的参加这款新型号拖拉机落地流程,从模具制作,到生产落地,收获也是非常大的。 “这四个工件都是林巧枝做的,知道关键在哪里吗?”王柏强忽然对着围着的学生抽查提问。 林巧枝深吸一口气。 她转过身去,脱掉防割手套,她先去上个厕所。 王柏强不做人。 当着她的面一声不吭,只有一句还不错,好像勉勉强强满意,却转头就拿她刺激别人。 王柏强一点没有不做人的自觉,他问完,就随机点了一个学生。 那学生头皮一紧,直接呆住了。 王柏强顿时脸黑了一个度,开启了这年龄血脉里的别人家孩子的说辞:“都是一起在学校学习,比你小的都已经开始做重要零件了,你连传动系统里重要零件的功能和制作难点都记不住?” 学生皮绷紧,被他表情和眼神吓得急中生智,赶紧说:“变速箱齿轮组里,不同、不同齿数的齿轮啮合……” “行了。”王柏强深深皱眉打断他。 “你回去把传动系统的内容抄三遍。” 学生瞬间感觉天塌了。 “早早通知了今天来学习,不知道提前准备准备?这还是你这学期在学的内容,都忘干净了?”王柏强脸皮绷得紧紧的,目光朝着人群扫去,“你们谁来说。” 大有一副没人说,就全都回去抄书的黑脸架势。 “我记得!”立马有机灵的忙站出来,把自己记得的说一点,“变速箱齿轮组如果齿形稍有误差,会导致啮合异响或跳挡……” “十字轴式万向节,是让拖拉机能适应颠簸路面……” “摩擦片……” “多轴承孔需保证……” 王柏强一个个拷问,学生们一个个答,答得好没有夸奖,答得差就是挨骂抄书加练一条龙。 连围观的年轻钳工们都无法幸免,被殃及池鱼。 这车间里的老钳工们呲溜的咽了咽口水,尤其是刘国友这种从钳工里提拔上来的,看着这群十五六岁的学生,心里默默捏了把汗,又点了支蜡。 真是可怜了。 王柏强可不觉得学生可怜。 他一边用教学提问把学生们考得像鹌鹑,一边叫人拿来测量工具。 他声音稍停又再次响起,还是提问:“你们知道林巧枝现在的技术水平吗?” 围观的学生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冒头搭腔。 王柏强自己也不说,只喊人上来测量,“也该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好的态度,高的标准,免得就知道背后嘀咕学校要求严、要求高。” 取得一点进步就沾沾自喜。 几个学生被点了出来,拿了不同的测量工具,在大家的注视下,测量几个零件的精准数据。 测量数据一边出,王柏强就在旁边细说着这些指标优点难点,对机械质量的保障,要怎么锻炼才能有这样的进步。 老钳工们都悄悄退散了。 但一群正上课的学徒工可没法走,只能硬听,还得努力听,感觉好像被强行灌了一脑子水泥一样黏糊的知识,脑子发懵发胀。 可算撑到测量结束,所有指标全归属一等品,头昏脑涨的脑子激灵了一下,下意识跟着啪啪啪鼓掌。 王柏强:“优秀吧?” 学徒工们心凉凉的,但还是由衷的回答,由衷里带着一丝咬牙切齿:“优秀。” 能提前毕业就很优秀了,现在一段时间没接触,已经能上手这种重要又复杂的传动系统工件了,这真的是优秀。 第33章 咱身后站着八万万同胞 翻了个身。 又翻了个身。 林巧枝睁开眼睛。 她有些睡不着。 她脑子里嗡嗡的, 总是回荡着那些像是齿轮啮合一样嵌入脑海里的话“偏我生的女儿心是铁做的”“养你有什么用”“供你吃供你喝供你读书” 她努力不去想。 可越努力不想,脑子偏偏越想。 一连几天都没睡好,辗转反侧, 彻夜难眠。 好像有小蚁虫在啃噬心脏,爬进了她的大脑。 她眼圈发黑, 脸色也发沉。 俨然是翻版黑脸王柏强。 谁见了都绕着她走, 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多谢了。”方子勤拿回了找林巧枝帮忙的工件,轻声关心问,“你没睡好吗?” 林巧枝嗯了一声:“择床。” 她就是择床而已! 她一遍遍给自己催眠,坚定这个信念,白天更加卖力地工作, 挥洒汗水,让身体疲惫。 几天之后,总算驱走了那些小蚁虫。 她也渐渐适应了宿舍的生活。 是有点小,可原来住的也并没有特别宽敞, 不难适应。 是会有夜班的进出,可她本来也该起床了, 白班和夜班交班时间都是规划好的。 身体是累了一点。 可她精神却逐渐放松下来。 没有人会忽然坐到她的床边, 拉她的手,“巧枝,你弟弟找了几个工作……” 也不会在吃饭的时候,耳朵里忽然听到老家某个亲戚遇到困难,爷奶想她,三嫂家大安哥也想学钳工,他爸的某个工友想让她帮点小忙, 还有给她介绍对象…… 甚至,江红梅爆发的那场大吵。 让家属院议论的声音都莫名平静下来。 连好心来劝她的都少了一些。 林巧枝走在食堂里。 穿梭在宿舍和厂区之间。 好像感受到一缕缕自由的风。 她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上工啦!” 她从楼梯一跃而下, 风吹得发丝昂扬。 她的工友们也在笑着飞跑,惊呼:“快点快点,上工要迟到了!” 树叶吹动斑驳光影,落在这群年轻女孩的面孔上,一路照着她们向前跑。 这时,林巧枝十七岁。 *** 林巧枝兴奋地飞奔到厂后头那大片空地。 样机要验收了! 王柏强正带着一群人,拿着铁锹和铁铲铲土修斜坡,堆地形。 林巧枝旁边工具堆捡了一把铁锹,也兴冲冲地跑上去:“我也来。” 王柏强没让她铲土,给她丢了一根棉线和角尺:“你去测地形,对照技术手册,坡度、长度、高度、起伏所有数据都照着验收地形标准来,只能高不能低。” 林巧枝点点头:“标准是该严格一点,这样送上去验收才不会出岔子,咱们去广交会也更有信心。” “明白就好。”王柏强欣慰,跟要求高的人说话就是舒服,一说就明白,“去吧。” 他转头就又去骂人,骂准备验收地形的人干活敷衍,降低难度,生怕拖拉机验收不过是吗,骂装配组磨蹭,骂准备这么久了连验收功能都整不清楚。 反正是看一切都不顺眼。 林巧枝都已经免疫了。 自从样机逐渐接近完工,王柏强周身气压就越来越低。毕竟他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一人挑起大梁。 厂里投入了那么多的资金,大批量的原材料,消耗了那么多的工人工时,简直是在烧钱,花的是国家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经费,多少小厂砸锅卖铁都抠不出的钢铁原料,如果失败了,一切就打水漂了。 打水漂还能听个响。 失败了只能得到一堆钢铁废料。 那是多少农民的血泪,多少工人的汗水。 所以王柏强总是很暴躁,比之前在学校脸色更黑沉,对各方要求也越发严苛。 她之前还紧张兮兮的。 时间久了,她?*? 发现只是不符合预期的工件和结果才会让他暴躁,要是完美满足他挑剔的要求,反而能缓解他的焦虑。 她还偷偷观察到,有的时候他不是真的生气,但脸一黑,人一骂,嚯,效果倍儿好!效率和合格率都上来了! 林巧枝甚至还偷偷学了下,觉得还蛮管用的。 她拿着棉线和角尺,按照设计要求一个个去测量坡度等细节。 大概一个多小时,总算所有要求都达标了。 最后检查了一遍拖拉机。 加上机油、柴油、冷却水。 厂里去年驾驶技术大比拼的冠军工人,坐在驾驶室里,听指挥驾驶。 “轰轰轰——” 发动机发出燃烧轰鸣声,新机械启动所有的钢铁零件在高速磨合,发出刮人心脏的声音。 在旁边围观的人很多,厂长温东鸣站在人群里,手紧紧的握着面前的围线。 路锋,乔元、翁工良等厂里一众高工,还有他们组内的钳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台启动的拖拉机。 林巧枝屏住呼吸。 “发动机过!” “挂挡调速。” “一档好。” “二档好。” …… “加大牵引力爬坡。” 拖拉机朝着前方斜坡驶去。 忽然一声“咯铛”声底盘蹦出来。 迅速变成周期性的“咯铛、咯铛”声,爬坡越高响声越密集。 车身都剧烈抖动起来。 “停车——” 林巧枝猛地站起来。 心也紧跟着一下提了起来。 这明显是传动系统的问题! “是齿轮啮合间隙?” “还是轴承安装孔位偏移?” 林巧枝边想边跑。 她们一组人都朝着拖拉机急跑过去。 线外围观的温东鸣也一拉围线,连忙弯腰钻了进来。 王柏强脸色铁青,亲自上去试了试,感受整个车身的抖动。 又请路工看了看。 路锋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传动系统或者液压系统的问题,不一定是大问题。” 下来之后,他只道:“拆。” 所有人都一拥而上,前来帮忙,听指挥,拆卸拖拉机。 这时候没有什么组别,也没有什么级别,大家只有一个身份——他们是红旗人。 众志成城,不一会儿,他们就把这个拖拉机拆开, 然后就发现传动系统齿轮、轴承里都是油。 把一个个零件仔细排查过去,发现有两个工件在合体的时候,出现了一道很小的缝隙,影响了机械密封性。 王柏强拿随身的标尺一测量,眉头深深皱起:“缝隙有0.14毫米。” 周围人都屏住呼吸。 机械密封是工业里非常常用的防止流体泄露的方式,比橡胶圈等密封方式更加耐用,泄露少、寿命长。 它们这块技术难度都不高,只要求精度,需要严丝合缝的贴合。 怎么会出这种低级错误? 做这工件的钳工脸都白了,“我提交的工件,都是通过了验收标准的。” 就算没有那么精细,但肯定都是合格的。 王柏强当然知道。 都是他一个个亲自验收的,但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深深皱眉,点了林巧枝的名字,让她过来一起复查。 不是别的高工不好。 而是林巧枝对着套传动系统熟,而且平日里习惯了高要求。 林巧枝抿着唇,她也拿了一套测量工具,开始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的检查。 每个零件都是合格的! 直到她测量完一个零件,在即将放回去的时候,手指触感传入大脑,她愣了一会儿。 又连忙拿起来看,看不出来,又用细细的用手摩挲。 曾经一次次练习的手感让她察觉到不对。 她压抑着兴奋:“王工,你看看这儿!” 王柏强一摸。 确定了。 原来机械密封不达标,导致压力不足,进而引起的一系列问题,都是因为一个工件肉眼无法看到的微小凸起面! 这让所有人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翁工良派了他们组手最稳,精度最高的老钳工,拿着放大镜,手工一点点的打平、抛光。 再组装上去,又测量了一次,受影响的机械密封工件闭合后,误差仅有0.04毫米。 在允许误差之内! 等拖拉机再重新停回起点线。 所有人的心都更紧张了些,林巧枝更是手心冒汗。 “发动机过!” “挂挡测速。” “一档好!” …… 看着拖拉机稳稳的爬上15的斜坡,看它横向稳定性通过标准,在左右高低不平斜坡上也不侧翻…… 拖拉机驶向弯道。 林巧枝心噗噗的跳,一口气提到嗓子,不敢松下去。 爬坡, 转弯, 铰接关节扭动。 测量人员半步也不敢慢地跟着拉线定转角。 “3.2米!!!” 转弯对面立马有工人欣喜的大声喊:“最小转弯半径缩小到了3.2米!!!” “成……了……” 紧张和担忧一晃眼就退散的无影无踪,换上欣喜若狂。 像是油锅里泼滚水,场面从极度的寂静倏地炸开来,所有人欢呼“成功了!”,大家激动得相互拥抱,高兴得仰天大笑、热泪盈眶。 “成了!我们做成啦!!” 从此,中国丘陵山区无铁牛可用,这一历史将被改写! 是他们红旗农械厂,改写了这一历史!! 是他们红旗厂啊!! 整整一天的测试。 将验收记录上报。 批准生产! 上广交会! 温厂长把路工留下来主持大局,安排制作模具,加工生产。 他则领着红旗厂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京广铁路,这是一条跨越长江的铁路线。 第34章 “真是英雄出少年。” 林巧枝为了广交会心潮澎湃。 却不知, 也有一群人因为她而着急上火。 “商务印刷社”这个出版社创立于1897年,在新中国成立后,逐渐调整为学术出版重镇, 在最辉煌的时候,出版的《最新国文教科书》新教材, 曾经热销数百万册, 盛行十余年,在当时占全国供应量的 80%,可以说如日中天,盛极一时。 可随着七十年代的到来,他们文学、学术的出版都被迫陷入停滞状态, 原本负责西方学术译介的编辑只能转向政治文献校对。在大浪潮之下,员工信件需要被审查,每天参与政治学习、批判运动。 最近,就是商务印刷社这个出版社最为困难的一年, 他们的编辑、出版的书籍被重重审核,工作陷入停滞, 眼看着有风声传出, 看到兄弟出版社全社员工被下放到干校劳动,整个出版社名存实亡。 从主编到出版社的全体员工都在艰难奔走。 他们必须积极做好出版工作。 前不久,出版社的编辑在下乡征稿时,无意中得到一份手稿,这份手稿写着一则拖拉机维修技巧,语言清晰明了,风格朴素直接, 而且还是让人眼前一亮的问答模式。 起初看到拖拉机相关资料的时候,编辑并不太感兴趣, 只是看到“红旗牌”后,还是不由自主停下了目光,以她最近下乡征稿的经验,红旗牌可是响亮的名字。 编辑并不懂修理拖拉机的技术,这作者虽没标注个名字,也没太多文笔,可写技术类的东西,却有种独特的清晰感,顺着看下来,连她这个不懂拖拉机修理技术的人,都觉得自己好像学会解决这个问题了。 甚至有点蠢蠢欲动,想去找一台拖拉机,上手试试看。 等她回去,调查了一番红旗牌拖拉机的销量和市场占有率,立马就将这份手稿交了上去。 看完之后,主编和编辑们都觉得,这个作者,这部作品,能救他们出版社于水火!纯技术类作品,不涉及文学、不涉及西方、不涉及资本主义,只有工业技术,且能服务于广大农村群众。 主编当即派人去寻找这份手稿的作者,看还有没有其它内容,如果没有,也要赶紧催稿,让作者将后面的内容赶紧创作出来。 在得到这份手稿时,他们出版社的工作量已经锐减到只需要十分之一的员工即可完成,几乎所有时间都在接受思想教育,眼瞧着就要和兄弟单位一样全员去干校劳动,情急之下,他们借印刷思想手册发了一问一答试了试水。 反响非常好! 后面没了,甚至还有农民群众来问,“你们这思想手册后头怎么不教修拖拉机了?上次那招解决俺们村拖拉机好多年的老毛病了!” 原来需要一下午时间割的牧草,解决了老毛病后,一个小时就割好了。 而且拖拉机好用多了! 来人指着宣传册:“这不是写着要为俺们人民群众服务吗?” 给他们服务,就多印点修拖拉机的内容啊! 农民们还以为出版社有好多内容,但只抠抠搜搜的印一点,然后催还催不来,可把他们气得! 修个拖拉机的内容都藏着掖着,藏着能像是鸡一样生蛋吗? 而出版社这边,已经找手稿的作者找疯了。 本以为很好找。 结果找了半天,连一颗螺丝都没找见。 出版社不知道的是,下乡知青本来就宝贝这些手稿,只是知青混住在一间房,因为一些没分寸的人乱动别人东西,才不慎遗失一张。 很快她就靠技术在村里扎根立足,从集体宿舍搬了出来,住进了大队部,负责维修保养村里那台宝贝拖拉机。 编辑下乡去打听。 人家还以为是来挖人抢人的,警惕地就把这个生面孔给打发了。 农村只是穷不是傻,最晓得怎么团结起来保护好属于自己的好东西。 出了几次差,还托了江城那边人脉去红旗厂打听过,结果都没有半点消息。 “这个手稿的作者还没有找到吗?” 柴主编急得额头直冒汗。 林巧枝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她完全没有想过出版,她从小文笔不好,脑子直,想不出什么优美意境比喻,作文都没拿过高分,创作两个字感觉好像距离她很远。 她只是记录工作笔记。 她当初写笔记的时候,就在家里,也没别人知道,后来因为一点点私心,甚至也没有让培训班的人知道,只私下喊了那些女孩子来家里手抄。 她离开江城去了广州。 知青们下乡分散到各地。 红旗厂里,知道她写过这份笔记的人,只剩下珍珠三人和苗花曼。 显然,出版社的关系打听到红旗厂,红旗厂宣传科干事最多在车间问一问:“你们谁搞创作了?写过修咱们拖拉机的文章。” 不会问到她们身上。 于是出版社得到的答复,自然是没有的。 商务印刷社的社员收到这些四面八方反馈来的“查无此人”的消息,简直要急疯了。 明明手稿就在他们手上。 怎么会没有? 难道是见鬼了吗? *** 林巧枝一行人从大巴车上下来。 能看到广交会展馆外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一个个人高马大气势不凡。 远处还能听到有广州人民用当地乡音在齐声朗诵什么,似乎是学生们。 接待他们的商务部干事,一边带他们往里走,一边给他们介绍:“是周总理写的《告广州市人民书》,呼吁广州市民团结一致,各群众组织,工农兵学商,都要众志成城搞好这次广交会,为我们国家争取到宝贵的外汇。” “广交会是非常好的平台,希望你们一定要拿出百分之两百的重视!咱们上一次广交会成交的订单,就占据了全国当年创收现汇的三分之一……” 干事边走边说,俨然是非常希望每个前来广交会的国营厂,都有斩获。 温东鸣当然要允诺:“我们向党组织保证,绝对拿出最积极的精神面貌,不辜负组织对我们的期待,全力以赴向国际友人出口我们红旗厂的农机!” 林巧枝眨眨眼。 刚刚还叫人家老外,现在变成国际友人了。 温厂长改口好快。 她们在宾馆休息的时候,就核验了身份,发放了身份牌。 这会儿倒是可以直接进。 林巧枝一行人,按照惯例流程先去参观学习了“自力更生”主题的思想宣传馆,商务部的干事提醒,“所有的技术成果,都需要标注:工人阶级创造。” 林巧枝感受到了一丝丝紧张的气息。 她从出发前,也是被要求好好学语录。 她跟着队伍,混在人群里,悄悄问胡清:“我们的拖拉机呢?” 这次出来,王柏强依旧带了他们四个,一来是长见识,二来是他们几个对命名为“红旗东方红70拖拉机”的新型拖拉机了解最深,参与过设计,知道更多的原理。 胡清同她说:“好像是要审查吧,一个是安全考虑,另外一个外交部要确定,出口产品不涉及资产阶级腐朽文化。” 林巧枝点点头:“这样啊。” 她倒是不担心,她们的拖拉机是为农民服务的机械! 等前期流程走完,林巧枝她们终于进入了展馆。 一进来。 林巧枝都震惊得猛然睁大眼睛。 好热闹!! 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的商品! 满目琳琅,看得人目不暇接。 “这一片是食品、手工艺品、纺织品、土特产品的展区,看着会比较热闹,这一块参展的商品有一万多种……”商务部干事带着红旗厂一行人往里走,边给她们介绍。 随着慢慢深入。 人逐渐就没有那么密集了,慢慢出现了钢铁工业的陈列。 “这里就是工业品展区了。” 林巧枝终于看到了属于她们红旗厂的展位! 很宽敞的一片区域。 往左看,是他们中国自行研制的解放牌重载卡车。 往右看,是某种型号的机械加工车床。 轻工业日用品距离这边有一段路。 “来来来,我们该布置我们的展位了!”温东鸣送走商务部干事,看着留下来的工作手册,急忙动员起来。 他先安排:“王工你带人检修一下咱们的拖拉机。” 运送来这么远,肯定要看看有没有出问题。 王柏强点头,很自然的喊了林巧枝,然后把刘国友他们几个送去给温厂长使唤。 林巧枝撸起袖子:“王工,我们从头检修吗?” “肯定的,”王柏强表情严肃,“咱们不能把一点问题留到展出的时候,到时候,丢的可不是咱们的脸,丢的是外国人对我们中国工业制造的信心。” 林巧枝和王柏强埋头干起了活。 温厂长则是一会儿指挥这个扫地拖地,把红旗厂的展区打扫得亮亮堂堂的,一会儿喊那个去准备资料,一会儿要去打印出商品档案,做好分类和编号。 就跟那菜单似的。 要让人知道他们都有些什么产品。 忙活了一两个小时。 整个展区焕然一新。 后面挂上了红旗农械厂的红色横幅,前面是检修过后,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红旗东方红70拖拉机! “可以去喊人来拍照了!” “咔嚓——” 商务部的同志来拍了照片,低头看看相机,确定:“没问题了,这张照片会加入宣传手册里。” 忙活完了这一通。 温东鸣看着林巧枝他们几个兴奋不已的年轻人,笑着说:“这有我们看着,你们年轻人去逛逛展。” 第35章 林巧枝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 胡开记对这个来自红旗厂的年轻人记忆很深。 她很聪明。 如此年轻, 就有了让人惊艳的履历。 他将翻译工作简单交接一下,往这边走。 正好听到红旗厂展位里的讨论声。 “没有20吨的天车,连原材料都吊不起来, 移动不了,怎么进行加工?”刘国友道。 还是精细加工。 连在操作台上完成的模具加工, 都需要台虎钳这类夹持工具固定夹持。 要知道复杂模具, 是需要四面八方都有足够灵活的角度、足够宽敞的空间来进行操作的。 “你是有什么想法?”王柏强紧眉思索一番,看向她。 林巧枝其实也没个明确想法,咬了下唇:“咱们业内传统的制作方法,确实是在一整块型材上加工完成。”* 连课本上也是这么教的。 但既然人家能做,她们为什么就不行呢? 肯定是有办法的! 但10吨承重的天车, 只能吊起10吨重的原材料。 人家要求的模具却足足重20吨。 “拆开来做。” 林巧枝这想法冒出来,心“嘭”地重重一跳。 她都觉得自己大胆,捏住指尖:“咱们有没有可能化整为零,拆开做完, 再组装合体?” 胡开记靠近的时候,正巧听到这里。 外行就是比较容易被带歪, 一个想法出来, 就觉得“惊为天人” 好像感觉“这一听就能行” 他眼睛都明亮了三分,端着接待的礼仪,按捺住心情,只是步伐紧凑了不少。 “温厂长。” 温东鸣抬头,松开眉头,朝他笑道:“胡同志怎么回来了?” 外交部和商务部的同志关系是要搞好的。 展位的各个单位,几乎没有一个单位有能力与19个国家来的国际友人交流。 因此, 他们很难主动去推销自家产品。 只能等外商过来,用他们自己带的翻译交流沟通。 再一个, 就是靠商务部和外交部接待的同志。 他们可以和外商沟通,了解国际友人的需求,然后引导、介绍、推荐。 负责这项事宜,自然也承担起一定的任务。 胡开记的压力也非常大。 他压下情绪,笑着说:“我刚刚听小林同志的想法就很不错,之前咱们沟通过,红旗农械厂技术工人水平也是不错的。”他铺垫两句,就直入主题,“如果我们能把整块模具拆分成几个部分,逐一攻破,最后再组装起来,是不是也能完成这个20吨的模具?” 刚刚在前面好几个厂,就是因为天车承重不够,车间场地不允许这两个硬件困难,无力承接这份订单。 当解放厂也表示困难后,他明显感觉外商的热情下降很多。 这么一个价值保底10万元的订单,眼看就要丢了。 胡开记心中急迫。 温东鸣给他递了一杯接待用水:“胡主管,我们都想尽力拿下外销订单。” “只是,从没有人这么做过。” 况且,20吨级复杂模具属于高端产品了,他们全国所有重工大厂加在一起,年产能也不足百套。 经验也非常少。 胡开记许是被婉拒太多次,忽的心里升腾出一股气,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他们如此无能为力。 他手拍了拍桌子:“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咱们创造条件也要上!咱们拿小米加步枪把敌人赶出去,难道就有先人成功过吗?” 他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鬓间未老先白的几根头发都在抖动,这年头做外交工作,疲心惫神。 “小林同志,你说!”胡开记锐利的目光看过来,点名。 林巧枝刚刚和王柏强讨论过。 此刻也有些为难,只能如实说:“确实会遇到非常多的困难。要仔细分析模具结构和装配关系,每一个单体要求的精度也必须非常高,累计误差才能小,还有安装顺序、模具定位等等问题。” 她告诉胡开记:“这里面,任何一点精度出了问题,任何一环没有考虑周全,都会导致整个模具制作失败。” 风险何其高? 胡主管作风极其强硬地问:“我不听这些。你?*? 们就告诉我,这条路,有没有成功的可能!” 半晌。 王柏强开口:“这得先看图纸。” 胡主管雷厉风行:“我去找他们拿。” 等胡开记再回来的时候。 他又恢复了一身文质彬彬的气质,言语带笑。 他介绍:“这是我们一家生产农机的机械厂,拥有技术一流的工匠……” 金发碧眼的外商在参观他们的拖拉机。 林巧枝和王柏强则在研究他们给出的技术图纸。 林巧枝手在图纸上比划着划线:“大体按照这几个模块拆分的话,我们的天车应该足够用。” 胡清:“这个制作工艺可不简单,看这个抽芯,别说做了,我们之前见都没见过。” 王柏强端详着图纸,眉头也蹙起:“拆开简单,难的是组装回去后,还能保证加工效果,咱们厂之前试过的反向分体研配法倒是可以用在这里。” …… 他们讨论一番后。 由王柏强出面给对方介绍。 看完红旗厂生产的拖拉机,已经有些疲惫失望的外商生出一点希望,他本觉得选择到中国来看看实在是个错误的决定,这里的工业水平还是落后太多。 听完了红旗厂的介绍,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翻译则道:“我们老板说,可以给你们试试这套模具。如果你们有能力完成,我们可以合作。当然,如果无法完成,也请尽快告知我们,我们会尽早出发去别的国家,不过,以后就不会再前来中国,选择中国工业制造模具了。” 最后这句,听得人心里烧起一团火。 不仅是他们。 周围展位的人听了也心里憋住一口气。 当天晚上。 在商务部和外交部联合组织下,红旗厂和各地的工业龙头厂汇聚在一起。 看着图纸,群策群力想找出制作这套大型模具的办法。 中国如今不是没有更大的天车,但少有的几家都承担着非常重要的军工任务,再缺外汇,也不能舍本逐末! 这办法就是林巧枝想出来的。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 有人提出对位难点。 林巧枝则表示:“我们可以使用三点对位法,当初山东青岛仿制国外机车的时候,曾经使用过这个方法。” “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我们只需要把中间这一步改成适应天车移动的高空对位,原理不是一样的吗?”林巧枝道。 解放重型卡车厂的钳工眉头一下拧成麻花,双手撑在座椅扶手上,顶着下巴思考。 没多久,他脑子转过弯来,往后一靠:“小同志脑子转得是快。”这都能给她想到。 林巧枝最擅长的事,就是遇山开山。 当初女知青们力气小,有的抬不起要用大力抬的减压杆,她就找了根长木棍,紧紧绑在减压杆上,加长杆子,然后力气小的女知青也能完成操作。 在湖南维修拖拉机,小时候做玩具,她都是抱着“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去积极想办法。 尤其是她此刻信念坚定。 相信这绝对是一条可以走通的路。 于是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都努力想办法。 即使在她能力范围外,她也积极请教这一群经验丰富、在各个行业发光发热的钳工。 当然,她一个后辈这样逮着前辈一个劲儿的质问不太好,容易争执得吵起来。 她先薅自家羊。 王柏强就是首先被拷问的对象。 王柏强:“……” 被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冲击,脑子嗡嗡的。 且不说如今本来心里就憋了一口气,学生提了问题,当带教老师的答不上来,哪有这种道理?跌份儿! 他接了茬,能自己答的自己答,也没思路的,就抛出问题去问这眼前的一群同行。 这里至少有一半是他认识的老熟人,就先抛棘手的问题给他们。 