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城》 第1章 故事开始于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天。 当时苏筱二十五岁,是众建建筑集团商务合约部的一名成本主管,刚刚通过以难考出名的注册造价师考试,所有人都认为她前途无量。一向器重她的上司也暗示,将来退休之后,她是接替他岗位的不二人选。 灿烂光明的未来就在她的眼前,似乎伸手可撷。她也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完全没有想到人生还有一个东西叫意外。意外看起来像是突如其来,其实如同黄河改道、大海回潮,一粒沙一滴水的累加,最终是崩盘式的变化。 追根溯源,还是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天。 近着年尾的一天,特别特别的冷。云层是铅青色的,阳光是灰白色的,落在人身上毫无温度。办公室里暖气开到了最大,但大家还是觉得冷。一个痴迷于周易星座的同事突然抬起头看着窗外,老神在在地说,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说完没三分钟,楼下便传来一阵喧哗。 苏筱的工位临着窗户,稍稍探头,就看到一群农民工和保安们正在推推搡搡。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件事与她的未来息息相关,回过头说了一句:“行呀你,可以去雍和宫门口摆摊了。” 那群农民工将近七八十人,将大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他们自称是桃源村安居工程项目组的,已经被拖欠工钱半年,马上就要过年了,没钱买车票没钱吃饭,活不下去了,今天必须要讨个说法。 众建的总经理姓潘,从顶楼的办公室下到一楼,亲自出面安抚:“农民工朋友们,不要着急,有什么问题咱们一起解决……”又和颜悦色地邀请他们去会议室里坐着,那里有暖气有茶水,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但是农民工们已经看到大门口上方“欢迎市领导莅临指导”的红色条幅,坚持在门口站着,以便更好地欢迎市领导。总经理回到顶楼办公室,很恼火,将苏筱的顶头上司老余臭骂一顿:“……怎么跟你们交代的,我们是国企,做事情一定要考虑社会影响。怎么还能闹出让人堵门口的事呢?而且还是这种非常时期。” 老余叫冤:“潘总,这事情不能怪咱们。他们是分包商天科雇佣的农民工,我们已经跟天科结算清楚了,是天科扣了他们的钱……” 潘总不耐烦地举手阻止他往下说:“现在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立刻,马上去解决问题,11点之前一定要处理干净。” 老余大名叫余志军,五十来岁,四方脸,嘴角长了一颗黑痣,不说话时还好,一说话的时候,黑痣跟着嘴皮上下翻飞,像是一颗热锅里翻炒的黑芝麻,特别喜感,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电影电视里的丑角媒婆,所以大家私下里都叫他余婆婆。他在这里干了二十多年,按部就班到这个位置,背后有人,是以总经理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却岿然不动。平时老总们都挺给他面子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劈头盖脸地骂过了,内心又是羞耻又是恼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马上把苏筱叫了进来。 “打电话,把黄礼林那个混蛋给我叫过来。” “我已经联系过黄总了,他说马上过来。” “把合同、结算单、招标书都找出来。” 苏筱将手里抱着的资料递上去:“都在这里,法务那边我也已经联系过了,他们随时介入。” 老余气稍顺。这就是他器重苏筱的其中一个原因,主动性强,做事有规划,不像有些下属,踢一脚动一下。想了想,他又说:“等一下黄礼林来了,你来跟他谈。态度强硬点,该怎么谈就怎么谈,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得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不要怕出事,出事我来扛。” 这是让她扮黑脸呀,苏筱秒懂,点了点头。 说是马上过来的黄礼林事实上花了四十分钟才赶到,这时离11点只剩一个小时了。老余脸色阴沉,嘴巴紧抿,媒婆痣已经不像芝麻粒,而像火药引线,一颗火星就会炸了。 黄礼林气喘吁吁地走进会议室,先倒打了一耙:“我说小苏,你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差点将我这条老命催没了。”他今年刚刚五十岁,身量中等,肚子不小,圆嘟嘟的脸上总是挂着三分笑意,打眼一看,还挺憨厚的。 苏筱一向不喜欢他,平时维持着公事公办的礼貌,今儿奉旨怼人,当下冷眉冷眼地回了一句:“黄总,天科离我们才八公里,您花了四十分钟,我要不催,估计您得晚上才来。” “我可是一接到电话就来了。咱们这里的路况,你也知道,八公里就是八道坎。” “那下面的第九道坎,您准备怎么过呢?” “不是我不给他们钱,就是最近……”黄礼林长长地叹口气,看一眼老余,“手头紧,晚几天,就几天,指定给他们。” “人都在楼下,而且明确表态了,拿钱才走人。他们等不了几天,我们也等不了几天。11点市里领导要来视察,让他们看到了,小事就成大事了。黄总,我们必须在这之前解决问题。” “小苏呀,不是我不想解决问题,我是带着十二分的诚意来解决问题的,但是我确实有实际困难,有心无力呀,希望你们也体谅一下……” 不管苏筱说什么,黄礼林一口咬死了就是没钱。 老余看看腕表,心急如焚,暗暗地冲苏筱使了一个眼色。 苏筱会意,语气严厉地说:“黄总,咱们也不废话了,摆在眼前只有两条路。第一条路,马上把钱结了。” “真没钱,不骗人。” “那就只有第二条路了。”苏筱打开合同,“按照合同约定,你们已经违约,我就正式移交法务了。” 黄礼林脸色一变,突然拔高声音:“这是干吗,吓唬人吗?” 不等苏筱说话,他又抢着说:“我合作过的甲方多了,没见过你们这么对乙方的。大家都是合作关系,互惠互利,明白吗?别动不动搞这套吓唬人的把戏。”话是对着苏筱说的,眼角余光却看着老余。 老余目光闪了闪。 苏筱说:“黄总,没有人要吓唬你。我就一个普通员工,能吓唬您什么。按照我们公司的工作流程,违约问题归属于法务部。我只是正常移交工作。” “行行行。你们是甲方,你们厉害,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黄礼林气呼呼地拿过一瓶矿泉水,用力一拧,结果用力过猛,水洒了一身。他连忙站了起来,抖动衣服。 老余说:“苏筱,去办公室拿盒纸巾过来。” 苏筱答应一声,起身快步走出会议室。 等她走远,老余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关上门。 听到关门声,黄礼林停止抖动衣服,抬起头看老余。老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黄礼林不接,继续抖着衣服,一改刚才的激动口气,不紧不慢地说:“你们这个苏筱真是蛮不讲理。” 老余笑了笑说:“年轻人嘛火气旺,你别跟她计较。” 黄礼林嘿了一声说:“我看不是火气旺,是你把她宠坏了,该好好教育教育了。” 老余说:“我会的,你先把钱结了。” “没钱,真没钱。”黄礼林重新坐下,大剌剌地看着他。 老余先是脸色一变,但很快吸了口气,缓和了情绪,恳求地说:“11点市里领导要来视察工作,潘总给我下了死命令。现在只剩20分钟了,你就别为难我了。” “为难?”黄礼林拔高声音,“我为难你?天地良心呀,老余。钱都给你了,我去哪里变出钱来?” 老余神色大变,看一眼门口方向,低声说:“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别的事情咱们晚点说。无论如何,你都得拿出钱来,不解决好下面这帮农民工,追究下来,咱们两个都得完蛋。” 黄礼林不为所动:“你以为我是人民银行,机器一开,刷刷刷地就来钱了。老余,我告诉你,我真的没钱,你就是扒了这层皮,我还是没钱。” 老余瞪着他:“你可别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轻重缓急我分不清楚呀?我是真的真的没钱。” 老余目光锐利地盯着黄礼林,黄礼林丝毫不退让。片刻,老余一跺脚,烦躁地来回走动几步,站定,指着黄礼林,恨恨地说:“你这是要害死大家。” 苏筱去办公室拿了一盒纸巾,并不着急回去,她很清楚,老余叫她拿纸巾只是支开她方便说话而已。她扮黑脸吓唬黄礼林,老余再扮白脸哄哄他,一来一去事情就成了。所以她拿了纸巾后,就在会议室外面的走廊里站着。 从走廊的窗户往下看,正好可以看到大门口。天色越发昏暗了,刮起了风,光秃秃的树枝跟抽羊癫疯一样打战。那帮农民工躲在墙后,或站或蹲,缩着身子挤成一团,攒动的脑袋一半戴着黑帽子,一半戴着奇怪的会反光的白帽子,她一开始没明白,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这哪是帽子,这是白色塑料袋呀。眼睛突然就刺痛了,心也堵了。她不是第一次见农民工堵门,可以说时常见到。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她非常震惊非常难受,耿耿于怀了很久,男朋友周峻笑话她,你就是一个普通员工,你想什么呢? 现在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已经明白这就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已经能够平心静气地处理,眼不会刺痛心不会堵,有时候她能帮他们维护利益,有时候她不能。 但是今天,心里又一次堵上了。 会议室的门突然开了,苏筱转头,看到老余气呼呼地走了出来。这是没谈拢?她有些诧异。黄礼林是个成熟而圆滑的乙方,特别会来事,平时老余长老余短,隔三岔五地请吃饭打高尔夫大保健一条龙。就连苏筱这个小兵蛋子,他也客客气气的,逢年过节,月饼粽子土特产,一回都没落下。拖欠农民工劳务费本来就是他的问题,一个圆滑的商人在他违约的情况下突然强硬起来,很耐人寻味。 第2章 夏明带走农民工没有多久,负责联络的工作人员进来汇报,说是市领导的车队已经过了长安街,再过两个红绿灯就到了。潘总赶紧率领副总、部门经理等十来个人在大门口候着。天公作美,开始飘雪,落了他们一身。他们挺着啤酒肚站得比树还直,一动不动,唯恐抖落了身上的雪花,显不出内心的十二万分诚意。 苏筱级别太低,没有“接驾”资格,就回到自己的工位,站在窗前等着。 她等的不是市领导,而是她的男朋友周峻。周峻和她是不同部门的同事。 半年前,市建局人手不足,想要借调两个人去帮忙。想去的人不少,都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哪怕将来不能留在局里,在领导们面前露过脸,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周峻是经过一番明争暗斗后胜出的。今天他陪着领导们一起回单位视察,开着小轿车在前面开路,一个工具人的角色,却也是他跟另一个借调者竞争得来的。 两个红绿灯也就是五六分钟的时间,苏筱并没有等多久,就看到车队驶入大门。开路的小轿车停稳,驾驶座下来的年轻男人就是周峻。他快步走到紧随其后的商务车前,刚伸出手准备开门,潘总三步并作两步抢在他前面恭恭敬敬地拉开车门,其他人跟着一拥而上,将他挤出了人群。 市领导扶着潘总的手下来。大家满脸堆笑地围着他,寒暄、握手,一套流程走完,这才往楼里走。周峻落在最后,抬头看着窗前的苏筱,嘴角翘了翘,算是打个招呼。他还不能脱身,得全程跟着,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倒茶水递稿子,没有人注意他,但他必须精神抖擞一丝不苟,只要有丝毫懈怠之心,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直到市领导和潘总关起门来说悄悄话,他才得空给苏筱发了一个消息,约她在老地方见面。老地方是商务合约部所在楼层的消防楼道,苏筱来得很快,看到周峻倚着栏杆拿着一支烟嗅着。 “没带打火机吗?办公室里有,我去拿。” 周峻摇摇头说:“带了。”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领导不抽烟。” 这是怕身上沾了味儿惹领导反感,苏筱恍然大悟地笑了笑:“做领导真幸福啊。” 周峻也笑,揽住她肩膀说:“今天我回不去了,晚上还得加班赶稿子。” 年底事多,他天天加班赶报告到半夜,便搬到宿舍暂住。两人恋爱多年,早过了腻腻歪歪黏黏糊糊的时期,苏筱摸摸他的脸颊说:“你好像瘦了,注意休息,要是忙不过来,我可以帮你写。我这边的工作基本收尾了,现在有时间了。” “忙得过来,你不用担心。”周峻好奇地问,“不是说有农民工堵门吗?人呢?” “让人带走了……”苏筱简单地说了一下事情经过。 周峻看着她直摇头:“你呀你。” 苏筱心虚地干笑两声,说:“知道知道。下次一定不会再管了。” “多少个下次了。”周峻瞪她一眼,“这下老余肯定对你有看法了,你记得跟他解释清楚。” 苏筱听话地点头:“知道的。” 但是年底有太多的杂事,老余在办公室的时间很少,一直到过年放假,苏筱也没有找到解释的机会。老余对她的态度也没有什么变化,她心想,或许人家根本没放在心上,也就渐渐地放下了。 很快到了春节长假,苏筱跟周峻一起回了老家,南方中部某省份下辖的一个山明水秀的三线城市。两人不仅是老乡,还是高中校友,周峻比她高两届。因为都是尖子生,时常在老师嘴里听到各自的名字,时间稍久,便留心上了,只是高中的时候全力以赴奔着学习,并没有确定关系。后来苏筱跟着周峻考进北方某985学校的同一个专业,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周峻大学毕业后,又读了一个本校的经济管理研究生,苏筱没有读研,因为造价专业没有研究生,她一心一意想考造价师,便出来工作了。 周峻的父母特别喜欢苏筱,觉得姑娘白净秀气又聪明伶俐,家境虽然一般,但父母都是双职工,没有养老的麻烦。所以两人一毕业就催着他们结婚。苏筱的父母却不太积极,倒不是不喜欢周峻,男孩一表人才,做事稳重家世清白,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是两人结婚就要在北京买房,前些年苏筱的爷爷生病花了很多钱,家里欠着外债,想缓一段时间凑些钱出来再说。苏筱知道父母的顾虑,周父周母提起时,便把原因揽到自己身上,说是想工作出点成绩再结婚。 转眼四年,她升了职,又通过造价师考试,成绩不说斐然也可算优秀。 大年初五,周父周母请了苏筱一家三口吃饭,客客气气地又提起了婚事。 说话的是周父,他在开发区当主任,官虽不大,但平时迎来送往见的人多,说话很有一套,先是将苏筱一顿猛夸,然后说:“……我们想筱筱做儿媳妇都想了四年了,都想成一块心病了,今天你们要是再不点头,我们就不让你们出这个门。” 大家都笑了。 笑罢,苏父和苏母满了酒敬周父周母,郑重地说:“我家筱筱就拜托你们了。” 周父周母也满了酒,郑重地说:“放心,我们当她是自己的女儿。” 接下去说起婚礼的细节,婚期定在五一,北京和老家各摆一场酒……最后才说到最最重要的房子。周父大手一挥,很有气势地说:“我家娶媳妇,自然是我家准备房子。亲家你们不用担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又对苏筱和周峻说,“你们回北京就赶紧看房子,直接看三房,一步到位,省得将来有了孩子还得搬来搬去。” 苏筱有些诧异地看着周峻,原本以为他家比自己家略好一些,没想到好这么多。周峻冲她笑了笑,在桌底握紧她的手,虽无言语却是让她放宽心的意思。苏筱回了他一个笑容,放下心,静静地听双方父母讨论将来要生一男一女凑成个好字,然后又聊到小孩子取名叫周爱苏会不会太肉麻了……都是一些遥远的事情,他们聊得兴致勃勃,她听得津津有味,因为那都是她期待的。 第二天,苏筱和周峻返回了北京,一边工作一边看房子。 周峻很忙,都是苏筱在跑。她拉着好朋友兼大学同学吴红玫一起将周边的楼盘都看了个遍,还做了一个楼盘的优劣势分析表,周峻也会忙里偷闲抽出时间来跟她讨论地段、户型、配套……这样持续到三月份,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态度淡了,消息回得慢,说是工作太多了。当时正好是两会期间,政府部门都忙到飞起,苏筱以为他真的忙,无心他顾。 两会结束后没多久,她看到一套喜欢的房型,兴奋地发了资料给周峻,左等右等,只等来一句:“我觉得一般,再看看吧。”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想来想去可能跟工作有关,问:“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 周峻回了一句:“是有些累。” “其实不用这么拼,实在不行,回原单位就是了。” “那不行,既然出来了,就没有回去的道理。” 苏筱又婉转劝了几句,周峻有些不耐烦了,态度强硬地说:“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照顾好自己就行了。”苏筱吃惊,不说话了。他大概意识到不妥,缓和语气说:“筱筱,我要给你最好的生活。” “现在就很好了。” “现在算什么好。”周峻的语气带着一丝愤懑。顿了顿,又说,“别人有的,你也应该有。” 虽然觉得他态度奇怪,但能感觉到他心心念念地想着自己,苏筱只当他压力太大了,没有再过多纠结。过了两天,她上班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先拉家常般地问了问她和周峻的近况,突然语气郑重地说:“筱筱,我跟你说个事,你先得答应我要冷静处理。” 苏筱觉得好笑:“老爸,我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呀。” 父亲说:“那个……周峻他爸爸被免职了。” 苏筱吃惊:“什么?” 父亲详细地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有一天,他在超市里碰到周母,正想打招呼,对方却装作没看见躲开了。他觉得奇怪,就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周父收了贿赂,让上司发现了,上司念他初犯,让他把钱退了,免了他的职务。周父抹不开面子,直接以身体原因办理了内退。父亲愧疚地说:“……他当了这么久的开发区主任,一直名声不错,临到退休了,突然收钱,大家都不理解。我寻思着他是想给你和周峻在北京买房才铤而走险,筱筱,你可不能因为这件事看轻他们。” 苏筱也觉得愧疚:“我怎么会看轻他们呢?我不会的,爸你放心吧。 原本我就和周峻说过,在北京买房靠我们自己的能力,有多大能力就买多大房。怪我,没早点跟他们说清楚。” 父亲松了口气:“你能这么想就好。你们俩还年轻,两个人一起奋斗,买房也不是难事。既然周峻没跟你说,你也就装不知道好了。婚还是要结的,咱们不能负了人家。” 苏筱郑重地说:“我懂的。” 她装不知道,又怕周峻知道她装不知道,于是照样看房,照样做楼盘优劣分析表。只是在周峻说话之前,先将地段户型批得一钱不值。又在周峻从宿舍回来那天,按着腰愁眉苦脸地说太累不想看房了,看来看去也没有合适的,其实结婚以后再买也一样。周峻当时没有太多表情地说了一声“那就以后再买”。晚上苏筱睡熟了,突然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模模糊糊地醒来,发现他紧紧地抱着自己,抱了很久才松开。 一晃眼就到四月,桃源村安居工程封顶了。这是民生工程,市里很重视,要到现场视察。接待是工地现场的事情,苏筱坐办公室的,和她无关。周峻自然又要充当工具人陪同前往。 第3章 吃过饭后大家接着谈,又谈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拟定了一个方案。 潘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给领导秘书打了一个电话,说是汇报一下初步调查结果,其实就是想探一探口风。处理这类事情,他不是第一回了,已经驾轻就熟。 他说:“……我们高度重视,下午就组织三方进行自查自纠,没有发现其他墙壁存在同类问题。今天倒塌的墙是个临时建筑,当时着急赶工,做活的农民工是几个新手,掺多了沙子。但这件事性质恶劣,天科的项目经理负有主要管理责任,监理公司负有连带责任……” 秘书打断了他:“领导刚才看完天科的资料后,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天科这样资质的公司,是如何拿到分包的?” 这是要深挖的意思吗?潘总心里突了一下,说:“天科是振华集团的子公司,是用它们集团的资质拿下分包的。” “潘总,领导知道天科是振华集团的子公司,振华的董事长赵显坤下海之前是他的下属,今天上午已经来过了。他问的可不是这个。”说罢,秘书啪地挂断了电话。 事情棘手,潘总想了想,把老余叫了过来,将秘书的话复述了一遍。 老余的脸顿时白了。潘总说:“你得有个心理准备,领导既然这么说了,就得给他一个交代。” 老余胡乱点点头,说:“我去打个电话。” 潘总点了点头,看着老余走了出去。他知道老余要给谁打电话,但他不会过问,人际关系之所以复杂,就是因为存在太多不可言说的东西,一深究,藤扯出蔓,蔓又牵着瓜。 等老余打完电话,两人一起回到会议室,接着开会讨论,把处罚的结果调整了一下,变得更加严厉了一些,比如直接开除了天科的项目经理。 黄礼林很是舍不得,那个项目经理跟着他十几年了,一直忠心耿耿。 当一切结束,夜已经深了。 老余忧心忡忡地回到办公室,发现苏筱还在。“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叫你先下班吗?” 苏筱说:“我正好把天科的结算书审完,说不定用得上。” 老余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回去吧。” 苏筱看他满脸忧色,关切地问:“经理,这件事很棘手吗?” “能不棘手吗?黄礼林真是一个混蛋。刚才还反咬我一口,说我们的招标文件里没有规定那堵墙的水泥型号。” “没有标的不就是约定成俗用400嘛。” 老余没有心情同她探讨,不耐烦地再次摆摆手:“回去吧,明天再说。”说罢,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想着潘总那番话,心里七上八下。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没精打采地掏出来,看到来电显示“李大小姐”,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大小姐,这么晚还没有睡呀?” “你刚才打我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开会,不方便接。” “哦,还以为您跟老爷子在一起呢。我想跟老爷子汇报一件事。” “是安居工程的事吧?” “是。” “明天我会跟爷爷说的。” 老余精神大振:“麻烦大小姐了。” “我也有件事……” “您说您说。” 苏筱收拾好挎包,回头,担忧地看着老余办公室的方向。门开着,他在接电话,站得笔直,就跟站军姿一样。她看他的时候,他也突然抬头看过来,目光有些奇怪。她怕他以为自己在偷窥,赶紧走了。 苏筱租的房子离公司不远,两站地铁,转眼就到。房子不大,统共一室一厅,地段不错,绿化不错,配套齐全,价格自然也不错。考虑到结婚后还住在这里,前不久她又花了一笔钱重新收拾了一下,换了北欧风的原木色家具,简洁明亮又舒适,很有家的感觉。 回到住处,洗过澡,周峻的电话打过来了,说是市领导在工地受伤,很生气,将住建局领导骂了一通,骂他不作为,尸位素餐。领导回到局里召开紧急会议,要成立调查小组,他刚开完会,今天不回来了。 苏筱已经习惯他不回来了,上个星期他也只回来了一天。 “筱筱,你最近注意些。” “注意什么?”苏筱不以为然,“我就一个成本主管,干活的,调查也调查不到我头上。” 又闲扯几句,挂断电话。 第二天,调查小组就来了,施工安全管理处的科长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干事,苏筱和另一个负责桃源村安居工程的同事一起被叫去问话。问话的时间很短,有点像走过场。出来后,同事推推苏筱的胳膊小声地说:“你看到那个女的戴的表没?” “没有,怎么了?” 同事表情夸张地说:“那是古董表,值一套房子呢。” 苏筱哦了一声,她对这些东西并不关注,也不羡慕。她只记得那个女人的目光挺高傲的,看着她的时候是一种大剌剌的审视,让人不舒服。同事继续一惊一乍地说,那表是民国时期的,现在存世没有几块了,吧啦吧啦一大段,从表又推测出那女的来自一个不简单的家庭。 调查小组只逗留了一天,就去了工地。 这期间,苏筱一直留意报纸,没有任何关于桃源村安居工程墙壁坍塌事件的报道。她琢磨着,多半各方没有达成统一的意见,还在博弈之中。 她心里很矛盾,既希望调查小组深入挖掘,又担心深入挖掘后老余会栽了。这几天,老余明显憔悴了,不怎么待在公司里,神出鬼没地,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第三天,苏筱到公司刚坐下,老余的电话就来了。“你进来一下。” 苏筱走进老余办公室,打了一声:“经理早呀。” “早。”正在泡茶的老余指指面前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苏筱坐下之后,老余把泡好的茶搁在她面前。 这种非同寻常的行为,让苏筱很是诧异,赶紧欠身接过。 老余在对面坐下,叹着气,欲言又止。 苏筱纳闷地问:“怎么了经理?” 老余说:“你还记不记得,校招是我面试的你。” 苏筱点头。 老余说:“当时我是一眼相中了你,帮你争取了一个进京指标。这四年来,我用了很大的心思栽培你,对你期望也很高。” “我知道,我一直很感谢经理。” 老余摇头说:“感谢就不必了,别恨我就行了,我也是没有办法,只是听领导的命令行事。” 苏筱没听明白,但是直觉不妙。 “我让你跟进安居工程项目,原本指望这个项目给你镀金,让你更进一步。没想到事与愿违呀。”老余叹气,十分痛心的样子,“你天分很高,工作又勤奋,原本可以走得很远的,走到我这个位置的。” 苏筱脸色渐变:“经理,您这话什么意思?” 老余迟迟艾艾地说:“你也知道,安居工程是民生工程,上级部门很重视。发生倒塌事故后,上级领导做了指示要严查到底。那个……调查小组认为你没有尽到跟踪审计的职责……我跟他们解释了很久,但领导班子还是认为你的失职,给集团造成巨大损失和不良影响……”目光闪烁几下,咬咬牙说,“决定给你……开除处分。” 苏筱不敢相信,愣了半天,觉得荒谬,反而笑了。 老余心虚,将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小苏,你先喝口水,冷静冷静。” 苏筱深吸口气,平静了一下,说:“安全事故都是现场管理不善造成的。现场有安全主管、监理、项目经理,怎么会把责任落到我头上?没有尽到跟踪审计,跟现场发生坍塌事故又有什么关系?” 老余张张嘴,答不上来。领导班子决定开除苏筱的真正原因自然不是所谓的“没有尽到跟踪审计的职责”,明面上的原因是说她审核分包商资质的时候没有把好关,他不敢跟她这么说,因为她就一个奉命干活的,没有决策权,有决定权的是老余自己。所以不管他脸皮多厚,都说不出口这个明面上的原因。一说出来,苏筱不就知道是替他背黑锅了吗?何况这个明面上的原因,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原因,他更不能说了。 “现场的人也都被处罚了。你对这个处罚不服气,我理解,我也不服气。为了你的事,我昨夜一宿没睡,跟潘总打了一个小时电话。”老余指指嘴巴,“嘴皮子都磨破了,但潘总觉得我在包庇你。你应该知道我有多器重你,这样的结果,我比你还心痛呀。而且,不瞒你说,我也被处分了,降级行政处分还有党内警告处分。”稍顿,他闭闭眼睛,露出心痛的表情:“小苏,对不起,我实在没有能力护着你。” 他说得掏心掏肺,苏筱沉默了。老余对她确实很好,器重她,栽培她,给了她很多机会。造价工作是一步一个脚印,做过500平方米的项目后才能做1000平方米的项目,做了5000平方米的项目后才能做上万平方米的项目。她入行四年,有他的指导,才没有走过弯路,资历很漂亮。老余说“心痛”,她相信。 苏筱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办公室,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坐在巴士站的椅子上。依稀记得老余说,让她先回家等消息,他还会帮她争取的,只要公告没有出来就还有斡旋的余地。这句话又给了她希望。她始终不相信这是真的。一直以来,她都是个好学生好员工,遵守法律法规,遵守公司纪律。她管结算,有分包商也曾示好过她,比如说送个大牌护肤品,她都没收过,也没有因为人家不送而卡过人家。她越想越觉得领导一定是搞错了,闹哄哄的大脑渐渐地安静下来。 第4章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敲打着振华集团会议室的窗户,噼里啪啦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刊登着《振华严把施工质量关精益求精守一方平安》的报纸,但只有胡昌海在认真地看。 胡昌海摘下老花眼镜,冲林小民晃晃大拇指:“行呀,小民。” 林小民笑了笑,带着一分自得。 汪明宇心疼地说:“老胡,你也不想想,花了多少钱。” 赵显坤说:“花钱消灾,只要没有灾,就行。这次事件对咱们集团是一次考验。我很欣慰,大家齐心协力,小民搞定很难缠的媒体,明宇的自查自纠方案也成功地消除了后患。来,给咱们自己一点掌声。” 他鼓掌,其他人跟着鼓掌。 “但是……”赵显坤眼神转为严厉,看向黄礼林。黄礼林不由自主地挺直身子,眼神露出些许紧张和不安。“礼林,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掉链子了,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说吧。” “这起事故真是意外,我已经跟汪总汇报过了。”黄礼林看着汪明宇。 “没有什么事故是意外。”汪明宇恢复了之前的态度,“你仗着自己是公司的元老,平时我行我素,不肯听从我的管理。发生事故才想到集团,想到我。你的汇报遮遮掩掩,当时情况比较危急,我没有跟你细究。 现在,当着领导班子的面,你还是老实交代吧。” 黄礼林明白了,汪明宇不仅要跟他切割清楚,而且第一时间调转枪口对准他了。我行我素、遮遮掩掩,每个字都在强调,不是他汪明宇管理不善,而是黄礼林仗着元老身份不服管理。 摘得挺干净的。 夏明嘴角微翘,并无意外之色。 所有人都看着黄礼林,目光如同审视犯人。黄礼林觉得很憋屈,瞪了汪明宇一眼,说:“事故的原因嘛……” 赵显坤打断他:“等一下,从农民工围堵众建讨薪说起。” 黄礼林怔了怔。夏明也有些诧异,看了赵显坤一眼。 黄礼林说:“董事长,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赵显坤说:“就算过去了,我也想听听为什么。” 黄礼林尴尬,说:“当时手头紧,没有及时给他们发放劳务费,他们闹到众建了。就这么简单。” 赵显坤问:“手头紧,为什么没有向集团求助?” 汪明宇眼神一动,悄悄地瞥了一眼赵显坤。 黄礼林说:“董事长,不瞒您说,以前遇到困难,我首先就想到集团,也跟汪总提过。可是汪总怎么说的,你们天科是自负盈亏的独立法人子公司,要自力更生,不要遇到一点困难就哭哭啼啼。” 汪明宇摇头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我一直在强调,集团是一个整体,天科是集团的一分子。” “明宇这句话说得好。”赵显坤赞许地点头,微微拔高声音,“集团是一个整体。分为各个公司是管理方便,而不是亲疏远近之分,大家都是兄弟公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总经理管理公司运营,是管家,不要管家管久了,就以为家是自己的,和集团离心离德。” 夏明又看了赵显坤一眼,有意思,这是给所有人敲边鼓呀。 汪明宇心里打了一个突,但面上只当没听出来,拍手说:“董事长说得好。” 其他人也跟着鼓掌。 赵显坤摆摆手,示意大家消停。“礼林你接着说,农民工讨薪,一开始你没钱,后来怎么又有钱了?钱哪里来的?” 黄礼林不情不愿地说:“从其他地方先挪用了。” 赵显坤问:“那之后又是从哪里挪过来的?” 黄礼林悻悻然,小声嘀咕:“还能从哪里挪?” 赵显坤面沉如水:“我们集团施工守则第一条是什么?” 黄礼林心虚地低下头,脑袋都快碰到胸口了。其他人知道赵显坤生气了,一个个凝神屏息。会议室里落针可闻,窗外的雨声越发地响亮。这时一个年轻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工程事关生命安全,绝不可以偷工减料。” 大家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夏明。他腰背挺直,一脸坦然。 “我加入天科有半年了,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想请汪总解释一下。” 夏明看向汪明宇,“天科没有独立的物资采购权,所有物资都是总承包公司提供的,按道理,应该拿到内部价。但恰恰相反,所有的物资都比市场价格贵。就拿水泥来说,水泥的价格比市场高出8%,这是为什么?” 汪明宇不以为然地说:“水泥品牌不同,自然价格不同。” 赵显坤问:“高于市场平场价格8%这个数据怎么得出来的?” 夏明从包里掏出一本调研报告,搁在桌子上,推到赵显坤面前。 夏明说:“我找调研公司调研的,这本是关于水泥的,还有其他物资的,都比市场均价高8%左右。高8%,那就意味着我们的工程造价比别人高8%,这么盘剥下来,我们天科的日子大家可想而知,不要说什么发展,连生存都是一个难题。所以,董事长,刚才您说集团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远近亲疏之分。”顿了顿,“我想再问您一次,振华集团真的没有亲疏远近之分吗?” 赵显坤盯着夏明一会儿,说:“没有。” 会议因为夏明突然提交的水泥调研报告而暂时中止了。 黄礼林一直憋着,等到了地下停车场才松了口气,重重地拍着夏明的肩膀说:“好家伙,你一直藏着大招呀。” 夏明不以为然:“这算什么大招。” 黄礼林说:“已经打中七寸了,没看刚才汪明宇那脸色。” 夏明笑着说:“这才是刚开始。” 此时,振华大厦三十楼的董事长办公室里,汪明宇生气地说:“这报告至少要花几个月时间才能做出来,夏明是处心积虑。” 赵显坤放下报告,说:“这段时间我一直想找你谈谈。” 汪明宇警觉地问:“谈什么呀?” “天科。”赵显坤说,“天科现在问题很大,到底是因为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黄礼林一直觉得我现在这个位置是他的,他不服我,我说东他偏要向西。而且他现在已经把天科当成自留地,我根本插不进手。我说他几句,他敢直接跟我翻脸,我怎么办?又不能把他开了。今天你也看到了,明明因为偷工减料墙倒了,可他有一点认错的样子吗?他比谁都理直气壮。”汪明宇叹口气,“董事长,我不是不想管,我是管不了他。” 赵显坤想了想说:“这几年咱们发展太快,扩张太快,管理是没跟上。像他这样的在集团应该不是少数,他是明目张胆,其他人可能还藏着掖着,确实该下功夫整治一下了。” 明目张胆是黄礼林,那藏着掖着是谁?汪明宇目光闪烁一下,点点头。 等汪明宇走后,赵显坤心事重重地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窗外的雨越发地大了,水气弥漫,一片白茫茫。看不到上面,也看不到下面。 苏筱抱膝坐在飘窗上,看着雨。 在她二十五岁的人生里,这样的时光特别少,因为她并不是特别感性的人,缺少柔肠百转的少女情怀。她是典型的理工女,注重逻辑注重客观事实,不做无用的伤春悲秋。大学毕业之前,每天忙着学习,毕业之后忙着工作。父亲从小教导她,要想有所成就必须全力以赴。她也一直这么践行着。 可是她的全力以赴,禁不起别人的轻轻一碰。 迷茫、失落,这种从前跟她毫无瓜葛的词,现在都在她的眼里。她坐在窗前,看着雨,一看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不思不量,仿佛成了化石。 直到开门声响起,她才从石化状态中惊醒过来。 开门进来的是她的大学同学吴红玫。她是河北人,典型的燕赵胭脂,高挑个头,大眼睛高鼻梁。只可惜皮肤偏黑,又是近视眼,整天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再大的眼睛再高的鼻子也只是脸上的器官,与秀色无关。 吴红玫将带来的饺子搁在餐桌上,去厨房里弄了蒜瓣和醋,然后招呼苏筱:“过来吃饺子,你最爱的西葫芦蛋饺。” 苏筱纹丝不动:“我没事,你不用天天过来。” “快过来,饺子凉了不好吃。”顿了顿,见她还不动,吴红玫说,“要我过去抱你过来吗?” 苏筱拗不过她,下了飘窗,走到餐桌前坐下。肠胃倒了,食难下咽。 吴红玫只当没看见,自顾自地拉着家常:“你的注册造价师证什么时候拿?” “大概五月份吧。” “恭喜恭喜,到时候你就值钱了。” “值什么钱?” 吴红玫语气轻快地说:“我们集团在招带证的造价师,年薪15万起。” “这么高?”苏筱诧异,终于有了一丝精神。 “是呀。如果做到经理级别,还有项目提成。我现在越想越后悔,当时怎么就想着转行了。还是筱筱你明智,一入校就专攻造价。”吴红玫惋惜地说。 她本科跟苏筱是一个专业的,只不过她是被调剂的,对土木工程毫无兴趣,越学越灰心,勉强毕业后进入振华集团人事部,后来考了人力资源的在职研究生,转为招聘主管。苏筱是因为远房叔叔就是造价师,混得很好,是家族里首屈一指的人物,因此她打定主意要学造价。造价入门不难,学精很难,很多人穷其一生也就是会算算工程量套套定价。 见苏筱被转移注意力后吃东西渐渐起劲了,吴红玫趁热打铁:“筱筱你要不要来我们公司呀?我们公司的待遇挺不错的。” 第5章 黄礼林走进夏明的办公室,故意大声地叹了口气。 正在浏览招聘信息的夏明抬头看他:“怎么了?” 黄礼林反问:“你都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水泥报告都递过去半个多月了,董事长一点消息都没有,究竟什么意思呢?要生要死不就是一句话嘛。现在就跟凌迟一样,第一刀割了,第二刀迟迟不来,刀子还悬在头顶,你说我担心不担心?” “对咱们,董事长可以手起刀落,但是现在涉及汪明宇呀。公司二把手、执行董事,他当然得考虑清楚。” 黄礼林不服气地说:“当年要不是我让步,二把手这位置根本轮不到汪明宇。” 夏明想了想说:“凭咱们天科一家之力,可能撼动不了他。天字号不是有五家吗?你跟其他四家也联系联系呀。” “天正、天和、天同可以联系一下,天成就算了。汪洋就是个棒槌,而且他还是汪明宇的本家。” “那你跟那三家联系一下吧。”夏明说完,继续看招聘信息。 “你在干吗呀?”黄礼林凑过来看一眼。 “招几个人。咱们这商务合约部不行,得重新配置几个能干的。”夏明说着,鼠标轻点,弹出一张简历。简历上贴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姑娘脸容清秀,长相文气。 黄礼林惊咦一声:“这不是小苏吗?她在找工作呀。老余那家伙为了保全自己把她推了出去,真不是东西呀。”突然想起什么,兴奋地一拍夏明的肩膀,“唉,咱们把她招过来吧。” 夏明被拍得身子都歪到一侧了。“舅舅,现实点。” “怎么不现实了,她正好没工作,咱们正好缺人。你刚才不是说要重新配置人员吗?她的水平很高。我听老余说,注册造价师考试,她三门90多分,只有案例分析一般,110分。” 夏明失笑说:“你觉得人家会来吗?” 黄礼林瞪大眼睛说:“为什么不来呀?她是有点看我不顺眼,但这不是问题,反正以后她是向你报告,又不是向我。她要不来,就给她开高工资。” 夏明说:“我不想用她。” 黄礼林诧异:“为什么?这人才你都不要了。” “她太洁白了,还要在尘土里滚一身泥才行。”夏明关掉苏筱的简历。 黄礼林没有听明白,一脸云里雾里。 夏明将看好的简历发给集团招聘主管吴红玫。 振华集团员工的人事权都在集团,无论子公司还是分公司,想要招人都要通过集团人力资源部,统一办理社保。通常子公司和分公司推荐的人,只要符合用人标准,集团都会酌情通过。但是集团明令禁止子公司和分包公司私下招人,一旦发现,领导要挨批评,员工也会被遣散。 吴红玫接到夏明发来的简历,看了看,觉得跟苏筱比起来,这几个人都弱爆了。她很想推荐苏筱,但是集团人事制度里规定了,有污点的人一律不许录用,而且苏筱对振华集团又有抵触心理。 她已经有半个月没见过苏筱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不是不想见,而是怕她多想。苏筱是个自尊心特别强的人,一直以来都活在别人艳羡的目光之中,突然坠入低谷,她自己接受不了,更不喜欢别人看到。 想了想,吴红玫还是给苏筱打了一个电话:“筱筱,咱们好久没见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今天吗?不行,我在准备明天上班用的东西。” 吴红玫惊喜:“你找到工作了?” “是的。” “在什么公司呀?”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淡淡地说:“一家装修公司,做装修预算,是一家小公司。” 吴红玫说不出话来,有些鼻酸。苏筱去做装修预算,真是大炮打蚊子,暴殄天物。她稳了稳情绪说:“那我明天晚上去你家里,给你庆祝,正好把钥匙还给你。”钥匙是周峻给她的,怕苏筱出事,拜托她照顾,她一直没还。 “行,那我们明天见。” 苏筱挂断电话,继续熨烫衬衣。新工作不尽如人意,但只能先将就着,骑驴找马了。她已经开始写申诉材料了,争取拿回注册造价师证,只要有证,她就不怕了。 第二天大早,苏筱打扮得整整齐齐,精神抖擞地去上班了。这家公司在网上看到她的简历,直接通过了,都没有面试。她循着地址,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原来不在写字楼里,在一个住宅区的一楼,最早的商品房,低矮逼仄,外部环境不太好,堆满杂物和自行车。公司门面倒是整齐干净,想来是特别装修过,门口有个展示橱窗,放着精美的效果图,确实有几分装修公司的模样。 玻璃门没装门铃,苏筱敲了半天,也无人应答。试着推了推,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她探头看了一眼,里面并不大,北欧装修风格,中间的大开间摆着几张办公桌,搁着电脑和办公文具,收拾得干净利落。 “有没有人在呀?” 叫了两声,经理室的门开了,出来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长得挺严肃的,穿着一件老气的衬衣。“是苏筱吧?进来进来。哎哟,长得这么漂亮呀,比照片上还漂亮呀。”他伸出手,客气地握了一下,指着一个工位说,“你坐这个工位。你以前做造价,装修预算对你来说应该是小儿科。你先看看我们过去做的预算,有什么不清楚问我。我姓段,大家都叫我老段。” 苏筱微笑着说:“段经理,以后请多多指点。” “别客气,我们公司小,大家都跟家人一样,没那么讲究。”顿了顿,老段问,“对了,问个私人问题。我看你还没有结婚,有男朋友吗?” 苏筱心有抵触:“这个跟工作有关吗?” 老段摆摆手:“别误会,我们人少活多,经常加班,要有男朋友,很影响感情的。” “没事,我能天天加班。” 老段说:“那就好。” 苏筱环顾四周:“其他人呢?” 老段说:“他们今天都去现场了。你先看看资料,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 苏筱点点头,坐下。桌子上堆放着从前的预算表,她翻开看着。家装预算与工程装修预算出发点不一样,所以有点差别,但差别并不是特别大。她看了几张预算表,便摸到了门道。老段很高兴,直接拿了张家装平面图让她计算。 忙于工作的时间总是走得很快,一低头一抬头,一个上午过去了。 老段叫了盒饭,热情地递给苏筱,说:“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苏筱伸手接过,老段手松早了,盒饭里的汤汁溅了出来,洒在她的白衬衣上,特别明显。 “哎哟哎哟,对不住了。” “没事没事,我去洗一下就好了。” 苏筱走进洗手间,把门反锁,开始解衬衣扣子。解到第三个扣子的时候,她动作一顿,总有种不对劲的感觉。仔细想想,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老段的反应都是正常工作反应,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对了,是洗手间不对劲。 洗手间装修得太讲究了,比外面高级多了,外面装修大概也就是一千元一平方米,但是洗手间的装修标准是三千元一平方米的。当然也有可能是装出来给客人当样板间的。但苏筱还是警惕了,伸出手指轻触镜子,手指没有距离,这是一个单面镜,没毛病。她想了想,将灯关了,一寸一寸地寻找。果然让她找到摄像头的微弱红光,不愧是搞装修的,位置安排得真好,藏在瓷砖拼接的花萼之中,不细心看,根本不会发现。 这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呀? 这一个多月,她面试了近百家公司,吃了无数闭门羹,就像沙漠里长途跋涉的旅客,又饥又渴,以为终于找到了绿洲。哪怕不是心仪的工作,她也是打定主意好好加油的。然而这不是绿洲,这是狼窝。 黑暗之中,苏筱无声地笑了,笑容渐渐变大,笑得肩膀都在颤动。 吴红玫一下班就赶到苏筱的住处,做好菜,倒了红酒,摆好蜡烛。但是左等右等,苏筱都没有回来。消息也不回,电话是通的,但无人接听。 她心里有些慌,又想不出其他办法,只能一遍一遍地打。 打了十来遍,终于接通了。 “筱筱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我有点事,暂时回不来。” “什么事,要多久,我已经做好饭,在你家里等你呢。” “我今天会很晚,你先回去吧。” 吴红玫想了想,说:“我等你,无论多晚,我要看到你才放心。” 话筒那端沉默良久才说:“我没事。” “你要真没事,你就告诉我,你现在哪里?” 又是沉默良久:“我在派出所。” 吴红玫拦了出租车,赶到苏筱说的派出所。一进门,就听到有个男人的声音嚷嚷着:“警察同志,你们不知道,她就跟疯了一样,还专门往我脸上揍,哎哟,我这脸呀,疼死我了。” 循声看过去,说话的是一个鼻青脸肿的中年男人,他旁边隔着半米坐着苏筱。苏筱看起来还好,头发大概是重新梳过,一丝不乱。脸庞有几处浅红色擦痕,衣服前襟沾着一大片油渍,她的态度也是挺从容的,目光凉凉地看着中年男人。见吴红玫进来,苏筱还抬头冲她笑了笑。 吴红玫一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老段继续嚷嚷着:“我知道错了,不该装摄像头,可她这么暴力打人,你们不管吗?你们这是偏袒,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要不是你耍流氓偷窥人家一个小姑娘,人家小姑娘会揍你吗?人家现在没告你,你就算烧高香了。”警察看看猪头一样的老段,又看看文静秀气的苏筱,心里也觉得稀罕。 第6章 按照陈思民的剧本,苏筱发现工位后面就是厕所,会嘤嘤嘤地哭泣着冲出公司大门,从此一去不复返。人年龄大了,多少会看点相。看她的衣着长相,虽不是高门大户里的掌上明珠,也是普通人家全力呵护长大的碧玉,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屈辱?至于周峻那里,接到他的拜托电话后,他做了功课,知道两人是婚期临近时闹掰的,不是和平分手,多半以后会老死不相往来。 算盘打得很响,奈何苏筱不按他的剧本走。 发现工位真相后,苏筱敲开了陈思民办公室的门,问她接下去工作如何安排。 陈思民愣了半天,他压根儿没想到工作安排,想了想,他把装满发票的鞋盒递给她说:“你刚进公司,先适应适应,要实在不愿意闲着,那就先帮我贴一下发票。”让一个高分通过注册造价师考试的优秀造价人员贴发票,分明就是侮辱。他想着苏筱也许会生气,会露出受伤的表情,但并没有,她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后接过了鞋盒,转身走了。 陈思民这时终于意识到苏筱的外表与性格是两回事,她看起来白白净净弱不禁风,骨子里却有着800编号水泥的糙性。其实他对苏筱的判断并没有出错,但那是一个多月前的苏筱。 虽然她的父母都是拿死工资的普通职工,但在物质上和情感上都不曾亏待过她。她聪明伶俐学习好,长相秀气懂礼貌,老师喜欢,同学亲近,这么一路走过来,顺风顺水,多少有点心高气傲。若是一个多月前,或者是她刚被众建开除那会儿,陈思民安排她坐在厕所旁边,让她贴发票,她不会哭,但必然会一去不复返。 现在的她不一样了,已经饱受社会毒打。从人生小高峰一路受锤,已经锤到趴在土里,再锤也只能在土里。至此境况,反而生出一股大无畏的气魄来,内心深处驻扎着一个横眉冷眼的小人儿,姿态凛冽地说,来吧,看你们还能把我怎么样。 苏筱抱着鞋盒回到工位,开始认认真真地贴发票。身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跟着就是“哼哈哼哈”的歌声,周杰伦的《双节棍》,唱歌的是天成建筑的安装预算主管东林。经过苏筱的工位时,他脚步顿了顿,探头张望。但苏筱一抬头,他立刻缩回身子,笑了笑,甩着湿漉漉的手走开了,洞洞鞋吧嗒吧嗒,破洞牛仔裤的洞洞都快开到大腿根了。这身装扮像夜场里的dj,而不是一个传统行业里的职员。建筑行业里的造价人员一般穿得齐整,像天成的另一个主管土建预算主管陆争鸣,一本正经的衬衣、一本正经的西裤、一本正经的发型,给人一种严谨专业的印象。 东林和陆争鸣都比苏筱略大,长相乏善可陈,普通人嘛,不丑也不美。他们对苏筱这个新来的同事挺好奇的,但她身上带着大企业出来的距离感,又坐在厕所旁边的工位,很矛盾,让他们轻易不敢接触,怕表错情。 苏筱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安静静地贴了一张又一张发票,直到口干唇燥,起身去茶水间,想找个杯子喝水。刚走到门口,听到里面有人说:“最帅的肯定是我老公夏明了。”语气脆生生的,显然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姑娘。 她停下脚步,脑海里即刻浮现夏明靠着墙壁抽烟的寂寥表情,很奇怪,她只见过他一面,但是印象非常深刻,甚至能回忆起当时他吐出的烟圈慢慢散开的轨迹。 另一个声音响起:“上个星期你老公不是叫孔侑吗?” 先前那个脆生生的语气:“已经和平分手,姐姐我喜新厌旧,不行吗?” 另一个声音说:“行,不能再行,终于不用听到某人天天叫嚷,‘偶吧,撒浪嘿。’” 一阵嬉笑之后,两个人追逐着从里面跑出来,与站在门口的苏筱差点撞到一块儿。领先的那个年轻姑娘堪堪止住步子,杯子里的咖啡还是洒了出来。她看看衣角的咖啡渍,又看看苏筱,歪头问:“你谁呀,干吗站在这里偷听我们说话?” 另一个姑娘看着成熟些,笑着说:“就你那些事,别人用得着偷听嘛,你不都是上赶着和人说的……” 年轻姑娘朝成熟姑娘龇龇牙。 成熟姑娘笑着跟苏筱打招呼:“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吧。” 苏筱点点头:“对,我是新来的成本主管苏筱。” 年轻姑娘诧异地打量苏筱:“你是新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苏筱诧异地问:“请问您是?” 成熟姑娘笑着说:“她呀,是我们老板的老板,我们天成的第一八婆。” 年轻姑娘嗔怒,举手佯打,成熟姑娘嬉笑着跑开。年轻姑娘追了过去,嘴里嚷嚷着,“有胆你别走。” 苏筱走进茶水间,咖啡机是新款,她没用过,研究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按了一下,不对,过滤的水突然流了出来。她连忙重按了一下,水并没有止住,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也不知道在哪里按了一下,水立马止住。 苏筱松了口气,转头看着帮忙的人,正是那个说话脆生生的年轻姑娘。她可真年轻呀,近距离看,皮肤上还长着细细的绒毛。应该还没到二十岁,青春那股嚣张劲儿从每个毛孔里往外散发。这个年龄的姑娘没有不好看的。她是小家碧玉的长相,眼睛形状像杏仁,拿眼看人的时候时睁得圆圆的,特别认真,带着一股小鹿的气息。 年轻姑娘拿过抹布擦拭着水渍,语气认真地说:“新来的,你别在我的地盘里乱弄。” 苏筱诧异地说:“你的地盘?” “对呀。茶水间归我管,这儿就是我的地盘。”她指着咖啡机,“这咖啡机还是我跟汪总建议买的呢,《咖啡王子一号店》同款,欧洲进口的,磨出来的咖啡超级香,以前汪总爱喝星巴克,现在都改喝我做的咖啡了。你看着点,我只教一次。”说着,从柜子里取出咖啡豆,倒了进去,按下某个键,咖啡机就开始转动了。 “记住了吗?” “记住了。” “行了,你先回去吧,这还要一会儿,等一下好了,我给你送一杯过去。你工位在哪儿?” “洗手间旁边那个。” 年轻姑娘先习惯性地“哦”了一声,紧接着似乎明白什么,又认真地“哦”了一声,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同情。她的态度有了奇怪的变化,就好像本来张牙舞爪要捍卫自己食物的猫咪,突然之间收起炸起的毛。 苏筱回到工位上,没等多久,年轻姑娘就端着咖啡进来了。她人缘似乎不错,一进来,大家就嚷嚷着:“杜鹃这是给我的咖啡吗?” 她也嚷嚷:“去去去,你们没长手,自己不会做呀。” 大家又嚷嚷着:“没有你做的香。” “今儿没有你们的份,明儿请早。”她将咖啡往苏筱桌子上一放,下巴微扬,“尝尝。” 苏筱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咖啡味道确实很好。“真的很好喝。” “那当然。”她倚着桌子,圆圆的眼睛眨巴着,十分神气,“我来咱们公司之前,在星巴克打过工。” “你叫杜鹃吗?是哪两个字?” “杜鹃花。”她说,“我家在山下。我爸妈说,我出生时,满山的杜鹃花一夜全开放了,整个山头都红遍了。村里有个大仙说,我前世是天上伺候杜鹃花的花僮。” 有人笑着说:“杜鹃又开始宣扬封建迷信了。” 杜鹃扭头瞪着他,用那种吵架般的认真语气说:“谁宣扬迷信了?人家可灵了,我家丢的羊都他给找回来的。” 东林说:“杜鹃,扁他,再不给他弄咖啡。” 那人就笑着求饶:“杜鹃姐姐,我错了。” 苏筱冷眼旁观,暗暗惊讶。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办公室氛围。大学毕业她就进了众建,大国企,底蕴深厚,规矩很多。同事当中有些家庭背景很厉害,有些是背后还长着眼睛的老油条,她刚进去的时候没少吃暗亏,当时因为老余看重她,替她挡了不少子弹。后来她学乖了,和同事只谈公事不谈其他。尽管如此,这四年多,说她工作时间谈恋爱的小报告从来没有停过。 杜鹃跟他们呲了几句,扭头看着苏筱,说:“哎呀,你这发票贴得不行呀。” “还行吧。” “不行。”杜鹃拿起一沓贴好的发票,“你看这些票据大小不一,太不整齐了。我告诉你,除了做咖啡,我另一个绝活就是贴发票,我贴的发票又整齐又利落,汪总都表扬过我。你放下,我教你怎么贴。” “不用了,我贴的发票也是有讲究的。” 杜鹃不信:“什么讲究呀?” 苏筱指着杜鹃手里的那沓发票说:“这些票都是前两个月各个银行停车场的票据。” 杜鹃一脸懵懂:“银行停车场怎么了?” 苏筱指着发票:“你看,前两个月陈主任跑银行跑得特别勤,而且在银行停留时间都很长,应该是在跑贷款,之前不顺利,所以换了好几个银行。但是上个月下旬,没有银行停车场的票据,我猜那个时候贷款下来了吧。” 杜鹃瞪大眼睛看着苏筱:“这是你从发票里看出来的?” 苏筱点点头。 杜鹃怀疑地瞪着她一会儿,从贴好的发票里又挑出一张。“这个呢?” 苏筱说:“这张是陈主任的应酬,夜总会、洗脚店都有,报销额度很高,陈主任在公司里的权限应该很大,汪总很信任他吧。” 杜鹃更加震惊:“陈主任跟汪总是发小,他虽然不是副总,但确实权力很大,相当于公司的二把手。” “还有这一张……” 杜鹃伸手阻止苏筱继续往下说:“别说了,我已经受到一万点暴击伤害了,我要回去平复心境。”说罢,转身往门外走去。 第7章 知道后反而坦然了,苏筱心情平静地等着最后一刀。 但最后一刀迟迟不来,集团的水泥听证会先来了。 汪洋和陈思民带着名义上东林写的其实是苏筱写的水泥报告去了集团。 会议定在二十八楼的大会议室,汪洋和陈思民走进去时,黄礼林正和夏明交头接耳。听到动静,他回过头,见是汪洋,招呼都不打,又转过头。汪洋走过去,重重地一拍黄礼林的肩膀。 “黄胖子,怎么瘦了?” 黄礼林嫌弃地耸耸肩膀:“少来了,我跟你很熟吗?” 汪洋哈哈大笑,挨着他坐下。“你现在就是一个战士,得保重身体,带着兄弟们往前冲。” 黄礼林没好气地说了一声“滚”。 汪洋听到这话,非但没有滚,反而拉着椅子,往他那边挪了挪。这是打定主意恶心人呀,黄礼林拿他一点没办法,知道越怼他,他会越来劲,于是不搭理他了。汪洋本来就是逗他,见好就收,拿起报告看着。“这报告谁写的呀?” 陈思民说:“东林写的。” “行呀,这小子进步挺大呀。” “确实有进步。” 说话间,天正天同天和的老总和主任经济师也来了,大声地跟黄礼林和汪洋打着招呼。五家天字号子公司的办公地点都不在一起,平时难得一聚,碰到自然少不了拉一下家常,递个烟,聊一下各自的项目。 都是工地干活做上来的糙汉子们,说话声音洪亮。装修肃穆的会议室里顿时闹哄哄的,降格成工地办公室了。 汪明宇和赵显坤一走出电梯,就听到会议室里传来了洪亮的笑声。 “这帮家伙真闹腾。”汪明宇皱眉说。 赵显坤微笑:“挺好的,热热闹闹的。” 汪明宇看一眼赵显坤:“董事长,你太纵容他们了。他们现在已经无法无天了,都联手对抗集团了。” 赵显坤呵呵两声,说:“说对抗太严重了,他们无非是对水泥质量有意见。” 汪明宇拔高声音说:“他们何止是对水泥质量有意见?他们对我,对您,对集团都有意见。” “有意见得让他们发出来,是不是?不发出来,怎么对症下药?”赵显坤拍了拍汪明宇的肩膀,走进会议室。汪明宇见他油盐不进,心里颇有些不爽,却也没办法,悻悻地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里除了五家天字号和五位领导班子成员,还有忐忑不安的水泥厂经理,看到汪明宇,他的眼睛一亮,露出求救般的眼神。汪明宇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坐了下来。 “年初高层会议后,大家各忙各的,有四五个月没碰面了吧。”赵显坤扫了一眼全场,“今天一看,一个个精神焕发呀,我心里踏实了。集团发展到今天,已经是庞然大物了,大家独挡一方,想见上一面不容易。有时候想想,当初我们这些人,白天开工,晚上喝酒,苦是苦了点,可是真的很开心。我们都很团结,一心一意,想把振华做大做强。” 汪洋扬声说:“董事长,我最想念的也是那段日子,可惜您太忙了,已经很久没有跟兄弟们一起喝酒了。” 赵显坤笑着说:“找个时间,咱们痛快地喝上一晚。” 汪洋说:“择日不如撞日,董事长,要不就今天吧。” “今天不行,今天晚上我还有事。”赵显坤笑着摆摆手,“汪洋你先别起哄,咱们先开会,喝酒的事情晚点再说。” 汪洋爽快地回了一句:“行。” “明宇,你先说吧。”赵显坤朝汪明宇抬抬手。 汪明宇扫一眼众人,说:“你们递上来的报告我都看了,意见很统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们心这么齐,真是太难得了。平时你们要是心这么齐,我管理起来也容易了。好了,我也不多说了。今天召开水泥听证会,就是让你们来说话,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自家人,都不要藏着掖着。”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肯做这个出头鸟。 汪明宇嘲讽地说:“不都一肚子的话,给你们机会怎么又不说了。” “那我先来说几句吧,当是抛砖引玉。”汪洋轻咳一声,“那个,我的水平,大家都知道,书读得少,是个大老粗,要是说得不到位,大家多多包涵。关于咱们集团这个水泥,确实质量不太行。这个不行,我觉得有两个原因,第一呢,没有按照市场机制来运行,反正好的坏的都卖给集团的兄弟公司,质量就不上心了。第二呢,咱们这个业务量太大了,水泥厂产量跟不上,只能应付我们。” 汪明宇看着水泥厂经理说:“范经理,听到了吧,你有什么解释?” 水泥厂经理赔着笑脸地说:“董事长,汪总,各位公司领导,汪洋老总刚才说的第二点,我赞同前面部分,就是业务量大,水泥产量跟不上。 毕竟水泥厂投产到现在大概有十年了,各项设备都开始老化了。但他说水泥厂应付兄弟单位,那我不赞同。我可以用人格保证,所有出厂的水泥都是严格按照标准生产的,不存在什么好坏的情况。至于你们所说的质量问题,十年来,咱们集团也没有因为水泥出过事故。” 黄礼林嚷嚷着:“我们桃源村项目不就是因为水泥出了事故,我现在已经上了众建的黑名单,被踢出分包商行列,这么大的损失,你们水泥厂就没有个交代吗?” 汪明宇说:“老黄,你那堵墙真是因为水泥质量出了问题倒的吗?” 黄礼林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不是。” 汪明宇看着赵显坤,似乎在说你看看。 “关于集团水泥问题,我这里有一份新的调研。”夏明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上投影仪,很快屏幕上出现一张比较图,“大家看看这张图。集团水泥厂的水泥黏合度远低于常规数值,要达到规范标准需要的水泥比例就要相应提高,比如:一个项目,需要是300吨水泥,如使用本集团水泥,就要增加50吨水泥,而水泥厂给我们的价格高于市场价8%,也就是说,一个项目下来,光水泥材料成本提升26%。” 屏幕跟着出现(3008%+50108%)/300=26%。 现场一片安静。每个人安静的理由不同,像汪洋,根本没听明白,怕说话露了短。汪明宇是懂的,就因为懂,所以只能安静了。 良久,响起一个孤单的掌声。 大家循声看过去,只见赵显坤不紧不慢地鼓着掌。 “我最近一直在想,现在振华需要什么样的人才?”指着夏明,“就像这样的。敢于提出问题,而且能把问题提到点子上。集团发展到这么大,不可能没有问题,有问题不可怕,把问题藏着掖着才可怕。” 汪明宇有些心虚,眼神闪烁。 赵显坤继续说:“不过光会提问题还不够,还得能解决问题。夏明,你来说说,现在这种情况,怎么解决?” “董事长还记得我上回问您的问题吗?解决问题的办法就在您的答案里。” 赵显坤笑了笑,说:“你上回问我,是不是对所有的子公司都是一视同仁,没有亲近远疏之分,今天我在这里再强调一次,我对所有子公司都是一视同仁。以后,天科、天成、天和、天正、天同,和总承包公司一样,拥有物资采购权,每年上交集团的利润率也一样。” 五家天字号的老总们齐声欢呼:“谢谢董事长。” 汪明宇脸色难看,又恼火又不安。恼火是因为赵显坤都没有和他商量就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安也是因为赵显坤没和他商量,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说明对他有意见了。 “我还是那句话,大家是一家人,有意见要及时沟通。很多问题其实都是沟通不顺畅造成的,是可以避免的。”赵显坤说,“好了,今天的会议就到此结束吧,大家继续努力。” 天字号一干人等纷纷答应。 赵显坤站了起来,冲汪洋招招手:“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汪洋心里一紧,低声吩咐陈思民:“你先去停车场,等我一会儿。” 陈思民下到停车场,躺在轿车的副驾上闭目养神。以为会等很久,但其实也就五分钟不到,汪洋一脸疑惑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信封, “怎么了?董事长找你说啥了?” “没有说啥,就给我这个。”汪洋将信递给他,“叫我回去再看。” “这是谁的信呀?”陈思民捏了捏,“这么厚。” “不知道。”汪洋坐上驾驶座,却没有发动车子,视线黏在信上了,“给我,我看看。” “不是叫你回去看吗?” “等不及了。”汪洋拿过信,拧开车灯,抽出信看着。 陈思民见他眉头越皱越紧,问:“怎么了?” 汪洋重重地一拍方向盘,正好拍中喇叭按钮,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等一下回公司,把那个苏筱给我开了。” 汪洋心里恼火,油门猛踩,很快赶回了公司。他怒气冲冲地走到商务合约部门口,突然想起苏筱也算是个小小的关系户,于是脚步一顿,回头看着落在后面的陈思民:“那个,周峻现在怎么样了?” “攀对了高枝,现在春风得意。” “再春风得意,也是一个屁。”话虽这么说,汪洋却裹足不前。生意人看得长远,周峻找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女朋友,未来可期。不趁他还是小人物的时候结交,难道还等将来他发达了再去结交? “他昨天还问起我,还挺上心的。”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汪洋扬扬手里的申诉信,“董事长亲手交给我的,这是在警告我,他已经知道我们私下招人。关键这个人还把咱们告了。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 第8章 陈思民在等苏筱知难而退。 时间紧任务重,他不信她能坚持下来。但是她接过任务后,一低头就没有再抬头了,连水都没喝一口。他好奇,借着上洗手间的机会,到她工位前看了一眼。她听到响动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带着疑问。 看到她因为缺水而起皮的嘴唇,陈思民突然心生愧疚。他对她笑了笑,赶紧走开了,回到办公室越想越不自在。身为大男人,这么暗搓搓地折腾一个小姑娘,太下作了。可是没办法呀。 他对她生出好奇心,工作之余分出一份心思看着她。这一看不得了,越看越喜欢,她的工作态度太好了,专注且不急不躁,无论商务合约部怎么闹腾,她都八风不动。他生出惜才之心,心想,她要不是被众建开除的,他指定留下她重点培养。然后转念一想,她要不是被众建开除的,又怎么会虎落平阳到天成呢?她是大公司按照中高层管理人员重点培养出来的储备人才,若不是有被开除的污点,多少公司抢着要。 苏筱埋头工作,并不知道陈思民的种种心思变化。工作让她忘记了烦恼,忘记了周遭一切,忘记了时间。直到有个人轻扣桌面,她才惊醒,抬头一看,是杜鹃。 “你要加班到几点?”见苏筱一脸茫然,杜鹃又说,“我要锁门。” 苏筱哦了一声说:“不一定,要不,你把钥匙给我,我来锁门。” 杜鹃说:“没事,我可以等你,宿舍没网,我在追韩剧。” “好的。”苏筱低下头继续工作,很快将杜鹃抛到脑后。 过了一会儿,一杯咖啡突然被搁在她桌子上,她一下子急了:“拿开,拿开。” “什么?”杜鹃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苏筱不客气地说:“把咖啡给我拿开。” 杜鹃哦了一声,拿起咖啡:“我看你渴了,专门给你做的。” “我不需要,谢谢。”苏筱心疼地拿起透明的纸,对着灯光看着。 好心当成驴肝肺,杜鹃心里不爽。“我说你,什么毛病,我好心好意给你做咖啡,你大呼小叫干吗?” 苏筱放下纸,放缓口气:“对不起,刚才我着急了。谢谢你给我做的咖啡,不过,我工作的时候不喝水。” 杜鹃诧异:“不喝水,为什么?你看你嘴唇都起皮了。” 苏筱冲杜鹃招招手,然后拿起透明的纸对着光源。