都是同行,谁没几个朋友,没几个冤家对头? 那一个个问题,就好像篮球场上的篮球,在人群中唰唰唰的飞快抛接。 直到终于被某个人抬手投篮,投了个三分。 讨论的气氛也逐渐激烈起来。 或许是因为信念坚定。 林巧枝好像隐隐成为这场临时会议的核心。 在旁边插不上话的商务部、外交部的同志,默默地围观这吵翻天的激烈讨论。 看到林巧枝每每把“这不可能”“怎么实现”的气急败坏结论,一次次坚定地抛回去“用软金属也不行?”“你们厂不是做过件吗?” 胡开记等人忽然就感觉,那份履历或许并不夸张,甚至没能展现出林巧枝全部风采。 他们交头接耳,低声细语。 看着眼前这场争论,也估算出这份外销单的大概成本和利润。 眼瞧着争论声渐小,接近尾声。 胡主管站起来。 这位精通几国语言,有能力,且统管他们工业展区的负责人说道: “讨论这么久,我们都知道这个订单的难度和风险了,诸位不如再听我说说这模具的利润。” 在座各位都不由打起精神,目不转睛的看胡开记,显然也都好奇。 胡开记语气平稳地陈述道:“这个20吨模具最大的成本,在于原材料。” 他们如今钢铁产量还低,特种钢材依赖进口。 “这20吨重模具的钢材成本,我们预估应该在4-6万元人民币。工期预估3-6个月,多道精密加工需要用到我们钳工、车工、铣工等技术工人,再加上设备折旧等,这部分成本可以压缩到1-2万元左右。” 第36章 中国年轻技术工人的风采 林巧枝神采奕奕地问:“您想看我什么技术?” 对上莎柏琳娜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 林巧枝思绪飞转。 这位三十岁的女士拥有一家自己的食品公司, 名下还有广袤的农场。 对方夸她:“你笑起来很有生命力。” 对方喜欢她:“我听说有个中国姑娘,她说要做出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 听她用初学的外语积极打招呼,听她热情的推销王工制作的正十二面体, 或许有初学的不地道,或许会错了意, 或许有单纯年轻的笨拙。 但莎柏琳娜都不在意, 反而表现得大气且包容。 她喜欢女孩有生命力,有梦想,有优秀的能力。 林巧枝想,那她肯定也喜欢女孩勇敢! 她鼓起勇气,争取道:“如果我的技术能让您满意, 让您感受到红旗厂的良好的氛围和人文关怀,您能将这笔原本不考虑在中国采购的订单交给我们吗?” 商务部的干事心里“哎呦”一下,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直,哪有这么谈生意的, 忙笑着帮忙翻译! 莎柏琳娜听了却觉得不像,她微微侧头, 与自己的翻译低声两句。 那位翻译笑着同她说了几句。 莎柏琳娜胸腔轻轻震动, 那双眼眸笑得格外爽利。 她朝翻译点点头,轻言两句。 林巧枝只听得懂两个音节,“你,她。” 是什么呢? 她很快猜到了答案,或许是——“你告诉她吧。” 翻译对他们说,她们公司确实有一批农机、新食品加工流水线的需求,但在出发来到中国之前, 就已经考察了几家,已经有了初步的意向。 相比较之下。 他们的拖拉机用料质量更扎实, 功能也更丰富,一台就能满足几乎农业机械化所有需求。 这或许是因为中国多样的地形和种植需求导致的,中国的国情也不可能让一个村购买好几台拖拉机,各司其职。 对方的拖拉机技术却更先进,技术更为便利实用,比如收割效率更高,动力等各方面数据表现更好,但价格也会更高就是了。 两相权衡,各有优劣。 女翻译转述说:“阿西娜说,我们考察的这家供应商提供的数据里,他们的技术手册指示,为保证机械质量,指标能控制在0.03毫米以内。” “你还小,如果你的技术指标能控制0.07毫米以内,这个订单就给你们厂做。” 她顿了顿,又对林巧枝笑了下,“当然了,这个要求非常高,即使你没能成功,只要将技术指标控制在0.1毫米内,我们也会采购你们两台拖拉机。” 林巧枝轻轻吸了吸气。 要求真的很高。 除了她自己以外,她从没有见过任何同龄人,无论男女,可以准确控制进入7丝的精度。 尤其是这种现场发挥,不是几个月时间慢慢磨,对技术要求会更高。 莎柏琳娜很好, 但她同样是一位有能力的商人,强大自信藏在眼眸的温柔之下。 她欣赏的生命力和梦想,必须建立在能力之上。 这位拥有自己商业王国的女士,好像正对她说——你可是要做出全世界最好拖拉机的人,你的能力,要配得上你的理想。 林巧枝只觉得自己心脏猛跳,撞击胸膛。 她不觉得压力,反而有种牙齿战栗的兴奋。 她们是同样的灵魂! 只是她还弱小,仍在成长。 而莎柏琳娜却已经是一棵树干粗壮、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仿若窥见未来的兴奋,让她脊背激颤。 她笑容灿烂:“我可以做到!莎柏琳娜女士很高兴有机会能让你见到中国年轻技术工人的风采。” 被叫作阿西娜的那位技术员,拿起展台上正十二面体询问王柏强:“看起来,您应该是她的老师,那她应该也练习过这项基本功,您介意借用一下这件练习作品吗?” 王柏强不卑不亢,神色沉稳:“当然可以。” 心里却暗暗一紧。 林巧枝没练习过这个。 这本是二年级结束,升到三年级时的暑假功课。 他能猜到对方想法。 学生时期非常常见的练习——在多面体的一角,切削出一个新的平面。 而正十二面体,由十二个正五边形组成,每个顶点连接三个正五边形,削平顶点后会形成正三角形截面。 不出他所料,对方果然提出这个要求。 王柏强把锉刀等工具递给林巧枝的时候,宛若正常交流,实则低声给她传授经验,提醒注意事项: “一定要注意切削的深度相同,否则会导致正三角形的边长不一样。” “还有,每个截断的边需要在同一平面上。” “沿着棱线的方向切削,要不然刀具偏斜容易崩刃。” …… 几句话的提示很快过去。 一切还是得看林巧枝自己的实力。 在场的人有眼睛的都看明白了,人家压根不是为了采购拖拉机来的,就是因为林巧枝。 她欣赏这个后辈,即使跨越国界,她也欣赏年轻女孩的勇气和梦想,并且愿意给她提供助力和机会。 钳工是个慢工细活。 想要精进技术也不容易。 对在场很多人来说,在20岁以内跨越进10丝的精度,就已经隐含着优秀的意味了。 那可是只比一根头发丝直径多一点的精度。 要求一撮刀下去,只偏差一根头发丝。 而且现场这个情况,明显还没有机会修改,要一次成功不出错。 这有多不容易? 阿西娜也不在意周围人的围观,和对她出题的低声议论,只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林巧枝,等待看她的技术。 有时候年轻人的技术习惯、是否注意小细节,确实能体现她的学习环境,也能看出她本身的特质。 她也要对老板和自己的岗位负责。 林巧枝沉浸下来,并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紧紧看着她手里的工具,并为此一颗心脏高高悬吊起来。 她脑子里先过了一遍流程。 又仔细想了想王柏强提醒的注意事项。 因为这里没有机床,所以王柏强这块铁料选的是容易处理的低硬度金属。 对林巧枝来说,最初接触高精度工件的时候,是非常紧张的,要做很多的准备,因为理论和实际永远是两回事,把流程和理论学得再好,上手之后,却会遇到各种意料之外的困难。 而现在,面对眼前正十二面体的林巧枝,对这种不带弧度的平直切削,她完全称得上是游刃有余了。 长期大量基本功的练习,让她在把握力度的时候,轻松自如。 长期对自己的高要求,让她对空间角度的感知、角度的把控都胸有成竹。 是真的游刃有余,不需要考虑复杂工件的各种细节,纯粹的切削出正三角形,在如今的林巧枝看来,简直和搅拌热干面一样轻松。 她手工定点。 她有条不紊地划线。 左拌一下。 一刀沿着划线切下去。 预留了一点点精修余量的正三角形,显现出来。 右拌一下。 锉刀一下下修整平面。 铁料好像热干面一样听话均匀裹满芝麻酱,丝滑地逼近目标精度,正三角形边角逐渐清晰。 搅搅拌拌…… 锉刀和铁料在她手里,真好像筷子和热干面一样听话好使,轻松、流畅、自如。 林巧枝沉浸在钢铁世界时,那种从容自若的信心和气势,让人觉得看她工作是一种享受。 王柏强微微松了口气。 他表情没太大变化,但却逃不过人精一样的外交部干事。 “现在是什么情况?”胡主管走到他身边,低声问,“没什么问题吧?” “挺好的。” “你刚刚在担心什么?”胡开记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势必要将所有的隐患排除。 王柏强:“没什么大问题,之前只是担心她没做过。” 这话不仅没让胡开记放心,反而让他眼瞳一紧:“她没有做过?” 对方不是说这是基本功吗? 王柏强解释:“这是升三年级的暑期功课,她提前毕业,跳过了这个时期。”又安抚,“不过她是有这个实力处理这个的,放心。” 怎么能放心? “王工,有什么情况,一定及时和我们沟通。”胡开记感觉自己一颗心被捆紧了细细的绳,一跳一紧,一跳一箍,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抽抽地疼。 他的职业习惯,让他脑子里下意识做了很多预案,如果出现问题,要怎么补救,如果成功,又该怎么谈。 他越想,越神经紧绷,一颗心越是紧紧被林巧枝手里的锉刀牵动。 莎柏琳娜耐心的看了一会儿。 才问自己身边的技术员:“阿西娜,看起来不错?” 阿西娜也点头:“确实不错,您看得很准。别看她做起来好似简单,但如何保持各个面的对称性,是极其依靠经验的,她有非常优秀的空间想象力。” “而且切割线在三个不同的五边形面上,想要保证统一的切削深度,对加工技术要求也很高。” “误差但凡多一点,长度、角度差哪怕0.1毫米,都会导致正三角形肉眼可见的变形。” 肉眼确实没有仪器的精度,但肉眼是非常神奇的器官。 对正三角形这种规则的形状,稍微一点点变形,影响了对称性,肉眼就能感觉到那种细微的不舒服。 然而这难不倒林巧枝。 因为她的技术,早已远远超过了这个水准。 林巧枝最后拿砂纸简单打磨了一下平面,又拿抹布擦了一下加工的铁屑和铁皮,把工具一一收好。 第37章 这是她必须经历的成长 火车桄榔桄榔地响。 “呜——”的一声冲闷气儿的长呲, 车停了下来。 “下车了下车了!” “东西都拿好,可别落在车上了。” “本儿!本儿!方子勤你把桌上那本儿收了,别光惦记着拿吃的。” 一阵兵荒马乱。 刚刚一觉睡醒的红旗厂众人, 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下了火车。 又是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 身子骨都僵了。 林巧枝努力伸了个懒腰, 又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哈……” 都怪王工,昨天硬是拉着他们讲课、讨论模具拆解细节到深更半夜。 “哈——” “haaa——” 温东鸣看着这一串连锁反应,转头问王柏强:“这又是弄到几点?” 昨天他都是听着嗡嗡嗡的技术交流声睡着的,还别说,催眠效果倍儿好。 王柏强倒是不困, 上了年纪就不缺觉了,看着缺觉犯困的年轻人:“时间紧,任务重,厂里这段时间, 多给他们配点粮票肉票,补补营养。” 温东鸣把行李倒了下手:“这好说。” 他们一行人才走出站台, 连厂里来接他们的人和车都没见, 迎面先看到了一排记者。 林巧枝感觉胳膊被人一拍,“有记者!” 她连忙一个激灵。 整个人瞬间清醒了。 她眼力好,马上就看到在站口,有几个像记者的面孔,都是身穿藏蓝色中山装,手里拿着采访本,脖子上挂着相机。 她也连忙提醒身边的人, “有记者。” 她心里暗暗庆幸,幸好没有赖床, 早上拿毛巾擦洗过脸。 旁边胡清就惨了,低声哀嚎了一句:“我应该没有眼屎吧!”又飞快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记者们看到红旗厂一行人,眼睛放狼光,忙快步上前。 “温厂长!温厂长!”步子最快的记者攥着采访本三步并两步迎上来,“我是《长江日报》记者,刚听说咱们红旗厂在广交会上啃下了两个西方国家的订单!” “这可是给咱湖北工业战线长脸的大喜事啊!您得跟我们讲讲里头细节。” 记者们都蜂拥而上,面色兴奋发红。 “组织上是不是真的给咱们红旗厂特批了一批新编制?这可是咱们工人阶级的大喜事啊!” “啥时候能张榜招人?能给咱们江城人个准信不? ” …… 最近江城可热闹了。 先是很多地方听说红旗厂能生产丘陵山地可以使用的拖拉机,有的亲自前来江城,有的通过各种渠道打听。 江城的招待所比平日都热闹不少。 江城的报社也是收到天南海北同行的询问和打听。 可偏偏红旗厂不给准信! 人家求稳,要等第一批拖拉机下流水线,测试没有问题,才肯接受记者采访。 记者们可等不了这么久! 新闻,新闻。 不新还能叫什么新闻? 江城的报社记者们,真是对红旗厂又爱又恨,要不是职业素养,真恨不得化身无良小报,直接报道自己各种小道消息打听来的信。 这头还没愁完。 广交会那边又传来新的消息! 为什么相隔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会知道这个消息呢? 因为组织给红旗厂批了一批带编制的正式工名额! 红旗厂内部甚至已经发了公告,干得好的一批临时工,直接转正,以后就是有户口有正式编制的光荣工人了! 并且还听说,红旗厂还打算对外再招聘一批人。 全江城都轰动了! 一批人! 谁不知道现在工作难找?招工的单位少得可怜,工作机会恨不得比金子都珍贵。 各大报社的记者,都想抢这个头条新闻! 很多人围着打头的温东鸣和王柏强。 钟晴没去凑那个热闹,因为她看到了人群里熟悉的身影。 钟记者有属于自己的记者敏锐度,尤其是看到队伍里林巧枝和旁人相处交谈时的场景。 有时候地位和尊重,就藏在这无形的动作和言语里。 或许他们本人都没有意识到,只是无意识地行为。 记者却能敏锐分辨这细微差距。 钟记者往后走了两步,笑着打招呼,“巧枝。” “钟晴姐!”林巧枝惊喜,她看了看前面一时半会走不了,干脆把行李放地上,让人帮忙看着,走到旁边,“还没感谢你上次给我寄的照片呢,每一张我都很喜欢。” 她收到的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拍照真的很贵,“那些照片花了不少钱吧,我拿给你。” 钟晴笑着摇摇手里的采访本:“要感谢我,不如给我讲讲这次广交会的事?” 前面,乌泱泱的一众记者终于采访到关键部分,兴奋得大脑嗡嗡响,热切期待的目光看着温东鸣。 温东鸣回头朝着后面找人,想喊:“巧枝,你来给记者们说说。” 说累了,还是让年轻人自己来吧! 他这一把老骨头,可不抢年轻人的功劳。 等目光找到林巧枝的时候,发现她正和一个女记者坐在路边聊天,笑得眉眼舒展,格外开怀。 不知为何,温东鸣眼前忽然闪过莎柏琳娜的身影。 莫名的,和眼前的画面交叠。 直到整个广交会展览结束,都仍有人在感慨,他们红旗厂运气真好。 他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林巧枝这小姑娘运气可真好。 可现在想法却有点不一样了。 温东鸣有点新奇,他笑了两声,向后挥手朝记者们示意:“好了好了,采访就到这里。我们要回红旗厂落实后续工作了,你们要想知道具体的,可以去和《江城晚报》的记者沟通一下。” 红旗厂众人离开,记者们才发现,《江城晚报》的记者,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后面去采访年轻人了,避开老油条,运气好到一抓一个准,采访到了关键人物的一手资料! 这可是独家新闻! 全江城人民都关心的大新闻,钟晴愿意和他们分享才怪了。 他们蹲了这么久,居然被《江城晚报》拿下了独家!! *** 林巧枝回到红旗厂,好好睡了一觉。并不知道新一期《江城晚报》大卖后,有多少记者心里跟吃了酸杏子似的,酸溜溜的羡慕钟晴运气好。 她一觉睡醒,宿舍里没什么人。 她把宿舍打扫了一遍,提水拿抹布把自己的柜子和床杆这些落了点灰的位置擦得光亮。 她又拿了铝饭盒往食堂走。 江城春天的尾巴很舒服,到处都开着花,清晨的一丝丝风里都带着湿润和香气。 “林工,早!”一名路过的厂职工,十分自然的冲林巧枝热情打招呼,“去食堂吃饭啊。” 林巧枝愣了一下,忙回了一句:“早。” 这职工她看着倒是不眼生,但却是想不起他的名字和车间。林巧枝工作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在路上被不熟悉的人问候。 笑了笑,林巧枝继续往食堂走,这路上又遇到好几个向她笑着打招呼。 尽管大家都只是路过简单问候一下,林巧枝的心情却也不由自主的好了起来。 等进了车间,遇到在车间巡查的乔元。 “林工可以啊,露一手就换来外汇。”乔元笑呵呵地调侃,“你不会平时还给我们藏了一手吧?” 林巧枝听了他的话,这才明白了,广交会上的事肯定是在厂里传开了。 她佯叹道:“别开我玩笑了,您说说,在王工眼皮子底下,哪里藏得住?” 乔元心情愉悦地打趣:“当初要是来我这组,就没有这个烦恼了。” 林巧枝笑眯眯:“那我把这话传达给王工,看他乐不乐意。” 乔元笑容扩大。 正要说话。 林巧枝忽然笑容一收,站直身体,朝他身后打招呼:“王工。” 乔元连忙表情紧张转身,下意识开口:“我没这个意思,就是说着玩玩……” 定眼一看,人呢? 他被那小丫头骗了! 林巧枝飞快溜走,跑到自己的操作台,捂着肚子偷笑了两声。 她才刚刚做完卫生,拿防锈油保养工具,就有厂办的干事来喊她,“林工,前几天劳动节,厂里发福利了,你记得抽空来领。” “好的,我下班就去。”林巧枝积极应道。 江城真的掀起一股热潮。 红旗厂的激情也渐渐火球一样滚来滚去,添柴加火的燃烧着。 林巧枝却慢慢冷静下来。 她看着手头的工作,找了一间空的会议室,把从火车上带下来的资料和图纸都平铺在桌子上。 这会议室布置简单,中间一张大木桌,两边摆着两排椅子。 桌子很大,20吨重模具的图纸都能平铺开放下。 据说早年厂里条件不好的时候,大图纸都是铺在地上,人趴着画。 面对着价值数万人民币的外汇模具,她肩上的担子格外有分量,感觉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这不是你的水平。”王柏强看着她提交的图纸皱眉,“你之前提出的想法呢,是到实际操作就不会落地了,还是回来被吹捧两句就觉得这样水准就行了?你完全有能力做到更好,为什么不做?” 不够,远远不够! 如果是其它学生拿出这版图纸,他会很满意,但林巧枝不行。 他见过林巧枝活跃的想法和灵气,见过林巧枝在广交会上坚定无比的力排众议,这是个非常优秀的苗子,王柏强作为带教师傅,绝不允许她就这样稀松平常的糊弄过去。 林巧枝解释:“王工,我怕步子太大会出问题,而且我的想法是咱们先尽量谨慎……” 第38章 她咬着牙不愿服输 林巧枝收拾了一下东西。 又磨蹭了一会儿, 才出去。 然后惊讶的发现,胡清和方子勤都还没有走。 她有点尴尬,端起铁皮水壶喝水。 “咳咳……” 胡清先咳嗽两声, 然后小心翼翼看她,“你没事吧?”像是感觉不对, 又赶紧拍拍嘴, 大大咧咧的用自己举例宽慰她说,“哎呀,王工他天天黑着脸骂人,咱们谁没被他骂过?我都被骂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你可别多想。” 这一天都没从里面出来,连水都不打一杯!真是叫他们不放心。 林巧枝脚趾抠抠地:“你们, 都听到了?” 然后手里被塞了个东西,方子勤简单直接道:“吃点东西就好了,这个甜,我每次被骂完, 就给自己找点好吃的。” 林巧枝低头一看,是两块被油纸包裹的东西, 一闻就能闻到那种甜香。 是孝感麻糖! 林巧枝拿起一块咬了一下, 眼睛一下眯起来,芝麻和糖的香气随着咀嚼蔓延,幸福的甜意好像顺着味蕾蔓延到大脑,“好香。” 看着两块一模一样的麻糖,不由问:“哪来的啊?” “厂里发的福利,你应该还没领。”方子勤把眼睛从麻糖上挪开,“还有一块是刘哥给的, 他怕你见到他尴尬,让我俩等等你。” 胡清连忙举手:“我本来也想拿一块的, 结果我妈说不许拆,要留着给我相亲对象。” 林巧枝眼睛一下就瞪大了:“相亲对象?” “我这年龄,也该找对象了。”胡清羞赧的嘿嘿挠了下小平头。 又积极问道:“是不是开心了?”他义愤填膺地打抱不平道,“王工简直太过分了……” 他吧啦吧啦地说个不停,他是真觉得这小师妹可怜啊,做得那么好,谁都没想到的办法,没试过的路,她想到了,还敢去闯。 他都觉得厉害死了。 结果还在兴奋呢,就听到王柏强骂人了,给他吓得心都“嘭”地狠狠一跳。 方子勤也在旁边一个劲儿的点头:“我下午还听到那么多人夸你呢!”他也在和同组的、不同组的师兄弟聊这事呢,他们正聊得起劲,然后被吓得缩成小龙虾。 方子勤左右看看,小声:“看吧,黑面阎王这个外号是不是取得很好?” 林巧枝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 然后加入“蛐蛐黑脸王柏强”小分队。 他们蹲在一起,吐槽总黑脸骂人的王柏强,背后蛐蛐他真过分,真可恶! 吐槽爽了,林巧枝有点做贼心虚,又有点暗暗偷乐,左右看看没人,才狗狗祟祟跑走了。 饱餐一顿,她才快乐地跑去领厂里五一劳动节发的福利。 厂办值班干事刘群见她就热情冲她笑:“林工,来啦!” 他边翻册子,边热情地说:“我都听说了,咱们厂增加的编制,是国家给咱们拉到外汇的特殊嘉奖,林工你可真是了不得。” 说完还竖起大拇指。 刘群把登记册翻转过来,对向林巧枝,介绍:“这次五一劳动福利分为几个部分。” “一是食品粮油类的,猪肉1斤、鸡蛋半斤、鱼肉2 斤、食用油半斤。可以要东西,也可以要凭券,你们没回来,厂办就把东西送去食堂了,这是职工凭券,可以在食堂用,也可以在厂办粮油店用。” “你数数。” 林巧枝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小摞职工凭券,数了一下:“这鱼票在食堂可以吃什么鱼?” “鲢鱼、草鱼那些都行,长江淡水鱼都包含在里头。” 林巧枝点头,心里已经计划起要分几顿吃,吃武昌鱼、烧鱼块、清蒸鱼、剁椒鱼头了! 见她数清楚了,往挎包里放,刘群又递给她:“这是红旗汽水票,职工可以凭票领取北冰洋汽水,作为夏季防暑降温的饮品。” 林巧枝一乐:“还有汽水票。” 他们厂真的越办越好了!! 刘群自信得意:“那当然,别说汽水票了,这次厂长回来还带回来好几种土特产,里头有种是金华火腿,我们主任说了,最迟今年年底,咱们厂就发金华火腿当福利!” 他们去沟通! 林巧枝高兴:“这个好,纯肉,耐放,还好吃!那个火腿的瘦肉香咸带点甜,肥的也一点不腻香得要死。” 刘群一听就知道她在外面吃过了,羡慕:“等厂里置办了,我得好好尝尝。” 紧接着是劳保用品,印刷了“红旗五一劳动纪念”字样的肥皂、毛巾、蒲扇、清凉油。 最后就是一包糖果糕点,1斤湖北孝感麻糖。 林巧枝和登记簿上的应发福利对了一遍:“没问题。” 然后签了字。 林巧枝乐颠颠地抱着东西往回跑,路过厂里粮油店,看到门口有汽水,用凭券兑了一瓶。 “呲——”撬开瓶盖后,一股气直往外冲。 林巧枝喝了一口,被凉了一下:“好冰啊!” “这会儿喝汽水,不就是喝这个冰劲儿吗?”守着冰汽水的人笑眯眯。 到了夏天,江城火炉一样蒸,那就只能解暑,缓一缓汗流浃背的热了。 林巧枝余光看到粮油店门口还摆着一批凉席,草编的、竹子的,麻将块的。 见她看,守着汽水的人介绍:“厂里想着又要入夏了,去凉席厂集体采购的一批,要来一张不?” 林巧枝掏了钱,买了一张最好的麻将块的凉席。 凉席卷好,稻草扎紧,人见她手里东西多,就给稻草灵活打了个线圈,让她挂在手腕上。 林巧枝满载而归! “哇——巧枝你买麻将凉席啦!” “快让我摸摸,这种睡起来最凉快了。” “这个不是要凉席票吗?”朱秀迎上来,满脸羡慕地帮她从手腕上抱下来。 这会儿上夜班的还没走,白班也都回来了。 宿舍热闹极了。 叽叽喳喳地看她抱回来的凉席。 林巧枝把东西放了:“我拿别的票换的凉席票。” 有些家里不用凉席票,就放到那儿寄存,谁要可以用别的票换。 “可我别的票也都不够用。”朱秀苦恼的叹口气。 林巧枝在舍友叽叽喳喳的围观下,把凉席用毛巾擦干净,爬到梯子上往床上一铺。 大家又好奇地向她打听广交会的事。 林巧枝边洗漱,边与她们说笑。 “像个特别特别大的国营商店。” “吃的、喝的、用的,什么都有。” …… 等到晚上,上床睡觉前,林巧枝又用毛巾擦了一遍凉席。 这次,她还往水里滴了一滴风油精。 把蚊帐一拉,往凉悠悠的麻将凉席上一躺,林巧枝舒坦地发出一声幸福喟叹:“嗳——” 被湿毛巾擦过的麻将凉席清凉得恰到好处,风油精又散发着丝丝冷意,既不会太凉,躺上去的触感又恰到好处的缓解了初夏暑气。 忙碌过一天的夜晚,躺在凉席上给自己打蒲扇,简直是人间一大美事。 在美梦中睡去。 又是新的一天。 林巧枝拿了两块麻糖,剩下的锁在柜子里。 快乐的一天从又香又甜的麻糖开始! 她动力满满地去画图纸。 交给王柏强。 然后又被骂了。 “顾头不顾脚!只考虑对位,精度怎么办?你不考虑装配到一起之后,累计精度超标的风险吗?” 她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改好了。 王柏强又找出新问题! 如此三番。 林巧枝看到王柏强的脸,就有一种想挥拳上去揍人的冲动。 左勾拳,右勾拳,再来一个下勾拳! 她以为这就够难了。 没想到很快进入大会讨论。 因为这个模具工期紧,所以前期设计的时间也被压缩得很短。 大会上,针对风险步骤,每个高工都会提出自己的疑问。 林巧枝:“……” 当初她参加这种会的时候,对丘陵拖拉机提意见,还提得欢实,颇有种找漏洞、打地鼠的乐趣。 原来换一个视角,这嘴脸居然看起这么让人牙痒痒! 她绞尽脑汁地去说服一个个质疑。 一旦她被对方说服,那就意味着又要改,甚至意味着全部推倒重来! 每一次被挑出毛病来,质疑流程问题,提出风险,设计被推翻。 林巧枝真的好难过啊,失落得心里酸酸的。 寝室的上铺小床上。 “啊啊啊——” 林巧枝把草稿本盖在脸上,发出抓狂的悲鸣。 想不出来啊!就是想不出来啊!! 脑袋抓破了也想不出来,她想往后退一步吧,王柏强又不让! 进又进不了,退又退不得! 而且在大会上,就是王柏强最凶,最挑剔!! 林巧枝气得在床上蹬腿。 又气得翻身过来,拿笔在草稿本上对着火柴小人用力胡乱涂一气。 火柴小人是谁,不言而喻了。 感受到上铺那点动静,在下铺泡脚的朱秀等人面面相觑。 朱秀擦了擦脚,好奇朝上铺探头,“巧枝,你这是咋了?” 林巧枝瓮声瓮气道:“想打王工。” 朱秀噗哧一声笑:“原来你这么厉害也怕王工啊。” 她兴致冲冲的爬上自己的上铺,把蚊帐撩开,盘着腿坐那儿,兴致勃勃地说起八卦,说起王柏强总进车间,然后眼睛跟安了排地雷装置一样,抓着人打不合格品,谁见他进车间都不敢喘大气。 她叭叭叭说了一堆,最后总结:“谁不怕他啊!” 赵丽红弯腰端暖水瓶多加一点热水,“原来巧枝你这么厉害也有烦恼,我还以为就我们会为工作难发愁呢。” 第39章 只有她清楚透彻的明白每一步设计的意义。 掌声响了好一会儿才停。 大家的鼓掌是真心实意的。 因为做出这份实施方案和分体研制的图纸, 真的很难。 这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 一开始,他们还能根据十几年、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出主意, 帮忙想办法。 在遇到风险步骤的时候,提出有帮助、有建设性的意见。 可等到后来。 图纸和方案不断迭代升级, 在这条前进的路上, 已经没有人能帮林巧枝了。 因为,她已经走到了前面。 一个人走到了这条路的最前面。 每一步的困难都需要她自己去克服。 他们最多只能做做风险把关。 有时候开会,都有些怪不落忍的。毕竟他们给不了什么建议,但还是要指出一个个风险。 又不能不说,他们也得为红旗厂负责。 亲眼看到年轻人一步步扛着压力走过来, 交出一份如此完美的答卷,实在是不容易。 “啪啪啪啪……” 林巧枝抿紧嘴唇。 她感觉呼吸都有些隐隐发颤。 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发懵,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就站在这里, 总被说得哑口无言,总是被人挑出毛病, 最后只能抿紧嘴唇, 压抑着失望又难堪的情绪让大家散会。 “傻愣什么?”王柏强拍了一下她的背。 林巧枝回过神来,藏不住的笑:“有点太惊喜了!” “出息。” 王柏强去打开会议室的门,各个来开会的高工也陆续起身离开。 林巧枝连忙也往门口去,她抹了抹眼睛,好像有点湿。 这次是真的喜极而泣! 她好高兴! 恨不得跳进长江里去,一头扎个猛子,然后像是游鱼一样在清凉的水里快乐游来游去! 乔元刚走到门口, 回头看了看小孩傻乐的样子,隐蔽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王柏强的胸口, 压低声音:“你得再请我吃顿饭,不,三顿!” 他也是管着学校的,没少干活,这也是他当初看好的学生! 王柏强黑着脸让他滚蛋,成天惦记别人家学生。 结果送走一个,还有一个。 等到最后。 翁工良出门时也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神透着点酸气,那一副“让你捡着便宜了”的表情,看得王柏强额冒黑线。 看他脸色,翁工良忽然笑开嘴角,故意回头对林巧枝道:“你这师傅啊,脾气不好。要是受了委屈不高兴,可得学会告状,治治他这毛病!” 林巧枝走过来就听到这个,她努力压住嘴角。 免得嘴角翘得老高! 人走了,转过头,王柏强绷紧面皮:“笑什么笑。” 林巧枝窥他表情,偷乐,小声控诉:“翁工说你脾气不好。” 可不是她说的! 是翁工说的! 年龄大资历老就是不一样,什么都敢说,哈哈哈哈~~ 林巧枝心底的小人,已经笑得抱着肚子满地打滚了。 王柏强看她嬉皮笑脸的样子就头疼。 一点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就知道傻乐! 他板着脸:“资料收好,来我办公室。” 林巧枝三下两下把东西收了,抱在怀里,快跑了几步追上去。 或许是迈过了这个坎儿,她感觉世界明亮,一切美好,胆子都肥了。 她追着王柏强,声音兴奋:“王工,你怎么不夸夸我?” 最近一直被骂,她可太想看王工那张臭脸夸她的表情了! 苍蝇搓手兴奋。 王柏强又有种被嗷嗷撵的熟悉感觉,他分明看了,林巧枝不属狗!哪有这样当面找人要夸奖的? 他加快了步伐。 林巧枝快步跟上,脚步欢快地绕到另一侧,探头。 “王工?” 王柏强:“……” 对上林巧枝那双黑白分明写满兴奋期待的眼睛,还有满脸藏不住的笑,他咳了一声,“还不错。” 林巧枝作怪的深深叹了一口气:“唉——” 这一声叹气可谓高低起伏,感情十足。 对上她那一脸“王工你这是小学生词汇量”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王柏强额角青筋直跳。 他抽出林巧枝怀里的厚牛皮本,顺手就往她头上一敲,然后黑着脸问:“活干完了吗?知道怎么把工作安排下去吗?每个环节分配到哪个车间?怎么保证流程严格有序执行?工期延误了怎么处理?发生意外怎么补救?” 林巧枝捂住脑门。 她还想捂住耳朵!! 人怎么就不能多长两只手呢? 气球一样才吹起来的嚣张气焰,“噗”地一声漏气瘪了。 尽管图纸和方案完成了,但之前被骂的那种头皮紧绷的感觉还在,一点没散! 林巧枝揉了揉脑门,心有余悸地听王工这一串拷问,然后是技术上的,再然后是学习上的,什么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大家知道……被戳得心一缩一缩,哇哇发凉,整个人彻底冷静了。 她去撩虎须做什么啊!! 怎么就这么欠! 眼看快到办公室,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小跑进门,躲开来自王柏强的扎心拷问。 她把资料往办公桌上一放,再把椅子往外一拉,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她可不是为了躲避魔音贯耳,这是尊师重道! 王柏强:“……” 他坐下,让林巧枝也搬张凳子,表情严肃起来:“给你交代一下后头的工作。” 林巧枝连忙从旁边拖了一个椅子过来,坐在旁边。 然后才发现,刚刚王柏强说的那一串,好像真不是为了来一个“来自老师的灵魂压制” 说的是真的! 她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舔舔嘴唇,然后指着自己:“我管这些?是不是……不太好?” 那么多老钳工,老车工,资历深,经验足,还有那么多组长,高工的徒弟。 她这年龄和资历,能服众吗? 即使她再不懂人情世故,这点也是知道的啊!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主力工作,到方案和图纸这里就结束了。 然后王工顶上。 王柏强语气平静:“怕什么。” 他抽出个工作本,就开始给林巧枝讲。 林巧枝:“……” 她偷偷窥王柏强的表情,不敢张口,那表情看起来颇有种“你好好听,我马上提问”的感觉。 她硬着头皮去听。 殊不知王柏强也是头疼。 按照原本的计划,这活确实是给林巧枝干到方案和图纸完成,然后他接手往后推进落地。 如果林巧枝完不成,也是他用备用方案兜底。 但现在这情况。 已经不是他想接手就接手了,现在整个厂,包括他,对这个模具分体研制的理解,都没有林巧枝深刻,所有的方案和图纸,都是她一点一滴磨出来的。 且不说工业一环扣一环的紧密逻辑。 只看对整个20吨级模具的整体宏观把控,最适合的人选只能是林巧枝。 只有她清楚透彻的明白每一步设计的意义。 只有她深刻且百分百熟悉实施图纸的每一个细节。 虽然他也能看懂。 但看懂和百分百深刻理解是完全不同的。 自己的和别人的,终究不一样。 王柏强也没想到,把人逼一逼,能逼到这个地步,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超出了他作为带教老师,能从高处直接统领接管的地步。 这不是他的本意。 设计方案和负责落地,完全是两回事,承担的压力也一个天一个地。 这么重的担子提前下去,他都怕会压垮了这个尚且幼小的好苗子。 王柏强声音都不免放轻放缓了几分,问:“听懂了没?” 林巧枝眼神狐疑。 莫不是有诈? 按照王工一贯的风格,哪里会问你听懂没?讲过就是讲过,讲过的东西要是敢犯错,就准备好挨骂吧。 没错,肯定在诈她! 林巧枝赶紧举手保证:“都记住了。” 嘿,别想诈她。 看她这粗神经还偷乐的模样,王柏强眼皮一跳,心也是跟被羽毛挠一样慌,只能无奈道:“回去休息吧,明早跟我一起下车间。” “好嘞!” 林巧枝快乐下早班。 去喝汽水喽! 明天的事明天烦恼,反正天塌了还有王工顶着! 林巧枝觉得这事多半还是王工来做,毕竟要管那么多人呢。 第二天。 “走吧。” 王柏强带她下车间。 林巧枝早就听说过不知道多少版本了!什么王柏强眼睛跟扫雷装置一样,什么他心黑手狠不讲情面,什么他打一堆不合格品,什么有人看了他都腿肚子发软。 今天第一视角见证! 她跟着王柏强,看他进入一个个车间,从一个操作台走到另一个操作台,从一台车床走向另一台车床。 他会在每一台设备前驻足,观察分辨机器是否保养良好、运转流畅,他会在每一个模具和工件前停留,随时掏出标尺测量。 然后与各值班组长、组内钳工交流沟通。 “你们这一批生产任务是怎么布置安排的?” “进度怎么样了?” “你,对就是你,工作记录本拿给我看看。” …… 了解工作安排,询问工件进度,抽查工作记录。 过程中经常提问。 还会随机去和组内任何一个一线工人交流,验证对比情况。 “你们班组这个件的工期慢了两天。”王柏强皱眉,目光直视对方组长,“什么原因导致的?” 林巧枝偷偷吸了口气,替人捏了把汗,两天可不少了,十几个小时的工期呢。 人的原因?技术的原因?态度的原因?工具损坏意外的原因? 第40章 《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 柴主编也是心里苦。 真不是他非想要占年轻人便宜。 他们出版工作难, 未尝也没有这个原因,没有稿酬,全凭革命热情谁愿意花时间和精力来写东西? 写东西在外行看起来简单, 好像就是动动笔杆。 但业内人都知道,想写好, 写出水平, 脑力心力消耗不小,否则怎么会有“呕心沥血写出”一说? 更别说现在搞文学,文艺作品,还有风险。 果然,红旗厂这边, 一开始就拿这个来压他,抢占谈话主动权。 “技术类书籍可是不一样的。”柴主编赶紧解释,不能再让这话题深下去,要不然他在谈判桌上气势就更弱了, 堆笑着说,“咱们红旗厂这个拖拉机维修技术, 选题完完全全符合政治导向, 工人阶级创作的技术类作品,既有实用性,又符合社会主义思想,绝对是最正确积极的!” 这会儿出版社国有化,出版选题最倡导且大力赞扬的,除了思想手册,就是“强调实用性”和“符合社会主义建设需求”的工农阶级风貌和技术类书籍。 那为什么这部分出版还是少呢? 因为技术类书籍印刷量低, 受众有限,收入微乎其微, 创作方没有稿酬,出版方甚至倒亏钱。亏钱也就罢了,主要是还要受思想教育,反省检讨自己浪费国家资源。 所以柴主编才如此锲而不舍,执着追寻这份手稿! 但想什么都不出,只凭几句话就想拿走红旗厂子弟的劳动成果,红旗厂显然也是不会同意的。 作为强势单位,他们维护职工利益,保障职工权益,才让人人拧成一股绳,团结一心发展到如今。 显然,之前厂里开会的时候已经定过调子了。 技术类书籍可以通过单位推荐出版,被视为“科学普及”或“生产指导”,是受计划调控的。 什么是“计划”? 计划经济,国家根据人民群众的切实需求,来计划生产多少,定价多少。 具体到拖拉机维修手册。 谁来“计划”呢? 谁最知道人民群众的需求? 红旗厂的声音显然强而有力。 林巧枝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翻天覆地式的改变。 柴主编也喉头滚动,提着一口气在胸腔,不敢松下来。屏住呼吸顽强地听着这番强势发言。 最后, 温东鸣笑得和蔼:“柴主编你看,手稿是我们红旗厂子弟自己的,出售也是给我们红旗厂自家用户……” 柴主编嘴唇干涩。 强盗啊! 他要是不同意红旗厂的方案,这是要绕过他们出版社,找个印刷厂自己上啊! 但红旗厂的方案是什么? “稿费”是红旗厂单位得,大批采购是红旗厂,加印也是红旗厂。进也是他们,出也是他们,两头吃啊! 打不过,完全打不过。 柴方凛觉得自己多年的出版经验,那些谈判经验,好像都喂了狗。 他心里眼泪哇哇的淌,只能安慰自己,没事,至少出版工作是他们的,出版销量和成绩是他们的。 起码社员们日子好过了。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柴主编一颗心总算落地一半,期待看向林巧枝:“不知道这样的手稿,林工写了多少?能不能把已经写出来的,现在就都拿给我。” 他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提出:“我知道林工最近工作繁忙,承担的任务也很关键,但我们出版社现在确实比较艰难,只能麻烦你抽空多写些。” “我现在回去拿。”林巧枝刚刚也听到了他们出版社的情况,下放干校和农村劳动,也是在艰难维系,只能说,“后续有新拖拉机维修的部分更新和补充,希望负责和我沟通交流的是女编辑,聊起来会比较好。” 柴主编一心盼着稿子,当然是一口应道:“没有问题!” 林巧枝回去拿笔记本的时候。 柴主编一边喝茶,一边笑着来回客套,脑子里已经在思考人选了。 有,要选最稳重最优秀的。 选不出,那也要火速提拔一个。 林巧枝很快拿两个厚厚的本子回来。 柴主编“腾”地一下站起来,精神大振,脸冒红光:“这些都是吗?” 原本老神在在喝茶的杜主任,也被呛得直咳嗽,好几声才缓过来,“我们宣传科也看看。” 怎么就这么多? 他们抓破头也写不出来的东西,林巧枝一写就是这么一大摞? 林巧枝点点头,留了一本在他们自己这边,另一本递过去给对面的柴主编。 杜主任想看。 温东鸣伸手先截胡了。 他得先看看,真有柴主编说得那么神奇? 一翻开,发现里面是活页,不由好奇:“怎么是散的?” 林巧枝咳了一声,努力淡定:“就是拆开成活页,给人抄过。” 温东鸣点点头,赞扬道:“是知青吧,你这师傅当得不错,尽职尽责。” 林巧枝赧然笑笑。 偷偷往旁边挪了下,挨着孟主任身边坐下。 孟主任一看她表情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肯定是只给女孩抄了,在后头抬手轻轻戳了下她脑门,压低声音,“你啊~” 林巧枝有点心虚地笑着冲她眨眨眼,眼睛偷摸瞟了下前面,手飞快竖在唇边: “嘘——” 悄悄地! *** 柴主编打开笔记本,职业习惯先去看署名:果不其然,没有! 柴方凛心痛地看了一眼林巧枝,又想到他九曲十八弯地找人过程,恨不得刻个名字印章,每一页都用力戳一下。 柴主编低头看,杜主任下意识坐直身体。 没办法,当初柴主编挑剔得太狠,他差点都气恼到把人直接撵出去,还是顾着面子才好声好气。这个柴主编,着实是给他留下了一点小阴影。 不过意识到他看的是手稿主人写的,是他自己夸得不行那份,杜主任腰松了松,“厂长,给我也看看。” 温东鸣把看完的两张递给他,没说话,继续往后看,看了几份,他的神色逐渐认真起来,身体也是不自觉坐直,仔仔细细把小半本都给看完了,没放过一点细节。 柴主编还真没夸大,真要出版了,对他们红旗厂、人民群众都是很有好处的。 不仅是红旗厂响应号召,正在筹划的“红旗厂子弟带着技术去往五湖四海、扎根各地。”是很好的教学材料,对于所有使用红旗牌拖拉机的人和地区而言无疑也意义重大。 中国,缺工业铁牛! 农业机械化程度仍遥遥落后于世界水平。 少损耗一台都是天大的好事! 温东鸣把笔记前后翻翻,还能看到里面夹杂的思考,还有前后别的工作感悟和笔记。 他一直觉得这年轻小丫头天赋高,脑子活,只是林巧枝对工作的态度,这样重视且细致,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 “你这个写工作笔记的习惯,什么时候开始的?”温东鸣鼻孔微张,明显是高兴的。 “嗯,”林巧枝想了想,“之前读初中就有记笔记的习惯,后来工作了,看王工的工作笔记,觉得好,就把这习惯捡起来继续做了。” “好……好!”温东鸣连声赞叹。 他当场发出爽朗的笑声,像是一只落进了粮仓里打滚的快乐鼠。 林巧枝很快也成了快乐貔貅。 因为她终于弄明白了,这是多少钱! “单位推荐出版技术书籍,为单位争得荣誉,按照厂规奖励办法,你占六成,集体功劳里厂校教维修实操课的老师、维修部谢胜利师傅这些提供技术的人总计分得三成,厂里留一成……”厂办会计拨拨算算,一再强调,这是厂里对积极先进个人的奖励,集体出版,集体责任,集体荣誉。 林巧枝小鸡嘬米点头,什么稿费,不存在的! 不叫稿酬,读作荣誉!她们红旗厂集体的荣誉,造福广大人民群众! “……是435元。”厂办会计帮她算清楚道。 林巧枝黑眸一下亮了,喜不自禁:“这么多!” 简直是巨款!! 对她来说,假设每个月存一半的工资,也需要足足存两年! 据她所知,不少孩子多的家庭,工作几十年下来都存不下这么多钱。 厂办会计撕下一张:“这是凭条,等钱到账了会通知你去财务科领取。” 林巧枝接过,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看上面圆圆红红像是月饼一样的红旗厂印章,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她跑回宿舍。 有点紧张,仓鼠屯粮一样,左看看右看看。 先藏到枕头套里。 想了想,不放心! 又拿出来,藏在凉席下的褥子下面。 她躺在床上,傻乐得左滚滚右滚滚,发出嘿嘿嘿的傻笑。 躺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 又爬了下来,从柜子里找了本《数理化自学丛书》夹在里面,然后藏在好几本书下面压住,最后锁好! “嘿!” 她是小富婆啦! 又美滋滋地躺了一会儿,乐得浑身幸福冒泡泡。 直到听到厂办广播站下午定时广播:“江城红旗农械厂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十五点零五分,今日人民日报报道……” 林巧枝?*? 猛地坐起来,眼前浮现王工那张黑脸。 天啊! 完蛋啦! 王工才说下午让她自己试试,不会以为她临阵脱逃吧! 她急急忙忙踩着梯子爬下来,弯腰穿好鞋,疾驰忙慌地跑下楼,然后大步往车间飞奔。 柴主编也是以最快的速度踏上回去的火车,他得赶紧带着稿子回去,审核,校对,排版…… 第41章 林巧枝是这个项目的核心主导 商务印刷社。 柴主编在门口焦急回转, 当看到社员飞快骑着一辆二八大杠回来时,他快步上前。 他一把抓住车把手,急切:“怎么样?你确定书都完完好好发走了吗?” 张港忙喘了几口气, 用腿支着地,保证:“都检查清楚了, 印刷厂那边出这一批书, 没有问题!供销社那边已经全部拉走了。” 自从柴主编带了手稿回来后,出版社就紧锣密鼓地开始定封面,审核稿子,校对,排版, 联系印刷厂…… 破釜沉舟拍板这一切,柴主编背负的压力不言而喻。 眼瞧着供销社把书运走了,他还是难以安心。 可只能等着供销社层层分发,等着市场的反馈。 最多……做一点点小宣传。 他转身往办公楼里走, 喊人道:“老周,我记得你之前手下有个文笔老辣, 很会调动读者情绪的作者?” 供销社一级级的运输、分发, 很快沿着水路陆路蛛网一样进入南方大大小小的供销社,摆在了货架上,按照计划进入了省级、县级、市级的人民政府。 很多人看到书封面上印刷的照片,威风凛凛的钢铁巨兽,红旗牌铁牛55拖拉机,都会不由自主的被吸引。 这年头,在很多人民群众心里, 拖拉机的地位,和兰博基尼也没什么区别——哪个生产大队要是迎一台拖拉机回来, 不仅要敲锣打鼓,十里八乡都会来围观看热闹。 在被封面吸引了注意力之后,紧接着就会被“速查速修”“百问百答”这样的字眼吸引。 这名字取的,就给人一种好像很轻松很快速就能从中找到答案的感觉。 又是问答模式,没有大部头的压迫力,不由就拿起这本书,好奇翻看起来。 先看目录的一百问。 想看看拖拉机都能有什么毛病? 能在供销社注意到这本书的,大多都识字,比如村长、村支书,生产大队干部,其实都不太懂维修拖拉机。 但偏偏又总感觉自家拖拉机多少有点问题。 这一看,就跟看病似的,对号入座了! 人或许就是这样,自己分明不是医生,有个头疼脑热,偏喜欢听人说着说那,怎么都觉得自己对得上号,疑神疑鬼。 拖拉机也一样。 一看,这个问题像! 再看,这个问题好像也像! 一百个问题里,总有那么几个能狠狠戳中他们为拖拉机牵肠挂肚的心脏。 再回过头来看,书最前面,还有个出版社附赠的小故事,据说是有村子为了想看这本书,急得差点砸玻璃! 砸玻璃啊? 这么抢手?最后还真的修好了啊?看得人一愣一愣,又心痒,忍不住问供销社的售货员:“同志,这书上说的这事是真的啊?” 还不等打毛衣的售货员回答,门口急匆匆跑进来两个穿着解放鞋的黝黑男人:“你们这是不是有那本《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 售货员把货架剩的一本拿下来,牛气轰轰地指着柜台上的两本:“就剩下这两本了,你们这会儿不买,下午来就没了。” “这本我们要了!”解放鞋黝黑男人赶紧掏钱。 最后一本了! 还在犹豫的人心一抖,赶紧把最后一本揣兜里。 才走出供销社门口,就又看到有急匆匆赶着牛车来的人,他把书往怀里一藏,一把抓住解放鞋同志:“大兄弟,你哪个生产大队的?” 到底怎么回事? 供销社的售货员一连回了好几句“卖完了”之后,也纳闷地跟同事嘀咕:“怎么这两天这么多一进来就问这书的?” 平时怎么没见书这么好卖? 随着时间流逝,十里八乡之间消息传递,每天来问的人就更多了。 甚至一天到晚都能碰到,应付得人口干舌燥。 “你们供销社有吗?” “我听说青柳村就是在你们这个供销社买到的,他说他买的时候还有好几本呢!” “书今天调来了吗?” “下一批什么时候能到?” …… 柴主编自掏腰包请人在报纸上打的“小广告”,显然效果还是不错的,带动了第一批生产大队购买。 当然,这个小广告,当然不能是大大咧咧的广告。 做了这么多年的出版工作,柴方凛还是认识不少写得好的作者的。 他找了个笔头厉害的,自掏腰包给稿费,请老朋友私下写了一个跌宕起伏,抓人眼球的“拯救俺们村拖拉机”的故事。 取材于有村子派小孩子到他们出版社门口蹲守的实事,稍稍用了点春秋笔法。 写法很符合当下各个报社去农村征稿,征到的“农民风采风貌”故事。 只不过,写得那叫一个爽快。 带入村子视角的人,在一波三折的情绪里起起伏伏,最后靠他们坚持不懈的努力,成功解决了拖拉机的老毛病! 看完第一个想法就是:“不会真的有这本书吧?” 没忍住,跑去供销社一问:还真有! * 最先反馈回出版社的,是各地报社的消息——反响不错。 社员们不禁松了一口气,还有人笑着给柴主编竖大拇指,夸道:“这都能被您想到!” 原本这事,可是让他们出版社焦头烂额的。 当初他们在思想手册后印了一问一答试了下水,反响是很好,没想到好出意外了。 也不知道怎么传的,人家就是笃定出版社有一本书,但只愿意给他们看一点点。 据说是因为有村民拿着思想手册问:“出版社是干什么的?”然后不知道哪个知青说了句,“出版社就是印书的。” 就因为这,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肯定藏着一本书。 怎么说都不信,就是坚信“我大姑说”“我二爷爷说”“隔壁村的老赵说”“我们村都说” 信身边的谁都可以,就是不信他们出版社! 真是头都大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舍不得壮劳力,有些村子就派些半大小孩来他们出版社蹲守。 非要他们去看看书,看看有没有什么“土办法”也可以把他们拖拉机身上的毛病给治好! “这事我们遇上都头疼,说也说不通,又拿他们没办法,”那会儿谁不恼火,谁不嫌烦,偏柴主编回来耐心给解决好,还能翻过来促销量,“要不您是主编呢!” 他们都知道这本书不会缺销量,金子总是会发光的。 但怎么打开市场呢? 这不就打开了! 各个报社同行给了第一波反馈之后,出版社高兴又不敢太高兴,只能按捺着忐忑又期待的心,继续等待市场的反馈。 首先,就是邮递员送来的一包包信件! 出版社停滞已久的业务,到如今,再一次被天南海北的读者给激活了! 柴主编一边指挥着人去门口迎一迎邮递员,一边满面红光地对社员们说:“我们得紧紧抓住这个机会,扎根群众!” “对,一定得做好这个工作。”有编辑兴奋应道,不愧他们绞尽脑汁在书里藏的心思,引导读者们积极给他们出版社写回信。 他们可以再按照地区、问题统一整理好。找出需求最多,最具有普遍性的问题,就又是一本新书了! 他们还能参考《赤脚医生手册(南方地区适用版)》一样,轮流出各个地方适用的针对性维修手册! 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一本书的出版工作再多,也用不了一个出版社的人,但借此机会,服务广大人民群众就不一样了,他们出版社有了群众基础,自然就能在时代浪潮里站稳脚跟! 在柴主编等人心里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终于,等到了市场反馈。 “供销社那边打电话过来,说需要再供应2万册。” 从门外匆匆跑进来一个年轻编辑,语气激动:“主编,河南那边有政府单位要8千册。” …… 听到这些陆续传来的消息,整个出版社都情不自禁地爆发出欢呼。 柴主编也没忍住激动地哈哈大笑两声:“看来咱们首印8万册还是太保守了。” 还是这两年变胆小了,怕卖不掉,怕成库存。 柴主编到底是经历过他们出版社辉煌时代的人,当机立断:“联系印刷厂那边,再加印八万册!” 听得众人暗暗抽气,这可是技术类书籍。 “会不会太多了。” “就印八万!”柴主编心里算着,全国生产大队六十多万,南方起码三十万,如果算下面的村,得有一百多万个,就算只有三分之一有拖拉机,也吃得下! 说不定还要再加印呢! 他派人去联系印刷厂,自己则是赶紧联系红旗厂,说好的,加印得取得红旗厂同意,这祖宗可得好好供起来! *** 江城作为红旗厂的大本营,维修保养需求没那么多,火爆的气氛倒是没有太明显。 林巧枝更是对外面读者的热情一无所觉,她一直忙着20吨重型模具的制作。 一步步接管整个项目的落地,实在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 “林工!六车间天车吊装出事了。”一个穿着夏季工装的工人面色焦急,脚步匆匆地跑进来,“请您赶紧去看看!” 林巧枝猛地抬起头,面色一沉,她停下手里正操作的台钻,转身往六车间的方向跑。 边问:“什么问题?现在情况怎么样?” 她早上巡查的时候,分明还好好的! “我们按照计划操作,结果悬吊起来的模具忽然一歪,差点从钢丝上滑脱下来。” 说起刚刚发生的这个意外,这职工明显还心有余悸,紧紧追着她说:“幸好老师傅经验足,悬停住了,但现在谁也不敢动。” 第42章 在疾风骤雨中顽强生长 林巧枝趁着擦头发的功夫, 对着镜子仔细看看自己。 镜子里。 她还是她。 冷下脸来有点凶的眉眼,并不讨喜。 从前,大家说她“性子凶” 现在, 大家说她“有气势” 是哪里变了呢? 林巧枝摸了摸最近好像要变成浆糊的脑袋,忽然唇角扬了扬。 又抿唇压住笑。 她好像又往前走了一点点。 虽然很难。 但这就是她想要的, 不是吗?她还会继续往前走, 走到她能想到、梦到的最高处。 把头发擦到半干,林巧枝又去把衣服搓了,挂到楼下的晾衣绳上。 夜风吹过她半湿润的头发,带来一丝丝清爽的凉气。 找了张竹椅。 她抱着工作笔记坐下。 借着天边最后一片霞光,林巧枝翻了翻最近的笔记, 本想检查梳理一下,看看自己的工作有没有疏漏。 却忽然看到一些思考,一些她之前关于那台不可思议的的拖拉机的想法和设计。 是的。 虽然还没能参透核心技术,但她已经尽力试着搭起了一个粗糙的框架。 现在有了经验, 再回头去看自己设计的拖拉机,她都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实在是有点粗糙、有点青涩了。 “笑什么呢?”在厂里到处溜达乘凉的王奶奶扇着蒲扇走过来问道。 她笑呵呵的问:“是不是咱们的模具快要做好了?” 那可是十多万的外汇, 乖乖嘞, 老大一笔钱了。 林巧枝笑了一下:“借您吉言了。”又随口问,“上次伤的脚现在应该好透了,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王奶奶把蒲扇一挥:“能有什么事?