杜鹃凑近,只见透明纸上面一个一个咖啡杯底形状的水印。 “以前不小心打翻过水杯,图纸和数据都花了,后来工作的时候我就不喝水了。” 杜鹃吐吐舌头:“不好意思。” “什么不好意思,我又没跟你说过,不能怪你。”苏筱故意叹口气,“可惜呀,比星巴克还好喝的杜鹃牌咖啡喝不了。” 杜鹃心花怒放,不再计较她刚才的语气冒犯,端着咖啡回到前台上坐好,继续看韩剧。她脱掉鞋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颈枕套上,拿起外套披在身上,整个人舒舒服服地缩在椅子里。看着看着,眼皮开始打架,脑袋一点一点,最后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她哎哟一声,一只手捂着额头,一手扶着桌子慢慢爬了起来。坐回椅子上,缓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看电脑屏幕已经23点了,一下子清醒了。 杜鹃揉着额头走进商务合约部,发现苏筱的工位已经没有人了。居然一声不响地走了,她顿时生气,嘟哝一声:“什么人呀。”跺脚转身,往门口走,忽然脚步一顿,只见苏筱和衣躺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她惊异地看着苏筱,如同看着一个稀罕物件。苏筱看起来文静秀气,像是那种特别讲究生活品质的姑娘,没想到这么糙呀,还能睡办公室的。 她对苏筱生出兴趣,第二天起大早赶回公司,特别多打了一份早餐,到商务合约部一看,苏筱已经开始工作了。 “用不用这么拼命呀?” “这算什么拼命。以前我们项目投标,我睡了足足一个月的办公室。” “给你。”杜鹃将早餐递给她,这次没有直接放在办公桌上。 “杜鹃你可真是小可爱呀。等我忙完,请你吃饭。”苏筱接过早餐,走到窗边,远离工位才开始吃。她吃饭细嚼慢咽,倒是和长相挺贴近的。 杜鹃站在苏筱的工位旁,探头看着,只见文件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她从小最怕数字,看一眼,都觉得头疼。“你今晚还要加班吗?” “要呀。” 杜鹃吞吞吐吐:“其实,你不用,这么拼的……” “什么意思呀?”苏筱不解地看着她。 杜鹃咬咬唇,正想说话,门口传来脚步声,几个同事走了进来。她只得作罢,说了一句“没什么”,回了前台。一天晃眼过去,夜幕再次降临,杜鹃看着同事们一个个打卡下班,除了苏筱。她年轻,心里藏不住事,嘴里藏不住话,特别是看到苏筱眼圈开始发青了。 “你不用这么拼。”杜鹃说,“这个项目咱们就是陪跑的。” 苏筱正用广联达软件计价,抬头不解地看着她:“陪跑,什么意思?” “因为你赢不了我老公。” “你老公?夏明?” “对呀。他可厉害了,自从他到天科以后,集团所有内部项目都是他中标,咱们每回都是陪跑。” 苏筱恍然大悟:“这么回事呀,明白了。”怪不得陈思民把这个项目标书交给刚进公司一个星期的她,说得天花乱坠,什么通过考验、委以重任,不过是因为这个项目他早就放弃了。 杜鹃看到苏筱嘴上说着明白了,手上却一刻都没停,啪哒啪哒地敲着键盘。“你真明白了?” “明白了。”苏筱头也不抬地说。 “那你赶紧回家睡觉呀,看看你,眼圈都青了,这个项目不值得,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拼什么。” “拼什么?”苏筱停止敲击键盘,看着杜鹃,想了想说,“拼的是我的未来吧。我不是为别人工作的,我是为自己而工作的。你知道一万小时定律吗?任何一件事,只要你花上一万个小时,就能成为专家。别人下班,我加班,别人看电视,我看专业书,所以我才能一次通过注册造价师考试。 对你们天成来说,它是个陪跑项目,但对我个人来说,它是继续前进的台阶。” 顿了顿,她笑着说:“再说,我从来都是领跑的,陪跑我不会。” 杜鹃被这番话震到了,呆呆地看她一会儿,忽然觉得惭愧,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回到前台,点开韩剧,欧巴还是那么帅,剧情还是那么缠绵悱恻,但是不香了。 汪洋从洗手间里出来,看了苏筱一眼,拐进了陈思民的主任办公室。 “怎么还没有走呀?” 陈思民犹豫了一下说:“汪总,要不咱们把她留下来吧,这姑娘真不错,工作特别认真。”经过几天观察,他对苏筱的喜爱已经达到极点了,跟她一对比,东林、陆争鸣等人都成了歪瓜裂枣。 汪洋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再好也是一个麻烦。” 陈思民叹口气:“太可惜了。” “有啥可惜的,两条腿的员工还不好找呀。”汪洋拉开椅子坐下,“我收到消息,集团要进行一次内部审计。” 陈思民诧异:“今年这么早?” “是有点早。我琢磨着,应该是跟黄胖子搞出那么一摊烂事有关。不过,没啥大用,年年内审年年走过场,还不如直接罚掉黄胖子一年薪水,保证立竿见影。” 陈思民问:“那咱们要不要提前准备一下?” “没啥可准备的,把数据核对一遍,别对不上数就行了。” “知道了。” “行了,我明天陪盘龙山业主去一趟泰国,大概一个星期,这段时间公司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陈思民点头:“行,我让财务准备好钱。”说是陪,其实就是全程买单,买到业主高兴了,项目就敲定了。 第二天,集团果然下了红头文件,说是要进行一次内部审计,文件上面附着一段董事长赵显坤的话:“……希望通过这次审计,我们能反思发展历程中存在的问题,回归到1992年我们创业之初的心态,对工程管理保持敬畏,对公司管理保持审慎,只有这样,振华才能持续发展。” 黄礼林将这段话反复看了几遍,问夏明:“你怎么看?” 夏明说:“还用看,很明显就是针对咱们,顺带着敲打别人。” “你来的时间短,不了解,集团每年都要内审。”黄礼林说,“以前内审还要开动员大会,又是董事长讲话又是审计小组立军令状,搞得煞有其事。 最后呢,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瞎折腾。去年集团管理者大会,有人提意见,说不要老搞形式主义。想不到集团还真听进去了,这回就下了一个轻飘飘的文件。”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 黄礼林瞪他:“知道我读书少,你还跟我拽古文。啥意思,直接说。” 夏明说:“轻飘飘只是为了麻痹大家。” 黄礼林将信将疑:“没这个必要吧。” “不管怎么样,提前做准备不会错的。” “也是。”黄礼林拿起电话,把财务部经理、商务合约部经理叫进来,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下。这两人跟着他多年,一点即通,领了命令立刻出去干活了。 夏明分了点心思考内审的对策,对美术馆的标书便有些放松了,主要还是觉得其他四家天字号不足为虑,横竖都是天科中标,不值得费那么多心思。开标那天,黄礼林有事没去,夏明作为企业代理人去参加竞标。 振华集团的内部竞标也是严格按照标准流程来的,这是赵显坤的意思。大概在2000年前后,因为扩张过快,集团人事臃肿,内斗不已。无奈之下,进行了瘦身。五家天字号就是那时从总承包分出去的。因为规格不大,没有特级资质,一开始拿不到优质项目。赵显坤要求总承包公司每年拿出一些项目分给五家天字号,又怕五家天字号生出“排排坐分果果”的想法,规定通过内部竞标的方式获取项目。大家都是集团的子公司,自然不能玩美色贿赂金钱交易等小手段,要中标只能靠实力。要想知道他们的实力,只需要看一下每次内部竞标的标书就清楚了。 第9章 汪洋打发掉陈思民后,脱了外套躺在沙发上。他昨天连夜赶回来的,回到北京家里已经凌晨三点,草草地睡了四个小时,这会儿困得眼泪涟涟。刚闭上眼睛,就沉入黑甜的梦乡。 梦见自己跟盘龙山项目的业主在泰国的海滩上,海水湛蓝,白沙细软,周围一群长腿翘臀的比基尼宝贝走来走去,雪白的大长腿晃得人眼都花了。他们谈得很开心,业主拿出合同,他签完字,翻到最后一页发现金额变成美术馆项目的报价5200万……顿时就惊醒了,一抹额头全是冷汗。 门外传来窃窃私语声,这声音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于是他扬声问:“小郭,谁在外面?” 秘书小郭推门进来,见他垮着一张大黑脸,小心翼翼地说:“是苏筱,说想见您。” 汪洋翻身坐起,看看腕表,不知不觉已经睡了一个多小时,陈思民肯定跟她谈过了,她还想见自己说什么呢?想起那个破天荒的报价,他忽然有点好奇,这个姑娘究竟是水平低还是胆大包天?又为什么要执意留在这个行业呢?被众建开除了,行业内虽然难找工作,但她生得秀气,要想在别的行业找到一份工作并不难。再说,造价是一份很枯燥的工作,需要一门心思长期深入,一般人都不愿意钻研,更何况一个年轻好看的姑娘。 “叫她进来吧。” 小郭答应一声,领了苏筱进来。 汪洋示意她坐下,点燃一支烟,边抽边打量她。白生生的脸庞弯弯的眉毛,一双眼睛不大不小,黑白分明,神采奕奕。从面相学来说,这是一双好眼睛,长着这种眼睛的人都是心思聪慧的。 “陈主任跟你谈过了吧?” 苏筱点点头。 “那你还要跟我说什么?” 苏筱从包里抽出文件:“汪总,这是我做的成本管理方案,不过还没有做完。” “没关系。”汪洋接过,装模作样地翻看着。他是水电工出身的,生平最讨厌的就是看文件,而且他也不懂预算与成本控制,根本就看不懂。 所以一开始他完全是敷衍的态度,但是看着看着,目光渐渐凝重,不是他看懂了,他还是看不懂,但他能从整齐的排版、图文并茂的陈述里,看出做方案的人极为用心。 “你进公司多久?” “22天。” “22天,怎么想起做这个?” “我刚来的时候,陈主任没有安排我具体工作,只叫我熟悉情况,我帮东林做月度经济分析的时候发现公司的项目在材料损耗上总是超额。” 汪洋点头说:“这是一个老毛病,我们也很头疼。” 苏筱继续说:“我分析了一下原因,是因为我们的项目基本上签订的都是包工合同,材料由我们提供,所以他们不珍惜,浪费严重。” “没错。”汪洋说,“我们前前后后想过很多办法,包括罚款都用过,一直没成效。” 苏筱说:“那是因为材料节省也是替我们节省,所以分包商不上心。 其实换个方法,让他们参与材料节省后的分成,他们就有动力了。” “什么意思?” “在分包合同里约定,节省的材料由甲乙双方按比例分成。” 能从水电工做到公司总经理,汪洋自然不笨,琢磨一会儿,便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有让劳务队参与材料节约后的利益分成,他们才会用心控制对材料的使用,杜绝浪费。 材料成本占建筑成本的70%,控制材料的使用,就可以大幅降低成本。 再看苏筱的眼神便有些不同,他坐直身子问:“美术馆项目的报价是怎么来的?” “采用我的成本控制方案基础上得出来的。” “有多少利润空间。” “10个点。” “10个点。”汪洋微微皱眉。他不懂预算,但是多年看猪跑,分量还是能掂出来的。依照天成建筑目前的成本控制水平,这个报价不至于亏钱,但是肯定没有赚头,付出几个月的时间成本,给集团白干活。至于苏筱提出的成本控制方案,听着不错,但能否有质的飞跃还需要时间来检验。 汪洋想了想问:“为什么定10个点?” “我把过去两年的集团内部竞标资料都调出来研究过,发现竞争对手只有一个,就是天科。它的项目管理水平、成本控制水平都比我们高一个档次,所以,只有采用这个报价,才有把握赢过他们。” 这段话里包含的信息太过复杂,汪洋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苏筱。她果然是胆大包天,同时又具备心思缜密和善于审时度势的优点,这三者结合在一起,使得胆大包天变得有理有据,心思缜密且又能随机应变。 这是个人才,汪洋心里下了结论。 他朝苏筱伸出手:“这话说迟了,但是还得说,欢迎你加入天成。” 苏筱有些犹豫,经过这么一回,她对天成的印象也跌到了谷底。但是她很快想起她无处可去了,于是微笑着伸手。“不迟。” 汪洋握着她的手重重地摇了几下:“好好干。” 等苏筱出去,汪洋打内线电话把陈思民叫了进来。 陈思民刚刚跟周峻通过电话,把事情始末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大意就是苏筱水平很好很高,但是我们天成跟不上她的脚步。周峻听说要亏几百万,反过来安慰他,说以后会想办法帮他找补的。虽说只是客套话,但是陈思民松了口气,一走进汪洋办公室,赶紧汇报了:“都已经办妥了,苏筱开了,周峻那边也说清楚了。” “两件事。”汪洋自顾自地说,“第一件,马上给苏筱办理转正手续。第二件,按照预算合约部经理的方向培养她。” 陈思民震惊:“怎么回事?” “老陈啊老陈,这是个人才呀。”汪洋将成本管理方案递给他,激动地说,“你看看,好好看看,才来22天,就做出成本管理方案,好坏咱先不说,光这份用心,太难得了。这回我得批评你呀,你太马虎了,早点问清楚,我也用不着从泰国飞回来了。” 陈思民尴尬:“是是是,怪我,怪我。” 虽然前后反转太突然,虽然有种被蒙在鼓里的不爽,但是陈思民很快收拾好心情,再次把苏筱叫进办公室,堆起笑容说:“原本我想慢慢地做汪总的思想工作,没想到你自己说服了他,那真是太好了。” “当时我有些头脑发热,冒失了。” “解决问题最关键,冒失不冒失,不重要。”陈思民亲切地说,“我已经跟集团人力资源的吴红玫打过招呼,明天你去办理入职加转正手续。” 苏筱点点头:“麻烦您了。” 陈思民说:“不麻烦,这有什么麻烦?咱们商务合约部就是一家人。 我呢,你现在可能还不了解,以后你就知道了,我这个人最好说话,小陆和东林在我面前,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从来不藏着掖着的。其实,你要早点跟我汇报一声,就不会闹出今天这种事了。别误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主任,我明白的。”陈思民又跟苏筱说了几句交心话,然后当着她的面打电话给陆争鸣,让他通知商务合约部全体同事,今天晚上聚餐,一是欢迎苏筱正式入职,二是庆祝中标。外面的大开间立刻传来欢呼声。这股热闹劲儿触动了苏筱,从被开除到今天,快两个月的时间,她找回了自己的路,虽然过程有些狗血,但终于可以不用惶惶了。 “谢谢主任。”她由衷地说。 陈思民微笑着摆摆手,笑容十分亲切,一直保持到苏筱离开才渐渐消失。真的不爽,兜兜回回,汪洋成了伯乐,苏筱成了人才,小丑竟然是自己。 当晚的聚餐,杜鹃也参加了,而且是最高兴的一个,全程都黏着苏筱。她刚满二十岁,还是小孩子天性,遇到稀罕的事和稀罕的人便想研究个明白。苏筱猜测她是无忧无虑且极受宠爱长大的,一问,果然如此。她家虽然在农村,但是父母搞养殖业,做得很不错,是村里的大户。她只有一个哥哥,大她好几岁,凡事都让着她。 她中专毕业,学幼师,家里人给她在老家找好了工作,她不肯去,就偷偷跑到北京,想着趁年轻到处看一看。对,看一看,而不是闯一闯。她爸妈早早在县城给她买了房子,作为将来的嫁妆之一。 刚到北京,她在发廊里做过,在星巴克做过,觉得太苦了,一站十几个小时吃不消。后来老乡介绍她到天成当前台,上班摸鱼,下班追剧,这日子不要太美好。天成的年轻女员工都和她差不多,每天的话题就是最新的韩剧和最帅的欧巴,年纪大点的则是孩子和老公。横空冒出来的苏筱,两边不靠,独树一帜,像个异类。杜鹃说不清楚苏筱的“异类”之处,就觉得她跟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也加班,其他人赶标书也会睡在公司里,但是其他人加班和睡在公司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而苏筱不是,苏筱会说那些她从来没有听过的东西,比如说一万小时定律。 这一晚下来,大家都知道,杜鹃成了苏筱的小迷妹。 第二天,苏筱没上班,直接去集团人力资源部办理入职手续。吴红玫看到她,很高兴,自从上次通电话时不慎说了一句“黑户”,她一直心里过意不去,期间几次打电话约苏筱一起吃饭。苏筱说要赶标书没有空,她以为是找的借口,心里惴惴不安,直到后来天成中标的消息传来,心里的不安才稍减。 第10章 汪洋这么一闹,苏筱入职了。办理入职手续那天,玛丽亚脸都没露。 她跟汪洋吵架这件事一开始只有集团高层知道,大家态度不一,有支持她的,有支持汪洋的,算是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后来传到子公司和分公司,舆论就一边倒了。 人事权在集团,集团管理起来方便,但是对子公司分公司的老总们来说,太不方便了,想招小姨子小舅子进来混个日子,没门,想吃空饷,更不可能。大家不骂集团不骂赵显坤,就骂玛丽亚,说她一个走后门的女人管得真宽,拿个鸡毛当令箭。 大概骂了一两天,大家的兴趣又转移到另一件事情上了。 内部审计小组的名单出来了。 历年来,内部审计不是总经济师徐知平带队就是总会计师高进带队,今年破天荒的,内审小组组长是董事长助理许峰。大家嗅到一股极不寻常的味道。一打听,说是总会计师高进这段时间在香港谈融资抽不出时间,而总经济师徐知平生病住院了。 “可能真是你说的将什么将什么。”黄礼林看着审计小组名单,组长许峰四个字还是黑体的,特别醒目。“就算老徐生病、高进没空,按道理组长也应该是副总经济或者副总会计师担任。许峰算什么。一个黄毛小儿,又是学法律的,不懂造价又不懂财务。” “他不需要懂这些,他只需要贯彻执行赵显坤的意志就行了。”夏明说,“至于造价财务,小组里肯定有人懂。” 黄礼林想了想说:“我去看看老徐吧。” 夏明点点头,没有说一起去。他在,有些话徐知平不好说。 黄礼林没有带水果也没有带鲜花,从保险柜里取了一个紫砂壶带着去了医院。徐知平躺在病床上,双眼微闭,脸色苍白,还真有几分病容。但是黄礼林发现,除了床前的拖鞋,床底还落着一双布鞋,一只东一只西,似乎是被人匆忙蹬掉了。 “老徐。” 徐知平缓缓眼开眼,有气无力地说:“哟,你怎么来了?”挣扎着坐起。 黄礼林连忙将手里装着紫砂壶的袋子搁在地上,上前扶着他,又拿过一个枕头垫在他后背,埋怨地说:“你住院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呢,我这还是看到审计组长换成许峰才知道你生病了。” “老毛病,一年总有那么几回,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劳师动众。” 黄礼林摇摇头,在床沿坐下,拿起纸袋,掏出四方盒子递过去。 徐知平不接:“什么东西呀。” “上回去宜兴看项目,在小店里淘的,我也不懂,看着有趣,想起你喜欢这些玩意儿,就买了一个。” 徐知平接过,打开盒子,原来是个紫砂壶。他很懂行地翻到后面,看着后面的印章。 “不行,太贵重了。” “贵重啥呀,小店淘的,就几百块钱。”黄礼林说,“买给你玩的,你看着中意就留着,不中意就扔了。” 这是名家作品,怎么可能是几百块钱呢?但是他这么说,就当是吧,徐知平笑了笑,将紫砂壶装好,搁在床头。他平时注重养生,爱喝茶,连带着喜欢茶壶,家里收藏了不少,走得近些的没有不知道他这个癖好的。 见他收下,黄礼林放心了,说:“你这毛病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治这么久还没有根治?我还想着这一回审计,你来我们天科,可以好好唠唠。” 徐知平笑着说:“老毛病,已经根治不了了,不变坏就谢天谢地了。 病了也好,正好给年轻人腾个位置。年轻人有干劲,敢把天捅破。真佩服现在的年轻人,像许峰,敢想敢做,那审计方案做的,我是自愧不如呀。” 黄礼林心领神会,拉长声调说:“他做的呀?” 徐知平点点头:“他做的。” 那天,他找赵显坤商量内部审计的事情。赵显坤拿了一个《内部审计方案》递给他,说:“知平,这回审计我有点想法,让许峰做了一份方案,你看看,有没有参考价值?”他心里突的一下,面上却不显,说拿回去认真研究。当晚看完,他立刻给医院工作的老同学打了一个电话,叫他帮忙弄了一个床位。 黄礼林故作随意地问:“那方案都说了些什么呀?” “挺多东西的,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徐知平避而不谈,反而又提起了许峰,“许峰平时不声不响,做事风格还挺锐气的。” 黄礼林便完全明白了,说:“老徐,你好好养身体,等你好了,咱们一块儿喝喝茶。我那儿有朋友亲手炒的明前龙井,就这么一小罐,我舍不得送你,但你要来喝,我随时欢迎。” 名家紫砂壶都送了,却不肯送明前龙井,这明晃晃的假话谁会信呢? 他却说得特别认真。这是他与人打交道的独门法则,经常大几万的礼物眼睛不眨地送出去,却在小处抠一盒烟丝或是一瓶手酿酱,便是这种小抠门小癖好,让人觉得他真性情。 徐知平微笑着点点头,送走黄礼林,他穿上蹬在床底的布鞋,继续打太极拳。方才黄礼林敲门的时候,他正在打太极拳,慌忙蹬在床底下。刚才黄礼林进来看了一眼,多半已经猜到了。猜到就猜到了,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黄礼林回到公司,将徐知平的话简单地复述了一下,说:“就是你之前说的将什么将什么。”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 “还好你清醒,咱们早有准备。” 夏明问:“徐知平是装病吧?” “你怎么知道?”黄礼林感慨,“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徐知平是个老江湖,擅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可不是董事长想要的态度,所以他指示许峰来写审计方案,逼着徐知平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徐知平看到这方案,立刻明白董事长要动真格的,可是以他在集团的地位,拿着许峰的方案赤膊上阵,他心里不爽,做成了,成全许峰,做不成,得罪所有人,所以他干脆装病,让许峰上。董事长应该也知道他是装病,但装得正合己意。”顿了顿,夏明说,“内审肯定会从咱们开始。” 黄礼林赞同地点头:“肯定。” 果然,下午内审小组打来电话,是一个组员打来的,说是内审从天科开始,跟着发了一个清单过来,要求天科按照清单准备好资料。黄礼林态度极好地说:“放心,马上就叫他们准备。”挂断电话,脸立刻沉了下来说,“许峰摆什么谱呀,还要手下来跟我说。” 夏明笑了笑说:“他这样子最好不过。” “哪儿好了?一点都不好。”黄礼林悻悻然,打电话给财务经理杜永波,“叫大家到会议室开会。” 因为早有准备,大家知道审计小组明天就要过来时并不慌乱,甚至开玩笑地说,早来早了事。还有人趁机拍黄礼林马屁,说他高瞻远瞩。要在平时,黄礼林尾巴肯定翘了,但是他清楚这次审计不简单,看大家嘻嘻哈哈不以为然,心里着急,说:“都严肃点。这一回审计跟前头的不一样,大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有人笑着说:“能有啥不一样,还不就是那三板斧?” 黄礼林瞪着他说:“三板斧也要看是谁使出来,你使的跟程咬金使的能一样吗?” 大家看出黄礼林是真着急,于是收了嬉笑。 黄礼林这才缓和了脸色说:“我知道大家都懂,但是我还要再次强调三点。首先呢,对待他们态度一定要好,要热情大方,人都是讲感情的,伸手不打笑脸人。杜经理,你呢多给他们安排一些娱乐节目,给他们办公室放上水果、杂志,让他们吃吃喝喝,分散精力。” 杜永波点头。 黄礼林接着说:“不容易出问题的资料,他们要啥给啥,按照他们的要求给,说明我们是认真配合的。至于他们要求的数据,写得含糊些,有些小错误什么的,让他们能看出来,他们有成就感又抓不住什么问题……” 大家纷纷点头。 “最后,审计人员都擅长一招,叫谈话,谈着谈着问题就出来了。所以跟他们接触时,要少说话,尽量不说话。明白吗?” 与此同时,集团会议室里,审计小组也正在开会。 许峰挽着袖子,双手按着会议桌,气势十足。他不到三十岁,某大法律系研究生,个子中等,相貌周正,戴着金丝眼镜,斯斯文文。他不是做工程出来的,没在项目中磨砺过,平时跟着赵显坤打交道的都是银行家、投行高层、政府官员等,也养出了和他们一样的做派——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发蜡油亮,上班永远都是衬衣西服。 他是赵显坤的亲戚,很遥远的那种,比一表三千里还要多三万里。赵显坤发达后,很多亲戚故交都将自家孩子送到他面前,想让他提点一二。 许峰从小听家里人谈论赵显坤,很是佩服,所以毕业后没有进律所,而是进了振华集团法务部,很快就被提拔为董事长特别助理。 他清楚赵显坤开展这次内审的目的,也知道这次内审对自己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做好了,在赵显坤心里的分量就重了。做差了……他没想过做差,也不允许自己做差。 审计小组成员是他亲自挑选的,清一色的精神小伙,年轻锐气,和他一样。他跟父亲说起时,父亲曾建议他挑一个年纪大点的老油条,说是能起润滑关系的作用。他没采纳,他到天科不是为了搞关系。要搞关系,董事长也不会让他带队。 “最后我再强调几点。”许峰扫一眼会议室,“第一,他们肯定会给我们扔糖衣炮弹,要牢记我们是去审计,不是去走亲戚的。第二,他们还会给我们扔烟幕弹,抛出一些细枝末节的错误让我们绕远路。所以再次强调,这次审计的重点是分包和资金。第三,不要找那些管理层谈话,他们都精得很,虚头巴脑,要找那些业务骨干。业务骨干一般都比较耿直,而且他们手里掌握着一线数据。最后一点,这次审计董事长只有一个指示,就是要看到天科的真实经营状况。” 第11章 培训安排在京郊的一个温泉山庄,那是集团的自有产业。这次入职的员工大概有一百多人,大部分都是校招的应届毕业生,一张张稚嫩的脸庞洋溢着青春的光泽,特别积极地坐在前面几排,想要给玛丽亚留个好印象。 社招的就没有这么积极了,带着矜持坐在后面几排。苏筱坐在社招与校招的中间,将头一低,一点也不显眼。 首先上台讲话的是玛丽亚。她今天穿着香奈尔套装,踩着十寸高跟鞋,露出如仙鹤腿一般纤细的小腿,顿时把那些初出茅庐的应届生震住了。特别是女生,看着她的眼神尤其热切,觉得她就是自己的未来。 玛丽亚讲的是振华集团的历史,这是一段无人不知的历史。1992年,赵显坤辞职下海经商,创办了振华建筑有限公司。后来,振华建筑取得特级总承包资质,被大家称为总承包公司。公司的业务扩展很快,在全国各地都成立了子公司、分公司,为了便于管理,成立了振华(集团)有限公司,就是现在大家说的集团。先有总承包公司,后有集团,所以总承包公司一直地位特殊。 “不管你们是校招的还是社招的,不管你们来自民营企业、外企,还是国企,不管你们曾经在职场经历过什么,来到振华就是振华人,希望你们做一个合格的振华人。”玛丽亚说结束语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苏筱。 苏筱觉得好笑,看来她一直耿耿于怀呀,就差当面锣对面鼓地敲打了。 “好了,再次欢迎大家加入振华。” 玛丽亚在掌声中走下讲台,紧接着上台的就是夏明,一身西服,气宇轩昂。 “大家好,我是天成建筑的主任经济师夏明,今天受人力资源部的邀请来为大家讲课,他们给我的题目是《如何做一个合格的造价师》,我想了两天,觉得很难——做一个合格的造价师非常难。在座各位能够进入集团,专业能力肯定是过关的。但是,作为造价师,真正的难题不是跟数字打交道,而是如何与人打交道。”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淡淡地从苏筱脸上扫过,“一幢一百多层的建筑,我们能算出建筑面积、工程量、人工费用、物料和机械费用,但我们算不出背后隐藏的人心……”接下去他讲了一些事例,说他刚到工地实习时,看到砼泵车在打砼,一罐打下去,怎么看都没有6立方,他跟上司提出,按图结算不要用小票结算,但是上司根本没有采纳。 “……业内现在流行一句话,工程利润不是干出来的,而是结算出来的。大家只有想明白这句话的内在逻辑,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造价师。” 夏明微笑着说,“最后,我真诚地希望在座的每一位,都能成为合格的造价师。” 除了苏筱嗤之以鼻,其他人都给了他最热烈的掌声。 夏明向大家点点头,准备走下讲台。 吴红玫赶紧叫住他:“夏主任,还有提问环节。” 夏明又重新站定:“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大家刷刷刷地举手,特别是女生们,一脸雀跃,包括杜鹃。她被人力资源部抽调过来负责拍照,现在照也不拍了,高高地举着手,生怕夏明看不到。苏筱想了想,也举起了手。 夏明指着苏筱前面的女学生:“穿粉色上衣的。” 粉色衣服的姑娘站了起来,很是大胆地问:“请问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满室哄笑。 夏明笑了笑说:“没有。下一个问题。” 大家又是刷刷刷地举起手。这回苏筱没有犹豫,很快举起手。 夏明指着苏筱后面的男生:“穿迷彩服的。” 男生起身问:“请问夏主任,在你的职场经历里,有什么事让你印象深刻?” 夏明想了想说:“我没加入振华之前,在一家很著名的海外建筑公司,名字我就不说了。有一次,我们团队去巴基斯坦谈判,一下飞机,一群军人围了过来,当时我们以为被绑架了,结果他们把我们围在中间,举着冲锋枪,一路护送到谈判现场。到了现场我们才知道,刚刚有几个中国电建的员工被猛虎组织绑架了。” 大家明显被惊到了,培训室里的嬉笑声一下子消失了。 “……整个谈判是在几十支冲锋枪之下完成,还能听到不远处的枪声。这是一次非常难忘的经历。”夏明顿了顿说,“下一个。” 其他人还沉浸在夏明的描述之中,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苏筱第一个举起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夏明,似乎在说该轮到我了吧。夏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会儿,最终伸手指着苏筱旁边的女生:“披肩发的那个。” 披肩发姑娘站起来,羞涩地笑了笑:“夏主任,请问你理想中的女朋友是什么样子的?” “你问住我了,我没想过。”夏明思索片刻说,“谈恋爱不像造价,有方法可循,有定额可以套,它是毫无逻辑的,它是不讲道理的,也是无法计算的,所以它才美好,才让人期待。” 他刚说完,别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苏筱霍然起身说:“我有一个问题。” 夏明凝视着她说:“不好意思,提问环节结束了。” 苏筱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他却移开了视线,冲大家点点头,走下讲台。 苏筱气坏了,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气得她都不顾礼仪地翻了白眼。 夏明走出门,飞快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到她气呼呼的样子,嘴角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笑意。 上午的培训结束了。苏筱第一个冲出会议室。吴红玫清楚她跟天科的过往,也看出刚才她跟夏明之间暗流涌动,有心想跟过去关心一下,但她得负责收尾,只能作罢。杜鹃拎着单反,一路小跑,追上苏筱,好奇地问:“苏筱,你要问我老公什么问题呀?” “忘了。”苏筱语气淡淡地说。她不是傻子,气过头就知道夏明是故意的,他挑了她身边三个人提问,唯独不挑她。他知道她要问什么,也知道自己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回答。 杜鹃拽住苏筱的胳膊:“喂,说谎的态度也要诚恳一点。” “你想知道呀?” “想呀。” “好吧,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苏筱笑嘻嘻地说,“我想问他,你知不知道你有一个老婆叫杜鹃呀?” “讨厌。”杜鹃跺脚,作势要打她。 苏筱笑着跑开了,杜鹃举着手追了上去。 两人在走廊里嬉笑着追逐着。 转过一个拐角,苏筱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前方,连忙顿住脚步,定睛一看,原来是夏明。他站在她们房间的隔壁,握着门把,扭头看着。看到她,他原本要推门的动作一顿:“你想问我什么?” 苏筱既然明白他的用心,自然也不让他如意,装作没听见,掏出房卡把门刷开,走进去,砰地关上门,一气呵成。夏明摇头失笑。杜鹃看看紧闭的房间,又看看摇头失笑的夏明,羞涩地举起手:“我有一个问题。” “提问环节结束了。”夏明冲她歉意地笑了笑,推门走了进去。 杜鹃也不失望,开开心心地掏出房卡,打开门走了进去。 下午的培训是介绍集团内部组织结构、权力系统、各部门协作流程,以及工作中遇到问题的投诉反馈机制。内容特别多,一直讲到天黑。晚上是一个小小的宴会,既是新员工入职的欢迎宴会,也是新员工社交礼仪的培训课程。 苏筱穿了一件黑色小礼服。那是她在众建的时候花半个月工资买的,不是什么大牌,款式也简单,胜在裁剪得体,露出她优美的天鹅颈和纤细的锁骨,黑色又特别衬她的冷白皮,像白腻腻的瓷器一般发着光。看得杜鹃羡慕不已,说:“怪不得人家说一白遮三丑,美白针打到飞起,白皮肤实在是太加分了。”想了想,又说,“苏筱你平时不要老穿着白衬衣黑外套扎个马尾辫,你稍微打扮一下,书上都说在职场要利用自己的女性魅力。” “哪本书说的呀?” “《女生的职场手册》里说的,说什么恰当的性感打扮可以吸引上司注意……”杜鹃见苏筱笑得不可自抑,“唉,你笑什么呀?” “你少看这类书吧,都是胡编乱造出来的。你想想那些作者可能职场都没有待过,更不用说做到管理层,能说出什么真知灼见。什么吸引上司,还不是旧时代依附男人那一套,依附男人能走多远,男人倒了她也倒了。在职场,投机取巧能走一时,但走不了太远,想要走远路,还得靠实力,老老实实地从一万小时做起吧。” 杜鹃想了想:“一万小时那要多少年呀?” “也就五六年吧。” 杜鹃吐吐舌头,她才二十岁,五六年已经是四分之一人生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宴会厅,苏筱想找吴红玫,杜鹃还要负责拍照,两人便散开了。 这是自助晚宴,苏筱兜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吴红玫。倒是看到众星拱月的玛丽亚,穿着香奈尔小礼服戴着钻石项链,一身珠光宝气。她身边围着不少新员工,有男有女,钦佩地看着她,听她说话。 苏筱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给吴红玫打了一个电话。“你在哪里?” “我还在酒店房间里呢。” “宴会开始了,怎么不过来呀?” “我忘记带礼服了。” “那有什么关系。” 吴红玫说:“你不知道,玛丽亚会说我的。” “不至于吧,她还管下属怎么穿衣服呀。” “她管呀。上次还说我,”吴红玫模仿玛丽亚的口气,“helen,你年龄也不大,为什么总穿一些大妈款?” 第12章 苏筱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再次遇到夏明。 入职培训回来没多久,汪洋带着她出去办事——最近他外出办事喜欢带着她,一是她人精神说话专业带着出去有面子,二是可以随时随地提点她。人事权在集团,优秀人才注定落不到天成,苏筱是他亲手发掘出来的,他很上心。 经过一个工地,汪洋忽然停下车说:“这是黄胖子的地盘,走,咱们去看看。” 天科的工地管理制度很严格,汪洋再三表明身份,老实巴交的保安还只是反复地说:“施工重地,闲人勿入。”汪洋的一张黑脸气成了酱绿色。就在这时,夏明来了,开着一辆卡宴从漫天尘灰里慢慢驶近。 他放下车窗,目光先落在苏筱身上,然后才移到汪洋身上。 “汪总怎么在这里?” “路过,想进去参观一下。” “那怎么……不进去?” 汪洋带点火气反问:“你们这里管得这么严,我进得去吗?” 夏明笑了笑:“别生气,我先停车。” 他把车开到一边,跟保安打了一声招呼,保安拿了三个安全帽过来。 汪洋的目光还停留在卡宴上:“这辆车新买的吧,不赖呀。” 夏明说:“买了一年,感觉一般。” “性能不行?” “公路suv,跑到野外不行,不如路虎。” 两人边说边往里走,苏筱跟在后面,环顾四周。工地非常整齐干净,地上连根火烧丝都没有。她有些诧异,从前天科桃源村项目的工地管理得可没有这么严谨。已经六月了,天气炎热,工地无遮无拦,汪洋走了一会儿,浑身汗出如浆,便提议去工地办公室看看。 工地办公室冷气开得很足,苏筱受不了,便站在门口看着外面。正好有一个砼泵车在打砼,职场病无意识地发作了,她盯着打下去的砼……突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满的。” 苏筱回头,发现夏明站在背后,她又找了找,汪洋却不在。 “他去洗手间了。” “满的,你们赚什么钱?” “你对我有很深的误解。” “都是我亲身经历的,怎么会是误解。” 夏明没有再说话,因为汪洋回来了。他这会儿想起还没介绍两人认识。“哎哟,我都忘记给你们介绍了。”指着苏筱说,“夏明,这是苏筱,我们公司新来的成本主管,美术馆项目的标书就是她做的。” “很厉害。”夏明朝苏筱伸出手,好像两人真的第一次见面。 苏筱伸手与他握了握。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和人不太一样。 “是厉害,当时我在泰国,听说赢了你,我怎么也不相信,还以为是骗我的,没想到是真的。”汪洋得意地说。 夏明笑了笑说:“上次我大意了,下次不会。” 汪洋煽风点火:“苏筱,听到没有,夏明不服气呢。” 苏筱看着夏明说:“不服气也没有办法了。” “集团有个新项目要招标。”夏明说,“到时候还请苏小姐多多指教。” “哟,这是挑战呀。”汪洋兴致勃勃地说,“苏筱接呀。” 苏筱哭笑不得:“汪总。” 汪洋对夏明说:“我替她接了,下回你可别再大意了。” “好。”夏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汪洋问起内审的事情,夏明说:“就差掘地三尺。” 汪洋诧异:“许峰是这样的人?” “许助理很有境界。”夏明笑着说,“我们请他吃饭,他不来;请他喝下午茶,他自掏腰包。” 汪洋啧啧两声,又闲扯几句,这才告辞。上了车,问苏筱:“你觉得夏明怎么样?” 苏筱想了想说:“藏得挺深的,跟他舅舅不一样。” “那当然不一样,黄胖子是江湖人,他是读书人。” “读书人?”苏筱觉得这个词用得有些奇怪。 “他爷爷他爸都是大学教授,他妈是医生,还是主任医生。” “那他怎么会考土木工程?”这样家庭出身的通常不是考医学院就是做学问,即使考工程有关的,也应该是建筑设计呀,怎么会考一个工科。 “他爸常年游学国外,他妈天天泡在医院,他从小跟黄胖子亲,多半受了他的影响。” 苏筱哦了一声,想想他站在走廊里抽烟的模样,能对得上号了。 “他比黄胖子厉害。你看刚才那工地,收拾得整整齐齐,管理也严格,以前黄胖子的工地可没有这么大的规矩。上回他应该是真的大意了,下回的内部竞标,苏筱你可要加把油,争取让他再大意一把。”说罢,汪洋哈哈大笑起来。自打苏筱赢了夏明一回,他莫名地信心大增。 “我会的。”苏筱认真地说。就算不为夏明那句充满挑衅的“还请苏小姐多多指教”,她也希望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进行一次公平公正的较量。这样的较量在对外投标是不会发生的。外部投标,功夫落在标书之外。这是她选择这个专业时没有想到的。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集团果然发来静水河项目的内部竞标邀请函。陈思民按照分工,把标书交给陆争鸣负责。刚刚交代完,汪洋把他叫了过来,说:“这回的标书还是让苏筱做吧。” “我刚才已经安排给小陆了。”陈思民露出为难之色。 “重新安排吧。” 陈思民默了默,说:“这不合适吧,小陆才是土建主管,对外投标是他的工作,现在安排给苏筱,他会有想法的。再说,美术馆项目也要开始招标了,苏筱恐怕忙不过来?” 汪洋说:“忙不过来就让小陆配合她,正好让她练练怎么当部门经理。” “汪总,这太急了,恐怕不能服众。”陈思民心里警钟长鸣,“她才刚来,虽然拿下美术馆项目,但是价格低,能不能保本还是一个未知数。 她的成本管理方案也才实施,不知道效果如何,我觉得还是再看看吧。” “不用看,错不了。”汪洋挥挥手说,“你这几天没去工地,你要去工地就知道了。以前咱们工地满地都是火烧丝、卡子,现在可干净了。光看这一点,就知道错不了。至于你说时间短不能服众,确实是个问题,我也想到了,所以才让苏筱来负责这个项目,要是她能再次赢了夏明,还有谁不服气呀?再说,咱们要中标拿项目啊,小陆的作风太稳健了,对付不了夏明。” 话说到这份上,陈思民只得点头。回去跟陆争鸣一说,陆争鸣当即变了脸色:“为什么?” 陈思民歉意地说:“这是汪总的意思。” 陆争鸣顿时蔫了。汪洋对苏筱的偏爱不加掩饰,公司里的人私下都在议论,商务合约部经理肯定是要给她了。只有他不吭声,抱着一丝希望。 今天这丝希望彻底破碎了,心里已经翻江倒海,生性木讷的他嘴里也只是挤出一句:“这不公平。” “我知道,但没办法。她很会表现自己,汪总又对咱们的工作不了解,以为全是她的功劳。但是你别着急,也别松懈了。”陈思民语重心长地说,“我见过很多人一开始表现很亮眼,可长久不了,为什么,心思太杂。你的优点就在于心思干净,能静下心。所以,你不用管别人,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其他事情不还有我吗?你是我带入门的,我非常看好你。商务合约部的经理位置空着一年多了,你想想,我是替谁留着的?” 陆争鸣眼睛一亮,心里又踏实了。他沉稳木讷,但并不是傻子,当即表了态:“主任,我听您的。” 陈思民满意地点头。等陆争鸣走了,他把苏筱叫进来,笑容满面地说:“咱们集团有个新项目要进行内部招标,按分工,应该是小陆负责的,但我觉得你更有开拓精神,决定交给你来做。有没有问题?” 苏筱说:“没问题。” 陈思民说:“那就辛苦你了。” 辛苦,苏筱是不怕的,现在的她其实怕闲下来。一闲下来就要想七想八,想为什么申诉信还没有回复,想周峻跟那个姓李的女人,想自己未来怎么办?到底只是一个人,再坚定也有迷茫的时候。 接了新项目,同时又要完成本职工作,工作加倍,吃饭上洗手间都争分夺秒,累得倒在床上秒睡。无暇思考人生,反而觉得很有奔头。这么昏天暗地干了半个月,有天,苏筱突然接到美术馆工地的电话,说是钢筋和水泥都没有送到。 苏筱怔了怔:“不可能呀。” 项目组的施工材料是由公司统一配送。正常流程是苏筱出物资清单,送交陈思民签字,再送物资部配送到项目组。一旦断材料,项目组就得停工,耽误进度,增加成本,因此,她一向是慎之又慎。“上周五,我就将物资清单交上去了。” 电话那端是美术馆项目经理董宏,口气不善:“老潘说根本就没有收到清单。” 苏筱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说:“我确实交了……” 董宏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们一个两个都推来推去,我懒得听你们废话。反正今晚没送过来,明天就得停工,你们看着办吧。”说完,啪地挂断电话。 苏筱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陈思民从办公室里冲出来,大声嚷嚷:“苏筱,怎么回事?董宏刚给我打电话了,老潘也给我电话了,说你没有提交物资清单。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忘?你搞成本的,不知道停工得烧多少钱呀。” 苏筱也急了:“我真的交了,上周五给你的,你还记得吗?当时你跟我说一会儿要和潘经理开会,清单你直接给他。” 陈思民瞪着她:“你的意思是我弄丢了?” 苏筱还真是这么想的,因此不吭声,只看着他。 办公室里其他同事听出不寻常处,一个个竖起耳朵。 第13章 审计小组在天科已经待了一个多月了,黄礼林从最初的担心变成焦虑。“我看出来了,这是要跟咱们死磕到底呀。不查出点东西,他们是不会走的。” “原本就是这样。”夏明倒还是从从容容,“你不用担心。时间拖得久,对咱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对他们是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你没看,许峰比我们更着急嘛。” “我看到了。但是他们待在这里,我就跟鞋子里进了沙子,脑门后面挂着一双眼睛,浑身不舒服。”黄礼林耸动肩膀,“而且他们天天找这个谈话,找那个谈话,早晚咱们也会破防的。得想想办法了。” “行吧,时间也差不多。”夏明拿起话筒,拨给财务经理杜永波,“准备的东西可以透露给他们了。” 黄礼林诧异地问:“准备的什么东西呀,我怎么不知道?” 夏明神秘地笑了笑:“给许峰准备的退路。” 五分钟后,小会议室里的门被重重推开,审计小组的其中一名成员快步走了进来,大声地说:“许助理,好消息。” 许峰精神一振:“说。” 小组成员说:“刚才我在消防楼梯里抽烟,商务合约部成本主管,就是经常跟我一起抽烟的那个小伙子也来了。我看他脸色很不好,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因为加班费对不上,他去找财务对账,反而被杜永波说了一顿,说他钻到钱眼里了。他说天科给钱特别不利索,他早受够了;又说我们太无能了,查这么久屁都查不出来。我听他话里有话,就叹口气说,没办法,你们藏得太深了。他说,那是你们方向不对。我就问他应该查什么方向……” 许峰着急地问:“他说了没?” “没有,他没说,又跟我闲扯,说去年天科欠桃源村项目农民工工资,农民工跑到众建去闹事,闹得可大了。我寻思着,他应该是让我们从劳务分包入手。” “之前查过了,没有对不上的。” 许峰想了想说:“再查一遍,这次咱们得换个方式。” 之前去现场都有项目组的人跟着,问农民工问不出东西,这回他们想办法甩掉了项目组的人,果然发现有吃空饷的。大家精神大振,但是查完一算,出入的金额也就50万。许峰挺沮丧的,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其他四个审计小组成员,你看我、我看你,你推我、我推你。最后,其中一个站了出来,硬着头皮咳了一声。 “许助理,该查的我们都查了,我觉得咱们可以跟董事长汇报了。” 许峰嘴角微扯:“汇报我们的无能吗?” 小组成员说:“这怎么是无能呢?咱们不是查出50万吗?” 许峰说:“你觉得只有50万?” “这不是我觉得不觉得的问题,审计是讲证据的,证据显示只有50万。”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对呀,审计讲证据,没证据,咱们也不能硬来呀。” 七嘴八舌,入了许峰的耳朵,就跟苍蝇嗡嗡似的,他霍然起身,说:“吵什么,不想干了吗?不想干,可以滚蛋。” 小组成员中有性格急躁的,听到这话不干了:“你怎么这么说话,太不讲道理了。咱们没干活吗?这一个多月没日没夜的。” 也有站出来当和事佬的:“行了,行了,大家都少说几句。”推着许峰往外面走,“许助理,走走走,咱们去外面抽根烟。” 许峰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半推半就地走了出去。 到消防楼梯,和事佬递了一根烟给许峰,又掏出打火机点火。等许峰抽了一口烟神色平静些,他才慢条斯理地劝说:“许助理,别怪大伙儿,查不出来,心里都着急呢。” 许峰不说话,只是狠狠地抽烟,一口紧着一口。和事佬又说:“不过,他们说的有道理。确实不能再这么耗下去,这么下去,耗到最后,如果还是查不出来,有麻烦的人是你——许助理。” 许峰抽烟的动作一顿。 和事佬继续说:“你想想,徐总怎么就突然生病了?因为他知道这活扎手。董事长要的哪有这么容易查出来,何况天科还有个高手。再查一个月,可能结果还是这样。到时候,咱们脸上挂不住,董事长脸上也挂不住呀。他变成了找子公司麻烦的董事长,你就成了让他背上骂名的那个人。” 许峰脸色微变,捏着烟的手都颤抖了一下。 “许助理,你想出成绩,来日方才。眼下还是保全自己,保全董事长吧。” 许峰不说话,只是狠狠地抽着烟。抽完一整盒,他认命地闭了闭眼睛。 次日,许峰回到集团,走进董事长办公室。 “怎么样,有进展吗?” “有。” 赵显坤精神一振,但等他说完,眉头皱了起来。“50万,你觉得可能吗?” 许峰硬着头皮说:“反反复复查了好几回了,没有其他发现问题。再这么查下去,估计还是这个结果。” 赵显坤的目光一下子严厉了:“怎么,你想放弃了?” “不是。”许峰摇头,“但是难度太大了……” “没难度的都是下坡路,你要走吗?” 许峰大气不敢喘:“我怎么都可以,就怕到时候丢了董事长的脸。” 赵显坤大怒:“你是担心我的,还是你自己的?如果是我的,长在我脸上,轮不到你来担心。如果是你自己的,那我劝你一句,别本事没长,先学会偷奸耍滑,碰到一点困难,就想着保全自己。” 许峰认识赵显坤十几年了,从来没有挨过这么严厉的批评,顿时额头汗出,连忙说:“董事长,我没这个意思。” “我很失望,许峰,我以为你是不同的。” “董事长,对不起,我会一查到底。”说罢,许峰转身就走,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回来。” 许峰顿住脚步,回过身来,畏惧地看着赵显坤。 赵显坤缓了缓脸色说:“我不是给你指了方向吗?” “苏筱吗?”许峰说,“她不肯,我跟她好说歹说,说了好几回,她都不答应。” 赵显坤哦了一声,起了兴致。“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说如果她帮我查出虚假分包,我就帮她拿回造价师证。” “她没答应?” “是呀,挺奇怪的,她明明很想拿回造价师证。但她宁肯继续写申诉信,也不愿意和我合作。”许峰说完,发现赵显坤嘴角微微勾了勾,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似乎心情一下子转好了。 “你先把造价师证拿回来给她。” 许峰犹豫:“我看她对我们集团不是特别认可,给了她,她不肯帮忙怎么办?” 赵显坤笑了笑,低下头继续看文件,这是谈话结束的意思。纵然心头还有诸多顾虑,许峰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了。他隐约有些觉得,赵显坤把信给他是个试探,对他的试探,也是对苏筱的试探。他多半是没有通过,至于苏筱有没有通过,目前还不知道。 打着赵显坤的旗号,许峰很快拿回了苏筱的注册造价师证。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托人说句话的事。他把证给苏筱,以为她会高兴,但是她没有。她的神色很微妙,似喜似悲。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苏筱说:“我打印了几十封申诉信,准备每个星期寄一封,这才寄了第二封。” 这话无头无脑,但是许峰听明白了,她是觉得拿回造价师证的方式不够光明正大。他想了想,说:“重要的是拿回来了,方式不重要。” 苏筱反问:“方式不重要吗?” 许峰沉默了一会儿,说:“拿回来了,你就可以重新开始了。我是不懂造价,但是董事长说你是人才,那就一定错不了。你何必纠结这些小事,把精力放在事业上,不是更好。” “这不是小事情。”苏筱说,“我费尽全力都拿不回来的东西,你这么轻易地就拿回来了。” 不是因为真相,而是因为权势。 许峰皱眉问:“你是刚刚进入社会吗?今天才明白吗?” 话不投机,苏筱没有再说什么,将造价师证放进包里。 许峰嘲讽地说:“我还以为你会不要,让我送回去呢。”但他刚说完就后悔了,“对不起,我开玩笑的。”在要回造价师证的过程里,他了解了事情的始末,知道苏筱受了委屈。不管是谁,平白无故地被践踏,心里都会生出这种不满。 苏筱朝他伸出手:“给我桃源村项目的分包清单。” 许峰心里一喜,赶紧从公文里掏出来递给她。 她拿笔在上面圈了两个分包项目递还给他:“不管如何,谢谢你帮我拿回证。” “我也谢谢你。”许峰扬扬清单。 许峰匆匆忙忙地赶回天科,让他们按照苏筱给的方向查。大家有了目标,又风风火火地忙开了。一直盯着他们的杜永波顿觉不妙,赶紧到夏明办公室汇报:“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都成蔫黄瓜了,突然又打了鸡血。” 夏明笑了笑:“肯定是找到方向了。” 杜永波慌乱:“他们怎么找到的?” 夏明没有回答他,他拿起话筒,拨打了吴红玫的电话:“helen,我是天科的夏明,是这样的,我想调苏筱到天科做商务合约部经理,需要办理什么手续?” 吴红玫太过诧异,顿了几秒才回答:“这个我要请示一下,集团没有这样的先例。” “我看人事制度里是允许子公司根据工作需要申请人员调配的。” “是这么规定的,但是子公司申请调另一个子公司的人,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吴红玫说,“其实我们集团人才储备库里有不少与苏筱实力相当的员工,我可以现在就发简历给你,你要是觉得不合适,我还可以找猎头挖人。” 第14章 陆争鸣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静水河项目的数据转给苏筱。 东林一脸嬉笑地走到苏筱面前:“苏经理,请客。” 苏筱明知故问:“请什么客?” 东林说:“升职了,不该请客吗?” 其他同事也跟着起哄:“就是,请客请客。” 苏筱扫一眼四周,发现大家的眼里都藏着妒忌和不满。“别开玩笑了,又不是真的升职。” 东林推推陆争鸣:“争鸣,你看,苏筱死不承认。” 陆争鸣心里烦躁,拨开他的手说:“你就差那么一点吃的吗?行了,别为难苏筱,我请你们。” 东林捧住陆争鸣的脸装模作样地嘬了一口:“争鸣,我要是女人我得爱你一辈子。” “少恶心。”陆争鸣一把推开他。 然后一帮人开始讨论晚上吃什么,是撸串还是火锅,故意地大声说笑,没有人来问苏筱的意见,也没有人邀请她晚上一起。大家有意识地联合起来孤立她。陈思民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喝着茶看着这一幕,非常满意。通常工作变更都是私下交代的,他故意当着全部门的面交代,又故意将汪洋的用意提前透露出来,果然引起整个部门的反感和抵触。 他曾经欣赏过苏筱,想着要重点培养,但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特别是她这么快跟汪洋对接上了,让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他无法驾驭的员工。 商务合约部一直是他的地盘,他不希望存在任何不安定的因素。 临近下班时,陆争鸣犹犹豫豫地走过来:“苏筱,晚上我请吃烤串,你来不来?” 这一刻商务合约部特别安静,大家看起来各忙各的,其实都竖着耳朵,等着苏筱的答案。 苏筱想了想说:“我不去了,你们多吃点。” 陆争鸣松了口气,其他人也松了口气。苏筱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外人。入职时间短、工位独立,他们跟她没有深入的接触是一个原因,最重要的还是她那种大公司培养出来的气质,与他们截然不同。 下班后,他们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走了,办公室里很快只留下苏筱一个人。这一天跟走马灯一样,眼花缭乱的各种突发情况,苏筱被推着走,没来得及理清思路。这会儿安静了,正好想一想。但只安静了一会儿,她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苏小姐你好,我是夏明。我跟helen要了你的电话,想跟你当面谈谈,你现在方便吗?” “不方便。” “只需要一刻钟。”夏明自顾自地说,“我现在开车过来,大概七点半到,在你们公司斜对角有个咖啡馆,咱们七点半见。” “我说我不方便。” “七点半,我会在那里,你来不来随意。”他说完挂了电话。 苏筱犹豫良久,耐不住好奇心重,还是去了。她到时,夏明已经在了,坐在角落里,冲她招了招手,姿态十分潇洒。苏筱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抱胸,问:“你要跟我谈什么?” “要不要先喝点东西?” “不用了。” 夏明已经叫来了服务员,说:“给她一杯卡布奇诺,一份提拉米苏。” 苏筱忍无可忍了:“我真服你了,我说不方便,你直接定了七点半;我说不用,你又给我定了卡布奇诺和提拉米苏。既然如此,你还问我方不方便要不要喝点东西干吗?玩霸道总裁的游戏呀。” 夏明笑了笑,说:“甜品会产生多巴胺,能让人心情愉快,我只是希望咱们有一个轻松的谈话氛围而已。”说着,他的目光落在苏筱抱胸的双手上,这个肢体语言代表着戒备心理。 被他说破,苏筱非但没有放下胳膊,反而挑衅般地抱得更紧,歪着头看着他,一副你能拿我如何的架势。这种江湖气十足的姿势,与她文静的长相并不兼容,入了夏明的眼,只觉得她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他忍了忍,还是笑了。 他长得冷峻,这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生出几分暖意,整个人因此而亮了起来。一直对他长相不感冒的苏筱,这一刻也感受到他的颜值,心里突了一下,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原来他长得可以呀。 这时,甜点和咖啡都上来了,她饿了,也没有对面坐着帅哥要矜持一点的想法,三口两口落了肚。将盘子一推,她接着他之前的话茬说:“好了,我吃完了,现在我们可以拥有一个轻松的谈话氛围了。” “我们天科在接触一个优质大项目,我需要一个左膀右臂,所以我跟集团申请调你到天科。”夏明说,“商务合约部经理的位置,待遇随便你开。” 苏筱呵了一声,不无嘲讽地说:“左膀右臂,你可真看得起我。” “看得起看不起是主观判断,我只看客观事实,无论美术馆项目的标书,还是天成新出的成本管理方案,都充分证明了你的实力。”夏明说,“我尊重实力。我是认真邀请你来天科的,希望你也认真考虑一下。” “我不可能去天科的,你舅舅和你的做事风格,有违我的三观。” “你才见过我几面,你对我并不了解,不要如此草率地下结论。” “一个桃源村安居工程足够我看明白了。” 夏明认真地说:“你只看到我的表象。” 苏筱笑:“表象已经这样了,还需要看内在吗?” 夏明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他郑重地说:“我邀请你来天科是认真的,而且这个邀请一直有效,不管是一年后还是五年后,只要我还在天科,只要你愿意来,我都会打开大门欢迎你。” 他如此郑重其事,倒让苏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收起心里所有的抵触,正色说:“谢谢你的好意,虽然我觉得无论一年后还是五年后,我都不太可能会改变主意,但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夏明凝视着她,意味深长地说:“来日方长。” 苏筱起身告辞:“谢谢你的咖啡和甜点,我走了。” “要不要送你?” “不用,地铁很方便。” 这回夏明没有再自作主张,但苏筱感觉到,自己走向咖啡馆大门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 夏明坐了一会儿,理了理头绪,没有发现疏漏,这才走出咖啡馆。刚坐上车,接到黄礼林的电话,让他回公司一趟。他于是开车回到公司,先去黄礼林办公室,没找到他,于是回自己办公室,只见黄礼林坐在大班椅上,拿着打火机吧嗒吧嗒地点火玩。 “刚才汪洋打电话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什么都抢,抢了项目还要抢人。” 夏明把车钥匙往桌子上一放,拉开椅子坐下,问:“那你怎么回他的?” “我能怎么回?我跟他说,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 夏明哈哈一笑。 黄礼林盯着他:“别顾着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想起要把苏筱调到咱们公司?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夏明说:“咱们接下去不是要谈群星广场嘛,得换个有能力的经理。”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黄礼林瞪他,“之前我让你把她招进公司,你说她不行,还得在泥里滚一身。” “她现在何止滚一身,她都滚好几个来回了。” “得了得了,还要骗我。你要真想挖她过来,会不声不响地撬墙脚。 你嚷嚷着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汪洋那德性,能放人吗?他只会看着她有多紧就多紧。所以说,你肯定不是真想挖人。”黄礼林顿了顿,“刚才杜经理跟我说,许峰去咱们的门窗分包商那里了。他怎么会查到那里,肯定是有人指点了。是不是苏筱?” “我也只是猜测。” “错不了,除了她,我想不出第二个人。”黄礼林问,“你现在调她到咱们公司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你先别管。” “我怎么能不管?你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吗?虚假分包,赵显坤知道还能放过我吗?” “我早说了,不要搞这些,你不肯听。” “我不搞,钱哪里来呀?所有的项目都是要钱来铺路的,上次去澳门,甲方输了小百万,这钱集团又不给报,难道还要我自掏腰包呀?还有杜经理他们跟着我十来年,就集团那点死工资,他们怎么买得起房呀。” 黄礼林几乎要跳起来,“关键是你,早知道苏筱有问题,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早点告诉我,我肯定得把她要过来,实在要不过来,就把她弄得远远的。你现在再要她过来有啥用,等我想个办法,把她弄走。” “舅舅。”夏明皱眉,不悦地说,“我都说了,这件事由我来处理。” 黄礼林见他生气,只得让步:“行行行,你来处理。不过,你要搞清楚,做大事一定不能心慈手软。”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邀请函丢到他面前,“明天你先去一趟画展。” 夏明拿起邀请函,上面写着“贺瑶个人画展”。 “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个姑娘?” “对,贺局长的女儿,她回国了。” “她多大?” “虚岁二十五,周岁二十四。” 比苏筱小一岁,夏明心想,想完之后心里咯噔一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拿苏筱出来比较。他将自己的心思梳理一遍,发现并无异常,松了口气,大概是最近接触得有点多吧。 认识贺小姐是计划中事,所以夏明爽快地收起邀请函。 第二天他带着一束花到美术馆。这座现代简约风格的美术馆一改平时的冷清,人来人往,门口一长排的庆祝花篮,最昂贵的那种,层层叠叠,都排到马路上了。花篮上的落款都是业内耳熟能详的名字,其中一个落款写着“林小民”三个字。 夏明拿着花束缓步走着,边走边浏览墙壁上挂着的油画。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文学教授,审美很高,他从小耳濡目染,审美也不差。看得出来,贺瑶画了很多年,但天分不是很高,画作匠气十足,鲜少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想要成为传世佳作不可能,但她有个被称为“土地公”的局长爸爸,所以每幅油画的右下角都贴着一张小小的“已售”标签。 第15章 陈思民觉得很不舒服,自己的上司和下属关起门来密谋,而自己被排除在外,像个局外人。他耐心地等了半个小时,苏筱才回到商务合约部,然后他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汪洋叫他过去。 他过去的时候,汪洋正在抽烟,眉头紧皱。 “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情你别管。”汪洋将烟头掐灭,“明天的竞标,就按苏筱的报价来吧。” “汪总,你怎么知道她说的就是实话,说不定是她跟夏明串通好的。” “行了,就这么定了。”汪洋摆摆手。 陈思民犹不罢休,滔滔不绝地说:“汪总,这事情太不对劲了。先是夏明莫名其妙要调她到天科,现在她突然知道了天科历年的财务数据。她肯定有事瞒着,我觉得,不搞清楚,这个报价不能用,说不定就是她跟夏明串通起来,想把咱们卖了。” 汪洋直视陈思民的眼睛:“老陈呀,你是不是对苏筱有意见呀?” “没有呀,我能对她有什么意见?我就是着急,商场上阴谋圈套太多。” “都是一个集团,能有什么阴谋圈套,别想太多了。”汪洋说,“累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记得叫苏筱跟我们一起去招标会。” “你也要去?” “是,我要去。” 陈思民诧异地皱眉,汪洋很少参加集团内部的招标会,一般都是他作为代理人去的。明天,他不仅亲自去,还要带上苏筱,真不知道葫芦里装着什么药?搁在从前,他就直接问了。但是现在的汪洋变了,即使问了,他也未必会说。他的变化是从苏筱加入天成开始的。 招标会安排在下午,天成一行三人最早到,然后天和天正天同的代理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天科的夏明和黄礼林来得最晚。夏明穿着白衬衣,袖口挽起,身姿挺拔如松柏,站在他那肥胖如大号比萨的舅舅旁边,像一道闪电般亮瞎了每个人的眼。 夏明的目光穿过重重人头,在苏筱脸上停了停,然后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因为是集团内部公司,所以开标流程走得很快。以徐知平为首的招标小组很快达成了统一意见,他站了起来,说:“让大家久等了。报价比较接近,各有优劣,综合比较技术标、项目经理、工期后,招标办评定,天成中标。” 汪洋挥挥拳头,一脸兴奋。 苏筱带点小得意地看向夏明。夏明回了她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老汪,行呀,又是你们中标了。”天和建筑的老总重重地拍着汪洋的肩膀。 “哈哈哈,承让,承认。”汪洋满脸春风,大黑脸笑成一朵花。 黄礼林站了起来,还没有开口,肚子先晃动三下:“当然行了,汪总现在是什么人呀?了不起呀,眼线都安到我公司里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诧异地看着汪洋和黄礼林。 汪洋收起笑容:“黄胖子,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黄礼林气呼呼地说:“啥意思?字面意思。别装不懂,有胆量做,没胆量承认。” 汪洋皱眉:“好好说话,别夹枪带棍,大家都是兄弟。” “谁和你是兄弟。以前咱们还在集团的时候,你跟我抢项目,抢不过我,就在董事长面前打小报告,不是一回两回了。我一直忍你,是看在大家认识这么多年的分上,看在董事长面子上。没想到你现在越来越孬,安插内奸,偷我数据,这种下作的事情都干得出来。汪洋,我得说,我佩服你。”黄礼林嘲讽地竖起大拇指,“就你这脸皮,刀枪不入。” 围观的人渐渐地听明白了,都是满脸震惊,七嘴八舌地议论。 天和老总说:“不能吧,老汪不像这种人呀,黄胖子你是不是搞错了?” 天正老总:“不至于吧,都是一个集团的,还搞这种小把戏呀。” “安插内奸,黄胖子,你可真看得起我呀。”汪洋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明白了,竞标输了,心里窝火。怎么着,只准你们天科中标,就不准我们天成中标啊。之前你们连着中了七次,我有没有说过话;我这才中两回,你就沉不住气了,泼脏水了。” “我是窝火,可这跟中标没关系。这项目对你们天成来说是满汉全席,对我们天科来说,也就是个饭后甜点,不差这一口。我就是看不上你这种奸诈小人,想戳破你这层假皮。”黄礼林环顾四周说,“大家想想,要不是汪洋在我们天科安插人,凭他们的水平能够连着中两次吗?” 