早就好了,你给我修的那自行车,可好骑了,到现在都好好的,还是你的手艺好, 干活也细……” …… 林巧枝聊了两句,边托着腮, 在笔记旁记个几句。 她现在没时间具体去修改,就在旁边批注一些现在产生的灵感,记录下此刻的想法。 盛夏蝉鸣,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邻里闲聊,漾满了家属院的夜。 很快,小孩躺在竹床上发出呼噜呼噜的香甜睡梦声。 家属院也一点点安静了下来。 晒了一整天的宿舍楼很热,酷似蒸笼,后半夜才转凉。 林巧枝睡得不是很安稳。 她又做梦了。 不是入梦,而是真的自己做梦。 自从成为项目的掌舵人,驾驶这艘沉重庞大的巨轮在风浪中前进,林巧枝偶尔就会在半梦半醒中转而做起自己的梦。 会梦到失败,会梦到她的方案其实藏着很深的一个问题,会梦到最后合模失败,会梦到亏损的几万元人民币,梦到红旗厂因此遭来骂名…… 梦不真切,甚至醒来就会忘,可感觉敲进心里。 林巧枝睁开眼,深吸两口气,感觉贴着凉席的腿好像有些黏腻,再一摸,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翻了个身,清爽了些。 双手胳膊肘撑着枕头,伸头去看窗外。 天没有大亮,只是透着一点点微光,照得宿舍也从漆黑变成昏暗。 借着这薄薄的光线。 林巧枝小心地摸出枕头下的小本子,不发出声响,免得吵到还在睡梦中的舍友。 本子摊开。 最前面有被铅笔线条涂得黑黢黢的火柴小人,小人脑袋边还有“#”字型的生气符号,再往后,还有林巧枝陆陆续续写的【不要害怕】【一定会成功的】【你不比任何人差】【想办法!】 她又翻了翻。 曾经的困难和恐惧,也都被她一一克服,如今像是青烟一样远去。 梦里带来的心悸都褪去了些。 她摸出夹在床板和铁架中间的一根用短的铅笔,在最新的一页写下:【打不倒我的,只会让我变得更强大!】 ——十七岁的林巧枝,在清晨寂静的宿舍用力深深写下。 *** 林巧枝又轻轻翻身躺下来,枕着她的小本,闭上眼,眯了一会儿。 下夜班的机械铃响,才将她从迷迷糊糊的香盹中捞起来。 起床洗漱,去食堂过早。 她默默吃着一碗凉面,脑海里思考着模具的进度和细节。 出了食堂。 有人从旁边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行。 “小同志工作情绪有点沉闷啊。” 林巧枝把自己从齿轮般咬合的思绪里拔出来,抬眼朝着身旁看去,意外道:“温厂长。” “我可得好好说说王工,怎么把好端端的学生教成和他一个样了。”温东鸣指了指自己眉心,又笑着示意林巧枝,“你瞧瞧,你现在表情,这眉头,起码和王工有五成像。” 他手势比了个夸张的五。 林巧枝不由喷笑。 又伸手摸摸自己眉间,有点小不乐意道:“应该也没有吧?” 温东鸣见她表情活泛起来,满意:“这就对了!”又道,“厂办医院采购了一批金银花露给小孩排痱毒,我看你也可以去领两瓶喝喝,去去心火。” 说着,就给她手里塞了几张金银花露票。 林巧枝其实能感觉到大家对她的照顾,明明每人每月供应的肉票只有一两斤,但她却基本能天天吃到肉。王工也不黑着脸骂人了,对她说话都温和了几个度,连孟主任也会特意找到宿舍来关心她的情绪。 这样的待遇,是她十几年从未体验过的。 好像她是什么需要被呵护的珍宝。 可她明明是野草。 即使在疾风骤雨中,一样吹不倒,淋不烂地顽强生长。 林巧枝忽然问:“您年轻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当然有,不过我那会儿可比你现在大多了,”温东鸣赫赫笑了两声,见她眼下的淡淡乌青,有些感慨回忆,“当初我带着人千里迢迢去北边请路工,带厂转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心里怕啊,组织和人民选我当厂长,如果我一上任把厂子搞垮了,那得有多少人在背后戳着我的脊梁骨骂?” 林巧枝眼睛微微瞪大,不敢置信:“您当初也会心慌啊?” 她从小到大,听到的可都是厂长带他们红旗厂从名不见经传的小柴油机厂发展到如今的英雄故事。 这样豪迈的英雄事迹里,温厂长敏锐、果断、能屈能伸、慧眼识人,有大魄力大手腕。 没说温厂长也会心慌啊! 居然和她一样! “哈哈哈当然会,我又不是什么老妖怪,也当过年轻人,哪个年轻人第一次扛重担的时候不紧张?”温东鸣大笑两声,笑声又透着豪情,“可如果我们不顶着压力往前走,不去做那些别人都认为我们做不到的事,难道一直落后,甘于平庸,直到有一天再被人打进来吗?” “你个小丫头别想那么多,闷头干就是了,即使失败了,那也是长征路上的英雄,你说说,难道走到一半牺牲的红军战士不是英雄吗?” 林巧枝眨眨眼:“可我还是想成功。” 温东鸣看她黑亮执着眼睛,就知道她肯定没听懂。 年轻人啊,正热血心气高,哪里懂得了哦。 他也是老了才明白。 那些一辈子钻研一种材料却没出成果的,那些在农田里埋头半辈子搞农事无果的……难道他们的失败该被谴责吗,他们的新中国就是有这一群群人前赴后继,才闯出了最前头百分之十尖尖的成功和成果。 或许没出成果的材料为下一个天才避开了错误的路,得来成功;或许农学家的学生就站在老师半辈子的研究积累上,出了成果。 那都是他们走过的革命征程啊。 温东鸣笑了一声,年轻人肯定是懂不了喽,语气宽慰道,“想成功当然好,不过你也记着,别怕失败,万事有咱红旗厂呢。” 最初他也是担忧的,太早了,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到十七岁年轻人身上,太早太重了。 可幸好的是,林巧枝远比他们想象中做得更好。 就是神经绷得太紧,像是快绷断的琴弦,看着就担心,得松松。 温东鸣拍拍小年轻的肩膀,“今年咱厂里的技能大赛要办了,你去放松放松,顺便考个三级。” 林巧枝还琢磨呢,什么成功什么失败的,她想点点头,说自己明白了都卡住,她可不想失败啊!!! 怎么温厂长心态能这么好啊? 那么大一笔外汇,这么大的事! 所以说,难怪人家当上厂长了呢,看看这心态,看看这扛事的底气! 她心里正嘀咕呢,忽然就感觉肩膀被拍了拍,听到了考三级的消息。 她一时都有些怔住。 之前入厂定二级,她都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思。 什么时候考三级水准,变成“顺便”“放松放松”的事了? 她居然还觉得挺有道理。 是挺放松解压的。 温东鸣调侃:“我看38块工资还不够你吃的,升了三级工,刚好再顺便多配点粮票肉票。” 林巧枝脸颊一红:“我又不是猪。”又辩驳,“怎么可能38块都不够吃?” 但语气透着点心虚。 好像……可能……确实是被她吃了不少。 人家一个月吃一次肉。 她天天吃肉,可劲儿造,能不费钱费票吗? 得赶紧考三级!! 林巧枝赶紧去报名了今年厂里办的百工技能大赛。 这是厂里一年一度很受关注的技能比赛,赢的人不仅自己脸上争光,还对评选劳动模范、先进个人,调级等都很有帮助。 是如今厂里关注度排第三的大事了! 能排在它前头的,也只有厂里招工、还有新型号拖拉机即将下流水线,各地都派人来学习当拖拉机手的热闹了。 第43章 红旗厂百工技术大比拼 热浪滚滚, 人声鼎沸,正是红旗厂百工技术大比拼。 “巧枝!!这边!!” 一声亲昵热情的声音穿破人潮而来。 林巧枝从车间走出来,顺着声音看去, 是周妞晚正高兴朝她挥手。 她有些意外,走过去:“你今天不上班?” 周妞晚递给她一只盐水冰棍, 得意地微微挑眉, 拍拍腰边的深蓝色大包:“我来给红旗厂检修电路。” 又说:“我就知道这会儿你要出来了,青年钳工组的比赛快开始了,冰棍都还硬着。” 林巧枝拆开冰棍包装,咬了一口,冰凉凉的冷气遍布舌尖, 传递到大脑,“那看来你在电力局工作表现不错。” “那可不。”晚晚笑了一下,偷偷同她说自己的小兴奋,“我可是在技能培训里拿下了第一, 才争取到这个名额。” 红旗厂可是重点单位。 要是电力供应出了问题,影响了两笔外汇单, 那是要担责任的。 没有好的技术, 可拿不下这个机会。 林巧枝竖了个大拇指。 宁珍珠也满脸兴奋地抱着一小兜瓜子回来,脸上酒窝都笑出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林巧枝:? 她羡慕了,恶狠狠的抓了一大把瓜子,“你怎么也不上班?” “我早早就和人换好班了啊!”宁珍珠念叨起她们供销社,这家接孩子早下班,那个家里办喜事, 都跟她换过班,多正常啊。 这可是她们红旗厂一年一次的大赛, 怎么能不回来看看! “走走走,我刚刚看开拖拉机那组,可热闹了。”她兴奋地推着林巧枝和晚晚往厂后面的大片空地走。 就是之前做拖拉机测试,又用来培训知青的大片荒地。 这会儿再看,俨然已经大变样了。 不知被谁用铁锹铁铲堆出了高低不一,转弯绕角的复杂黄土坡。 上面一台台拖拉机正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被驾驶着做各种常规的、极限的操作。 在不远处的大片空地上,还有装配组的比赛,以组为单位,比试着装配技能。比哪一组能用最短的时间,熟练且高质量地装配好拖拉机。 远远看去,好似一群小蚂蚁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忙活着拼凑起钢铁巨兽。 她们在旁边找了个高坡,坐下来,林巧枝好笑:“这一趟比赛下来,可得顶三天的工期了吧。” 新机的装配,装配好就直接拉到这边场地来开,做出厂检测,这一溜流程,可真能省活儿。 “那可不,咱红旗厂可不做那些浪费国家资源的事!这烧不少柴油呢!”宁珍珠一脸骄傲。 林巧枝赞同的点点头,别说厂里了,就是她自己想一想烧这么多柴油就办个比赛,也是怪心疼的。 听说就连这个比赛的地形,都是就地取材的。 因为新型号拖拉机要下流水线了,很多地方的人都来红旗厂采购,又不确定自己生产大队能不能用,干脆就撸起袖子,直接在后边这块地,填出小片老家山地的地形。 自家最懂自家。 哪里有个大斜坡,哪里有些必须转弯的转角,大部分田地到底多大块,堆出来的沟沟坡坡都是最让自己放心的。 红旗厂也不阻止,对此非常支持,还提供了工具,并且每晚帮忙用拖拉机把压实的土给犁松。 务必让每个采购的大队公社,都能买回去自己当地地形能用的拖拉机。 一台拖拉机可不便宜,相对于个人来说,可谓天价。 生产大队这样的大集体买都有些吃力。 那都是勒紧裤腰带攒下来的血汗钱,红旗厂可不做丧良心的事! “轰隆隆——” 又几辆新的拖拉机被驾驶上来了。 是维修组刚刚结束的那场比赛中修好的拖拉机! 在一阵“加油!!”“三车间必胜!!”的热情浪潮声中。 谢胜利一脚弓步踩上这个小高坡,笑着冲林巧枝打招呼:“林工,可以啊,还吃上小冰棍了。” 林巧枝也笑笑,见他胳膊上戴的臂章:“你这是当维修组的裁判?” 她接过项目的时候,也不是一开始就一帆风顺,能压得住人的。 那时候,除了王柏强给她撑腰,当初去学校教实操课的几个老师、谢胜利几个在出版里分了钱的,也都出了不少力——从敌人内部瓦解气势。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在气氛僵持的时候,都不免为林巧枝说两句。都是老师傅了,资历也深,在各自班组里都说得上话。 对着徒弟辈的人,“林工又没说错你,你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对着同辈的师傅,“跟小年轻计较什么,她那脾气你又不是没听过,又不是对着你一人儿来的,对谁都这样,来消消火消消火。” 慢慢地,林巧枝就上手了,大家对她的强势较真的风格也适应了。 打招呼聊了两句。 谢胜利要下去了,才笑眯眯地说:“后头再想学修点啥,尽管来找我,保管你放心省事,没啥问题是我修不好的。” 林巧枝干脆:“行!” 谢胜利心满意足,带着满面春风走了,还从兜里掏了张汽水票,支使自己的小徒弟去给他也买瓶汽水,凉快凉快。 这天热的。 站着不动都直冒汗。 天热,人更热情。 整个厂里,到处都是加油声、鼓掌声、起哄声,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林巧枝吃过一根冰棍,终于感觉散了点暑气,畅想道:“要是能有个台扇吹吹就好了。” 宁珍珠:“这倒是有供应,广州电风扇厂,还有上海那边都在生产,我们供销社就有“工农牌”“飞跃牌”两个牌子的。” 晚晚听着就肉疼:“就是电费贵,听说功率足足有六七十瓦,买得起也舍不得开。不过你们谁想装,我可以来牵线,省了烟酒和工钱!” 这年头请电工师傅上门拉线,就算只安个电灯泡,照规矩都是要备上一包烟的。 林巧枝摇摇头:“我买了也没地儿放。” 住宿舍里,总不能她一人往宿舍里牵电线,安电表吧。 她还想买自行车呢。 放假的时候,可以骑着到处去玩,尤其是去江边吹风。 “住宿舍是不方便。”宁珍珠感叹,她是知道林巧枝写的书挣了一笔奖金的,毕竟那主编都是她引去的呢,她还帮着打听了收音机、手表和自行车需要的钱和票。 只可惜想了又想,最后都只能遗憾地暂时搁置了。住宿舍就是这点不方便,除了最基本的衣服洗漱用品行李,再想添置点东西都没地搁。 林巧枝支起腿,心里遗憾,又生出期盼:“要是能有套房就好了。” 可即使425块的钱,最多也就是想一想三转一响里的两样,买房那肯定是万万不够的。 别说钱不够,拿着钱也没地儿买。 她真是越来越贪心了,原来想吃肉,吃上肉了想吃肉吃饱,现在居然贪心到想要一间房子了。 “不贪心的,我也想要一间房,”一间属于她自己的房间,晚晚把冰棍袋叠好,声音有点轻,盛着年轻女孩对未来的美好期待,“我想要一间有窗户的,能晒到太阳,这样被褥和床就不会总摸起来湿润发潮,一不晒就有霉味了。” 晚晚胳膊怼怼她,眼睛发亮:“巧枝你呢?” “我呀?”林巧枝认真想了想,“我想要一张特别大的床。” 可以在上面尽情打滚的那种,她的床一直是小小的。 “还想要有一面空墙,然后打一排架子,把我做的玩具和手工挂满一整面墙!” 到时候,她肯定要用圆滚滚的钢制圆球生生锉削出一个自己的正十二面体,又酷又炫技,摆在整面墙的最中央。 她们互相看一眼,都笑了出来。 “我们这样好傻呀。” “哈哈哈就是要一起犯傻才是我们啊。” 真的好羡慕珍珠啊,从小就有一间自己的房。 操场那边锣鼓咚咚响了两声。 林巧枝蹦起来,不想了!先把眼前的事做好!! 她回头随意拍拍屁股上的土:“走啦小傻妞,给我去加油。” “好啊!你喊谁小傻妞呢!!” 林巧枝喊完就早一步跑走,快一步溜进钳工比赛的篮球场。 回头一看,追过来的人被拦在围线外,气得咬牙鼓腮。 林巧枝眼中流淌狡黠的快乐笑意。 操场里上一场比赛才刚刚结束。 戴着红袖章的裁判老师傅正吆喝:“桌面清空啊,该带走的废料带走,工具都还原放好。” 又一边招呼进来的年轻人,“材料就在我脚边这个箱子里,一人来领一块,然后自己找个桌子。要上厕所的赶紧去上厕所,等会儿可别说自己上厕所耽误了时间!” 林巧枝去箱子里拿比赛材料。 是一箱子圆滚滚的黄铜球,巴掌大。 又找了个顺眼的桌子,检查这桌上的工具。 说实话,今天这场青年组钳工的比赛,人还是很多的。 围观的人数也是不少的,只要不在岗的都抽空来加油助威。毕竟能进前十,能给带教的班组加不少分呢,分福利都能多拿点东西。 还有这次有可能进前三的选手,日后可能代表红旗厂,出去市里、省里参与技术工人大赛,因此前三的热门选手,连他们带教的师傅,还有一些高工,也都过来加油看热闹了。 正在负责20吨模具项目的王柏强和乔元等人,因为要盯着项目,所以没来。 但是温东鸣,还有作为定海神针的路锋,提前入厂的学徒工们,可都是过来了。 第44章 工作展开得风风火火,有革命干劲 王柏强坐直了身体, 脸上的随意和漫不经心都瞬间消失,“真的啊?” “第一名?” 王柏强对这个技能大赛一直是不抱什么期望的,好苗子从一开始就被翁工、乔工那些组选走了, 胡清、方子勤他们这些当初在学校里技术就不是一等一的,花一半心思到研究上, 技术就更被翁工他们组的年轻人落下一截。 更别说还有萧隆这个天赋异禀的青年一代领军人。 事实上, 在过去这些年里,青年技术工人的技术比试,他们组的人进前五的都少。 林巧枝又太年轻了,最近几个月还在推动20吨大型模具落地,王柏强是完全没敢去白日做梦, 觉得她能在这个年龄拔得青年组头筹。 “真的,王工!” 林巧枝认真道:“翁工出的题目,球形材料里挖出两个连杆等大的黄铜块,我拿了96分哦!” 相较于分数名次这些, 林巧枝觉得直接告诉王柏强比赛的题目,报喜的效果会更高。 王柏强当然是懂技术的! 听了人就兴奋起来, 高兴得猛猛一拍椅子扶手, 腾的一下站起来。 又振奋地拍林巧枝的肩膀。 连拍了好几下。 “不错!不错!干得漂亮!!”王柏强一连用了三个重重的音调,显然有些压不住心情。 旁边,胡清把身子往操作台后缩了缩,怕被王柏强锐利的带阎王钩的眼神给勾住。 可地儿就这么大。 他这么大个人,哪里藏住的? 被王柏强锐利的眼神锁定之后,他像是被鹰死死盯住的兔子,整个身体都紧紧绷住, 脸上努力挤出笑:“咱们组可是出息了,是该高兴, 哈哈哈王工这说明咱们组势头正盛,气贯长虹,咱们模具肯定也能顺利落地。” 这话听着舒坦,王柏强倒是点了点头,但没忘想说的话:“小胡啊,你说咱们这么顺的势头,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王柏强这一下,可算是打到胡清的七寸了。 胡清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汽水包,正也是被煎,反也是被煎,两边夹击,正反都烫,只能窝在里头当夹心。 更大一些的刘国友,当初就是通过青年组的技能大赛展现自己,让几位高工注意到他,最后被提拔上来的,连着几年名次都很不错。 现在在他后面,林巧枝竟然拿了第一名,她年龄可比自己小多了。 “今年工期紧,你说不想分心。那明年最后一年,能不能拿个前三回来?”王柏强一点也不强势的说。 胡清则是笑容一僵:“王工……我?呃。” “明年咱师妹也没说不参加了不是?”这荣誉也不是没人挣了呀!! “对哦~也是!” 王柏强转头就看林巧枝:“巧枝,在班组里你一般叫他胡哥对吧?不如咱倒倒个,以后让他喊你林姐怎么样?师姐也行,看你喜欢哪个。” 王柏强一点也不愧黑面阎王的称呼,不仅脸黑黑的,嘴也黑黑的,一下就把胡清说得臊眉耷眼的。 刘国友在旁边却是看得门清,胡清自从谈上对象,技术都多久没进步过了?骂也骂过,训也训过,没啥用,他很自然的把话题转一下,笑着打圆场:“王工,您再说巧枝都不好意思了。您不是常说,可不能让年轻人太得意,咱还是说说项目的事,巧枝也关心的对吧?” 林巧枝也赶紧把话茬接过来,点头表示:“王工我们现在分体制作的……”她把目前项目进度里需要关注的细节,还有可能出现的风险,都和王柏强汇报了下。 毕竟领导责任制,这项目真出了问题,王柏强担着责任,他自然是要知道风险在哪里,方便监督把控。 王柏强听了点点头,却转着脑袋:“不好意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一问,可把刘国友都给听懵了。 好像掏耳朵,嗡了一下。 那要是好意思。 您不得逮着人训,骂人得意洋洋、尾巴翘上天了? 不敢相信,这话真是从王工嘴里说出来的? 饶是刘国友这些年已经皮糙肉厚了,一时也有些不知道如何应对,拿捏不准自己哪根筋被师父挑出来想收拾直溜了。 他和王柏强是正式拜过师徒的关系,比带教师傅这种还近上一层,这会儿不免下意识站直溜喽。 “问你呢,技术好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王柏强好像是非要得到个答案似的,追着根底来问刘国友。 林巧枝心里为刘国友默哀一秒,悄悄地往后挪。 她可不想掺和进这种高端局,免得殃及她这条无辜小池鱼。 周围属于王工组的人,也都默默绷紧小腿,偷偷站得直溜。 王柏强其实一直心里都不太舒坦。 技术,技术。 好像只要加入了他们组,技术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落下一些一样。 虽然凭心而论,确实被牵扯了时间和精力,但总不能连心气也输! 默认自己的技术就矮人一等。 技术不跟上,技术思维不精进,能意识得到项目里那么多风险和问题? 想解决实际问题,没有技术底子撑着,想法都要飘到天上去了! 偏偏吧,即使他心里再不舒坦,但事实还真就这样。 这回拿了筏子,他看似是申饬着刘国友,其实整个组的人谁也没放过。 王柏强可不兴好声好气、和和蔼蔼的训人,中气足,这一下就把旁边一个高工吸引过来了。 来人是最近也在20吨项目组里的高工陶正宜,他年龄和王柏强差不了几岁,也攻克过一些拖拉机的痛点难点。 “王工,你又在训徒弟啊?” 虽没王柏强那么出色的成绩,但脾气可比王柏强好多了,车间里操作位就在他们组旁边,遇上了王工训人就喜欢来插科打诨,和和稀泥。 简直是小年轻眼里发光的菩萨! 王柏强叹着气说:“嗯,诶陶工,现在徒弟可没咱们那时候好教了,不教教不长记性。” 陶正宜听了,就笑着劝他:“王工,这技术大比拼咱们本来就不占优势,巧枝又年轻,成绩不理想也是正常的,咱也不能太严格了。” 他这是看着站在中间区域的刘国友、胡清、林巧枝,很自然地猜想。 只是,他这话才说出口,他背后一个刚刚参加完青年组比赛回来的年轻人,脸都绿了,忙上前低声在旁边打算跟他说点什么。 王柏强却是不等他说完,直接拍拍林巧枝的后肩:“也只是拿了青年组的第一名而已,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他打发林巧枝继续去工作了。 陶正宜:? 然后只剩下陶工呆立原地,很是茫然,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被刚刚出故障的机器轰隆震出后遗症了。 王柏强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 从原来的拿林巧枝刺激学生,变成拿林巧枝刺激这一个个组——谁说进了项目组,技术就一定落下的,看看人家!! 连对上技术组,都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林巧枝连拿了第一名的兴奋和得意,也都默默转化成脚趾抠地。 她觉得王工这毛病,得治治。 问题很严重! 连从厂办那边更新了工牌,看到三级工45.11元的工资,都冲淡不了她想暗杀王柏强的蠢蠢欲动。 当初在学校到底是谁起的头,谁带起来的这个歪风邪气? *** 随着供销社的层层分拨,加印的新书也逐渐流入市场。 然后,加印的书又迅速被饥渴的市场全部消耗吞掉。 河南。 这个种植大省,本就是对拖拉机需求最旺盛的省份之一。 假如说,在丘陵山地能发挥出60分威力的柴油机和拖拉机,在河南,尤其是豫东大平原,能发挥出超过百分之两百的效率。 农业机械化的意义,对农民来说是不言而喻的。 很多时候一台铁牛,能顶的上一个村的劳动力。 “湖南的雨季啊?” “这不对啊,怎么每次一有小窍门,有要注意的,全都是讲湖南!!咱河南呢?” 他们是种的粮食比湖南少了?还是买得拖拉机比不过湖南的兄弟? 这书怎么还偏心呢!! 这一声可说到人心坎里了。 “对啊!!不仅连湖南的雨季都替他们考虑好了,怎么还替他们24小时不停排洪排涝、抢收抢种这些之后怎么弄都讲了?” 尤其是每次听人念到“湖南可能,如果湖南遇到这个问题,首先考虑”诸如此类的话,他们都竖起耳朵。 屏着气专注地想听听看,到了他们河南会怎么样?湖南有雨季那些问题,难道他们河南种田就一帆风顺了吗?头疼的问题也多着呢! 结果说完湖南,就没了! 没了! 怎么就没了呢? 他们也想知道他们河南这地界遇到的问题怎么应对,也想有人细致贴心地把处处都考虑好啊! 河南人质朴,同样也是在抗战时打光了家底。 没了家底自然就穷,对自家拖拉机宝贝得不行,恨不得放到心尖尖上。 用狠了怕它累坏,磕了碰了比谁都着急。 谁家娃儿要是敢对拖拉机调皮,那遭殃的肯定是娃儿的屁股。 这就好像老人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子,什么都想给他最好的,结果送到学校里,人家老师对隔壁村那娃教得细心,自家小孙子怎么看着跟路边野草一样? 这能忍吗? 不能啊!! “兄弟们,咱们河南种粮食可不孬,这讲拖拉机的书,怎么也不能只体贴湖南,不替咱河南多考虑考虑,你们说是不是啊!!”有心疼自家崽的农民兄弟揭竿而起,站在拖拉机上大声抗议。 第45章 重工业,是大国的脊梁啊! 吸气声一阵阵。 是的, 没有人不为眼前看到的“大家伙”心潮澎湃。 几乎是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往前迈腿,想再靠得更近一些, 看得更清楚一些。 又怕挡住了重载卡车,生生克制住。 “后退!” “后退!!” “都不许挡路, 再围着就散了啊!” 最前一排的人反应过来, 一边眼睛错也不错的盯着“大家伙”,一边张开双臂拦住人群,头也不回地大声对后面的人说,“别挤别挤,都能看。” “咱们红旗厂都能造这么复杂的模具了。” “真是大家伙!!” “嘿嘿嘿, 里头也有我做的部分,做得可用心了,错不了!” “迟早有一天,咱也能和美国苏联一样, 造出大家伙大武器!” 厂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是最激动的。 他们经历过战火纷飞的年代,体会过敌人的战斗机在头顶扔炸弹, 又得意洋洋嚣张而去的绝望和无力。 大炮是“大家伙” 坦克是“大家伙” 战斗机也是“大家伙” 那些在战斗中压得他们在战壕里抬不起头来, 炸得他们在冲锋路上血肉淋漓、牺牲无数的,全都是“大家伙” 在红旗厂,谁都明白,重工业,是大国的脊梁啊! “好~好!好!”有老人激动得声音发颤,眼里水光直冒。 还有老人拉着当领导的晚辈问,“小萧, 这个涉及保密条例不,能拍照不?我们这群老家伙也到年龄了, 最近琢磨着提前把照片备好呢。” 人老了,就想穿身体面的衣服,提前拍张贴墓碑上的照片。 这会儿,他们就想和这个“大家伙”一起拍,等以后下去了,还能拿给那些倒在半路,没挺到新中国的老伙计看,“你瞧,咱们国家现在越来越好了,都也能造出大家伙了,以后肯定会强大起来的。” 再也不需要拿血肉之躯去和人家硬抗了。 人群攒动。 像是浪一样克制又汹涌。 与此同时,解放牌重载卡车在人群目光的注视下,完全驶出了六车间。 阳光下,抛光的重型钢铁模具反射出一团团璀璨耀眼的光。 最具冲击力的,就是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繁复工业线条,棱角分明,坚固冷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一毫米都在无言诉说着制造它的艰难和不易。 它只立在那里,就是工业霸气。 这一刻,再没有人对林巧枝的苛刻和挑剔心里藏着不舒服了,更没有一丝异议。 她不是故意挑刺,为难人,做成这样一件令人惊叹的超大型模具,她的高标准和严要求完全让人服气。 以十七岁年龄主持完成这样的大项目,并且从头到尾都不放松一丝一毫的要求,这样的心气,这样的能力,青年一辈无人能及。 国外客商派来的验收技术人员,也很快到了。 技术人员拿着技术手册,一项一项熟练地检查各个参数,他一声不吭,只拿着仪器测量,在验收手册上做记录…… 等第一遍检查完了。 对方又换人检查第二遍。 测量参数没有出现任何问题,直到全部验收完成外商代表才放下工具和仪器,用硬邦邦的拗口中文说:“不可思议。” 