人的心理是很奇怪的,五家天字号,天科一枝独秀,一直做得比大家好。大家认可了它的一枝独秀,无论中标几次都觉得理所当然。但是天成不一样,天成原来和他们一样是陪跑的,突然连着跑了两个冠军,确实让人眼红,也让人不爽。大家没有接黄礼林的话,但是明显也开始怀疑了。 汪洋气得脸色铁青:“好你个黄胖子,血口喷人。口口声声说我安插人,你有什么证据?” “昨天晚上我接到一个匿名电话。”黄礼林扬扬手机,“录音还存着呢,你确定现在要听吗?” 汪洋瞳孔微缩,有一刹那的迟疑。 围观的群众顿时了然于心,看着汪洋的眼神变得异样。 “看来是真的,真想不到,汪洋是这种人。” “啧啧啧,这内部竞标都来这一套,这以后怎么搞,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汪洋咬咬牙,硬着头皮说:“这种藏头缩尾的电话,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你既然说我在你们公司安排内奸,好,你把人给我揪出来呀。你要揪不出来,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跟我道歉,否则,我跟你没完。” “笑话,你跟我没完,我还跟你没完呢。我指定把人给你揪出来,汪洋你等着。”黄礼林说完,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夏明紧随其后,走到门口时,回头飞快地看了苏筱一眼。 苏筱有点蒙,莫名其妙,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天同天正天和的人跟着走出会议室,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走出老远,议论声还能传来。徐知平打发走招标小组成员后,走向面色铁青的汪洋:“怎么回事?” 汪洋缓了缓脸色,说:“老徐,别问我,我也是一头雾水。要问,你就去问黄胖子。” “行,等一下我问问他。”徐知平说,“按照内部竞标制度,既然大家对中标结果有分歧,今天的开标结果暂时保留,等分歧解决了,再通知你们。有没有意见?” 汪洋爽快地说:“我能有啥意见,都听你的。” 徐知平拍拍汪洋的肩膀说:“别着急,都是兄弟公司,肯定能搞清楚。” 汪洋点点头。 徐知平走后,会议室里就剩下天成三人了。陈思民瞪着苏筱说:“看看你惹出来的麻烦。”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汪洋摆摆手说:“不关你的事,快下班了,你就直接回家吧。” 苏筱有些迟疑,汪洋不耐烦地瞪她一眼,她只得走了。 “汪总,你怎么让她走了,这明显就是她搞出来的事情。” “和她没关系。” “那现在怎么办?黄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要闹到董事长那里。” 汪洋冷笑一声,说:“闹就闹吧,谁怕谁。走。” “去哪里?” “回公司,把那个通风报信的王八羔子给揪出来,老子要剥了他的皮。” 徐知平跟董事长赵显坤汇报了竞标会上的插曲。 赵显坤好奇地问:“怎么回事?” 徐知平说:“……当时汪洋有点退缩,我猜,就算黄礼林这个录音是假的,天成的数据来源可能确实有问题。” 赵显坤问:“你准备怎么处理?” 徐知平默然片刻,歉意地笑了起来:“董事长,我想偷个懒,既然黄礼林指证汪洋安插内奸盗取数据,那就等他把确凿的证据拿过来。不管东南西北风,怎么吹,早晚还是要吹到面前的;与前上赶着,不如等它吹过来。” 赵显坤笑着摇摇头,说:“你现在确实懒了。” 徐知平也笑:“董事长不要怪罪就好。” “怪罪你什么,很多时候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赵显坤说,“汪洋和黄礼林好不容易消停几年,又开始了。” 黄礼林跟汪洋的关系不好,全集团都知道。追根溯源的话,要到十多年前,两人都已经是独当一面的项目经理,收入跟项目挂钩。当时,振华集团接触一个特别好的项目,两人都想要,先是暗斗,而后明斗,最后越闹越僵,大打出手,从此结了仇。 招标会上那一幕,很快传遍整个集团。 作为事件主角之一的苏筱,一宿没有睡好,第二天大早赶到公司。发现大家三三两两,窃窃私语,气氛不安。经过东林工位的时候,发现桌面清空了。坐在东林隔壁位置的陆争鸣脸色阴沉。 “东林呢?” 陆争鸣看着她,眼神敌视:“你不知道?” 苏筱摇摇头。 陆争鸣不信地哼一声,说:“东林昨天晚上被汪总开除了。” 苏筱震惊,扫一眼全场,大家都在看她,目光带着敌意。 上班铃响后,东林也没有出现,倒是平时总是晚来的陈思民今天准点上班。一进来就说有重要事情宣布,预算合约部全体员工都去会议室。大家都知道东林被开除了,物伤其类,心情沉重。 “我先宣布一件事。昨晚汪总亲自开除了安装主管东林,原因是他泄露公司机密。预算合约部是公司的核心部门,所有数据、会议内容都是机密,不可泄露,希望大家引以为戒。” 会议结束后,苏筱回到自己的座位,只觉得脑袋发昏,眼前好像蒙着一层迷雾,怎么看都看不清楚。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其他人自然也是无心工作,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第16章 接到赵显坤的电话,许峰匆匆赶回集团。 走进董事长办公室,看到乌泱泱的一群人,他愣了愣,目光落到苏筱身上。 黄礼林率先发难:“许助理,你可算回来了。身为审计人员,应该知道保密条款吧?” 许峰还发蒙:“知道,当然知道,有什么问题吗?” 黄礼林说:“知道就好,你为什么把我们天科的机密数据给苏筱看?” 许峰诧异:“没有,我没有给苏筱看过天科的机密数据。” 大家都看向苏筱。 苏筱说:“你还记不记得,一个月前,你找过我,给我看天科的结算单。” 许峰说:“这个我记得,可那不是什么机密数据,那就是结算单。” “结算单中间夹杂了一张天科的财务数据分析草稿,应该是你们审计小组记录的,里面有现金流、负债率等。” “有吗?” “有,一张草稿纸。”苏筱比画了一下,“大概就这么点大,半张a4纸。” 许峰说:“那跟机密数据有什么关系?” 苏筱说:“我从财务数据里推算出天科的毛利率。” 许峰傻眼了,眨巴眼睛半天:“不可能,你当时只看了一眼。” 苏筱说:“我是只看了一眼,但是我对数据比较敏感,当时都记下了。” 许峰依然不信:“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赵显坤说:“可不可能,测一下不就知道了。”从案头翻出一张报表,递给许峰。 许峰接过报表,递到苏筱面前,略做停顿,然后拿走。苏筱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笔,飞快地写了起来。过了几分钟,她把写满数据的纸递给许峰。许峰接过纸,和报表对照着,脸色渐白。 赵显坤朝许峰伸出手:“给我。” 许峰脸色灰败地将报表和苏筱写的数据递给赵显坤,赵显坤比照了一下,深深地看苏筱一眼,然后递给徐知平。 徐知平又检查了一遍,看着黄礼林歉意地说:“说起来,是我失职了。 我最近身体不好,爱偷懒。许峰第一次担纲审计小组组长,经验不足,我作为主管领导,没有给予他相应的指导,没有及时跟进和监督,造成这种不必要的误会。礼林,我向你道歉。”说罢,朝黄礼林欠了欠身子。 黄礼林哪里敢受,闪到一边,说:“老徐你干吗,你道什么歉,又不是你经手的。” 赵显坤看了许峰一眼。 许峰很不情愿,但没有办法,低下头说:“对不起,黄总,是我的失误。” 对他,黄礼林就不客气了,说:“许助理,说一声对不起很容易,但是你这个失误,让我们天科跑了一个7000万的项目。你说怎么办?” 许峰低着头,牙关紧咬,没有说话。 苏筱心里很不舒服,扭头看向夏明。夏明目光虚虚地落在墙上,不肯与她对视。 赵显坤语气淡淡地说:“事情弄清楚就行了。你们先回去吧,等领导班子开会讨论后,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黄礼林还想说些什么,夏明拉着他就往外走。其他人也跟着往外走,汪洋落在最后,歉意地看着赵显坤说:“对不起,董事长,我没想到会搞成这样子。” 赵显坤宽厚地笑了笑,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筱走出电梯,站在柱子后,看着夏明和黄礼林。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后散开,上了各自的车。她加快脚步,走到夏明的车旁,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夏明愣了愣,看了她一眼后,发动车子,开出地下停车场。 “你要去哪里?地铁站,还是公交汽车站。” 苏筱凉凉地说:“夏主任,好手段呀。” 夏明反问:“什么手段?” 苏筱自顾自地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应该是从新员工培训开始吧。不,应该更早,是从你知道许峰是审计小组组长开始吧。你先故意接近我,在新员工入职培训上告诉我,曾经你也相信造价表就是造价表,打消我对你的敌意。” 夏明神情自若地说:“然后呢?” “那个时候你不见得知道能利用上我,但是你这个人比别人想得长远,想得周全。以你的专业能力,许峰很难审计出什么,只有我从头到尾跟着桃源村安居工程,清楚所有的分包项目,能够看出你们搞的虚假分包。你知道在我帮助许峰的过程中,肯定会接触你们的数据,当我用上数据的时候,必定会被汪总追问数据来源,这个时候我只能告诉他们数据来源于许峰……” 夏明笑了笑说:“很有趣的推理。” “有趣,是很有趣,对夏主任来说,把这么多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确实很有趣。”苏筱说,“你为了让我负责静水河项目的标书,故意在汪总面前说上回你大意了,激起他要再跟你一较高下的想法。后来大概知道静水河项目标书不是我负责的,于是向集团申请调我去天科,汪总知道了,就再次启用我负责静水河项目。就这样,我们所有人一步一步地走进你的圈套里,帮你扳倒许峰。” 夏明没有说话,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到地铁站,他靠边停下车,说:“我记得这号线是往你们公司去的。” 苏筱不下车,盯着他。 “你们公司跟我们公司不顺路,我没有办法送你。” 苏筱又盯了他一眼,打开车门,突然听到他说:“其实这件事下来,你成了最大的赢家。” “我谢谢你大爷。”苏筱忍无可忍,重重地关上车门。一口气走进地铁站,刷卡进闸,站在月台边等车的时候,她才冷静下来,想起刚才莫名而起的怒火,有些奇怪,自己完全没有必要生这么大的气,夏明是什么样的人,在第一次见面他说出造价表是关系表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在苏筱乘夏明车离开地下停车场没有多久,汪洋也开着车离开了。他没有返回天成,在大街上兜兜转转一个小时,拐进一个小巷子里。巷子深处有个私房菜馆,门口泊着几辆车,他将车停下,走了进去。 走到一个包间前,他重重地扣了两下,再轻轻地扣三下。门开了,露出黄礼林的大胖脸,一脸笑容。汪洋走了进来。两人哈哈大笑着抱在一起,互相拍着后背,就像多年的老友。这个时候要是有熟人看见,一定会惊掉下巴,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抱了好一会儿,两人才松开,还是高兴,脸上都挂着笑。 黄礼林说:“痛快,今天咱们一定要喝一杯。” 汪洋问:“你这身体行吗?” 黄礼林拍着胸脯:“好着呢。” 叫了酒又叫了菜。倒上酒,黄礼林举杯说:“啥都不说,咱们先干一杯,配合默契。” 汪洋举杯相碰,小啜一口,眼底闪过一丝担忧。“咱们刚才是不是演过了,董事长会不会看出来呢?” 黄礼林摇头:“别把他想得太神了,他也就是个人。” 汪洋说:“他不是一般人,那脑袋瓜就跟计算机一样。” 黄礼林嗤笑。 汪洋不悦地瞪他:“你笑什么?” “你说你一个山东汉子,顶天立地,怎么就这么怕他?” “你懂个屁,我哪里是怕他。”汪洋叹口气,微微伤感,“你是不会懂的。” 黄礼林说:“哎哟,我是不懂。可你就懂了?你对他讲感情,他对你讲感情了吗?他把我踢出集团管理层也就算了,反正我跟他一向也就那样。可是你呢?忠心耿耿,鞍前马后,就差为他抛头颅洒热血了……” 汪洋眼神闪烁,闷闷地喝着酒。 见攻心成功,黄礼林心里得意,身子前倾,搭着汪洋的肩膀,继续挑拨离间:“不值得,汪洋,真不值得。说起来你是一个分公司总经理,用个人还得看玛丽亚那小娘们的脸色,她为集团搬过砖扛过水泥吗?为赵显坤打过架蹚过雷吗?不就是嫁个有点本事的男人,然后就跑到集团里指指点点,她算哪根葱?还有那个许峰,哎哟,以为自己是钦差大臣,鼻孔都朝天了。赵显坤现在就喜欢用这些人,玛丽亚、许峰,什么文化素质高什么视野开阔,他们就是一群来乘凉的人,却在我们这些种树的人头上拉屎撒尿。”说到这里,已经是发自肺腑,没有挑拨离间的演戏成分。 “汪洋,我知道你一直想回集团当个副总,死了这条心吧,现在我们还有点价值,赵显坤留着我们,有一天我们完全没有价值了,连这个分公司总经理的位置都坐不住。” 汪洋动容,没错,他还抱着幻想。 “听我一句话,早点想个退路。” 汪洋抬起眼皮看他:“你想出啥退路了?” 黄礼林嘿嘿地笑,十分得意。 汪洋轻捶他肩膀说:“说。” “咱们做建筑的,项目就是王道,项目怎么来的,关系嘛。这些年我的钱都砸那里面了。”黄礼林说,“现在,算是有点成果了。” “什么成果,你别话说一半,给我指个路呗。” “你不成,你没这条件。” “啥意思呀,瞧不起人呀。” “不是这意思,你家闺女太小了,没这条件。你现在好好培养她,将来记得送英国去留学。留学也有讲究,留美的都是读书好的,留英的要不有钱要不有权。” 话说到这份儿上,汪洋自然懂了。黄礼林年轻时候挺混蛋的,整天不着家,在外面喝大酒侃大山,当时他媳妇怀孕五个月,在家里洗澡时摔了一跤,等他回到家已经晚了,孩子没保住。后来他媳妇又怀孕两次,但都自然流产了,身体损害很大。他心里愧疚,从此绝了生养孩子的想法,只把一腔心思都转到夏明身上。 “谁家的姑娘呀?” 黄礼林神神秘秘地笑,要有尾巴,这会儿都得翘起来了。 汪洋推他:“说说说。” 第17章 许峰去了物业部,审计还得继续。 赵显坤又把差事交给了徐知平,这一回,徐知平的胃很争气。 他拎着公文包,轻车简从地到了天成,一出电梯,迎接他的是黄礼林的拥抱。肥肉贴在他身上,特别肥腻的热情。 “老徐,我这是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盼来了。”黄礼林结束拥抱,揽着徐知平的肩膀,“走走走,去我办公室里说话。” 到了办公室,他献宝般地拿出一小罐茶叶。“这就是我上回说的明前龙井,你尝尝。” 煮水泡茶,殷勤备至。 徐知平浅尝一口。 黄礼林一直留意他的神色,见他满意地点头,放心地笑了:“你一来,我心里就踏实了。你病得不是时候,要没那场病,也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徐知平不紧不慢地说:“现在说踏实,太早了。” 黄礼林愣了愣:“老徐你这话啥意思呀?” “许峰都走了九十九步了,你觉得,我还能往回走吗?” 黄礼林心里打了一个突,脸上却带着笑:“他走的是歪路,咋就不能往回走?当年我们天科怎么分出来的,老徐你最清楚。‘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这八个字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怎么现在又不认了。” “礼林你想想,当时什么情况?当时集团快倒了,大家光顾着想怎么活下去,说话做事都不够周全。当时董事长表达的意思,可能跟你以为的意思,也不是一个意思。”徐知平说,“现代企业制度以股权定所有权,天科目前就是集团的全资子公司,再回头说当初已经没有意义了。” “老徐,你就不能跟从前一样的做法?” 徐知平轻叹口气说:“你觉得我有选择吗?” 黄礼林不说话,脸色渐渐凝重。 “我跟你说过的,一开始董事长就把许峰做的审计方案给我。其实这一回,董事长也可以等天科审计结束后,再撤掉许峰,但是他没有,为什么?一方面他要保护许峰,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明白,无论谁接任组长,都得按着许峰的路走下去。” 黄礼林心烦意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拿起就喝,结果被烫得龇牙咧嘴。 “看在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分上,我给你指条路,把该补的补上,然后向董事长认个错。” “老徐,之前的项目你都审计过签了字的。” “我是人不是神,是人就可能会疏忽犯错误,我会跟董事长认错的。” 黄礼林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徐知平面色不改:“我去见见审计小组成员,你好好想想。”他起身,拎着公文包往外走。走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拿起小罐茶叶说:“这茶不错,再给我些。” “什么话,全拿去。” 打发掉徐知平,黄礼林到夏明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摊手摊脚,心烦意乱地说:“这家伙越老越滑头,泥鳅一样。” 夏明十分赞同:“确实,徐总做事很有一套。兜了一圈,他谁也没得罪,还轻轻松松地完成任务。” 黄礼林沮丧地长叹口气:“咱们呢,费了这么大劲,什么也没改变,白费心机。现在怎么办?” 夏明想了想说:“咱们就按照徐总说的,认个错吧。” 黄礼林一下子坐直了,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不可能。老子绝对不向他认错,凭什么。需要我的时候就是兄弟哥俩好,不需要我的时候,就把我一脚踢开。你别看现在,集团时不时来个内部招标,当时天字号子公司刚成立时,集团还没这么大,项目也是青黄不接,自顾不暇,更谈不上分包给我们。他现在动不动说当年拨给我5000万物资,可给的都是陈旧设备,没几年就报废了。更别说,他还给我一群集团淘汰下来的老弱病残。 他都上了福布斯排行榜,老子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得到些什么。他要怎么处罚我,老子都认。认错,没门。” “舅舅,你先别激动……” “能不激动吗?要认,早认不就过去了;搞出这么多事,再认,还有什么意义?” “之前不认,是因为搞不清楚董事长的意图,现在看来,他就是打定主意,要将天字号重新归为集团掌控。咱们再硬杠,结果不会好的。” “他要让我不好,我也不会让他好。” “舅舅,我们没必要浪费时间在赌气上……”突然响起的座机铃声打断了夏明的话,他接起。电话是董事长秘书小唐打来的,客客气气地说:“夏主任,请问你今天下午三点有空吗?董事长想见你。” “有空。” “那好,下午见。” 夏明若有所思地挂断电话。 黄礼林问:“谁呀?” “董事长秘书,说董事长要见我。” 黄礼林一下子紧张了:“他干吗要见你?” “不知道。”夏明无所谓地说,“见了面就知道了。” “下午我和你一起去。” “他只说见我。” “我在地下停车场等你。” “不至于。” “至于。”黄礼林坚持,“他找你肯定没好事,万一他对你不利,你赶紧打电话给我。” 夏明安慰他:“他找我只是谈话而已,你别自己吓自己。” “你根本不了解他。没有一点狠劲,他能坐稳董事长的位置吗?”黄礼林恶狠狠地说,“但我也不是好惹的,他要是敢动你,我跟他没完。” 知道他的坚持是因为担心自己,夏明心里感动,点点头。下午,两人一起到集团,他上楼见董事长,黄礼林就在停车场里等着。临进电梯时,黄礼林还冲夏明晃了晃手机。夏明朝他比画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准点到达董事长办公室,小唐领着他往里走。 赵显坤坐在办公桌前,正拿着手绢擦拭相框,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他,笑眯眯地招了招手:“过来坐。” 夏明在他对面坐下。 赵显坤继续擦拭着相框。“我年轻的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第一滴血》,当时很喜欢,觉得就该像史泰龙那样做一个孤胆英雄。等踏足社会开始做事,才明白过来,众人拾柴火焰高才是真理。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一群人的力量才能办大事。”将镜框搁在夏明面前,“看,当时我们振华建筑公司成立的时候就这些人。” 夏明拿过相框细看,陈旧泛黄的照片,赵显坤、汪洋、黄礼林、徐知平、高进、胡昌海、汪明宇、于荣互相揽着肩膀站在一个四合院门口,院门口挂着招牌——振华建筑公司。彼时都还年轻,笑容豪迈。 “你舅舅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么胖,特别爱侃大山。”回忆起往事,赵显坤脸上的笑容更盛,“一桌人吃饭,他能从头说到尾。” 夏明感同身受地笑了:“他就这样,小时候我特别喜欢他来我们家,一来家里就热闹了。” “当时,我们这八个人,给自己取个名字叫八大金刚,”赵显坤哈哈两声,“为了拿下沈阳的一个项目,我们八个人轮流上阵,你舅舅扮成香港老板,戴了一斤重的假金链,出汗把脖子都染成黄色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项目拿下来后,我们七个人商量,就给他弄了根真的金链子。” 夏明恍然大悟:“原来他以前老戴的金链子是这么来的呀。” “是呀,那个项目是我们第一个项目,经验不足,没赚多少钱,一半用来买金项链了,你舅舅收到的时候,都掉眼泪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也是唯一一次。”赵显坤感慨地说,“时间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它会让人只记得上牙磕着下牙的不痛快,忘记了上下牙齿一起用劲的时候。” 终于入题了,夏明收了笑意。刚才那种轻松的聊天气氛消失了。 “你舅舅最大的优点是书读得少,没有条条框框,不按常理出牌,常常会有一些出人意表的想法。你舅舅最大的缺点也是书读得少,”赵显坤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做事情完全不讲规矩。” 夏明没有搭话,抿抿嘴角,给了一个表示“我听懂了”的外交微笑。 “规矩太多做不成大事,规矩太少也做不成大事。但你……”赵显坤看着夏明顿了顿,“不一样。” 没想到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夏明微微诧异。 “你是我见过的人当中,为数不多,把书读透的人。你既守规矩又不守规矩。” 夏明搞不懂他的意思,谨慎地说:“董事长高看我了。” “你进天科一年三个月了,天科的变化有多大,我很清楚。你给许峰审计制造了多大的障碍,我也很清楚。”见夏明目光变得锐利,赵显坤笑了笑说,“我希望你离开天科到集团来,先在副总经济师的岗位上历练。”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夏明愣住了。 赵显坤摆摆手说:“不用着急回答我,回去跟你舅舅商量一下。” 夏明离开董事长办公室后,旁边助理办公室的门开了,许峰走了出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夏明的背影。他走到唐秘书面前,将钥匙搁在她桌子上。 “我走了。” 小唐诧异地问:“你不跟董事长告别?” 许峰犹豫一下,摇摇头,转身要走。 小唐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温言相劝:“去告别吧。” 许峰苦笑一声,说:“我得罪这些人为的是谁?我是错了,他们就对了?结果呢,他把我打发了,还要把夏明提为副总经济师。我还道什么别呀?”用力扯开小唐的手,大步而去。 小唐目送许峰远去,打开门,走进赵显坤的办公室。赵显坤正在批阅文件。小唐走过来,轻手轻脚地将凉了的茶水拿到小厨房倒掉,重新泡了热茶,搁在办公桌上,却没有马上出去,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地看着赵显坤。 第18章 苏筱投了简历,很快收到面试的回信,她跟陈思民请假,却被拒绝了。 “东林刚走,新的人还没有招到,静水河项目又要开工了。你再请假,部门还怎么运作?” “我就请三个小时,一个上午就行了。” “想办法往后推一下吧。”陈思民说,“你也知道的,汪总想让你做部门经理,这个关键性时期,你要以身作则。” 最终苏筱没有请出假来,只能悻悻地回到工位,跟对方人事另约时间。 陈思民想了想,起身去了汪洋的办公室。 汪洋坐在电脑前,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电脑屏幕。 “这是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黄胖子的检讨书。” “黄总这个硬骨头还会写检讨书?”陈思民诧异,“在公司论坛上吗?我怎么没看到。” “没有,发给领导班子抄送给我的。”汪洋抽出一支烟点燃,感慨地说,“孙悟空上天入地,还是翻不出如来佛祖的五指山。天科审计的结果也出来了,黄胖子被罚薪一年,同时天科补交集团利润800万。” 陈思民吃惊:“不是换成徐总当审计小组组长了吗?怎么还会补交这么多?” “可见这次审计是动真格的,咱们也别存什么侥幸心理,认认真真地配合审计,把该补的都补上。” 陈思民答应一声。 “赶紧去办,天科查完了,就该轮到咱们了。”汪洋说完,见陈思民没有走的意思,似乎欲言又止,“怎么,还有事?” “商务合约部经理这个位置,已经空了一年半了,也不能一直空着。” “不是跟你说过,给苏筱留着吗?” 陈思民不满地说:“公司这么忙,她刚才还跟我请假呢。” “说不定有急事。” “有急事的表情会不一样的。我问她,她也不说什么事。汪总,经理位置交给她,我心里不踏实。她业务能力是过关了,但是跟咱们都隔着一层,亲近不起来。我能感觉到,她不太认同咱们天成。” 汪洋沉默了,陈思民说的他也有所察觉,苏筱对天成没有归属感。之所以没有归属感,一是她来的时间不长,二是因为陈思民,虽然他藏得很深,做法也很有技巧,但汪洋跟他认识大半辈子,太了解他了,知道他对苏筱有看法。他提起苏筱永远是否定,哪怕暂时的肯定也是为了更大的否定。而他提起陆争鸣永远都是肯定,暂时的否定也是为了更大的肯定。 “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小陆做经理更合适一些。有几点原因。第一点,他是老员工,忠心耿耿,跟公司一起成长。第二点,他为人厚道,人缘好,在商务合约部能镇得住。第三点,他的业务能力也不错,比苏筱差点,但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我已经跟苏筱说过了,商务合约部的位置给她留着,如果现在提拔小陆,她一定会觉得咱们欺骗她,那她肯定得走。” “她能去哪里?汪总你忘记了,她就是因为被众建开除,没地方去,周峻才找上我。” “此一时彼一时,她已经拿回了注册造价师证。” 陈思民愣了愣:“汪总你怎么知道的?她跟你说的。” “没有,她要跟我说就好了。那天她复印资料我看到的。” “她拿回来了也没有跟咱们说,多半是想走。今天请假,只请三个小时,说不定就是去面试。”陈思民说,“汪总,即使咱们提拔她当经理都未必能留住她,到时候还伤了小陆的心。” 好不容易来个人才就这么把她放走了,汪洋实在不甘心,但他也承认陈思民说得有道理。提拔苏筱,不仅伤了陆争鸣的心,而且还会伤陈思民的心。这可是穿开裆裤就一起玩的发小。 陈思民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他提拔苏筱当经理的想法已经不坚定了,现在只差临门一脚。“这是我作为主管上司的意见,汪总你也可以问问其他项目经理和副总的意见。” 汪洋点点头:“行,我问问。” 陈思民计谋得逞,悄悄地松了口气,回到办公室,给项目经理董宏打了一个电话,叮嘱他给陆争鸣美言几句。在所有的项目经理里面,董宏的项目管理水平最高,最受汪洋的器重。别人的意见不一定管用,董宏的意见汪洋肯定会掂量掂量。 董宏拍着胸膛说:“哥,您就放一千一万个心,我指定是站在您这边的。” 过两天,汪洋来工地视察,果然问了董宏。 董宏早已经准备好说辞,却摸着后脑勺,假装思考了一会儿:“小陆呀,这小子是不错,很踏实,一步一个脚印,但就是太稳了。苏筱呢,胆子很大心也细,总想更上一层楼。照我说吧,这两个人谁当预算合约部经理,都够资格。不过,要是我来选,我选苏筱。” “为什么?” “咱们的预算合约部还需要更上一层楼,老陈本身就挺保守的,咱们再弄个保守的经理,那就只能原地踏步了。” “你说的对。”汪洋点点头,随即又皱眉说,“但我感觉老陈跟她处不来,真要提拔她了,到时候两人闹矛盾就麻烦了。” 董宏说:“那是因为苏筱来的时间比较短,磨合磨合就好了。” 等汪洋走后,亲信黑子好奇地问董宏:“哥,你不是答应陈主任要帮陆争鸣美言几句的吗?” 董宏说:“怎么没美言?刚才我不是夸他踏实嘛。” 黑子大汗:“那你夸苏筱不是更厉害?” 董宏说:“我这是实话实说。” 黑子愣了半天:“你跟陈主任不是兄弟吗?” 董宏嘿嘿笑着,不说话。职场里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么多年来一直是陈思民吃肉他喝汤,要是陆争鸣那愣小子上台,指定跟陈思民一个鼻孔出气,那才难搞。苏筱上台,权力结构必然会进行调整,有调整就有动荡,有动荡就有机会,这才是他想要的,他才不会一辈子跟在陈思民后面当小弟。 没多久,陈思民便从汪洋的口风里得知董宏支持苏筱,心里不快,打电话责问他:“不是叫你支持陆争鸣吗?” 董宏委屈地说:“哥,我怎么没支持小陆呀?不过,老汪摆明了更欣赏苏筱,我能跟他硬着来吗?他要不高兴,我还不得卷铺盖走人呀。我可不像哥,跟老汪是发小,几十年的交情,他要让着你三分。” 陈思民无话可说了,确实,不是谁都有资格让汪洋让着的。 董宏又说:“哥,不是我说你,这事你办得不漂亮。老汪欣赏苏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真想提拔小陆,苏筱没来之前就任命了,不用拖到今天了。依我看,提拔谁是件小事,跟老汪对着干才是大事。” 陈思民说:“你哪懂呀?” 利用物资清单摆了苏筱一道,这事情还是自己帮忙的,有什么不懂? 董宏嘿嘿笑着:“哥,预算合约经理不过是个位置,整个预算合约部都是你培养起来的,你有啥好担心的?你抓着整个预算合约部,一个刺儿头还怕搞不定呀。” 陈思民没有再说什么,心事重重地挂了电话。董宏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心里,职场三十年,见过太多的下属,什么人是可以降服的,什么人是不可能降服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苏筱最大的问题是她的业务能力太强了,远远超过他。只要她一直待下去,早晚会成祸害。他决定按兵不动,汪洋不说,他也不提。巧得很,汪洋这段时间天天出差,不是陪着甲方去了澳门,就是去西南看项目,很少待在公司。这件事自然而然地往后拖了。 对苏筱,他也改变了策略,凡是她请假,他都准了。他的苦心孤诣在一个月后开花结果。那天一大早,苏筱敲开他办公室的门,递上了辞职信。那一刻,陈思民心情大好,觉得她无比顺眼。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辞职?”他假装诧异,“是干得不顺心?还是公司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没有没有。就是想趁着年轻,多走走多看看,找一条最适合自己的路。” “年轻人向往外面的世界我能理解,但是呢,你也知道,我跟汪总都非常器重你,一心一意想栽培你,所以我建议你再认真考虑一下。” “谢谢主任与汪总的厚爱,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也找到新工作了。” “哦,哪一家?” 苏筱含糊地说:“一家招投标公司。” “我建议你还是再考虑一下。” “我都已经考虑好了。” 陈思民叹了口气说:“那好吧,你出去看看也行。如果在那里干得不舒心,随时欢迎回来。” 苏筱笑了笑,起身朝他微微点头,转身走出主任办公室。陈思民长长地松了口气,倒在靠椅上,嘴角浮起笑意。这么一桩难事就这么解决了,可喜可贺。平心静气一会儿,直到面上看不出喜色,他拿着辞职信去找汪洋。 汪洋出差刚回来,有些累,躺在沙发上小憩,听到脚步声,微微睁开眼睛。 “怎么了?” 陈思民将辞职信递给他。 “谁的呀?” “苏筱的。” 汪洋眼睛陡然睁大,翻身坐起,拿过辞职信看了一遍,下面已经有陈思民的签字。他抬头瞪他:“你怎么同意了?” 陈思民说:“她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 “那也不能同意。” “汪总你看看,这是她上个月的考勤。”陈思民将考勤表递给他,“再好的人心要不在这里,也是白瞎。” 汪洋看了一眼考勤,越发生气了:“上个月我忙,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公司,你既然发现她不对劲,为什么不去做思想工作?我叫你看着公司,你到底看什么了?” 第19章 在北京开车特别考验人的耐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等回到苏筱所在的小区,已经暮色四合,北风飕飕。她住的小区有一点年代了,规划不太好,小区道路特别窄,如果业主随便停车,很容易就堵上了。所以物业在道路沿途立了禁止告牌——路右侧禁止停车。 这个时间点正好吃晚饭,下班的回家了,放学的也回家了,路左侧停满了白天开出去的车,余下的道路仅供一辆车通行。夏明开得好好的,对面突然拐过来一辆越野车,在路右侧停下,将夏明的车逼停了。 越野车驾驶座下来一个铁塔般的中年壮汉,吧唧吧唧地嚼着口香糖,大冷天只穿着一件短袖,露出肌肉虬结的胳膊,手里抓着一件羽绒服。跟着副驾驶下来一个文着韩式永久大平眉的中年妇女,也是膀大腰圆,穿着一件酱紫色的貂。从相貌到衣着再到气质,两人都十分般配,不用费脑就知道是一对儿。 原本以为是临时停车,没想到中年壮汉直接关掉发动机。 夏明放下车窗,探出脑袋:“哥们儿,这里不能停车。” 中年壮汉嚼着口香糖说:“咋不能停,我天天这么停。” “你这么停,我没法过去。” “那是你不行。”壮汉啐了一口,“白瞎了这车。” 苏筱皱眉,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想说你不开车,我要给物业打电话了。夏明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我在,不用你出头。” 苏筱心里砰的一声,面上却不显,从善如流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夏明问:“你饿了吗?” 苏筱有点转不过弯。壮汉夫妻见两人没反应,以为是怕了,十分得意,大声讥笑着,扬长而去。 夏明按着肚子说:“我饿了,刚才看到小区门口有卖煎饼果子的,我去买两个。” 苏筱一脸雾水:“现在吗?” 夏明说:“对呀,你的煎饼果子要加什么,鸡蛋、培根,还是香肠?” 苏筱虽然搞不懂他在干吗,但是知道他行事风格不同于常人,于是放弃理解说:“培根和番茄酱。” 夏明下了驾驶座,打开后备厢,取出一块“新手上路,请多关照”的牌子贴在车屁股上,然后潇洒地走开。苏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耐着性子等待。他走了没多久,后面来了一辆车,响起了一声不耐烦的喇叭。 那车见夏明的车没有反应,无奈地停了下来,司机下了车跑上前,一看驾驶座没人,副驾驶座坐着一个年轻姑娘,顿时有些生气,说:“路这么窄,你们还临时停车,有没有公德呀。” 苏筱指指右侧停着的越野车说:“我们也过不去。” 那人看到越野车,怒火蹿起:“又是这辆车,天天停在这里。” 后面陆续来车,每来一辆,喇叭声都惊天动地。很快,堵成一条长龙。这时前面来了一辆面包车,车门开了,下来四五个脸色焦急的男人,都跑到苏筱这里,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说着。 “小姑娘,不要怕,胆子大点,一踩油门就过去了。” 苏筱摇头:“我不会开车。” “那会开车的那个?” 苏筱指着越野车说:“我们让这辆车别停了,过不去,正好饿了,我朋友就去买煎饼果子了,很快就回来。” “啥,这个时候买啥煎饼果子呀?老子还要赶火车呢。小姑娘,快打电话叫他回来。” 苏筱被吵闹着,没有办法,只得拿出手机。刚拨通,夏明拿着煎饼果子回来了。 那群人便围向他,嚷嚷着:“大兄弟,我还要赶火车,麻烦你把车开过去。” 夏明指指车屁股贴的新手牌:“我刚考的,这路太窄了,没法开。” “那我帮你开,我十年老司机了。” “行呀,只是咱们得说好,刮到了算谁的?” 十年老司机看一眼油光锃亮的卡宴,还是顶配,顿时露出牙疼的表情。 这车刮一下就得小一万,他可赔不起:“我们得赶火车呀,这怎么办呢?” 有人说:“找物业,他们应该有那乱停车孙子的电话。” 其他人跟着附和:“对对对,找物业。” 大伙儿纷纷掏手机给物业打电话,说明情况,现场叽叽喳喳,闹哄哄如同菜市场。始作俑者夏明却绕过人群,走到车边,将煎饼果子递给苏筱。“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说完,倚着车吃了起来。 苏筱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他。 “怎么了?” “你吃得下?”苏筱指指闹哄哄的人群。 “吃你的,马上有场好戏了。” 一会儿,壮汉夫妻从一幢楼里出来,一脸不高兴,动作慢腾腾的。 十年老司机大喊一声:“兄弟,你快点,我要赶火车。” “急啥,赶着投胎呀。” “你怎么说话呀,嘴巴这么欠。” 壮汉骂骂咧咧地说:“你才欠,老子天天停在这里,什么事都没有,就你们事儿多。水平不行就不要上路,开什么车呀。” 十年老司机上前一步,一拳打在他鼻子上:“你还有理了!” 壮汉哪肯吃亏,跳起来,揪住十年老司机的衣领,也是一拳。老司机的同伴们原本就有气,见状纷纷围了上去。壮汉虽然彪悍,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打倒在地,嗷嗷地惨叫着。 他媳妇大叫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夏明移动身子,挡住苏筱的视线。 苏筱被他的举动弄得啼笑皆非:“我又不是小孩子。” 夏明没说话,但也没有移开身子。 最后的结果就是壮汉被揍得鼻青脸肿,他媳妇的貂也被扯得七零八落。铁塔般的壮汉含着两包热泪,发动车子,将车开走。夏明上车,跟着他,缓缓地往前驶。一场闹剧就此落幕了。 拐过一个弯,前方又是类似的情况,左侧停满了车,右侧停着一辆面包车,仅剩一条窄路。苏筱叹口气说:“乱停车的人真是太多了,我就在这里下吧,反正不远了。”话音刚落,却见夏明开着车,轻轻巧巧地滑过窄路。不要说刮碰,连一片灰尘都没有蹭到。 原本苏筱就有些怀疑,这会儿怀疑消失,涌上心头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扭头看着他,目光带着凉意:“你不是新手吗?” 夏明轻描淡写地说:“高考后考的驾照,算起来也是十年老司机了。” “你可真阴。” “这种人屡教不改,不该给他一点教训吗?” 苏筱不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教训也应该堂堂正正,可是他那体格,我打不过他。”夏明顿了顿,“当自己的力量不够,而矛盾又顶死,这个时候激化矛盾,自然就会有人出来帮你解决。” 这是在点化自己?苏筱心里一动,认真看他。夏明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回到地下室的住处,吃过饭洗过澡,苏筱坐在电脑桌前,将整件事复盘了一遍,不得不承认,夏明的做法非常高明。 同时她也肯定,夏明就是在点化她。 刚才那件事,跟她和陈思民的情况何其相似呀。陈思民就是拦路的壮汉,而她在天成一无根基,二无人脉,力量悬殊,要是正面应战,可以调动一切资源的陈思民分分钟将她灭成渣渣。 她唯一能借的力量就是汪洋,但是这力量也不是想借就能借的,当前这种胶着的情况,汪洋看不到吗?他或许也在看她的表现。毕竟对任何一个老板来说,招人来是为了解决问题,如果这个人碰到问题就求助于自己,那招来干什么用?这也是之前苏筱没有找汪洋借力的原因,要借他的力量一定要讲究策略,让他心甘情愿地借出。就像方才那个十年老司机,冲冠一怒是为了让自己赶上火车。 苏筱把事情想透彻后,渐渐有了主意。她打开电脑,十指翻飞,敲出一个题目“分包商评估体系”。她用了一个星期做出《分包商评估体系》,又花了两天做出《商务合约部工作流程规范守则》。 这时距离她上任已经有一个月了,所有人都觉得她不过如此,部门成员甚至在私下里猜测她还能坚持多久才辞职。多数人觉得她会坚持到过年。就连汪洋看她的眼神也从期盼转为怀疑。 这天,部门周会,各个主管汇报完工作后,一直做壁花的苏筱轻咳一声,说:“我到经理这个岗位上整整一个月,因为很多业务不太熟悉,这个月我一直在沉淀自己。非常感谢陈主任,不仅没有催我,还帮我承担了原本应该由我负责的工作。” 陈思民亲切温和地说:“客气了,应该的。” “现在我已经熟悉了部门业务,我把原来的流程重新顺了一遍。”苏筱拿出《商务合约部工作流程规范守则》搁在陈思民面前,“主任,您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或者需要补充的地方吗?” 陈思民飞快地翻了一遍,笑眯眯地说:“很好,我没有补充。” 苏筱说:“那以后就按这个流程来做,主任觉得如何?” 陈思民点点头:“可以呀。” 苏筱将工作流程守则发放下去,四位主管的表情都很微妙。刚才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一场属于苏筱与陈思民的战役发生了,而接下去他们的站队决定着战役的胜负。这四个人私下里交流了一番,最终谁也没有选择苏筱,遇到事情,依然直接报告陈思民。 这个结果苏筱早就预料到了,她并不生气,《商务合约部工作流程规则守则》是她最后的通牒,既然他们不愿意改变,那她就要逼着他们改变。汪洋要的是业绩,陈思民要的是巩固地位谋求经济利益,两人的立场在这里是有分歧的。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将这种分歧放大。 第20章 夏明往外走的时候,黄礼林正好往里走,两人在天科大门口打了个照面。 “你干吗去?” “贺瑶看中一个工作室,让我过去掌掌眼。” 黄礼林诧异:“她自个儿找的啊,你怎么不帮她找呀?” “这个就是我叫人帮她找的。” 黄礼林恨铁不成钢地说:“哎哟,你可真是的,你应该亲自带着她找。还叫人帮她找,大好的机会全让你糟蹋了。” “舅舅,我哪有这么多时间。” “工作可以交给下面的人,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谈恋爱。” 夏明不想跟他多说:“我走了。” “别空着手过去呀。”黄礼林拽住他,喋喋不休,“带束花,金融街新开了一家法国餐厅,就咱们装修队前阵子做的,在顶楼,环境特别美,还可以跳舞。晚上你跟瑶瑶就去那里吃饭吧,我叫人先给你订好房间……” 他恨不得把年轻时候所有的泡妞技术都贡献出来,但是夏明没听他的。贺瑶是在他的人生计划里,但是在没看明白她之前,他不会着急忙慌地定下关系。他没有带花,空着双手到了工作室所在的艺术园区。 贺瑶比他来得更早,穿着大红色的羊绒大衣,戴着同色贝雷帽,长长的卷发精致的妆容。北京正处于冬天,灰暗萧瑟,她像五月的玫瑰,夺走所有人的眼球。夏明看到她的第一眼,心想,这一身挺好看的,不知道穿到苏筱身上会怎么样?苏筱总是穿着黑白两色,他还没见过她穿亮色衣服。 但他很快又想起,苏筱不在他的人生计划里,于是就将方才的念头抛开,走到贺瑶面前说:“你今天很漂亮。” “谢谢。”贺瑶微微一笑。因为要见他,她精心打扮过,效果很好。 工作室层高7米,很是开阔,没有装修过,还是毛坯房,满地泥砂,非常简陋。 夏明习惯性地先看一眼墙角线,皱眉说:“这儿不行,有一面墙是歪的。” “歪的?”贺瑶诧异地张望,“哪一面呀?” 夏明走到其中一堵墙前,以手掌侧面比照着墙线:“你看。” 贺瑶过去一看,还真是歪的:“我看了好几回都没发现,专业人士就是厉害。” “我叫人再帮你找一间。” “不,不用。”贺瑶摇摇头说,“这堵墙在你们建筑人的眼里,肯定是不过关的,但在我眼里,世界上所有的残缺,都是另一种形式的美。我可以在这里画一幅星空图。”她拿手比画着,“这个坡度正好形成银河倒垂的感觉。” 夏明想象了一下,确实很有意境,由衷地称赞了一句:“小时候我也学过画画,那个时候老师还夸我有天分,我信以为真,还想过长大以后当画家。幸好没有这么做,否则就要被你吊打了。” 贺瑶很是受用,接着他话茬:“你真的想过当画家?” “当然,不只是画家,我还想过当小提琴家、围棋手、科学家……” 夏明笑了笑,“小时候我有一种迷之自信,总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贺瑶好奇:“那你最后为什么会选择造价师,我听说这个职业特别枯燥。” “如果不了解这个专业,看它确实挺枯燥的,每天就是计工程量套价,都是重复的工作。如果深入这个行业,就会觉得很有趣,也很实在。 这个世界有很多假相会欺骗你的眼睛,但是数字不会。每个数字面都隐藏着真相。”夏明指着那堵歪墙,“就像这堵墙,大概12平方米,总共需要768块砖头,按照国家定额,工人砌一平方米50块钱,这堵墙砌歪了,说明找的不是熟手,那么报酬不会超过40块钱一平方米,问题来了,差额的10块钱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贺瑶完全没有听明白,但被他说话时那种自信从容的神色迷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建筑项目大部分都是层层分包,这10块钱被切割了,每一层都切去了一部分。所以,在你看来,这是一堵可以画星空图的墙,对我来说,它是社会分配关系的剖切面。”夏明又问,“你知道这10块钱被哪一层切去最多吗?” 贺瑶完全蒙了,眨巴着眼睛。 “最上面那一层。” 说这句话的时候,夏明一直看着贺瑶,发现她毫无反应。显然她没有听懂,她被保护得很好,还不懂人间疾苦。夏明心里有些遗憾,苏筱一定知道他在说什么。人生总是不得圆满。 绕着工作室走了一圈,天色已晚。 夏明带着贺瑶去了黄礼林说的那家法国餐厅,餐厅的装修是巴洛克风格,奢华浮夸烦琐到近乎俗丽。夏明不喜欢,但贺瑶很喜欢,如数家珍地说着巴洛克风格的著名建筑物,还说要将工作室装修成这种风格。 “你确定?” 贺瑶点头说:“不知道这家餐厅是哪家公司装修的,等一下我去问问。” “这家店老板是我舅舅的朋友,他们这个餐厅是我们公司的装修队给装修的。你要真想装成这样,就交给我吧。” 生意场上这种人情是常事,但是贺瑶不知道,她认为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心意,看着他的眼神越发沉醉:“我下周要参加一个邻居姐姐的婚礼,你有没有空,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见朋友,将来容易说不清楚,夏明有些犹豫:“这个姐姐对你很重要吗?” 贺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怎么说呢?我们小时候一个大院的,她从小喜欢跟我比。” 夏明明白了,小姑娘的互相攀比。“她男朋友很优秀?” “优秀不优秀,我不知道,但肯定很帅。我这邻居小姐姐从小发誓,非帅哥不嫁。这一回她很得意,再三邀请我参加婚礼,还让我带男伴。” 贺瑶眼巴巴地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很难让人拒绝,夏明点了点头。 婚礼定在最顶尖的五星级大酒店,专门在室外搭出很大的温棚,以浅金色为主调,配上白色百合,如梦似幻。温棚两旁摆了酒水和小甜点,供等待的宾客享用。夏明一走进婚礼现场,先看到正在吃着蛋糕的黄礼林。 黄礼林也看到他,三口两口将蛋糕吞进肚子里,然后心虚地冲他笑了笑。 夏明带着贺瑶走了过去。 黄礼林站了起来,满脸笑容地跟贺瑶打了一声招呼:“瑶瑶越来越漂亮了。” 贺瑶嘴巴很甜地回了一句:“谢谢,叔叔你也越来越英俊了。” 夏明纳闷地问:“你怎么也来了?” “老余拉我来的。”黄礼林指指新娘休息室方向,“新娘的爷爷是老余的老上司。” 贺瑶不知道老余是谁,但听明白了这层关系:“叔叔,我先去跟新娘打声招呼。” “去吧,去吧。”黄礼林拍拍夏明的胳膊,示意他热情些。 夏明没有搭理他,陪着贺瑶往新娘休息室走去。 黄礼林赶紧溜回餐桌前,拿起小蛋糕,一口一个。他特别爱吃蛋糕,但是因为有高血压,夏明平时不让他吃。刚才贺瑶在,夏明忍着没说他,待会儿一定会盯着不让他吃。 老余走了过来说:“刚才你外甥身边的姑娘是谁呀?” “还能是谁?”黄礼林得意地扬扬眉。 “行呀你。”老余拍着黄礼林胳膊,“什么时候办酒?” “早着呢。他俩刚一起。” “我跟你说,你让你外甥赶紧生米煮成熟饭。”老余压低声音,朝着新娘所在的休息室一摆头,“老爷子一开始是不同意的,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了,没办法,只能点头了。” “周峻这家伙行呀。” “能不行嘛。以后有老爷子铺路,他前途稳了。”老余艳羡地说,“你赶紧让你外甥学学。” “不用,我家夏明不需要这样。”黄礼林矜持地说,“他爷爷是校长,他爸是大学教授,他妈是主任医生,不比瑶瑶家差。” “搞学问的跟当官的终究是不一样的。你看看这来的都是什么人。” 老余边说边扫了一眼全场,目光掠过门口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愣了愣,拍拍黄礼林的肩膀,“黄胖子,你赶紧帮我看看,那个人是不是苏筱?” 黄礼林转过头,看了一眼,说:“这哪看得出来的呀,我跟她又不熟。” 这时,门口的人转过身来,还真是苏筱。 老余神色严肃地说:“她肯定是来砸场子的,不行,我得拦住她。” 苏筱是和吴红玫一起来的。吴红玫的请柬是周峻送的,同时还带着一张给苏筱的请柬。但他又跟吴红玫说,他并不想请苏筱,是他未婚妻执意要请。他没办法,只能照办,他希望苏筱不要参加。 苏筱明白李大小姐在炫耀她的胜利,这个女人对她怀着莫名的敌意。 她要不去,倒显得她害怕了,何况她也想知道为什么李大小姐对她有这么大的敌意。她没有刻意打扮,只是将平时的黑色羽绒服换成了黑色羊绒大衣,抹了一点唇膏。黑色能把美放大,也能把丑放大,她底子好,黑色放大她的冷白皮,衬得她肌肤如玉五官如画,落在老余眼里就成专门砸场子的。 吴红玫要先去跟周峻打声招呼,苏筱想着他必然不想看到自己,自己也就没必要去自讨没趣。于是两人约好碰面的地方,便各忙各的。苏筱往餐桌前走去,边走边环顾四周。一条人影打横里冒了出来,挡住她的去路。她后退一步,定睛细看,只见前任上司老余满脸笑容地站在面前。 “真是你,小苏,我还以为看错了。这么久没见,你还好吗?” 第21章 了结前尘往事,苏筱一身轻松,忘我地投入到工作当中。 形势也渐渐好转。 大家都不傻。就汪洋那水电工的大脑,怎么可能会主动提出分包商评估体系?显然是给苏筱打掩护。这掩护代表着汪洋的态度,他是站在苏筱这边的。预算合约部四大主管首先倒戈的是合约主管老徐,但他分量太轻了。刘梁华和于灿对苏筱的态度也开始软化,有时候先跟苏筱汇报,有时候先跟陈思民汇报,玩一个平衡。当然,陆争鸣还是顽固不化。 这天,美术馆项目经理董宏打来电话,说有一处需要变更,就涉及提交变更单,那一处还挺重要的,苏筱决定亲自去看一眼。到工地,董宏已经等在大门口,被大冷风吹得鼻子都冻红了。 他笑呵呵地迎了上来:“辛苦了,辛苦了。” “董经理不用这么客气。” 董宏陪着她往里面走,边走边说:“这种小变更,陈主任从来不会跑过来看的。” 苏筱不解其意地哦了一声,不说话,脸上保持微笑。 “所以当时汪总问我,该提拔你还是陆争鸣当经理,我毫不犹豫地选了你。”董宏说,“我说,咱们得提拔一个有开拓精神的经理。” 苏筱诧异,他这是在向自己示好吗?可是公司谁不知道他跟陈思民一个鼻孔出气,以前两人还联手用美术馆物资清单陷害过自己。“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那我应该谢谢董经理。” 董宏挥挥手,特别豪气地说:“谢什么呀?我是个实诚人,说的都是实诚话。那小陆跟陈主任一个模子,四平八稳的。这两人整在一起,咱们公司的商务合约部没前途了。你看你一上台,这个评估体系搞得多好呀,这才是正经公司应该有的标准。” 苏筱搞不清楚他的意图,只笑眯眯地听着。 然后他提到了陈思民,先叹了口气说:“主任呀,以前也是积极的,现在可能是身体不太好,想法比较多。有时候我们下面的人挺为难的,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怪不得是汪洋最看重的项目经理,太会说话了。 只是无论他怎么说,苏筱都不接话。 董宏明白她对自己怀有戒心,也不着急,日子久了,就见到人心了。 看完现场,两人一起到工地办公室。推开门,屋里原本坐着的一群人站了起来,苏筱一看,都是这次被分包商评估体系刷下去的分包商,知道行踪被卖了,看了一眼董宏。董宏摸摸鼻子,冲她歉意地笑了笑。 其中一个叫老田的分包商极有眼色,他越众而出,笑呵呵地说:“苏经理,不要怪董经理,是我们拜托他,你过来的时候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呢,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请你吃个饭。你升职的时候我们就想给你祝贺,但是老凑不到一起,一直拖就拖到今天了。” 当时,大家都知道陈思民不高兴,所以不敢请她吃饭。 苏筱笑着摇摇头:“不用不用,静水河项目要分包,事情很多,今晚我还要加班。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以后还有大把机会,就不赶在今天了。” 老田恳求地说:“就一顿饭,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我们一直给天成做分包,做了十几年,标准都跟着天成来,这一次的《分包商评估体系》提出新的标准,我们有些地方搞不明白,也想借着吃饭时间,跟你请教一下,好回去整改。我们还是非常想跟天成继续合作的。” 话说到这份上,苏筱就不好拒绝了。突然失去天成这个合作方,这些分包商的日子不会好过,搞分包商评估体系并不是针对他们,她自然也愿意给他们一个改进的机会。 于是董宏在附近最好的饭店,定了一个大包厢。 分包商们有意奉承,苏筱有心教导,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等苏筱坐上出租车,才发现挎包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信封里装着五扎粉红色的人民币。她赶紧叫出租车调头,回去饭店,分包商们已经散了。 翻了翻信封,没有名字没有字条。 不知道是谁偷偷放进她包里的,她也不可能一个一个去问。 怎么处理呢?这是一个头疼的问题。按制度规定,收到的贿赂要上交财务部,但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也可以明天一大早交,只是苏筱总有些不放心,这钱来得太莫名其妙,哪怕只在手里放一晚上,她都觉得不合适。 想来想去,她给汪洋打了一个电话。 汪洋在外地出差,听了她的汇报以后说:“我知道了,你明天一大早交到财务部。” 苏筱说:“汪总,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刚刚开始搞分包商评估体系就有人给送钱,没有名字,也不说要求。我觉得目的没有那么简单。” 汪洋略做沉吟,问:“那你想怎么办?” 苏筱说:“我把这5万块密封,跟今天的报纸一起拍个照。然后等着,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后续的动作。” 汪洋犹豫一会儿说:“没必要这么搞吧。” 苏筱郑重地说:“汪总,我并不是想搞事。我就想看看自己的判断对不对。有些事情如果不弄清楚,将来还会没完没了的。” 汪洋叹口气说:“行,那就照你说的做吧。这段时间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要搭理,等我出差回来再处理。” 于是,苏筱把牛皮信封用胶带封死,签上名字日期,盖上手印,然后放在当日的报纸上拍了几张照片。 第二天,她刚到公司,审计小组的成员拦住了她,说是想请教几个问题。 她跟着审计小组的成员走进了会议室。对方将门一关,脸先沉了下来。 “苏经理,集团的规定,收到贿赂时应该如何处置?” “上交财务部。” “你有没有按规定做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有人举报你利用《分包商评估体系》收取贿赂。” 果然,苏筱在心里冷笑一声,嘴上说:“这是诬陷。” “那就麻烦苏经理详细地说一下昨天你在哪里,遇到什么人,有过什么样的接触……” “你们这是干吗?审犯人?” “这只是例行询问。” “如果你们有证据就直接拿证据出来,没有证据就不要浪费时间了。”说罢,苏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成不大,苏筱被审计调查,是很多人亲眼所见,所以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公司。大家私下里议论纷纷。大部分人都认为无风不起浪,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苏筱肯定有问题,她搞的那个分包商评估体系,不就是想把那些分包商攥在自己手里吗?攥在手里为的是什么,自然是钱。 只有杜鹃坚持认为苏筱不是这样的人。 审计小组又来找了苏筱几次。但她就是不肯配合,没有办法,汇报了徐知平。徐知平马上指示陈思民做一下思想工作。陈思民憋着好几天的劲,终于等到一声令下,当下迫不及待地敲开苏筱办公室的门。 开始还是和颜悦色:“我听说你拒绝配合审计调查,为什么?”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陈思民语重心长地说:“这个该说不该说,不是由你来判断的,得由他们来判断。他们找你,肯定还是觉得有疑问。审计就是这样的,翻来覆去地询问,有时候还会给你下套子。但是没办法,按照规定,咱们必须配合,无论人家问多少次,都得详细回答。他们也是为了工作,不是针对你个人,不要有个人情绪嘛。” “主任,我实在是抽不出时间。”苏筱指指墙上的进度表,“分包商评估体系、群星广场招标,都在眼前等着,哪有时间搭理他们。” “时间挤挤总是有的,不能逃避,你越是逃避,人家就越会盯紧你。 清者自清,你大大方方地配合,人家也就没话可说了。”陈思民顿了顿说,“分包商评估体系,这是个长期工程,不急在一时;群星广场那项目,咱们吃不下来的,可以参加竞标增长见识,但别把它当成工作重点。” “我已经说了,我没有收贿赂,还要怎么说呢?” 陈思民眼眸里闪过一丝嘲讽,心想,心理素质挺好的,一次性收下5万,还能面不改色嘴硬如此。当年他第一次收钱,收了500块,心里都跟打鼓一样,好几天不敢正眼看别人,就怕别人发现。 “你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但是他们不了解你呀,所以就需要交流,交流过后,他们会明白了。至于工作嘛,不急于一时,可以放放。” 苏筱盯着陈思民,露出怀疑的神色。 陈思民被她看得不自在,轻咳一声,口气微微强硬:“苏筱,现在不是耍脾气的时候,审计一天不结束,咱们就不能恢复正常工作流程,你觉得分包商评估体系能推动下去吗?审计才是大事,别舍本逐末,我以上司的身份命令你,暂停一切工作,配合他们的调查。把门禁、钥匙、工牌交出来。” “主任你不能这么做。” “我为什么不能?跟你好说歹说,你都听不进去。到底有没有当我是上司?你现在只有一样工作,就是配合审计小组的调查。什么时候调查结束,什么时候还你。” 苏筱气愤地将门禁、钥匙、工牌全掏在桌子上。 “这是干吗呀?”汪洋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陈思民就像找到主心骨一样:“汪总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苏筱又闹出事了。” “是收取贿赂的事情吗?” “汪总你已经知道了?” “能不知道吗?”汪洋说,“把审计小组的人叫过来。” 第22章 苏筱领了差使,先跑了一趟天科。 自从上次夏明送她回家以后,他们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面了。春节的时候倒是互发短信,也就是“新春快乐事业进步”。见到夏明时,苏筱特别多看了几眼,他还是跟从前一样,并没有那种恋爱带来的容光焕发。 夏明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苏筱笑嘻嘻地说:“没有没有,就是一个春节没见,夏主任变帅了。” 夏明当然听出这不过是一句调侃的话,但是心里莫名其妙有些高兴。 他能感觉到,她不怎么吃他的颜。他也见过她的前男友,确实相貌堂堂。 “一个春节没见,你也变得嘴甜了。” 苏筱呵呵呵地笑着,眉眼弯弯,露出细白的牙齿。 夏明认识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得这么开心,顿时移不开眼。 苏筱立刻收了笑容,避开他的眼神,恢复公事公办的口气:“那个……开始吧。” “项目的资料你都已经看过了吧,有没有什么不清楚?” “看过了,其实本来我们也想用集团的资质去试试的,后来陈主任打消了汪总的想法。”苏筱颇有些遗憾,她在众建做的都是大项目,到天成做的都是几万平方米的,很不过瘾。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找你们天成合作。” “汪总说是因为你们觉得同一个集团的,知根知底。” 夏明摇摇头,看着她说:“是因为你。” “什么意思?” “因为你专业,又有做大项目的经验。”夏明说,“当时我舅舅问我,跟谁合作,我说你最合适,不二人选。” “你这么自信,你还没有跟我合作过呢?” “对,我就这么自信。” 苏筱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但十分钟后,这种怀疑就消失了。两人都是大企业系统培养出来的人才,基础扎实,专业过硬。最初十分钟还有磕碰,半个小时后一点即通了,两个小时后已经是“纵享丝滑”了。 自从到了天成以后,苏筱的工作状态一直是磕磕碰碰的。陈思民不够专业,心思又杂,没有放在工作上。陆争鸣其实天赋还可以,但接受的培训不够系统,做的项目不够大不够复杂,所以很多时候跟不上苏筱的脚步。夏明不一样,有时候她才说上半句,他就知道下半句了。这种默契是她工作后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明明在工作,却一点都不累,心情特别愉快,比玩游戏还快乐。原本需要一天做完的对接,半天就完成了。 当夏明说完了的时候,苏筱还有些回不过神,怔怔地问:“完了?” “完了。”夏明合上笔记本电脑,看着她,心里也有点依依不舍,“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好呀。”苏筱脱口而出。 等坐到夏明车上,苏筱冷静下来了。她提醒自己,这只是一个工作餐,吃完就回家。对方有个“官二代”女朋友,就算没有女朋友,他也曾说过“造价表就是关系表”,他的人生观价值观都与她背道而驰,不是一路人。 夏明带苏筱去的是一家日本餐馆。老板娘大概四十岁,穿着和服,脸抹得粉白粉白,眉眼带笑,一股贤妻良母的味道。她似乎与夏明认识,笑着迎了上来,说了一句日文。夏明也回了一句日文,然后老板娘看着苏筱说了一句中间带“卡哇伊”的话,这个苏筱能听懂,回了一个笑容。 等进了小包厢坐下,苏筱问:“你还学过日语呀?” “只能说几句简单的。”夏明说,“我爸在日本做过访问学者,我暑假去找他玩,就学了两个月。” “我听说你家里都是搞学问的,你为什么选工科?” 夏明笑了笑,说:“因为我舅舅。他经常大骂,说他的主任经济师就是一头猪,说造价可难可难了。我就好奇,到底有多难?” 苏筱失笑。 “你呢?” “我有个远方叔叔就是造价师,混得很好,人人都夸,小时候我也不懂造价师具体做什么,只觉得带一个师字肯定很厉害,然后就选了这个专业,后来才发现,这个行业真不适合女生呀……” 聊天中,菜陆续送上来。日餐就是摆盘精致,分量特少,少油少盐,味道虽好,吃了半天感觉肚子还是空的。两人的话题七转八绕,从最初的专业选择,又谈到了群星广场,语气也比刚才要随意了。 “你老实跟我说,你们对拿下这个项目有多大的把握?” “50%。” 苏筱睁大眼睛:“汪总可是说你们特别有把握,关系人是群星集团的董事长。” “你知道我们怎么跟他认识的吗?” 苏筱饶有兴致地问:“怎么认识的?” “刘铁生特别喜欢去九寨沟打山地高尔夫,经常周末飞过去,周一再飞回来。我们找人弄到他的行程表,专门飞了一趟九寨沟……” 考虑到想结识刘铁生的人多着呢,上赶了凑过去,他肯定不会搭理。 夏明和舅舅到了九寨沟,入住同一家酒店,并没有贸然地去找他,而是选择在高尔夫球场上,假装失手,打了一杆球在他身上,然后以赔罪为由,偷偷地帮他们买了一次单。刘铁生这样的身份和地位,自然不愿意欠别人人情,他让服务员来请他们喝茶。这时,夏明和黄礼林遗憾地告诉服务员,有事,要提前离开九寨沟,希望以后有缘再见。 最后一个戏码,就是在回北京的飞机上刘铁生和黄礼林“巧遇”,座位紧挨着,一路聊到北京。回到北京,刘铁生主动请他们吃了一次饭,双方就正式认识了。 当然,夏明没有把全部细节告诉苏筱,比如说飞机上黄礼林巧遇刘铁生的时候,无意中手机掉在地上,屏幕上正好是他和贺局长的合影;为了营造格调,当时他和黄礼林包了一辆直升机飞到九寨沟山地高尔夫球场,住的是酒店里一晚十几万的顶级套间……事后说起来好像整个过程很顺利,其实在推进过程中也是如履薄冰,每个环节都反复推敲过,不能出错也不能露馅,一个环节衔接不好,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筱感叹:“欲擒故纵,你可真是太会利用人心了。” 夏明笑了笑:“我早说了,不会计算人心的造价师不是好造价师。” 这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苏筱发热的大脑上,瞬间冷静下来,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十点了。这顿饭居然吃了四个小时。记得刚坐上车时,她还对自己说,吃个工作餐就回家。她这么一冷静下来,夏明立刻感觉到了,他也冷静了一下,觉得自己今天有些上头了。 两人都在心里做了保持距离的决定,吃完饭就默契地分开了。夏明开车走了,苏筱去坐地铁。回到家,她给自己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大意是他不适合自己,他这么会计算人心,说不定对自己表现出的好感也是为了工作时增加润滑度的,自己也要专业些,不要因为工作默契就乱了心。 但是第二天她回到天成,听到四个主管的工作汇报,她又分外想念和夏明一起工作的小半天时光,然后开始期盼再次一起工作。等和他一起工作的时候,又心情愉快到头脑发热;等工作结束,回到家里又给自己做思想工作。足足一个月,她在煎熬、期盼、快乐、冷静这四种状态中来回切换,但工作效率却出奇的高,甚至超越了她以前在众建的全盛状态。 一言难尽的一个月。 群星广场是通过政府平台进行网上竞标的,参加竞标的建筑企业上传标书到平台,平台会进行匿名处理,然后从专家库里随机抽取专家进行评审。但这种方式同样可以被人为操纵。