又通过翻译:“你们的合模组装是直接在这辆重载卡车上完成的?” 他的语气仍有些匪夷所思和不敢置信。 对方显然是懂技术的,指着那台天车向林巧枝示意。 林巧枝点头:“是的,我们的分体模具制作完成后,直接在重载卡车上组装成型。” “这简直难以想象,这意味着你们没有什么调整的机会,只能一次成功。”外商技术代表的胸口深吸了一口气。 林巧枝黑亮的眼眸里笑出自豪:“我们江城有句老话,过河看深浅,走路看高低。这套模具的合体环节,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定点,我都了然于心,并不需要反复调整。” 对方只感慨:“这样的精神我只在中国见到。” 尤其是,他默默看向面前年轻自信的面庞,完成这个惊人项目的中国技术人员,还如此年轻。 这是个年轻的、充满生命力的国家。 血液里都喷涌着热情。 他伸手同林巧枝握手:“等回去,我一定会告诉同行,中国有令人惊叹的精湛技艺,也拥有制造出大型模具的能力。” “感谢您的真诚赞美。” 林巧枝顺势提出,希望在模具的外立面,用钢印刻下“中国制造”的印记。 “我保证,这绝对不会对模具的生产质量有丝毫影响。” 她临时起意提出的这个要求,温东鸣等人都一时怔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都积极打配合与外商代表商议起来。 所幸,这是运回去自己生产线用的大型模具,而不是需要出售的商品,故而商议起来并不麻烦。 “你亲自来吧。”路工将刀头亲自递到林巧枝手上,让开了位置,看向她的眼神都有些难言的欣慰。 林巧枝按下电源,锋利的刀头嗡嗡的飞快旋转起来,她屏住呼吸,操作着刀头抵近钢铁截面,贴着红字剪裁出的书法描字轮廓。 “滋滋滋——” 【中国制造】 四个苍劲有力的毛笔书法字,被林巧枝亲手,刻印在了这个20吨大型模具上。 这是她人生主持的第一个大型项目。 她亲手缔造出的完美重工业品。 看着它披上红色丝带和大花,挂着“红旗铸造,中国铸造”的横幅,缓缓地驶离红旗厂,林巧枝眼眶有些发烫,心脏嘭嘭地直撞胸膛。 她笑容骄傲,抬手同所有人一起鼓掌。 “啪啪啪啪……” 目送着重载卡车,目送着横幅上格外醒目“红旗铸造,中国铸造”的大字,所有工人都自豪得铆足了劲儿鼓掌,热烈的欢呼庆祝。 在众人的欢呼簇拥中,解放牌重载卡车载着“大家伙”缓缓驶向厂外。 它往前开,一直往前开,驶向更为宽阔的未来。 *** 林巧枝一口气松了下来。 兴奋和疲惫同时席卷而来,她没日没夜睡了两天,睡饱了,睡足了。 整个人像是吸饱了水的枝条,又精神抖擞起来。 “不着急上工,好好休息几天。”在食堂遇到的温东鸣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几个月,他们都看在眼里,太不容易了。 都只看到她对项目的挑剔和严格,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少个日夜难以入眠,也没有人知道她在一次次拿出解决方案前,自己独自失败了多少次。 林巧枝笑得鲜眉亮眼:“我现在精神倍儿好!” “果然是年轻人。”路工左手端一碗豆浆、右手端一碗热干面转过来,乐呵呵,“想当年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干劲十足,不晓得累。” 温东鸣给窗口递了票,仗着自己是厂长耍赖:“反正我给你师傅交代了,你这次最少休息一周,让他盯着你。” “行……吧。” 林巧枝遗憾的叹了一气,想到王工那张黑脸。 她现在护身符可没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王工还会不会对她温声细语、好声好气。 “林工,无聊的话,不如现在来写稿子吧!”杨玲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手里拿了半个咬过的素包子。 “谢工他们回来了吗?”林巧枝也要了两个汽水包,再加一杯豆浆。 汽水包热腾腾的,两面炕得金黄,咬一口露出里面的粉条和豆腐,还有一点豆丁肉丁的油香。 那种被热气激出来的面香,还有馅料鲜咸适口的味道,闻着就让林巧枝满足得吸一口气。 杨玲高兴地跟过来,两人坐在一桌上,“前两天刚回来!就等着你空闲呢。” 她坐火车到达江城的时候,项目正好在最后最关键的时期,见林巧枝的任务那么紧张,还那么重要,杨玲也实在不好打扰,就在红旗厂招待处混了个小桌,给林巧枝整理资料。 见林巧枝吃,她热情满满,精神百倍的说:“林工我这两天整理资料,可算知道为什么河南那边群众来信会这么多了。” “为什么?”林巧枝喝了口豆浆,也有点好奇。 “因为河南夏季也多雨,他们的离合器部件也容易进水、沾染泥浆!然后导致打滑、冒焦糊味、起步抖动这些问题。”杨玲感慨着说。 所以啊。 一看就有共鸣啊!! “我们也这样啊!” “对对对,我们村那拖拉机那会儿也冒怪味,我还想着是大队采购到劣质的柴油了。” …… 惊喜过后,自然就有点心里酸酸的。 就和农村家里疼老大,疼老小,但不被重视的中间那个孩子一样。 都是一样生病,怎么只给老小拿药吃?要自己硬抗,自己找草药。 委屈啊。 共鸣越多,委屈越多。 明明他们也有这个问题,怎么没人心疼一下他们的拖拉机? 林巧枝听她讲:“听起来,你做了些功课。”要不可说不出刚刚的话。 “当然啦!我就是因为?*? ‘百问百答’学得好,才争取到来江城的这个机会的。”杨玲很高兴,继续说,“我这两天还整理资料,知道河南夏季高温,散热系统负担重,还有他们当地柴油质量不太稳定,容易堵油嘴……” 林巧枝听着,也有了个大致的印象。 吃过饭,“走吧,去宣传科。” 杨玲热情地起身带路:“咱们写稿还是要有一个安静的环境,我给林工你在办公楼布置了一间小会议室,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第46章 为重塑大国脊梁出上一份绵薄之力 江城, 红旗厂。 一车间。 随着进入深秋,车间顶部永不停歇呼啦啦直转的吊扇也安静下来,天气非常舒服。 林巧枝正在车间, 处理一台出问题的铣床。 相比做项目。 安安静静地做技术,林巧枝发现真的是有点舒服。 比起错综复杂的人员进度管理, 推敲着不断发生细微变化的方案, 迎接变幻莫测的问题,纯粹做技术实在是轻松享受。 好像在给头皮按摩。 是一种心安的感觉,沉浸在钢铁机械的世界里,仿佛世界都随她手下操作而动。 “吁——真爽快。”林巧枝处理完嵌压碎屑,脸上都不免多了几分惬意和舒心。 只不过, 她这里是开心了。 在她的旁边,胡清却迷茫了。 一边忍不住来来回回看林巧枝操作,一边怀疑自己的眼睛。 毕竟,在胡清看来, 林巧枝的技术,在这几个月的项目经历之后, 就像是坐火箭一样, 一下进步得飞快,让同班组里很多师兄弟都猝不及防。 老天呐,林巧枝这到底是吃了什么饲料? 她的錾削、锉削、攻丝、锯切技术,又上升到哪个台阶了? 王工!! 萧师兄说得没错,这简直是不讲道理,您得来看看呀…… 最近被臊得面红耳赤,又被练得泪眼汪汪的胡清在心里哀嚎, 心里情绪就和他爱的八卦一样精彩纷呈。 林巧枝专注着,并没有察觉。 她现在很爽! 这种快乐, 就好像她小时候就能修好全家属院所有小孩玩具一样。 她都非常熟悉,在熟悉的领域里,问题被她一个个揪出来,然后一个个解决,如同眼前沉疴暴发乱糟糟的铣床,一点点被理顺,变得规整、变得有秩序。 她满意地看了看。 抬头对上胡清,“胡哥你没事正好,我记得你上次是不是领了红丹粉,还有剩吗?给我抓一把。” 胡清从他的操作台边弯腰拿过来一罐红丹粉,更近一点看她拆开铣床修理的情况:“这台铣床加工精度丢失,还有器械变形的原因?” 林巧枝接过来,点头道:“嗯,金属碎屑和氧化锈层形成了硬垢,局部区域因为应力变形,产生了0.3mm的高低差,我用红丹粉测一测接触面,标一下高点和凹面。” 胡清大致是听明白了。 这问题好像不太简单的样子。 再探头看了一眼她这边的铣床,他问:“你这才做了半下午吧?” 中午才分配到她手上的新任务。 林巧枝这小师妹,绝对是坐火箭了吧?!从铣刀拆到导轨,这么复杂的排查和检修,她都快把问题处理完了。 而且,这是已经找到精度丢失的原因了吧? “差不多吧,午休后接过来的。”林巧枝把红丹粉涂抹上,导轨上因为应力变形而凸出来和陷进去的地方一目了然。 她继续处理,将这台铣床导轨凸出的高点,非常干净利落的削切掉,并且很快对削切的部位做磨平。 林巧枝这一削切,好像直接削在胡清颤巍巍的心脏上。 他余光捕捉到王柏强。 不由大狗看肉骨头一样热切的看过去。 王工! 你来看呐!! 这还有天理吗,不能拿他和林巧枝比啊!! 王柏强对上他手电筒一样锃亮的目光,额头青筋一跳。 管着这一群徒弟,跟养了一群嘎嘎叫的鸭子一样,没几个省心的。 等到王柏强靠近,胡清才藏着点最近被狠狠收拾的委屈,“王工,您看看,敢信这真是报修的那台问题复杂、精度丢失的铣床?” 王柏强走近了才看清楚。 这会儿,这台出问题的铣床,除了基体金属的细微变形外,什么氧化锈层、什么应力变形,什么嵌压碎屑,都不见了。 整个操作区域,规整有序,压根看不出这台铣床曾经报修的数个毛病,还存在车间钳工无法独立解决的复杂问题。 这台铣床,好像不是高压高负荷白班夜班撑了很多年爆发问题的老铣床,倒像是来做日常保养维护的。 哪里像是丢失精度的样子? 王柏强站旁边默默看了一会儿。 林巧枝如今也算是正式的三级核心人员了,不再是之前那种“被照顾”的状态。 之前的林巧枝,能参与去湖南的实地考察,能制作新款丘陵拖拉机传动系统里的关键部件,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王柏强看重,或者说因为她表现优秀被照顾。 其实,按道理,之前的林巧枝,作为刚刚毕业入厂的二级工,是要负担起不少一线生产工作的。 不过现在,林巧枝是真的不一样了。 在落地过20吨大型模具之后,她不需要再去承担那种最基本的一线略带重复性的生产任务,毕竟太浪费技术人才了。 她现在做的,都是真正带一点“独当一面”“需要解决问题的能力”“对能力有提升和锻炼”的实质性工作了。 比如: 更高阶、更核心的工件和模具。 非常能锻炼人的、综合性的维修、机械探伤、设计新农机新功能等等实际问题。 她喜欢这些工作,总感觉有一天,她也能像是路工一样,被各地遇到困难的单位满怀期待地请去,瞟一眼,搓一刀,就能轻而易举解决对方的问题。 那可太厉害了! 让她劲头十足!! 她喜欢这些一步一个脚印,能感觉自己变得更厉害的努力。 这就让在旁边的王柏强也有点懵了,很摸不着头脑,他之前就不太想得通,林巧枝是怎么进步的,能在厂里青年组钳工技术比试里拿下第一名。 他都还没琢磨出来林巧枝是怎么进步的,现在发现林巧枝又进步了。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王柏强技术强,眼力也强,自然能看得出来,就现在,林巧枝在处理铣床导轨问题,她的手法每一下都有细微的变化和精进。 这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等林巧枝处理完应力变形的区域,再抬头就看到王工用一种囧囧压眉的不解表情来回扫视,吓了一跳,“王工?” “……您看什么呢?” “你说我看什么呢?” “啊?” “你当你师傅是傻子啊,你现在涨技术这么明显,我难道看不出来吗?”王柏强向林巧枝投以一个纳闷的眼神。 林巧枝飞快摇头,赶紧道:“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其实,我有私下用功的。” “就是吧……总不好见人就说,您说是吧?” 林巧枝说得是大实话,就是带点戏谑和调皮。 这几个月虽然在忙项目,但她在梦里可没消停,为了缓解压力到处看,什么齿轮厂、机床厂、吊扇厂……脑子累了就找点铁搓搓,休息一下。 但她总不能一做梦,一学习,就跑到王柏强面前嘚瑟,师傅,我又进步了。 再一晚上。 林巧枝又说,师傅,我对锉削有了新的感悟。 又睡一晚上。 林巧枝钻出来,师傅,我好像懂了一?*? 种新的电渣焊技术。 第四天。 林巧枝又蹦出来,师傅,我对天车怎么用,又有了新的想法,以后再有异形模具,可以试下柔性吊装法…… 第五天。 林巧枝又跳出来,哎嘿嘿! 别说是王柏强了,就算是全国最顶尖的工业人,来了都得被林巧枝弄得怀疑人生。 可以预见,即使是随便一个路人,也会因为林巧枝过于嘚瑟,而生出把她痛扁一顿的想法。 而几个月的积累,全都需要在梦外用身体消化吸收,就好像身体里蓄积了一蓄水池的洪水,总要找个倾泻而出的出口。 就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王柏强显然是个“努力论”的忠实拥趸。 他脸上的纳闷显而易见的变成理所当然,眉头都恍然翘起,就是仍旧有些稀奇地看她:“你什么时候用功的?” 他之前总见林巧枝独自练习技术,倒是对她这股拼劲儿没有一点怀疑。 “不是您说的吗,时间挤一挤总是有的。”林巧枝还能怎么说,只能用王柏强自己的话打太极。 王柏强沉默了。 他头一次被自己的话给干沉默了。 时间挤一挤,是林巧枝这么用的吗? 经常因为谈对象耽搁时间,总被王工用“时间挤一挤总是有的”这句话敲打的胡清本人:“……” 他喊王工来。 是想让王工看看师妹天赋多好,不能拿他跟林巧枝这种八个月毕业的天才比啊!! 温厂长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亢奋昂扬快步迈进了车间,脚步都带风。 作为厂长,他本人的学识经验称得上涉猎甚广,在拖拉机上也算有些深耕,但真正对比一线高工,就显得不那么深刻了。 正因为如此,他平时是不会随便跑到车间晃来晃去的,而是放手给各个班组的高工、组长来管,尤其是高级技术工人干活,一人一机床一套工具足矣,领导在旁边完全是画蛇添足。 但是,温东鸣今天,实在是接到太多来自工业战线同行来的电话了。 要说作为南方拖拉机市场龙头,收到各单位的请托请教,或者是来自各个地方的求援求助,都很正常,可今天还是很有些不一样。 有的指名道姓想请林巧枝看看自己单位的某某大型设备,或者看看某国外进口的某重机械……一开始他都还是用脑子记的,后来都不得不夹着电话往本子上记了。 生怕给忘了。 “这是在琢磨啥呢?”温东鸣笑呵呵的靠拢,看王柏强又逮着两个年轻人在跟前。 第47章 远远看到海面上巨大的轮廓 林巧枝很快把铣床问题解决了。 “林工, 真的这么快就修好了?”三车间四班组的向组长一路小跑着过来,终于看到了林巧枝,气喘吁吁的捂着胸口, “我一听说修好,就第一时间赶过来了!” “没有这台铣床, 我们班组的生产任务, 进度已经落后一大截了,真是急死人。” 天知道他们平时用得多宝贝,因为知道这台铣床工龄已经不小了,可偏偏还是坏了! 人工做,哪里比得上铣床快? 林巧枝给它通了电源, 又把自己操作台旁边装铁料的箱子用脚拉过来,示意向组长选一个:“试试就知道了。” 他选了一块方方的铁板,用老虎钳固定在铣床的操作台上。 铣床是什么呢? 大概可以理解为一个大号的超级电动卷笔刀——用来做旋转加工。 铣床上的铣刀可以高速旋转,可以移动工作台(上固定了铁料), 也可以移动铣刀,来加工铁料。 就好像超级电动卷笔刀, 既可以移动铅笔, 也可以灵活操作刀片,就能加工出很多形状的铅笔。 向组长固定好铁板。 “嗡——”地一声启动了铣床。 铣刀刀头高速旋转,最前端甚至被卷出一个小小的白色气漩。 他熟练地“唰”切掉四个角,把方块四个角变成圆弧。 林巧枝:“这是要做点火开关标识牌?” “对,这里再铣出一个月牙形的凹槽就好了,”向组长指着方铁板的顶部说,“就是要卡进方向盘柱子的那个地方, 晓得吧?” 他说着,就飞快操作起来。 林巧枝早有准备, 带上了护目镜,只见在“嗡滋……”的声音下,铁屑像是银色的雨点一样飞溅。 嗖嗖两下,一个不需要太高精度的点火开关标识牌就做好了。 林巧枝再一次明白,啥叫“慢钳工”了。 这就嗖嗖两下的时间,还不够她打磨抛光一个角呢。 林巧枝把游标卡尺递给他:“测测精度。” 向组长用手指指肚摸了摸那个月牙凹槽,咧开嘴笑:“不用不用,我干这个好多年了,手一摸就知道你修好没!” “林工,真的解了我们燃眉之急,你是这个。”向组长给她竖了个大拇指,然后关掉电源,做好安全保护,就火急火燎去借叉车,要把这台铣床运回他们车间了!! 向组长欢天喜地的用叉车运着铣床走了。 林巧枝拿着他签过字的工作单,去提交了任务。 “王工打招呼了,这两天就不给你安排别的紧急任务了。”对方在本子上登记着。 林巧枝:“要是有关于新款丘陵山地拖拉机的,也可以找我。” “行,不过这款还新,暂时没什么问题反馈回厂,我帮你注意着。” 交完了活。 林巧枝又去车间旁边那间会议室。 深秋的阳光洒进来,照着红木色的桌子,林巧枝把工作记录本摊开。 里面是整理得差不多的分体研制工作笔记。 还有一张独特的申请表。 林巧枝先好好的把申请表放在一边,拿自己的本子先写草稿。 才扒开钢笔帽,在草稿纸上划了两下,她发现字上有拖着一丝丝的东西。 抬起钢笔一看,上面有一根细毛。 林巧枝伸手捏住,一揪! 再写就顺畅了,也不拖墨。 准备好纸、笔、墨。 林巧枝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回几次,才压抑住胸膛里怦怦直跳。 心里那种期待、紧张、兴奋交织的微妙滋味,实在难以言喻。 平日里操控锉刀精度能达到5丝的手,今天握起笔来,竟激动得有些微微颤抖。 林巧枝缓了好一会儿,才落笔写。 【敬爱的党组织:】 【在毛主席思想的光辉照耀下,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号角声中,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郑重地向党组织递交我的入党申请书。】 【作为红旗农械厂模具钳工班组的一员,我亲眼见证了祖国工业从一穷二白,到自力更生的壮丽征程……决心将毕生精力献给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 …… 【此后征程漫漫,誓与工业战线的同志,于艰难困苦中,肝胆相照,携手共进,为民族工业振兴的伟大征程而奋斗终生。】 【申请人:林巧枝】 这份初稿挥笔即成。 没有挠头叹气,也没有卡顿反复,是少年一颗真心跳动,撞击着热乎乎的胸膛。 林巧枝摸了摸心口,能清晰感觉到“咚……咚……咚!”地声音和跳动感。 她吹了吹墨水,拿起来检查。 又伏案在桌上,仔细斟酌修改,几遍之后,才终于满意地搁下笔。 她站起来,跺了跺脚,又扭了扭脖子和腰。 确保自己状态非常好,她才重新坐下,专注地誊写到申请书上。 入党申请书写好了。 林巧枝的目光游移到介绍人签字那一栏。 她把东西收好,装进她的军绿色挎包里,背起就往厂里办公楼的方向跑。 “诶~林工,来我们这儿做准备的吗?”负责和厂办一起组织交流会的杜主任远远地跟她热情打招呼。 林巧枝恍若未闻。 她径直跑到了从小最熟悉的那间办公室。 脚步蓦然停在门口,看到了里面在指导年轻干事工作的孟主任。 看这间办公室墙面上她熟悉的每个人物、每个故事,每张报纸。 看小巧枝曾经待过的每个角落——墙角被她扣掉的墙皮,因为打架太凶太狠被罚站过的角落,柜子里无数次涂到她身上的红药水,饿肚子在这里吃饭坐过的小木凳…… 看了很久。 “孟主任,林工来了。”许干事抬头看到她,提醒孟主任。 孟主任回头,看到她:“巧枝?” 她放下手里文件,笑道:“怎么和小时候一样冒傻气,也不喊人,就在门口站着。” 倒是没有小时候倔气了。 林巧枝忽而一笑,眼眶晶莹,她伸出手道:“那您也像小时候一样牵我进去。” “你这是冒哪一年的傻气呢?”孟主任好笑,还是去握住林巧枝的手,拉她进来。 就好像曾经无数次,年轻的她走出门来,弯腰牵着尚矮小的小巧枝的手,“走,跟孟主任进来吃点东西/涂药/说说你受什么委屈啦?” 这里是她的童年。 是她童年最珍贵的宝藏。 也是她冒出新芽,长出意志和心气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把挎包里的本子掏出来,取出里面夹得好好的那张入党申请书,双手递给孟主任。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写满期待,语气认真:“孟主任,你可以做我的入党介绍人吗?” 孟主任,是她真正的引路人啊。 如果没有生在红旗厂,而是自幼长在乡下,她此刻会是什么样子呢?含羞带怯的听着长辈给她介绍对象,期盼着未来对她好的男人吗?还是已经嫁出去用彩礼补贴弟弟娶媳妇呢?或是在不久的未来,被繁杂的家务活逼得使唤孩子,下意识使唤那个晓得懂事,晓得心疼妈妈的小女孩? 她不愿去想。 “当然可以。”这可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孩,孟主任看她的入党申请书,笑道,“我们巧枝志向远大啊,以后肯定是咱们红旗厂的顶梁柱。” 她签下自己的名字。 林巧枝粲然一笑,上前抱住孟主任,眼里渗出一点婆娑泪意:“妇女能顶半边天,管叫山河换新颜。” 她也有自己的山河了。 她松开孟主任,扬起笑容:“我也一定会让我的山河,换上新颜的。” 孟主任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好像胸膛里塞了一个气球,气鼓得满满当当。 *** 林巧枝又跑去找王柏强。 她也是领到了申请表,才知道入党介绍人需要两个,还得是老党员。 亏她之前还在犹豫,怎么拒绝温厂长他们才好。 剩下的这个介绍人签字,她在脑海里一转,就想找王柏强。 尽管温厂长主动说愿意做她的介绍人,路工也是她的偶像。 但王柏强这一路对她的照看和教导,她都记在心里。 “王工!”林巧枝把入党申请书往王柏强面前一放,规矩的站在椅子旁边,垂手立好。 王柏强看到那句“为中国工业振兴而奋斗”,侧头看了她一眼。 林巧枝冲他一笑。 王柏强在介绍人那一栏签字,同时说:“我这两天了解到,上海齿轮厂已有加工‘螺旋锥齿轮’的能力了。” 林巧枝眼睛猛地一亮!! 她设计的四轮等大的新款拖拉机,要重新设计分动箱齿轮组,确保四轮扭矩分配。 而螺旋锥齿轮,重叠系数大、承载能力强、传动比高,是目前能非常完美实现她设计的齿轮! 甚至有了这齿轮,她还能再优化设计!! “有相关资料和数据吗?”林巧枝急忙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把王工往旁边挤挤,焦急坐下,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哗哗翻到其中一页。 她指着自己设计的四驱拖拉机的中央传动布局图纸,拿着铅笔在上面时不时添两笔,和王柏强讨论了起来。 平常拖拉机前小后大,是为了牵引力。 但丘陵山地拖拉机,需要的是重心平衡,得在前后、左右、倾斜到25-30度的斜坡上都不侧翻。 四轮等大就是为了这个! 王柏强和她交流了一番最新得到的螺旋锥齿轮的消息。 林巧枝看着精进一大步的图纸。 第48章 *这是他们的领海! 梦里。 林巧枝登舰。 她于人群中搜索。 找到了那个漂亮妖精姐姐随军嫁的军官。 让她错愕的是, 他好像也变成了假人。 那个在漂亮姐姐身边,鲜活的、沉稳可靠的、还会私下服软的、低声求着漂亮姐姐涩涩的男人。 好像在离开了漂亮妖精姐姐之后,也融入了世界背景板, 成为了故事笔墨没有触及到的默默运行部分。 风浪有点大。 船也很颠簸。 若非林巧枝自幼在长江流域长大,坐惯了船和划子, 怕是会晕船。 “报告舰长!主动声呐在78链(约14.4公里)外捕捉到金属回波!” “方位275, 航向……” 有人冲进舱门,带着一股咸湿的海风:“柴油机组全负荷运转,航速勉强提到26节!” “对方开启声呐照射!”声呐兵脸色带怒。 …… 这是他们的领海! 有人却仿若无人的进出!! 甚至像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亲眼目睹这一切,林巧枝咬着牙,呼吸都重了一些, 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堆积在胸膛,好像要烧起来。 这样高度警戒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没有任何开火的迹象。 眼看对方等到天亮又要一掉头,高傲洋洋地离开,作战参谋扯扯风纪扣, 双手猛地撑住海图桌,爆了一句粗口。 林巧枝研究了一圈回来, 刚好听到这句粗口。 她深吸一口气。 看了一眼铅笔尖在透明海图上拉出的歪扭轨迹。 大约6海里的距离。 十二公里左右。 她胸腔堆积的情绪, “嘭”地一声炸开,火势汹汹,烧出一个极具有少年莽撞和冲动的想法。 ——不如游过去看看! 你敢洋洋得意的来,难道还真想拍拍屁股哄笑着离开,总得付出点代价,留下点东西。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 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自家的还有机会看,可对方的就不一定了。 即使她还有那么多“海岛随军”的梦, 可按照她做梦的经验,大多都是养娃、做美食、处男人, 还能有几个紧急任务?又还能是对面这艘吗? 她此刻真恨不得自己是船舶军工方面的专家,只去一趟,就能把对方的技术精髓全部都看透了。 把我们的领海当后花园,那就把技术都留下来!! “噗——”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有个虚影纵身跃入海水。 后半夜风雨渐停。 也算好游。 江城人擅水,没有不会游泳的! 有横渡长江的经验和体力,有胸腔里那股火烧一样的情绪,即使是两倍于横渡长江的距离,少年人也丝毫感觉不到疲惫。 风浪都好像在助她。 一波波浪花把她往前推。 只有咸腥的海水和海风,尝到嘴里有些发涩发苦。 * 清晨。 在宿舍里,林巧枝猛地睁开眼。 她深吸一口气,松开攥紧的拳头。 又缓缓吐出胸口里杂乱的浊气,鼻尖好像还能闻到那股咸湿的味道。 那种震撼的感觉迟迟不散,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漂亮鱼妖姐姐会说“陆炮上舰”这个词了。 倘若日后真的面对这样强敌。 没有万吨巨舰,没有远程导弹,甚至连一艘现代化大型驱逐舰都没有,还能怎么办? 当然只能求助陆军老大哥。 林巧枝甚至都能想到,装备紧急临时上船,船上摇晃,可能只能用铁链一类的东西焊接固定、捆绑固定。 瞄不准,打不远,只能抵近了打。 她气得一口咬住被子。 啊啊啊啊!! 好气好气好气好气!! 她气得在床上像是大黑鱼一样扑腾两圈,不甘心地往枕头下伸手。 又恶狠狠地摸出一个本子。 直接翻到后面空白页。 林巧枝以为自己会忘掉的。 就好像无数次出梦境后逐渐淡忘的细节和技术。 那场因为一个念头,奔赴十二公里外的游袭,不过是年轻气盛咽不下一口气的莽撞和赌气。 但出乎意料的,她竟然还记得一些。 趴在床上的林巧枝,眼睛都睁大了一圈。 她握着短短的铅笔。 赶紧在这个小本的空白页,唰唰地记录起来。 很快,一个工业制图里标准的图纸就落在纸上,隐隐能看出,这是一艘船的轮廓。 却又不太像是寻常的船。 林巧枝合上本子,翻身看着天花板,闭着眼努力回忆更多细节。 为什么是这样的弧度? 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材质? 