通常采用的方法就是在标书里约定暗号,比如说某页某行某个特定的词,然后就是用红包搞定专家——虽说是随机抽取,但圈子这么小,很容易打听出来。 苏筱一直好奇,夏明准备怎么搞定甲方,或者说跟刘铁生达成什么样的协议,但这属于商业秘密,他不主动说,她也不好去问。直到提交标书的前一天,他突然将工期从578天改为566天,苏筱惊着了,果断反对:“本来578天就已经很紧张了,一下子减少12天,到时候完成不了怎么办?” “这是刘铁生要求的,他剩下的任期不到两年,他想在任期结束之前出成果。” “但是……” 夏明打断她:“没有但是,想拿这个项目,咱们就得这么做。” 苏筱皱眉,说:“如果我们不能如期完成,赔偿会很高的。” “不用担心。”夏明笑了笑,“你没听过‘森林的门坏了’吗?” 苏筱没听明白:“什么‘森林的门坏了’?” “一个笑话。”夏明说,“森林的门坏了,国王决定招标重修。大白象说三千块就可以弄好,材料费一千劳务费一千自己赚一千;汉斯猫说要六千,材料费两千劳务费两千自己赚两千;白头鹰说这个要九千,三千给国王三千自己赚,剩下三千承包给大白象干。国王拍板,白头鹰中标。” “谁编的,真有才。” “别急,还有呢。”夏明接着说,“草原的门也坏了,招标时吸取教训,控制造价三千。汉斯猫看了一眼走了,大白象报价三千。白头鹰报价三千,给了评标的狐狸五百,中标。汉斯猫、大白象都很纳闷,这么干下来不得亏死。白头鹰花了五百材料五百人工,修了一半宣布停工。拖了半年,草原追加投资三千。” 苏筱摇头失笑。 “再后来,草原通往森林的大门也坏了。经过前两次的教训后,国王决定,严格定价三千,监理、审计现场跟踪,并且免费保修一百年。汉斯猫一听吓跑了,大白象还是报价三千,白头鹰表示愿意无偿修好,免费保修两百年,但要五十年的管理权。国王同意了,于是白头鹰修好后在门口设了个收费站,每人每次五百,双向收费上不封顶。” 第23章 苏筱也有些懊恼,自己是否太急于求成了?如果群星广场垫付的钱收不回来,天成今年明年的利润都要填进去了。汪洋很快察觉到苏筱的情绪变化,专门找了一个机会开解她:“其实咱们做工程也是看天吃饭。很多项目看起来很好,但会有这样那样的意外最终赔了钱。这是人力没有办法左右的。但是好项目来了咱们接不接呢,还得接呀,因为咱们看不到未来,是不是。” “当时陈主任说的也有道理……” 汪洋打断她:“别胡思乱想了,又不是你拍板的,决定是我做的,我来承担责任。” 苏筱很是感动。她其实并不欣赏汪洋这种粗枝大叶的管理风格,什么事情都大而化之,不高兴的时候就骂骂咧咧。但他每回在关键时刻总是能立住,展示出领导者应有的担当,苏筱辞职时他果断挽留,坚定地推行《分包商评估体系》,以及一力承担这次工程的责任……不像陈思民,一股脑儿地将脏水泼在她身上。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搞定九门大炮,把天成垫付的钱给要回来。 也许是念念不忘,必有回想。 有一天苏筱经过公园,看到一群孩子在嬉闹,你追我赶。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拿着玩具枪跑过,差点摔倒,苏筱一把扶住他。小男孩站稳后,却拿枪对着苏筱扣动板扣,嘴里模仿着开枪的声音“哒哒哒”。苏筱也童心大起,拿过旁边摩托车上挂着的一个头盔在面前一挡。 电光石火般,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怎么就光想着把大炮调转方向呢?其实完全可以换一种思路嘛。回到办公室,她草草地画了一个图,传给夏明。夏明很快回了电话:“你画的是什么?” “盾牌,钢盾。”苏筱兴奋地说,“群星广场还在做地基,现在改变大厦的外墙设计完全来得及,从直筒型改成钢盾型,然后外墙全部采用水蓝色玻璃幕墙,蓝色属水,可以克制属火的火炮。” “你怎么想出来的呀。”夏明声音明显带了兴奋,“我觉得应该可以。” 两人找了一个绘图师,专门画了一张外墙的效果图,然后一起去了群星集团。等了一个多小时,神秘的五把手终于肯见他们了。他五十出头,一张没有表情的扑克脸,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不苟言笑。身后站着一个身穿白色唐装“仙气飘飘”的大师。五把手看过图片后,递给大师。 大师掐着手指,来来回回,片刻后点了点头。 困扰大家两个多月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当苏筱和夏明回到地下停车场时,还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实在太高兴了,两人几乎同时张开胳膊,拥抱在一起,作为战友,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起初的拥抱不带个人的情感,纯粹是庆祝,但是后来渐渐就有些不一样了,克制太久的情感借机一泻千里淹没了理智。 这一刻,两人也放弃了抵抗。 很快,第一期工程款结算回来了。 汪洋很高兴,特别召集工程部和预算合约部开会,宣布:“群星广场的问题解决了。” 会议室里一片欢欣鼓舞,除了面无表情的陈思民。 汪洋看着苏筱,如同看着亲闺女:“一个优秀的造价师能够在施工过程里通过修正投标阶段的错误而控制成本,这是业务能力。一个优秀的造价师也可以针对甲方的变故及时更改策略,这是应变能力。在苏筱身上,我同时看到这两种能力,希望她继续努力,做出更大的成绩。” 大家很热烈地鼓掌,真心的,假意的。 汪洋又让行政部通报表扬苏筱。他以前对苏筱都是口头表扬,这次用文件形式发到公司各个部门,包括项目组。凡是心思稍微灵敏的人都知道这是汪洋为苏筱接替主任经济师一职造势。 表扬书贴在公司进门的告示栏上,十分醒目,提醒着天成建筑的每一个员工,权力格局要重新格式化了。 陈思民也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一直以来他都是公司的二把手,汪洋之下众人之上,当年他随口说了一句喜欢旧书,一个月内就收到五十本旧书。现在,大家对他客气依旧,但他的话却再也不管用了。 果然没几天,汪洋拉他去喝酒,说哥们好久没一起喝过酒了,今儿喝个痛快。 到了饭店,要了一个小包间,汪洋叫了最便宜的烧刀子,先喝上一大口,胆气壮了,脸皮厚了,这才打开话闸:“老陈,还记得咱们刚开始跟着董事长到辽宁吗?那时候就是喝这种酒,三块一瓶。每回咱们买两瓶,你一瓶我一瓶地对吹。” “当然记得,那年春节就咱俩看工地,外面飘着大雪。那房子漏风,冷得不行,咱们裹着棉被缩在床上,一碟花生米,一大盆土豆牛肉下酒喝。” “是呀。那时候咱们的工资可真低呀,我记得不到600,你呢?” “我是617元,你是563元。” “记得这么清楚?” “你也不想想我是搞什么的。” “也是。”汪洋又喝一口酒,“当时咱们就这么一点工资,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只喝得起这种酒。当时我想,将来要是赚了大钱,一定要把什么xo、轩尼诗全搬回家。现在虽然如愿以偿了,可是觉得那些酒都不够带劲,真的,真不如烧刀子带劲。老陈,你怎么不喝呢?” 陈思民心情苦涩,哪有兴致喝酒,只是小抿了一口。 汪洋把一瓶酒都喝光,心里辣辣的,眼里热热的。他拉着陈思民的手说:“老陈,咱们打小认识,几十年朋友了,我也不跟你打马虎眼。蔡祖雄那里少个主任经济师,我跟他说好,要是你肯去,他很欢迎。” 陈思民只觉得烧刀子在肚子里割了千刀万刀,冷笑一声:“看来我是完全没有利用价值了。” 汪洋有些不快:“老陈,你这么说就过分了,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 “我是心知肚明,什么兄弟之情都是扯淡。当年我帮你争取到涿州项目的时候,你把我捧得多高,现在找到比我更能让你赚钱的人,你就把我一脚踢开。汪洋,你自己摸摸良心说,是不是这样?” 汪洋放开他的手,心不辣了,眼也不热了:“你说这话就过分了,兄弟我这些年亏待过你吗?给你的工资不比咱们集团的徐知平低,你儿子出国留学,我包的红包就是一年的生活费。你也摸着良心说,我汪洋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陈思民没话说了,大口地喝着酒。 汪洋继续说:“要是你业务水平比苏筱厉害,今天我早把那丫头踢出去了。可是你不行,你没有人家行,一个你做下来只有15%利润的项目在她手里就有20%。你让兄弟我怎么做?你也知道,现在搞工程没有以前那么好混,咱们接个项目得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项目少,回扣高,咱们还搞粗放经营是没有活路的。这下面可是七八百号人靠我吃饭,你说我容易吗?” 陈思民冷笑一声:“汪洋你就别在我面前装了,现在你是当上资本家了,在你脑子里只有利润、效益这两个词,其他你全忘掉了。” 汪洋抹抹脸,说:“老陈,多余的话我不说了,咱们几十年交情,还是好聚好散吧。你给我面子,走得爽快点,我也不会亏待你。” 陈思民气得手都哆嗦了:“我不会走,要想我走,让集团人力资源部炒我好了。” 汪洋看着他的眼神冷了:“行,你要是觉得有必要,明儿我就通知他们。” 将杯子里的酒喝光,重重一放,起身走了。他一口气走到饭店外面的停车场,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含在嘴里,抽了几口,火气渐消,想想大半辈子的交情,也是同甘共苦过的,就此闹掰了,很是可惜。他将烟掐灭,转身走回包厢。 陈思民还没有走,脸色铁青,一杯紧着一杯喝酒,显然气坏了,手还在微微发抖。 汪洋走上前,夺过他的酒,说:“别喝了,你身体又不好。” 陈思民不说话,也不抬头,目光落在面前一桌几乎没动过筷子的饭菜上,腮帮子绷得紧紧的。 汪洋将酒杯搁在桌子上,在他对面坐下,缓了缓语气说:“老陈,对不起,刚才我说的都是气话,你别放在心上。咱们从小就认识,这么多年互相帮持,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多不容易呀。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闹生分了。” 陈思民冷冷地哼了一声说:“别跟我说这些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不就是想哄我走吗?我为天成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还是那句话,要我走,可以,让集团人力资源部来开了我。” 汪洋见他油盐不进,说:“你是为天成立下过汗马功劳,但你也得到了应有的报酬,我给你的,你自己拿的……” 陈思民惊诧地抬头看着汪洋。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当我不知道呀?我不说你,是因为拿你当兄弟,我希望你过得好。” 这是劝告也是威胁,陈思民心里很堵,拿起酒杯,举到唇边却又喝不下去。 “我一直希望你和苏筱一起,把咱们天成搞好,但你就是容不下她,搞出这么多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特别是她把你的关系户清掉后,你处处针对她,指使别人贿赂她举报她。老陈,你已经这么有钱了,你的钱足够你下半辈子花天酒地。”汪洋看着陈思民痛心疾首地说,“为什么,你不能为公司考虑一点点,为我考虑一点点?” 陈思民颓然地放下酒杯,垂下脑袋,背也佝偻了。 汪洋长叹一口气,说:“你走得太远了,我也拽不回你了。你说我能怎么办?只能让你走了。”稍顿,抽抽发酸的鼻子,一扫目光中的其他情绪,重新变得锐利,“你体谅我一下,痛快点走,我不会亏待你的。” 第24章 苏筱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任命陆争鸣为商务合约部经理。 汪洋十分惊讶,再三问苏筱:“你要不要再想一下呀,小陆的水平不咋的。咱们还是招一个专业点的吧。” “没事,我可以带他。” “老陈带了他几年也没带出来。” “其实他能力还可以,只是学得不够系统,等我带一带,他会进步很快的。” 汪洋还是觉得不踏实:“他之前跟着老陈,也没少搞小动作啊,你真的不介意呀?” 苏筱说:“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我们老不给员工看到升职希望的话,他们会失去积极性的。而且整个部门大部分员工都是陈主任培养出来,也曾经跟他站在一起排挤我,他们现在可能正担心我会不会事后清算。我得有个态度,陆争鸣就是我的态度。” 汪洋点点头:“你想得比我仔细。行,就照你说的做吧。” 任命消息一公布,所有人都大跌眼镜,陆争鸣可是陈思民的得意爱徒呀,没少帮他。他都没事儿,还升了职,那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大家都放下心,踏踏实实地工作。本来权力交替多少会有些动荡,因为苏筱这一举动,商务合约部非常平稳地过渡了。 陆争鸣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他心心念念的商务合约部经理的位置居然就这样来了。当时陈思民离职的时候,专门私下里找他谈话,告诉他,无论苏筱怎样对付他,都要沉住气,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主动辞职。等自己在新公司安定下来,会把新公司的商务合约部经理弄走,再招他过去。 他提着心,等着苏筱来对付他,怎么变成了提拔? 苏筱把陆争鸣叫进办公室,干脆利落地说:“如果你想去找陈主任,我也不拦你。但你去之前我建议你给自己多一个选择,至少尝试一段时间。陈主任的专业知识很难帮助你再进步,你跟着他最后的成就也不会超越他。” 陆争鸣当时没有说话,还蒙着呢。 苏筱也没有继续给他做思想工作的打算,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实际行动有说服力。她把商务合约部经理的工作交接给他,然后该分配工作就分配工作,做得不好该说就说,完全不会因为他内心存着离职的想法就在态度上有所顾忌。结果,一天一天过去,他没提离职,活也越干越顺,配合也越来越默契。 汪洋这会儿也发现,苏筱留下陆争鸣还真是绝了。她是进取型人格,倘若再配个进取型的商务合约部经理,很容易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陆争鸣是配合型人格,苏筱安排什么他就做什么,所以两人意外地和谐,领导不起冲突,部门的运作自然也就非常顺滑。再加上,苏筱把职责和奖励定得清清楚楚,该谁的责任就谁负责,做到什么程度就有什么程度的奖励。 如此一来,大家都有了奔头,知道往哪儿努力,再不像从前那样,一群人围着陈思民谄媚。 原本有些乌烟瘴气的商务合约部经过苏筱的治理,变得氛围轻松、同事友爱,颇有点玉宇澄清万里埃的味道。大家心情愉快,工作效率也就提高了。汪洋啧啧称奇,感慨地说:“我还以为你会焦头烂额,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搞定了。” 苏筱笑着说:“管理其实就是四个字,赏罚分明。这四个字能解决90%的问题,剩下的10%那就属于疑难杂症。” 汪洋想了想说:“还真是,但难就难在赏罚分明。” 收拾妥当商务合约部,苏筱把目光投向了整个公司。 天成的各个项目组很早就实现了全面预算管理,但是公司内部管理却没有。收入和支出都是想一出是一出,毫无章法,过度消耗和无效使用占了很大的比例。苏筱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向汪洋提交《全面预算管理方案》,建议在全公司实现全面预算管理,把各部门的收入支出都纳入宏观调控。 汪洋一看这么厚的一本方案,先就头疼,扶着额头,问:“一定要搞吗?” “必须的,凡是正规企业没有不这么干的。” “其实以前我们也做过,挺麻烦的,下面的人怨声载道,就没坚持下去。” “并不麻烦。下面的人当然希望上面的人什么都不要管。但是公司想要健康发展,全面预算管理是必须的,收入支出都纳入宏观调控,才能清楚钱在哪里增值了,在哪里停滞太久,在哪里过度浪费……” 只要提到钱,汪洋总是很有动力,他大手一挥:“行,那就搞吧。” 于是,召集所有的高层包括各个项目经理开了动员会。 会上,汪洋说:“大家都知道,现在项目不像前几年那么好做了。竞争激烈了,制度规范了,可操作空间越来越小,以前一个项目做下来20%以上的利润,现在能做到10%以上都算是好的。所以咱们也得转变思想了,不能在粗放经营这条路上走到黑。全面预算管理是大势所趋,咱们现在做其实已经晚了,但是好歹还能搭个末班车。希望大家能配合苏主任把工作开展起来。” 话音刚落,副总们、总工、部门经理,还有项目经理纷纷表态,一定会配合苏主任把全面预算管理搞起来。当然也有异类,骨头特别硬的财务部经理梅大姐不屑地撇了撇嘴巴。她从前跟陈思民交好,一直觉得是苏筱挤走了陈思民,对她意见很大。 全面预算管理流程实行最关键的是数据。天成之前一直是粗放管理模式,要变成集约化管理模式,需要收集各个部门的历史数据,加以分析、剔除、平均,然后再固化和量化,设立基准数据。有了基准数据,才能进行全面调控。 那些副总、部门经理在会议上答应得好好的,但真让他们推行,他们才不干。顾忌着苏筱现在是汪洋的心头好,不敢明面上反对,于是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唆使别人站出来反对。一般人没这么傻,但就有愣得不怕死的梅大姐,认为自己是老财务,汪洋离不开自己,根本不理苏筱,一个数据都不交,还放出狠话:“我看她能把我怎么样?” 话传到苏筱耳朵里,她也不生气,在不通知梅大姐的情况下,安排了两个分包商过来结算。两个分包商到财务部,梅大姐鼻孔朝天地说:“没有钱,谁叫你们来,你们找谁去。” 那两个分包商也是脾气暴的,当时就在财务部争执起来了。梅大姐横行霸道惯了,嘴皮子如刀片,气得两个分包商差点把财务部砸了。事情闹得很难堪,梅大姐跑到汪洋面前把苏筱给告了。 这位五十岁的老大姐,晃动着稻草般的卷发,声嘶力竭地控诉着:“汪总,你给我评评理,你说苏主任是不是专断独行?她事先都没跟我招呼一声,就安排分包商来结算。结果人家来了,没钱,就跟我们财务部闹。” “汪总,事情是这样的。”苏筱心平气和地解释,“前天清水河项目结了部分工程款,我以为财务部有钱,就安排人来结算。没想到财务部拿钱去还了银行利息,没有通知我,所以才会造成分包商来了没有办法结算。” 梅大姐怒视苏筱,大声责问:“你让分包商来结算,为什么事先不问我一下呢?以前陈主任在的时候,都是先打电话问我,我说有钱,才安排人来结算的。” “梅大姐,按照公司规定,所有支出都应该报到我这里审批的。你拿钱去还银行利息,没走流程,属于自作主张。” “以前陈主任在的时候,没有这么规定过,都是汪总签字,我就办了。” 苏筱解释:“不是没有规定,而是没有执行起来。就是因为以前公司管理太粗放,资金利用率不高,要么是账上没钱,要么是账上滞留大量现金没有进行短期投资,所以现在才要搞全面预算管理。” 梅大姐厌恶地说:“就你事多,陈主任在的时候可没有这么要求过,你这是把事情复杂化。” “梅大姐,这不是把事情复杂化。全面预算管理是现代企业管理的必然之路,监控现金流量是其中一个重要内容……” 梅大姐摆摆手,不耐烦地说:“得得得,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安排承包商来结算之前跟我商量有这么难吗?” “安排承包商结算之前,我可以电话通知你。但是梅大姐,我也希望你能够按全面预算管理流程走,财务部的一切支出请先报告我。” 梅大姐手指着苏筱:“专制,汪总,你瞧瞧,她多专制。” 真是无法沟通,苏筱耐着性子解释:“这不是专制……” 汪洋拍拍桌子说:“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争了。都说一个女人是五百只鸭子,还真是没错,我被你们这一千只鸭子吵得头都晕了。” 梅大姐还是愤愤不平,甩动着那头稻草般的卷发。“汪总,她太霸道了。” 汪洋说:“梅大姐,你先出去吧,我跟苏主任谈谈。” 梅大姐狠狠地瞪了苏筱一眼,转身离开。 汪洋抽出一支烟,在桌边轻轻地敲着烟蒂:“你是故意不通知梅大姐就让分包商来结算的,对不对?” 苏筱笑了笑,不置可否。 “为什么?” “全面预算管理已经实施大半个月了,梅大姐从来不按流程走,我对公司资金毫无了解,有时候我打电话询问,她还嫌我问多了,没权过问。 这样我怎么合理错开结算时间,怎么能让资金高效运用?” 汪洋恍然大悟:“所以今天你故意安排分包商来结算而不通知梅大姐,依照她的脾气,肯定会跟分包商吵起来的……这一吵我就知道了。” 苏筱不说话,但是表情等于默认了。 “那接下去,你准备怎么办?” “不是我准备怎么办,而是汪总你准备怎么办?” 汪洋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第25章 又到了天科和天成每月例会的时候,夏明早早等在会议室。但是天科带队过来的,还是陆争鸣,而不是苏筱。自从上次地下停车场拥抱后,每月例会都换成了陆争鸣带队,他们唯一一次见面还是在群星广场工地,当时汪洋黄礼林和项目经理们都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夏明实在忍不住了,开完会后,给苏筱打了一个电话:“你这是干什么,在躲着我吗?” 电话那端的苏筱理直气壮:“我干吗要躲着你?” “你不是躲着我?开会也不来。” “陆经理不是去了吗?有什么问题。” “有。”夏明心里腾起一股无名之火。 “什么问题?” “见面说吧。” “我很忙。” “我不管你多忙,今天晚上七点半,我在你们公司斜对面的咖啡馆等你。你要不来,明天我去你们公司找你。”夏明说完,挂断电话,拿出一支烟点燃,狠狠地抽了一口,心里很烦躁,这种烦躁是失控前的预兆。 他是个很理智的人,认为另一半应该有着和他差不多的家庭背景,这样生活方式不会相差太大,婚姻生活才能稳定健康。他认为贺瑶是非常理想的结婚对象,但是很悲哀,他对她完全不来电。她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办法让他心跳加速。 他母亲是医生,家里很多关于医学类的书籍,所以他很清楚,爱情是多巴胺惹的祸,最长的爱情也就是十八个月。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想静静地等着多巴胺的功效消退。那天,他拥抱她,开始真只是为了庆祝。但也许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情感突然就不受控制,喷薄而出,让他头脑发热。 他吻了她。 回想起那天,心里的无名之火消失了。他认清楚一个事实,他就是想见她,因为见不到而心里烦躁。 座机铃声打断了夏明的思绪。 是黄礼林:“你过来一下,林小民来了。” 夏明怔了怔,林小民不是管地产公司的吗?来这里做什么? 到了黄礼林的办公室,林小民正端着一杯咖啡,站在贺瑶的画前看着——黄礼林把贺瑶送的画挂他办公室了。 “这幅画是贺小姐送你的吧。” 黄礼林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上回她开画展,我让助理去买了一幅,印章不一样。” “这个你也研究了?”黄礼林诧异。 “不是我研究的,是下面的人研究出来的。”林小民在沙发上坐下,顺势架起二郎腿,“前几天我找地的时候,发现你们在大兴那里有一块地,是不是?” 黄礼林有些茫然:“什么地呀?” 夏明目光微微闪烁,没有接话。 “枣园附近,有一块地,挺大的。” 黄礼林恍然大悟:“哦,那块地啊。是有,那是一块农业用地,几年前业主给我们抵工程款的,现在给人种菜,没啥用,算是砸手里了。” 林小民说:“可以转商业用地。” 黄礼林说:“前几年申请过,请客吃饭,钱没少花,愣是批不下来。” “那是关系不到位,现在不是有现成的关系了吗?”林小民冲墙壁上挂着的画摆摆头。 黄礼林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忘记了这事。”双目炯炯地看着夏明。 夏明但笑不语。 林小民说:“等这块地转了性,我们可以联合开发,以你们为主,我给你们当幕后推手,怎么样?” “那怎么行,我们又没有经验,肯定还是以你为主。”黄礼林看看手表,“走,咱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聊。” 夏明也看一眼腕表:“我去不了,我约了人。” 林小民挑眉:“哦,什么人比北京一块地还重要?” 黄礼林以为夏明约的是贺瑶,冲林小民挤眉弄眼。 林小民恍然大悟地说:“那确实重要。” 夏明提前到咖啡馆,还坐上次的位置。 苏筱是准时准点过来的,在他对面坐下,面无表情地说:“你要和我说什么?” 刚才坐在咖啡馆,夏明想了很多。比如说跟苏筱解释一下,他当时有些冲动,没有别的意思,并不是想冒犯她。又比如说,他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后他会控制自己,她没必要再躲着她。但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那些话都消失了,说出口的是一句他从来没有想过的话:“我们在一起吧。” 苏筱瞪大眼睛看着他:“你吃错药了?” “没有,我很认真。” “那我也很认真地回答你。”苏筱正色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为什么?不要说你对我没有感觉,那天我已经知道了。” 苏筱红了脸,那天他吻她的时候,她回吻了他。 “因为我们三观不一样。”顿了顿,她又说,“前一段时间因为工作我们接触比较多,配合比较默契,然后就……有不一样的感觉吧。但是你也知道,恋爱不等同于工作。保持距离,减少接触,感觉会消失的。” “跟前段时间没有关系,很早……”夏明犹豫了一下,“或许是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你跟别的女孩子不太一样。” 苏筱耳红心跳,想到有个人惦记自己这么久了,自然心里乐开花,虚荣感得到极大满足。但她并没有失去理智,她的人生有一个周峻就够了,再来一个可受不起。“我记得你是有女朋友的。” “没有。” “汪总说你有,还是一个官二代。” “没有。” “算了,话题跑偏了。”苏筱摆摆手说,“不管你有没有女朋友,我们之间都不合适,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夏明定定地看着她。 “我承认你吸引了我。但是大家都是成年人,知道是错误的方向,就没必要去撞一遍南墙。” 夏明突然就有些生气了:“你真够理智的。行吧,就如你所愿吧。” 这是苏筱想要的回答,但是他真说出来了,她又觉得怅然若失。 她将这件事告诉吴红玫。 吴红玫在电话那端大呼小叫:“天哪天哪,筱筱,你傻了吗?你知道我们人力资源部多少小姑娘迷他。每回培训都想叫他来当讲师,就是为了制造机会接触他。他有房有车,长得帅还不乱来,这么优秀的男人你居然不要,你真是傻了。” “我们三观不合。” “三观算什么呀,他有房有车呀,你知道现在房价多少吗?” “我当然知道,我天天造房子。” “你知道,你还拒绝!多少姑娘想找个有房的找不到,你还往外面推。不行,我心痛,我都替你心痛了。” 苏筱笑:“你也太夸张了。总不至于为个房子就把自己嫁了。” “不为房子嫁人,你还想为什么嫁人?” “当然得互相喜欢呀。” “筱筱你太理想化了,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我才不会后悔。” 话说得斩钉截铁,但当苏筱半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回想起他的表白,心里又甜又酸,也会幻想如果答应了会如何如何,也会有给他打电话的冲动,甚至还会翻出培训纪念册——那里面有夏明的照片。 她觉得双方已经说清楚了,就没有必要再躲着他了。天科和天成的又一次例会,她大大方方地带队参加了。但是那一天,夏明没有出席,天科带队的是他们的商务合约部经理,说是夏主任很忙很忙。 一连几次,皆是如此。 苏筱明白,夏明在躲着她。 她有些怅然若失,但又觉得这样很明智。不见面,就不会再彼此吸引。 于是后来她也尽量避开例会了。 两人原本就分属两个公司,见面机会很少,现在刻意避开,更难碰到一起。中间有一次集团的内部竞标,她参加了,夏明也参加了,远远地对视了一眼,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一次的内部竞标,是天科赢了。 苏筱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 全面预算管理运作得很好,像18世纪的蒸汽火车奔过裸露的大地,连接起已开发与未开发的土地。从此,天成不再是一家充满水电工汪洋个人意志的公司,它有条不紊地自我运行。 仅仅两个月,便看到效果。 天成以前常同时开几个项目,最高峰的时期有八个项目同时开展,各个项目组自己安排结算,常常乱成一团,造成公司账面要么没钱结算,要么大把现金留在账面。在全面预算管理下,各个项目的结算时间、银行还款时间都被错开,资金台账上永远有钱流动。汪洋再也不用着急上火,到处筹钱,就为了应付那些突发事件。 这样的效果,开除十个梅大姐也值了。 所以,汪洋拿到月度报表后,就请苏筱吃饭,在最豪华的酒店,点最贵的菜。 从公司的预算管理,说到公司的年度战略目标,开始还是有来有往,后来就变成汪洋一个人的发言会。他说起自己的创业史,在辽宁的冰天雪地里守工地,大片大片的雪花和屋子里香气四溢的土豆炖牛肉。“你知道那雪下得有多大吗?那不是鹅毛大雪,那是鹅毛被大雪,冻得老子跟狗一样的……” 辽宁的项目做了两年,他从一个小小的施工员做到了水电部组长,后来又做到项目经理。第一次独立承担分包项目的时候,工程安全没做好,一块砖头从六层楼高掉下来,砸中他的胳膊,缝了七针,他愣是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看看。”他撸起袖子,指着上面一道蚯蚓般扭曲的疤痕,“那小子是个实习医生。” 第26章 临近春节,气温陡降。 一连下了几场雪,群星广场的工地停了工,工人们大部分都回老家了,也有小部分留在工地过年。年会那天,汪洋有事,苏筱就代表公司专门跑了一趟工地慰问他们,顺便送了一些年货。 从工地出来,一眼就看到对面炮兵学校的九门大炮。大炮上面覆盖着白雪,失去了那种经历战火的沧桑感,显得人畜无害。苏筱突然想起和夏明去炮兵学校谈判时被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押着走出大门的糗事,不由得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车静静地滑到她面前停了下来。 车窗放下,正是夏明。 你看我,我看你。 时间在这一刻稍稍停顿了。 自从上回两人在咖啡馆一别,也不是没有见过面。只是都在工作场合,不是在会议室里,就是在集团培训会上,有外人在场,说的也都是公事。 “你在这里干吗?” “我来给农民工们送年货呢。你呢?你来这里干吗?” “马上要过春节,我过来看一眼。” “工地没事了,刚才我特意转了一圈。安全措施都挺到位的,你要不放心可以再去转一圈。” “不了,我相信你。”夏明打开车门,“上车吧,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我打车就行了。” “这会儿很难打到车的。上来吧,不至于连我的车都不坐了。” 他这么说,苏筱也不好再扭扭捏捏了,坐上副驾,系上安全带。 “要去哪里?” “我准备直接去参加公司年会。” 夏明瞅了苏筱一眼:“穿成这样子?” “这样子有什么问题吗?” “我送你回家吧,你去换一身衣服。然后我再送你去年会,正好我也要去。” “至于要换一身衣服?” “这是集团的年会呀,子公司分公司的老总们都来了,很多年轻俊彦。你也别天天忙着工作,该注意终身大事了。” 这话换成任何人说都没毛病,唯独从夏明嘴巴里说出来,让她莫名的不爽。苏筱赌气般地说:“我就穿这一身。” “我喜欢你去年穿的那一身。” “去年?”苏筱诧异,“哪一身呀?” “你参加前男友婚礼那一身。” “你也在?” “对,陪朋友一起去的。” 苏筱回想了一下:“我好像是看到你了,那个姑娘挺不错的,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我也觉得她不错。” 明明自己也认为她不错,但当夏明承认她不错,苏筱心里就有一丝不爽,闷闷的,突然就失去说话的兴致了,扭头看着窗外。行驶的这段路比较偏僻,两边是林立的白桦树,叶子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满目都是冬日的萧瑟。 夏明从倒车镜里看着她。她的情绪变化愉悦了他,让他一颗心又活泛起来了。 苏筱突然发现方向不对,转头看着夏明:“要去哪里?” “年会六点才开始,时间还早。咱们去溜冰吧。” “这附近有溜冰场?”苏筱怀疑,她在北京五年了,只在什刹海溜过冰。 “溜野冰。” 苏筱有些犹豫,倒不是怕溜野冰不安全,不安全的是夏明这个人,不见还好,一见面心里便有些蠢蠢欲动。在她犹豫的时候,夏明已经将车停在一个开放式公园门口,公园无人看管,里面有个挺大的湖,已经冻结实了,湖面如镜子一般。湖边坐着一个裹着军大衣的老人,摆着几辆自制冰车。 冰车很简陋,但快乐是实实在在的。 踩着车,顺着冰面滑行,一路风驰电掣,凛冽的风贴着耳朵刮过。什刹海的湖面上到处都是人,冰车很容易撞在一起,不敢放开速度。这里没有人,偌大的湖上就两个人,横冲直撞,无拘无束,这是久违了的撒野式的快乐。 溜累了,便停在湖中间,静静地看一会儿天空。已经近着傍晚,天色是极为冷清的浅青色,干干净净的。夏明滑了过来,停在她身边,呼出来的热气飘到苏筱的脸颊边,温温的,很快消失。 苏筱扭头看着他,因为刚刚运动过,也因为快乐,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他长得并不老相,但是老谋深算,所以总给她一种莫测高深的感觉。 此刻的他,才是正当年龄的青年男子应有的模样。 “我小时候可喜欢溜冰车了,还摔断了半颗门牙。幸好后来换了牙,否则你就看到只有半颗门牙的我。” 半颗门牙的夏明,苏筱想了想,不由莞尔。 她双颊微粉,鼻尖被风吹得红红的,额头的刘海汗湿了变成毛茸茸的小卷儿,这么微微一笑,恍如春风掠过冰面,吹皱了夏明的心。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揽住她的后脑勺。 出租冰车的老头看到湖面中央头挨着头的两个人,先是老脸一阵火辣,年轻人就是野,幕天席地,就这么亲上了。继而想起,当年自己也曾经和老伴溜冰车时撒过野,那滋味儿,隔着几十年回想起来,依然叫人耳红心热。 或许明天应该叫上老伴儿一起。 振华集团的年会在一家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会场布置是玛丽亚的手笔,充满女性对于浪漫奢华的狂热。明年恰好是董事长赵显坤四十八岁的本命年,所以选用的基色是欢欢喜喜过大年的本命年红,配色是浅金色,看起来又喜庆又高雅。 黄礼林来得早,一走进酒店大堂,就被林小民拉住了。 “你这外甥到底怎么回事?这么久还没有搞定贺小姐?” “已经搞定了。” “那赶紧把那块地转属性呀。” “不行,哪能这么着急呢。贺瑶他爸,那是火眼金睛的一个人,怎么也得等到他们结婚以后才行。” “结婚以后?”林小民摇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地产公司没有这么办事的,都是高周转率。要按你们这办事速度,黄花菜都凉了。” “快了,房子车子都有,不就是举行一个结婚仪式吗?”黄礼林看着门口,“他来了,正好,咱们一起催催他。” 林小民看向酒店大门口,夏明的轿车刚刚停了下来,副驾驶门开,下来一个年轻姑娘。那姑娘下了车后,不知道夏明说了什么,她还回过头,给他一个娇俏的白眼,举止动作透着一股暧昧。 “这是贺小姐吗?怎么感觉模样变了。” 半晌,没听到回答,转头一看,黄礼林脸色难看地盯着门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林小民好奇地问:“这谁呀?” 黄礼林没有回答,大步走到门口,挡住苏筱和夏明的路。 “黄总。”苏筱礼貌地打了一声招呼,没想到换来的是黄礼林恶狠狠的一个眼神。 “你跟我来。”黄礼林看了夏明一眼,转身走开。 夏明给了苏筱一个安抚的眼神,跟着黄礼林往前走。走到无人的角落,黄礼林停下脚步,转过身,表情少有的严厉:“你老实跟我说,你跟她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开始的?” “舅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黄礼林陡然拔高声音,“我一直纳闷,瑶瑶这么好的姑娘,你怎么就不上心,原来是因为她呀。这小丫头不声不响的,还真厉害,挺会勾人的……” 夏明高声打断他:“舅舅。” “马上跟她分手。” “舅舅,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你要说不出口,我来说。”黄礼林用力撞开他,大步往门口走去。 到门口,苏筱已经走开了,他找了找,没有发现,估摸着她去了会场,于是也往会场走去。果然苏筱在会场入口处,正跟迎宾的吴红玫说话。 有外人在场,黄礼林不好发作,只狠狠地剜了苏筱一眼,走进会场里。一会儿,夏明小跑着过来,看着苏筱问:“有没有看到我舅舅?” “他刚刚进去了。” 有外人在,不好说话,夏明留了一句“晚点再找你”,走进了会场。 吴红玫看着苏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轻轻撞她一下:“老实交代,你们俩现在什么情况?” “别提了,我也不知道我们俩算什么情况。”苏筱脑海里也是闹哄哄的,“晚点和你说。” “行。” 苏筱扫了一眼周围:“怎么就你一个人迎宾?” “其他人都去跳闪舞了,玛丽亚说我个子太高,跟她们不搭,就让我一个人迎宾。” “你今天穿这一身很好看呀。” “真的吗?”吴红玫喜笑颜开。她今天穿着一件黑色一字肩礼服,戴了隐形眼镜,露出高鼻梁大眼睛,又薄施粉黛提亮了皮色,整个人明艳照人。“这件衣服是天娜借我的,挺好看的,就是有些冷。”其实酒店暖气开得很足,但迎宾这位置,人来人往,风口所在。 “我去给你找个披肩。” “算了。”吴红玫说,“让玛丽亚看到又得说我。你赶紧进去,里面好像已经开始了。” 苏筱往里张望一眼,灯光已经变暗,是快开始了。 “行,那我晚点再来找你。” 走进会场,里面挤挤攘攘的人。大家都穿得很隆重,男人西装革履,女的不是小礼服就是精心装扮过的,她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特别打扮过的。她在人群里找了找,看到杜鹃站在摆甜点的餐桌前,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刚才溜半天冰,她早就饿了,于是走了过去。刚走到,灯光熄灭,年会开始了。 只有舞台的灯亮着,登场的是人力资源部的姑娘们,她们跳了一段节奏明快的闪舞暖场。编排得不错,跳得也不错。闪舞跳到最后,上来一只大笨熊,表演魔术《空手变物》。先是最简单的双手一张,手心多了一张纸,一个跳快闪的姑娘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字展开,是“振华”两字。 第27章 吴红玫在会场里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苏筱,只得重新回到门口守着。按道理没有客人来了,她应该可以自由活动了。但是玛丽亚说,今年集团请了很多外面的宾客,比如银行高层、甲方领导、政府官员,都是很尊贵的客人。这些客人通常来也匆匆去匆匆,为了避免无人迎送,所以一定要有人在门口守着,彰显咱们集团热情周到的作风。 这是玛丽亚一贯的风格,在细节处大做文章。她倒是容易,嘴巴一张就行了,只可怜那些具体的执行者,要在无关紧要处浪费时间与精力。以前,人力资源部的员工们也试图抗争过,后来发现越抗争越遭罪,玛丽亚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挑战她的权威。不挑战还好,一挑战,她就给穿小脚。 她就是人力资源部的女王,说一不二。 站得久了,血液流动不畅,吴红玫觉得有些冷,看周围没有人,于是搓搓手跺跺脚。想不到,赵显坤突然拿着大衣走了出来。她赶紧放下手,站好,保持微笑,打了一声招呼:“董事长。” 赵显坤“嗯”了一声,目不斜视地走过,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吴红玫,然后走了回来。吴红玫心里有些发慌,难道刚才偷懒让他看到了,完了完了,又要挨玛丽亚的骂了。 出乎意料,赵显坤走到她面前,没有说她也没有骂他,反而脱下羊绒开衫,递给她:“天气冷,注意保暖。” 吴红玫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董事长,我不冷。” 赵显坤的语气不容置疑:“拿着。” 他极富威严,吴红玫不敢再拒绝,乖乖地接过羊绒开衫披上。 赵显坤满意地点点头,再无多话,转身就走。吴红玫目送他的背影,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微笑。这件羊绒衫又轻又柔又暖和,还带着他的体温,一直暖到她的心里,让她的心都骚动了。当然了,她并不是真的认为赵显坤对她有意思,只是一个日日夜夜过着重复生活无人多看一眼的普通白领,突然被大人物关心了一下,于是忍不住展开了琼瑶式的幻想。 灰姑娘与白马王子、霸道总裁与普通女员工,谁不希望这种电视剧里常演的戏码落到自己身上。吴红玫沉浸在这种自娱自乐的幻想之中,忘记了周遭。直到苏筱出来推了她一把,她才红着脸清醒过来。 “怎么了,筱筱?” “我要回去了。” “这么早就回去了?” 苏筱嗯了一声,看向走廊。 吴红玫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夏明站在那里,一身春风。她再看苏筱,也是眉目含情。 顿时明白了:“你们俩……” 苏筱羞涩地笑了笑,点点头。 “太好了,快去吧。” “改天我再约你。” 吴红玫点点头,看着苏筱和夏明一前一后地走远。她由衷地为她的好朋友高兴,高兴之余却也有些酸溜溜的。苏筱总是什么都比她好,她对着窗玻璃比照了一下,自己究竟差在哪里? 作为迎宾,吴红玫不能迟到也不能早退,一直熬到最后曲终人散。 等回到住处,已经半夜了。她脱下羽绒服,里面的男式羊绒开衫特别醒目,张小北一眼看到了,警惕地问:“你穿着谁的毛衣?” “我们董事长的,我不是迎宾吗?他看我站在外面冷,就把衣服给我了。” 张小北将信将疑:“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吴红玫哈哈两声,说:“我们董事长什么人,什么女人没有呀,我跟你说,我们装潢公司的老总就是他曾经的情人,那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就我这样的,给人家当个烧火丫头都瞧不上。” 张小北心里一松,笑嘻嘻地说:“不错,你还有自知之明,你这模样也就我眼瞎了。” 吴红玫白他一眼,脱下羊绒开衫,叠好搁在床头。 她今日特别地装扮过,比平时要美丽三分,张小北被这白眼瞟得心痒痒的,走过去,把她压倒在床上。吴红玫却没有什么兴致,用力地挣扎几下,拗不过他,也就放弃了挣扎,顺从地配合了他。 事了,张小北搂着她说:“咱们结婚吧。” “怎么结呀?” 张小北得意地说:“我今年年终奖还不错,分了3万,现在总共存了26万,算上你的钱,再跟父母要点,可以交个小房子的首付了。对了,你存了多少钱呀?” “我的钱都存在我妈那里,大概有个10万出头。”吴红玫叹口气说,“做人力资源真赚不了钱,我工作六年才这么点钱,筱筱今年年终奖就是15万。” 张小北不快地说:“你跟她比什么。” 松开吴红玫,翻身下床,结果把床头搁着的羊绒衫带到地上了。吴红玫哎哟一声,连忙跳下床,弯腰捡了起来,拍打着上面的灰,埋怨地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全是灰,我明天怎么还给董事长呀?” “多大一件事,不就是一件衣服。” “这件衣服比你一个月工资还高呢。” 张小北脸色顿变,说:“你什么意思呀?嫌弃我是不是?” 他一向脾气不错,很少发火,吴红玫诧异地看他一眼:“怎么了?” “你问我怎么了?我也想问问你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成天拿别人来跟我比,我说我年终奖是3万,你说苏筱15万,我说不就是一件衣服,你说这件衣服比我一个月工资还高。你要嫌弃我就直说,别比来比去。” “没有。”吴红玫意识到自己确实不对,放软姿态,“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想多了。” 张小北瞪着她,见她确实不是嫌弃自己,火气稍减,但依然堵在胸口,闷闷的。他套上t恤运动裤,走到电脑前坐下,戴上耳机开始玩游戏。 他以为吴红玫会来哄自己,结果没有,她穿上睡衣,拿着羊绒开衫走进了洗手间。还是衣服重要,张小北心里怄火,自尊心又不允许他去跟一件衣服争宠,只能将火气全发泄在游戏里。 吴红玫洗干净衣服,用力拧干,打开吹风机,对着开衫吹着。 吹了半干,她将羊绒衫挂在暖气片上,然后去睡觉了。 第二天起来一看,傻眼了,羊绒开衫呲毛了。 她硬着头皮,将羊绒衫送到董事长秘书小唐那里。 “小唐麻烦你把毛衣还给董事长,顺便跟他说一声,我把衣服洗坏了。” 小唐拨开袋口看了一眼,脸色微变:“helen,你真是,你知道这衣服多少钱吗?” 吴红玫惶恐地说:“我可以赔,从我工资里赔……” “赔什么?”赵显坤的声音从走廊方向传来。 “董事长您看。”小唐拿出毛衣展开。 赵显坤看着吴红玫,神色温和地问:“怎么搞的?” 吴红玫垂下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怕留下味道,回家就把它洗了。怕干不了,就用吹风机吹的。对不起,董事长,我可以赔。” “只是呲毛,又不是坏了,还可以穿,这是小事,不要放在心上。” 吴红玫不敢相信地看着赵显坤。 赵显坤冲她温和地点点头,走进办公室。 小唐看吴红玫还傻站着,上前拍拍她的胳膊:“没事了,下回别干这种傻事了,搞不懂你,为什么不送去干洗?” 吴红玫愣住了。是呀,为什么不送去干洗?不是因为干洗贵,而是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想起干洗。她的衣服从来没有干洗过,她的生活也没有干洗这个概念。她实在想不明白,她高低也算一个衣食无忧的小白领,是什么限制了她的想象力,让她的生活一直这么皱皱巴巴? 一连几天,吴红玫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其实在苏筱升任天成主任经济师之前,她俩的收入并没有很大的悬殊。但苏筱的生活看起来是积极向上的,光鲜靓丽的,充满无限可能。而她的生活总是灰蒙蒙的,死水微澜,明日复明日。 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而这一年又结束了。 她家就在河北,离北京只有四个小时的车程,她想叫张小北一起回家,既然打算结婚,总要见一下父母。但他因为前几天羊绒衫的事情,还在生气,板着面孔说,他要留下来值班领三倍工资。她只得作罢,一个人坐大巴往家里赶,一路摇摇晃晃,到家已经傍晚了。 她家在国营大厂的家属院子里,老式的平房,已经有几十年楼龄了。 周围有本事的邻居都买了小区房子搬走了,剩下的都是一些没本事的,窝窝囊囊的,一家两代或者一家三代挤在小小的平房里。 吴红玫特别挑了这个点回家,邻居们都在自家房子里做年夜饭。路上不会遇着熟人,不会有人拦着她问东问西,也不会有人在问东问西之后再向她吹嘘他的儿女们有多厉害。她小时候曾经也是“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还是“别人家的孩子”。有一回,她亲耳听到邻居教育她的孩子:“你可千万别跟老吴家的闺女学,自己没本事,找个男人也没本事。” 顺顺利利到家门口,她挑起棉帘子,先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浓烟是从厨房里跑出来的,想来是母亲在做年夜饭。她放下行李,将门帘挑起,又打开窗子,然后冲着厨房方向高声说:“妈,怎么还没换抽油烟机,我上回不是给你打了两千块钱叫你买新的吗?” “还能用,换新的多浪费。” 母亲端着菜出来,将菜搁在桌子上,用衣袖擦去熏出来的眼泪。她才五十出头,又黑又瘦,头发半白,皱纹纵横交错。 吴红玫忍不住咳嗽两声,说:“都这样还能用?妈,你别这么苛刻自己。” 弟弟吴红涛从卧室里出来,说:“姐,我也这么劝过妈。妈说,等换了新房子再换新的。”他今年十七岁,高三学生,明年要高考。 第28章 夏明说趁着春节拜访苏父苏母,苏筱一开始是不乐意的,毕竟才刚刚在一起,还没有彻底了解。她家就是一个普通人家,住的还是2000年前分的福利房,虽是三室两厅,却不怎么宽敞。父母文化程度不高,一辈子生活在小地方,见识有限。她怕夏明不习惯,更怕他唐突了父母。 后来才发现,真小看他了。 他这个人做任何事情都有明确规划,既然打定主意要和她在一起,便也规划好了如何与她的家人相处。上门带的礼物是两瓶茅台两盒燕窝,既不贵重也不寒碜,考虑了二老的需求。对待二老的态度温良恭谨,有一答一,有二说二,但也不刻意讨好。能帮苏母写春联,也能陪苏父下棋。苏父是个臭棋篓子,他没有刻意让他,杀得他连连悔棋。 母亲自然不用说,光看他的长相,已经越看越喜欢。父亲也很欣赏他,觉得他不谄媚不佞言。他们俩亲热地唤他“小夏”,然后叫苏筱“我家那笨丫头”,考虑到他是北方人,母亲还特别跟着视频学怎么做面条,待遇之高,已经超过了苏筱。 隔壁邻居、亲戚朋友听到风声,纷纷找了借口上门来看他,都是带着挑剔的眼光来的,最后也都酸溜溜地回去了。苏筱又重新变回“别人家的孩子”了。去年这个时候,她被亲友们指指点点,说是再这么挑三拣四将来肯定嫁不出去。 不过一年,恍如隔世。 热热闹闹地过完大年,苏筱和夏明一起于正月初七踏上返回北京的列车,她请了半天假,所以并不知道一回到北京,就要面对一件对她人生来说至关重要的事情。 赵显坤有很多规矩,比如说春节后第一天上班,他必然会来,必然会签署001号任命书,任命的都是重要岗位。去年年底,负责主营业务的副总经济师老董因病提前退休了,这个岗位管着所有的施工项目和地产项目,非常重要。所以,今年的001号任命书肯定是关于这个岗位,只是不知道会是谁?好些人对这个岗位感兴趣,私下里没少找人活动。不过,目前来看,胜率最大的应该是非主营业务的副总经济师赵鹏,不仅因为他原本就离这个岗位只有一步之遥,还因为他背后有汪明宇的支持。 玛丽亚接到唐秘书的电话后,脚步轻快地来到赵显坤的办公室。 “玛丽亚,把天成主任经济师苏筱调到集团担任副总经济师,负责主营业务。” 玛丽亚很震惊,她早料到赵显坤想提拔苏筱,所以年会的时候才向苏筱示好。但她以为赵显坤会提拔赵鹏担任负责主营业务的副总经济师,让苏筱接赵鹏的位置。现在却是让苏筱直接负责主营业务,而且还是在没有提前沟通的情况下连升三级,这太不寻常了。估摸着消息传出去,整个集团都要震动了。 “怎么,有问题?” 玛丽亚摇摇头说:“没有问题,我马上跟汪洋和苏筱谈谈。” “不,不需要谈,直接出任命书。” 玛丽亚瞪大漂亮的眼睛:“董事长,这不合适吧。” “合适,她的人事权在集团。” 玛丽亚心里嘀咕,员工所签的合同里确实有“服从公司对员工的合理调配”这么一条,苏筱连升三级也属于合理的调配范围之内,只是事先不知会她上司也不通知她本人,而是直接下任命书,显然太不合理了。 “还有什么问题?”赵显坤见她还站着。 “不提前跟汪洋、苏筱沟通一声,我怕到时候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没关系,有什么麻烦,让他们冲我来。” 话说到这种程度,玛丽亚自然没法坚持:“行,这就出任命书。” 赵显坤在任命书上签了字,玛丽亚拿着任命书走出董事长办公室,刚拐进走廊,打扮得油光水亮的何从容从电梯里出来,吹着口哨,手里拿着一枝娇艳欲滴的玫瑰花,像是从好莱坞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 玛丽亚叉着腰,往走廊中间一站,挡住他的路。 “几点了,你才来?” “倒时差呢。” “这么多天你还在倒时差?” “对呀。”何从容将玫瑰花递给玛丽亚,“鲜花送美女,美女别生气,生气老得快。” 玛丽亚接过花,白他一眼说:“注意一点,董事长不喜欢迟到的人。” 何从容比画一个ok的手势。 玛丽亚这才让开路,往电梯间走去。 下电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先给汪明宇打了一个电话,将001号任命书内容说了一下。 汪明宇很是惊讶,问:“苏筱是谁?” “天成的主任经济师。” “什么玩意儿!”汪明宇忍不住爆了粗口,“二级子公司的主任经济师连升三级,这怎么行?” “董事长已经签署任命书了。” 人事任命本来就是赵显坤的权限。当然一般情况下,他会跟领导班子成员通气,但他要是打定主意不通气,别人也拿他没办法。汪明宇气呼呼地挂断电话,想了想,又给赵鹏打了一个电话。 “你马上调查一下苏筱的情况。” “苏筱是谁?” “天成的主任经济师,董事长刚刚任命她接替老董的职位。” “老董的职位?”赵鹏先蒙了一下,等明白过来,脱口而出,“不可能吧。” “玛丽亚刚刚通知我的。” 赵鹏气急败坏地说:“汪总,董事长怎么能这样?我好歹在集团干了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提拔我也就算了,提拔这么一个资历明显不如我的小丫头,那是什么意思呀?这太丢人了,以后让我在集团里怎么混?” “别着急。” “我不是着急,这太欺负人了。哪有这么办事的?” “我明白,不要说你,我也郁闷。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赵鹏怔了怔,怀疑地问:“董事长都没跟您商量?” “没有,我也是刚刚听玛丽亚说的。”汪明宇顿了顿说,“这件事是我大意了。你的资历摆在那里,我以为董事长会在集团班子征询大家的意见,我投你一票、胡昌海一票、徐知平一票、玛丽亚一票,事情就妥了。 没想到董事长不走寻常路,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现在怎么办?” “任命书都出来了,事情已成定局,只能这样了,但是你也别着急上火。”汪明宇微微一笑,“空降兵通常都是干不久的。” 玛利亚打了一圈电话,确保领导班子成员都已经知道了001号任命书内容之后,把吴红玫叫到办公室。 “helen,有个非常重要的case交给你。” “玛丽亚,你说。” “董事长要调苏筱到集团担任副总经济师,你发任命书到天成吧。” 吴红玫大吃一惊:“集团副总经济师?” 玛丽亚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没错,你的同学很厉害。” 吴红玫心情复杂:“我这就去办。” “去吧。”玛丽亚将任命书递给她。 吴红玫接过任命书,回到自己的工位,反复地看了几遍。薄薄的一张纸拿在手里,却有千钧之重。她知道自己应该替苏筱高兴,但她实在高兴不起来。她的好朋友,短短两年时间,从最底层的成本主管做到集团的副总经济师,光速都没有这么快。而她自己呢,还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招聘主管。 她和她之间真有这么大的差距吗? 不,一定是命运不公。 任命书到达天成时,苏筱还在高铁上。 大嗓门杜娟咋咋呼呼地闹得全公司都知道了,一个一个地跑过去看任命书,仔细辨认董事长的签名。行政部经理卢大姐以前在集团办公室待过,认得赵显坤的签名,十分肯定地说:“这是真的,苏妲己又要高升了。” 新来的财务部经理欣喜地说:“这么说,以后苏妲己要去祸害集团了。” 杜娟托着腮帮子想了想:“我看苏筱不见得会去集团。” 卢大姐白她一眼:“你个傻丫头,苏妲己野心大着呢,怎么可能不去集团。再说,她走了不好吗?” 杜娟努努嘴,不服气地说:“她走了好什么呀?咱们去年的年终奖比前年多了一半,还不是她的功劳呀。” 经济问题是最现实的,大家从妒忌和怨恨中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万一苏筱走了,接替她位置的人不能继续创造效益,怎么办?卢大姐首先发现了苏筱的优点:“其实苏……筱挺好的,人爽快,又不多事。” 出纳范姐也附和:“以前老被汪总催着要钱,自从她和我们财务部建立每日资金台账,我这个出纳轻松多了,我也舍不得她走。”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分析苏筱会不会接受任命。 汪洋从外面回来,看大家聚在一起说话,顿时大发雷霆:“都不干活了?” 卢大姐把任命书往汪洋怀里一扔:“汪总您看看吧。” 汪洋看了一眼,长年施工晒出来的黑脸更黑了,不耐烦地冲大家挥挥手:“都干活去。” 大家一哄而散。 汪洋回到办公室,把任命书又仔细看了一遍,狠狠地摔在桌子上,拿起电话就拨打董事长办公室。唐秘书娇美的声音在电话另一端响起,他又使劲一挂,倒在大班椅里,把西服扣子全解开,点燃一支烟狠狠地抽着。 终于明白年会时赵显坤找自己谈话的目的了,说什么天成进步很大,希望在全集团推广,那全是狗屁,就是为了套自己的话,而自己也真傻,在他面前把苏筱夸成了一朵花。 第1章 新任副总经济师还没有上任,集团已经有她的诸多话题,二十八岁、董事长钦点、绰号苏妲己、踩着上司的尸体上位……集团里的人纷纷给天成建筑的熟人打电话,询问苏妲己的品性爱好,然后添上个人喜好加以宣传。 苏筱逼走陈思民上位的事情经过反复加工,一次比一次更具传奇色彩。 二月初二龙抬头,苏筱正式走马上任。 迎接苏筱的是玛丽亚,她穿着阿玛尼的黑色套装,腰间绑着一根拇指粗细的牛皮腰带,露出两条仙鹤般纤细修长的小腿,踩着十二厘米的鲁布托水晶高跟鞋,鞋跟敲击着大理石地面哒哒哒作响,像是行军的鼓点。远远地,她朝苏筱伸出手,像是万里长征后的陕北会师,苏筱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起那句深入人心的经典台词:“同志,你终于来了。” 但是并没有。 玛丽亚走到她面前,突然停下脚步,缩回手按着蓝牙耳机。 “胡工还没有来?那怎么行。你赶紧打电话催一下,让他一定要出席,就说是董事长交代的。” 掐断通话,玛丽亚脸上浮起亲切的笑容,握着苏筱的手重重地摇晃几下。“亲爱的,你今天真漂亮。” 走马上任,苏筱自然也是精心装扮过的,黑色的宝姿套裙非常简洁,没有阿玛尼的气势。在挑衣服的时候,她放弃经典西装领,选择了柔和的彼得潘小圆领,更衬得她脖子修长,散发出一种女性的秀美乖巧气息。没错,秀美乖巧,她是故意的,苏妲己的恶名已经传遍集团了,她不需要再用强势的装扮去震慑别人。现在,她只希望大家都认为她是柔弱的,不值得成为对手。 “comeon,大家都在等你呢。”玛丽亚领着苏筱往电梯间走去,脸上笑容依然亲切,心里却有些不爽。她今天气势全开,还穿上十二厘米的大杀器,不说是砸场子,也是为了震一下传说中的苏妲己。结果人家完全没有对抗的想法,收起全部锋芒,改走小白花路线,顿时把她衬托成《101只斑点狗》里的女魔头库伊拉。 见面会安排在大会议室,长长的方桌两旁坐满公司的高层,一眼望过去,非黑即灰。本来都在交头接耳,喁喁私语。当玛丽亚领着苏筱走进去的时候,细碎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所有人像是听到隐形号令,目光刷刷刷,整齐划一地聚焦到苏筱身上。 “各位,今天我们的团队又添了一员新的干将,欢迎新任副总经济师。”玛丽亚朝苏筱做出请的姿势,“苏筱。” 苏筱上前一步,微笑颔首。“大家好,我是苏筱,以后请多多关照。” 在场二十多号人,大部分都是大老爷们,有的之前见过她但没有深刻印象,有的压根儿就没见过她。他们都知道她是董事长钦点火箭直升的,也听说过她pk掉陈思民的经过,更对她的苏妲己恶名浮想联翩。他们想过,她可能是个让男人看一眼就厌恶的灭绝师太,或者是玛丽亚那样解锁了美貌与手段双重技能的白骨精,就是没想到会是个白净秀气的小姑娘,看起来像是没到二十五岁……这一刻,好多人都产生了“心理建设这么久,居然就给我看这个”的微妙错乱感。 “我相信大家在工作中已经接触过苏副总,但按照流程,还是要正式认识一下。”玛丽亚指着汪明宇,“苏筱,这一位是集团副总经理兼执行董事、总承包公司总经理汪明宇。” 汪明宇站了起来,朝苏筱伸出手,笑容满面,语气和善。“知道你很年轻很能干,没想到还这么漂亮,一下子拉高了我们集团管理层的颜值。 我代表振华集团管理团队欢迎你的加入。” 苏筱与他握手:“谢谢汪总,以后还请汪总多多指点。” 做工程起家的几乎全是糙爷们,汪明宇也不例外,脸颊还留着当年青海修路时晒伤的痕迹,额头上层层叠叠的抬头纹更是布满岁月沧桑。他原本有个绰号叫老黄牛,因为今年年会上的表演深入人心,所以有了另一个绰号叫熊大。苏筱觉得“熊大”比“老黄牛”更适合他,狗熊看起来憨厚笨拙,实际上一直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这是集团副总经理、地产公司总经理林小民。” 这是苏筱第一次见林小民,但是闻名已久。他不到四十岁,年薪过千万,是当之无愧的黄金单身汉。集团里流传着很多他的语录,最最出名的要数“喝最烈的酒泡最美的妞赚最多的钱”,是不是他说的已经无从考证了。他还有个称号叫作“阿玛尼的男人”,因为他只穿阿玛尼的男装。 “这是总经济师徐知平。” 徐知平站了起来,笑眯眯地伸出手:“第一次看到你做的标书,我就知道你将来要来集团的,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快,年轻人就是干劲足。欢迎你,苏筱。” 苏筱欠了欠身,说:“谢谢徐总。” 来集团之前她做过功课,集团班子的每个人都研究过,研究得最多的就是顶头上司徐知平。汪洋对他的评价很高,说:“徐总,那是一等一的好人,人如其名,做人做事都是一碗水端平。” “这是我们的财神爷总会计师高进。” 高进除了管财务部还管投资部,之前苏筱陪汪洋去投资部借款时,见过他一面。财会人员干的都是细致活,所以在生活中也容易养成严谨细致的作风。高进就很典型,头发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乱,穿的西服也是一个褶子都没有。 玛丽亚的嘴里蹦出一个一个的“总”“副总”,苏筱同他们一一握手,一轮下来,她记住了四个人,汪明宇、林小民、徐知平、副总经济师赵鹏。徐知平是她的顶头上司,汪明宇分管施工,林小民分管地产,都属于主营业务,也算是她的上司。至于平级同事赵鹏,记住他,是因为他一直用怨妇般的眼神盯着她。 这也难怪,他负责非主营业务,苏筱负责主营业务,用句不恰当的话比喻,苏筱是原配,他就是小妾,苏筱是嫡子,他就是庶出。可悲的是,他进集团已经十几年了,在外围业务副总经济师职位上也干了三年,原本以为负责主营业务的老董一走,就该是他了。没想到横空冒出一个苏筱,一个二十八岁的小丫头片子,进集团才两年,只是一个子公司的主任经济师,就这么一步登天,将他狙击在一步之遥,他的脸面和尊严都碎了一地,能不怨妇吗? “胡工今天有事,不能出席见面会,等会儿我带你去……” 玛丽亚的话还没有说完,门被重重地推开,一个人大步走了进来。他五十多岁,顶着一头野蛮生长的半白头发,胡子拉碴,眼圈黑黑。他皱着眉,嘴角下拉,神色有点不耐烦。 玛丽亚上前一步说:“苏筱,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集团总工程师胡昌海……” 胡昌海伸出手,语气敷衍:“欢迎,欢迎。” 他是技术大拿,在行业里都小有名气。苏筱欠身握手,恭敬地说:“胡工您好。” 胡昌海松开手,看向玛丽亚,不高兴地说:“没其他事了吧,工程部有个重要的技术会议,都等着我呢。我先走了。” 玛丽亚赶紧叫住他:“胡工,你等一下,董事长有话说。” 胡昌海顿住脚步,诧异地说:“董事长不是去上海出差了吗?” 玛丽亚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电视里,赵显坤端坐在酒店的沙发上,窗外是东方明珠塔。“今天是苏筱正式入职的日子,首先我代表集团领导班子表示热烈的欢迎。大家都知道,苏筱今年才二十八岁,是集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高层管理。年轻代表着无限可能,年轻也代表着经验不足,在座各位都是她的前辈长辈,我希望大家多多爱护、多多帮助她,让她尽快融入我们这个大家庭。” 众人鼓掌。 掌声如雷,传到了走廊里,落进吴红玫的耳朵里,抓心挠肺。她忍不住朝门里张望一眼,正好看到所有的高层都起立鼓掌,苏筱微笑着说了什么,然后冲大家鞠躬。 众星拱月,不过如此。 见面会结束,玛丽亚又带着苏筱到各个部门打招呼,顺带介绍了集团办公楼的分布情况。集团大厦总高三十层,一二三层都是商业楼,租给银行、证券公司、咖啡馆等。四层是食堂,五层至二十四层,分别给了总承包公司、地产公司、装饰装潢公司、机械公司、资产管理公司、安保公司等;二十五层至三十层属于振华(集团)有限公司办公地点,其中三十层只有董事长办公室、会客室和专属会议室,二十九层是集团领导班子的办公室以及重要副职的办公室,像苏筱的办公室就在二十九层。 拜访完所有部门,已经中午了。玛丽亚带着她到食堂。食堂很大,能容纳上千人同时进餐。即使如此,也不足以容纳全部员工,只能实施错峰就餐。振华集团这些年赚了不少钱,可谓富得流油,所以各方面都透出一股土豪气息。食堂也不例外,不仅菜色丰富,还分中餐和西餐。 走遍各个部门,跟几十个人握手,苏筱早就饿得两眼冒绿光,拿着大盘子,选择了几样大鱼大肉,狠狠地装满。转身看到玛丽亚的盘子里就放着一份蔬菜沙拉和一小块三明治。她环顾四周,发现很多女同事都跟玛丽亚一样只吃三明治和蔬菜沙拉。有几个女同事从苏筱身边经过,看到她盘子里的大鱼大肉,都掩嘴而笑。 玛丽亚往前走,很快察觉到苏筱没有跟上,转身,看到她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 “你们吃得真少。” 第2章 汪明宇刚在沙发上躺下,准备小憩一会儿。 办公室的门被重重推开,胡昌海踢踢踏踏地走了进来,头发凌乱,满脸阴郁。 汪明宇坐起身:“吃饭没?” “刚开完会。”胡昌海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头枕着沙发靠,大声地叹气。 汪明宇叫了秘书进来,吩咐她让食堂大厨单独做份饭菜给胡工。 “怎么,会议开得不顺利?” “顺利。” “那谁惹你了?” 这句话就像火星落进了磷粉里,胡昌海一下子炸了,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瞪着他:“你还好意思问我,我还想问你呢,现在集团怎么回事呀? 我在开重要技术会议,人力资源部一个接一个的电话,非要我去参加什么见面会,就为了跟一个小姑娘握个手说一声欢迎。突然提拔她当副总经济师也就算了,还搞这么大阵仗的入职仪式,就差铺红地毯了,这是做给谁看的呀?” 汪明宇在他身边坐下,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胡工,你也不要只钻研技术,偶尔还是要关心一下集团的运营。” “运营不是有你们嘛,我又不懂,关心也是抓瞎。再说我哪有这个精力,青海项目的冻土没解决呢,我头大着呢。”胡昌海说着,又恼火了,“我这一天天忙的,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还非要我出席见面会。明宇,你最了解董事长,你说,他这是要干啥。” 汪明宇装模作样地说:“说句实话,现在我也看不懂。” “是给咱们这些老家伙上眼药吗?嫌弃咱们这些老家伙了?” 汪明宇摇摇头:“嫌弃谁也不能嫌弃到你头上,你可是咱们集团的技术大拿。” 胡昌海摆摆手说:“少来了啊,别糊弄我,当我没眼睛看,我只是不爱管事。董事长让许峰代替老徐审计,现在又搞来一个苏筱,明摆着的事,他这两年变了,越来越喜欢提拔年轻人了。” 汪明宇继续打哈哈:“可能年轻人有干劲吧。” 胡昌海皱眉瞪着汪明宇:“你现在怎么这么油滑了。” 汪明宇为难地说:“胡工,现在不比从前。” “我就不信这个邪。”