为什么是高干舷? 为什么舰艇长宽比突破10了? 是为了细长的形状,来追求更高的速度和性能吗?最高速度又能达到多少节? 还有那个主桅顶部的,对空对海搜索的雷达! 林巧枝越琢磨越发现,她这些年在江城看过的数不胜数、各式各样的货船、轮船,洋船……原来早已经不知不觉融入了骨子里。 就好像北方人会做馒头。 湖南人会做剁椒酱,江城人没有谁不懂热干面、不会游泳一样。 处于这个环境,经年累月的看它、见它,对它习以为常,数十年如一日无形的熏陶,有些东西就融进骨子里了。 她对船舶并不是一无所知,更别说,她还学过机械原理,机械传动技术,金属物理,材料学这些课程。 她好像真的截留下来一些!! 十二公里的长距离海上奔袭,尽管是莽撞和冲动的置气。 但有好的结果! 意料之外的好结果!! 在早上刷牙的时候,林巧枝都在哼着歌:“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们是工农的子弟,我们是人民的武装……”* “林工,心情不错啊!” “对喽!” 林巧枝风风火火洗漱完,到了厂里,想了又想。 最终,她把枕头下小本上的那个图纸,转誊到记录了分体研制工作笔记的那个牛皮本的后面。 距离分体研制的内容不远。 如果看入了迷,往后多翻两页就能看到。 *** 北方某县城。 《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不知怎么流传到了这里。 北方本土供销社、报社报刊亭等渠道,其实并没有铺设《红旗》这本书,?*? 因为红旗农械厂的拖拉机并没有卖到这里。 这里是北方两位老大哥的地盘。 长春拖拉机厂和天津拖拉机厂是雄踞北方的拖拉机龙头厂。 在“中国三铁牛”中,他们才是资历更老,技术更高的大哥级存在。 供销社自然不会采购,也不会在北方这片市场制定计划。 但有时候吧,普通人民群众是不管什么龙头不龙头的。 而且只要人有流动,很多信息都是会相互传递的。 在一辆辆南来北往运行着的火车中。 这些搭乘火车来去的人,自然将南方火热的《红旗》带了回去。 有的直接带回去了书。 有的听说了有这样一本好书,教维修拖拉机的,写得特别好,简单又好懂。等回到了家乡,自然就想去打听一下,于是去了供销社。 结果跑到供销社一问,没有! “怎么会没有?”见供销社的销售员感觉像是随口敷衍的样子,“就是那个修拖拉机的,都说写得特别好。有好多生产大队买了,就把大队里拖拉机的小毛病给解决了。” “对了,好像还有一个河南适用版!” 他这一趟去南方办事,听到好几回了,提到的人都赞不绝口,这得是有多好用? 见供销社实在是买不到,没办法,他又跑去报刊亭、县里图书馆之类的地方。 供销社被问得多了,也知道了这么一本书、 有的供销社主任一打听,那是南方用的拖拉机,跟咱们北边没关系,就没有理会。 有的供销社也没管那么多,有群众要,有这个需求,那就顺手弄一批来呗。 不多,但有。 很快就卖出去了。 很多人也不管什么红旗牌不红旗牌,听到别人说写得好,好懂好学好用,就跑去打听,然后看到目录——“我们村拖拉机也有这个问题啊!” 为自家拖拉机小毛病恼火又头疼的。 买回去一试,哎呦,有用! 热情豪爽的北方人可不兴藏着掖着,逮着人都得唠两句,再嘚瑟两句他们村自己修好了拖拉机。 消息很快就在村村之间口口相传。 类似的场面,在辽阔的北方土地上四处冒头,然后遍地开花。 柴主编以为加印过,应该一时就不需要担心了,毕竟再怎么说,这也是一本技术类书籍,和教科书、文学作品那些受众没法比,能在南方各地农村都听说这本书、见到这本书,就属非常畅销了。 没想到因为北方市场忽然插进来这一脚,直接大大带动了《红旗》的销量,即使是八万册加印,南北两大市场在快速消化,一下就消化完了。 不仅是是出版社和供销社了,连红旗厂这边都没想到,这本书的销量会这么好。 听到出版社紧急联系,说起北方市场和再加印的事,红旗厂内众人的第一反应也是,“北方市场?他们买我们的拖拉机维修书干啥?” 厂办干事没忍住拿起一本看了下。 书名是《红旗牌拖拉机…》没错啊! 再往下看,也是写的【红旗农械厂推荐出版】 等翻开封面,作者的名字写的是林巧枝,后面第二排开始一列人,前面打头的是“技术支持:”,这些名字后面,也明明白白写了【红旗农械厂工人联合出品】 第49章 她打破行业默认惯例 翌日。 林巧枝从侧门走进交流会现场, 这间红旗厂自用的礼堂已经显得有些拥挤了。 来自各地的机械制造同行,各个厂带队的领导,还有红旗厂的主持人员, 甚至还有些红旗厂本厂自己的高工带学生来凑热闹,以至于将本还算宽敞礼堂挤得有点像公交车了。 主席台上, 事先准备好的话筒, 从电影院借来的电影放映设备,正有人在调试。 以免等会儿使用的时候出错。 而台下。 人头攒动,这并不是因为林巧枝名气大地位高,或是别的,而是大型模具分体研制方案, 确实受众非常广。 除了第一重型机器厂、汽车厂这种显而易见对大型模具技术需求迫切的。 像是钢铁行业,他们的高炉、轧机等设备都需要使用大型铸件模具。 又或是三线建设的军工单位,他们常常面临着高强度的技术封锁,比红旗厂这种民用机械突破起来, 更是难上加难。 即使是江南造船厂,也不完全是为了万吨水压机而来, 在船舶制造业, 分体技术对船体组装的灵活性和精度,也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20吨重模具首次分体研制的突破,放在任何一个制造厂,都是不能忽视的存在。 “只有10吨的天车,就敢想20吨的模具,还是年轻人胆子大,有闯劲。”早早来到前排落座的王国伟往椅子后靠了靠, 作为第一重型机器厂这么强势的单位,在今天这个场子里, 他们也算是相当有资历有战绩的。 “要不怎么说年轻气盛呢?”旁边几个单位带队领导都笑了。 也有昨天被温东鸣“客气”到的人,此刻面皮跳动地笑笑:“温东鸣那家伙得意的样子,弄不好,她就是红旗厂未来的接班人。” “这还年轻吧?” “那可不一定,你瞧温东鸣那嘴脸,指不定哪天他这宝贝疙瘩苗就被直接连根挖走,叫他嘚瑟!” 这话一出,周围几人都笑出了声: “我看是你眼馋,想捞到自家碗里吧。” “我看过她做的那个20吨模具成品,细节和设计真的牛,这年轻人不简单的。” 时间很快到了八点半。 林巧枝平心静气地往主席台上走,一边在桌上摆开她准备的分享稿,一边试了试话筒。 看着这满交流会会场的人,她心里倏然有种非常不同的感觉。 这里就座的男女比例大得惊人。 但她闯进来了。 门口。 受邀来做采访的记者,在交流会正式开始前,要离开了。 几名记者里,钟晴在踏上台阶,准备出门时,不知怎么的,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只这一看。 她就下意识抬起胸口的黑色海鸥牌照相机,对准林巧枝站着的主席台,拍摄了一张能覆盖全场背影的照片。 “咔嚓——” 她拍完地一瞬间,报社人的职业素养,就让她脑海里就浮现“工业殿堂”“人类群星闪耀”等振奋人心字眼。 而她所期待的那位勇敢女孩、真的如冉冉升起的朝阳,此刻尤为光亮。 大门缓缓合上。 林巧枝在准备好后,走到旁边,朝台下微微鞠躬示意,然后开始了正式的技术分享:“各位前辈、各位高工、各位工业战线的同志们早上好。” “我是林巧枝,今天代表红旗厂,给大家分享一下我们前不久完成的20吨大型模具制作经验,我们称它为‘大型模具分体研制技术’,而我今天给大家分享的,就是针对这一技术的个人经验和想法。” 说到这里,放映电影设备的老式幕布上,出现了20吨重模具最后完全合体的照片,还有一件件合体之前拆分的所有模具的照片。 这种内部资料,通常是不会对外公开的,之前大家自然也都没见过,更不知道大型模具内里细节。 故而,林巧枝把这照片放出来,直接就牢牢的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台上讲课,有时候是需要技巧,才能吸引得了大家注意力的,但有些人讲课,只需要有足够硬的技术。 怎么拆分的? 怎么克服松动的风险? 怎么突破那么多行业认知的? 别人都一整块做,你一个人把整块模具拆开做,这就是打破行业默认惯例了。 迎着台下大量灼热的目光,准备多日的林巧枝不慌不忙地继续做陈述:“咱们从苏联援建时期引入的技术书籍,包括苏联经验,都强调‘整体结构刚性最优’,认为分体接缝必然成为应力集中点。” 林巧枝的展示做得比较直接,多是简单直接的图片,照片。 她列举出四个比较严重的问题。 工期延误率,失误率,材料利用率,运输负荷。 “虽然分体研制会面临不少问题,但其实我们在整体制件的过程中,依旧吃过不少亏。” “比如咱们曾经有机床厂模具的模刀出现2cm缺口,按传统工艺需整体退火重锻,因为体积大,整个回炉工期45天,期间生产线只能停工,还急得传出‘模具感冒,全厂发烧!’的戏言。” “此外,失误率、报废率也是极难以承受的,即使只是一处小的失误,整件大型模具都将遭到报废。” 台下,一重机厂的人都不由挪了挪屁股,眼皮绷紧,他们五年前就因为一道0.2mm划痕,报废了整件模具,直接损失了厂里三年的研发经费! 到现在都还没完全缓过来。 林巧枝继续讲述:“整件模具制作,在苏联支援咱们的资料中显示一架机身模具需要切除67%的钢料,这对我们来说,堆起来的钢料怕是比天安门城墙还要高,损耗的负担实在是太大了。” “运输方面,我们为了运送超重设备、原料,专门修建过36公里铁路支线,这样的耗资相当于3000工人的全年工资。” 堪称是死亡行军了。 “所以,以目前固有的经验来看,‘整体结构刚性最优’依旧是非常有道理的技术总结,但从宏观来讲,这项技术或许并不适合我们国家的国情。” 林巧枝只是花五分钟开了个头,台下坐着的很多人,表情就已经凝重起来,整个交流会的气氛也因为她提到的技术感到深深的压迫力。 有人拿出纸笔,有人开始拍照,还有人则开始低声同周围人窃语问着些什么…… 台下听众已经意识到了。 这位站在主席台上的林工,心气可不是一般的高。 她要讲的,绝对不只是那个20吨大型模具的制作技术经验,她是想要分享一套对全工业领域都适用的分体研制技术。 如果说,前者还只局限于单个案例,那么后者就是想要直接一拳打碎行业默认的规则了! 红旗厂这次是要搞一出大新闻啊! 真要是让红旗厂这位林工做成了,不说整个行业都要跟着震三震,那太夸张,但至少也是名声大振。 日后走出去,很多东西就不一样了。 做拖拉机的机械厂。 引领过行业发展的农械厂。 打破过行业固有规则的青年。 能一样吗? 林巧枝心气当然高。 她可是红旗子弟!在这样一个从来都是南方拖拉机龙头的厂里长大,骨子里是自豪的,骄傲自信是发自内心的,从小听她们拖拉机厂一次次突破难关,不断奋进的事迹……当行业领头羊,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用温厂长的话,既然做出了成绩,就把它用到极致,发扬光大! 她没有去管台下这隐隐的骚动,那些曾经真切发生在工业领域,发生在她们脚下这片大地的损失和惨痛教训,引起一些共鸣是很正常的。 倒是坐在侧边前排喝茶的温东鸣,感受着这会场里的动静,压住愉悦的嘴角。 做农械的厂又如何? 年轻工人又怎样? 这可是他温东鸣一手带出来的红旗厂,红旗精神代代相传,当年他能带着红旗厂从小柴油机厂走到现在,年轻的后辈当然也能带着红旗厂走向更大的舞台。 林巧枝:“接下来我们来看几个最关键的问题,首先,分体研制怎么克服‘分体必松动’这个问题。” 随着她这句话逐渐说出,台下那点隐隐的骚动,以极快的速度平复。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声音几乎就没了。 几乎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向主席台,全部注意力都被紧紧地拉到了林巧枝的发言上。 林巧枝停顿了一下,看向众人,讲述这一方案:“我们在模块接口处嵌入带螺旋槽的合金钢销柱,配合高级钳工手工锉削研磨的燕尾槽……” 在幕布上展示的,是左右两张图。 一张是投映放大过的设计图纸。 一张是按照该图纸制作出来的成品照片,这代表,这项颠覆 “分体必松动” 行业认知的技术,确实是成功落地了。 与图纸和照片给人巨大冲击同时而来的是林巧枝的声音,她镇定清晰的声音随着音响在礼堂扩散:“经过我们红旗厂技术组工人们的努力,燕尾槽的精度逼近1丝,组装后整体形位公差≤0.02mm。” 带螺旋槽的合金钢销柱,燕尾槽,整体形位公差≤0.02mm!! 这套技术像是闪电一样,在许多技术员脑子里闪击而过,又因为没有太多时间进行具体思考,转瞬即逝。 林巧枝又继续讲到:“关于分体研制的第二大问题……” 听到她这就要去讲下一个技术了。 台下也不知谁急喊道:“再仔细讲讲啊,我们又不赶时间!” 最初声音突然响起,不知道是谁。 但很快有周围的人侧头去看,站在台上,很轻易就能看到是谁喊的这话了。 第50章 这是一个可以撬动巨额外汇的支点 在一阵阵三五成群的讨论声中, 后排座一行人顺着过道往前走。 已经下台的主持人,回到台上,拿着话筒对会场里的大家道:“各位稍等, 临时有个情况要通知大家。” 边聊边收拾东西起身的众人,看到往主席台上走的那一群人, 有人认出了里面几个。 人群稍稍停滞, 相互低语一番,又纷纷坐了回去。 林巧枝也是好奇地望着他们这一行人。 “林工,喝点水。”宣传科年轻的干事郑梅梅笑着给林巧枝递她的水壶。 林巧枝接过铁皮水壶,里面是温水,正适合入口, 刚刚从暖水瓶里倒出来的。 她抱着铁皮水壶吨吨吨地喝。 喝了小半壶水,她抹抹嘴舒坦极了。 她看向胡开记一行人,顺手把水壶放回桌上,纳罕地问:“他们也来参加交流会?” “听说是为了分体研制技术!”她眼睛发亮的看向林巧枝, 拎起暖水壶,把铁皮水壶蓄满水。 林巧枝微微错愕, 也把目光投到主席台上。 “各位辛苦了。”胡开记站上台, 话筒声音传开,“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胡开记,任职于外交部和商务部联合对外商务组,在座应该有不少人也认识我,差不多中午了,咱们长话短说……” 是的, 他们这一趟,是专程而来。 自从20吨模具交付后, 他们忙于保障运输,处理合同,验收货款外汇,上海展馆对外宣传…… 许多工作还没有收尾,就有新的采购意向联系到他们这里。 据说,在上海展出结束之后,仍然有许多人为了看到那件20吨成品模具,尤其是那件模具在进入实际生产后的表现,特意飞了过去,为此,甚至特意找中间人牵线搭桥。 看过之后,又立马转机飞来中国的不在少数。 并不是只有同行才敏锐。 就好像农民,他们或许不懂工业技术,也弄不明白技术升级,但是要是县里采购了一台新的拖拉机,好不好用,保管人人都能唠两句。 坏了要嫌弃,“咱们村以后可不能采购这拖拉机,不得劲。” 好了肯定心动,“这拖拉机好,不费油,施肥、堆草、排灌、收割一把抓,还能发电!!隔壁村那台早两年买,可没这么厉害。” 现在中国独一份的分体研制技术,就是这台“好拖拉机” 让人蜂拥而来。 台上,胡开说出一记重磅消息:“……经过沟通和交流,我们目前已经接洽了六笔意向订单,如果我们有能力全部承接下来,将涉及数百万元的外汇!” 听到这话,林巧枝眼睛顿时睁大,不由站直了身体。 不远处温东鸣也冲她招手,做出口型:“巧枝,过来这边。” 林巧枝三步并作两步的快走过去。 她主动问候道:“温厂长,王工。” 眼神不自觉朝他们身侧扫了两眼,有好些天没见到路工了,直到交流会他都没出现,林巧枝才心中隐隐确信,路工这是有别的重要任务去了。 会是什么呢?她有些神往。 温东鸣给她介绍,拉回了她有些发散的思绪,“这是商务团的同志,上次咱们在广交会见过。” “林工应该还记得我们吧!”对方扬起一个热情的笑容,看林巧枝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熊猫。 林巧枝又不是瞎子,感受不到这股视线,顿时感觉脸颊都要被这股眼神点热。 “当然记得。”林巧枝客气道。 “是这样的,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分体研制可以应用的行业很多。”对方带来了一个消息,“其实除了这六笔意向强烈的订单,我们还收到一些其他的询问和报价,涉及各行各业,正因为如此,我们得知有这样一场交流会,才特意前来……” “这是一个支点,或许可以撬动巨额的外汇。” 他们必须来跟进。 林巧枝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胡开记在台上,倒是说得浅一点,没有说得这么直白露骨,他看着文质彬彬的,言语却像开过的刀刃一样锋利,把一个个行业直接点名过来。 也让处于亢奋状态的众人如梦初醒。 他们想要学习分体研制技术,回去做大型框架模具,回去用到高炉,轧机上,回去用到重型设备上…… 难道旁人就不想? 随之而来的,就是脊背后直蹿上来的激颤感。 外汇啊! 他们谁没有吃过缺外汇的苦? 他们新中国的工业体系,是以当年苏联援建的156个项目为基础的,但是随着进入七十年代,设备普遍面临老化问题。 设备陈旧,工业基础落后,绝大多数行业,技术水平也落后西方二三十年。 比如南钢一厂。 他们的钢铁炼制目前还以平炉炼钢为主,可发达国家已经普遍使用氧气顶吹转炉。 他们的特种钢铁都依赖进口! 不仅是钢铁,汽车、电子、化工等战略性产业的核心技术,几乎全都被卡住咽喉。 可难道他们就认了? 难道他们就不发展了,从此忍气吞声服软了? 当然不! 来自世界各国的外汇,是唯一能松动这些制裁、打开世界大门的钥匙。 大量出口的农产品代表什么,他们谁不清楚?那是他们国家本就不发达的农业勒紧裤腰带在供养他们,想要供养出祖国的重工业,供养出国之脊梁! “这必须干了!” “我们南钢绝对不是孬的,有成功的先例,还有人教,这技术要是还啃不下来,哪还有脸回去见人?” …… 被点名的行业牙关都咬紧,胸腔里有团灼热的火在烧。 胡开记简单介绍完情况,也没有多耽误大家时间,他从主席台上下来。 有时候简单的言语,更有重量。 说多了,反而累赘又轻飘。 他心里何尝不是有怒火在烧?烧得火星四溅,迸出的火星燎得他一颗心脏生疼? 他编制在外交部,知道的比普通群众更多,如今国家在推动“43方案”,预计耗费43亿美元,引进26套成套的设备,涉及钢铁行业、13套化肥生产线等等。 他们想要提升重工业和农业产能。 可对方要价却极其高!! 洽谈的过程中,他眼睁睁看着,外交部那些他敬重的老前辈,头发都肉眼可见白了一圈。 弱国外交,谈何容易? 各大重点单位必须学会这项技术!!打出名气,打造出一张声名赫赫的中国名片,他们也提高价格,狠狠在世界工业圈子里赚上一笔! 胡开记吐出胸中燥热浊气,笑着找林巧枝握手:“林工,上次见面时我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当真是一点没错。我可是一直可惜着,上次广交会一别,没和你握个手。” 林巧枝喜欢他带来的好消息,玩笑说:“这有什么可惜的?我那时候亢奋,又不稳重,可别一不小心激动地,把你手给捏坏了。” 胡开记失笑。 他发现林巧枝确实比上次广交会见面时,身上看起来多了点沉淀的气势。 但能说这话,性子总归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就好像小孩子总觉得自己长大了,年轻人也总盼着自己成为成熟稳重、能独当一面的大人。 他自然地同林巧枝握手,真诚赞叹:“经过你手处理的模具走出去,在国外传了不少中国工业的美名,不少国外友人在见我们时,都曾经提及,走遍十几个国家,都没见过如此巧夺天工的工业品,这是硬外交啊!”他又笑,温文尔雅的样子,“我得跟你握握手,指不定哪天也能做出这样的外交成绩。” 就让人很舒服。 但林巧枝忘不了他重重拍桌子、强硬到不讲理地“我不听这些,就告诉我有没有成功的可能!”的样子。 就有一种割裂感,仿佛他此刻温煦的外表,是他给自己披上的假面。 本是唐刀。 却伪装成锦绣花团,只为让人如沐春风。 …… 至此,早上这场交流会是真的结束了。 人群从一排排座位里起身往外,朝着林巧枝所在的地方围聚过来。 许多都是来跟林巧枝交换联系方式的。 许多能负担得了大重型模具、并且有切实需求的行业和国营单位,还有很多胸口团着一口气的,都想要第一时间参与到分体研制这个被林巧枝突破拔高的话题里来。 林巧枝就是一个地址,都没有自己的电报挂号。 自然只能略抱歉的收着来自大家的电报挂号,还有一些高工的私人联系地址,不断道:“实在不好意思,只能麻烦大家联系红旗厂再转联。” “记下了记下了,日后有这方面的需要一定联系您。” …… 这些关系,在交流会开始之前,温东鸣、王柏强等人都已经提点过了。 如果有人想和她私人交换联系方式,交个朋友,不管是单位地址还是私人电报挂号,不要拒绝的好。 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朋友在工业圈里还是很重要的,有了朋友,有了消息网,才便于在行业内行走。工业是环环相扣的整体,要是太独,平时对旁人爱答不理,遇到了问题,谁搭理你? 林巧枝收了一兜子纸条,记了一小本电报挂号,她看了一圈,确认没有人再挤过来,这才合上本子和笔,“大家也都去吃饭吧……让一让啊,让一让,谢谢谢谢。” 林巧枝总算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刚好看到了在包围圈外等她的温东鸣和王柏强。 “感觉怎么样?”温东鸣双手在胸前环抱,看着她笑呵呵的问。 “觉得……大家很热情。” 第51章 关关难过关关过! 林巧枝整理着手里拿到的这些单位地址和电报挂号。 王柏强在旁边给她介绍一些人, 他们的技术特点,优势领域,边道:“好好经营今天认识的这些朋友, 以后都是你在各地的技术资源。不管是日后遇到了技术上的困难,或是需要某种材料, 还有去外地出差办事, 最常联络的就是这些了。” 这种东西,还不能共享。 比如王柏强自己也有这样一本手写的联系人。 但是就算全都给了林巧枝,也没什么用。 光有联系方式有什么用呢?人家不认你啊! 顶多是看在信里写着“王柏强”三个字的份上,给几分面子,看看你联系过来想干什么。 但是靠自己得到的联系方式就不一样了。 这不仅代表对方认可你的能力, 更传达着,愿意为你付出时间和精力,帮你解决问题。 这意味着,当你遇到困难, 四面八方都会有朋友来帮助你,托举你, 给你助力。 ——我的同胞, 我的战友,真心希望你能冲破封锁线,冲破技术难关,造出新中国前所未有的好东西。 到这一步,林巧枝才算是真正迈入门槛,跻身进了中间层的工业圈,窥见了为工业振兴源源不断提供能量石油的巨泵。 窥见了这条路上前赴后继、满腔热血的根根平凡柱梁。 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金字塔。 最底下, 是无数一线工业人堆出来的基石,他们数量庞大、他们默默无闻, 他们分散在祖国各地,扎根于各个行业。 是新中国工业最稳固的地基。 只要有他们在,无论金字塔上方如何地动山摇,新中国的工业都不会垮掉。 而基石上,还有从基石中成长起来的一根根柱梁,最后撑起金字塔尖尖上最锋利的刀。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蹦出基石堆的小柱梁林巧枝点点头,仍有那么一点无所适从,看着手里写满联络方式的本子,“那……这些关系,要怎么维系?” 她又不免想到从小走散的那些朋友。 无论男孩还是女孩。 她好像不太擅长这个啊!! “你紧张什么,”王柏强站在旁边,偏头看她,“刚刚在台上讲技术不是挺好的吗?” “这能一样吗?” 林巧枝小声抗议:“技术多好讲,会就是会,懂就是懂。” 怎么能和天南海北维持人脉网比呢! 想想就头疼。 看林巧枝满脑壳包的苦恼表情,还有期待看过来的眼神。 王柏强:“……” 他表情不自在地咳咳两声,祭出自己的应对经验:“也不需要你特意做什么。有人写信来,该回信的回信,有问题该去抓人的就抓人,也别觉得不好意思,你好意思麻烦别人,别人才好意思麻烦你。” 没办法,他也不是什么长袖善舞、交友广阔的人。 林巧枝等了一会儿。 “没了?” 她狐疑地看向王柏强。 王柏强额角一跳。 *** 会场里人群逐渐散去。 也有三三两两熟识的人在联络友谊。 在这样一派和谐友好的场面里,有一只性格迥异、毛色不同的“狗子”,钻了出来,偷偷把爪子伸向食盘。 “兄弟!”曹越一把揽住乔元的肩膀,笑嘻嘻地样子。 乔元抖抖肩膀,嫌弃:“把你狗爪子拿开。” “哎,不要这么不近人情嘛,我可是跑遍了市里好几家才找到你想要的轴承,就算上次把你私房钱漏嘴给嫂子,也能将功抵过了吧?” 曹越凑近:“跟你打听个事,林工喜欢吃什么,口味上有没有什么偏好?” “吃食堂呗,还能吃什么,中午就这点时间,你也要折腾?又想请客?”乔元瞅了他一眼,然后就道:“我劝你别折腾了,这一早上还不够累的?中午午睡,好好休息一下。” 他这个参与过项目的人,听了一上午都觉得脑子有点黏糊了。 “怎么……请客是有什么忌讳?”曹越有点好奇,难不成前人做过什么骚操作? “这倒是没有。”乔元摇摇头,佩服这家伙旺盛的精力和交友欲,“没什么忌讳,不过她要是嘴馋了,一般也就在食堂打点肉菜,出去吃听说也是和自小的朋友一起。” “和发小一起吃?那……岂不是找不到作陪的中间人。” 曹越觉得有点难办了,又想到红旗厂的规定,虽然林巧枝还不是高工,但明显人家是奔着这个去的,“她是不是也不喝酒?” “不喝。” 曹越闷闷的“嗯”了一声,感觉像是八爪鱼被砍掉了两根最灵活的爪。 曹越最强的战绩,就是凭借托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一口气跨越两个省+一个国家,走私人渠道弄到了一台数控机床,喝酒他是很在行的,他对朋友也是很仗义真诚的,所以朋友很多。 但总不好连个热络亲切一点的中间人都不找,就跑去请客,然后厚着脸皮找人帮忙吧? 这事他也做不出来啊! “那再怎样,食堂也不会比外面国营饭店好吃吧?乔哥,我记得你和王柏强王工也挺熟的吧?”曹越想起乔元之前和他聊过学校里的事。 这顿饭,最终还是让曹越给凑起来了。 林巧枝一听有人请客吃饭,很乐意地就去了。 曹越看起来就是热情豪爽……emm手头宽裕的大肥羊。 不仅把国营饭店挂出来黑板上的七八个菜全都点了一遍,还客气招呼:“还想吃什么,你们点。” “不如巧枝点吧。”王柏强很自然的拉开椅子坐下来,这种场合,他倒是经历得多了。 被拉来作陪的乔元也是点头附议:“让我们林工先点一个。” “林工今天早上辛苦了。”这是他带来的徒弟。 “那……来一个锅包肉吧,”林巧枝在努力习惯这种变化,同时又有点好奇,“这国营饭店还能点菜?” 这家国营饭店厨师会做这个锅包肉,还挺好吃。 就是菜单不常出现这道菜,以至于她来两三次,才能吃到一次。 “那肯定的,这世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曹越笑笑,起身去窗口热情喊:“贺师傅!” 里面探出头来一个笑得高兴的师傅,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好处,还是被曹越哄得心里舒服,脸上都笑出花来了,只能听到他应,“行,保管你吃得满意。” 他又顺手从窗口拿了一壶桂花小汤圆糊。 回来坐下,“喝点这个。” 又跟林巧枝解释,他认识的一位从江城调到他们市的厨子,然后绕了一圈林巧枝听得发晕的师门传承关系,最后道,“然后我说回去给他寄点我们当地的地道的老酒酿,他们师门好像都喜欢用这个做菜。” 