胡昌海越说越生气,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汪明宇脸上的为难也消失了,不紧不慢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躺在沙发上,闭上双眼休息。 才躺半刻钟,赵鹏来了,跟偷了油的老鼠一样窃喜不已。 汪明宇跟他很熟,也不起身,就半躺着,叫秘书重新上了热茶。 “刚才徐总去找苏筱了。”赵鹏身子前倾,凑近他说。他的办公室在苏筱的正对面,徐知平走进苏筱办公室后一直没有关门,他听得一清二楚。 “哦?”汪明宇瞟他一眼,徐知平是苏筱的顶头上司,找她不是很正常。 “他把天科那档烂事交给她了。”赵鹏越想越乐,不由笑出声来,“我看徐总挺淡定的,还以为真淡定。” “没有什么毛病,他这是正常交接工作。”汪明宇以告诫的口气说,“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可别往外说。老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呀?他是不会让人挑出错的。你要是把这话传出去,是妄自揣测,老徐会对你有看法的。” 赵鹏收了笑,说:“我怎么可能跟别人说。” 汪明宇挪挪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点:“我早说过了,你别着急,大把人比你着急。董事长钦点,听起来很好听,可这是双刃剑。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呀,没事还好,她要是有点事,不用你,自然大把的人去踩她。” 赵鹏低声说:“我看她长得不赖,董事长会不会看上她了?” “董事长也不是毛头小伙子,不至于看上一个女人就提拔她。她还是有真本事的,把天成搞得很好。她做的全面预算管理你看过没有?” 赵鹏不屑地说:“那个太初级了。” “你这么看问题太简单粗暴了,同样一支笔,有人做出来是大路货卖两块钱,有人做出来就是工艺品卖两千块。”汪明宇苦口婆心地说,“你好好看看,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赵鹏唯唯诺诺地点头,但心里很不以为然。他坚信是赵显坤看上她了,苏筱可能有些本事,但不至于大到连升三升,除了赵显坤看上她,他找不出第二个理由。再说了,在职场里,女人要上位靠的是什么?他见过太多了。 此时苏筱办公室里,徐知平还在交代工作。 “本来,我应该让你先适应两天,但是这件事比较重要,董事长问过好几回了,所以我想还是先交到你手里。”徐知平把资料递给苏筱,“你先看一眼,有什么问题,我现在有时间,可以帮你解答。” 苏筱翻开资料看了一眼:“是上次审计要补交的差额?” “对,前年审计查出来,按道理去年就应该交了,都一年了,天科一直没交。它不交,其他四家也没有交,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苏筱点头。那次审计,天成查出需要补交差额大概300万,陈思民离职后转到她手里,她当时问过汪洋,汪洋说天科都没交,咱们交什么?本来就是天科惹出来的事情,天科怎么做,咱们怎么做。 “你知道就好。”徐知平松了口气,“就不用我再从头跟你说了。老董……就是你的前任,他走得匆忙,这事情留了尾巴。但不能不处理了,拖了一年,影响很坏。” “天科为什么不交?” “理由多了,一会儿说核定的数额不对,一会儿说它没钱。”徐知平说,“跟他们打交道,你要有心理准备,黄礼林和他外甥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件事估计还得磨来磨去。” 苏筱心里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微笑着点点头。 “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跟我报告。” “好的。” 送走徐知平,苏筱拿起资料看着。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她叫了一声“请进”。 进来的是副主任经济师赵鹏,他眼里的怨气收起来了,脸上刻意堆出亲切友好的笑容:“有没有打扰你?” “没有。”苏筱起身,指着对面的位置,“赵总请坐。” 赵鹏没有坐下,先晃到窗前,那口气好像刚刚发现:“还是你这边景致好呀,可以看到故宫,不像我那边,就看到三环。” “又不是一直站在窗前看,看故宫和看三环,其实没有多大区别。” “还是有区别的,朝故宫的房子卖得比朝三环的贵。”赵鹏晃了回来,在苏筱对面坐下,顺手拉过资料看着。 对他这种自来熟的举动,苏筱有些反感,但还没有显露于色。 “是天科补交差额的事呀。” 苏筱点点头:“刚刚徐总交给我的,我还没有整明白。” “这事情,复杂呀。”赵鹏心里幸灾乐祸,面上却装出一副古道热肠,“本来老董,就是你的前任,还差几个月才退休。过年前,他催着天科交钱,黄礼林跑过来跟他吵了一架,气得他冠心病发作,这才打了报告提前退休。” 知道这事情难办,没想到这么烫手,苏筱心情复杂。当初许峰审计天科,如果不是她帮忙,根本查不出天科隐匿的利润,天科也就不需要补交800万。隔着一年多,兜兜转转,这800万还得由她来追。 “不过,你不用担心。你是董事长钦点的,黄礼林肯定得卖你面子。” 这话里藏着满满的恶意,说的是董事长钦点,其实就是暗示她跟董事长有着非正常的关系。苏筱心生反感,笑盈盈地顶了回去:“工作是工作,面子是面子,这是两码事。天科的黄总跟董事长都认识二十几年了,要是看面子,也不需要我去追这笔钱了。” 赵鹏诧异地眯了眯眼睛,看她乖巧秀气,还以为是个软脚虾,没想到是穿了羊皮大衣的刺猬。被扎了一回,知道她不是好拿捏的,他打了个哈哈:“我开玩笑的。对了,我办公室就在你对面,你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尽管来问我。” “谢谢赵总。” 赵鹏走后,苏筱关上门,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资料。资料很翔实,800万是板上钉钉,只是怎么要回来呢?恐怕难度不小。黄礼林对她意见很大,只能先和夏明沟通一下了。 临近下班时,吴红玫终于回了电话:“我这一天都在忙,你怎么样,还适应吗?” “还行。”苏筱好奇地问,“你在忙什么,这么忙?” “瞎忙呗。我还能忙什么?”其实苏筱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在忙,只是不想接,她不想听到苏筱意气风发的声音,更不想看到她意气风发的模样。从前苏筱在天成,她在集团,感受没有这么深刻。会议室里众星拱月的那一幕,对她的刺激太大了。董事长出差还通过电话会议欢迎她,平时总是高高在上的玛丽亚对她也是笑脸相迎,两相比较,显得自己太过潦倒了。她知道自己不对,不应该妒忌好朋友,但真是控制不了,心情一直郁郁不振。 “你怎么了,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有气无力的。” “没事。有点累而已。”吴红玫说,“筱筱,今天晚上我就不陪你庆祝了。” “那怎么行呀,都说好了。” “我真的有点累,你跟夏明一起庆祝吧。不过小心些,集团不禁止内部恋爱,但禁止同一部门同事、上下级之间存在恋爱关系。你管着天科的业务,夏明又是天科的主任经济师,这种情况肯定是不允许的。” “我知道。不过,我们俩绝对不会徇私的。” 第3章 此时,徐知平办公室里,苏筱正跟他汇报跟天科沟通的结果:“我跟夏明沟通了一下,天科去年接了群星广场这个大项目,一直是垫资承建,资金压力非常大,确实存在实质性的困难。” 徐知平不紧不慢地说:“困难,哪个企业没有困难?有困难要想办法克服,不能将困难转嫁给集团。这件事影响太坏,天科不交,其他四家也不交,集团以后还怎么管理。” “我明白,所以我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徐总您看可以不?” 徐知平抬抬手,示意她往下说。 “就是将天科的800万转为贷款。” 徐知平诧异地看苏筱一眼:“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天科提出来的?” “是我想的,不知道合不合适?” “那肯定是不合适。”徐知平说,“集团内部贷款是由投资部把关的,我们没有权利去安排其他部门的工作。如果天科也同意这种做法,正确的流程应该由黄礼林向集团投资部借钱,然后再补交这800万。” 苏筱婉转地解释:“我明白这个流程,也不是想去左右其他部门的工作,就是想探讨一下,当子公司们有实质性困难,能否有更灵活的机制去解决问题。我觉得,尝试一下……” 徐知平抬手阻止她往下说:“我特别理解你想尽快开展工作的想法,但是,集团是个很庞大的机器,大家各司其职,这一点是不能乱的。所以,不要说我觉得,在集团,大家不谈我觉得,只谈规矩和流程。” 顿了顿,他补了一句:“流程正确了,事情也就对了。” 苏筱想了想说:“流程也是为了便利工作。” 徐知平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在天成的时候很得汪洋器重,做了很多原本不在岗位职责范围内的事情。现在你到集团了,这种作风就得改改了,心理上要尽快调整过来,不要去管别人的事情,只用做好自己的事情。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督促天科补交800万,平了账目,至于钱从哪里来,那是黄礼林要解决的问题,而不是你。” 这话已经相当不客气了,就差指着苏筱的鼻子说她在揽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职场潜规则呀,也是徐知平信守的原则。作为苏筱的上司,他不允许她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一旦揽上来,还可能会牵扯到他。 苏筱还在天成的时候,汪洋当着她的面骂过集团,说:“需要钱的时候他们就不请自来,要是有点事找他们帮忙,他们就躲得远远的。” 她还陪汪洋去过一趟集团投资部借钱,给的年化率是15%。 今天早上夏明问她“谁的规则”,她当时回了一句“集团的规则”,现在想想,集团的规则都是有利于集团的,作为子公司,确实很难获得话语权。这或许也是天字号老总们喜欢私下搞小动作的原因吧。 离开徐知平的办公室,她往自己办公室走去。心不在焉,在拐弯时撞上一个人,她赶紧后退一步,嘴里先说着一声“对不起”,定睛一看,是总会计师高进。 “没事。”高进温和地说,“你没撞到哪里吧。” “没有,没有。”苏筱心里一动,徐知平走不通,那么高进呢,他管着投资部呀。“高总,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什么事?” 苏筱将债转贷的想法说了。 高进微微皱眉:“集团没有这样的先例。” “除了没有先例这个问题,您觉得债转贷这个想法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先例就是最大的问题。你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为什么一直没做,那肯定是存在不合理的地方。集团一直鼓励子公司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缺钱可以去社会融资,而不是事事求助于集团。集团不是大家长,不能事事包圆。” “也不是事事包圆,就是对确实存在困难的子公司提供一定的帮助。” 高进敷衍地笑了笑,看看腕表说:“不好意思,我还有个会,以后再谈吧。” 这是拒绝的意思,苏筱只得让开路。 这条路看来是行不通,只能说服天科交钱了。 苏筱心事重重地往回走。 还没有走到办公室门口,先听到一阵笑声,抬头一看,赵鹏和黄礼林就站在她办公室门口,交头接耳地说话。黄礼林看起来心情很好,脸笑得跟朵大菊花一样。他也看到苏筱,抱拳说:“苏总,恭喜你高升了。” “谢谢黄总。您是来找我的吧?” “是呀,我专门来跟你道喜的。” “您太客气了。”苏筱打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进来坐。” 黄礼林拍了拍赵鹏的肩膀,说了一句“晚点再找你聊天”,然后走进苏筱的办公室,好像第一次来一样地打量四周。“上次我来的时候,老董还在,这才隔了一个春节,变化真大。” “应该不大吧,我搬来就这样,还没来得及收拾呢。”苏筱关上门,“黄总,您坐。” 黄礼林在沙发上坐下,原以为苏筱也会坐下,没想到她走到柜子边,打开柜门翻来翻去。“这找什么呢?” “茶叶。”苏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行政收拾的房间,我还不知道茶叶放在哪里呢?” “不用找了,我又不是来喝茶的。”顿了顿,黄礼林郑重地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苏筱转身,诧异地看着黄礼林。 “年会的时候我喝大了,出糗了,真不好意思。把你手机也摔坏了,本来想给你重新买一个,但是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姑娘喜欢什么款式……”黄礼林说着,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购物卡搁在茶几上,“就麻烦你自己去买了。” “已经修好了,不影响使用,不用买新的。” “那你也得收下,否则我心里不安。” 他主动来道歉,态度又这么诚挚,苏筱很高兴,觉得自己从前可能对他的偏见太深了,他其实也没有这么不讲理。“真不用,其实我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借此机会,我也向黄总道个歉。” 黄礼林笑着摆摆手:“那都不叫事儿,说句实话,你一个小姑娘,没有背景,凭借自己的能力,在北京独自奋斗,能做出这样的成绩,很不容易,我是打心眼里佩服的。” 苏筱羞赧地说:“我这点算什么成绩,比起黄总你们差得太远呢。” “你才多大,能做到这种程度很不错了。董事长这么器重你,你将来的前途会更大,所以……”黄礼林双手合十作请求状,“还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家夏明。” 话题陡转,苏筱愣住了,笑容僵在脸上。 “只要你放过夏明,我立刻补交800万,绝不食言。” 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苏筱继续在柜子里翻找着,借着找茶叶,整理心情。 “别找了,我真不是来喝茶的……” “找到了。”苏筱从柜子里取出一罐茶叶,朝黄礼林晃晃,“大红袍可以吧。” 黄礼林有一种拳头击在棉花上的轻微挫败感,默了默,重重地说:“我说了,我不是来喝茶的。” 苏筱置若罔闻,手脚麻利地泡好茶,搁在黄礼林面前,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客客气气地说:“黄总,以前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各自有各自的立场,对错就不说了,现在咱们是一个集团的,在我心里,以前的事情已经翻篇了。” “以前的事情是翻篇了,但是现在又有新的一篇了,能不能翻篇就看你了。” 苏筱有些无奈,恳求地看着黄礼林。 “我是不可能让你毁了夏明的。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我见过太多了。” 苏筱不解:“什么叫像我这样的女孩子?” “家境不好,但野心勃勃。想要出人头地,只能踩着别人往上爬。” 黄礼林见苏筱脸色渐变,笑了笑,“别误会,我不是看不惯你们,社会竞争这么激烈,耍点手段耍点心眼都很正常,能踩着别人往上爬也是本事。” 苏筱神色微冷,失去了故意示好的心情。“我觉得咱们没必要再谈下去了。黄总,您请回吧。” 她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黄礼林老神在在地坐着,喝着茶,纹丝不动。 僵持了一会儿,对面的门开了,赵鹏走了出来,看到苏筱做出请的手势,愣了愣,说:“这是怎么了?” 苏筱微微尴尬,说了一声“没事”,迅速掩上门。 “你到底想怎么样?” “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只要你离开夏明,我立刻补交800万,绝不食言。” 苏筱只觉得匪夷所思:“黄总您以为这是演电视剧呀。再说,一个是公事,一个是私事,怎么可以混淆一谈。” “公事私事,说到底都是咱们双方的事,怎么不可以混在一起谈。其实,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你还年轻,你不懂,婚姻的本质就是资产重组。”黄礼林见苏筱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你跟我犟没有用,社会的大规则摆在那里。爱情这东西就是头脑发热,能热一时,热不了一辈子。热没了,还不是柴米油盐拿钱过日子,所以钱才是最重要的。老话都说了,贫贱夫妻百事哀。所以从古到今,婚姻都讲一个门当户对,组合在一起才是1加1大于2。” 苏筱完全失去了同他说话的兴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黄礼林继续说:“手里不是抓着更好的牌了吗?就不要惦记着我家夏明了。” 苏筱一脸迷惑:“什么更好的牌?” 黄礼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董事长他这么看重你,不可能只是为了工作吧。” 苏筱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怒火中烧。 第4章 跟着120去医院的是汪明宇和集团办公室主任,传回集团的消息并不太好,黄礼林一直在抢救中。苏筱缓过来后,也去了医院,她一个人去的,没叫吴红玫陪。心里再惶恐,也得面对现实。 惴惴不安地走到手术室外,一眼就看到夏明。他倚着墙壁站着,怔怔然地看着“手术中”那三个字,一向从容不迫的表情消失了,目光中只有紧张和害怕。苏筱走到他旁边,他都没有发觉。 “夏明。” 他转眸看着她,先是蒙的,渐渐地眼神锐利起来,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苏筱不由自主地怵了一下。 他问:“怎么回事?” “你舅舅来找我,说了一下800万的事情,要走的时候,突然发病了。” “你跟他吵架了?” “没有。我们没有吵架。” 夏明盯着她,似乎在判断话的真伪,然后他没有再问,扭头又看着手术室的大门。苏筱很想和他再说说话,但看出他兴致缺缺,站了一会儿,讪讪地终究张不开口,只得放弃,走到长椅边坐下。 又过了半个小时,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因抢救及时,黄礼林没有生命危险,生命体征也平稳,不需要进icu观察。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把黄礼林送进单人病房后,汪明宇拍拍夏明的肩膀说:“公司还有事,我先回去了,你有什么需要跟潘主任说就行了。” 然后又交代办公室主任,“你留在医院,有事随时跟我汇报。” 他是集团二把手,亲自送黄礼林到医院,又守到手术结束,已经很够意思了。夏明表达了感激之情,又亲自送他离开。办公室主任姓潘,是个中年男人,又勤快又八面玲珑,倒水、擦脸、取药、找护工,一个人干得飞起,苏筱完全插不进手。 夏明送完汪明宇回来,对苏筱说:“你也回去吧。” “我……” 夏明疲倦地说:“回去吧,有什么事等我舅舅醒了再说吧。” “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 夏明不说话,像是没听进去,也像是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吗?” “我现在没有心情考虑这些。”夏明的目光落在黄礼林脸上,一副不想多话的表情。 苏筱有些受伤,心里很堵,眼睛发涩。徐知平、玛丽亚、何从容不相信她,她无所谓,但是夏明怎么可以不相信她呢?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呀,满腹的委屈,无人聆听,只能憋在肚子里。 “那你好好照顾黄总。” 她转身走出病房,连再见都没有说一声。 苏筱走后,夏明又打发走办公室主任。 办公室主任一开始还以为他怕麻烦自己,再三表示不麻烦,后来听他说想跟舅舅单独待会儿,他顿时理解了,买好一切住院用的物品,这才走了。 关好病房的门,夏明垮了肩膀,走到病床前坐下,悲伤地看着黄礼林。他双眸紧闭,嘴巴还是歪的,灰扑扑的脸庞毫无生气,皮肤一下子松弛了,耷拉在脸上,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 一直以来,黄礼林都给他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以至于都忘记他已经年过五十了。夏明鼻子发酸,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夏明的父亲是个爱钻研的学者,母亲是个爱工作的医生,都不是擅长过柴米油盐生活的人。吃饭的问题还好解决,毕竟大学和医院都有食堂。可生活不是只有吃饭一件事,小时候他经常被一个人留在家里,差点就得了抑郁症。是黄礼林放下工作陪着他,让他骑大马,带他去游乐园,陪他上兴趣班,带着他踢球,他才渐渐地开朗起来。 小升初,初升高,大学毕业,研究生毕业。他人生的重要时刻,父母未必在场,但黄礼林一定在。黄礼林只是他的舅舅,给他的却是父亲一般的陪伴与照顾。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他才选择了保送同济大学的土木工程专业。当时他父亲特别不理解,说:“你的成绩选什么不行,金融、法律、哲学、医生都是很好的专业,工作体面,社会地位高。实在不行,搞学术研究也行呀,咱们家还从来没有出过工科的。” 陈年往事如同画卷一般在脑海里展开,夏明越想越难过,眼眶也红了。他明白黄礼林为什么这么反对他跟苏筱一起,因为他就像是精心栽培的大白菜,不能随随便便地让人拱了。虽然自己不认同黄礼林的观点,但没有办法责怪他,毕竟他的出发点是爱。苏筱说她没有跟黄礼林吵架,他不是不信,而是知道吵不吵架不重要,对黄礼林来说,苏筱的存在就是一根刺。 敲门声打断了夏明的思索,他扯过一张纸巾擦去眼泪,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平稳了情绪,这才叫了一声“进来”。进来的是天科的财务经理杜永波,他拎着公文包,神色慌张,看到黄礼林眼圈先红了:“黄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早上还是好好的……” 夏明举起食指到唇边嘘了一声,杜永波连忙将余下的话吞回肚子里。 “我舅舅没事,没有生命危险,你不要担心。” 杜永波点点头,松了口气。 “有两件事要交给你,你马上回去处理。” “什么事?” “第一件事,我舅舅中风的消息不要传出去。” 杜永波面露为难之色:“有不少人已经从集团得到消息了,刚才都跑来问我是不是真的。” “等一下你回去,告诉他们我舅舅已经醒了,没有什么大碍,还要叮嘱一下他们,不要往公司外面传,特别是分包商那里。” 杜永波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第二件事,把能收的款项尽量收回来,暂停与工程无关的管理类支出。” 杜永波怔了怔:“这……为什么?” 夏明叹口气道:“提前做个准备吧。希望用不上。” 杜永波隐隐明白他的担忧,再次点头。 “你现在就回去,赶紧处理,静悄悄的,不要动静太大了。”见杜永波的眼睛一直看着黄礼林,夏明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舅舅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杜永波跟着黄礼林十几年了,感情深厚,深以为然地点着头:“黄总是好人,老天不会不长眼的。夏总,我回去了,有事你再联系我。” 夏明点点头。 杜永波刚走到门口,门被重重地推开,啪的一声撞在墙上。推门那个人三十出头,高大强壮,目光凶狠,留着寸头,脖子上文满了刺青,凶悍之气毕露。杜永波吓得后退一步。那人轻蔑地看他一眼,往旁边一闪,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原来他身后还有一个人。那人脑袋锃亮如同灯泡,只在头顶覆着一小片头发。他四十多岁,膀大腰圆,后脖子堆着层层叠叠的肉,穿着价值不菲的黑色西服,一只毛茸茸的闪电貂在他肩膀上爬来爬去。医院禁止带宠物,也不知道他怎么带进来的。 杜永波有些吃惊:“崔哥,您怎么来了?” 被唤作崔哥的人根本没搭理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花脖子马仔紧随其后。 夏明上前两步,挡住他们的路:“你是我舅舅的朋友吧,谢谢你来探望他。我舅舅刚刚动过手术,伤口容易感染,所以还请您把您的宠物留在外面。” “我家闪电很干净,天天洗澡,比你都干净。” “再干净它也是动物,动物身上的菌群跟人类是不一样的,病人免疫力低,很容易感染。” 崔哥脸色一沉说:“我要是不把它留在外面呢?” 杜永波在两人身后,满脸焦急地冲夏明使着眼色。夏明只作没看到,掏出手机说:“那我只能报警了。” 崔哥杀气腾腾地盯着夏明良久,见他丝毫不肯退让,冷笑一声说:“好,等一下你不要后悔。”将闪电貂交给花脖子马仔,“你去外面等我。” 马仔为了表示忠心,恶狠狠地瞪夏明一眼,抱着闪电貂走了出去。 夏明让开路,并做出请的手势。 崔哥倒背着双手,晃到病房前面,低头审视着黄礼林:“废了。” 夏明知道来者不善,也不生气,说:“我舅舅的情况并不严重,抢救及时,没有生命之忧,医生说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就能恢复。” “就他这个样子,别说三个月,三年都好不了。” “我母亲就是医生,我对这个病比你要了解。” 崔哥这才转过身来,正视着夏明,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夏明吧,你舅舅跟我提过你,我姓崔,大家都叫我崔哥。前一阵子你舅舅在我这里借了一笔钱,也没多少,3000万,说是等银行贷款放下来就还我。” “过桥贷款?”夏明看向杜永波,杜永波点了点头。 “没错。本来你们公司这笔贷款银行是说好的,下个月就发,但是黄胖子这样……”崔哥摇了摇头。 “我们公司在建五个项目,运营正常,负债率也在合理范围内,银行没有理由更改主意。” “那么多优质公司在等贷款,为什么银行要给你们呢?你觉得是运营情况和负债率吗?”崔哥嘿嘿两声,霸气侧漏地说,“是因为我,明白吗?是因为我。” 夏明看向杜永波,他又点了点头。 “什么条件能继续放贷?” “你也配跟我谈条件。”崔哥切了一声,“一个小鸡仔,不知道天高地厚,自以为骨头很硬,我见多了,最后还不都是抱着我大腿哭。” “那你说怎么办?” “看在黄胖子的面子上,我给你三天时间,把钱还清。逾期不还……”崔哥瞅着夏明的手指,“我家闪电可喜欢啃手指头了。” 崔哥出了门,杜永波才敢大声喘气。 “他到底是什么人?” 第5章 赵显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起邮件看着,一封又一封,脸色渐渐地不好了。突然,他将邮件重重地甩在桌子上,顿时纸张纷飞,有几张飘落在地上。这一动作吓着了何从容和唐秘书。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大气不敢喘。 过了几分钟,赵显坤缓过劲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着何从容说:“你奔波了一天,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何从容明白赵显坤有话要跟唐秘书说,于是二话不说,转身走出董事长办公室。走到电梯间,玛丽亚正从电梯里出来,拦住他说:“董事长还在办公室吗?” “在呢,但是我劝你别去,他刚才发了很大的火。” “为什么发火?” “就那些邮件,他刚才看了。” “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他什么都没有说。他要说也不跟我说呀。”何从容冲董事长办公室的方向摆摆头,“有什么事他都是跟小唐说的。” 玛丽亚皱眉说:“那怎么行啊!你不能总这样。” “怎么不行,我可以呀,我不就是来打酱油的吗?”何从容吊儿郎当地笑了笑,走进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上了自己的跑车。此时已是深夜,沸腾的北京城已经安静下来了,车辆稀少,他一阵风般开回住处。 他的住处在寸土寸金的cbd,是套将近三百平方米的大平层,那是母亲留给他的。他母亲是北京人,在美国留学时认识了他的父亲。当时他的父亲刚刚结束了第二段婚姻,但母亲还是飞蛾扑火般地爱上了。 他的外公并不同意这一段跨国婚姻。他是朝鲜战争中幸存的军人,一颗心红彤彤的,坚定地认为美帝国主义就是纸老虎。他派女儿去留学,是打入敌方阵营,学习技术报效祖国,而不是“投敌叛国”。母亲是个孝女,无奈地回到中国,但当时已经怀了他,并且执意生下了他。所以他其实是在北京出生的,幼儿园也是在北京上的。小学二年级,外公过世,横亘在父亲和母亲之间的障碍消失。母亲带着他到了美国定居,并且和刚刚结束第三段婚姻的父亲结婚。 对北京,他有着很复杂的情感,既陌生又熟悉,既亲切又遥远。 有时,他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会下意识地去寻找外公外婆的住处。 那个地方已经拆迁了,他是找不着了。更多的时候,他会坐在偌大的客厅里玩各种各样的游戏,直到累垮了,往床上一躺。他的狐朋狗友都在美国,在这里,他只是一个人。 但今夜不同,今夜有个人等着他。 是他父亲的律师,也是美籍华裔,叫李大维。他三十多岁,收拾得油光水亮,常年健身,身体非常壮硕,一口大白牙。其实他的五官轮廓非常中国,但完全是美国人的气质。 他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看着何从容说:“先生让我问你,知道错了吗?” 何从容哈哈大笑:“你告诉他,如果当年不是他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我,要错,也是他先犯的错误。” 李大维摊摊手说:“你不会真想我把这句话带回去吧。” “带,为什么不带?” 李大维无奈:“mark,使性子解决不了问题。你已经二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既然我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不把我母亲的遗产交给我?” “让我给你一个忠告,如果你真想解决问题,对抗一定是最愚蠢的办法。” 何从容不以为然地呵了一声,走向客厅:“你可以走了。” “你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 “看起来确实不错。”李大维看着散落一地的游戏机,嘲讽地说,“估计再有六个月你就可以成为快乐的肥宅了。” “那也不错。”何从容拣起一个游戏手柄扔给他,“来一局,一局一千美金。” 李大维输了五局,为了钱包的安全,结束和他的对抗,回了酒店。 何从容心情很好,所以第二天又睡过头了。 等他赶到公司的时候都日上三竿了,唐秘书一看到他就皱眉。“你又迟到了。” 何从容趴在桌沿,凑近唐秘书:“这要怪你。” 唐秘书不解地问:“怪我什么?” 何从容装出深情的样子说:“怪你在我梦里进进出出。” 唐秘书知道他在调侃,但还是很受用,娇羞地白他一眼。这时响起了一声轻咳,两人扭头一看,是胡昌海来了,脸拉得好长,只差将“恼火” 两字写在额头上。何从容和唐秘书立刻分开,并站直。 “胡工早。” 胡昌海冷淡地嗯了一声,推开门走了进去。 赵显坤端着茶杯,正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紫禁城。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太不像话了,你得管管了。” “什么不像话?” “那个何助理就趴在小唐的桌子上。”胡昌海模仿着何从容的动作,凑近赵显坤,“凑那么近,上班时间呢,像话吗?” 赵显坤被逗笑了,请胡昌海坐下,亲手给他泡了一杯茶。“先喝杯茶,消消气。” “我不是气,我是着急。董事长,小唐以前多规矩的一个人呀,自从何助理来了,她也变得轻浮了。这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胡昌海端起茶喝了一口,“嗯,这茶不错,提神。” “朋友自家种的,给我送了两罐,等会儿给你一罐。” “好。”胡昌海又喝了一口。 “胡工,你一直钻研技术,而我最近也一直出差,咱们有段时间没坐在一起好好聊聊了。” 胡昌海想了想说:“是有一阵子了,我现在两眼一抹黑,集团的事情完全不清楚了。” “这一回咱们融资,何先生提了一个要求,让我帮他管管儿子。这种小事,我不能拒绝。也没指望他能干什么事,就把他放在眼皮底下,免得他惹是生非。” “这我明白了。不过我看那家伙不是个听话的,恐怕你管不住。”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对何先生有个交代就行了。”赵显坤帮胡昌海添茶,“小唐跟着我几年,是个有主见的姑娘,我相信她拎得清。” 胡昌海点点头:“小唐是个好姑娘。” “至于苏筱,提拔她,是因为她的专业能力过硬。”赵显坤将天成的报表递给胡工,“你看看,这是去年天成的报表,跨越式的进步,就是因为苏筱。” 胡昌海不接报表,说:“董事长,我不是质疑她的能力,不过,她有能力也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要论对集团的贡献,她算老几?黄礼林是不听话,有时候不像话,但他之前为集团做的贡献,是可以排进公司前十的。 一个新人欺负元老,是会让所有老员工寒心的。” “事发时就两个人在场,真相如何,很难说得清楚。黄礼林又是个擅长搞事的。” 胡昌海皱眉:“搞事的已经躺在医院,差点没命了,还有比命更大的事吗?平时滔滔不绝的人,现在连句话都说不清楚,董事长,你不难过吗?这可是陪着我们风里雨里一起走过来的兄弟呀。” “我怎么会不难过呢?但是再难过,也得尊重客观事实……” 胡昌海不快地打断他:“黄礼林都说是苏筱气他,你为什么就不信? 几十年同甘共苦的兄弟你不相信,就相信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片子,是不是?” 赵显坤耐心地说:“胡工,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平公正一直是咱们公司内部的管理准则之一,我希望搞清楚事实真相,不冤枉任何一个人,不论他是老员工还是新员工。” “行吧,那我就等董事长你调查清楚了。”胡昌海重重地把茶杯一放,起身走了。 赵显坤头疼地往后一靠,片刻后,他喊了一声:“小唐。” 唐秘书走了进来,以为胡昌海告状了,脸色不安地看着赵显坤。 但赵显坤想的却是其他事:“你再想想,我不在的这几天,集团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能跟胡工有关,他对苏筱入职非常抵触,有点奇怪。” 唐秘书想了想:“大家最近的话题,就是苏筱入职,还有她从前在天成的一些事情,她是怎么干掉上司的,还有为什么要叫她苏妲己……哦,对了,我听她们说什么二级领导用了一级领导的入职仪式。” “是说苏筱的入职仪式?” “应该是吧,最近集团就她一个二级领导入职。” “入职仪式怎么超规格了?” “详细的我就不清楚了,可能得问玛丽亚。”唐秘书问,“要我把玛丽亚叫过来吗?” 赵显坤摆摆手:“叫那个,上次还毛衣的那个,我一下子想不起她名字了……” “helen。” “就她,你让她来一趟。” 接到唐秘书的电话,吴红玫先紧张了一下,董事长要找她问话,这是什么情况?她回想最近几天,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那多半和自己无关,要是问别人的事情,大概率就是苏筱了。 要搁在从前,她肯定直接就去董事长办公室了,然而昨天被苏筱刺激了一番,痛定思痛,觉得自己不能再走从前的老路了,得让董事长有个好印象。于是,她掏出化妆镜整理了一下仪容,又拿出口红重新抹了一遍。 走出人力资源部大门,遇到了款款而来的玛丽亚。 “你要去哪里?” “唐秘书刚才打电话,说董事长有话问我。” 玛丽亚怔了怔:“问什么?” “她没有说,不过我猜,多半是跟苏筱有关吧。” 第6章 论坛里的《当红炸子鸡苏妲己传》是昨天晚上发出来的,一开始回复寥寥,大家都在观望。到第二天,帖子还没有删,大家便明白上面无意护着苏筱,那还不可劲儿地刷了。凭什么他们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数年不得晋升,她靠潜规则就如此轻松地连升三级。他们坚信她是一路睡上来的,先睡汪洋再睡赵显坤,不然没法解释她跳跃式的升迁,从成本主管到副总经济师,那是多少级,两年升一级也得十几年呀,她进入振华集团才两年呀。 回帖一开始还是各种猜测各种联想各种小道消息,后来一水儿的“反对潜规则”。这个口号更打动人心,潜规则是每个无权无势职场人心里的痛,于是那些观望的人也加入了回帖。 一上午,《当红炸子鸡苏妲己传》被顶成一幢巍巍高楼,挂在论坛最上面。 就连胡昌海都起了疑心,专门跑到徐知平办公室求证:“论坛里那个帖子说的是真的吗?董事长真潜规则她了?” “这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 胡昌海回想了一下前天的见面会:“那小模样儿确实不错,就算现在没有潜规则,将来也难说。” 徐知平想了想说:“她在天成做出的业绩是实打实的,把天成上上下下折腾了一遍也是实打实的。她的性子跟林小民有点像。” 胡昌海皱眉:“当年小民搞地产公司,没少折腾咱们,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了,再来一次就伤筋动骨了。” 徐知平点点头说:“我也这么想,集团有一个林小民就够了。” 两人相视一笑,达成默契。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了,也没有年轻时候的心性儿,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能少一事绝不多一事。集团是他们一起创立一起做大的,不是赵显坤一个人的,他们只想安安稳稳地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不想面对任何挑战,特别是来自新人的挑战。 胡昌海又坐了一会儿,聊了些别的,喝了一整壶养生茶,这才起身离开。打开门,看到苏筱站在外面正举手欲敲门,手指差点就扣到他鼻子上,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苏筱赶紧放下手,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胡工”。 “你在这儿干什么?”胡昌海诧异地问。上班第二天差点搞出人命,名字被挂在论坛众人讨伐,按照他的想象,她应该躲在办公室里哭才是呀。 “我来跟徐总汇报工作。” 胡昌海皱眉:“什么时候还汇报工作?你现在应该去医院里求黄礼林原谅。” 苏筱神色不变地说:“我昨天已经去过医院了,也跟天科的夏明解释过了。这件事纯属意外,不需要求什么人原谅。” “这就是你的态度呀?怪不得黄礼林会被你气中风了。”胡昌海生气地拂袖而去。 尽管苏筱已经做好面对一切非难的准备,但被当面打脸,还是心里不爽,下意识地咬了咬唇。 “进来吧。”徐知平扬声说,“你要跟我汇报什么?” 苏筱在徐知平面前坐下,把《债转贷初步方案》递给他:“这是我昨天晚上做的,徐总您看看。” 徐知平没有看方案,而是审视着苏筱。她眼圈青黑,气色也比前两天差,但并没有明显的心浮气躁,目光很沉稳,以她这样的年龄,又是一个姑娘家,遭遇危机的时候不自乱阵脚,十分难得了。 “我以为昨天已经说清楚了。” “我在天成的时候,有一件事感受很深,那就是像天成这样的子公司融资渠道太不畅通。如果集团在需要的时候帮扶一下,天成是可以发展得更好的。” “我能理解你对天成有很深的感情,也理解你刚从子公司上来,立场还没有转变过来。但是我也说过,这是投资部的事情,不是我们该管的。”徐知平将方案推还给苏筱,“分工存在的意义,就是要让大家明白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 “徐总……” 徐知平抬手阻止她继续往下说:“虽然刚才胡工说的话不太好听,但他说的才是正事,你现在应该将工作放一放,先去跟黄礼林达成谅解。把事情揭过,再开展工作也不迟。” 苏筱警惕地看他一眼,这话听起来像是为她考虑,但她已经不是两年前的苏筱,老余随便掉两滴泪做套表面功夫就信以为真。“我不能为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道歉。” 徐知平认真看她一眼,端起茶杯喝水。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苏筱只得拿起方案走了出去。她并不气馁,这些都是意料中的事情。看到论坛里的帖子一直没删,她已经明白,这是上面的意思,她的入职多半动了不少人的蛋糕,所以他们才利用帖子裹挟民意逼迫赵显坤。这也是她不能道歉,不能退让求和的原因,她必须清清白白地守在第一道防线,正常上下班,不能自己先怯了。她守不住,一切舆论都会冲向赵显坤。 回到办公室,将方案放下,看时间已经中午了。心里藏着事,没有什么胃口,但她还是准点出现在食堂,正常点餐。好些人对她指指点点,甚至有人故意用比较大的声音说:“她还好意思来吃饭,真不要脸。” 感谢两年前被众建开除,以及被扣发注册造价师证等一系列事情的磨砺,她的心性强大了很多,遇到突然的变故都能平心静气,面对这种市井言语的挑衅更不在话下。她只作没有听到,走到空位上坐下,低头吃着饭。 原本有两个人在这张桌子上吃饭,看到苏筱坐下,她们相视一眼,虽然没有起身离开,但是加快了吃饭速度,三下两下吃个囫囵,然后起身走了。走时故意加重动作,以示她们的不屑。 食堂里挤挤攘攘的人,到处都满座,很多人端着盘子找位置,但就是没有人坐苏筱那一桌。快吃完的时候,终于有人坐在对面,她诧异地抬起头,想看看这位“勇士”是谁? 结果看到何从容一脸吊儿郎当的坏笑。 “你干吗?” “拯救被孤立的女同事。” 苏筱嘲弄地笑:“那我可真谢谢你了。” “mypleasure!” 苏筱知道他脸皮厚,不再搭理他,继续吃饭。 “他们为什么叫你苏妲己?”何从容饶有兴致,看到苏筱吃饭的动作一顿,慢慢地抬起头,眼神尖锐,于是抢在她开口之前问,“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吗?” 这句话让苏筱不好意思发火了。 她装作恶声恶气:“是因为我凶,知道吗,我很凶的。” 何从容兴致勃勃地问:“有多凶?” 苏筱身子前倾,凑近他说:“我不吃你这一套,别浪费时间了。” 何从容也身子前倾,笑意浓浓地说:“那你吃哪一套,我可以改呀。” 两人的针锋相对,落在别人眼里,就是大庭广众之下打情骂俏,这从侧面证实了苏筱擅长勾搭男人。女同事们既鄙夷她,又恨不得成为她。男同事们既鄙夷她,又恼她不来勾搭自己。 碰到何从容这种滚刀肉,苏筱还真没有办法。正好也吃饱了,她招呼也不打一声,起身,将盘子和餐具搁在回收筒里,走出食堂。何从容看着她毅然的背影,露出促狭的笑。这时,一个盘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何从容扭头,看到玛丽亚紧皱的双眉。 “mark,你干什么?” “吃饭呀,还能干什么?” “整个集团的人都盯着她,你还跟她眉来眼去。” “不要那么认真,玛丽亚。”何从容扯过纸巾抹抹嘴,“haveanicelunch!” 碗筷也不收,扬长而去。 紧赶慢赶,在电梯间追上等电梯的苏筱。他特意绕到前面,倚着墙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苏筱头大,又拿他没办法,他这种人来疯的性格,你越跟他计较,他越起劲儿,敢打破所有下限;你要不跟他计较,那他会没完没了地骚扰。她连连按着电梯上行键,只想离他远些。 电梯门开了,里面已经有一楼上来的人,站了七七八八。苏筱急于摆脱何从容,于是往里走,但是无人让路,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就好像没看到人。苏筱尝试两次,都无人让路,只得作罢,看着电梯门关拢,继续上行。 何从容兴致勃勃地说:“这就是所谓的现实嘴脸,很有趣。” 苏筱忍无可忍了:“没见过吗?那就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脸。” 何从容还真听话地到电梯前,对着电梯门照了照,顺手撩了一下头发。 “我和他们不一样。” 苏筱冷笑:“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来看笑话的嘛。” 何从容摇头:“我是希望你赢的。” 苏筱自然不相信:“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但我觉得你根本赢不了,你手里一张牌都没有。” 苏筱气得呵一声笑了:“还玩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脸呀。” 何从容自顾自地说:“你还得罪了你的老大。” 苏筱怔了怔:“我怎么得罪他了?” “因为你不听话。” “我怎么不听话了?我都没跟他说过话。” 何从容再度摇头:“no,你错解不听话的意思了。所谓不听话,不是指老大说什么你没做什么,老大都是看结果的,只要结果符合他的预期,就是听话。不听话是指你给老大带来了麻烦,understand?你做过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任何时候都不能给你的老大带来麻烦,老大提拔你是让你来解决麻烦的,而不是制造麻烦的。” 苏筱诧异地看着何从容。 “觉得这话不像是我说的?”何从容顿了顿,浮起一个奇怪的笑,“right,这不是我说的,是我家老头子说的,虽然他是一个浑蛋,但是他说的话并不浑蛋。” 第7章 经过一夜的休息,黄礼林恢复了些许精神,只是还是不能说话,嘴唇颤动半天,脸憋得通红也挤不出一个字。左半边身子也依然麻木,脚无力手打战。主治医生让他不要着急,康复治疗需要过程。但一个原本健健康康能跑能说的人,突然说不了话也走不了路,如何能不着急呢? 一着急,血压上来了,心率也不稳了,而后又渐渐地抑郁起来,想到可能永远说不了话走不了路,觉得人生无趣。夏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说些有趣的话题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收效甚微。好在他原本精神头就不健旺,情绪起伏过大,加重身体的负担,吃了药,沉沉地睡过去了。 夏明松了口气,交代了看护几句,摸出烟盒和打火机,想到院子里走走,呼吸新鲜空气,顺便抽支烟。不想,刚走出门,就听到有人嚷嚷:“这里,这里。”他莫名觉得这声音是冲着自己来的,抬头看过去,果然几个分包商盯着自己大步快走过来。他心里打了一个突,不动声色地将病房的门带上,站在门口。 分包商们从走廊里涌过来,有二十来人,很快围在门口,七嘴八舌地说:“夏总,黄总还好吗?我们是来看他的。” 夏明微笑着说:“挺好的,谢谢大家的关心。” “能不能打开门,让我们看他一眼呀?” “当然可以。”夏明将门打开一缝,宽度刚好让大家看一眼,然后又重新关上,“他刚刚睡着了,医生说他现在需要静养。谢谢大家过来看他,等他醒了,我会转告他的。” 分包商们相视一眼,神色微妙。 短暂的沉默后,当头的一个分包商说:“黄总这病有些严重呀。” 夏明说:“发现得早治疗得早,没有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站在外圈的一个分包商突然不耐烦地说:“你就别骗人了,我们都听说他中风,已经瘫了。” 这句话就像推开一扇虚掩的门,再无遮掩,刺刀见红。 大家都目光灼灼地盯着夏明。 夏明笑了,说:“我要说没有,你们是不是还要我叫醒他,让他给你们走两步?” 大家都有些尴尬,不说话,也不让开。 “我看出来了,你们并不是来看望我舅舅的。那就别遮遮掩掩,直接说一下你们的来意吧。” 分包商们你看我我看你,都希望别人来出这个头。 最后还是那个当头的分包商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们跟黄总做了几年的生意,有些账没走合同,是他个人签的字,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实在有些不放心。万一有个好歹,我们找谁要钱?” 其他人跟着附和:“生意难做,实在没办法,夏总通融通融,把我们前两个月的货款结了。” 吵吵嚷嚷的,好多人往这边看过来。 夏明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我明白你们的担心,这样吧,你们带着票据到公司,我会安排人与你们对账,凡是双方核算清楚的都马上结算。” 分包商们怀疑地你看我,我看你。 “你不会是哄我们过去吧?” “我哄你们干什么,我跑得了,我舅舅也跑不了呀。”夏明说,“你们留在这里,我也变不出钱来给你们。再说,我舅舅病成这样,你们觉得我有心情来跟你对账吗?你们这么闹腾,万一我舅舅病情加重了,你们谁来负责?” 大家听到最后一句,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天科不是草台班子,你们跟我们合作也不是一天两天,这么长久的合作,碰到一点风吹草动,就开始杯弓蛇影,我也认为,彼此都需要考虑一下合作的必要性。” 有几个分包商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 当头的那个说:“夏总,别拿话挤对我们。我们也没有办法,都是小本经营,希望你理解一下。我们这就去天科,祝黄总他早日康复。”说罢,转身往外走。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往外走,有几个脚步迟疑,也被身边人拖着走了。 夏明松了口气,掏出手机拨通杜永波的电话。“等一下会有二十来个分包商过来结算,凡是核算过的,都给他们结算。” 杜永波诧异地问:“怎么回事?”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舅舅中风,今天过来堵在病房门口,所以我答应给他们结算。” “可是咱们账上的资金是准备明天还给崔哥的,结算用了,崔哥的钱怎么办?” “今天来堵门的分包商只是其中一部分,都是比较小的,他们抗风险能力差,所以听到风声就过来了。咱们马上兑付,可以给其他分包商一个积极的信号,打消他们的顾虑。如果咱们今天不结算,一旦他们也担心了,也来要求结算,那咱们是扛不住的。所以,先给他们结算,崔哥的钱我再想办法。” “行,我明白了。” 挂断电话,夏明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正想找打火机,感觉有人看着自己,一抬头,看到苏筱抱着花站在走廊的另一头,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他将烟拿下来,塞回烟盒里,冲她笑了笑。 一夜沉淀,两人的心境和昨日不同了。 苏筱觉得自己对夏明的要求太高了,毕竟当时他舅舅刚刚经历过几个小时的手术,他很难有心情去思考谁对谁错。 黄礼林既然没有生命之忧,夏明的忧虑减了大半,有心情思考其他,觉得昨天对苏筱的态度虽不至于恶劣,也太过冷淡了。他接过苏筱手里的花,递给护工,说:“我舅舅刚刚睡着,你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吧。” 苏筱点点头。 此时的北京是三月初,春寒料峭。从暖气开得足足的医院病房到露天小院,冷空气扑面而来,冷固然冷,头脑也为之一清。院子的迎春花已经长出花苞,白玉兰正当时令,枝头一朵朵如同玉石砌成。 夏明见苏筱一直沉默,虽并肩而行,中间却似隔着无形的墙,知道昨天伤了她心,说:“对不起,昨天我太担心舅舅,心情不好。” “我明白的,我不怪你。” 怪确实是不怪,情感上的落差还是有的。大前天晚上两人才如胶似漆,昨天却一下子生分如路人。之前有多美好,昨天便有多冷冽。就像从有暖气的室内走到冰冷的户外,倘若没有室内的暖,外面的冷并不可怕,但是经历过室内的暖,外面的冷就有些难以承受。 夏明停下脚步,紧紧地揽住苏筱。 毕竟是爱着的,苏筱一开始身子还是僵硬的,一会儿也就软了下来,委委屈屈地说:“我真的没有对你舅舅做什么。” “我知道。” 像是要证明什么,他搂得更紧,勒得苏筱有些透不过气来,但她并没有觉得不舒服,心里反而暖和了。身体的接触打破了心灵的疏离,何况两人本就在热恋期,这个小波折造成的隔阂如同落在水里的雪花一样消散了。 在外面待了小半个时辰,太阳偏西。夏明怕黄礼林醒了见不到他,就带着苏筱回了病房。看着完全失去往日精气神的黄礼林,苏筱心里也不好受,打定主意,无论他如何都不同他计较。 又过了一刻钟,黄礼林才醒过来。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眼神一开始是虚的,没有聚焦,片刻后,才渐渐有了神,先是落到夏明脸上,然后移到苏筱脸上。苏筱冲他笑了笑,有些紧张,手心都出了汗。夏明或许看出她的紧张,按着她的肩膀说:“舅舅,筱筱来看你了。” 黄礼林的目光又转到夏明脸上,变得很生气很生气,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嘴唇嚅动半天,一个字也没有憋出来。然后,他忽然发起狠来,拉扯起点滴的针头。夏明吓一大跳,赶紧上前按住他。 但黄礼林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最终还是扯掉了针头,手背顿时鲜血流淌,都滴到白色的被子上了。 苏筱被吓着了。 夏明按下紧急呼救键,转身朝苏筱嚷了一句:“你先出去。” 苏筱不假思索,转身快步走出病房,好几个医生和护士跑了过来,推开她,跑进病房。护士帮助夏明按住状若癫狂的黄礼林,医生给他打了镇静剂,很快他停止了挣扎,缓缓闭上了眼睛。 医生摘下口罩,语气严厉地说:“你这个家属怎么回事呀?都跟你说了,病人从一个能说能跑的正常人变得半身麻木说不了话,肯定会觉得生不如死,这个时候情绪波动很大,特别需要亲人的安慰与陪伴,不能受任何刺激。要再来这么一次,他很有可能会二次中风,到时候生死就难说了,明白吗?” “明白。”夏明十分自责,“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等医生和护士走了,夏明也走出病房,神色复杂地看着苏筱。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要是知道,我不会来的。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照顾你舅舅吧。” 夏明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态,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她。 不表态就是默认了,苏筱转身走了。一开始还期待他叫住她,走得比较慢,渐渐地明白,他不会叫住她,于是越走越快,一口气走下楼梯,走到院子里,她才停住脚步,看着玉兰树。刚才他们还在树下相拥,转眼间又这般了。 她此时已经明白,黄礼林是她与他难以逾越的鸿沟。 病房里,夏明擦去了黄礼林手背上的鲜血,又让护工换了染上鲜血的被子。等忙完,他坐在床沿,看着黄礼林憔悴的脸,心里像装着秤砣一样沉甸甸的。没有想到黄礼林对苏筱有这么大的意见。要在平时,他自然有办法缓解。但现在黄礼林情绪不稳,一个处理不好,真可能就天人永隔了。 第8章 会议结束后,汪明宇拿着辞职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赵鹏已经在等他了。一看到他,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说:“我听说汪洋他们来了。” 汪明宇嗯了一声,说:“我早说了你不要着急,大把人比你还着急,你现在相信了吧。” 赵鹏竖起大拇指说:“汪总神机妙算。” “神机妙算谈不上,我就是太了解他们几个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能分一杯羹,他们肯定不会放过的。”汪明宇晃晃辞职信说,“这下子火候到了。” 赵鹏眉开眼笑:“辛苦汪总了。” 汪明宇将辞职信装进公文包,开车去医院。 此时,医院病房里,天同的魏总坐在床前,正跟黄礼林绘声绘色地描述之前与汪明宇见面的细节:“……啪啪啪,我们把辞职信同时甩在茶几上,哎哟,汪明宇的那张脸啊就跟打翻了颜料瓶一样,青一块,红一块,甭提有多好看了。黄胖子,你当时要是在就好了,可解气了。” 黄礼林呵呵地笑着,难得的眉眼舒展。 坐在床沿的郑总拍拍黄礼林的手:“黄胖子,你就安心养病,兄弟们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魏总连声附和:“就是,有我们在,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黄礼林笑着点点头,笑着笑着,涎水突然从嘴角挂了下来。 大家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黄礼林犹是不觉。 大家不忍直视,纷纷移开视线,病房里的气氛顿时凝滞了。 “我出去抽根烟。”汪洋将茶杯一放,起身走出病房。走到走廊里,趴在栏杆上,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从鼻孔里喷出一个烟圈。他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但是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件件闹心,心情不免有些抑郁,刚才看到黄礼林嘴角垂下的涎水,顿时就搂不住了。 “汪洋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省得我明天还要找你。” 汪洋诧异地回头,看到汪明宇拎着公文包走了过来。 汪明宇走到他面前,打开公文包取出辞职信递给他,责怪地说:“你说你,怎么跟他们一起胡闹呢。” 汪洋不接:“不是胡闹,我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什么不好认真,这个倒认真起来了。董事长刚才盯着你的信看了半天,发了老大的火。真要把他逼急了,收了你的辞职信怎么办?” 汪洋无所谓地说:“我这个总经理当得没意思,收了就收了。” 汪明宇横他一眼:“胡闹,天成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走了,那就便宜别人了。你真舍得呀,别自欺欺人了。”看一眼病房方向,压低声音,“你都不动动脑筋的吗?你跟董事长的情分跟他们几个是一样的吗?提拔苏筱,董事长是亏欠你,你不声不响,他将来总会还你的。现在好了,你这么一闹,让他寒了心,把你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也闹没了。” 汪洋嘲讽地笑了笑:“扯淡的情分,我算是看开了。” “好了好了,别说这种气话了。”汪明宇将信拍在汪洋怀里,“收回去。” 汪洋还是无动于衷,信往下掉。汪明宇一把抓住,无奈地摇摇头,耐着性子说:“把信收回去,人呢,我也全须全尾地还给你。” 汪洋怔了怔:“什么意思?” 汪明宇哼了一声:“这会儿又跟我装傻充愣了,你不就是觉得董事长抢了你的人嘛,我把她还给你。” 汪洋眯起眼睛,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我先去看看黄礼林,你要有空,晚上来我家,我让你嫂子给你包饺子吃,咱们哥俩好好喝几杯,好好聊聊。”汪明宇说着,将信拍在汪洋怀里。这回汪洋接了。他满意地笑了笑,拎着公文包,走到病房门口,敲了敲。 很快,夏明打开了门。 “哟,都在呀。”汪明宇扫了一眼病房,“没有打扰你们吧。” “没有,没有。”天字号三位老总纷纷站起来,“我们正准备走呢。” 汪明宇走进病房,审视着黄礼林,欣慰地说:“恢复得不错,看着比前两天好多了。” 黄礼林收了方才的笑脸,冷眉冷眼,也不看汪明宇。 都是机灵人儿,天字号三位老总见气氛不对,赶紧告辞了。 等他们走了,夏明关上门,汪明宇拉过椅子在病床前坐下,拍拍黄礼林的手,情真意切地说:“老黄,你赶紧养好身子,大家都等着你回来呢。说实话,你在的时候,经常跟我怼,我挺头疼,可你不在,我也挺想念的。” 黄礼林冷眉冷眼地抽回手。 汪明宇也不同他计较,自顾自地说:“你的事情,董事长和领导班子都很上心,开了好几次会。我今天来,就是受他们之托的,给你吃定心丸的。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秉公处理,不会让集团的老兵又流汗又流泪。” 黄礼林怀疑地看着他。 “领导班子将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你们有什么问题有什么难处,都可以跟我说,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 黄礼林不屑地扯扯嘴角,跟汪明宇打交道这么多年,他还不了解呀。 汪明宇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但是很少兑现。 一旁的夏明突然插了一句:“那我就替舅舅谢谢汪总了。” 黄礼林转眸瞪着夏明,似乎在说,谁要你替我道谢。 “不客气,这些都是应该的。”汪明宇看着黄礼林,“老黄,你好好休息,过两天我再来看你。”说罢,起身,看着夏明。 夏明心领神会地说:“汪总,我送你。” 送到楼下院子里,汪明宇停下脚步,转身正色道:“我就开门见山了。汪洋他们这么一闹,反而把董事长给惹毛了。董事长这个人还是很在乎兄弟情分的,你舅舅一生病,那么重要的行业会议,他说放下就放下,提前赶回来,下了飞机直奔医院。还有这些年,你舅舅没少搞小动作,他生气归生气,每回也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所以,夏明,凡事适可而止,一旦过头,情分就没了。情分这东西,没了,就再也不会回来的。” “汪总,这件事我得解释一下。”夏明说,“他们四个去递辞职信并不是我和舅舅的主意,他们事先也没有告诉我们,我也是刚刚从他们嘴里听说的。” 汪明宇呵了一声,装出不信的表情:“你说这话谁信呀,他们可是替你舅舅出头。” “董事长那天来看我舅舅的时候说过会给我们一个交代。”夏明笑了笑说,“有董事长替我舅舅出头就够了,何需其他人。”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汪明宇在心里赞了一声。他当然明白天字号四位老总说是替黄礼林出头,其实不过想分一杯羹。他们这么搞,对夏明和黄礼林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帮忙给集团施压了,坏处是容易摊上“煽动闹事”的恶名。 “那你的意思是不用管他们了?只需要跟你谈了。” 汪明宇每句话都埋着雷,之前硬把四个老总递交辞职信与他们扯到一起,夏明要是不撇清,之后肯定会拿出来说事。现在又套他的话。要是说不用管天字号四位老总,汪明宇肯定会把这话传过去,挑起天科与其他四家天字号的矛盾。 夏明神色不变地挡了回去:“这得看汪总了。主动权在汪总手里,又不在我手里。” 几个来回都没占到便宜,汪明宇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先说说你的要求。” “具体的要求我没想过,我相信集团会公平公正地处理这件事。” 汪明宇看明白了,夏明是打定主意,不先张口。“没想好,可以现在想。” “不如汪总先说说你的想法?” 汪明宇当然不会先张口:“我的想法当然是尽量满足你们的要求。” 一来一回,都不想露出自己的底牌。 真这么谈下去,会没完没了。 汪明宇想了想说:“既然你还没想好,那我先说说我的想法。当时就你舅舅和苏筱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看到。谁对谁错,真的不好评定。所以,我觉得给她降职处分就行了。” “降职?” “她在天成还是做出成绩的,我的想法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见夏明若有所思,以为他不愿意,“毕竟她是董事长提拔上来的人,得给董事长留点情面,是不是?” “我觉得在生命面前,任何东西都无法相提并论。”夏明顿了顿,“包括情面。” 汪明宇哈哈两声,说:“生命当然很重要,情面也重要,你可以提其他条件嘛,是不是?” “我没有其他条件。” 汪明宇露出为难的神色,说:“这就难办了,我都没有办法跟董事长张口。” “汪总要是没办法张口,我可以说。” “别别别,你这么搞是要出事的。”汪明宇举手阻止,“这样,我听说你们在群星广场垫了很多钱,现在手头紧,那800万可以再延期一年上交,如何?” “我们现在确实手头很紧,但紧的何止是800万,杯水车薪,无足轻重。” 汪明宇见他油盐不进,脸色微沉,说:“这么说,你是非要开了苏筱不可呀?” 夏明点点头:“没错。” 汪明宇默了默,说:“好吧,那我回去跟董事长商量商量。你呢,也好好考虑考虑。” 两人就此告别,各走各路。 夏明回到病房,刚喝口水,准备跟黄礼林说说跟汪明宇沟通的情况,门被推开了,天字号四位老总鱼贯走了进来。 “你们还没有回去呀?” “原本是想回去的,但是想想实在不放心,汪明宇这个人很狡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最喜欢搞分化。咱们要互相通气,否则很容易被他从内部瓦解。”顿了顿,郑总看着夏明问,“他刚才有没有跟你说怎么处理呀?” 第9章 病房里的陪护床小而窄,夏明个子高腿长,躺平了脚就挂在外面,只能缩成一团睡,自然不可能睡得好,再加上心里又装着一堆事,更是雪上加霜。天刚亮他就醒了,脑袋依然昏昏沉沉,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脸,才稍稍精神了些。 好在黄礼林的情绪稳定下来了,他不用时时守着了。医生查完房,他交代了护工几句,拎着笔记本电脑到停车场的轿车里,三下两下将公务处理完。看时间还早,正准备去公司里转一圈,护工电话打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夏先生,你赶紧回来,来了两个看起来不好惹的。” 不用说,肯定是崔哥了。钱是没有凑够,只能跟他好声好气地商量了。夏明赶忙回到病房,只见崔哥大马金刚地坐着,拿着苹果逗宠物貂。 花脖子跟班站在他后面,反背着手,鼻孔朝天,一脸的凶神恶煞。 黄礼林倚着床背而坐,小心翼翼地朝夏明使了一个眼色。 听到脚步声,崔哥回头,热情地打了一声招呼:“回来了。” “崔哥早。” “早吗?不早了,我今天早上五点钟起来的,七点半就到医院门口等着。”崔哥一边逗着宠物貂,一边不紧不慢地说,“这几个小时,我一直在想,我现在看起来像个好人吗?大家都已经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了吗?” “不好意思,这两天事情太多了。”夏明歉意地说,“我们正在筹钱,还请您再宽限两天。” 崔哥哈哈大笑几声,笑声很刻意。