林巧枝默然。 心想,这肉不吃也罢。 忒麻烦!! “我跟贺师傅说好了,以后你们要是来,就报我名字,他给你们做。” 林巧枝喜出望外。 对这个浓眉大眼的大金羊,好感度又嗖地往上涨了一截。 “多谢你了,曹工。” “客气什么,自家人。” 曹越一口顺嘴拉近了关系,又端起桂花小汤圆糊,一杯杯倒出来:“我也来试试你们这江城特产,就是不喝酒总觉得差点什么。” 乔元睨他一眼:“你也少喝点酒,喝多了手抖,到时候十几年功夫磨出来的手艺,直接打回原形,可别到时候抱着人哭。” 曹越嘿嘿笑两下:“小概率事件,我没那么倒霉。” 曹越也没有直接提事,而是先随意聊,挑了个拖拉机的话题:“我看卡车进进出出的,红旗厂生产力不低啊,南方农业机械化覆盖率有多少了,五成了吧?” 按照他对技术同行的理解,有什么话不太好说,就先聊聊对方的产品和技术,聊一会儿,人高兴了,关系拉近了,很多话就好说了。 这一桌子人,哪里知道曹越这个套路,很自然的就聊起来了。 林巧枝也开口参与:“丘陵拖拉机量产之后,覆盖率猛涨了一截吧?就是新一年的普查结果还没出来,数据应该大有长进。” “再积累个一两年,丘陵地区的农业产量应该也能再往上提几个百分点。”曹越不留痕迹的捧了一下王柏强,当然,也是真心在夸。 王柏强果然上下唇抿紧,连平时看不出喜怒的黑脸都明显透着愉悦。 同行找话题实在是太轻松了,聊聊技术。 要是感情再好一点,就聊聊不同城市的级别工资。 同样是三级,凭啥你五十多,我就四十多?你还嘚瑟,狗! 还能聊聊那些年赶项目、追计划进度的热火朝天、没日没夜吃过的苦,回忆起来,都是乐子。 实在是不行。 就骂骂老美,太欺负人了,只要是工业战线的人,绝对有共鸣! 有曹越带动,整个场子就热起来了。 说归说,吃归吃。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嗯桂花醪糟小汤圆过三巡。 曹越这才提到:“我们这有份分体研制的方案……想请林工帮忙看看。” “车体模具吗?”林巧枝问。 “对,我们的车之前一直是按照苏联仿制的,这次设计了新的系列车型。”曹越说到。 一般来说,小型汽车的冲压模具在几十吨。 而且复杂程度,也和之前那个不相上下,倒是和林巧枝的经验重合度很高。 曹越现在做的事,其实也算是他经营人脉网习惯的一种体现,现在他找林巧枝,不仅自己和厂得了好,以后林巧枝需要的时候,也会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找他。 朋友情谊就这样流动起来了。 第52章 *她怎么这么会挖坑? 林巧枝的回答, 确实如胡开记所期待。 但就有点把胡开记搞糊涂了。 不是说这东西有些难度吗?两种说法对不上,谁在忽悠他? 胡开记:“你学过?” 林巧枝:“琢磨过,我先做着试试看。” 现场就有20吨重模具的图纸。 “我帮你拼两张桌子。”方子勤把图纸拿过来, 顺手就给铺上了,小声提醒, “是现在就做吗?会不会有点困难。” “嗯, 我先试着看看。”林巧枝知道这种大型模具制作,一向没有什么防逆向工程的概念,不过,她自己真的踩过太多坑,被防到头秃太多次了, 真的并不会觉得特别陌生、特别困难。 就像是一个倒霉孩子,每次跑出去玩都会踩到水坑、掉下井盖、被猪拱,被鹅啄,被树枝绊倒, 然后再摔一个大屁蹲……如果突然有一天他被人邀请去玩整蛊游戏…… 或许并没有怎么绞尽脑汁,倒霉孩子平平凡凡的一天, 就是别的孩子哇哇大哭的天塌悲嚎。 防盗、防破译, 这种技术在工业领域,他们叫作“防逆向工程” 就是针对拆解、分析行为的主动防御。 实体硬件是最难防的,相比来说软件的防破译会更容易一些。 不过就算难一点,但硬件也是有硬件的防范办法的,也有不少现成的理论和技巧。 比如说,使用特殊的材料填充封装,在拆解的时候设备就会自动损坏。 而且, 不仅仅是封装,内部涂层也可以想一点心思。 又或者说, 用上一些只有中国有的特色专有材料,难以复制的合金、复合材料等等,当然了,也不容易做就是了,毕竟对方材料技术领先。 还可以在工艺步骤上,做出一些混淆视听的设计。 总而言之,想做防止逆向工程,办法不是没有。 只是想起效果,并不容易。 会场。 林巧枝随意坐在几张桌子拼成的长桌前,长桌上铺着她最熟悉的20吨模具分体研制设计图。 倒是有人想来帮忙的,也不知道林巧枝想怎么弄,只能作罢。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私人的活,尤其是牵扯到整个项目,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能让谁都来牵两下,那就乱套了。 谁想提意见,如果不是特别高的水平,能直接统御全局的压制过来,那就只能等事后,发表看法觉得有问题就完了。 林巧枝情绪饱满,兴奋得脑袋发胀,一股脑输出了很多想法。 有种把自己踩过的坑,一股脑全部倾泻出去的爽快,好像身体蓄满了电,随时能噼里啪啦爆发出更多的乐趣,甚至一时间,还格外有分享欲。 她甚至还不想分享给胡开记这种半吊子外行,这种东西,必须分享给懂技术的同行听,才能满足那种心里痒痒的感觉。 林巧枝一看。 他们组的人都被牵扯住了,倒是乔元歇了口气在铁皮水桶边打热水。 林巧枝都还没想好怎么招呼乔元。 乔元打完水回头看到林巧枝空歇了,立马把热气腾腾的水搁在旁边,溜达过来,好奇不已地探头看了眼:“你这改得有点多啊。” “看着多,但不费工期的!”她稍稍跟乔元分享了一下大致思路,然后指着里面一个她很喜欢的连环套,简单来说,就是她挖了三个坑,三个坑长相一样,第一个和第二个的拆解思路是一致的,但是第三个拆解思路却有细微不同。 乔元瞅瞅这三坑,又瞅瞅她:“你已经坑过人家一次了,第二次怎么还一样,能有用吗?” 林巧枝:“有用的!凡事有一就有二,第一个坑他都踩了,第二个坑能避开?老话都说,事不过三呢。” 要是人人都跌一次就聪明了,还能有这句古话流传下来?聪明人有疑心病,不聪明的第二次也会踩坑,而且,“嘿嘿这不是,这后面还有第三个吗?” 乔元:“……” 在工艺中加入冗余结构,干扰设计,确实是防逆向工程在实体硬件上比较关键的步骤,但是吧……他看了眼林巧枝,怎么觉得有点蔫坏? “这些不会都是吧?”乔元指了指除了那个连环套之外的部分,看着好像都比原来多了不少东西,“你这是硬怼上去啊。” “硬怼?” “就是说你不考虑从材料这些入手,做些迂回的软抵抗,就直接摆明了跟拆解的人硬碰硬。”乔元解释道,他挺喜欢林巧枝这个模式的,不用依赖别的材料技术,总难免忧心材料被复刻成功,而是全部由自己控制。 林巧枝心底也有点兴奋,不过仍虚心的问道:“您觉得这能不能防住?” 大有一股如果你觉得不行,我肚子里还有坏水……计策的感觉。 乔元默默看了眼变成筛子的图纸。 看着哪里都能捅两刀,但往哪里捅都是自己中两刀。 平时相处,没觉得林巧枝是这种蔫坏、心黑流油的性格啊! 人家文学圈,讲究字如其人。 他们工业圈,也是有一套技如其人说法的。 老实人干老实活。 偷懒耍滑的人干偷懒耍滑的活。 技术高要求严的人干出顶尖的活。 看人干的活,就能猜到这人七八成性格。 实际上,林巧枝自己是没有的,但她出手的技术,集蔫坏于一身,集腹黑于大成。 从哪里吸收的呢?又是从哪里“集”的呢?当然是和一代代防逆向工程斗智斗勇时汲取的,可以想到,这个以谋略闻名的国度会选什么样的人来做防逆向工程呢? 就这样,转眼又是两三天时间。 林巧枝早上讲课,下午一半时间琢磨这个防拆解,一半时间和大家交流探讨分体研制技术。 探讨时遇到的问题、找到的解决办法,选出经典的,又再第二天早上集中分享出去。 林巧枝的防逆向工程也做出了初版。 20吨模具已经交付出去了,那怎么验证林巧枝想的这一套技术可行呢?真的能防得住人呢? 做简易模型。 简单来说,就好像缩小版的飞机模型玩具一样。 甚至也不需要用钢铁做,直接用木头做就行,内腔里非常难做的小细节也可以模糊,精度也可以不管,只要能拼得起来就好。 主要是防拆解的那些设计。 胡开记一行人是非常期待这个成果的,为期一周的学习过半,很多单位都有了收获,他不免期待:“如果这套技术也成了,我们就可以考虑开始签订合同了。” 林巧枝则是问:“那我们之前已经卖掉的20吨模具怎么办?” 那个可没有做防逆向工程的处理。 并不是他们红旗厂防范意识低。 而是行业内,从来没有听说做模具还防盗的,没有这个先例! 你防什么呢? 图纸都是人家给的啊! 就好像是造房子,你是按照别人的要求,做出别人图纸需要的东西,就连技术验收手册上的尺寸,都是清清楚楚精确到毫米级的。 反而是对方要签订合同,防止你把他们模具图纸的具体数据给泄露出去,私自出售给他们的同行,那是人家的商业机密!! 胡开记自然是处理过,只简单说道:“那套模具已经上了流水线,24小时都要生产的,我们有人已经入职,关注着那套模具的情况了。” 林巧枝懂事的不再多问。 她将最后一块木头怼进去,大约两个足球大的“20吨重分体研制模具”的等比例缩小模型就做好了。 林巧枝左右检查了一遍,觉得没问题,便说:“我找几个老师傅试试看,我想想谁比较合适……” “要不我来?”胡开记想揽下这个活,还说,“我可以直接模拟有人想拆卸研究它的实际情况,也免得你一个个去找人了。” 林巧枝眉毛一翘,将信将疑地把手中木头模型交给他:“您还有这本事?” 然后她见识到了胡开记的“直接模拟” 他把木头模型带到会场,要求大家以厂为单位,试着拆卸这个木头模型,拆成功了可以一步步一直拆下去,拆失败了破坏了里面的结构,就传给下一个厂。 “这事他来做挺好的,他签订合同之前要对技术泄露风险把关,有立场。”王柏强端着杯子喝润喉茶,这几天话说多了,嗓子都有点发干。 林巧枝点头。 她来做确实不好,谁拆坏了,她当面直接收回来,然后再找下一个厂试?傻子都知道有点得罪人,除非是老师,倒是可以理所当然的扔个问题出来,然后批评解答不出来的学生。 小年轻做这种事,多少有点倒反天罡的感觉了。 除非是做的有点差,没把握,就不必考虑这么多了,因为去了也是挨呲的命。与其考虑这些,不如心疼一下可怜的自己。 但偏偏林巧枝这次,还莫名挺有信心的。 “你不紧张?”王柏强有点稀奇。 难道说,做一次20吨模具对心态的锻炼这么大?按照他的理解,还有这么多年的经验,大多数人,每面对一个全新的项目或者技术,都是会紧张的,因为风险永远未知,失败太正常了。 连他自己,这么多年的经验了,在丘陵山地拖拉机测验的那天,神经都紧绷得不行。 林巧枝自己感受一会儿,发现自己还真不紧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梦里掉进陷阱太多次,被坑麻了。 但说自己不紧张,好像有点太猖狂了。 “紧张的。”林巧枝掩饰性喝了口水。 紧张个屁。 王柏强对这三个字,是一个字都不信,他又不是没见过林巧枝紧张焦虑的样子? 第53章 把林巧枝扒拉到自家碗里来 红旗农械厂这台电话, 接的是专用线。 可以拨打一些特殊号段的号码。 温东鸣听说他们的来意,起身把桌上文件放到铁皮柜,关好之后返身坐下。 “是0316分机, 对吧?”温东鸣向曹越确认。 曹越点头:“您也听过?” 温东鸣笑笑,没说什么, 只心道, 还真是巧了,路锋去的就是那儿。 他坐下,在挂号转盘上转了几圈,听筒里传来电流啸叫。 接着传来总机接线员的女声:“专用线路,请报代号。” “红旗厂, 浦江潮,三级。”温东鸣把铜制的密码牌放回抽屉里锁好。 “验证通过,请讲去向。” “北京,0316分机。” 电话里响起“咔嗒咔嗒”的声音, 温东鸣默默数着秒数等待,很快听筒里传来了《东方红》的前奏, 这是总机在测试线路安全。 同时也在等待接线。 歌曲声戛然而止, 接通了。 温东鸣把听筒递给曹越,身体往座位里深处靠了靠。 曹越声音带笑:“游总工,我是松汽的小曹,上次弄到的那批钻头还好用吧,嗯,对对对,要是需要就再联系我……是这样的, 我们在传动系统上遇到一点问题……” 他把听筒递给林巧枝,手轻轻捂了一小会儿话筒, 低声:“别紧张,好像认识你。” 林巧枝惊讶地睁大了一圈眼睛。 她接过听筒,礼貌道:“游总工好,我是红旗厂的林巧枝。” 对面传来一个操着陕北口音的女声,带着点笑:“我听路工提起过你,天赋很不错的年轻人,别紧张,指不定啊,以后我们还会合作,有技术难题要找你来做。” 林巧枝诧异地眨眨眼,她听到的女声大气温雅,带着岁月沉淀的从容。 让她心里像是冒鱼泡泡一样噗的钻出高兴。 尽管游丛溪不是技术出身,而是在祖国计划下学成归国的学者,但她依旧有种难言的雀跃。 “你是想做双向驾驶、能切换动力方向的传动系统?说说看。” 林巧枝如实道:“这套想法,按照目前前沿理论来说,应该是电子传动系统最优,我在实现的过程中……” 其实林巧枝和游丛溪并不认识,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可人到了一定的层次,有了一定的能力,自然有人愿意帮忙牵线搭桥。 并不是势利,而是资源就这么多,大佬的时间和精力,也不可能无限分出去?*? 处理鸡毛蒜皮的小问题,自然只有进入这个圈子,才能得到这些资源和帮助。 林巧枝的强势崛起,对同龄人来说,可能心态有些酸涩不平,甚至有一点难以接受的落差。 但对于已经走到前面的老一辈来说,是非常乐意看到有天赋的小辈源源不断涌现的。 祖国尚且弱小,工业这片领域里还有大片尚未被占领的阵地,又有国家的计划调控,几乎不存在恶性竞争的可能性。 想要实现新中国伟大的工业复兴,就需要天赋、能力、心气缺一不可的新生力量,越多越好,越出众越好。 游丛溪期待这位天赋出众的后辈成长。 “……我现在困扰的问题主要就是这两点,不知道该如何兼容,或者解决。” 林巧枝说完,电话对面也很安静,只能听到微弱一丝丝的电啸声,还有对面人在的窸窣动静,有很轻的呼吸声和衣服摩擦的声音。 显然是在思索。 林巧枝不可避免的紧张,随着对方那边一声“稍等”后传来纸笔摩擦的声音,心里的紧张更是随着心脏怦怦跳跃起伏。 这条路可行吗?会不会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路?游总工又会用什么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她的经验能走得通吗? 或许是期待了很久,又或许是付出很多的努力和时间,越是希望它能被做出来,越是接近成功,林巧枝就感觉越忐忑。 意识到这份情绪,林巧枝抿唇慢慢吸了一口气,调整好了心绪,不管最后游总工答复如何,都不会影响她继续前进。 即使这条路真走不通。 她也不缺从头再来的勇气。 与此同时,会场一角。 林巧枝的工作笔记正在被传阅。 “林工这个平衡梁的设计就很巧。” “其实我觉得这个被淘汰的备选方案也不错,人字桅杆加侧向悬挂葫芦,应该是从钳工战报里那个悬吊大型叶轮里得出的经验。” “别的不敢说,这问题我们回去百分百也要遇到,林工可算替我们蹚了大雷了。” …… 逐渐翻到最后几页。 笔记并没有在来自江南造船厂的那位高工手里。 见没了,有点意犹未尽的往后翻了两页,看到那个明显是船体结构的设计图,他“咦”了一声,“林工这是对船舶技术也有兴趣啊,老程,你们不努努力?”说到随后,他对旁边的程梁语气调侃,有些揶揄。 这是最近会场里的乐子活动——读作“把林巧枝扒拉到自家碗里来”,用作“看看温东鸣的灶王脸,主打黑黢黢、像锅底”,没办法,谁让温东鸣那个家伙偏爱在老伙计面前嘚瑟晃悠? 程梁嘿嘿笑了两声,顺嘴:“我看看,指不定还真能努努力。” 他接过工作笔记。 但嘴上这话,确实是捎带着开玩笑。 这年头,想挖人可不是简单的事,尤其是很多厂自己精心培养的人,都是自家厂子弟。 从小生活在厂里,父母、家、还有十几年的朋友、熟人都在厂里,在这里出生、长大、在这里成家立业,那种归属感是非常强的。 即使是路锋,当年也是因为比较特殊的原因,才离开北方来到南方。 程梁笑着看向那张铅笔图纸,初看好像也就那样,但稍微过过脑,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这么像是军舰? 林巧枝是看了什么资料和照片,感兴趣画了这个表面布局的图纸吗? 但很快,程梁就否定了这个荒诞的想法。 且不说我方没有长这样的舰,即使有,林巧枝最多只能在内部资料和照片上看到一个远远地大致轮廓,其余的部分,以她目前的保密级别是看不到的。 程梁的眉毛都扭在了一起,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越看越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 直到,脑子里蹦出一张远远拍摄的海上巨舰模糊照片。 那张轮廓里船体、舰桥上的隐隐的曲面,栏杆、外露的舷梯、前桅杆顶部旋转的对空对海搜索雷达…… 这一下,程梁眼珠子的都往外一凸,身体不禁微微往前一弓,凑近再看看。 真的有那么几分神似! 程梁当时就站起来了。 “都看完了,这本子你们就别动了啊,都别动啊。”可能还是觉得不放心,他又回首把本子从桌上拿走,“算了,反正咱们刚刚都讨论过了,我先拿走一下。” 众人:“……”你这丫的真的不是想独占笔记?可看到他猛变的脸色,还有匆匆凌乱的脚步,也不敢乱说乱猜什么。 程梁大步走出了这个角落,就匆匆找到计剑锋:“计厂长,厂长!” 他急匆匆的脚步声,再加上那大体格子,踩着轰隆隆的楼梯声,半个会场都听到了。 “稳重点,急什么?” 万吨水压机横梁的问题解决了,计剑锋觉得除了能把林巧枝拐回自家厂里,没有什么事值得这样着急失态了。 直到程梁把他拉到角落……计剑锋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之前说什么把人连苗带根一起挖走,确实只是玩笑。 但此刻。 计剑锋身为江南造船厂的厂长,脑海当中真不可避免的升出想法:要是林巧枝是他们厂的话…… 这份图纸不深入,就只涉及外轮廓,甲板、船体、船桥,舷梯,前桅杆,鱼雷发射口等等外露的部分。 然后有关内部,只有大致舱体内布局。 还有明显几次思考后增改的痕迹。 就很符合行业内,懂技术的军事爱好者能画成的样子。 说实话,这在如今工业圈里不算稀奇。 工作是工作,但谁没个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年头,喜欢武器的人太多了。只是有的人喜欢陆军装备,坦克那些,有的人喜欢空军装备,画画战斗机过瘾,喜欢海军装备的人相对较少罢了。 毕竟前两者在前几十年的时光里,给人民群众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稀奇的是,林巧枝这份图纸有理有据,很符合逻辑,不是普通军事爱好者瞎画一气,自有一套诡异逻辑说服自己的乐子图纸。 更关键的是,好像能和他们遥遥拍摄到的那张照片有几分相似。 国家都得不到的信息和数据! 这就很有几分天赋和灵气了。 计剑锋几次心动,不断在脑海中对比,很多次都觉得,如果他们真的能有机会拍到对方战舰的清晰照片,会不会真的就是这样的设计和布局? 在交流会要结束的前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没忍住提了一句:“温厂长,交流会这就要结束了,你们这边我看也没有什么紧急的任务,如果是这样的话……” “老计,吃饭吃饭!吃饭时间谈工作,吃又吃不好谈也谈不好,咱们回头再坐下来谈。”温东鸣笑呵呵的打断了计剑锋的话,还热情的给他夹了一块烧鱼。 “我们江城的鱼好吃,你尝尝看。” 计剑锋夹起鱼吃到嘴里,小刺都懒得理,嚼嚼嚼之后就都吃下去了,就是眼睛时不时忍不住看向林巧枝。 当夜,不少人都没睡好。 温东鸣也没睡好,差点被赶去睡办公室,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就好像在模拟江城水里被水草引诱的螺。 第54章 只有红旗厂是他们真正的竞争对手 江城, 仪器仪表厂。 红旗厂递交申请,要新建家属楼的事,暂时还没有大范围传开, 但瞒不过老对手,仪器仪表厂几个去市里参会的领导班子表情欠佳, 一人抬头问霍丰, 也是他们的厂长兼技术第一人:“厂长,我们什么时候再和红旗厂联办一次江城技能大赛?” 江城是有这个传统的,仪器仪表厂虽然自诩在这片地界独占鳌头,对自己的技术有绝对的信心,可有时候, 厂里的职工、尤其是年轻职工也是需要感受一下外界压力的,否则还真就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无人能出其右了。 这个外界压力的来源,就是红旗厂。 虽然他们觉得红旗厂没有太大的威胁, 但毕竟也是江城数一数二的强势单位,坐在一桌上吃席, 姿态还是不能摆得太高的。 自然的, 如果技能大赛举办起来,也不会只有红旗厂和仪器仪表厂参加,像是江城还算有点实力的轮胎厂、印染厂、纺织厂,电表厂,还有江城周边各个县市稍有实力的大厂,都会派选手来参赛。 话虽如此,但对仪器仪表厂来说, 只有红旗厂是他们真正的竞争对手。 以往所有的工人技能大赛,前十名几乎都是被他们两厂包揽, 冠军更是连续四次被他们仪器仪表厂包揽。 后面很多小厂都想挤上来,有一些经营得也不错,可对技术后辈的培养,就完全追不上了,只在群众中有些好名声,但对红旗厂和仪器仪表厂来说,技术和人才储备上完全是碾压的,不够看。 作为技术出身,并且始终保持高水平技能的霍厂长,听到这个提议,不由望了过去:“老胡你这是有想法啊。” 老胡笑了笑:“这不是听说红旗厂出了个好苗子吗,咱们探探情况。”就前阵子,红旗厂动静可不小。 对待红旗厂,他们的态度一向是战略上可以藐视,但战术上必须重视的。 霍厂长笑了笑,像是逮到老鼠的猫,吹吹搪瓷杯上热气滚滚的茶叶末:“也就那一个,不是跟着王柏强去了吗。”环境锻炼人,好手艺也是需要好环境锻造的,他们仪器仪表厂的技术标准可高一大截,工人们长年累月都处于极高要求的精度,可不是红旗厂的环境比得了的,“不过你提的这比赛也该搞搞了,回头我和老温聊一聊。” 官方牵头组织竞赛,最能激发技术锻炼的兴趣和热情,还有助于当地氛围的形成,更能促进一片地区技能水平提高。 红旗厂和仪器仪表厂,作为江城两大领头羊,对此也是责无旁贷,每每都是他们出钱出力出人,来牵头承办这个比赛。 两个厂虽然是很多年的死对头了,但两个厂的厂长,老一辈的技术人员却关系很不错,都是多年的老相识,相互都熟悉得很。 每次牵头办这种比赛都会相互通通气,商量一下,看看确定在什么时间开赛,然后还要和市政那边通通气,看看规格定成市级,还是向上一步申成省级,最后就是要通知一下江城和周边的其它厂了。 毕竟也是要给大家准备比赛时间的,也要让部分厂考虑好到底参不参赛,虽然这是争荣誉的好事,但要是成绩太差,也是很打击厂职工士气的,面子上挂不住,还影响名声。 霍丰对此心态还算稳。 对于技术比赛这样的事,仪器仪表厂一向是很积极的,因为他们基本上稳操胜券,毕竟是江城“第一厂” 每每技能大赛比完,前十里他们占了大半边天,名次和成绩公开张贴出来,面向广大群众,哪个厂最强,哪个厂次之,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赛后再在开会时遇到别的厂的厂长,尤其是红旗厂,他们腰杆子都更直一些,说话嗓门都能大几个度。 还是得先跟红旗厂交个口,然后商量一下章程。毕竟,技能大赛要是红旗厂不参与,那还有什么意思? 霍厂长笑眯眯的喝茶。 *** 林巧枝在火车上,吸收完了从游总工那里得到的技术经验。 这几天,她耳边还时常响起那句通过电话传来的:“既然你觉得电子传动系统是最优解,不妨再努力试试看,如果不行,再退回来用这一版方案也好。” 不得不说,她听到时,心跳得很快,简直比听筒里的电啸声都快十几倍。 这项技术跨越太大了,机械齿轮的传动时代,真的很难想象通过电信号控制的传动技术。 她第一眼看到拆开的时候,简直感觉在看外星球的东西。 但通过游总工,她才知道,原来西方已经有“晶闸管整流 + 齿轮齿条” 的混合传动装置了。 游总工什么都没说。 但从她描述的技术内容来看,林巧枝猜测,他们国家可能已经秘密进口了一套。 等她这次从上海回去,“图书馆”里应该就能看到这份内部技术资料了! 她心里也琢磨,那对堂姐妹折腾的亲事,梦里最多还能再撑个三五天,毕竟她看着,结婚那天的村里宴席的菜都定好了,应该是不会再有更多一波三折的情况了。 希望最后这点时间,加上国家援助的技术资料助力,她能跨越这道巨大的时代沟壑。 “这拖拉机研究得怎么样了?”计剑锋下火车的时候?*? ,看林巧枝收资料,还好奇地问了一句。 这火车上一路,可真让他看得感慨,他没见过比林巧枝更耐得下心来的年轻人,心无旁骛,看笔记和资料的时候,那双黑眸炯炯发亮。 她是真心喜欢这些。 看得出来她乐在其中。 “就差最关键的传动系统了,其余的都七七八八了。”林巧枝心想,如果能做出电子传动系统,那么双向驾驶也就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了。 毕竟双向驾驶的难题,就在切换动力方向上,而电子传动系统想切换方向,简直是正对路子,堪比打蛇打到七寸上了。 计剑锋挑眉,诧异问道:“除了最关键的部分,其余都七七八八了?” 林巧枝才工作几年? 就算一工作就开始研究这个,那也才多久? 他可是听程梁说,林巧枝想造的这台拖拉机不简单,在拖拉机行业,绝对是有巨大技术革新的。 对上计剑锋诧异的目光,林巧枝笑笑没说话。 如果她有梦里这样得天独厚的优势,还要数年时间才能完成技术突破,那就太笨了。 计剑锋看着面前的林巧枝,提起这些,一点也不激动的样子,可能……这就是天才吧? 他拍了拍林巧枝的肩膀,停止了这个让人心里酸溜溜的话题,温东鸣肯定是出门踩狗屎了! 他是不是也该找点来踩一踩? 计剑锋不动声色的想着。 到了造船厂。 林巧枝很快被安顿好。 住在距离江南造船厂最近的一家招待所,步行三分钟就能进入造船厂大门。 自然的,她也吃上了那碗红烧肉。 味道比她想象中更好。 从小盼到大的一碗红烧肉,能不好吃吗?即使上海口味和江城口味相差有点大,但依旧抵不过林巧枝胸腔里一阵阵涌动的情绪。 儿时吃路工带回来红烧肉的小巧枝,能知道长大后的自己会有这一刻吗? 尊重。 她真的靠自己得到了。 *** 林巧枝这次来的主要任务,是做技术支持和指导。 分体研制这套技术,在主持过交流会之后,她的熟练度已经非常高了,见识也足够广。 所以在面对造船厂的几个分体项目时。 林巧枝都并没有太吃力。 她端着热水,在造船厂的绘图大桌前一张张仔细查看。 一张审查完,又看下一张。 时间就这么渐渐流逝。 等她逐渐从专注的思绪中脱离出来的时候,已经中午十二点半,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 “去食堂吗?”程梁看林巧枝放下图纸,没有挑出毛病,暗松了一口气,问了一下。 “去!”林巧枝应得很积极,早上她就听说今天食堂供应羊肉了,上海果然还是不一样,繁华且物资丰富,难怪她们江城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望上海而小天下” 因为长江航运发达而如此骄傲的江城,都要对上海的繁华甘拜下风。 “那一起吧。”程梁闻言起身往外走。 林巧枝同他一道。 吃过回来,又继续审查图纸。 直到林巧枝拍板,终于没有在这次的方案和图纸中挑出问题。 参与项目的人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计剑锋见状,走近了林巧枝这边:“最核心的部分完成了,回头还是要再请林工你督导一下,这项目工期紧、又关键要紧,还是要等到进入正轨才能勉强放心。” “好。”