笑着笑着,他突然收了笑声,慢慢地板起脸,目光阴沉沉地看着夏明:“看来我现在确实像个好人了。” “崔哥您别误会,就两天,两天之后一定凑……”夏明的话还没有说话,崔哥突然将手里的苹果砸向他。猝不及防,他没有避开,苹果击中肋骨,砰的一声,然后落在地上,不停地滚动着。 “你还想骗我。你有钱给分包商,没钱还我,当我是冤大头呀。” 黄礼林心急如焚,无奈说不出话,急得脸涨得通红。 “这件事我解释一下,原本那钱是要留着还您的,但是他们来医院堵门口了,实在没有办法。”夏明好声好气地说,“现在我们只是暂时性缺钱,等月底项目结算了,就有钱了。” “怎么,听你的意思,哥还得等你到月底了。你照过镜子没,你有这么大的脸吗?哥看在你舅舅面子上,好心好意,给你三天时间,结果你居然敢涮我?你舅舅没告诉你,我是什么人吗?”崔哥使个眼色,花脖子跟班上前一步,怒目狰狞,一把揪住夏明的衣领。 黄礼林身子往前一扑,拽住崔哥的胳膊。情急之下,他居然挤出一个字:“别……” “黄胖子你松手,我已经对你够意思了。是你这个外甥,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崔哥用力一甩。黄礼林拽得紧,直接被他带下床,半跪在地上,胳膊上挂着的点滴针头歪了,血倒流回输液管里,赤红一条细绳。 “舅舅。”夏明推开花脖子,伸手扶黄礼林,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不……懂事,求……求……”黄礼林气喘吁吁地说。 “他不懂事,没关系,我可以教他。” 夏明拽着黄礼林的胳膊:“舅舅,你起来。” 黄礼林却瞪着他说:“道……歉。” 夏明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道……歉。”似乎为了加重说话语气,黄礼林又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滴管甩来甩去,倒流的鲜血晕染了一片,触目惊心。 夏明咬咬牙,低下头:“对不起,崔哥。” 崔哥双手重重地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近,眼睛对着眼睛。“小子,我知道你不服气,但是你现在还没有不服气的资格。看在黄胖子的面子上,我再宽限你两天,两天之后,要还没有钱……”他嘿嘿两声,拍拍夏明的脸颊,“我剥了你这张脸皮。”说完,他嫌弃地推开夏明,抱着宠物貂,带着花脖子跟班,扬长而去。 夏明连忙将黄礼林扶起,躺回床上,将针头重新别好。 黄礼林轻拍夏明手背:“没事……” 夏明沉着脸,不说话。 黄礼林说话渐渐流畅起来:“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不同意你跟苏筱,平时还好,一旦有事,咱们上面没有人,很吃亏。我可以跪,我的膝盖不值钱,但你不能跪。” 夏明再也听不下去了,起身快步走出病房。 他走到院子里,寻了一个无人的角落,一屁股坐下,点燃一支烟,一改之前的优雅从容,火急火燎地连抽好几口。尼古丁非但没有平息他内心的屈辱和愤怒,反而火上浇油,胸腔像油煎火燎一样的疼痛,与被崔哥用苹果砸中的肋骨连成一片,每一口呼吸都如同刀割。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黄礼林跪在地上求崔哥的画面,他捂住眼睛,有流泪的冲动,不是因为委屈悲伤,而是屈辱与愤怒。 这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他出生书香世家,家境优越,父母社会地位高,来往的都是斯文人,说话做事有腔有调。不是没有争斗,但那争斗也是杀人不见血骂人不带脏字,都是智力上的较量,动手属于下乘手段,会被人看不起的。今天他就被这种下乘手段狠狠地教育了,而他面对这种下乘手段一点反制力量都没有,真屈辱,从来没有这么屈辱过。 他狠狠地抽了几口烟,让自己平静下来。 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能改变的是将来,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依然是毫无办法。 说起来,他经历的事情并不少,但那些基本都是职场或者生意场上的,属于智力的较量,在他擅长的范围内。像崔哥这种混社会的,他们做事的逻辑与职场商场的逻辑都不一样,他们信奉暴力,拳头大就是硬道理。这种暴力只会在权力面前低头。他要继续往前走,肯定还会遇到类似的三教九流。或许这就是黄礼林一直撮合他跟贺瑶的原因吧。 汪明宇拿着一块手绢,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着安全帽。这是他的习惯,想事情的时候擦拭安全帽。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别人的想法大多可以忽视,能让他多想一下的只有赵显坤。 刚才他跟赵显坤汇报了昨天去医院和夏明谈判的结果。听说夏明要求开除苏筱,赵显坤呵呵两声,只说了一句,一个个真是无法无天了。看来他护着苏筱的心还是挺坚决的,想要让赵鹏取而代之,还得好好琢磨才行。 电话铃响了,打断汪明宇的思绪。 电话是秘书打来的,说是夏明来了。汪明宇怔了怔,昨天见面的时候夏明挺沉得住气的,一副奉陪到底的架势,怎么一个晚上就转了性子,着急忙慌了。当然,夏明着急是好事,人一着急就容易出错。 “请他进来。”汪明宇把安全帽放回书架上,扯扯衣服下摆,然后在大班椅上坐好。 很快秘书领了夏明进来,汪明宇请他在对面坐下,笑呵呵地说:“我正想找你,你就来了,很巧。” “我今天来是想跟汪总借3000万,三个月后归还。” 汪明宇松了口气,心想,这条件不算过分。原本他跟赵显坤商量好,最多免天科那800万。免800万,跟借3000万比起来,肯定是后者更有利于集团。他心里已经同意了,嘴上却为难地说:“3000万有点多呀,这样,我跟领导班子商量一下。” “汪总,我是说跟你借3000万,不是跟集团。” 汪明宇怔了怔:“跟我?” “对,跟总承包公司。” 汪明宇是振华建筑总承包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跟总承包公司借钱,只需要他同意,不需要经过集团审批。 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汪明宇心生警惕,审视着他:“为什么跟我借?” “因为跟集团谈,我会要求免了那800万。但天科还差3000万周转,只能跟汪总借了。” 汪明宇被气笑了,说:“胃口真大。” 夏明神色自若:“这都是合情合理的要求。” 汪明宇轻拍一下椅子扶手,往后一靠,说:“合情合理,好吧,你倒说说,我为什么要借你钱?” 夏明微微一笑,说:“因为汪总知道我们天科遭遇分包商提前结款,资金链濒临断裂,于是慷慨解囊,从总承包公司账户上拨了3000万给我们周转。这份兄弟情谊,真是让人永生难忘。” 汪明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不说话。 “看来这个理由还不够。”夏明说,“那么3000万的低息贷款,换一个负责主营业务的副总经济师位置,这个理由够吗?” 汪明宇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这个位置可不是你说了算。” “我舅舅能说话了,他说的算不算?”夏明胳膊支着办公桌,身子微微前倾,“事实上那天苏筱什么都没有做。” 汪明宇冷笑一声,说:“那你可要想清楚,你真这么说的话,800万也没了。” 夏明自信地笑了笑:“董事长慷慨,我相信他愿意为保住自己的人,付出800万。” 汪明宇目光闪烁几下:“分包商们真都急着去结款?” “我舅舅病成这样,他们不放心,也是人之常情。” 汪明宇责怪地说:“那你昨天怎么不说,我都说了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行了,我马上安排总承包公司给天科转3000万,你让公司财务办一下手续。” 夏明笑了笑:“我就知道汪总急公好义。” 汪明宇装作没有听出他的嘲讽,说:“你知道就行了,不用让其他人知道,否则我这里要门庭若市了。” “汪总放心,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 送走夏明,汪明宇忍不住嘴角上翘,很快,集团所有主营项目都要经过他的手了。他想上什么项目就上什么项目,他想否决什么项目就可以否决什么项目。总承包公司有好几个项目,之前一直卡在老董那里,等赵鹏接了苏筱的位置,重新包装包装就可以过了。 第10章 集团的论坛上公布了黄礼林中风事件的调查结果,说他常年加班加点地工作,累垮了身体,患有“三高”。那一天,与苏筱商谈工作的时候,突然中风,幸好苏筱反应及时,挽救了他的性命……但这个结果没有人相信,因为紧随调查结果后面,是苏筱和赵鹏互换岗位的通知。 很简单的逻辑,苏筱要是没有犯错,怎么可能会降职? 所以她必然犯了错。但是因为她背后站着董事长,大家不好抹了董事长的面子,所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好事者再次将《当红炸子鸡苏妲己传》顶了起来,但没过多久,帖子就被删除了。认为苏筱是靠潜规则上位的声音,再一次甚嚣尘上。也许从前她没有潜规则赵显坤,但不代表以后没有。 至于免了天科800万这个处理结果并没有在论坛里公布,也没有公开,只有领导班子成员知道。天字号四位老总在集团里人脉很广,或许是有人想挑事,反正他们很快收到了消息,夏明背着他们已经跟集团谈妥了条件。 天正、天同、天和三位老总很生气,直接冲到医院,把夏明叫到走廊里质问。 “你什么意思呀?我们都已经准备好跟你舅舅共进退,辞职信都交了,你居然跟集团私下里谈好条件,这是玩我们呀?” “就是,当我们是什么,你们这样以后谁还敢帮你们。” 等他们嚷嚷完,夏明不紧不慢地说:“三位老总先别着急,首先我代表舅舅谢谢你们。” 天同老总呸了一声:“这种套话就不用说了。” “我知道三位老总诚心诚意想帮我舅舅讨回公道,现在集团做了让步,开出的条件我舅舅觉得可以了,你们觉得哪里不可以?” 三人顿时哑口无言。 夏明这话说得婉转,表面上是询问,其实是暗示他们,当事人都可以了,你们这些起哄者有什么理由觉得不可以呀?再厚的脸皮也说不出因为没有分到一杯羹,所以不可以。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天正的郑总呵呵两声,说:“既然黄胖子觉得可以,我们有什么不可以呢?我们今天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你们跟集团谈妥了,应该通知我们一声,也免得我们担心嘛,到现在我们的辞职信还在汪明宇那里呢。” 天同老总连声附和:“就是,就是,谈妥了是好事,没必要偷偷摸摸的,连声招呼都不打。” 夏明笑了笑说:“也不是我想偷偷摸摸,只是这一回集团吃了亏,我要是大肆宣扬,岂不是下了集团的面子?咱们要是跟集团硬碰硬,那不是以卵击石嘛。” 郑总不快地说:“我们也没叫你大肆宣扬,跟我们打一声招呼总可以吧。好歹我们也替你舅舅出头了。” “是我想得不周到,等舅舅出院,我请各位吃饭赔罪。” “谁差你这顿饭。”天同老总脸色一沉,看着其他两人,“走吧走吧,还跟他扯什么,一点诚意都没有。咱们这回就当长个教训,以后天科的事情,我是再也不管了。” 其他两人也觉得再谈下去毫无意义,于是悻悻地走了。 夏明转身回了病房,黄礼林靠着床背坐着,一脸关切地问:“他们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说我背着他们跟集团谈,把他们甩开了。” “不要脸。”黄礼林愤愤地说,“这吃人血馒头都吃到我头上了!等我出院了,非得去骂他们一顿不可。” 夏明笑了笑,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他。 黄礼林气呼呼地推开:“你自己吃吧,我吃不下。” “没必要生气。” “能不生气吗?张口兄弟闭口兄弟,真要有事,还是利益当头。”顿了顿,黄礼林感慨地说,“这人呀,全变了。” 夏明将苹果切成一片一片,搁在盘子里放在他面前。 黄礼林发了一会儿牢骚,不自觉地拿起苹果吃着。“赵鹏和苏筱换了岗位?” “是的。” “这么说,董事长还是输了。” 夏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董事长怎么会输,要论手段,这些人加在一起都不是董事长的对手。” “怎么没输呀?主营业务和非主营业务,那是天差地别。” “舅舅,你想想。”夏明摇摇头,“如果走正常流程,苏筱能够当副总经济师吗?” 黄礼林想了想,摇摇头。 “对,就是不能,在集团领导班子里就通不过。所以董事长干脆没有知会任何人,直接出了人事任命书,并且让苏筱负责主营业务。”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人事任命是董事长的权限,从道理上别人挑不出毛病。但是他这种独断专行的行为一定会引起集团班子其他成员的反感,并找机会借着对付苏筱来攻击董事长,就算没有舅舅你的事,他们一定也会找其他事的。一开始,董事长肯定要强硬些,和大家正面刚,而后适当地退让一步,比如说把苏筱换成负责非主营业务。其他人觉得董事长让步了,也就消停了。 但你仔细想想,整件事情的最后结果,就是原本不可能进集团的苏筱,却在集团里有了一席之地。” 黄礼林目瞪口呆。 “这叫求上得中。”夏明笑着下了结论,“从董事长直接出任命书开始,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黄礼林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就这么看重苏筱呀,他提拔苏筱到底有什么目的?” 夏明被问住了,他再聪明,也不是赵显坤肚子里的蛔虫呀。虽然猜不到,但他知道赵显坤给苏筱选定的路,肯定不是一般的艰难险阻。他忧心忡忡地想,或许自己真该狠一些,把苏筱弄出集团。 苏筱接到夏明电话时,刚刚从自己的办公室搬到赵鹏的办公室。 这是赵鹏要求的,说是岗位换了,办公室也应该换一下。其实这两间办公室大小装修格局都差不多,就朝向不一样,一个朝向紫禁城,一个朝向三环,实无更换的必要性。但他提出来了,苏筱也懒得跟他争,把东西一收,搬到了对面。 赵显坤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教育对她影响很大,她一直提不起劲来,搬到新办公室后,也不收拾,就倒在大班椅里发呆。夏明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前几天她一直盼着他的电话,这两天已经放弃念想,乍看到来电提醒,怔怔然好久,才接起来,喂了一声。 “前几天我很忙,心里很乱,所以没有给你打电话。” “哦。” “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不忙,但我心里也很乱。”苏筱心平气和地解释,“而且我怕刺激你舅舅。” “我舅舅现在能说话,情绪稳定多了。” “那就好。” “你今天下班了,过来看看他吧。” “可以吗?”苏筱回想那天黄礼林扯拉点滴的疯癫模样,心有余悸。 “来吧,我提前跟他说一声。你来看看他,也来看看我。”顿了顿,夏明说,“我也想看看你,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很想看看你。” 这么一句平白无奇的话,却像一把钩子,钩起了苏筱对他的情感和想念,如同潮水一般冲垮了这几天她筑起的心防,她的心一下子化成一摊水,低低地“嗯”了一声。 “早点过来,我等你。” “知道。” 挂断电话,苏筱发现自己突然又有劲了。赵显坤说得对,她可不能让那些人看笑话,她得奋发图强,用成绩打肿他们的脸。她起身,风风火火地将办公室收拾一番,将物品各归其位。 等忙完,太阳已经西斜,她买了一束花,一路紧赶慢赶,到医院时已是华灯初上。住院部门口,探视的人都已经纷纷往外走了,她逆着人流,到病房门口,又不免想起那天的情景,心里有些发怵,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这才举起手,准备敲门。 门里突然传来一个女孩子的笑声,很清脆,很快乐。 举起的手僵在半空,久久不落。 “叔叔,你这踢腿动作不行呀。” “瑶瑶,你是来看叔叔的,还是笑话叔叔的。”这是黄礼林的声音,带着笑,很温和。他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和苏筱说过话。 “叔叔,你看我,得这么踢,明白吗?” “你这是要教我舅舅跳芭蕾舞呀。”夏明的声音里也带着笑。 苏筱放下举着的手,捏紧手里的花束。 她想转身离开,但是手突然生出自主意识,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病房里,黄礼林正在做康复练习,扶着墙一步一挪。贺瑶在旁边比画着,学他走路。夏明则倚着桌角,笑盈盈地看着两人。突然,黄礼林一个站立不稳,像不倒翁般地摇摇晃晃。他哎唷唷地叫着,夏明和贺瑶从不同的方向跑过来,扶住他。三人笑得一团,又温馨又和睦,就像一家人。 这是苏筱第一次认真看贺瑶,之前风闻已久,但只在周峻的婚礼上匆匆一瞥过。姑娘长得很洋气,衣着首饰都是大牌,穿戴都相得益彰,不是网红那种炫耀似的穿戴。即便不知道她父亲是局长,也能一眼看出她家境良好。不论是外形还是气质,她和夏明都很搭。 苏筱静静地看着他们一会儿,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露面。 正想静悄悄地溜走,一只手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受了惊,回过头,动作过大,撞在门上,吱呀一声,惊动了屋里三个人,往门口张望。 拍苏筱肩膀的是护士,她一脸严肃地说:“探视时间马上结束了,赶紧出去。” 夏明惊喜地三步并作两步,拉住苏筱:“怎么才来呀。” “下班就晚了。” 贺瑶看着夏明拉着苏筱的手,眼神变了变,脸上浮起笑容,说:“这就是苏小姐吧,久仰大名了。” “你好,贺小姐。” 第11章 夏明把苏筱送回住处,返回医院时,已经是深夜了。 黄礼林还没有睡,正看着台灯发呆,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怎么还不睡?” “明天是不是要还崔哥3000万了。” “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 “只是暂时解决,群星广场还要继续垫钱,下个月的钱从哪里来?” “下个月的事情下个月再说,你赶紧睡觉,别操心这些事了。”夏明走过去,扶着他躺下,帮他掖好被角,“现在我才是天科的总经理,这些事该由我来操心,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养身体。快睡吧。” “你要跟瑶瑶在一起,这些都不是问题,我保证,崔哥不仅不敢要钱,还会跪下来跟我道歉。” 夏明动作一顿,看着黄礼林。原来那天的事,他也耿耿于怀。 “舅舅,如果我因为利益跟瑶瑶在一起,是没在崔哥面前跪下,但是在现实面前跪下了,不是一样吗?” “那怎么一样,”黄礼林不以为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对我来说是一样的,我不想跪,无论是崔哥还是现实。”夏明掖好被角,见黄礼林还要说话,坚决地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往下说,“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黄礼林见他心情不好,只得乖乖地闭上嘴巴。 夏明关掉台灯,和衣躺在看护床上,心里有事,睡不着,又怕辗转反侧吵着黄礼林,于是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想了很多,关于3000万关于现实关于苏筱,前路一片迷茫,该怎么走他心里也没有底。 第二天起来,他去了公司,叫了财务经理杜永波进办公室。 “现在公司账上就3200万了,3000万还了崔哥,就剩200万了,刚够这个月的工资。要是发了,下个月就没有钱;要是不发,大家会瞎猜测。” 杜永波为难地看着夏明,“要不要发呀?” “正常发吧,这点钱留着也不够。” “那咱们下个月就彻底没钱了,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夏明大感头疼,以前钱的事情都是黄礼林在操心,他是不管的。也不知道黄礼林怎么弄的,反正账上永远有钱在流动。他一直觉得黄礼林落伍了,现在看来,白手起家的生意人到底是不同的。 “群星广场垫了咱们太多资金了,夏总,能不能先跟他们结一部分回来?” “不是结不结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拿不出钱了。” 说起群星广场这个项目,也真是一波三折,先是老总们接二连三被“请喝茶”,接着新上任的姚总觉得广场被对面的大炮冲了,风水不好想要停工,好不容易解决了风水问题,重新开工,也结回了部分的钱。没想到刘铁生的案子越查越广,群星集团很多项目被冻结审计,一来二去,公司内部资金链断了,银行也不敢借。最近几个月,一直是垫资承建,钱越垫越多,却结不回来,真是头疼。又不敢停工,不停工,项目封顶,开始预售,还能把钱结回来。一旦停工,那就真是遥遥无期了。 杜永波愁眉苦脸地说:“那怎么办,咱们的负债率已经很高了,银行不会贷给咱们,集团又不肯借……” 夏明轻轻地敲着桌子,皱眉思索,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眼睛一亮,站了起来。 “走。” 杜永波有点蒙:“去哪里?” “约姚总打高尔夫。” 群星集团已经风雨飘摇,姚总似乎并不烦恼,夏明邀请他打高尔夫球的电话过去,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因为时间有限,夏明没挑远的地方,选了朝阳区的一个果岭高尔夫球场。 姚总的球技还可以,十来分钟后,打出一个漂亮的小鸟球,很高兴。 夏明趁机提出了想法:“姚总,你们现在也没钱结算,资金都是我们天科垫付的,现在我们压力特别大,都快发不出工资了。” “打球就打球,不要这么扫兴嘛。”姚总逃避的口气。 “我现在有个新的想法,您看看合适不合适?”夏明说,“我们可以继续垫付资金承建,但是将来要用期房结算。” “期房结算?”姚总挥杆动作一顿,看向夏明,“你想得挺美的。这两个月房价涨了小一千。” “有涨就有跌,谁敢肯定,等房子预售时,房价是涨是跌呢?” 姚总斜夏明一眼:“你要不看好,会跟我要期房?” “我当然是看好的,但市场千变万化,谁知道到时候会出什么政策,是不是?就算涨了,我们垫付大量的资金,承担了巨大的风险,要一点利息也没有什么不对吧。按现在的结算方式,我们太吃亏了,将来收回来的钱还不够付利息。” “要一点利息当然没什么不对,但是你要得太多了。” “一点也不多,我可以跟你算笔账……” 姚总举手阻止他:“别别别,算账,我肯定是算不过你,这个我有自知之明。你只需要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用期房结算?” “因为对群星集团来说没有风险,风险全转移到我们天科了,但是利益……”顿了顿,夏明意味深长地说,“利益是共享的。” 姚总眼神闪动,手里一偏,球打飞了。他低低地骂了一声,将球杆扔给球童,揽着夏明的肩膀往前走。球童们见多客户们的做派,知道这是密谈的架势,背着球杆远远地落在后面。 “我前些日子又去配合调查了,见了老刘一面,他一下子老了。”姚总啧啧两声,感慨万千,“当年多威风的一个人呀,现在头发全白了,这才一年呀。”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突然提起前任老总刘铁生,夏明可不认为姚总是在感慨刘铁生的衰老,他真正感慨的是“喝茶”的威力。“刘总太高调了,做人还是要低调。老话都说,闷声发大财。” 姚总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说:“你年纪轻轻,哪里来的这些经验?” “书里看的,书里什么都有,光一个春秋战国,多少故事。吕不韦的奇货可居,就是mba的经典案例。” “你喜欢看历史书呀,我也喜欢。”姚总说,“将来要是退休了,我就想弄一套海边的小别墅,每天看看历史书。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国内的别墅设计都紧紧巴巴的,不大气。我舅舅在澳洲有一套朝海的小别墅,风光很美。” “是吗?我岳母前几天刚说想去澳洲玩。” “什么时候去呢?我叫人接她,就住我舅舅的小别墅里好了。” 黄礼林在澳洲并没有什么海边别墅,但只要姚总的岳母去,就一定会有这么一套房子。两人看似闲聊,其实不过是讨价还价。姚总很满意,事情敲定了,两人也没有再打球的想法了,回到停车场,挥手道别,各上各车。 夏明钻进轿车后排,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 坐在驾驶座的杜永波回过头,见他神色并无欢喜,以为没有搞定。 “他不同意呀?” 夏明摇摇头。 “他同意用期房结算?” 夏明点点头。 “夏总,你真是太厉害了。”杜永波欣喜若狂。 夏明嘲讽地笑了笑,将烟灰弹到窗外,说:“真奇怪,凡是我不喜欢的事情,我做起来都游刃有余。” 杜永波不解:“为什么不喜欢?” 夏明默了默,说:“我老爸要是在这里,一定会指着我鼻子说,蝇营狗苟。” 杜永波沉默片刻:“可是,事情谈成了,咱们公司的资金问题就有希望解决了,下个月的工资也可以发了。” 夏明轻叹口气:“走吧,去崔哥那里。” “去他那里干吗?”杜永波很不解,但还是发动了车子。 崔哥的担保公司在商住楼的一楼,外面就挂着一个木牌,看着挺不显眼,一进去真是闪瞎人眼。整个办公室古色古香,全套红木家具,供着真人身高的木雕关公,青龙偃月刀也是真刀,开了刃的。关公的面前立着红木香筒,供着檀香,白烟袅袅。 崔哥大模大样地坐在罗汉榻上,抚摸着宠物貂的脑袋,看着夏明的目光极不客气,也不请他坐下,问:“钱呢?” 夏明在他对面坐下,说:“我没打算还钱。事实上,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借钱。” “有意思呀,你这人真有意思。”崔哥歪着脑袋,“借你一根毛线,要不要?” “我是认真的。”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认真的胡说八道,当我的话是玩笑,我都已经额外给你两天了,别得寸进尺。”崔哥冲背后站着的花脖子使一个眼色。花脖子撮唇呼啸一声,有一间屋门突然开了,出来几个穿着短袖的花胳膊,一个个膀大腰圆,将夏明团团围住。 夏明神色不变:“崔哥知道我们有个项目叫群星广场吗?” “知道,群星集团的项目,黄胖子跟我吹过。不过刘铁生出事后,整个集团乱成一锅粥,银行现在都不敢给他们贷款了,你指望他们给你结算?还不如指望我大发慈悲。” 夏明笑了笑:“他们没钱,但是有房子。” 崔哥心中一动,眯起眼睛盯着夏明:“什么意思?” “按目前的工程进度,七月份完成主体工程的70%,群星项目就可以拿到预售许可证了。现在群星集团拿不出钱,同意由我们垫资承建,未来用期房结算。群星项目的地段有多好,我相信崔哥不会不知道,这样的房子根本不愁卖,而且有很大的升值空间。” 崔哥切了一声:“升值空间,敢情这楼市还听你的?” 第12章 苏筱年少的时候特别爱看书,诸子百家什么都看,但阅历有限,不得其解。好比说心能转境,她那时候就觉得这是唯心主义,一个人的境况是客观事实,怎么可能凭自己的心念改变呢? 然而就是改变了。 之前她想不通,觉得在振华集团上班是行走于泥泞之中,一步一个坑,看不到前路。昨晚与父亲一通电话后豁然开朗,想着天高地阔,大路千万条,我走自己的路,顿时就神清气爽了。 第二天早晨例会,她同意由她来追讨天字号补差款。 徐知平很是欣慰,说:“这就对了,不管你能不能追回来,这个态度我就很欣赏。” 苏筱客气地笑了笑,没有听进耳朵里,这话在她看来不过是客套话。 徐知平这话是客套话,也是真话。他在职场几十年,见过的人多了,知道没有人天生能干,能力其实是在处理麻烦与困难中一点一点地拓展出来的。像赵鹏这种一遇到困难麻烦就耍滑头的人,美其名曰明哲保身,但也相当于自己给自己设了一个框框,能力就永远圈在框框里了。 他对赵鹏已经放弃治疗,对苏筱还在观望中。小姑娘专业能力过硬,但是性格有些虎。在集团里,剑走偏锋、标新立异出头的也不是没有,林小民就是一个。这是非常人之路,多数人都会碰得头破血流。 处理了工作的事情,接下去是感情的事情。 下班后,苏筱又跑了一趟医院。夏明还没有回来,黄礼林见到她,自然没有好脸色。前几天,他当着贺瑶的面故意说嫌弃她的话,苏筱当时心里挺堵的。这回再看他,因为马上不相干了,也就无所谓了。 探访时间结束,夏明都还没有回来,苏筱被护士赶了出来,坐在院子里等他。其实可以打电话给他的,但是她不想打,就一直坐着,回想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从对抗到相恋,两年多时间一晃而过。 到深夜,手脚都开始发冷,夏明才回来,脚步沉重,看起来很疲倦。 但看到她的瞬间,眼睛亮了起来,说:“等很久了吗?怎么在这里坐着呢?怎么不给我打电话说一声?我这几天忙着跟群星集团走期房结算的合同,脚不沾地,正想抽个空去看你,你就来了,太好了。” 他搂住她,将脑袋埋在她脖颈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良久,都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心生诧异,抬起头,按着她的肩膀,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不舍和哀伤,他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想了想,说:“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情,很多事情都属于意外,你不要急于去决定什么,等过段时间,我和你都有空了,好好聊聊,再做决定,好不好?” “之前我就知道我们三观不一样,我以为可以求同存异,但是不行。”苏筱叹口气,歉意地说,“我努力过了,真不行。” 夏明恳求:“不要着急,再给我一段时间。” 苏筱坚决地摇摇头:“对不起。” 夏明转开视线,目光虚虚地落在灌木丛,好不容易才平复心境,重新转回来看着她:“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他后退一步,收回按着她肩膀的手,悲伤地看着她,心里有千言万语,但没有一句是适宜的。与她在一起,时间太短意外太多,太多未说之话,太多未表之情,太多未了之事,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真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如何? 半晌,他说:“我送你回去吧。” “不,不要送我。”苏筱拒绝,一步一步地后退,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了,眼眶湿润,声音哽咽。她确实想清楚了,下定决心要分手,但是看到他如此悲伤,被理智压制的情感又在胸腔里兴风作浪。 夏明没有再坚持,看着她一步一步地退远,退出几十米,她陡然转身,快步地走了。哒哒哒的脚步声远去,最后消失了。长夜深深,除了风吹树枝的簌簌声,四处一片寂静。他站了很久很久。 “你说你是不是傻?整天三观三观的,三观能当饭吃吗?工作再出色,那也只是工作,能干一辈子吗?婚姻才是一辈子的事情。这么优秀的一个男人,有房有车,说话做事也不庸俗,你还想怎么样?筱筱,我告诉你,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吴红玫怒其不争地看着苏筱,一向讷于言的她,连珠炮般地说出一长段,声音又急又快,惹得隔壁两桌的顾客好奇地看过来。 苏筱闷闷地喝着酒:“红玫呀,你不要说了,我心里也是痛的。” “你活该。”吴红玫气呼呼地拿起啤酒喝着。她是真生气。就好像自己没有运气,抓了一把又一把的烂牌,抓耳挠腮无计可施,转头一看苏筱满手王炸,却净出糗牌,看得她生气,恨不得撸起袖子替她上去打这一把牌。 “也许我是活该……” “你就是活该。” 苏筱有些诧异,吴红玫性子温和,很少用这么冲的口气说话,抬头看她,才发现她眉间尽是郁郁之色。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吴红玫默了默,语带嘲讽地说:“没有。我能有什么事?” “你跟小北哥还好吗?” 再次默了默:“好着呢。” 这句话一听就言不由衷。“你们俩怎么了?” “没事。” 苏筱想了想,试探地问:“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呀,我想当伴娘想了很久了。” “再说吧。” 苏筱将啤酒重重地一放,沉下脸,生气地看着吴红玫:“红玫,你还当不当我是朋友,我什么都跟你说,你却什么都不跟我说。” “我有什么好说的,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不像你,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行。你不说,那我给小北哥打电话。”苏筱掏出手机,翻出张小北的电话。 吴红玫一把夺过她的手机,叹口气说:“我都不好意思说,挺丢人的。”顿了顿,喝了一口啤酒,才又继续说,“他想买房子,都走火入魔了,天天念叨着让我跟我妈要钱。我妈呢,又把我存在她那里的钱给我弟买房子了。” 苏筱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这有什么好丢脸的?” 这反应一如吴红玫预料,她之所以不爱跟苏筱说心事,是因为她的心事都比较小,而苏筱是个心大的人,行事风格有男子气,很多令吴红玫郁结的事,在苏筱眼里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一提。有时候说了心事给苏筱听,非但得不到纾解,反而会让吴红玫生出庸人自扰的感觉,久而久之,她就不爱同苏筱说了。她低下头,闷闷地喝着啤酒。喝着喝着,听到手机叮咚一声,她慢腾腾地放下啤酒杯,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愣住了。这是一条银行发来入账15万的短消息。她不敢相信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不是幻觉。 她抬头,百感交集地看着苏筱。 苏筱放下手机,笑盈盈地冲她比画了一个“v”手势。 “筱筱,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筱微笑:“我是这个意思。” “我给你转回去,你自己也没有房子……” 苏筱按住她的手:“你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好意思的人应该是我。在我最艰难的时候都是你陪我度过的,而你独自一个人为难这么久,我才刚刚发现,作为你的好朋友,我太粗心了。对不起。” 吴红玫捂住发酸的鼻子:“你说什么呀,什么对不起呀。” 苏筱温柔地拥抱吴红玫:“真的对不起,我应该更关心你一点,希望现在也不迟。” 眼眶湿了,吴红玫抹抹眼睛,抱紧苏筱,又高兴又羞愧。最近一段时间,她对苏筱意见很大。苏筱风光入职,显得她一事无成;苏筱跟玛丽亚谈笑风生,让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苏筱跟何从容嬉笑怒骂,让她羡慕忌妒恨……现在她知道自己错了,苏筱只是大大咧咧,平时不太会关心人,但她依然是真诚的好朋友。 回到南城的住处,已经深夜了,吴红玫轻手轻脚地打开门。 张小北还没有睡,坐在电脑前不知道忙啥,听到响动,他抬头看了吴红玫一眼,没有说话。这段时间,他们因为钱的事情吵了好几回架,正在冷战中。吴红玫将包搁在鞋柜上,换了拖鞋,嘴角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看着张小北一会儿。然后她收起笑容,走到他身边,将手机搁在桌子上,故作冷淡地说:“手机摔坏了,开不了机,你帮我看看。” 张小北皱眉,埋怨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拿起手机,按了一下启动键,屏幕立刻亮了。“不是能开机嘛,哪里坏了呀?” “就是不好使了,你帮我看看。” 张小北调了调音量,又试了试按键,没有发现问题,于是翻到背面检查电池,也没有发现问题。他不耐烦地说:“到底哪里坏了呀?你说清楚点,不说清楚,我怎么看。” 吴红玫幽幽地说:“你眼睛坏了。” 张小北怔了怔,这才发现屏幕显示的正是15万到账的短消息,他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无声地数了数。“你妈想明白了?” 吴红玫神色微黯,摇摇头说:“不是我妈,是筱筱借给我的,她去年的年终奖。她说了不着急还。” “太好了,老婆,咱们终于可以买房了!”张小北跳了起来,抱住吴红玫,捧起她的脸,一阵乱亲。吴红玫一开始还气他这段时间冷落自己,但是很快被他的兴奋感染了,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就要有房子了。 第13章 夏明憋着一肚子气到地下停车场,坐在驾驶座上,点燃一支烟。原本想着她跟赵鹏换过岗位后,可以从天字号的泥潭里脱身,自己也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结果她又自己跳进去了,而且一意孤行,根本不听自己的劝,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抽完一支烟,心情才稍稍恢复平静。他拿起一直响个不停的手机,打开一看,几十条消息。一一点开,一目十行地看着。先是群星集团的姚总,说是周末想去澳门玩,让他一起去。这是让他去做马仔兼钱包的意思,他不能拒绝,飞快地回了消息:“行,我来安排。” 紧接着是崔哥问他,晚上他组了一个饭局,能不能请贺小姐也出来吃顿饭? 自从上次在医院里,他阻止贺瑶去倒便盆,贺瑶一气之下离开,之后就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他倒是松了口气,但是黄礼林不干,逮着机会就骂他,以不吃药逼着他去跟贺瑶道歉。为了让舅舅安心养身体,他只得让步,两人这才又恢复不咸不淡的联系。 崔哥想见贺瑶的目的,不用说,是想通过她结交土地公贺局长。夏明想了想,简单地回复了几句:“吃饭就不必了,这样吧,贺小姐最近在筹备画展,下次我和你一起去。” 最后一个是汪洋发过来的,问他在哪儿,能不能碰个面? 仔细想想,有十来天没见汪洋了。天正、天同、天和三位老总经常去医院拉着黄礼林诉苦,唯独不见汪洋。一开始夏明以为汪洋是担心破坏双方在群星广场的合作关系,后来就有风声传出来,说是汪洋跟董事长闹翻了。 正好崔哥晚上组的饭局在天成附近,夏明便约汪洋在天成旁边的咖啡馆见面。他到的时候,汪洋已经在了。他仍是平时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样子,但认真看,能在眉宇间看出一丝抑郁和颓废。 夏明在他对面坐下,也不点东西,直截了当地问:“找我什么事?” “能不能帮我弄个三百万?两百万也行。” 夏明笑了:“你这是病急乱投医呀。我也是快穷疯了。” 汪洋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夏明没有骗他,圈子很小,有些天科的分包商也与天成合作。黄礼林出事后没多久,好些分包商的电话打到他这里,询问病情。分包商抢着结款的事情他也听说了。 “你去找找汪明宇吧,总承包公司的流动资金一直很充足。” “别提他了,他就嘴上说得好听。”汪洋摆摆手,他已经去过汪明宇那里了,没事的时候就是本家关系,有事就是集团老总跟子公司老总的关系。 “你着急借钱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汪洋闷闷说,“还集团呀。” “补差款?” 汪洋点点头。 “不用着急,天正、天同、天和他们还在想办法,让集团免了这部分钱。” “算了,还吧。省得天天被追在屁股后面要,太让人烦躁。” 夏明看着汪洋:“你是不是想要支持苏筱,让她在集团站稳脚跟。” 汪洋摇摇头说:“以她的能力,过一段时间自然能站稳。” 夏明试探地问:“那是因为董事长?” 汪洋的神色变了变,没有说话,像喝啤酒一样地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立刻眉眼皱成一团,掩嘴咳嗽着。 “你真跟董事长闹翻了?” 闹翻了吗?汪洋也不敢确定,但是彼此之间肯定有了心结。他一想到赵显坤把自己写的邮件给了苏筱,心里就恨得不行。是赵显坤亲手毁掉了他们的兄弟情分。要不是天成是他一手创办,又是付出十几年心血拉扯起来的,他真想一走了之。这段时间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只想着赶紧把补差款交给集团。 夏明看着汪洋神色变化,脑袋里飞快地转动着。这倒是一个加速催化天字号与集团矛盾的机会,他迅速地将自己的布局做了调整。 “你要是急着用钱,只能跟崔哥借了。” 汪洋皱眉:“他那里都是高利贷吧?” 夏明点头:“最少24个点。” “够高的。”汪明宇犹豫不决,既想在赵显坤面前争一口闲气,又觉得代价有些高。 “这样吧,我跟他说说,让他给你打个折。” 汪洋诧异:“还可以打折呀?” 夏明点点头:“我们最近关系还可以。” 汪洋眼睛一亮,露出期盼的神色:“那你跟他说说,能不能16个点?” “行。”夏明一口答应下来,“你等我消息。” 崔哥晚上的饭局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里,三教九流都有。夏明从前不怎么接触这类人,但是经过崔哥讨钱事件,他意识到自己在社交环节的不足,有意识地开始与他们打交道。在高大上的场合这类人不见得能起作用,但是一些底层场合,这类人如鱼得水,有着很大的能量。就好像群星广场工地的垃圾,总是得不到及时处理,臭气熏天,苍蝇蟑螂一大堆,投诉好几回都没有得到解决,夏明跟崔哥提了一嘴,这件事就无声无息地解决了。 酒足饭饱,夏明跟崔哥说起汪洋借钱的事情。 崔哥哈哈一笑:“你小子别得寸进尺。我这也不是菜市场,打什么折。” 夏明解释:“不是真要你打折。你跟他说打折了,16个点。剩下8个点,我补给你。” “嗨。”崔哥诧异地看着他,“你图什么,那就是一个糙爷们。” 夏明笑了笑说:“你不用管这些,就说干不干?” “干。” 过了好几天,天同、天正、天和、天成都没有回信。山不就我我就山。苏筱决定登门拜访。先到天正建筑。天正的办公室在北四环,临近奥体中心,也是一栋老办公楼,装修已经很旧了。 苏筱到前台表明了身份,前台赶紧给老总打电话。 一会儿,郑总从最里面的办公室里冲了出来,一路小跑,脸上绽开热情的笑容,远远地就嚷开了:“苏总,欢迎欢迎。”走近了,更是双手握住苏筱的手,使劲地摇晃着,嘴里说:“有什么事你给个电话就行啦,怎么好意思让你亲自跑一趟?” “前几天我不是发了个邮件吗,结果你们也没有回我,所以我过来看看。” “什么邮件?我没看到啊。”天正老总装模作样地说,“肯定是这帮小孩又偷懒了,唉,现在这帮‘90’后工作太没有责任心了,总耽误事。 上回我们甲方的邮件也没有及时给我,损失好几十万。走走走,进我办公室里谈。” 苏筱跟着他走进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办公室的装修也很旧,看得出来临时收拾过。从郑总接到前台电话,到他出来迎接大概有个五分钟,这五分钟多半就是在收拾东西,别问苏筱怎么知道,这完全是第六感,好比说,柜子上搁着的几个爱马仕的橙色礼品袋就显得很违和。 “那都是给甲方的。”天正老总见苏筱的视线落在爱马仕上,轻声解释了一句,然后就开始诉苦了,“现在这些甲方胃口越来越大了,以前一个lv就可以了,现在还得爱马仕。再这么下去,真是没法做了。” 果然,爱马仕的礼品袋是摆出来给自己看的,苏筱笑了笑,坐下。 郑总当然也不指望几个礼品袋能够打动她,给她倒了一杯茶,说:“您等我一下,我先看一眼邮件。” 他把戏演了全套,苏筱也不点破,等他看完邮件,才说:“郑总,您看这钱也拖了一年,是不是该结了?” “明白,明白。”郑总点点头,态度诚恳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本来就是我们不对。苏总您稍等,我让财务过来一趟。” 郑总打了一个内线电话,很快,财务经理抱着一个月饼盒子过来了。 郑总接过月饼盒子,搁在苏筱面前:“苏总,您点点。”说罢,还拿过一个计算器,放在她的手边。 苏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开月饼盒子,里面是撂得整整齐齐的白条。 郑总满是歉意地说:“我们最近手紧,没有现钱,这些白条都是有法律效力的,大概有个400万,抵集团300万应该可以吧。” 苏筱盖上盒子,递还给郑总,说:“郑总,您别误会,我不是来逼你们的,只是想商量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天正现在没钱,没有关系,但天正不可能一直没钱是不是,您得给我定一个时间点。” “明白,明白。”郑总态度很好地说,“这个月肯定是不行了,下个月我们有笔3000万的贷款要还,也是不行的,下下个月也有一笔贷款……”扳着手指一个月一个月地算过去,每个月都有开销,就是没有还补差款的安排。说完全年,将近一个小时。 苏筱知道他是故意的,按捺着性子跟他说:“郑总,前几天领导班子会议,董事长再次过问这件事了。现在已经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态度问题了。” 郑总又是态度很好的“明白明白”,当着苏筱的面同财务商量起解决办法,最后提出:“这样苏总,我们每个月还集团三万,您看行不行?” 见苏筱一脸无语,歉意地笑了笑,“实在是没有办法,您跟董事长汇报一下,行不行?” 碰到这种滚刀肉,真是让人抓狂。你无论说啥,他都是态度很好的“明白明白”,具体到事情的解决办法,他就各种拖延,逼着你急眼发火,如此一来,他就占据道德上的制高点。 苏筱在自己搂不住火之前离开天正建筑。 接下去她又走访了天同建筑,更厉害,迎接她的除了天同的魏总,还有七八个分包商,一股脑儿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要求她替天同还钱。她一句话没说,皮鞋被踩了七八个脚印。然后是天和,天和老总态度很明确,只用了一句话堵她:“只要天正天同天成交了,我肯定交。” 第14章 何从容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浑身黏糊糊的,这才四月初,香港这种潮热的鬼天气已经让人无法忍受了,即使将空调开到20摄氏度,还是浑身出汗。他起来冲了个凉水澡,才觉得舒服些,从洗手间出来,看到床头柜上的手机不停地闪烁。那不是他的私人手机,那是他作为董事长助理的工作手机。很多人找不到赵显坤,便把消息发到这部手机上,或者直接打电话。这两天的消息和电话都是状告苏筱谴责集团的,言辞激烈,跟被挖了祖坟一样。 他还记得昨天有一段很长的消息,里面有一句话是“苏筱其人,无情无义,全无心肝”。他当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坐在旁边的赵显坤从他手里抽走手机,看完,又神色不变地还给了他,扭头继续跟投行的人畅谈振华集团的蓝图。 跟着赵显坤几个月,多少了解一点他的性情,何从容知道赵显坤有个特点,越是生气,面上越沉得住气。他要是骂你两句,那基本上骂完以后,这事情也就翻篇了。他要压住事情不发作,一旦发作出来,都是天崩地裂的。苏筱收了天成补差款的第二天,胡昌海就打电话告状了,赵显坤明明已经知道这件事三天了,愣是一个电话都没打给苏筱,也没有在他和高进面前提过一句。要知道黄礼林中风的时候他也不在北京,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让何从容联系了苏筱。赵显坤对她应该是彻底失望了。想想也是,这才刚刚帮她摆平了黄礼林中风事件,保全她的位置,她又捅出一个天大的娄子。再好的脾气,也是要狂怒的,更何况,赵显坤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他们这次来香港是谈融资的,已经待了四天,今天是最后一天,开完会就要飞回北京。一想到回去就能看到一场大戏,何从容有些迫不及待。 从前他在美国过着二世祖的奢华生活,没事就跟比基尼美女们在游艇上开派对,刚到北京的时候特别不适应,特别想回去,可接连看了振华集团几场大戏,看出了一丝乐趣,原来人心也能成山海沟壑,而高手也可以只手平山海。 何从容睡了一个回笼觉,再醒来已经大早上了,他又冲了一次凉水澡,换好衣服,正准备去吃早餐。门铃声响起,大清早的谁呀?他诧异地打开门,站在外面的是推着餐车的酒店服务生。 “早上好,先生,您的早餐来了。”服务生微笑着,推着餐车往里走。 何从容挡在门口说:“你搞错了吧?我没有叫早餐。” “我叫的。”李大维从服务生身后冒了出来,张开双臂,热情地拥抱何从容,“mark,imissyousomuch!” “你要真想我,就赶紧把我弄回去。”何从容不咸不淡地说。 李大维哈哈一笑,揽着何从容的肩膀往里走。 服务生将早餐搁在桌子上,说:“祝两位先生用餐愉快。” 李大维掏出钱夹,抽出十美元递给他。 服务生连连道谢,推着餐车走了。 “你什么时候到香港的?怎么都不提前跟我说一声。”何从容大剌剌地坐下,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 “昨天晚上临时决定,从新加坡飞过来的。”李大维边吃边解释,“我是来见你们董事长的。” “见他干吗?” “当然是谈生意了。你们董事长想跟先生借钱,而先生想要振华集团董事会一个席位。” “明白了。” 李大维饶有兴致地问:“明白什么?” 这可把何从容问愣了,说:“什么意思?” “先生2009年成为振华集团的股东,目前持有3.4%的股份。他把你安排到中国,安排到赵董手下,可不是心血来潮。他看好振华,或者说是看好中国的房地产业。” “明白了。”何从容吊儿郎当地说,“他又要赚很多钱了,可以再换几个老婆,再生几个孩子了。” 李大维摇摇头:“哦,mark,你不应该这么说他,未来十年二十年中国都是全球最大的一片蓝海,而他把这片蓝海给了你。” “david,你忘了,我是在中国出生的,我比你更了解这个国家,我父亲那一套在这里叫作资本的嗜血,是行不通的。” “no,no。”李大维连连摇头,“资本制定规则,这个道理在哪里都一样。” “你想要我做什么?” “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需要好好地观察。” “观察什么?” “机会。” 吃完早餐,李大维去找赵显坤,两人关起门来聊了半个小时,而后李大维就离开香港返回新加坡,赵显坤则和何从容、高进一起参加投行的会议。会议不太顺利,到下午才勉强达成协议。 留下投资部的员工跟投行对接条款,赵显坤、何从容、高进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机场,进了vip候机室,三人才有空喘气。赵显坤朝何从容伸出手。何从容一开始不解,后来恍然大悟,掏出手机递给他。 赵显坤一条一条地看完,将手机还给他,转眸看着高进,问:“你怎么看?” 高进想了想,说:“要真是高利贷借来的,那她收这个钱,于私于公都不太合适。于私,汪洋是她曾经的顶头上司,对她有提携之恩。于公,将集团置于见钱眼开贪得无厌不仁不义的舆论风口。” 赵显坤又转头看着何从容问:“你怎么看?” 何从容怔了怔,他哪里有什么看法呀,他就是一个看客,看一场好戏看一出热闹。但是赵显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似乎非要他说出一个子丑寅卯不可,他没办法,想了想,说:“我觉得最好先问问苏筱吧,她可能有她的理由。” 一句正确的废话。 赵显坤没有再说什么,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何从容一头雾水,难道是李大维跟他说了什么?不应该呀,双方一直心照不宣,他就是利益交换的一个附加条件,真正的助理工作是小唐在做,他应景儿地干些场面活。平时赵显坤都不怎么关注他,更不用说特别问他意见,今天一反常态肯定有原因,但是他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毕竟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世祖。很久以后,当他也成为大佬,才明白赵显坤的用意。 为了振华集团的发展,赵显坤引进了何从容父亲掌控的资本,资本不是慈善,是带着镰刀来的。何先生要席位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想通过董事会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制定有利于自己的规则,为了在将来可能发生的控制权大战中胜出;而赵显坤决定将本是打酱油的何从容拉进局里,是因为入了局就有了情感,而唯有情感才能挡住资本的镰刀。 晚上七点,飞机降落在北京机场,漫长的飞行让大家筋疲力尽,但是还不能休息。他们要连夜赶往京郊的温泉山庄,明天在那里要举行为期三天的振华集团管理者大会。全国各地子公司分公司的高层管理已经飞过来了。 又开了两个小时,到达温泉山庄。司机直接将车开到山庄最里面的别墅区,停在最豪华的那幢别墅前面。秘书小唐和汪明宇已经在门口的台阶下等着。车子停下,小唐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拉开了后排的车门。 赵显坤下了车,扭头对高进说:“辛苦了,你赶紧去休息吧。”又吩咐司机,“把高总送到他住的地方。” 司机答应一声,把车开走了。 赵显坤走过去拍拍汪明宇的胳膊:“走吧,进去说话。”刚走进门,突然又想起什么,扭头对小唐说,“给苏筱打个电话,让她过来一趟。” 小唐答应一声,留在门外打电话。 何从容猜测汪明宇找赵显坤就是因为苏筱的事,心里好奇,跟着他们走进了书房。 赵显坤看了他一眼,没有赶他离开。 果然坐定之后,汪明宇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大段,出乎何从容的意外,他居然替苏筱说话。 “关于这件事情,我的看法稍稍有些不同。苏筱呢,确实不太聪明,这钱收得让人诟病,但从工作角度来说,她没有什么不对,她的职责就是把钱收回来。这些钱天字号足足拖了一年,天科和天成先不说,天正天同天和那三个真跟滚刀肉一样,我都拿他们没办法,更不用说苏筱了。这件事苏筱有错,但天字号的问题更大,正是因为他们完全不将集团放在眼里,才逼着苏筱出此下策。”顿了顿,汪明宇语气郑重说,“董事长,天字号已经到了必须整顿的时候了。” “怎么整顿?”赵显坤靠着沙发,揉了揉干涩的双眼。这一天舟车劳顿,他有些累了。 “天字号的问题,其实是人的问题,我建议进行一次大换血。天科虽然经常干出格的事,但是业绩过硬,现在夏明换了黄礼林,可能会好点,先不动,观察一段时间。天成也不动,汪洋有问题,但不是大问题,他就是经常被天同天正天和那三个家伙带着走,我会跟他谈谈的。天正天同天和那三个已经没救了,必须得换了,人选我已经想好了,云南分公司的吴勇富、大连分公司的王跃、河南分公司的杨斌,业务能力都过硬,人品也过硬。” 何从容恍然大悟,怪不得汪明宇会替苏筱说话,原来是想借此机会安插自己的人手进天字号。他看着赵显坤,很好奇他接下去会怎么说。 赵显坤什么都没有说,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若有所思。 “董事长,我知道你仁义,还念着老郑他们三个从前的好。但现在他们变了,变得厉害。但凡集团有一点让他们不满意,他们就开始闹腾。黄礼林中风,他们也跟着闹,想要一视同仁。怎么一视同仁,他们有黄礼林的贡献大吗?有像黄礼林一样中风了吗?”汪明宇身子前倾,靠近赵显坤,“董事长,咱们该给的机会都给了,他们硬要一条路走到黑,死活拉不回来了。” 第15章 集团每年的管理者大会也是一次大型团建。大家从天南地北赶过来,难得相聚一堂,难得放松,自然兴致很高。承办大会的温泉山庄是集团自有物业,一干人等自然是诚惶诚恐兢兢业业,吃的用的玩的都安排了最好的,就怕稍有怠慢,得罪某个高层,将来吃不了兜着走。 山庄开放了所有的娱乐场所,不只是各种各样的温泉池子,还有按摩室、ktv、保龄球馆、桌游、酒吧等。每个娱乐场所都人满为患,即使到了深夜,依然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 当然也有例外,像吴红玫,此时就在苏筱的房间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着她。原本她是准备跟苏筱一起去泡温泉的,唐秘书的电话过来,计划就作废了。她不愿意一个人去公共温泉池,苏筱就把房卡给了她,让她在自己房间泡温泉。 苏筱是二级领导,住的是一个带温泉的豪华单间,装潢十分讲究,配置的东西也很好,时令水果,红酒小食,一应俱全。温泉也是正宗的,不像大池子里很多就是加了各种微量元素的开水。 苏筱预料到谈话时间比较长,所以让吴红玫泡完温泉就回去,不用管自己。但吴红玫不放心,集团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全是她忘恩负义的流言,董事长刚从香港回来,第一个要见她,想来很在意这件事。她担心苏筱挨批评,或者比批评更严重,自己虽不能帮上忙,言语劝解一二还是可以的。 没想到一等就是两个小时,她越等心越慌,越慌联想越丰富,甚至想到苏筱会不会直接卷铺盖走人?快到十二点,苏筱终于回来了,没有沮丧没有疲倦,居然是一脸的如释重负,吴红玫看不明白了。 “没事吧?” “没事。” “真没事?”吴红玫不相信,“董事长没骂你?” “骂了,怎么可能不骂,他还把一个杯子摔破了。” “那还没事呀?” “后来没事了呀,我解释清楚了,他觉得我的做法没有问题,就消气了。” 因为天字号合并还没有公布,苏筱不好跟她详谈,只能含糊其词。落进吴红玫耳朵里,就觉得不可信,但是看她的神色确实没事,那只有一个解释——赵显坤对她偏爱到极点了。这当然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又有一丝失落。她以为年会那晚的羊绒衫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温暖,可这点温暖比起赵显坤对苏筱那种明晃晃的偏爱,什么都不是。 吴红玫情绪低落地告别苏筱,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是工作人员,住的是两张床的标间,自然没有温泉,水果也就是两个苹果。同房间的天娜还没有回来,她的床上一片狼藉,散落着十来件衣服,好几件还挂着吊牌。 前几天,快下班的时候,天娜突然拉着她,挤眉弄眼地说:“晚上咱们一起去买几件战袍吧。” “什么战袍?”吴红玫一头雾水。 “衣服呀。” “这个时间买什么衣服呀,春装穿不上了,夏装又还没有上。” “你知不知道这一次管理者大会,全集团的中高层管理都来了,我查过档案,有好几个还单着呢……”天娜搓着双手,故意做出猥琐的表情,嘿嘿嘿地笑了几声,“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吴红玫身子后仰,装出毛骨悚然的样子。 天娜推她一把:“走吧,一起去。” “不去了,我刚买了房,天天吃榨菜,哪有钱买衣服?” “那你可以发挥同事之间的友爱精神,陪我去呀。” 吴红玫指指面前的一堆简历:“真不行,刚收了这么多简历,得在大会之前看完。下回再陪你呀。” “没劲。”天娜嘟着嘴,转身要走,突然又回头,直勾勾地看着吴红玫。 “又怎么了?”吴红玫被她的一惊一乍搞蒙了。 “helen,你长皱纹了。”天娜语气严重地说。 “不可能吧?” “真的。”天娜指着她的眼角下方,“这里有一条,现在比较细,你得注意保养了,否则会越变越深的。” 吴红玫从包里拿出化妆镜,左看右看,也没有发现,疑心天娜故意吓唬她,但这条突然冒出来的薛定谔之皱纹,让她心里不得劲儿,她无心看简历,准点下班回到住处。随手将包扔在鞋柜上,趿着拖鞋三步并作两步,到张小北面前。 “小北,你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有皱纹了?” 张小北正在算账,抬头看了一眼,说:“没有。” 吴红玫拔高声音:“你认真点。” 张小北放下鼠标,打开台灯,捧着她的脸,凑近光源,仔细看着。 “这里。”吴红玫指着天娜指过的位置,“有没有?” “是有一条,很细,没事,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所以还是有?” “有就有呗,有什么关系,早晚都得长。” 这句话并没有安慰到吴红玫,她神色失落地说:“我还什么都没有,先有了皱纹。” “怎么什么都没有,你有我,还有房子呀。” 这句话并没有安慰到吴红玫,她走进洗手间,将平时不舍得开的浴霸全打开了,强光之下,眼角那一条细细的皱纹无处遁形,清晰可见。并不是薛定谔之皱纹,它是真实存在的,有一就有二。她的人生就像旱地里长着的一株柳树,因为水源有限得不到滋润,不能尽情舒展。她一直觉得不用着急,还来得及,将来有一天她一定能……但那一天还没有来,先来了皱纹。 第二天下班后,她鬼使神差地跑到商场里买了一件两千元的套装,一个人去的,没叫天娜没叫苏筱,也没有跟张小北打招呼。她偷偷摸摸地买了这件衣服,偷偷摸摸地带回住处,偷偷摸摸地把它藏在行李箱最下面,又偷偷摸摸地带到了温泉山庄。 吴红玫打开行李箱,翻出最下面压着的套装。这是一套米色的西装套裙,不知道是什么面料,摸起来丝滑柔顺,像是上好的缎子,还泛着微微的珍珠光泽,但它又比缎子挺括,做出来的衣服版型很正。 吴红玫脱下衣服,换上套裙,顾镜自怜。 怪不得有句老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她本就高挑,这套衣服凸显了她的高挑,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和曼妙的胸线,提升她整个人的气质。她有点拿不定主意,明天要不要穿这件套装?会不会过于显眼了?她从来没有穿过这么贵的衣服,也没有穿过这么精致的衣服,别人会不会从这件衣服里面看出她内心那些幽暗的小心思? 正举棋不定,外面响起刷门卡的声音,跟着门就被推开了,天娜哼着歌走了进来,看到吴红玫,她愣了愣,然后“哇”了一声。“这件衣服不错呀,没见你穿过,新买的吗?” “那个……”吴红玫支支吾吾。 “好呀,我叫你去你不去,背着我偷偷去买衣服。” “不是这样的,那天路过商场,正好看到,就随手买了。” “随手就买到这么漂亮的衣服呀?鬼才信你。” “真的漂亮吗?” 天娜重重地点头:“漂亮,特别适合你。” 吴红玫放心了,脱下衣服,仔细地挂好。 天娜一屁股坐在床沿,身子后仰,呈大字形倒在床上,吃吃笑了两声。 吴红玫回头看她,才发现她脸颊酡红,眼睛晶亮,应该是喝酒了。 “什么事这么开心呀?” 天娜神神秘秘地笑着:“你猜猜我刚刚跟谁喝酒?” “谁呀?” “你猜呀?” “这我哪猜得着呀。” “地产公司江苏分公司销售经理……” “就是去年地产公司拿了200万年终奖的那个。” 天娜猛点头,甜滋滋地说:“所以说,做人还是得主动出击才行。” 话音刚落,手机响了,她摸过来一看,欣喜若狂,“他的电话。”她从床上一跃而起,拿着手机冲进洗手间,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她开心的笑声。 这一刹那,吴红玫有了决定,明天一定要穿这套米色的套装。 第二天,她穿上新买的套装,又把黑框眼镜摘掉,换上隐形眼镜,化了一个淡妆。往会议室走的一路都有人在看她。一开始她还不适应,一遇到别人的眼神就避开了。到后来,看的人多了,内心涌起极大的满足感。 渐渐自信了,渐渐放开了,步伐轻快,腰肢也摆得越来越自然。 玛丽亚已经在会议室了,看到她,明显怔了怔,又细看她一眼。 “helen?” “玛丽亚早。” “你怎么才来?会议马上开始了。” 搁在从前,吴红玫肯定得低下头,讷讷地说着对不起之类的话,她是工作人员又不是与会嘉宾,必须早到晚退。但是今天一路的回头率让她自信爆棚,心情很好,意外地落落大方起来:“对不起,玛丽亚,我起晚了。” 玛丽亚显然被她的转变搞蒙了,居然没有教训她,只摆摆手:“赶紧去忙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忙的,流程、与会人员的名单、座位安排都是再三核对过的,现在要做的无非是最后一次检查。检查完毕,与会人员陆续来了。 今天上午的大会是振华集团年度战略目标发布会。 吴红玫与其他人力资源工作人员坐在最后一排。会场的音响设备很好,每个角落都能清晰地听到主讲者的声音。第一个上台讲话的是集团总经济师徐知平,讲的是集团总的战略方向。吴红玫听了一会儿,感觉与去年的很相似,心思便渐渐地走了。他讲完之后,陆续有人上台讲大战略下的小战略,直到赵显坤上台,吴红玫才精神一阵,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耳朵也竖了起来。 第16章 啪啪啪,徐知平重重地拍着门。 “小民,小民。” “怎么了,老徐?” 门开一缝,林小民赤裸着上身,腰上围着一条浴巾,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他有意识地挡住门,但徐知平的视线还是穿过缝隙,看到了落在地毯上的红裙子、高跟鞋。 “开会,你电话打不通,就等你了。” “没电了,充电呢。大清早的开什么会?” “已经不早了,就等你一个人了。” “行了,我换身衣服。”林小民关上门,过了五分钟,再次打开门,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人也精神抖擞了,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乱。 “走吧,走吧。” 林小民揽着徐和平的肩膀往前走,徐知平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手,变成并肩而行。几个同事迎面走来,冲他们打招呼问好。徐知平报以颔首,等那些人走远,他责怪地看林小民一眼。 “注意影响,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 “不是咱们集团的,是旅客。” “那也要注意,这时候很难说清楚的,一人一口口水淹死你。” 林小民耸耸肩,很不以为然。 “小民你也该找个人结婚了。” “不是我不想结婚,现在的女人太不懂事了,天天缠着你,查勤查岗,我这自由惯了的人,受不了。” “女人就这样,习惯就好。” “就是不习惯啊。” 话不投机半句多,徐知平无语地摇摇头。好在会议室已经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睡过头了。” 汪明宇看着林小民的脖子说:“小民你这脖子怎么了?让蚊子咬了吗?” 大家便也看向林小民的脖子,那一处红红的,一看就是吻痕。 林小民可不相信汪明宇连吻痕都认不出来,分明是故意恶心他。“汪总回家,让嫂子在你脖子上亲一口,就知道这是什么了?” 汪明宇明知故问:“小民带女朋友来了呀?怎么不带出来让大家看一下。” “我的女朋友那么多,汪总要见哪一个?” 赵显坤责怪地看了林小民一眼,然后轻咳一声说:“开会吧。”等大家安静下来,他接着说,“昨天晚上,天同天正天和三位老总又缠着我诉了半天的苦,想想这个问题确实已经拖太久了,不能再拖,所以,今天我们先讨论一下天字号的问题吧,大家畅所欲言,谁先来?” “那就我先来吧。”胡昌海稍稍坐直,举了举手,“我先申明一点,我对苏筱没意见。我几十岁的人了,也不可能故意针对一个小姑娘,就是觉得她太年轻太不成熟了,做起事情很毛躁。这次高利贷事件,给集团造成很坏的影响。” 汪明宇摇头说:“胡工啊你得这么想,如果汪洋不说,谁知道钱是高利贷借来的。” “什么意思,你说汪洋故意的?” “他要是真想还集团,一定不会说是高利贷借来的。他说是高利贷借来的,本来就把集团放在两难位置上。不收,那欠了一年的补差款怎么办;收了,就变成集团为富不仁压迫子公司。” 玛丽亚看着徐知平说:“我怎么听说,高利贷这个消息不是汪洋放出来的,是苏筱自己传出来的。” “是苏筱说的。”徐知平点点头说,“我问过汪洋,他说这笔钱确实是高利贷借来的,他特别吩咐过陆争鸣,交钱的时候不要告诉苏筱。是苏筱自己猜出来的,毕竟她刚刚离开天成一个多月,对天成的资金情况一目了然。” 胡昌海说:“那就不是汪洋的问题,还是苏筱的问题,做事太没人情味了。” “胡工你又不在现场,怎么知道哪个说的是真话,哪个说的是假话。”汪明宇说,“咱们就抓本质的问题。这件事起因是天字号一直拖欠补差款不交造成恶劣影响,所以,根源还在天字号。他们几个自认为是老资格,什么空子都敢钻,什么娄子都敢捅,这才是根源。” 徐知平点头说:“我赞同明宇的说法。” “我认为天字号到了必须要整顿的时候了。” 胡昌海问:“怎么整顿?” 汪明宇说:“换人。撤换天字号管理层。” 听到这里,林小民明白了,汪明宇突然支持苏筱,原来是想安插自己的人进天字号,真让他得逞了,他的势力会进一步扩大,于是说:“换人也不是什么万全之策呀,有句话怎么说的,好的管理能把废材变成人才,坏的管理能把人才变成废材。汪洋他们几个从前也是人才呀,怎么现在突然这么多问题,我觉得,还是管理不到位吧。” 汪明宇看他一眼。他是天字号的顶头上司,林小民说管理不到位,其实就是在说他有问题。他正想反驳,赵显坤轻咳一声说:“你们两个的意见都很好,但我觉得你们只说对了一半,天字号既有管理的问题,也有人的问题。” 大家都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和稀泥。 “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思考天字号的问题,明宇说得对,到了必须要整顿的时候了。当年我们集团发展遇到问题,迫于无奈进行瘦身,把天字号分了出去。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没有错。当时建筑业处于草莽阶段,大项目少中小项目多,天字号规模小灵活性高,发展得不错。但是现阶段建筑业已经处于成熟阶段,动辄都是几亿几十亿的大项目,天字号规模小,很难接到好项目,不能向外发展,它们就只能拼命内卷了。我觉得要想解决天字号的问题,”顿了顿,赵显坤扫一眼众人,“只能合并天字号。” 本来会议室里各人都是松松垮垮的,听到这话,都一下子精神了,连眼睛半闭的高进都睁大了眼睛。徐知平看了赵显坤一眼,这么大的一件事,不可能是昨晚才想出来的。很显然,他已经想了很久,但他没有同自己这个负责三改一促进的总经济师商量,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信号,一个非同寻常的危险信号。 大家都在盘算天字号合并的利弊,会议室里有着短暂沉默。 “董事长还是比我想得远呀。”汪明宇盘算完利弊,赞同地说,“合并,是个好办法,我赞同。” 胡昌海点点头:“没错,现在行业生态变了,项目越来越大,小公司根本挤不进去,合并还能增加他们的竞争力。” 汪明宇一脸深恶痛绝的表情说:“最重要的是,合并可以解决天字号那几个刺头,我真是被他们折腾够了。” 赵显坤看着徐知平:“知平,你怎么看?” 徐知平犹豫一下,慢条斯理地说:“天字号的发展阶段不一样,管理水平不一样,员工素质也不一样,五家合并成一家,难度很大。” 汪明宇摆摆手:“这都不是问题,发展阶段不一样,到时候以强带弱。管理的话,不一定非从天字号里提拔,可以从总承包、地产公司派人过去嘛。员工素质更不是问题,合并之后至少得裁掉百分之二十,还能给集团减负。” 徐知平别有深意地看了汪明宇一眼。 汪明宇被这一眼看愣了,迅速地反思,自己是不是疏漏了什么?徐知平一向比自己更懂赵显坤。 林小民举了举手说:“董事长,有一个问题,合并之后的天字号,是一级子公司,还是二级子公司?” 赵显坤说:“合并之后的天字号大概是总承包公司的一半规模,不太适合做二级子公司,我的想法是定为一级子公司,你们觉得呢?” 原本天字号是二级子公司,归汪明宇管,合并后定为一级子公司,跟总承包公司和地产公司同一级别,那它的总经理也是一级领导,跟汪明宇平级了,自然不能再归他管。别的不说,单从这一点来看,分明是削了汪明宇的权,他能同意吗?大家都看着他。 汪明宇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恢复正常,说:“我觉得没问题。” 这让所有人诧异了,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没问题,还是假装没问题。 他都没有问题,别人自然更没有问题,赵显坤说:“行,那这件事就定下来了。” 汪明宇说:“谁来负责这次合并呀?” 林小民眼珠一转,说:“汪总这是明知故问,天字号是赵鹏主管的,当然是他了。” 汪明宇斜瞥林小民一眼,他这么说话,看似挺赵鹏,其实是点明他跟汪明宇的关系。 徐知平将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理了理,看着赵显坤试探地说:“苏筱也可以,她是从天字号出来的,熟悉情况。” 赵显坤说:“让他们公平竞争吧。” 这又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散会后,汪明宇磨磨蹭蹭地落到最后,和徐知平并肩走着,语带不满地说:“老徐,合并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跟我提前通个气儿?” “我也是刚刚知道的。” “你就胡扯吧。三改一促进是你的职责,董事长怎么可能不跟你商量?” “还真没有。” 汪明宇盯着徐知平半晌,见他神色坦荡,不像说谎。 “他也没有跟我商量,难道真是昨晚临时起意?” 徐知平摇摇头说:“不叫临时起意,叫师出有名。” “什么意思?” “当年天字号分家的时候,集团承诺过由他们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现在收回来,总得有个说法吧。明宇,你还没有发现吗?从天字号内审开始,这事情一步一步地演变到今天,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着,包括苏筱被提拔。到了这次的高利贷事件,集团跟天字号算是刺刀见红,时机成熟,可以师出有名了。” 汪明宇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呢,但是自己感觉是一回事,从号称赵显坤肚子里蛔虫的徐知平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这么说,汪洋借高利贷还集团,还有苏筱故意散布消息,都是在跟董事长打配合了?” 第17章 管理者大会为期两天,结束后改革小组组长的竞聘正式开始了。竞聘流程很简单,就是写一个天字号合并的框架方案,然后在领导班子会议上陈述,由班子成员投票,票数多者胜出。 时间只给了七天,在七天内做一个别出心裁的框架方案,可不是容易的事。苏筱把忙完本职工作以后的所有空闲时间都用了起来,连中午吃饭的时间也不舍得浪费,午饭都是吴红玫帮忙带上来的。 吴红玫看她没日没夜地写写写,两耳不闻窗外事,心里着急,指着竞聘通知上的“由班子成员投票”七个字。“筱筱,你看,这才是关键。你关起门来,把方案写得再好,人家不投你,也没有用呀,你得拉关系。”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你觉得我会拉关系吗?”苏筱不以为然地说。要是靠关系,赵显坤指定她的时候,她就答应了。她之所以提出公平竞争,重点在于减少暗箱操作,而不在于胜出。当然,如果能胜出就更好了。在天成工作的时候,她就有很多想法,只是苦于天成规模太小,不好施展。 “我今天跟玛丽亚汇报工作的时候,听到汪总给她打电话,说是晚上一起吃饭。汪总肯定是帮赵总拉票。其实你也可以联系一下林总呀,林总和汪总一向不对付,他肯定不希望赵总赢。” “林小民那一票不会投给赵鹏的,我联系不联系都一样。” “可是……” “别可是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顺其自然就好。” 见她油盐不进,吴红玫不好再说什么了。说多了,就变成皇帝不急太监急。虽然她确实挺急的。天字号合并是个大工程,肯定需要配置一个懂人力资源的组员,如果苏筱胜出,她就有希望加入。自从那回玛丽亚认定她在赵显坤面前说了她的坏话——强迫胡工参加苏筱的入职仪式,她的日子就很难过,时不时一双小鞋子扔过来,让她每日如坐针毡。而且,进入了改革小组,会比在人力资源部见到赵显坤的机会多很多吧。 一个星期晃眼过去,到了竞聘那一天。 苏筱抱着笔记本电脑走到电梯间的时候,意外地碰到了等电梯的林小民。他在二十九层也有一个办公室,但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苏筱在集团快两个月,还是第一次在走廊里碰到他。 “林总早。” 林小民颔首,目光落在苏筱的笔记本电脑上。“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行。” 林小民笑着说:“还行可不行,得很行才行。” “有林总这样的能人在,我怎么敢说很行。”苏筱也笑着说,有奉承的成分,但也是心里话。林小民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去年地产公司的利润暴涨了800%,所以尽管他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依然不到四十岁就身居高位。 林小民之前和她没怎么说过话,见她说话还挺讨喜的,心里添了一分好感,说:“我看你不错,将来会比他们都强。” 这句话就属于投桃报李了,掺了些水分。 “谢谢林总。” “不用客气,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林小民信手抛出一根橄榄枝。 苏筱自然不会当真,又一次礼貌道谢。 这时,久候不至的电梯终于来了。两人乘电梯到三十层,今天的班子会议安排在董事长办公室旁边的小会议室。其他人都已经到了。两人一坐下,徐知平宣布,天字号改革小组组长的竞聘演讲开始了。 苏筱在竞聘的时候,夏明正在给黄礼林办理出院手续。 他本想把黄礼林送回天津老家,老家亲戚故旧多,平时能照看一二,他也可以腾出手来,专心致志地应付集团,把天科独立出来。这段时间他既要在医院照料黄礼林,又要忙着工作,人都瘦了一圈。瘦还是小事,关键有些时候顾此失彼,不得两全。但黄礼林不愿意回去,他从成年之后就在北京闯荡,根已经扎在这个城市里。而且他觉得自己恢复得不错,也就是手脚不利索,坚持康复锻炼,最多半年就能痊愈。他才五十出头,还没有打算退出江湖,还有一腔雄心一腔抱负。两人商量来商量去,便想到康复医院。找了最贵的一家,夏明先去考察了一番,见设施先进服务好,住的豪华单间装修如同五星酒店,便拍板了。 于是,黄礼林前脚出院,后脚入院。 一安顿好,他立刻催促夏明:“你打电话问问,改革小组组长定谁了?” 夏明看一眼手机,说:“林小民还没有给我电话,应该是结果没出来。” “你觉得谁会赢?” 夏明语气笃定地说:“赵鹏。” 黄礼林诧异地看他一眼:“不一定吧,我算了算,董事长、林小民、高进应该都会投苏筱,胡昌海、汪明宇会投赵鹏,老徐这个人最讲究分工,也应该会投赵鹏,就剩玛丽亚了。” 夏明说:“林小民不会投苏筱的。” “林小民投赵鹏,这怎么可能呢?他跟汪明宇一向水火不容。” “我跟他说不要投苏筱。” “啊?” “赵鹏看重个人利益,容易见风使舵,只要利益给到位,他可以随时倒向别人,控制他比较容易。但是苏筱不一样,她主意很正,不受控制。” 夏明这么解释,黄礼林就明白了。 让苏筱出局是提防她,也是保护她。一方面,她比赵鹏聪明,做事细致,要是让她当上天字号改革小组组长,很可能会发现天科的猫腻,使得独立毁于一旦。另一方面,如果她是天字号改革小组组长,天科独立成功,她是要承担责任的。 所以,这个竞聘会私下里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林小民这方和汪明宇这方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赵鹏,苏筱以为的公平竞争并不存在,事实上在她还没有开口说话之前,结果已经决定了。 但苏筱不知道。 她站在屏幕前,很卖力地阐述了她的构思。她认为合并应该从组织结构层面、人事层面、管理层面和文化层面这四个层面进行,结构层面、人事层面、管理层面都比较容易,最难的是文化层面。企业文化相当于企业的灵魂,合并后的天字号完成文化层面的合并,才是真正的合并,才能一加一大于二,否则不是合并而是拼凑……说了足足一个小时,嗓子眼快冒火了,才将将说完。赵鹏是在她之前先阐述的,所以她说完,领导们开始说话了。 “辛苦了,辛苦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一个面面俱到的合并方案,不容易呀。”徐知平先肯定了两人的工作,然后开始他作为“端水大师”的真正表演,“两个方案都很不错,赵鹏的优点在于可操作性强,适用于前期阶段;苏筱的优点在于具有很强的前瞻性,适用于后期阶段。” 谁也没有得罪,但又说出自己的偏好。 其他人接着他的话茬往下说。大意都是苏筱这个方案不错,但不适用于现阶段。其实苏筱的方案是赵鹏方案的递进。假如说赵鹏的方案是合并版本1.0,苏筱的就是合并版本2.0,但是经过徐知平这么一定性,味道全变了。这样的结果,苏筱早有预料,虽然失望,但很平静。 其他人说话时,赵显坤一直低头翻看着苏筱和赵鹏的方案,等大家说完了,他才抬起头,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天字号目前总共有多少个项目?” 大家都看向赵鹏,别人可以不知道,但他是主管天字号的副总经济师呀。就像任课老师可以不知道学生的家庭情况,但是班主任不知道就是不合格了。赵鹏飞快地转动脑筋,这些项目都经过他手,他有印象,但是想不起来。“好像有十五个吧。” “好像?” 赵鹏硬着头皮解释:“我刚刚转岗一个多月,项目还没有认全。” 赵显坤没有再说,看向苏筱。 “目前天字号在建项目总共十七个,停工的有两个,还有两个刚刚中标,还没开工。”苏筱说,“其中天成有三个在建项目,分别是静水河、群星广场、西红门住宅项目;天科比较多,有五个在建项目……” 她如数家珍,但大家神色微妙,并不信服,都认为赵显坤提前给她划过重点。 汪明宇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问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问题:“我刚刚想到一个问题啊,之前我也搞过几次合并,所以比较清楚,债务的处理会是一个大麻烦。目前天字号的债务都是什么情况?” 这个问题汪明宇提前划过重点,所以赵鹏答得很快。答完后,他松了口气,看了苏筱一眼,心想,即使她知道答案也落了下风。不想苏筱接着他的话茬说了下去:“刚才赵总已经说过各家的债务规模,那我接下去说说各家的债务结构吧,这是根据一季度的季报做出来的债务结构……”轻点键盘,屏幕上出现五张债务结构图,“五家公司债务结构很相似,主要都是银行贷款,资产负债率普遍超过了60%……”三言两语把天字号的债务结构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紧接着玛丽亚问了一个人事方面的问题。 这也是提前打过招呼的,赵鹏答得很快,但是苏筱又一次接着他的答案展开说了,说得比他更详细,比他更深入。赵鹏的脸渐渐黑了。这一个星期,他跟玛丽亚吃了一餐饭,跟胡昌海吃了一餐饭,高谈阔论,他们的支持让他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却被当众打脸。他不去想是自己准备得不充分,只觉得苏筱是故意的,踩着自己往上走。 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就算汪明宇都不好意思再投票给赵鹏了。 会议结束后,林小民给夏明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结果。 第18章 徐知平从办公室里出来,正好看到苏筱从电梯间过来,于是叫住了她。 苏筱停下脚步,笑盈盈地打了一声招呼:“徐总早。” “早,正好我要找你,进来说吧。”徐知平冲她招招手,转身往里走。 苏筱跟着他走进办公室,坐下,看到桌面上摊开的是自己的竞聘方案,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在看,还是搁在这里当道具。徐知平将方案合上,说:“那天我听得不够仔细,没发现你把赵鹏说的那部分也做出来了。我今天又把方案认真看了看,这个方案还是很完整的,照着做天字号合并成功的概率很高。” 苏筱搞不清楚他的意图,礼貌地回了一句:“我经验不足,还得徐总您多多指点才行。” “我也是担心你经验不足,所以想问问你进行到哪一步了?” “组建改革小组。” “改革小组成员名单出来了?” “没有,徐总您有合适的人选推荐吗?” “天字号那几个都是老油条,你一个人对他们有些吃亏,得有个经验丰富的人帮着你才行,我的想法是让赵鹏做你的副手。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还没有跟他谈,因为毕竟他的职位比你高,让他做副手挺委屈他的。如果你也认可这个想法,他的思想工作我来做。” 苏筱笑了笑,心想徐知平可真会说话,明明要塞一个人进来,说得好像还是自己有求于他一样。“徐总,您考虑得很周全。确实,赵总的资历摆在那儿,让他来做我的副手,太委屈他了。我觉得还是让许峰来做副手吧,他以前是董事长助理,见多识广,经验也很丰富。” “许峰,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徐知平感慨了一下,“如果你选他的话,我不是特别赞同,他的能力差了一点,当年搞天字号审计的时候,被夏明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还得我去收拾烂摊子。” “我是这么考虑的,之前跟许助理打过交道,理念比较接近。天字号合并要在一年内完成,时间紧,任务重,我不想团队里有不和谐的声音。” “我理解你的顾虑,不过团队里如果只有一种声音,很容易跑偏方向,这也是危险的,而且改革小组最终是要报告集团领导班子的,多一种声音,就会多一分力量。” 苏筱垂下眼帘,思索片刻,看样子徐知平是打定主意,要把赵鹏塞进改革小组。按理说改革小组的成员应该由她这个组长来决定,但领导班子成员不可能不塞人,特别是改革小组副组长这个重要位置。赵鹏早在她预料之中,之所以咬着不松口,便是想作为筹码,换取其他组员的决定权。 “那其他小组成员呢,徐总您有什么想法?” “其他小组成员我没想过,这个由你来定。” 苏筱直截了当地问:“您的意思是,只要让赵总当副组长,其他成员就由我来决定了?” 徐知平正在喝水,没想到她说话如此直接,顿时呛着了,掩嘴轻咳几声。等气息平复,他婉转地给出承诺:“你是组长,人员配置肯定还是以你的意见为主。我也只是建议让赵鹏当副组长,最终还是由你来决定。” 真是滑不唧溜,一点话柄都不留。估摸着再耗上半个小时还是这种结果,苏筱不想再耗下去了,说:“倘若真由我决定,那我肯定不能用赵总当副组长,太委屈他了。但徐总您是我顶头上司,您再三建议,我不能不听。” 言语里藏着一股锐气,扑面而来,着实有些锋利。徐知平微微皱眉,他已经习惯左太极右端水,不太喜欢苏筱这种生猛的性子生猛的作风。 “我这么建议也是为你好,你将来会明白的。” 谈话至此,算是达成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苏筱给吴红玫打了一个电话,让她将自己要的人事档案送上来。改革小组至少需要一名审计、一名法务、一名财务、一名人力资源,她进集团时间太短,谁也不认识,只能拜托吴红玫帮忙了。 很快,吴红玫拿着一叠档案上来,并且详细地分析了这几个人的优缺点、能力、性格。“会计部的朱越和审计部的林园都很不错,业务能力强,人也和善,你要不要跟他们接触一下?” “这几个不仅业务能力好,配合度也高,你看看,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问我。” “不着急,我现在也就是了解一下,先有个印象。” 吴红玫试探地问:“不是说由你决定吗?” 苏筱呵了一声,说:“说肯定是这么说,但最后左一个建议,右一个为你好,落实下来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现在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要保证你和许峰能进小组就行了。” “我?”吴红玫眼睛里迸出难以置信的光。 苏筱抬头看着她:“对了,我还没有问你愿不愿意呢?” 明明是心里一直期待的,但真成现实后,吴红玫又有些忐忑了。“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是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我肯定会被攻击,你们也会被连累。” “这个我不怕,就是怕玛丽亚不同意。上回她觉得我在董事长面前说她坏话,对我意见很大。” “她那里我来想办法,你呢,这段时间注意一点,别出什么差错,免得让人做文章就好。” 吴红玫重重地点头。 走出苏筱办公室,她忍不住咧嘴笑了。 玛丽亚从外面进来,经过吴红玫的工位,见她不在,看了一眼左右,问:“helen呢?” 天娜从隔壁格子间探出头说:“好像去洗手间了。” 玛丽亚皱眉:“好像?” 对面的刘洁探出头来说:“应该是去二十九层了,她现在天天跑二十九层。” 天娜悄悄地瞪了刘洁一眼。 “二十九层。”玛丽亚轻蔑地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回自己的办公室了。 天娜看不过眼,踢踢刘洁的椅子说:“你干吗呀?” 刘洁理直气壮地说:“我干吗了,我说错了吗?她就是天天跑二十九层,一会儿送资料,一会儿送饭,不就是大学同学嘛,不就是上下铺,有什么好嘚瑟的,又不是她自己当副总经济师。” “人家没有嘚瑟,人家帮同学,有什么不对的。” 刘洁斜了天娜一眼:“你可真单纯,她这哪是帮同学,这是抱大腿呢。” “有同学能抱大腿,为什么不抱?要我,我也抱。” 刘洁嗤了一声,懒得再说,低下头继续工作。天娜悄悄摸出手机,正想给吴红玫打电话时,吴红玫回来了。天娜收起手机,看看左右,探过头去低声问:“你干吗去了,刚才玛丽亚问你呢。” “我去二十九层了,给苏总送人事档案。” 对面的刘洁发出一声夸张的鼻哼。 “玛丽亚刚才不太高兴,你最好去解释一下。” 吴红玫不情愿:“解释什么,我去二十九层也是工作,苏总筹建改革小组,需要几份人事档案。” “去吧。”天娜推推她,“赶紧去吧。” 自从那次在董事长办公室走廊里发生龃龉以后,吴红玫一直避免单独见玛丽亚,但她也清楚,自己没调到改革小组之前还得仰她鼻息,再不情愿也得忍着。做好心理建设后,她敲开了玛丽亚办公室的门。 “玛丽亚,刚才苏总找我要审计部和法务部的年度考评,我给她送过去了。” 玛丽亚靠着大班椅,歪着头,目光凉凉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吴红玫被她看得心里发凉,语无伦次地说:“是不是不合适?要是不合适的话,我跟她说一声。” “合适不合适,你心里没点数吗?档案是归你负责的吗?” “她……她跟咱们部门其他人不熟悉,就跟我熟悉些。” 玛丽亚呵了一声,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吴红玫哪敢出去呀,僵在原地一会儿,说:“玛丽亚,我知道我做得不对,我也没别的想法,就是想帮帮她。因为她一来集团,就闹出这么多事,很多人不待见她。她一个人挺难的。” “有没有别的想法,你自己清楚。” 吴红玫心里发虚:“我以后不去就是了。” “我可没有这么说,别到时候在你同学面前告状说我不让你去二十九层,你爱去,尽管去。” 吴红玫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她本来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越急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玛丽亚就是不喜欢她的木讷拘谨,正好这时座机响了,她再次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出去吧,我有电话。” 吴红玫犹豫了一会儿,也只得转身走了。 玛丽亚缓和了下心情,拿起话筒“喂”了一声。 对面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你是不是玛丽亚?” 声音沙沙的,很不自然,听起来像是经过变声器的伪装,跟正常的通话声音不一样。玛丽亚察觉异常,稍稍坐直,说:“我是,请问您是哪一位?” “你别管我是谁,我举报一个人。” “谁?” “地产公司的物业部经理许峰,他上班炒股。” 玛丽亚提起的心又落了回去,说:“你举报他炒股有什么证据吗?” “我亲眼看到的。” “这么说,你也是物业部的?” 对方很谨慎:“你别管我是谁。” “你既然举报别人,我总得核实一下真假吧,是不是?” “都是真的,证据已经发到你们人力资源部邮箱里了。” “我等一下就看。其实,集团有举报投诉管理制度,只要不是故意诬陷,举报员工违法违纪的行为是受保护的,你可以大大方方亮出身份,集团对举报者有一定的奖励。” 第19章 吴红玫接到调令,激动得脸颊泛红,终于不用在玛丽亚手下讨生活了。严格说来,玛丽亚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针对她的举动,就是不怎么搭理她,不怎么跟她说话,有意无意地忽略她的发言,当她是空气。这种冷暴力并不比故意针对杀伤力低。如果说故意针对是断头刀的话,冷暴力就是钝刀子割肉,会让人无时无刻不处在恐惧之中,如同芒刺在背。现在,总算解脱了。 同事们纷纷恭喜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以后发达了可不要忘记她们呀。 当然也有像刘洁这样的,阴阳怪气地说:“helen,你这二十九层没白跑呀。” 搁平时,吴红玫肯定得生气,但今天她是胜利者,自然生出一种胜利者的宽容,微笑着说了一句:“刘姐,以后欢迎你到二十八层来找我。” 改革小组的办公室定在二十八层。 刘洁顿时气倒,但也不好再说,再说就撕破脸了。 这一天,吴红玫的心情一直飘在半空。下班后,她去超市大肆采购,回到住处又忙忙碌碌了一个小时,做了几道硬菜,想着给张小北一个惊喜。但是张小北下班回来看到满桌子的大鱼大肉,非但没有惊喜,反而不高兴地皱眉,说:“你怎么又乱花钱了。”为了减少花销,早日还完房贷,张小北规定了两人的晚餐定额,每人不超过五元,通常就是棒渣粥配馒头再加点卤菜。 吴红玫心情很好地说:“小北,我换岗位了。” “升职了?” “没有升职,平职调动,但是工资涨了两千。” “这么多啊。”张小北眼睛一亮,放下双肩包,掏出手机,打开计算器,“我算算呀,咱们可以再少贷几年,每个月多交点房贷。” “先吃饭吧,等一下菜凉了。” 张小北置若罔闻,皱着眉,不停地按着计算器。吴红玫只好随他去了,只是心里不得劲儿,那些精心烹饪的美食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第二天,是正式调入改革小组的第一天,她换上上次去温泉山庄之前买的那套米色套装,又化了一个淡妆,对镜自怜,满意得不行。张小北刷完牙出来,手里拿着毛巾,上下打量她一眼,说:“这衣服我没见过,是新买的吗?” 吴红玫转了一个圈,对着他粲然一笑:“好看吧。” 张小北又认真看了一眼:“一看就不便宜,上千了吧?” 吴红玫笑容微敛,可不敢说真实价格,笑嘻嘻地说:“没这么贵,小一千。” 张小北挑眉,声音微微拔高:“小一千还不贵呀,你可真舍得呀。” 吴红玫撒娇地说:“我不是涨工资了吗?” 张小北不为所动,不依不饶地说:“涨两千就要花两千呀,那两千是要用来还贷的……” 吴红玫大感无趣,收了笑容,语气也生硬了:“大清早的一定要说这些嘛。”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张小北的怒火。他将手里的毛巾狠狠地甩在桌子上,说:“我也不想说这些,可是不说清楚,你就乱花钱。昨天晚上那一顿花了一百来块钱有必要吗?还有这套衣服,小一千呀,穿上是不是能升天了?为了买个房子,咱们借了几十万,光苏筱那里就是十五万……” 吴红玫不耐烦地打断他:“筱筱说不着急还。” “不着急还,是不是不用还呀?再说,买完房子要装修,结婚要办喜酒,还要存钱买车,接下去又要生孩子,孩子的生活费教育费……” 吴红玫被他说得眼前一黑,感觉永远看不到曙光。她按着太阳穴说:“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上班要迟到了。”抓起包,就往门外冲。张小北“哎”了一声,想叫住她,只听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吴红玫一口气冲到楼下,张小北追了出来,一直在叫她,但是她不敢停留。她很害怕,但又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只是一路小跑,像是落荒而逃。直到跑进地铁站她才停了下来,肺像是要裂开了,胃里也一阵阵地抽搐,她扶着垃圾筒,干呕了一会儿,只吐出几口酸水,这才想起早饭还没有吃。 此时正是上班高峰期,地铁里全是人,她手脚无力,连着两趟地铁没有挤上去。等赶到公司已经迟到十分钟了,也就是说,她到改革小组上班的第一天迟到了。她一边祈祷苏筱还没有过来,一边忐忑不安地推门。 手刚触及门把,门却从里面被推开了,赵显坤和苏筱说说笑笑地从里面出来。看到吴红玫,两人停下脚步。吴红玫的大脑一下子空了,半晌,她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对不起,我……我没赶上地铁。” 赵显坤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往电梯间走去。 苏筱责备地看了她一眼,追上赵显坤。 吴红玫垂头丧气地站在走廊里,心里哇凉哇凉的。她认为是赵显坤的看重才有苏筱的青云直上,便幻想着也得到他的青眼。原本确实是幻想,但温泉山庄那一段并肩而行给了她勇气和希冀,调入改革小组则给了她具体的途径。今天是改革小组正式成立的第一天,她猜到赵显坤可能会来讲话,于是早上起来特别打扮了一下,没想到适得其反,因为跟张小北吵了一架而迟到了,不仅没有好印象,应该还留下了坏印象。 煞费苦心,却是这种结果,吴红玫委屈极了,觉得老天处处在为难自己。 苏筱把赵显坤送到电梯间,折身回来,看到吴红玫耷拉着眉眼杵在外面,以为她因为迟到而愧疚,心里那点责怪消失了,拍拍她的胳膊,柔声说:“没事儿,下次注意点就行了。” 吴红玫撩起眼皮看着她,看到她容光焕发近乎刺眼的脸,突然就控制不住情绪了,鼻子一酸,眼圈发红。苏筱被整蒙了,至于嘛,因为迟到而流泪,吴红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她拍拍吴红玫的后背,细声安慰:“真没事,别哭了,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一向守时,没有特别原因肯定不会迟到的。我刚才跟董事长也解释了,他没说什么。他日理万机,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的。” 安慰没有落进吴红玫的心里,苏筱不懂她的苦,光芒万丈的人怎么会懂得她无人关注的苦。好在她理智未失,很快控制住情绪,转动眼珠压下泪意,解释了一句:“我今天跟小北吵了一架。” “我说呢。”苏筱恍然大悟,“为什么吵?” “他莫名其妙。” 吴红玫不想多说,苏筱也没再追问。情侣之间争吵都是平常事,她很快把这个小插曲抛在脑后了。太多的工作等在面前,首先是碰头会。碰头会是改革小组和天字号五位老总碰头,这是改革小组的第一次亮相,也标志着天字号合并正式启动。 五位老总都准时出席了。 除了夏明跟平时一样云清风淡,其他四位老总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要不皱着眉,要不拉长着脸。苏筱刚将开场白说完,天同老总就激动地嚷嚷起来了:“没道理。我们这五家子公司是上次集团改革的时候,从总承包公司分出来的。分出来的时候说好了,自力更生自负盈亏,这么多年我们再苦再累,也没求过集团,怎么能突然把我们收回去。” “集团也是为你们考虑,现在行业形势发生变化,项目都越来越大,天字号只有合并了,才能继续做强做大。” 天同老总切了一声:“不要总说为我们考虑。要真为我们考虑,当年分家的时候,给我们的为什么是一批老弱病残,一分现金都没给,也没有给业务,连个办公室都没给。我们差钱的时候跟集团借钱,也没见你们为我们考虑。好不容易我们把公司做大了,现在又要收回去,这是摘桃子。” “对对对,就是摘桃子。”天正天和老总连声附和。 苏筱看向汪洋和夏明:“汪总,夏总,你们怎么想?” 自打进会议室,汪洋就靠着椅子发呆,听到苏筱问话,他如梦初醒,稍稍坐正,说:“我同意合并。” 天同老总震惊,扭头瞪着汪洋说:“汪洋你在说什么?” “我说……”汪洋微微拔高声音说,“我同意合并。” “你疯了,这怎么能同意呢?” “刚刚苏总不是说了原因嘛,行业形势发生变化,小公司没有活路了。而且我干了这么多年……”顿了顿,他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累了。” 天同天正天和三位老总本来很生气,乌眼鸡般地瞪着他,但听到“累了”两字,目光闪烁几下,怒火稍敛,没有再说话。这两个字也触动了苏筱。犹记得三个月前,汪洋和她谈起盘龙山二期项目还是意气风发,现在却是一脸疲倦脸色灰暗,眼袋都挂下来了。可见他这段日子过得艰难。想想也是,得力干将走了,群星广场结不回钱,听说还跟董事长闹僵了……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苏筱收拾好心情,看向夏明:“夏总你呢?” 夏明抬起眼皮,目光深邃地看着她。 就在苏筱心渐渐提起来的时候,却听他说:“我也同意合并。” 提起的心扑通一声落回肚子里,苏筱暗暗地吁了一口气。五家天字号当中,天科发展最好,行业形势的变化对它的影响微乎其微,天科的合并意愿也是最小的。而夏明又心思缜密,行事如同下棋,一环套着一环,一不留神就会踩中他的陷阱。他要是不想合并,困难会是空前绝后的。因此苏筱做了很多预案,有晓之以理的,也有动之以情的,没想到出乎意料,他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同意了。 第20章 汪洋走进办公室,看到大伙儿又围着前台旁边的告示栏议论纷纷,顿时火大。 “干吗呢干吗呢,这一天天的都不上班了。” 杜鹃从人群里探出头:“汪总,咱们公司是不是要裁员了?” “裁什么员?” “你看这里。”杜鹃指着告示栏上贴着改革小组入驻天成的通知。 “只是做调研,别疑神疑鬼的。” 杜鹃说:“调研完了不是要合并吗?合并不就得裁员吗?” 汪洋说:“谁跟你说合并要裁员,我都不知道,你就知道了。” 杜鹃不服气地说:“五家公司五个前台,合并了不裁员,五个人排排坐分果果呀?” 汪洋顿时语塞。 大家从他的神色中看出端倪,小声议论着。 “真要裁员呀?” “裁员了咱们怎么办呀?” “为什么要合并,不能不合并吗?” “就是呀,我们干得好好的,集团为什么要合并咱们呀?” 汪洋瞪他们一眼,说:“吵什么呢?现在还没说裁员呢。到时候自然会有安排的,轮不到你们来操心。都回去工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借机偷懒。谁不回去工作我扣谁工资。” 大家迫于他的淫威,只得回去工作。但是恐慌的种子已经种下了,逮着空儿就反复地讨论,越讨论越惶恐。有些人开始未雨绸缪地四处投简历,有些人到集团里找熟人走关系。比如说杜鹃,就有人建议她:“你不是跟苏筱关系好吗?那赶紧去抱她大腿呀。” 苏筱带着吴红玫和朱跃到天成调研的时候,天成已经陷入人心惶惶的状态。大家的精气神全没有了,看到她时,不仅没有久别重逢的亲热,而且一直避免与她眼神对接,偶尔眼神对上了,也是充满提防与戒备。 “出什么事了?”苏筱问陆争鸣。 “没事,不用管他们。”陆争鸣推开会议室的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是刚刚收拾出来的,资料也都按清单整理出来了,苏总你看看还需要什么?” 苏筱回头看着大开间,越看越不对劲,问:“汪总在吗?” “汪总最近都不大在公司。” “杜鹃呢?”苏筱又问,刚才进来的时候,前台连个人都没有。 陆争鸣说:“她整天乱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苏筱按捺下心头的疑惑,说:“那行,那我们先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再找你。” 陆争鸣点点头走了。 苏筱看了下桌子上的资料,准备得非常齐全,看得出来天成很配合。 应该是汪洋指示过的。但他不在公司,不知道是在忙呢,还是为了避开她?因为那封“严惩苏筱”的邮件,两人有了很深的隔阂。当时苏筱很难过,觉得自己一片真心被辜负了。就算汪洋因时制宜,也过分了些。隔着这么久,她也想开了,一直想找机会跟他谈谈,管理者大会的时候就想找他,但是没有碰上。这回调研,她让赵鹏带队去了天同,自己亲自带队到天成,就是想寻个机会跟汪洋详谈。 “你们要不要喝咖啡?这里的咖啡不错。” “要要要。”吴红玫笑着说,“我听你念叨过好几回,总算能喝上了。” “那你们先看资料,我去泡几杯咖啡。” 苏筱轻车熟路地走到茶水间,刚走到门口,杜鹃从里面出来,两人打一个照面。 “杜鹃你在这里呀,正好我想喝你泡的咖啡了。” 杜鹃冷眉冷眼地说:“要喝自己泡。” 苏筱愣了:“你怎么了?” 杜鹃不搭理她,往前走。 苏筱拽住她胳膊:“到底怎么回事,我这么久才回来一趟,你们一个个看我跟仇人一样。” 杜鹃甩开她的手:“你回来就是要把我们裁掉的,你回来干吗?” “什么我要把你们裁掉,乱七八糟的?” “合并不裁员?” 苏筱恍然大悟,原来大家的心结是这个。 “苏筱你怎么变得这么坏了?” 苏筱哭笑不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们过得好好的,集团为什么非要管我们呢?” 杜鹃的说话声音很大,惊动了其他同事,大家在走廊里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苏筱想了想,说:“为什么要合并,很简单,为了保全天成。今年开春到现在,你们拿下新项目了吗?原来五个项目,上个月结束了两个,现在虽然有群星广场这个大项目,但是没有新项目,怎么继续发展?” “怎么不能发展,公司不是好好的。” 苏筱恳切地说:“杜鹃,天成也是我曾经奋斗过的地方,我对它的感情并不比你浅。它现在确实处于发展瓶颈期,后继乏力,只有合并,它才能继续做强做大。” “你就知道做强做大,你是很强大了,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强大,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会被董事长连升三级。你怎么从来不想想我们这些普通人呢?”杜鹃眼眶都红了。 苏筱心有触动,看一眼走廊里的其他人,他们明显对杜鹃的话感同身受,满脸的不安与迷茫。合并当然要裁员的,集团领导定的裁员率是40%。 也就是说,这里的人将近四成会被裁掉。他们要重新找工作,也许能找到,也许找不到。 “没完没了是不是?”汪洋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再这样闹,不用等合并,我先把你们开了。” 大家吓了一大跳,赶紧散了。 汪洋走过去,看着苏筱说:“不用理他们。” “他们担心害怕也是正常的。” “平时不努力,现在担心害怕有什么用,晚了。”汪洋哼了一声,冲苏筱招招手,“走,去我办公室说话。” 两人到汪洋办公室,分别落座,汪洋亲自给苏筱上茶。 苏筱赶紧阻止:“汪总别客气,我自己来。” “别别别,你今天可是客人。” “我算哪门子的客人?” “当然是客人。”汪洋推开苏筱阻拦的手,还是给她上了茶,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以后多多关照。” “汪总你别开玩笑了。” “没开玩笑,认真的。”汪洋正色说,“虽然之前你是我的下属,但现在咱们平级了。说实话,之前我的心态没调整好,老觉得你是我的下属,老觉得你是我们天成的人,老觉得董事长抢了我的人。”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两声:“是我狭隘了。” 这番话婉转地解释了他发出那封“严惩苏筱”邮件时候的心态,同时重新定位了他们的关系——抛开从前合作默契的上下级关系,他们现在是同一个集团的平级同事。从这个定位看那封邮件,就合情合理了。她犯了事,他发了一封谴责邮件,就这么简单。 苏筱松了口气,虽然有些遗憾,但这样的定位倒是简单了。 她坦然地接过茶,笑眯眯地说:“那就谢谢汪总了,以后也要请汪总多多关照。” “客气了。” 两人又简单地讨论了一下天字号合并的事宜,然后苏筱起身告辞。杜鹃一直耿耿于怀,对她冷眉冷眼,直到她结束调研离开天成也没能喝上“杜鹃牌”咖啡,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徐知平接过苏筱递过来的《天成调研报告》,怔了怔,说:“这么快呀。” 苏筱笑着说:“徐总您忘了,我离开天成才四个月。” “那也很快了。”徐知平翻开调研报告粗略地看了看,“天成的数据还好呀。” 苏筱点点头:“要不是在群星广场垫资太多导致负债率太高,数据还会更好。” 徐知平合上调研报告:“我晚点仔细看看,接下来要去哪一家?” “我这组去天正。赵总忙完天同去天和。天科规模比较大,留到最后。” “辛苦了,辛苦了。” 徐知平连说两声辛苦了,苏筱都没有离开的意思,而且还欲言又止。 “还有事呀?” “是有件事。”苏筱想了想,还是说出口了,“徐总您觉得合并可不可以不裁员?” “不裁员,多出来的人搁哪里?” “能不能转岗?让他们先接受培训,培训合格转岗。培训不合格的,再裁掉,给他们一个机会。” “这不现实,培训这么多人费用不低,还不如直接裁掉。”见苏筱还要说话,徐知平轻轻地摇摇手,阻止她继续往下说,“我知道,天成是你工作过的地方,那些人都和你一起共事过,你有感情,但不能感情用事。 当然我也能理解,你还年轻,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大规模裁人,所以内心不忍。当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他说到这种地步,苏筱不好再说什么。 从徐知平办公室出来,看时间已经到中午,她直接去了食堂。 排队的时候,前面两个男同事一直看着一个方向,还低声讨论。 “那个人是谁呀?是不是新来的。” “那是helen呀,人力资源部的。” “她怎么变这么漂亮了?” “应该是整容了。” 苏筱心里一动,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吴红玫和林小民的助理娜娜坐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反正两个人看起来很亲热。她天天和吴红玫一起,没有注意过她的打扮妆容,这么仔细一看,确实漂亮多了。特别是吴红玫以前一直暗沉的肌肤,不知道是不是抹对了粉,显得白嫩晶亮。 打好饭,苏筱走向吴红玫这桌。 娜娜眼尖,比吴红玫更早看到她,招招手说:“苏总,来这里坐。” 说着还把餐盘挪了挪,让出很大一片空间。 苏筱坐下,放下餐盘,笑着和她道谢。 “很少在食堂看到你。” 娜娜叹口气说:“其实我也喜欢吃食堂,简单干净。但是没办法,我得一步不离地跟着林总,他天天有应酬,我也得跟着大鱼大肉大酒。今天我来大姨妈了,肚子不舒服,不能喝酒,总算放我假了。” 第21章 去天和的改革小组是赵鹏带队的,但他和苏筱一样,另管着其他业务,只是偶尔去一下,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集团。常待在天和的就是审计林园和法务董晨。天和给他们安排了一个会议室,紧挨着何总的办公室。 天和的办公室是新装修的,设备条件不错,墙壁上还贴了“勇于跨越追求卓越”的标语,像模像样的,只是有一点,用的板材不太好,不怎么隔音。何总的骂声又响亮,传到会议室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有没有脑子呀,一个简单的ppt文件,搞了这么多天,还搞成这样,狗屎都比你们强……” “又开始了。”林园厌恶地摸摸耳朵。 “真服了他,每天都不重样的。” 林园看了看门口方向,凑近董晨,虽然没有第三者,但因为说的是私密事,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咱们真不告诉苏总呀?” 董晨说:“赵总不是让咱们不要管闲事吗?要汇报也是赵总去汇报。” “赵总肯定不会告诉苏总的。” “那咱们更不能说了,咱们要说了,他得怪罪咱们了。”顿了顿,董晨说,“而且说不定何总这么做是集团默许的,你想想,要是他能把人都逼得辞职了,那能为集团节省多少钱呀。” “太下作了。” “资本家都这样,你想想马克思政治经济学里怎么说,如果能获得300%的利润,资本家就敢冒着被杀头的危险……” 敲门声突然响起,董晨赶紧把余下的话吞回肚子里,林园也赶紧坐正。 “进来。” 门被推开,苏筱走了进来。 两人赶紧站了起来,诧异地说:“苏总,您怎么来了?” “我听说最近天和很多员工辞职,所以过来看看,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两人相视一眼,神色微妙地看一眼隔壁。 叫骂声再次传了过来:“养你们这么久,有什么用,一个忙都帮不上,一群废物,领工资倒是挺积极的……” “赵总知道吗?” 两人又相视一眼,不敢说,但神色已经给出答案。 苏筱脸色微沉,又问:“你们为什么没有报告我?” “赵总让我们不要管。” “赵总让你们不要管你们就不管了,你们都是成年人,没有自己的判断吗?你们也是普通员工,看到别的员工被如此辱骂,你们心里没有一点点物伤其类的感觉吗?还有,我才是改革小组的组长,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不应该首先报告我吗?” 两人颇有些不以为然,心想,你也只能对着我们耍耍威风。 但是紧接着他们就发现自己错了。 苏筱打开门走了出去,走到隔壁的何总办公室敲了敲门。 何总没好气地说:“谁呀?” 苏筱语气平静地说:“是我,苏筱。” 屋里响起了一阵手忙脚乱的声响,跟着门被打开,天和老总满脸堆笑地看着苏筱:“哟,真是稀客呀,美女老总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董晨和林园,听到您在批评员工,他们犯了什么错误,让您发这么大的火。” 天和老总尴尬地说:“不是大错误,工作中的一点小差错。” “既然是小差错,批评几句就行了,没必要发这么大的火吧。” 何总见她揪着不放,有些不快,敛了敛笑容说:“我脾气急,眼里容不下沙子。董事长都知道的,以前批评过我,可我就是改不了。” 这话的意思是我的急脾气是通过董事长认证的,你算老几,管到我头上。 苏筱只作没听到,松了口气说:“原来是这样,那就好,我还以为是改革小组在这里调研,大家担心将来要被裁员,无心工作,所以工作中出了乱子呢。”她看向脸上带着愤怒的三名员工,笑了笑说,“不要担心,安心工作,集团会妥善安排大家的,即使是裁员也是明明白白,该补偿就会补偿。留下来的员工,合并之后也会有全新的工作环境。” 三人被何总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心里正着急上火,恨不得当场将辞职信甩在何总脸上,听到苏筱这么说,心里一动,交换了一个眼色。 天和老总脸色微变,重重地喊了一声:“苏总。” 一生气,也不喊美女老总了。 天和老总冲三名员工一摆头:“你们先出去。” 三人相视一眼,没有动,看着苏筱。 苏筱微笑:“你们先出去,跟大家都说一声,安心工作。” 三人感激地看了苏筱一眼,走了出去。 天和老总关上门,转身瞪着苏筱:“苏总你什么意思,我在帮集团减负。” “原来这就是何总的减负方式,辱骂员工逼他们辞职,这种减负方式,我并没有同意。” 天和老总轻蔑地笑了笑:“汪总已经同意了。” 原来他左等右等,没等到苏筱的答复,便猜出她不太赞同。东边不亮西边亮,他立刻找了赵鹏。赵鹏听说他能帮集团减负,二话不说就汇报了汪明宇。汪明宇很快回了话,如果何总真能帮集团减负,那他一定帮何总争取到合并后天字号总经理的位置。得了汪明宇的承诺,何总二话不说,便开始干了。 这根源在集团,还得回集团解决。 苏筱回到集团,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去找汪明宇,分量不够,最好还是请徐知平出面。再说,她这个改革小组组长,按规定是直接汇报徐知平,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她必须得先汇报他。 听完她的汇报,徐知平轻描淡写地说:“他的方式是简单粗暴了一点,但出发点还是好的。” 苏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总,我觉得这种方式已经不是简单粗暴,而是下作了。” 徐知平笑了笑,说:“你这话严重了。” “哪里严重了,何总根本不把员工当人。” “苏筱呀,我知道你善良,但是企业不是慈善机构,还是要以盈利为目的,有时候该狠心就得狠心,该牺牲就得牺牲。天字号合并后,业务高度重合,我们养不起那么多人。等合并后裁员,成本很惊人。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考虑,老何的做法并没有错。当然,他的方式确实有欠妥当,我会提醒他的。” 原来大家都是这么看的,苏筱心里一凉:“这种方式也许短期内能节约成本,但是长期来看,后果是很严重的。员工们没有这么傻,刚开始可能不明白,后来一定会明白,公司就是不想给赔偿金,所以逼他们主动辞职。这会严重损害集团的形象,员工也会失去归属感。一盘散沙,怎么可能在市场竞争中胜出?” 徐知平有些头疼,想了想,说:“我特别能理解你的想法,你刚从基层升上来,看到普通员工受到不公平的对待,想替他们发声,这很有正义感,很好。但是呢,你现在已经是高层管理了,不能只站在普通员工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你得站在更高的位置……当你站在更高的位置,就会明白,普通员工就跟浪花一样,一浪过去了,还会有一浪过来。” 苏筱想了想,目光直直地看着徐知平,说:“我不知道更高的位置是哪里,但我知道对于普通员工来说,一个月的工资能干很多事情,房贷、孩子的补习费、老人的医药费……对徐总您来说,多一个月工资少一个月工资,对生活毫无影响。但对他们来说,如果被裁员,n+1的补偿能让他们松一口气,能让他们短期内即使没找到工作,也不会生活困顿。” 一向稳如泰山的徐知平,这一刻也眼神闪烁,避开苏筱的视线。 他默了默,有些烦躁:“天正的调研做到什么阶段了?” “不清楚。” 徐知平说:“这才是大事,你不管调研,管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干什么。天和的事情,就交给赵鹏吧,你不要管了。” 苏筱失望地看他一眼,起身走了。 徐知平拿过养生壶,将养生茶倒进壶里,因为心里烦躁,居然洒了出来,落在桌子上。 吴红玫从天正赶回来,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 二十八层的改革小组办公室,苏筱就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背影有些寂寥。 “怎么了,筱筱,这么着急要我回来?” 苏筱回过头来,看着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审视着她,吴红玫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忸怩地拨了拨长发:“怎么了?” “天和何总用骂人的方式逼员工主动辞职,这件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也没有多早,就是上个星期,天娜跟我提了一嘴。” “那你为什么不汇报我?” “天娜说有几个人辞职,那不很正常嘛,我觉得还没有到汇报的地步。” “正常吗?你当了这么多年的人力资源,你看不出何总的目的吗?” 吴红玫默了默,说:“我知道。” “你都知道,那你为什么不报告我?” “报告你又能怎么样呢?”吴红玫苦口婆心地说,“筱筱啊,集团早就有一套成熟的运作模式,很多事情你根本管不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好吗?现在你知道了,你管得了吗?”见苏筱眼神一黯,“你看,你根本管不了,白白伤神而已。” “不管我管得了,还是管不了,你都应该告诉我。如果不是玛丽亚告诉我,我会一直蒙在鼓里。作为朋友,你担心我,可以不告诉我。但现在我还是你的上司,你不能替你的上司做决定。” 这话已经相当严厉了。 吴红玫低着头,默然不语。 “红玫,我在集团里人单力薄,只有你才是我最信任的人,但是你为什么老自作主张呢,娜娜如此,天和的事情也是如此。” 第22章 苏筱从张小北嘴里知道他和吴红玫分手的事情。 大概是吴红玫离开一个星期之后,张小北从茫然状态中恢复过来,开始了一系列挽救行动,比如送花、许诺她以后随便买衣服、答应之前不同意的蜜月旅行计划……但是统统失败了。吴红玫不接他的电话,不回他的消息,铁了心要分手。 折腾久了,张小北也疲倦了。 给她发了最后一条消息,询问两人名下的房子怎么处理,还有留在住处的东西。这次吴红玫回了消息,东西扔了,房子和苏筱那15万块钱的债务都归他。也就是说,她只带走那天晚上一行李箱的东西,其他的她都看不上了。张小北明白自己也属于被扔掉的东西,彻底死心了。所以,他给苏筱送欠条的时候,没有失魂落魄的痛苦,只有饱受打击的意气消沉。 胡子拉碴,一身酒气,t恤上染着油渍。 “我也不明白她怎么了,突然就变了,变得这么虚荣。” 这个问题苏筱也无法回答他。 他们的分手虽在情理之外,却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那天吴红玫当着她的面说了谎。 都是成年人,她还看不出吴红玫的目的吗? 明明平时是一个胆小而谨慎的人,但是那天她的大胆超乎苏筱的想象。 知道他们俩分手以后,苏筱并没有马上找吴红玫询问,既然都没有告诉她,显然就是不想让她掺和其中。那天的争执给她们的关系造成了难以弥补的伤害,虽不至于决裂,但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说了。 吴红玫也似乎有意识地避着她,一直待在天正调研,需要汇报也是让朱跃来。 两人心照不宣地一天拖一天,直到天正调研结束,吴红玫回来复命,苏筱才提了一句:“上个星期,小北哥给我送了欠条。” 吴红玫淡淡地哦了一声,完全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苏筱难过地说:“红玫,你是不是不准备拿我当朋友?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我。” 吴红玫默了默,说:“怎么可能呢?在我心目中,你是我永远的朋友,我只怕你以后看不上我了。” “我怎么会看不上你?” “我要走的路,不是你希望我走的路。你希望我走的那条路,我走不了,我没有你这么大的本事。” “那你现在想走的那条路,你就能走通了吗?那条路更加崎岖。” 吴红玫怅然地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走通,但我就是想试试看,飞蛾扑火也好,至少有过火光。你都不知道我最近几年怎么过的,就像脑袋上套了一个塑料袋,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窒息了。” 苏筱说:“可是红玫呀,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叫命运,否则只能叫风吹柳絮、雨打浮萍。” 吴红玫大笑,笑出了眼泪。 “筱筱,你看你总是这样义正词严。” 苏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吴红玫收了笑容,说:“就让我做柳絮吧,来一阵风,也许我也能飞到青云之上,哪怕在青云之上看一眼也好,一眼也好啊。筱筱,你不能这么自私,自己飞上青云,却不允许我去青云之上看一眼。”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苏筱明白她的朋友已经走得太远了。 她拽不回来,大概也没有人能拽回来。 吴红玫恳求地看着她:“筱筱,你不要管我,从今往后都不要管我,让我飞蛾扑火也罢,雨打浮萍也罢,随便我好吗?” 苏筱点了点头:“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管你,但是红玫你要记住,倘若有一天你需要帮忙,把我列在第一顺位。” 吴红玫微微动容:“谢谢你筱筱,我记着了。” 两人结束令人心情抑郁的话题,开始谈工作。 或许是因为讲开了,吴红玫态度很端正,真正像个下属了。 也算是一个意外收获吧。 天正的调研有结果了,天和也接近尾声,只剩下天科了。之所以把天科放在最后,一方面是因为天科规模比较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天科的财务情况比较好,苏筱对它比较有信心。 苏筱也就是在改革小组第一天进驻天科的时候,去了一趟,后来就一直待在集团,应付各种突发情况。比如说因为搅黄了天和的减负——她那番话起了作用,员工不再上当了,有胆子大的还直接跟何总对骂,把何总气得差点心脏病发。赵鹏对她意见很大,几次向徐知平和汪明宇告状,说她没有大局观,不配当组长。 徐知平找她谈了几次话,汪明宇也找她谈了几次话,中心思想都一样,不要妇人之仁,企业不是慈善机构,而是以盈利为目的。苏筱还是那句话,企业应该承担应尽的社会职责。 这天,从徐知平办公室出来,没得逞的赵鹏拉长着脸,又开始没事找事。 “你该好好管管你那个同学了,我跟她要报告,她居然推三阻四,她一个组员,谁借给她这个胆。” 苏筱已经着手做最后的天字号调研报告,赵鹏总想插一手,几次叫吴红玫修改内容。吴红玫自然不同意。赵鹏拿苏筱没办法,便挑她的刺。 “你也知道她就是一个组员,那就别为难人家,有什么事跟我说。” “怎么是我为难她?我一个副组长,没资格看报告吗?” “你当然有资格,但未经我许可,你不能乱改报告。” “看不出来你官威这么大。” 说话间,走到两人办公室门口,只见朱跃抱着笔记本站在苏筱办公室门前,一脸焦急。 “朱会计你怎么回来了?” 朱跃看一眼赵鹏,小声地说:“苏总,我有事要汇报。” 赵鹏好奇地问:“什么事?是天科的事吗?” 朱跃看一眼苏筱,没说话。 “进来说吧。”苏筱推开门,往里走,朱跃跟上。赵鹏眼珠一转,也跟着往里走。苏筱重重地关上门,将他挡在门外。 看朱跃神神秘秘,苏筱意识到问题可能比较严重,将门反锁后才问:“什么事?” “天科的负债率有123%。” 苏筱瞪大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眼神。 “这怎么可能?天科的经营状况一直是天字号里最好的。” “我昨天算出来的时候,也觉得不可能,所以又重新核查了一遍,天科现在的负债率确实达到123%。” 苏筱依然不敢相信:“你的意思是,天科资不抵债了?” “目前看起来就是这样。” 苏筱皱眉,思索良久,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我谁都没告诉,连helen都没说,先来报告你。” 这才是好下属,苏筱赞许地看她一眼:“你做得很对。暂时谁都别告诉。” 朱跃倍受鼓舞,点头说:“苏总放心,我谁都不告诉。” 苏筱拿起包:“走,我们去天科。” 她们静悄悄地进了天科,但还是让眼尖的前台捕捉到了。 前台通知了财务经理杜永波。 杜永波又通知了夏明:“夏总,苏总已经来了,她们应该是发现了。” “不用紧张,照计划行事。”夏明平静地说。 谋划了几年的大戏终于拉开了帷幕。 他并不希望苏筱掺和其中,但是她自己跳了进来。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从最初在众建,两个人的命运就开始纠缠不清了。所以当她提出分手,哪怕他心里很不舍,也没有挽留。因为他坚信,兜兜转转,她还会回到他身边。 他知道她还爱着他,在温泉山庄的晚会上,她的目光总是穿过重重人群寻找着他的身影,就像他的目光也穿过重重的人群一直寻找着她的身影。好几次,他们的目光对上了,又心照不宣地各自移开。 夏明抬起头看向墙壁,隔着几堵墙就是改革小组办公的会议室,这会儿她应该还处于震惊之中吧。 苏筱确实处于震惊之中,有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苏总你看。”朱跃铺开第一季度财务报表和四月份五月份的财务报表,“负债率从去年年中就开始逐渐提高,今年第一季度负债率就达到82%,三月份多了三笔总额1.1亿的借款,直接飙升到123%。” “有没有可能是天科不想合并,所以故意做高了负债?” 朱跃摇摇头:“借款都发生在集团宣布合并之前,这个有合同可查,也有银行记录。三笔借款中,其中一笔是咱们总承包公司借的,这个作不了假。至于另外两笔,来自同一个担保公司,相隔时间不到半个月,第一笔抵押物是机械设备,第二笔抵押物是群星广场的房子,但是群星广场的房子还没交付,天科只是跟群星集团签了抵房合同。这两份借款合同挺奇怪的。” 她从一堆合同里翻出两份借款合同搁在苏筱面前。这两份合同的甲方都是盛世担保公司,一份金额3000万,另一份金额5000万。从借款日期来看,相隔半个月。担保公司通常赚快钱或放高利贷,这么豪爽地一借再借,确实不太正常。 苏筱问:“你怀疑,这是左手倒右手的虚假借款?” 朱跃点点头。 “查了怎么倒出去的吗?” “财务上没有发现明显痕迹,如果是从项目走,我查不出来。” “项目我来查。” “这么多项目,一个人查不过来吧。要不要让集团派人过来。” 苏筱摇摇头:“前年年底刚刚审计过一次,那次审计比较严格,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主要查去年和今年的项目,特别是这三笔借款入账后的支出。你接着查查人事方面,看看有没有吃空饷的。” 朱跃点点头。 第23章 唐秘书每天八点半到公司,花二十分钟时间快速地浏览完当天的报纸,将重要的新闻标记出来,依次排列在赵显坤办公桌的左侧。八点五十分,她会走进董事长办公室的茶水间,花两分钟时间煮水,一分钟时间泡茶,六分钟时间放凉,等到八点五十九分,她将这杯温度适宜的茶水放在赵显坤办公桌的右侧。然后走向大门口,九点整,打开大门,迎接赵显坤。 这一套她做了三年多,驾轻就熟。 但是今天打开大门时,她愣住了。 站在大门外的是苏筱。 脚步声由远及近。 赵显坤从走廊里过来,看到候在门口的苏筱,也怔了怔。 苏筱上前一步,脸色凝重地说:“董事长,我有件重要的事情汇报。” “什么事?” “天科严重亏损,已经资不抵债了。” “什么!”赵显坤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天字号里天科可是尖子生,尖子生考不及格而且变成倒数第一,这怎么可能? 赵显坤马上叫来了徐知平和高进。 两人也是一脸震惊。 徐知平看着苏筱,将信将疑地说:“会不会你们搞错了?前年底审计的时候,天科的经营状况还是明显好于其他四家。” 苏筱说:“我也怕搞错了,来来回回查了四五遍,确实是资不抵债了。” 徐知平看着高进:“你怎么看?” 高进想了想,说:“天科去年的财务报表我看过,虽然负债有点高,但考虑到群星广场一直是垫资承建,还在合理范围内。这么短的时间,突然就资不抵债,不敢说一定有猫腻,但很不寻常。” “查。”站在窗前听着大家讨论的赵显坤转过身,神色冷峻地看着高进,“你亲自带队去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高进从审计部、会计部、法务部抽调人手,一行七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天科所在的办公大楼。乘电梯到天科办公室所在楼层,对面的电梯门也开了,出来一脸凶相的彪形大汉,脖子上爬着一只闪电貂,后面跟着五六个膀大腰圆的小弟,一看就是有违核心价值观的不正经人士。 电梯间小,两队人马十几人,近在咫尺。 高进这边清一色西装革履的精神小伙,崔哥这边清一色花脖子花胳膊的痞子混混,双方你看我,我看你。短暂的新鲜劲过后,雄性本能的竞争意识便开始发作了。西装革履的精神小伙们收回了视线,用目不斜视的眼神表达了对混混们的不认可。混混们故意曲起花胳膊上的肱二头肌,或者夸张地扭动花脖子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显摆力量,表达对“白切鸡”的鄙夷。白切鸡是混混们给那些文弱男人起的代号。 这一层只有天科一家公司,所以目的地是一样的。 两队人马几乎同时迈开步子。 混混们故意甩手甩脚,看“白切鸡”们被挤到一边,就放肆地笑了起来。 杜永波早就接到集团的电话,守在门口迎接,看到崔哥和高进同时过来,一下子蒙了。 “高总,崔哥,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高进看了崔哥一眼,心想,原来这个人就是苏筱说的混社会的。 崔哥口气不善地问:“夏明呢?” “夏总在他办公室里……”杜永波话还没有说完,崔哥一把推开他,然后带着小弟们耀武扬威地往里闯。 “唉,崔哥……”杜永波想阻拦,被花脖子跟班一把拎住脖子,往旁边一扔。 扔完以后,花脖子还嚣张地扫了“白切鸡”们一眼,然后大摇大摆地跟上崔哥。 杜永波站稳,脸上火烧一般,尴尬地看着高进:“高总,您怎么跟他一起来的?” 高进淡淡地说:“电梯间撞见的。” 杜永波哦了一声,松了口气,说:“办公室已经给您准备好了。” 高进客气地说:“麻烦你了。” 杜永波把高进送到会议室后,赶紧去夏明办公室。 崔哥带来的小弟们除了花脖子外,都守在门口,站成两列,圆睁着眼睛,见谁瞪谁。杜永波冲他们小心翼翼地点点头,敲了敲办公室的门,然后推门而入。还好,屋里气氛有些剑拔弩张,却还没有失控。崔哥大马金刀地坐在单人沙发上,跷着二郎腿,凶神恶煞的眼神带着三分怀疑。花脖子马仔反剪双手,鼻孔朝天地站在他后面。 “我昨天越想越不对劲,那姑娘不可能莫名其妙地跑到我那里。” 夏明坐在他对面,还是平时的从容神色。“怪我,昨天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跟你解释。是这样的,集团正对我们进行调研,她是负责调研的组长,然后看到咱们的借款合同,就去实地确认一下,不是什么大事。” 崔哥拖长音调:“不是什么大事?” 夏明肯定地点头:“就是走个流程。” 崔哥眯起眼睛盯着夏明一会儿:“你在说谎。” “蒙谁我也不能蒙你,是不是,你可是我的大金主。” “那你告诉我外面那群人是怎么回事?” “哪群人呀?” 杜永波小声提醒:“是高总他们。他们在电梯间遇上了。” 夏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那是我们集团的领导,过来视察。” 崔哥突然重重地一拍桌子,说:“你别再跟我胡扯了,当老子不懂呀,这种级别的调研,不是你有大问题,就是你们公司出了大问题。” “能有什么大问题呀?崔哥你想多了。” “还想骗老子,老子干这行十几年,这点直觉都没有吗?