林巧枝一口就答应了。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计剑锋的心又往肚子里落了一点,高兴于林巧枝的爽快,也痛快说,“林工再多待几天,到时候直接从上海采办点年货回家过年,我们造船厂福利也是一等一的,到时候给你备一份,保管回家气派又体面。” 最主要的具体方案落地了,等到实际操作肯定还是会遇到问题,很多在开始之前无法预料的困难,都是需要一一克服的。 林巧枝不急着回去,能多留几天,相当于有人保驾护航,计剑锋当然高兴。 其实说起来,林巧枝现在做的,已经远远超出他原本的预期了。 尤其是在交流会上,林巧枝分享的那些尚未能在20吨模具里应用的想法,也都成功优化设计到他们自己的项目。 第55章 大门一直为你敞开 江南造船厂的厂区非常大。 林巧枝和计剑锋越往深处走, 人越是渐渐稀少。 但那种带着一点海锈味的钢铁气息却逐渐浓厚。 一直知道这个历史悠久的造船厂赫赫功绩的林巧枝,不免眼底浮现期待,内心紧张又雀跃。 这是造出这片土地上第一支步枪、第一门钢炮, 造出新中国第一艘蒸汽军舰的江南造船厂! 走进造船厂深处一栋办公楼。 上了三楼,尽头一间办公室。 手工制作的海洋沙盘最为瞩目, 上面还摆着各种船舶的小号模型。 拿着放大镜在小型沙盘前和人讨论着什么的老人, 抬起头来看向林巧枝二人,随和道:“坐,喝点茶。” 又抬抬眼皮,睨计剑锋,“可算舍得把人给我带来了。” “这不是万吨水压机那边离不开人吗?”计剑锋脸上堆笑, 主动去拿旁边柜子上的暖水壶,给倒了茶水,亲手递到他面前,“您也知道, 没有万吨水压机,我们的大型锻件处处受制, 我可是下了军令状的。” 真不是他故意拖延。 他哪里敢敷衍眼前这位对他有教导提携恩情的半个老师, 惹得人不高兴,还不是他自己吃挂落? 见老者接过了水,计剑锋笑容松了松,又同坐在沙盘边的另一人简单打了招呼,侧身对林巧枝介绍: “这位是我们江南造船厂的船舶设计总工徐世秦,这位是驻军代表晏剑上校,这次找你来, 主要是看了你那张图纸后他们想见一见你。” 林巧枝一愣,飞快看了一眼坐着的那位高大上校, 又觉得有些冒昧,收回目光朝着两人问候:“徐总工好,晏上校好。” “林巧枝同志。”晏剑点头示意,也并不生硬。 徐世秦老爷子对林巧枝倒是很温和,没有扫眼就让计剑锋后脖颈绷紧的锐利,笑着邀请林巧枝坐下。 “我看了你设计的分体项目方案,非常不错。”他看着十分年轻,精神昂扬的的林巧枝,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笑容跃然面上。 “您过奖了,徐总工,谢谢这份赞扬。”林巧枝笑笑,客气道。 “不用紧张,这可不像你在一线车间的风格。” 徐世秦笑了笑,打趣了一句,才直言道:“这次找你,主要是想和你聊聊你那张图纸。” 他从沙盘里拿了个巴掌大的模型,看着它的眼神有点感慨,递给林巧枝:“我们江南造船厂自主建造的主力水面舰艇6601型护卫舰,当年中国第一艘,看看?” 林巧枝诧然望向他,确定道:“这个我现在可以看吗?” 老爷子“哈”地笑了一声:“保密意识不错。” “我看过你的档案,先后提了两级,现在看看这个模型还是可以的。” 林巧枝接过模型。 想了想,应该一次指的是红旗厂和王工为她担保提级,一次是主持分体研制交流会,按需提级。 来回打量这个护卫舰模型,林巧枝道:“看起来很有苏联风格。” 配备了76毫米主炮和鱼雷发射管,和她在梦里看到的那款有些相似。 “确实是仿照苏联的图纸,再进行自主设计的。”不论如今中苏关系如何,但这样庞大的、几乎倾囊相授的技术援助,在世界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这是来自红色巨人精神的燃烧,人类史册极其壮丽的一笔,共产主义解放全人类的时代巨浪。 徐世秦神色和蔼,直言说到:“你的图纸可和它不太一样,我们今天就聊聊这些,落笔时都是怎么想的。” 他把目光投向林巧枝。 林巧枝看着那份已经被复刻到制图专用的硫酸纸上的一根根线条,先指着船体部分道:“首先是燃气轮机。” 她在梦里,在靠近那艘战舰的时候,就已经立马感觉不一样了。 太快了。 比她们快太多了。 启动快,航速快,甚至在转向时都更灵活。 “蒸汽轮机启动慢,速度也慢,从冷启动到全速的时间太久,这在现在的海战来说太致命了,我觉得一定得用上燃气轮机,启动只需要几分钟,加速也快,还能灵活转弯。”林巧枝先抛出一个船舶行业的共识。 如果说蒸汽轮机就像是自行车,那燃气轮机就相当于拖拉机,区别之大,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 徐世秦点头:“这是发展共识。”他们现在的主力驱逐舰还在用蒸汽轮机,确实太吃亏了,可燃气轮机也不是想要就能有的,那是禁止向他们中国出口的战略性技术。 他又指着甲板一处明显的倾斜,还有整体看起来隐隐奇怪的轮廓,心里猜得到,但还是问林巧枝:“倾斜甲板,这些的意图呢?” “减少雷达反射信号。”林巧枝肯定的说。 徐世秦精神一凛。 居然真的是为了这个意图。 “说说看。还有这里,你是想在这里安排个武器吧?怎么没写具体武器。” 当然是看不懂那个武器,离开了梦境就模糊想不起来了。 林巧枝心里遗憾,又道:“无论是倾斜甲板、还是隐藏武器,都是为了减少雷达反射。” 她拿起手里的模型,“我们的舰体外形方正,上层建筑排列复杂,我觉得这样雷达信号会比较明显,容易被敌方发现。” “排列复杂?” 徐世秦非常精准的抓住了关键词。 他笑一声,“你是想说上层建筑杂乱吧?” 林巧枝为这份直接和促狭一愣,又看向计剑锋,忽然就想到他进来时被调侃的那句。 计剑锋真的很想投以爱莫能助的眼神,但想到温东鸣,硬着头皮笑:“徐老,您平时捉弄我就好了,巧枝第一次来,别把人家吓到了。” 林巧枝心里暗暗点头。 徐世秦瞥见计剑锋的笑,又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年轻人都是被你教坏的,话都不敢直说,年纪轻轻就学着委婉。” 计剑锋:“……” 要怪也得怪温东鸣那家伙吧! “行了,你继续说。”老人家摆摆手,又道,“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有问题就要指出来,不要遮遮掩掩,指出来才好讨论,才好改正。” 舰体设计落后,极易被雷达发现,本来就是很严重的问题。 林巧枝对此也深有感触。 尤其是她在梦里上过两边的舰,相比之下,两边用雷达探测对方,效率简直是天壤之别。 就好像人走到丛林里,去找能融入环境的变色龙,很不好找,但一颗颜色鲜艳的果子,老远就能被看到。 徐世秦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就着这个话题,和林巧枝聊了起来。 光是这一点,就足足聊了大半个小时。 徐世秦老爷子都口干舌燥了,才恋恋不舍的停下来,脑海里噼里啪啦闪动着火花一样的灵感,更多的是空虚和遗憾。 年轻人的经验尚浅,知识厚度不够。 一旦他想深入,往某个具体的技术里探讨,林巧枝就接不住了。 可偏偏就是最基础的船舶知识,还有足够深入的工业机械原理,就能让年轻人脑子里迸射出如此多想法。 新颖,独特。 完全没有任何局限性,技术框架禁锢不了她的思维。 还不是天马行空的那种缥缈的、无法落地的想法。 你和她聊图纸上的任何一点,她都有自己的理解和想法,接得住,发散得开,不懂的地方也一点就透。 和这样的人聊技术,真的是享受。 这间小办公室没有黑板,只有桌子能平铺图纸,林巧枝拿铅笔在图纸上添添改改,铅笔与纸张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潜艇在水下无声无息靠近威胁巨大,提高反潜能力,也是我觉得我们需要努力的一个重要方向。” 比之前更具体的一套反潜想法,从模糊到清晰地显现在图纸上。 “配备拖曳声呐,能在水下 ‘听’ 到潜艇的声音……如果再配合上舰载直升机,就能形成一套立体反潜网。”林巧枝在图纸上用手比划了张开巨网的动作。 晏剑背脊挺直,注意力也一点点被牵扯过来,眼神逐渐锐亮,指着图纸甲板上某处:“这是用来停放舰载直升机的?” 这位军代表笑,亮出锋利的牙齿:“要是有这个反潜直升机,那我们可以携带鱼雷和深水炸弹,在远离军舰的地方搜索潜艇。” 林巧枝嗯了一声。 她就是这个意思。 说到这里,就不由将期待的眼神投向徐世秦。 徐世秦:“……” 他设计船舶的经验比林巧枝吃过的米都多,反潜自然也是有想法的,最多的就是用火箭深弹和深水炸弹反潜,然后辅以定位,声呐,整套系统的配合,但大多都是按照苏联的经验继续往前走,更别说林巧枝这种,直接一步到位做立体反潜网了。 他咳了一声:“我们没有舰载直升机。” 所以探测范围、攻击能力都有限。 各种困难说他们的海军没有遇到都是假的,但碍于目前技术水平,还有并不发达的时代工业体系,过于少的数据和技术资料确实是难以拓展出更高视野的理论。 从来没有接触过,做到过的事,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像林巧枝这样自信有底气的当做肯定能实现的技术一样对人娓娓而谈。 这或许才是梦境最大的馈赠,在重重迷雾中艰难前行的同胞中,她是唯一隐隐窥见过新中国强大未来的那个。 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 徐世秦脑海中不可避免浮现出这个想法。 第56章 公告板前欢声如雷,人声鼎沸 水湾村的热闹很快散去。 只留林父和江红梅一家在林家的八仙桌前坐下。 坐在桌边的林爷爷扶着桌子神色落寞, 肩膀都垮下来。 再没有刚刚在门口,对着村里人那股春风满面的得意。 “爸。”林武强搓搓裤腿,从进门靠近墙边的一堆好东西里, 提出一袋金华火腿,笑着凑上去说, “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金华火腿, 难得的好东西,连城里好多工人都买不到的。” 林爷爷用手把眼前的火腿扒到旁边,额头上都是皱起来的褶皱,不满道:“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什么工作连过年都不放假, 我看就是江红梅对孩子不好,冷了心,这才不乐意回来,躲着呢!” 族长都早早找他说好了, 等人回来,这次过年到祠堂祭祖的时候, 让他站到前头去。 为了这个, 他还特意去做了一身新衣裳。 精神利落又体面。 任谁都能看出他是个享福的老头,孩子们又出息又孝顺,多有面儿? 到时候,全村上下谁不羡慕他? 他盼啊盼,还不顾三房小孙子哭闹,给收拾了一间好房间出来。 结果,一颗期待着、在云端上飘啊飘的心, 啪叽一下狠狠摔在地上,摔得空落落的。 林爷爷心里就跟被泡了咸菜坛里的水一样, 又酸又苦:“你上次秋天回来,我是不是叮嘱你了,一定要把巧枝带回来?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你说今年人肯定要回来!”林爷爷伤心的肩膀都塌下去,“族长那边你让我怎么交代,我这老脸以后还怎么在村里见人?” 说完眼一红,转头背过身去。 林武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感觉屁股下的竹凳子咬人,他很是手足无措,偌大的一个汉子看着局促内疚又不安:“爸。” “我是真没想到。” 秋天回来的时候,巧枝都还在厂里呢,过年停工宿舍都关了,肯定是要回家住的。 他哪里会想到,闺女竟然出息到小小年纪,跟那些高工一样往外跑? “姐她就是故意的。”林家栋忽然道,在接收到整屋子人的视线之后,才继续,“明明出发之前,都是计划好过年之前可以回来,从上海回红旗厂过年的。” 林家老两口,心里忽然就升腾起一股不满。 尤其是想到自己大张旗鼓地折腾全家,又是留床又是换洗新的床单,结果热脸贴了冷屁股,那种不满就越发滋生。 哪有女孩子家家气性这么大的? 长辈都低头弯腰了,还要怎么样?还想怎么样!!难道要长辈给她跪下磕头吗? 越想越恼火,那股对林巧枝的不满蓄积起来,闷闷地堵在胸腔里,无处可去。 即使林巧枝不在,这股闷气也不敢冲着她去。 怕被哪个小孩学了嘴。 又怕林巧枝从谁嘴里得知这个事。 于是这股怨气就冲着江红梅去了。 “我们老林家可养不起这么娇贵的媳妇,进了家门就打摆手,干坐着。” …… 江红梅在林家婆家受了气,倒是还能稍微硬气一点。 可有些气绵里藏针的来,有委屈都没地儿说,男人就跟瞎了眼睛一样,要不就是眼睛长在后脑勺上了,要不怎么还能在晚上睡觉时,明明看到她气得沉脸,还能问:“大过年的,又是谁招惹你了?” 等回了娘家。 她就被自家老娘拉到屋子里。 “红梅啊,你跟妈说说,巧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外婆贴心的说,“妈给你出出主意。” 江红梅被拉着手,在婆家积攒的委屈一阵阵往上涌,把什么都跟江外婆说了,“我是真不知道她这一去就不回来过年了,如果不是家栋说,我都没想到她可能是故意留在外面不想回来。” 她好的也说了,坏的也说了。 说到最后,还是觉得自己命苦,“妈,你说说我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闺女也不亲,家栋也怨我,我们姐妹兄弟几个当初那么苦,现在还不是都相互帮衬着过?” 别的不说,有一点她这些年是真没说错,她生的这个闺女心是铁做的。 哪有过年都不回家的! 想到今年这吵吵嚷嚷的日子过的,好不容易盼到过年,盼到一年里最风光舒坦的时刻,被巧枝这么一闹,她受夹生气,全村谁都能数落她两句。 想到这些,江红梅真的跟吞了鱼的苦胆一样,整个人都不禁在妈和妹妹面前红了眼睛,可大过年的,又不能哭。 江招娣就叹气:“你呀,就是原来对巧枝太差了。” “我哪里对她差了?”江红梅一听就更委屈了,她是真的打心眼里认为自己对闺女算好了,她自己小时候喂猪、割猪草、洗全家的衣服、带弟妹、缝缝补补、上灶台做饭……谁家女孩不这样?每家都这样做!!凭什么一样的事,就她做要被所有人数落?她越想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江外婆听了,觉得这个大闺女是生傻了,在村里这些当然是正常的,谁家都这么使唤女娃,当然都觉得正常,女娃们也就都做了,因为大家都做。 可红梅这不是嫁去城里了吗? 能一样? 可偏偏就是这个最呆笨的大闺女,因为能干,嫁了个好男人,去城里享福了,还摊上个这么出息的孩子,她只能劝道:“巧枝都这么大了,也是大姑娘了,你也说了她记着你的好,你好好对她,以后你老了,她肯定也孝顺你。” 江红梅吸了一下鼻子,点头。 “不过啊,你也说她心硬,你还是得有个依靠,要不以后老了怎么办,指望谁?”江外婆苦口婆心地说到。 人最怕的是什么? 老了赚不到钱了,也干不动活了,遭人嫌弃,看小辈脸色过日子。 “你以后还是要跟家栋住一起的,以后老了,万一有个病有个灾的,躺床上不能动了,别人还能喊闺女回来伺候,你是不是只能指望儿媳妇了?” “要是家栋也和你不亲,你以后可怎么办?老了那就成了没人管的老婆子。”江外婆还拿村里曾经一个在床上生蛆死掉的老人举例,那是真的可怜。 江红梅脑子很乱,心跟揪起来一样。 江外婆紧拉住她的手:“红梅啊,妈不会害你的,你得和家栋把关系好好搞一搞,咱女人没儿子可不行。” “可他也怨我啊!”江红梅的心十二分的慌乱起来,声音都带上哭腔。 “那还不是因为工作。”江外婆语重心长地给她分析,为她考虑,“家栋没工作,挣不到钱,自然找不到城里姑娘愿意和他谈对象,难不成找个农村的?” “那不行。”江红梅连连摇头,家栋怎么能找农村女娃,字都不识几个。 还是得找个有工作的,要不日子怎么过? “你看吧,所以啊,你还是得给他操办一份工作。” 江红梅只感觉手忽然很烫,下意识把握住她的手甩开,慌忙退两步站起来。 林家栋要的,是她的工作啊!! 她脑子慌乱成一团,整个人好像在被撕扯。 撕扯出来的血肉是战场,这片战场上复杂人生花纹织出的两种截然不同想法,在她的身体里疯狂厮杀。 双双竭尽全力,血战到底。 *** 上海。 林巧枝偷偷在床上好一阵快乐打滚,又趴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黄浦江,享受足了过年的轻松惬意,才往挎包里装了两本书,出房间去吃饭了。 招待外宾的宾馆,过年装点了一些喜庆的红色中国元素。 一路往用餐的地方走,贴了春联,挂上了红色的中国结作装点。 餐厅人很稀疏。 因为如今外事活动受到的管控还比较严格,也是因为这里是上海,才能有这些零星外国人的面孔。 不过人虽稀疏,但宾馆的招待水平却没有下降,餐厅不仅提供饺子、八宝饭这些中餐,还有满足外宾需求的西餐。 林巧枝要了一份饺子,又好奇地要了一份牛排。 西餐诶! 林巧枝找了个窗户边的位置,一个人享受这份静谧的、独特的新年。 餐厅很安静,只有零星的外语交流和服务的声音。 尽管这里条件可能朴素,装潢不如国外富丽堂皇,但服务标准高,服务员接受外事礼仪培训,还掌握简单外语会话。 林巧枝嚼嚼牛肉。 感觉还蛮嫩的。 又有一股很纯的牛肉香,倒是很符合她爱吃肉的胃口。 她还玩心大起,用刀叉将面前的牛排分割成一块块标准大小的牛肉块。 吃起来,感觉好像都更美味了。 周围无意中看到她这个行为的外宾:“……” 林巧枝也没有和外宾多交流。 现在还是特殊时期,和外宾有非官方的交流,并没有什么好处。 下午,她去看了看黄浦江,又逛了几个野生景点。 整个人被冬天的太阳晒得透透的。 黄浦江的风吹拂着她的发丝,眺望着远处船坞的那点黑影,林巧枝发现,她心底的伤好像愈合了一点。 有些事,想起来好像不太会感觉到痛了。 似乎再无法对她造成什么伤害,现在她心里装着的,是世界领先的拖拉机,是万吨水压机,是偌大的钢铁工业世界。 那些小巧枝害怕的,忌惮的,憎恶的,像是刀子一样锋利的。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好像攻击力弱小,连她的皮肉都破不开。 挥挥手就能轻易打散。 很神奇,明明她还什么都没干。 她没有去理会那道伤口,只是不断往前走。 *** 即使是繁华的上海,过年也很是冷清。 林巧枝玩了一天,就觉得没意思了。 第57章 林巧枝想拿第一批分房名额 “林工。” “林工从上海回来啦!” “上海那边运过来的那批设备可好用了, 我们车间现在生产效率都比原来快了不止一倍!” “我们车间产能也变高了,现在谁都想去新生产线,嫌弃老线上的设备慢得像驴, 也不知道谁之前还当宝贝一样护着。” “哈哈哈哈哈……” 热闹的人群自发分开一条道,还说“林工也是听说了咱们厂要分房来看热闹”“是不是得赶紧找个对象”“也就咱们红旗厂待遇这么好了”…… 确实如大家所说, 分房这么大的喜事, 不管有没有分房可能的,即使是才刚刚入厂的临时工,都忍不住要来看几眼。 最近车间里,大家伙生产热情高涨! 这几张薄薄的纸可是功不可没。 林巧枝笑笑走到公告栏边。 也没有表现出心里藏着的那点大胆想法。 《关于红旗农械厂职工家属楼分配办法》 林巧枝目光落在上面,认真的看起来。 周围的人也重新恢复了讨论。 没有结婚的年轻人哀怨:“结了婚的算20分, 要不最近媒婆抢手呢,现在找对象比之前可难多了。” 有家有室的,拿出经验:“别光看媒婆抢手,你也不想想, 听说红旗厂分房,全江城多少好姑娘、好小伙想和咱红旗厂的职工来一段革命友谊, 然后组成家庭的?” “赵哥, 你又结婚,又有两孩子,还有八年的工龄,20分、10分、16分,这一下就拿了四十六分,可算赶上好时候了!!”有年轻人酸溜溜的说,觉着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的议论。 “这多正常啊, 哪个厂不是这样分房子的?总不能让结了婚还带着几个娃的人,再继续住宿舍吧?” “拖家带口的, 挤家里也挤不下了,就厂校那个张大爷,总在传达室睡,还不是家里只有那两间房,足足住了九口人,你说说哪里住得下!” “就是就是。” “这工龄一年算两分也不多,总不能让辛辛苦苦在厂里干了一辈子的老员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吧?那才是丧良心,糟糕咧。”这是工龄长的职工。 大家讨论的最多的,就是整个文件最上面的几条,因为几乎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这几条占据最大块的分值。 结婚的,20分。 一个娃,5分。 工龄,一年2分。 随便算算,但凡一个有家有室,家里有孩子的,这个基础分就差不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了。 总不能把房子全分给刚刚入厂没多久的单身小青年,然后让拖家带口的老职工干瞪眼吧? 那就乱套了! 所以对很多年轻人来说,想要争取这次的分房名额,最快的办法就是结个婚,再生个孩子。 工龄、级别、职称、劳动模范这些,可没有这么容易追赶上来! 对职工们来说,这样清晰的、公开的、所有人有目共睹的分房规则,不仅公平,也是非常激励人心的。 会让人非常有奔头,至少未来三年里,什么车间劳动模范,技能大赛的排名和荣誉,都会是所有人积极追求、奋力拼搏的东西。 “还是咱们红旗厂好,这些条条框框都给的明白,不像是之前棉纺厂,我听说分房都乱套了,好多人走关系送礼,打架到扯头发的都不少。” “早知道要分房,我去年前年百工技能大比武就认真一点了,就差一点就进前十了,前十加3分,前三加五分呢!” 这一说,又惹得一阵阵共鸣。 毕竟百工技能比试的,就是大家伙每天都做惯了的活,像是装配拖拉机、车工技术大比拼……谁会觉得自己每天都做的东西难呢? 人人都觉得自己是没好好准备,要是提前刻苦练上一两个月,肯定也能拿个好名次回来!! 这会儿想着就不免心痛了。 …… 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 林巧枝想要房子,自然也看过厂里之前的分房文件。 其实这一版,和之前的也没有太大差别。 只是在后面的细微项目上,有些分值的调整,还新增了一些条款,比如在市级/省级/国家级的平台发表文章,为红旗厂争光添彩,加2/3/5分。 曾经是没有这一条的,之前的一条是,做出突出事迹,被市级/省级/国家级的平台公开表扬报道,为红旗厂争光。 林巧枝眨眨眼睛。 总觉得这一版分房文件里,很多细微处的修改,是对她有利的。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对……能为红旗厂做出突出贡献的人有利。 却又不失人情味。 让大部分的名额,惠及勤勤恳恳在一线岗位上,为红旗厂挥洒汗水、付出了最好年华的职工。 看完了公告。 去往厂办的路上,林巧枝心里一直就在默默的算。 两年的工龄,4分。 三级的级别,9分。 铁路部的正式嘉奖,属于部委级的,6分。 丘陵山地拖拉机的设计,王柏强主导占10分,后面每个人都能算3分。 《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目前出了两版,不知道算一本还是算两本,先按一次算,5分。 她在百工技能大赛上,青年钳工组技术大赛获得的第一名名次,5分。 独立主持20吨大型模具的分体研制项目,10分。 这就有42分了。 还有去上海,几次上报纸被报道,广交会争取到订单的口头嘉奖,内部分享的分体研制经验文件…… …… 看着不起眼,除了20吨大型模具那个10分比较突出外,其余都是零零散散的小分。 可把能想到的这些随便加一加,她也有四五十分了! 和拖家带口的老职工们比,好像也不差什么。 林巧枝去往厂办领取过年福利的路上,感觉兴奋像是夏天的气泡水一样啪啪啪的在她脑子里炸开。 “林工,来领福利啊。”厂办值班的还是上次的干事刘群,笑得非常热情。 给她倒了一杯水,又去旁边推了个小推车,边说:“林工你去上海弄回来的那批装备是真好用,我们主任说,咱们厂的效益起码要比去年增长八个点!!” 这是很好算的事,因为这会儿每台拖拉机的售价都是国家计划统一定好的,又供不应求,产量就是销量,知道提升的产量,就知道能增长的效益了。 刘群当然高兴,这不仅代表他们的工作好开展,而且他自己也是厂里职工,福利待遇好,他也能得一份! “也幸亏是年后人少了,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排队来领福利,可没有小推车能用,只能自己扛回去了。”刘群把小推车放到桌前。 林巧枝笑:“你们的工作也做的好,都是拿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往自己家里大包小包的搬,没有小推车,大家也都是干劲十足吧?” “那当然!”刘群自豪。 “我记得林工你爱吃这个金华火腿,你的待遇分这个最重的,足足有我大半截胳膊这么长……” 刘群一样样从里头往外拿,米面油、白糖、肉票、火腿、糕点、水果罐头、布料、干红枣、党参…… 林巧枝即使已经习惯了红旗厂福利待遇好,也不免有些惊奇,不断搭手往小推车里放:“今年过年福利这么好?” 连党参、红枣都安排上了,这是要炖鸡汤? “厂里效益好嘛!” “而且别看多,我们都是有计划的,除了过年走亲戚用糕点、水果罐头、红糖白糖这些,其余都考虑了职工衣食住行基本需求,你看这米面油和布料,厂里现在孩子多,人口多的家庭,每个月定量都是精打细算着吃的,生怕月底饿肚子,孩子长得快,买布做衣,要攒好久的布票,衣服缝缝补补老大穿了老二穿都是补丁……” 说着,刘群就给林巧枝堆了高高的一推车东西。 林巧枝签好字,推着推车走了。 再想到宿舍里那一大包从上海带回来的东西,更感到头疼。 都是好东西。 可她都没地儿放了。 她推着小推车就哐啷哐啷跑进了食堂,把米面油这些都兑换到食堂,换成红旗厂食堂餐券。 回去之后把糕点、罐头一类可以直接吃、不占地的都清理出来,放到柜子里。 又把金华火腿,还有上海带回来的很多特产放到小推车上。 推到家属院! 她先去宁珍珠家,留一些自己爱吃的,比如金华火腿。 “巧枝你回来了啊!!”宁珍珠兴奋地把她往里面拉,脚步飞快,都雀跃得要蹦起来了,“我刚好也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你看!”她手往那张她们都熟悉的书桌上指过去。 是一枚戴在胸口的,长方形的小工牌,还有一张计算着分房数据的纸。 林巧枝伸手去拿那个工牌,惊喜:“你换到妇联工作了?” 她都错过了! 宁珍珠笑容灿烂,得意地抱着胳膊:“不错吧?”又用肩膀怼怼她,“以后你可就是我的工作招牌了,可得跟我打配合。” “还用说?肯定没问题!”林巧枝翻来覆去看那张工牌,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住。 这可是她们从小的梦想! “我之前还想着你会回红旗厂呢。”林巧枝感慨道。 “是孟主任给我的建议,她听了我的想法,知道我想做妇女工作,建议我到妇联那边试试。我就一直在打听,供销社这边也吃香,刚好年前就找到人愿意跟我换工作了。” 就是被几个哥嫂说了几句,说供销社这么吃香的单位换妇联,是亏了爸留下来的关系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