你马上还钱,咱们还可以和和气气,你要是再推三阻四,别怪老子不客气。” “崔哥你冷静点,听我说。” “老子说了,还钱。” “钱都投进群星广场了。” “老子不管你投到哪里,马上给我弄回来。” “这不可能。” “你有种再说一句。” “不可能。” 崔哥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夏明:“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是不是?行,老子马上给你送一口棺材过来。”说罢,一脸怒气地往外走。 杜永波紧张极了,想说几句好话,又不敢,眼睁睁地看着崔哥带着小弟们扬长而去。 “夏总,这……” 夏明没有丝毫的慌乱,拿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才看着他:“高进已经来了。” 杜永波点点头:“来了,我都安排好了。” 夏明点点头,看杜永波额头都冒出汗了。“你很紧张?” 杜永波讪讪地说:“刚才看到高总和崔哥一块儿进来,确实吓得不轻。” “这样挺好的,还节省了时间。”夏明拍拍杜永波的肩膀,“快结束了。” “你要不要去见见高总?” “不用,等他来找我。” 高进带来的人,加上了解情况的朱跃、吴红玫,调查进行得很快。 为慎重起见,还是查了一遍。 结果和苏筱说的一样。 既然从数据打不开缺口,那就从人那里入手了。 高进让杜永波准备一间空的单人办公室。 夏明已经交代过了,高进要什么给什么,所以杜永波也不问他要做什么,按照要求,把黄礼林的办公室收拾出来,领着高进过来:“您看看,这间合适吗?” “你们一直留着黄总的办公室呀?”高进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夏明和黄礼林的合照上。 “对,夏总留的。” “黄总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昨天还自己推着轮椅到公司了。” 时值正午,阳光刺眼,杜永波走进来,将百叶窗放下。 “他一直惦记着公司吧?” “可不是,夏总怕他操心,不告诉他公司的事情,他就打电话偷偷地问我。” 高进绕过办公桌,在大班椅上坐下:“那他知道公司亏损了吗?” 杜永波放百叶窗的动作一顿,回头飞快地看了高进一眼,结果与高进锐利的眼神撞个正着,他心虚,眼神飘了一下,说:“这个我不清楚。” 转过头,继续放百叶窗。借着调整百叶窗的时间,他也调整了一下情绪。 “过来坐。”高进指着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杜永波带着小忐忑坐下。 高进以闲聊的口气问:“你觉得他要是知道公司亏损了,会怎么样?” 杜永波讪讪:“这个,这个,不好说呀。”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会跳起来。” 杜永波尴尬地笑了笑。 高进目光直直地盯着他:“为什么会亏损?” 杜永波含糊地说:“这个……经营方面的情况,我不是特别清楚,要不我叫夏总过来,让他跟您说说。” “你是财务经理,你不清楚为什么亏损?” 杜永波想了想,勉为其难地回答:“应该跟桃源村安居工程项目有关,那堵墙倒塌后我们赔了一大笔钱。还没有填完窟窿,又接了群星广场的项目,一直垫资承建,利息支出成倍增加。后来黄总生病了,银行贷款贷不下来,分包商抢着结款,我们的资金链就出了问题……不过等群星广场开始预售,就会好的。” 高进冷冷地说:“预售了会好吗?” 杜永波底气不足,弱弱地说:“应该会好吧,现在结算方式改成以房产抵押工程款,房价应该还会涨。” “如果跌了呢?” “不太可能会跌吧,最近每个月都在涨。” 高进转了话题:“你觉得财务工作最难的地方是什么?” 杜永波想了想,说:“这个……没觉得有特别难的地方。” 第24章 越着急的时候越容易遇到红灯,这几乎成了一个定律。 一旦赶上了一个红灯,那接下去的每一个路口,基本上都会遇到红灯,这是另一个定律。又一个路口遇到红灯后,苏筱忍不住开始出谋划策了:“等一下你慢慢开,错开下一个红灯后,咱们就不会赶上红灯了。” “我不喜欢慢慢开,我的车也不喜欢。”何从容温柔地摸摸方向盘,“它已经很委屈了。” “这一会儿一个红灯,咱们什么时候能到工地呀?” “行呀,这可是你说的哦。” 苏筱还没明白他的意思,红灯转绿灯,他猛踩油门,如离弦的箭矢一般,咻一声闪过十字路口,然后在车流里各种加塞、各种超车,逼停了好几辆车,喇叭狂叫,司机们一个个急红了眼,从车窗里探出头送上国骂。 这一路苏筱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心脏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等到了目的地,车子一个急刹停下,她脸色苍白地坐在副驾上半天也没有缓过来。 何从容扶着方向盘,看着她惨白的脸,优哉游哉地说:“看你,给你想要的,你又要不起。” 苏筱白他一眼,恨恨地说:“以后我再坐你的车就不是人。” “行呀,那等一下我自己回去了。” “明天开始才叫以后。”苏筱补了一句,打开门,下车。 何从容好笑地看着她,看着她下了车后,立刻收起所有的虚弱,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突然有些后悔,不该这么折腾她,刚才他是故意的,想看她求饶,可她愣是没有求饶。 工地的道路落着沙子砂浆,她穿着高跟鞋,容易打滑不便于行,但她还是努力走出端正的步伐。走到大门口,她似乎意识到何从容没有跟上来,转过身,冲他招了招手。何从容没有动,想看看她会怎么做,会不会如同她口头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强硬,甩头而去,置之不理。 她没有。 她轻轻地跺跺脚,往回走了几步,又招了招手,大声说:“过来呀,快过来呀。” 就像是小时候招呼小伙伴出去玩一样。 一个口是心非的人呀,何从容笑了起来,下车,决定等一下回去好好开车,不吓唬她了。 以后都不吓唬她了。 一路过去,大型机械设备都被上了锁。地上脚印凌乱,有扭打滚爬的痕迹,几顶安全帽无助地散落其中。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工地办公室的外面,脸有余悸,或蹲或站,小声议论着。看到苏筱和何从容过来,他们停止说话,好奇地盯着他们。 工地办公室更是一片狼藉,地面散落着文件、纸杯、烟头,饮水机里的水都流到地上了。桌子全部被推到一边,中间空出好大一块地,只摆了一张椅子,崔哥大马金刀地坐着,跷着二郎腿,一只手搭着椅背。十来个花脖子花胳膊小弟或坐在桌子上,或拎个大铁链子站着他身后,形成拱卫之势。小弟们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表情一个比一个凶,对他们来说,这也算是绩效。 苏筱走进办公室,迎接她的就是这十几号流氓的虎视眈眈。 她进去之后,才发现夏明也在,他倚着临门的窗子站着。 苏筱好奇地看他:“你怎么站着?” 夏明还没有说话,崔哥先说了:“他不配坐。” 夏明冲苏筱笑了笑,还挤了挤眼睛。 崔哥朝花脖子使个眼色。 花脖子拿过一张凳子,搁在崔哥的对面。 崔哥指着椅子,对苏筱说:“请坐。” 苏筱坐下:“谢谢崔哥。” “不用客气,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来我公司,我都不知道……” 他恨恨地瞪夏明一眼,“这小子一直在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 崔哥大声说:“没让你说话。” 夏明摊摊手。 “老子在道上这么多年,没有人敢这么欺骗老子。” “我没有欺骗你,说好了项目预售,拿房子抵押。” “滚,到现在还要骗老子,老子已经打听清楚了,你们天科严重亏损。就算有房子,也填不满你的窟窿。” “我的窟窿也不用你来填。合同摆在那里,咱们照合同执行。” “狗屁合同,老子现在就要钱,把钱还给我。” “崔哥,咱们的合同还没有到期呢。” “老子做了这么多年,还不懂?债权方发现对方存在履约风险,提前要求偿还,这在法律上都是支持的。老子现在的做法是合法合理的。” 苏筱打断两人的你来我往:“崔哥您别着急,我们集团已经知道事情始末,派我来处理。” 看到苏筱,崔哥脸色稍霁:“你说。” 苏筱睨了旁边的夏明一眼,说:“其实,天科的基本面没有变,只是存在一时的流动性困难。” 崔哥“啧”了一声,招呼小弟们过来:“都过来学学,听听大公司的精英是怎么说话的,亏损要说成一时流动性困难。以后你们出去,遇到那种说一时流动性困难的家伙,就绝对不能放贷,明白吗?” 小弟们齐刷刷地应了一声:“明白。” 崔哥这才看向苏筱,说:“小姑娘,我看你人不错,才叫你来,你就别再跟我来这套虚的了。爽快一点,叫你们集团还我8000万,还有利息,我立马走人。” “8000万不是小数目。” “给你们三天时间。” 来之前,赵显坤特别给过指示,首先要搞清楚崔哥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其次要搞明白,他和夏明是不是一伙的?第三点,不能同意付钱,用拖字诀,拖到高总调查清楚再说。虽然目前没有证据证明崔哥借给天科的8000万通过虚假分包转回他手里,但是不排除有这种可能。苏筱记得夏明走进崔哥办公室时,说了一句我来,拿起五杯酒,一饮而尽。轻车熟路,分明关系不浅。所以这件事看起来,很大概率就是崔哥和夏明联手,想从集团套走8000万。 自己喜欢的男人,真是一言难尽呀。 苏筱忍不住失望地看了夏明一眼。 崔哥不耐烦地说:“行不行,给句话。” “我们集团,有领导班子、有董事会、有股东大会,所有事情都要走流程的。8000万也不是8000块,这一套流程走下来,至少要半个月,三天,肯定是不行的。” 崔哥说:“那就不用再谈了。” “崔哥,请恕我直言,天科在群星广场垫资太多,才导致流动性出现问题,你们锁了设备,导致停工,只会让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也会影响债务的履行,你现在相当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美女,我知道你很能说,我肯定说不过你,所以我懒得跟你说。” 崔哥朝后面伸出手,花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崔哥接过,将纸甩给苏筱。“好好看看,这是我昨天提交的立案手续和法院的受理通知书。外面这批机械设备都是3000万借款的抵押物,我们已经提交了诉前财产保全,七天之后,法院立案,同步生效。” 苏筱展开,脸色一变。 夏明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拿过复印件,也是脸色大变。 “崔哥你这样做过分了一点。” 崔哥看着夏明,冷笑着说:“老子知道你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见着了,可以好好谈谈了吧。” “这样的话,崔哥,我得请示一下领导。” 苏筱起身走到外面,掏出手机,给赵显坤打了个电话,简单地将情况说了一下。 赵显坤问:“你怎么看?” “我现在也有些混乱。崔哥一旦诉讼保全成功,群星广场得停工,天科也就彻底完了。天科是黄礼林一手做起来的,他应该不会跟崔哥联合起来毁了天科吧。” “你忘了,集团要合并天科。”电话那头,赵显坤叹了口气,“你永远不知道人性有多贪婪。” 是这样的吗?苏筱扭头看着窗口,正好夏明往外看,两人视线相交,苏筱赶紧转开了。 “先答应他们三天内还钱。”赵显坤说,“我会叫高总三天内结束调查。” 苏筱挂断电话,深吸一口气,走进办公室,说:“我们大领导同意三天内还钱。” “爽快。”崔哥朝花脖子一使眼色,花脖子从一个小弟手里拿过一串钥匙,扔在桌上,“你们爽快,我也爽快,钥匙给你们。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三天内,你们要是不还钱,到时候我会让你们更好看。” 苏筱瘫在椅子上,筋疲力尽。 夏明倒了一杯水递给她,说:“现在你相信天科亏损了吗?” 苏筱没有吱声,接过水,一饮而尽。 高进又用了两天时间才结束调查,回到集团,先向赵显坤复命。 “没有发现两本账、小金库,也没有发现非法转移资产。从财务数据来看,天科真的亏损了。” “财务数据?” “是的,我始终有些怀疑,但是没有证据。黄礼林和夏明都是特别聪明的人,按道理不会搞成这样。” “你认为黄礼林、夏明和崔哥联手套利的可能性有多大?” “财务数据来看0%。感觉20%。” “明白了。”赵显坤又问,“天科亏损的原因是什么?” “天科的亏损爆发是在黄礼林中风之后,但根子是从夏明进公司埋下的。黄礼林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做事一步一个脚印,有一块钱花一块钱。 夏明不是,他胆子很大,步子也很大,招了不少人,拿了不少好项目,看起来天科在他手里扩张了,但其实人工支出、利息支出一直在大幅度增加。前两年项目顺利,这个问题就被掩盖了,今年碰到群星广场垫资、黄礼林中风,压不住,就爆雷了。简单地说,步子迈得太大了,把自己绊倒了。” 第25章 六月了,即使是清晨,阳光也很好,照着好大一片菜地,井然有序的各种时令蔬菜,一颗颗青翠欲滴。苏筱沿着小路走过来,从地图上看就觉得大,到现场一看更大。走到尽头,立着一栋五六层高的小楼。 门口,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砌花坛,动作行云流水。 苏筱看了一会儿,说:“老先生以前是瓦工吧。” 老人头也不抬地说:“是呀,做了一辈子的泥水匠。” “看您这手艺,以前是瓦工班组长。” 老人嘿嘿笑了两声,得意地说:“是呀,最多的时候手下一百多号人呢。” “您怎么住在这里呢?这块地应该是农业用地呀,这个楼应该是临时建筑物。” 老人直起腰,看苏筱一眼,说:“小姑娘挺懂的呀,也是搞这一行的吧。” 苏筱笑容满面地说:“老先生好眼力。” “哪一家公司的呀?” “振华。” “哎哟,巧了巧了。”老人高兴地说,“我以前也是振华的。” “您怎么住在这里呀?” 老人叹口气说:“这不,做了一辈子的泥水匠也没买上房嘛,老家的房子一直没人住,也塌了,小夏就安排我住在这里。” “小夏?”苏筱心里打了一个突。 “对,小夏,他也是振华的,你认不认识,他叫夏明。” “我认识。” 有说笑声传来。 苏筱循着声音看过去,楼里出来好几个人,也是年龄很大,扛着锄头,说说笑笑。 老人说:“我们以前都是天科的,干不动活了,又因为各种原因回不了老家。小夏就把我们安排在这里了,种种菜,每年也有个固定收入……欸,对了,小姑娘,你来这里做什么?” 苏筱迟疑了一下,说:“我是小夏的朋友,经过这里,随便看看。这里是临时建筑,你们不可能一直住这里吧?” 老人笑呵呵地说:“小夏说了,这块地以后是要建房子的,到时候给我们都安排个地儿。” 苏筱恍然大悟。 “我有一阵子没看到小夏了,他还好吗?” 苏筱点点头,说:“很好,非常好。” 不能再好了,苏筱心想。 又和老人聊了一会儿,将情况都了解清楚,苏筱同他告别,走到无人的地方,她拍了一张菜地的照片发给夏明,然后坐在树荫下面的石墩子上等着他。今儿天好,艳阳高照,菜地里一片苍翠,十分养眼。她的心情复杂,有被欺骗的恼火,也有理解夏明行为的释然,也有不知道接下去怎么办的纠结。 良久,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转过身,果然是夏明,他还是老样子,一脸沉稳,看不出内心。苏筱鼓掌:“夏总,这一手瞒天过海,真是玩得太漂亮了。” 通过快速扩张,让公司处于亏损边缘,是以黄礼林中风之后资金链断裂,他借机引进崔哥这种不讲道理的债权方;鼓动汪洋借高利贷还给集团,从而激化天字号与集团的矛盾,加速天字号合并的进程,所以他当时很痛快地同意合并;合并需要尽调,亏损的事情自然就暴露出来了,集团发现亏损之后肯定会调查,但是因为最近频繁借款,调查多数会把注意力用在两本账、小金库和虚假借款,以及左手倒右手这类违法违纪行为上,却没有想到他真正要“隐藏”的是一块地;接下去他再利用崔哥这种不讲道理的野蛮作风,向集团施压,集团担忧这是双方联手的套利行为,同时为了ipo一定会快刀斩乱麻,尽快剥离;接下去他只需要安排人买下天科,再把这块农业用地转成商业用地,轻轻松松就可以扭亏为盈……多么复杂的一个局,多么精准的操作。 “一般,这不让你看出来了嘛。”夏明笑了笑,在旁边的石墩子上坐下,“我就知道,如果这件事存在变数的话,这个变数一定来自你。” “这块地这么大,要转成商业用地或者住宅用地应该价值不菲吧,至少七个亿。” “农业用地转成商业住宅哪有这么容易。” 苏筱看着不远处的高楼大厦,说:“就算转不了,按照目前的城市扩张速度,最多三年就要开发到这里了。何况你还有贺小姐呢。” 夏明笑了笑,没有告诉她,贺瑶已经走了。 “昨天我在想你也是人不是神,现在才发现还是把你想得太简单了,你给所有人都挖了一个坑。”苏筱语气重重地说,“所有人都被你牵着鼻子走。” “没错,我处心积虑,我牵着大家鼻子走,我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夏明长长地叹口气说,“你觉得我想?” 苏筱嘲讽地说:“你肯定是不想,你肯定都是不得已的。”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森林的门坏了的笑话。”夏明顿了顿说,“只有先拿到门,我才能制定规则,是双向收费五百年,还是免费一千年。” “我知道你想利用潜规则来战胜他们,然后再重新制定自己的规定,问题是,你利用潜规则战胜别人,这是潜规则的胜利,不是你的胜利。就像勇士们在杀死恶龙的时候都认为自己会返回村庄,但是坐在那些金银财宝上,他们最终都变成了恶龙。” 夏明看着苏筱的眼睛说:“那你胜利了吗?想想许峰。” 提及许峰,苏筱的底气一下子泄了。 “你再想想,如果集团愿意支付8000万帮天科渡过难关,还有什么事?” 苏筱更加泄气,头都耷拉下来了。 “还有合并之后,我们天科的老员工们怎么办,这些人怎么办?”夏明指指在菜地劳作的退休建筑工人们,“你告诉我,这些人怎么办?” 苏筱抬起头看着烈日下劳作的老人们。他们以为夏明在同他们打招呼,一个个直起腰来挥着手。 “集团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吗?” 苏筱张张嘴巴,说不出话。她还记得天和老总是如何逼退员工,而自己去找徐知平抗议时,徐知平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出发点是好的,只是方式有欠妥当。 夏明说:“我也想造价表就是造价表啊。我也想没有那么多利弊,只有简单的对错。可是,你觉得在集团里能实现吗?” 这一刹那,苏筱一直坚定的信念开始摇摆了,脑海里响起诸多声音,嘈杂地交织在一起,吵得她脑袋都疼了。 玛丽亚说:“……哪有合并不裁员的,合并之后裁员20%、30%都是正常的。” 徐知平说:“……我们的责任就是收钱。” 汪明宇说:“……他们天天困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不困难的。我和他们认识这么久,太清楚了。” 徐知平说:“……企业不是慈善机构,还是要以盈利为目的,有时候该狠心就狠心,该牺牲就牺牲。” 许峰说:“……我不想再被他们按在地上摩擦了。” 苏筱按住太阳穴。 “苏筱。” 苏筱抬起头看着他。 “你还记得我曾经的邀请吗?我说,欢迎你加入天科,这个邀请没有期限,从前条件不完备,现在条件成熟了。等天科剥离了,它会是一个全新的天科,由我们一起来制定规则。”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邀请呀。 苏筱心事重重地回到集团,屁股还没有坐热,就接到黄礼林的电话,特别客气地问她方不方便,要是方便的话来康复医院一趟。苏筱买了花和水果,打车到康复医院。今天的黄礼林和上次走廊里狭路相逢时又有些不同,他看起来暮气沉沉,佝偻着背坐在窗前,看着外面,背影萧瑟。他缓缓地调转轮椅,看着刚刚进门的苏筱,脸上浮起客气的笑容。 对,就是为了客气而笑,笑容很假还带着苦涩味道。 “不好意思,让你跑一趟。” “您说这话见外了。”苏筱把花和水果放下,在沙发上落座。 黄礼林滑动轮椅,到苏筱几步之外。 “当年我跟汪明宇争副总经理的位置,闹得很不愉快,董事长对我说,礼林,给你一个公司,你自己搞去吧,然后给了5000万物资,搞了天科。我那个时候心里憋着一股劲,你们觉得我不行,我就要让你们看看,我到底行不行。其他的没多想,也没有要股权股份。主要那个时候,我对股权股份不是特别懂。等我懂了,天科已经有声有色,我舍不得放手了。”黄礼林轻叹口气,歉意地看着苏筱,“不好意思,又让你听这些陈年老故事。” 苏筱摇摇头说:“没有没有,这也是集团和天字号的历史,我们要以史为鉴。” “其实,我有很多次机会出来单干,如果早点出来,不是我吹牛,现在大小也是个人物。就是因为舍不得天科,一拖再拖,拖的时候越久,投入越多,越不肯放手。可天科毕竟是集团的种呀,就算我回报集团的远远超过5000万,它还是集团的种,我就是个带孩子的,把它养得白白胖胖,最后它要认祖归宗了。” 站在黄礼林的角度,确实一生替他人做了嫁衣。站在集团的角度,我给你物资给你支持,你一个管家想着篡权。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真不好站队,苏筱斟酌言辞说:“我理解黄总您的心情……” 黄礼林摆摆手说:“不不不,我不是要让你理解我,到了这个地步,理解不理解,无所谓了。天科就是我给自己挖的坑,埋了自己还不够,我还把夏明给拉进来了。以他的能力,单干早就风生水起了,是因为我舍不得天科,把他也给绊住了。我对不起他,我太对不起他了。”情难自禁,说到最后,眼睛发红,声音都变了,“我还非要让他跟你分手,我明明知道他喜欢你……” 第26章 地下停车场,夏明刚走出电梯,一束车灯照过来,他抬起胳膊,挡住眼睛。 越野车开到他面前停下,差一点就碾了他的脚。 车窗放下,崔哥将一只胳膊架在窗子上,冷冷地看着他:“你小子可真行呀,把老子当刀使。” 夏明笑了笑:“怎么,现在我不是草包了?” 崔哥晃晃大拇指,说:“牛。”摆摆头说,“走,去喝一杯。” “行呀,我去开车。” 开车的花脖子回过头,看着崔哥说:“哥,要不要给兄弟们打电话,让他们提前准备好。” 崔哥纳闷地说:“准备好干吗呀?” 花脖子说:“揍他一顿呀。他不是把你当刀使吗?得揍得他爹娘都认不出来才行。” 崔哥一个大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有点脑子行吗。有胆量、有头脑,还有手腕,这样的人,我这辈子就遇到过两个,一个是他,另一个是我以前的老大。我能有今天的成绩,就是因为我跟对了老大。” 花脖子摸摸后脑勺说:“哥,啥意思呀,你要认他做老大?” 崔哥生气地朝着他后脑勺又啪的一下:“猪脑筋,开你的车。” 花脖子摸摸脑袋,不敢再说话了。 等夏明的轿车过来,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开出地下停车场。 夏明和崔哥在喝酒的时候,苏筱也在喝酒。 坐在漆黑一片的天台,一个人,喝着啤酒,脑海里进行着天人大战。 一会儿觉得集团乌烟瘴气,天科独立出去也是好事。一会儿又觉得不报告赵显坤,对不起自己长久地坚持,也对不起赵显坤的提拔……喝到半醉,还是拿不定主意,脑袋也想疼了。 她躺在天台的长椅上,看着天空,想起小时候,最喜欢躺在屋顶上数星星。可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晚上是看不到星星的,霓虹灯的光太过耀眼,遮掩了星星。如果小朋友在大城市里出生长大,他们还会相信天上有星星吗? 苏筱掏出手机拨给父亲:“爸。” “筱筱,吃饭了没?” “吃过了。” “有哪里,家里还是公司?” “在家里,住处的天台上。” “怎么跑到天台上了?” “看星星,但是看不到星星。”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知女莫若父,父亲意识到不对,说话声音都开始紧张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苏筱叹了口气,沮丧地说,“我以为我再往上走一点,路就会越来越宽,然而并没有。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集团就是一个泥潭,让人看不到希望。我真的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筱筱,爸爸一辈子就待在小事业单位,经历的人与事都有限,你走得比爸爸远多了。我没有什么人生大道理可以告诉你,但我知道,如果地上扔着一个垃圾,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捡起这个垃圾,然后再贴个告示,“爱护环境,人人有责”,而不是跟着扔垃圾。 很多人迷失了,看到地上扔着垃圾,就跟风一起扔。这是不对的,筱筱,你不能这么做。” 苏筱抬起头看向天空。不停闪烁的霓虹灯、楼宇外墙的各种灯光秀等,光怪陆离,如梦似幻。它们太过炫丽,充满腐蚀人心的魔力,遮掩了本属于黑夜的星光。 但是星光一直在。 苏筱的眼神由迷茫变成了坚定。 第二天大早,来到办公室,苏筱关起门,打开电脑,摒除一切杂念,开始写《天字号合并之全员持股建议书》。天字号与集团的问题,根源在于分配不均,没有共同致富。集团把黄礼林等人当成了工具人,而黄礼林他们不甘心成为工具人。集团把普通员工也当成工具人,而普通员工甚至连不甘心都没有,他们逆来顺受,不是被天和老总这样的领导随意驱赶,便是像砌砖老人一样流离失所。 规则没有到达,潜规则就会到达。 写完《天字号合并之全员持股建议书》,苏筱从抽屉里拿出辞职信,塞进口袋里,然后拿着建议书往赵显坤的办公室走去。她干的事情是冒老板之大不韪,没有老板会喜欢的,不成功大概只能成仁了。但是做了,她就可以无怨无悔,对得起头顶那片星光,那片即便看不到的星光。 唐秘书热情地帮苏筱推开门。 绕过玄关,就要见真章了,苏筱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赵显坤正在看报纸,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诧异地说:“你怎么来了,我记得知平说你们今天要跟群星集团谈判。” “我没去。徐总带着赵总去了。” “为什么不去?” 苏筱没有说话,上前一步,递上建议书。 赵显坤接过,看了一眼,皱眉道:“全员持股建议书,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建议,合并后的天字号由全体员工持股。” 赵显坤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微微拔高声音说:“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吗?” 被他这么大声一喝,苏筱虚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应该不应该……” 赵显坤将建议书扔还给她,口气严厉地说:“既然不知道应该不应该,那就说明你还没有想明白,等你想明白了再来跟我说。” 苏筱低着头,胸膛起伏,脑海里闹哄哄的,各种声音回响着。 徐知平说:“当你站在更高的位置,你会明白,普通员工就跟浪花一样,一浪过去了,还会有一浪过来。” 吴红玫说:“集团早就有一套成熟的运作模式,很多事情你根本管不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好吗?” 砌砖老人说:“小夏说了,这块地以后是要建房子的,到时候给我们都安排个地儿。” 苏筱抬起头,深吸口气,眼神坚定地看着赵显坤。“应该,这是我应该做的。董事长,合并天字号过程中,我遇到很多事情,发现很多问题,我得出一个结论,明规则没有到达的地方,潜规则就会占据。天字号的根本性问题,就在于它的利益分配机制是不合理的。” 赵显坤拿起建议书晃了晃:“这就是你所谓的合理?你做得太多了。 我让你来合并天字号,不是让你来革股东的命。” 苏筱被骂得有些搂不住了,下意识地摸了摸放着辞职信的口袋。 片刻,她放下按着口袋的手:“董事长,我想请您去一个地方。” 赵显坤狐疑地问:“去哪儿?” “大兴的一块农业用地。” “去那儿做什么?” “那里有一幢临时建筑物,住着三十几户人家,年龄最大的已经七十岁。他们退休前都是建筑工人,在这个城市里盖过很多很多的房子,但是没有一套是属于自己的。他们曾经属于同一家公司,这家公司就叫——振华。” 赵显坤眼睛微微眯起,审视着苏筱。 苏筱迎着他的视线,不躲不闪,说:“董事长,我认为振华,不只是董事长的,不只是我的,而是每一个振华员工的,曾经的、现在的,以及未来的,所有人聚在一起,才是振华。这是一个命运共同体。” 赵显坤默了默,说:“走吧。” 两人乘电梯到一楼,走到大门口,正好徐知平和赵鹏说说笑笑地从外面进来。 徐知平停下脚步说:“董事长,我们跟群星集团的谈判非常顺利……” 赵显坤脚步不停,摆摆手:“晚点再说吧。” 徐知平见他神色有异,诧异地看了苏筱一眼。 苏筱顾不上跟他说话,紧跟着赵显坤的步伐走到大门口,轿车已经停在那里了,上了车,飞快地往大兴驶去。偌大的菜地,一幢孤零零的小楼特别显眼,跟不远处的高楼大厦相比,更显得简陋。 门口的花坛已经砌好了,老人正在培土。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苏筱,浮起笑容:“小姑娘,你怎么又来了?” “牛师傅?”赵显坤惊讶地喊了一声。 老人看着苏筱身后的赵显坤,想认又不敢认,嘴唇嗫嚅半天。 “是我,赵显坤。” “真是董事长。”老人高兴地冲上前,伸手想握,又想起满手都是泥,赶紧在裤子摩挲两下,这才伸手相握,重重地晃了几下,“好久没见了。” “是好久了,有十年了吧。” “十多年了,自从我去了天科,见面就少了。”老人上下打量着赵显坤,“董事长也有白头发了。” “老了,都快五十了。” “当年你多帅一小伙。” 赵显坤摇摇头说:“别提当年了。” 老人拍拍赵显坤的手说:“不提不提。” “就你一个人吗?其他人呢?” “他们都在地里干活,我这就叫他们。他们要是听说董事长来看他们了,肯定很高兴。” 赵显坤大感惭愧,他并不是来看他们的,一个小时前,他都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别,牛师傅,我就是过来看一眼,不打扰大家了。” “不打扰,大家经常念叨你呢,都说你是个好人。” “今天我是临时出来的,时间不多,改天,改天我再来看你们。” “行,你是大忙人,我不耽误你。”老人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牛师傅我改天再来看你们。” “好。” 赵显坤冲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开,走出老远,回头一看,老人还站在那里挥手,突然就搂不住了,鼻子发酸,眼睛发涩。当年他考上大学,离开村里的时候,走了很久回过头,老村长还站在村口冲他挥手。 那一幕情景一直烙在他的记忆里。 第27章 汪明宇出差回来,直接回到公司。 电梯停在一楼的时候,门开了,赵显坤进来。 “哟,回来了。” “回来了。” “顺利吗?” 汪明宇摇摇头:“西南大区咱们还是扎不进去,我在想,要不干脆放弃得了。” 赵显坤想了想,说:“等天字号合并了,让他们主攻西南市场吧。我听说最近可能会出个西进计划,如果是真的,那西南就是桥头堡,所以这个市场咱们绝对不能放弃。” “也行。”汪明宇想了想,试探性地问,“天字号总经理该定下来了吧。” “你觉得夏明如何?” 当然不如何,汪明宇长长地嗯了一声说:“我有点蒙,我记得出差之前好像还在说要剥离天科。” “现在不剥离了。天科的亏损,是因为扩张太快导致的,没到必须剥离的地步。” “这样啊。”汪明宇想了想,“我觉得夏明不行,他太冒进了,你看黄礼林管天科的时候年年盈利,到他手里才多久,就成严重亏损。让他当总经理,我担心他把天字号带进沟里。还是汪洋吧,人踏实,做事也讲究。” “汪洋什么都好,就是书读少了,做事情格局不够。他管个小公司没问题,但合并后的天字号不是小公司,他管不了,做个副手还可以。就让夏明当总经理,他当副总经理吧。” “董事长,我觉得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越是大公司越不能冒进,天科亏损了,也就一个8000万,合并后的天字号要是亏损了,那就得几个亿。”汪明宇说,“夏明有前科,能力不足。” 赵显坤笑了笑:“亏损恰恰是因为他能力出色。” 汪明宇愣了愣:“董事长你开玩笑吧?” 赵显坤认真地说:“没开玩笑,我是这么打算的,天字号往西南走,开拓新市场,将来可以辐射整个东南亚。总承包公司巩固原有的市场,深度拓展ppp业务。各自发展,互不干涉。” 汪明宇默了默,问:“那夏明报告谁呀?” “直接报告我吧。这样,你就可以腾出时间和精力,专注于ppp业务的拓展。” 回到自己办公室,汪明宇越想越不爽,一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结果拍到一叠文件上。通常秘书只会把很重要的文件放在桌子正中间,他低头看着文件,文件封面写着《天字号全员持股方案》。 “什么玩意儿?”汪明宇嘟囔一声,拿起方案翻了一下,神色顿变,重重地一放,拿起座机拨通徐知平的电话,“老徐,这《天字号全员持股方案》又是怎么回事啊?” “董事长想在天字号搞一个全新的激励机制……” “全新的激励机制?什么玩意儿。”汪明宇气急败坏地说,“我这才出差三天,整个天都变了。天科不剥离了,夏明要当天字号总经理了,又出来一个全员持股方案,关键这些事情,都没有人提前跟我商量一下。我现在到底还是不是集团的副总?” “这些事情我也是被告知的,并不比你知道得早多少。明宇呀,我建议你仔细看看方案吧,我觉得里面很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汪明宇重新翻开方案。 “你先认真看看,看完咱们再探讨。” 汪明宇挂断电话,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一个字都没有放过,翻到“股权的构成与划分”,他皱起了眉。文件里写着:合并之后,天字号创始人根据历史贡献分享共计15%的实际股权,合并后天字号的总经理将获得不高于5%的实际股权……他拿过计算器算了算,如果夏明成为天科总经理,那他和黄礼林合在一起的股权有10%了。 天字号合并之后有几十亿的资产,10%那是一个很可观的数字。 这很不对劲,一定有猫腻。 猫腻在什么地方呢?他站起来,来回地走动着,将所有的事情捋了一遍。很显然,董事长一开始是准备剥离天科,应该是苏筱带着他去了大兴的农田跑了一趟,然后他改变了主意。这块地就是关键所在。为什么董事长看了这块地以后决定不再剥离天科?这又是一块什么样的地呢?当时去的只有董事长、苏筱和董事长的司机,前两个人肯定不会告诉他,要问只能问司机。但是汪明宇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那天他是经过,以闲聊的口气问起,司机才告诉他的。倘若正儿八经地找他询问,司机一定不会说的,毕竟跟着赵显坤多年,不泄露董事长行踪,这个觉悟肯定有。而且找司机询问,可能问不出情况,还打草惊蛇。既然这块地直接影响了天科的剥离,那多半也跟天科有直接关系。 汪明宇在建筑业地产圈这么多年,见过很多猪跑,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他让秘书去拿了一份天科的财务报表,查了查无形资产里的土地使用权,很快就找到了大兴的农业用地。这也勾起了他的记忆。这块地,他是知道的。大概五六年前吧,当时黄礼林做了一个项目,甲方没钱支付工程款,就把一块农业用地抵押给他了。那时候的大兴就是一个大农村,地虽然很大,可价值还不到三百万。黄礼林还跟大家抱怨,这块地算是砸在手里了。但到了今天,房价一天高过一天,大兴也开始加速开发,这块地无论是转成商业用地还是住宅用地,都是价值不菲了。 原来这就是董事长不剥离天科的原因呀。 解开了一个疑问,新的疑问又冒了出来。 董事长不剥离天科的理由很充分,但他为什么不告诉领导班子其他成员,甚至连管风控的徐知平都没有说。还有,这块地黄礼林和夏明都是知道的,他们俩猴精,不可能估量不出这块地的价值,为什么当时决定剥离天科的时候,他们不说? 汪明宇心里打了个突,感觉自己触摸到真相了。 故意把公司做亏损,然后管理层收购。虽然夏明没有明确收购天科的意愿,但群星集团是他的合作伙伴,通过合作伙伴收购之后再转给他,也是业内的常见操作。 显然,董事长已经知道夏明的意图,知道大兴这块地,但他没有告诉领导班子,这又是为什么?汪明宇思来想去,突然一拍大腿,明白了。他快步走回办公桌边,拿起天字号全员持股方案,夏明当总经理获得大概5%的股权,黄礼林作为贡献最多的创始人也可能获得5%,加起来就是10%呀。董事长在发现夏明的阴谋诡计之后,非但没有告诉领导班子,反而决定让夏明来当总经理,还给了这么多的股权,太不合理,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 董事长找夏明代持股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汪明宇喃喃地说,十分震惊。 用了几分钟,他才缓过来,拿起座机,拨打第四大股东刘董的手机:“是我。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啊?” “没有什么大事,就是集团现在进行中的一些决策,我认为你们这些董事,有必要关心一下了。” “行,那老地方见。” 汪明宇拿起公文包,将《天字号全员持股方案》塞了进去,然后走出办公室。 到约定的西餐厅,刘董已经等在那里。他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又给他看了《天字号全员持股方案》,刘董勃然变色,说:“他现在不止独断专行,还要中饱私囊,咱们可不能由着他。” 两人商量半天,定下了一个计划。 第一步,找两个小股东去报案,以非法侵占公司财产的名义将赵显坤送去“喝茶”。刘董出面,找好关系,就选在快下班的时候。人心思归,那个时候将赵显坤带走,大家基本下班了,不好找人摸清情况。只要过了一夜,就成既定事实。 第二步,在报纸上散布小道消息,用类似“据传某知名建筑集团老总被调查疑为监守自盗……”方式爆料,稍稍夸大其词,突出事件的严重性,让关系人害怕被牵连而拒绝帮忙。 第三步,对夏明进行突击调查,在赵显坤进去“喝茶”的七十二小时内,打开突破口。 第四步,让小股东向董事会提交罢免赵显坤董事长职位的议案。 第五步,股东大会罢免赵显坤。 那是苏筱终生难忘的一天呀。 当时她正跟赵显坤汇报工作,突然听到门口的唐秘书颤声说:“你们干吗?”紧接着,她惊慌地喊了一声,“董事长。” 做了多年的董事长秘书,见多了状况,能让她惊慌失措的一定是非常事件。 赵显坤扬声问:“怎么了,小唐?” 唐秘书脸色发白地从玄关后面走过来,后面跟着两个警察。 警察出示了证件,说:“赵显坤先生,有人举报你非法侵占公司财产,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苏筱震惊,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警察看她一眼,但没有搭理她。 赵显坤十分镇定地问:“我能打个电话吗?” “你可以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那算了。”他的老婆一直身体不好,现在在美国用靶向药治疗。儿子还没有成年,在国外读书,打给他们,除了让他们操心外,于事无补。 “给律师打个电话可以吗?” 律师的电话打通了,但没有人接。 赵显坤无奈地挂断电话,又问:“我交代一下工作可以吗?” “可以。” 赵显坤转身看着一脸紧张的苏筱,温和地笑了笑,说:“没事,例行调查而已,你的工作不能停,《天字号全员持股方案》已经交到股东大会,你要做好准备,到时候由你来讲。” 苏筱硬着头皮点点头,看了两个警察一眼,问赵显坤:“我还需要做点什么?” “安心工作。” 赵显坤说完这句话,就跟着警察走了。 他们一走,唐秘书彻底乱了,抓着苏筱的胳膊拼命地问:“怎么办? 怎么办?” “别急别急,你继续联系律师,不要停,联系上为止。我去找汪总他们。” “好好好。” 苏筱下到二十九层,先敲汪明宇办公室的门,无人应答。又去敲徐知平办公室的门。高进拎着包从走廊过来,看到她一脸着急地敲门,说:“徐总下班了。” 第28章 苏筱知道领导班子在开会,心里着急,便挑了一个需要徐知平签字的文件,在外面走廊里等候着。等待的时间总是特别难熬。其实也没有多久,但在苏筱的感觉里,时间好像停滞了一样,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火上烤着。 终于,门开了,徐知平首先走出来,脸色不太好看。 苏筱赶紧迎上去,将文件递过去。 徐知平也没心思细看,草草扫了一眼,拿起笔签字。 苏筱低声询问:“徐总,董事长……” 徐知平打断她:“安心工作,不要胡思乱想。董事长不会有事的。” 将笔和文件还给她,再不停留,往电梯间走去。苏筱让到一边,留心班子成员的脸色,林小民、高进、胡昌海和玛丽亚都脸色凝重脚步沉重,唯独落在最后的汪明宇脚步轻快,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 汪明宇经过苏筱面前,停下脚步,亲切地说:“苏筱,走,去我办公室坐坐。” 苏筱正好也想从他嘴里打探些消息,当即微笑着点点头。 到汪明宇办公室,在沙发上落了座。 汪明宇亲切地说:“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以前不怎么看好女人当管理,你算是让我刮目相看的一个。现在越来越觉得你真不错,能力突出,很有想法,很有干劲。虽然为人处事有些不成熟,但瑕不掩瑜,只当一个副总经济师,有点可惜了。” 苏筱笑着接下话茬:“那汪总觉得我当什么不可惜?” “老徐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太好,我真怕他哪一天不干了,没人接他的班。” “不是有赵总吗?” 汪明宇摇摇头说:“我对赵鹏的定位不是总经济师。”稍稍一顿,加重语气,“对你才是。” 苏筱笑容微妙:“谢谢您这么看得起我。” “总经济师通常都会进入董事会,如果你的目标是总经济师,我建议你现在开始就要跟股东们建立关系。” 苏筱继续摆出好学生的态度:“怎么建立?” “现在股东们最关心的是,董事长让你做《天字号全员持股方案》的真正目的,如果你能帮股东们解决疑惑,一定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苏筱恍然大悟,心里已经肯定,董事长的事一定与他有关。 “全员持股方案不是董事长让我做的,是我自己想做的。给他的时候,他还骂了我一顿,说我要革他的命。我花了很大力气才说服他,目的就是在天字号建立公平公正的激励机制。” 汪明宇摇摇头:“这不是股东们想要的答案。” “但这就是答案。” 汪明宇盯着苏筱的双眼:“我觉得应该有另外一个答案。” 苏筱笑了笑:“我这里,就只有这么一个答案。” 汪明宇盯着她半天,她不闪不避,不肯退让。 他轻叹口气,说:“女人终究当不了管理者,格局太小。” “自然不能跟汪总比格局。” “你想过没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不知道,因为我不是毛。” 苏筱冲汪明宇微微颔首,起身,往门口走。 “苏筱,你要搞明白,我是在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帮着董事长和夏明隐瞒大兴的土地,现在已经事发,你是共犯。”汪明宇气她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不快地拔高声音,用威胁的口气说。 他连大兴的土地都知道了! 苏筱心里一沉,但面上神色不动,打开门出去了。 一走出汪明宇办公室,她脸上的镇定消失了。显然董事长被请喝茶,与大兴的土地有关,但是这块地一直只有她、夏明、董事长三个人知道,是谁告诉汪明宇的?她掏出手机,拨打夏明的电话,电话很快打通了,但是对面传来的是滋滋滋的声音,像是被什么干扰了。 连打几次,都是如此,苏筱只得放弃。 夏明接到苏筱的电话,但无法正常通话,知道房间里装了干扰器。汪明宇大张旗鼓,看来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出去之后也没有回来,看样子是准备晾着他。事情完全超出他的预料,他必须要更改计划了。 汪明宇晾了他一个小时才过来,还给他带了一杯咖啡。 他将咖啡放在夏明面前的小桌子上,说:“来,先喝一杯咖啡。” “谢谢汪总。”夏明客气地道了谢,端着咖啡慢慢地喝着。 汪明宇看他不急不缓,明明坐在审讯室,却喝出星巴克的惬意感。心想,这人心理素质真好。转念一想,他这么大胆妄为,心思缜密,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心理素质能不好吗?恐吓威胁,目前看来对他不起作用,反而会适得其反,激起他的逆反心理。 看来只能以利动之了。 “其实我挺替你可惜的。”汪明宇感慨地说,“这么周密的布局,长达几年的谋划,就在最后的临门一脚,失败了。” “什么临门一脚,我听不太明白。我能想象你心里一定在滴血。” “我不是套你的话。”汪明宇指指dv,“机器都关着呢。我只是感慨,你这么年轻,手段这么惊人,真太少见了。” “汪总说的我真不太明白。” 汪明宇哈哈大笑两声,身子前倾,凑近夏明说:“我可以让它再次成功。” 果然他要用利诱了,夏明在心里笑了,面上却装出疑惑不解,看着汪明宇问:“什么成功?” 汪明宇说:“我可以让天科继续剥离。” “汪总真会开玩笑。” 汪明宇认真地说:“我没有开玩笑。” 夏明笑着说:“那汪总当我是三岁小孩。” “天科资不抵债,大兴的土地是农业用地,将来能不能转土地属性还是未知数呢。剥离天科,程序上合法合理。当然,前提条件是我能做这个主。” 夏明嘲讽地说:“你不是已经把董事长送去‘喝茶’了吗?想来现在已经控制了董事会,当家做主指日可待。” 汪明宇摇摇头说:“你没必要跟我夹枪带棍,人生在世,不就是要放手一搏?你干的和我干的有什么区别?你煞费苦心,经营几年,不就是想要天科?而我确实也想到三十层去坐坐,我在二十九层坐了十几年,有些腻味了。以我对集团的贡献,不要说三十层,三十一层也能坐。” 夏明默了默,说:“你说得没错,人生在世,放手一搏。” “看来我们有共识了,这就好。你迈一步,我迈一步,事情就可以成了。” “我要迈哪一步?” “跟董事会坦白你跟董事长的交易。” “明白了,是要我先帮你当上董事长。” 汪明宇笃定地说:“这是一个双赢的选择,不是吗?” 夏明略作思索,颇为心动却又顾虑重重。“我帮你当了董事长,你将来不剥离天科,我能拿你怎么办?” “那你想怎么办?” “除非,你跟我在一条船上。” 汪明宇审视他一眼,谨慎地说:“什么意思?” 夏明勾勾手指,汪明宇犹豫了一下,身子前倾,两人脑袋几乎贴在一起。 “剥离后的天科,51%的股权归我,49%归你,我来帮你代持。” 汪明宇慢慢地直起腰,直勾勾地看着夏明,目光阴晴不定。 夏明也慢慢地坐直,迎着他的视线。 “成交。” 汪明宇扭头拿过纸和笔,递给夏明。 夏明不带犹豫地接过纸与笔,开始书写他与赵显坤的交易。 汪明宇看着他的脑门,闪过得意而狡黠的笑容。 尊敬的各位领导: 你们好! 我怀着十二分的愧疚与懊悔写下这份检讨书。为了大兴农田临时建筑楼里生存的三十来户人家,我不得不答应董事长的代持要求。汪明宇老总一直苦口婆心地教育我,不要误入迷途。明明白白地做事,敞敞亮亮地做人,也是我的家训。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再替董事长隐瞒下去。代持没有书面协议,只是一个口头承诺。持有的天字号股份,我的(不包括我舅舅的),归董事长所有。 此致 敬礼! 天科总经理夏明 拿到检讨书,汪明宇立刻召集班子成员开会,众人哗然。本来对赵显坤和夏明联手隐藏大兴土地再通过天字号全员持股计划进行代持,大家心存疑问。但事实胜于雄辩。董事长确实向他们所有人隐瞒了大兴的土地,董事长也确实积极推动天字号全员持股方案……连高进都信了八成,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原本大家上午还在积极想把赵显坤捞出来,看到检讨书,心思顿时都淡了。 汪明宇把众人的神情收入眼底,心里美得冒泡,前四步已经成功,就剩下第五步了,在股东大会上罢免赵显坤。有夏明的指认,想来也不是问题,他可以入主三十层了。从前总有人说他不如赵显坤,王侯将相都无种,何况一个董事长。 这个短会在汪明宇独自得意众人失意中结束了。 玛丽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躺在椅子上,发了半天愣。 直到李大维打来越洋电话,她才缓过来,打起精神,把夏明的检讨书内容大概说了一下。 “david,你怎么看?” 李大维说:“刚才我通过卫星确定了大兴土地的情况。这是一块很大的农田,按照北京市城市中心的扩张速度,最快三年,最迟五年,应该会被重新规划。一旦变成住宅用地,光土地价值至少七个亿,更不用说在上面造房子的价值了。天字号合并之后,这块土地顺理成章地归入天字号。 赵董事长把它隐藏起来,又通过天字号全员持股方案,让夏明代持股份,从而在未来实现超值的收益,从逻辑上是成立的。我认为,小股东们对赵董事长的指控并不是空穴来风,有一定的理论依据。” 第29章 赵显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闻讯而来的徐知平、胡昌海、高进、玛丽亚、林小民、苏筱、何从容已经等在办公室里,听到脚步声,纷纷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他。 赵显坤摊摊手,笑了笑:“我没事。” 其他人还在组织语言,想着怎么婉转安慰一下,然后再怎么转入正题,胡昌海已经直愣愣地问出一串:“董事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兴的地,你为什么要瞒着大家?还有你跟夏明是不是真的有私下交易?” 赵显坤脸色微变,进去六天,出来就被质问,即使他涵养好,即使他知道胡工耿直没有坏心思,感觉也不好受。 徐知平察言观色,推了胡昌海一把:“胡工,你急什么,让董事长先休息一下。” “不用,不用休息,就是喝了几杯茶而已。”赵显坤恢复平常神色,“胡工的问题,大家应该都很关心,那我就简单说一下吧……”把刚才同汪明宇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夏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怕说出去,你们对他有看法,所以想暂时瞒着你们。” 胡昌海很不赞同地说:“用人先用德,就他这样狼子野心的,算哪门子的人才。” “我就是担心大家都跟胡工一样的想法。” 胡昌海瞅了苏筱一眼,说:“董事长,请恕我直言,最近这两年,你的眼力见儿真不行了。” “胡工呀,用人不能拘于一格,咱们既要有冲锋陷阵的战士,也要有运筹帷幄的统帅。夏明只是一时跑偏。” 胡昌海没有再说,但明显不信。 再看其他人,除了苏筱,也都是一脸将信将疑。 赵显坤便明白了,大家都没听进去。也不能怪他们,毕竟是他隐瞒在先。信任这个东西很脆弱,也很纯粹,要么就是100%,要么就是0。 见气氛冷了下来,徐知平打圆场:“董事长刚回来,还是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咱们晚点再说。” 其他人纷纷点头,虽然心里都有一肚子的话,但现在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临时股东大会召开在即,目前看来形势对赵显坤不利,但谁知道风波会不会陡转,现在过早表态,将来可能被反复打脸,还是等大会结束之后再说吧。 苏筱是真有话说,磨磨蹭蹭地落在最后,赵显坤似乎看出她的意图,她经过身侧时,低声说:“安心工作,别胡思乱想。” 他的镇定非常有感染力,苏筱忐忑不安的心瞬间被按平了,心想,是啊,赵显坤毕竟做了十几年董事长,手里又握着振华37%的股权,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多少权力斗争,不可能一点反制手段都没有。 等所有人走后,赵显坤露出疲态,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沙发前坐下,吩咐唐秘书:“把门关了,我谁都不见。” 唐秘书答应一声,却不走,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赵显坤用哄小孩子的口气说:“是不是我不在这段时间,有人欺负你了,没关系,过段时间我给你讨回来。” 唐秘书破涕为笑,转身走开。 赵显坤解开衬衣扣子,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很累,不是身体有多累,而是心里很累。来自身边人的攻击让人防不胜防,如毒蛇的噬咬,又狠又准。汪明宇知道他所有的关系网,知道上面那些人的忌讳,有针对性地安排了措施,以至于他在里面待了将近六天,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现在他先机已失,威信也被严重损害,失了势头。 失了势头,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一般人都有慕强心理。一直以来,他的强大,他的无所不能,给了小股东们很大的信心,他们无条件地相信他,支持他,甚至崇拜他。而他们的支持又让他能够继续强大下去,在股东大会上无往不利。现在,汪明宇灭了他的威风长了自己的势头,不用说,肯定有一批小股东倒向他了。这回的临时股东大会对他来说,十分凶险,胜算寥寥。 果然等他睡了一觉起来,给几个股东打电话约吃饭,不是在出差,就是行程已经有安排,或者干脆电话打不通。赵显坤想了想,给李大维打了一个越洋电话。 李大维很快接通了电话:“hi,赵董。” 赵显坤笑着说:“何先生又去哪里玩了,电话一直打不通。” “先生前段时间狩猎时受了一点伤,一直在静养。”李大维真诚地说着假话,“有事的话,您跟我说就好。” “关于两天后的股东大会,想跟他交流一下看法。” “这件事,先生跟我提起过。”李大维顿了顿说,“他当然相信您的清白,并且会一如既往地支持您。但他也认为,股东们联合起来保护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是他们的合法权益。” 一句漂亮的废话。 赵显坤笑了笑:“明白了。请转告何先生,祝他早日康复。” “谢谢。也祝您一切顺利。” 李大维挂断电话,立刻给何从容打了一个电话。 “收到授权书没?” “什么授权书?” “先生授权你在临时股东大会上投票,前两天寄出的,今天应该到了,寄到你的公寓。” “他要投谁?” “目前看来,汪明宇赢面很大,他也跟我们谈好了条件,原则上我们也投他。先生的意思,我们这票留到最后,如果汪明宇赢,又或者我们这票是决定性的一票,那么都投汪明宇;如果赵显坤翻盘,那就投他。” 何从容皱眉,说:“我感觉我要扮演一个不光彩的工具人。” 李大维笑了笑,说:“mark,你要明白,我们之所以一直无往不利,是因为我们一直跟赢家站在一边。” 挂断电话,何从容心里很不舒服,他起身,将通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推开一缝。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是一股冲动,想跟赵显坤说几句话,或许你一定能赢之类的废话,或许是暗示他不要相信自己的父亲。 房间里空空的,无声无息,没有人在。 他愣了愣,赶紧去门口的秘书台:“小唐,董事长呢?” “他回去了。” “回去了呀?”何从容有些怅然,但又松了一口气。 赵显坤这一走,居然两天没来上班,电话也打不通,谁都找不到他,这可把徐知平他们急坏了。汪明宇心里很是得意,觉得赵显坤是主动放弃了,毕竟他证据在握,大部分股东都已经倒向他了。 他踌躇满志,走路生风。集团里的员工们可能也意识到风向要变,对他也额外恭敬。他享受到从前赵显坤享受的敬佩目光,毕恭毕敬的态度,这种万人之上的感觉真的非常美妙。 赵显坤是股东大会当天出现的。 向来都是前呼后拥的他,这次是一个人走进会场。走进会场之后,也只有寥寥几个股东同他打招呼,握手问好。与他的落魄相比,汪明宇不仅是前呼后拥走进会场,而且一走进会场,就被中小股东们团团围住,握手问好。 赵显坤神色平静地在主席位坐下。 其他人也纷纷落座。 玛丽亚宣布振华集团临时股东大会正式开始,第一个议案罢免赵显坤。 因为主要证据是夏明的检讨书,他自然也被叫来作为证人。 夏明从会议室外面走进来,朝大家微微颔首。 早就蓄势待发的第四大股东刘董扬了扬书面材料:“这是你写的?” “是。” 刘董递给他:“你念一下。” 夏明接过,大声地念了出来:“我怀着十二分的愧疚与懊悔写下这份检讨书。为了大兴农田临时建筑楼里生存的三十来户人家,我不得不答应董事长的代持要求。汪明宇老总一直苦口婆心地教育我,不要误入迷途。 明明白白地做事,敞敞亮亮地做人,也是我的家训。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再替董事长隐瞒下去。代持没有书面协议,只是一个口头承诺。持有的天字号股份,我的(不包括我舅舅的),归董事长所有。” 股东们其实早就知道,但是听过之后,还是再次吃惊,议论纷纷,会议室里一片嗡嗡说话声。 有一个跟赵显坤关系不错的股东高声说:“既然是口头协议,那怎么知道不是你编的?” 有几个小股东也轻声附和:“就是,谁知道是不是编的。” 汪明宇一使眼色,有个小股东会意地站了起来,高声道:“这种见不得光的协议,怎么可能会留下书面证据。” “没有书面证据那能叫证据吗?那不是张嘴就来。” “你不会动脑筋吗?他们舅甥两个加起来10%,合理吗?” “合理,怎么就不合理了,这不就是看本事吗?” “好了,各位请安静一下。”汪明宇摆摆手,拔高声音说,“虽然没有书面协议,但我们有证人。集团保安部经理亲耳听到董事长和夏明的交易,他现在在楼下待命,我马上叫他上来。” “确实有个证人。”夏明配合地说,“当时我跟董事长说话的时候,董事长叫了保安部经理过来,这个人亲耳听到董事长说——要和我做个交易,于是他报告了汪总。汪总这才发现了大兴的土地,然后他将大兴的土地和全员持股计划结合在一起,得出了董事长找我代持的结论……” 汪明宇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看着他。 夏明冲他笑了笑说:“逻辑上非常合理,如果我不是当事人,我也会相信。” 猝不及防的反水,汪明宇下意识地脸色一沉,霍然起身:“你什么意思!” “说实话,我之前不怎么看好你,觉得你不太聪明。但是这回你确实让我刮目相看,又稳又狠,把毫无防备的董事长送去喝茶,利用他喝茶期间无法活动,控制住舆论,让集团领导班子和董事会都和你站在一起。如果你就停在这一步,今天的股东大会真有可能会罢免董事长。毕竟对于股东们来说,代持这种损害集团利益的事情,他们是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夏明一边说话一边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摇摇头,“可是你太贪婪了,打倒董事长还不够,你还想要大兴那块地。你打着董事会的名义来审问我,说是调查我跟董事长代持一事,其实想要让我帮你当上董事长,然后再一起瓜分天科,51%股份归我,49%归你由我代持,你想得真美……” 股东们再次震惊,议论声起,一片嗡嗡。 “什么意思呀?” “到底谁要代持呀?” 刘董厉声问:“汪总,这到底怎么回事?” 汪明宇毕竟是老江湖,刚才夏明突然反水,确实让他猝不及防有些失态,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不屑地说:“大家别相信他,他这是诬陷。你们想想,董事长故意隐瞒大兴的土地,再搞出一个天字号全员持股计划将股权转给他和他舅舅,这都是实实在在的证据,不是我编造出来的。要不是我及时发现,这件事情都成了。” 夏明说:“当时天科已经启动剥离程序,大兴的土地只有我、苏筱和董事长三个人知道。如果董事长想通过代持获取利益,为什么不直接剥离天科,由我代持?49%和5%,这个选择题,正常人都会做吧。” 有小股东附和:“对对对,是这个理。” “要我,肯定选49%,有好几个亿吧。” 汪明宇重重地鼓掌:“说得好。既然正常人都会做,你难道不是正常人?你刚才说我答应将来剥离天科,51%的股份归你,你为什么不选?51%和0之间,这个选择题,正常人也会做吧。” 大家又糊涂了。 “也有道理呀。” “天哪,到底谁说的是真话呀?” 夏明摆摆手说:“大家不要着急,我有证据,证明汪总找我代持。” 汪明宇明显不信,哈哈大笑两声,说:“有证据你赶紧拿上来,还磨叽什么?” 夏明说:“看来汪总忘记了,那天晚上,房间里除了我和你,还有一部dv。” 汪明宇眼神微变。但他很快想起自己关了dv,当时跟夏明说代持那番话的时候他还回头看了一眼dv,确实指示灯熄灭了。他顿时放下心,用那种“我看你玩什么把戏”的戏谑眼神看着夏明。 “你一定在想,你已经关掉dv了。但你忘记了,你中间离开了审讯室一段时间,我又把它重新打开了,为了避免让你发现……”夏明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口香糖,“我用口香糖黏住了指示灯。” 汪明宇脸色大变。 夏明笃定地笑:“现在我们只要看看dv指示灯上是不是黏着口香糖……” 当着所有人的面,夏明打开免提,拨通了手机上登记为“保安部”的电话:“麻烦你们看看dv指示灯上是不是黏着口香糖?” 电话那端传来翻找东西的声响,一会儿,响起一个惊讶的男声:“是有口香糖,什么时候黏上的呀?” “麻烦你们把dv送上来。” 夏明挂断电话,看着脸色苍白的汪明宇,说:“汪总,等保安部把dv送上来,看看你有没有承诺,等你当了董事长就剥离天科……” “那是骗你的。”汪明宇气急败坏,“我怎么可能真的会……” 突然意识到不对,戛然而止。 满屋子的人都震惊地看着他。刘董怒其不争地摇头叹气。 汪明宇心如死灰,看到面前的夏明嘴角勾了勾,闪过一丝笑意,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夏明在诈他! 夏明凑近汪明宇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打的是天科保安部的电话。” 汪明宇大感羞辱,又气又急,一把揪住夏明的衣领。他旁边坐着的两人反应及时,将两人分开,将汪明宇按在位置上。汪明宇喘着粗气,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丢人过。 赵显坤看着他如此狼狈,心里也不是滋味,叹口气说:“明宇啊,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你看到了大兴那块地,但没有看到地上那些人;你看到了全员持股计划的‘持股’两个字,但没有看到‘全员’两个字。 你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人了,只看得到利益。” 汪明宇瞪着他说:“别说风凉话了。” 夏明整整衣衫,走回原来的位置,朗声说:“各位股东,真真假假,我想大家已经心里有数了。我和赵显坤董事长没有任何代持协议。至于天字号全员持股计划,还是由苏筱来跟你们解释吧。” 夏明打开门,朝外面候着的苏筱扬了扬头。 苏筱冲他晃了晃大拇指,然后走了进来。 “各位股东,我叫苏筱,是集团的副总经济师,天字号改革小组组长,全员持股方案是我提出来的。为什么会提出一个这样的方案呢?”苏筱顿了顿,“因为不久之前,我遇到一个行业前辈,他是一个瓦工。他出生于新中国成立那一年,生在农村长在农村。20世纪80年代到北京打工,因为手艺好,加入一家公司,成为他们的瓦工组长。那是他最风光的时候,手下带着一百多号人。” 刚刚经历过一场不断反转的闹剧,股东们还处于茫然状态,但是苏筱长相清秀,说话清脆,天然带着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能让人心思澄清。 原本闹哄哄的会议室,渐渐变得鸦雀无声。 “……后来,他老了,干不动活了,老家房子塌了,他也回不去了。 儿子生病死了,儿媳妇改嫁了,他一贫如洗,带着年幼的孙子在城市里漂泊。没有人愿意用他,他太老了。他以前的公司知道他的情况后,安排他住进一幢临时建筑物。这幢临时建筑物就在大兴,里面总共三十多户人家,退休前都是建筑工人。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建起了很多很多的房子,但是没有一套属于自己的。” 苏筱打开幻灯机,一张张照片在投影仪上闪过,最后定格于砌砖老人的照片。 苏筱说:“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我知道,他们曾经属于同一家公司——振华。” “各位股东,也许我的想法天真了一些,但我认为……”苏筱诚恳地说,“振华,不只是董事长,不只是领导班子,不只是我,是每一个振华员工,曾经的、现在的,以及未来的,所有人聚在一起,才是振华。任何一个人掉链子了,都不叫振华。” 会议室里很安静,有些人深深动容,有些人不以为然。 苏筱朝大家深深地鞠躬,然后退出了会议室。 门阖上瞬间,会议室里立刻炸了。 走廊里,夏明倚着墙,看着苏筱走了过来。 苏筱伸出手,他会意与她击掌。 “我听说你给了汪总一封检讨书,我就知道他完了。”苏筱站在他旁边,也倚着墙,“那几天,他不是挺得意嘛,每天笑得跟朵菊花一样,我就超级想告诉他——大兄弟,你已经掉坑里了。” 夏明哈哈大笑。 苏筱赶紧捂住他的嘴巴,转头看看会议室方向,还好,屋里吵翻天了。 整整吵了一个下午。 会议结束时,早就按捺不住的何从容第一个冲出会议室,玛丽亚追着他进了电梯,等电梯门合拢,问:“你怎么不投汪总?” 何从容看着她:“你想投他?” 其实玛丽亚也不情愿,眼神闪了闪:“可是……咱们怎么跟他们交待?” “david不是说了嘛,我们之所以一直无往不利,是因为一直跟赢家站在一边。现在董事长就是赢家,我和他站在一起,完全没有问题。” “你觉得他们不会询问最后投票阶段的经过?” 何从容无所谓地耸耸肩:“问了又怎么样,放心好了,他们不会为打翻的牛奶生气。” “但是下次他们不会把牛奶放在你手里。” “那我就去抢过来。”何从容嚣张地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我现在觉得从前真是太幼稚了,用不务正业气他,用醉生梦死对抗他,他才不在乎呢。他最在乎的就是钱,我得把钱抢过来。” 玛丽亚有些吃惊,但也不算特别吃惊。 掠食者的儿子自然流淌着掠食者的鲜血。 “玛丽亚,这个时候,你难道不应该跟我说一声加油吗?” “加油。” 罢免赵显坤的议案自然是没有通过,《天字号全员持股方案》也没有通过。 苏筱、夏明和唐秘书等在秘书台,看到安然无恙的赵显坤,同时松了口气,鼓掌欢迎。赵显坤笑着摆了摆手,然后向苏筱和夏明招招手,对唐秘书说:“守好门,谁来我都不见。” 苏筱和夏明跟着赵显坤走进办公室。 赵显坤歉意地看着夏明,欲言又止。 夏明说:“是要开除我吗?董事长不必介意,我早有准备。” “你真是聪明呀。”赵显坤感慨地说,又欣慰又难过。欣慰于夏明聪慧不用费口舌,难过这么好的人才不能留在集团。他们不是看不到夏明的才智,就是因为看到了,所以坚决要把他弄走。他们希望赵显坤强大,但也不希望他过于强大,凌驾所有股东之上。他已经如此强势,再来一个才智过人的夏明,让股东们怎么活,让领导班子其他成员怎么活?所以夏明必须走,苏筱可以留。在大部分人眼里,女人都是弱者,再厉害也折腾不出多大的水花。 “但你放心,牛师傅他们我会妥善安排的。” “谢谢董事长。” “不,应该是我谢谢你。” 汪明宇这次出手是蓄力已久,很是老辣,赵显坤完全没防范,陷入被动。正是夏明这一出好戏,让他看起来像个跳梁小丑,毁了他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信,断绝他的上升之路。即使如此,股东们依然认为汪明宇是吹哨人。集团里需要一个吹哨人,如果没有,赵显坤将一手遮天。 所以,汪明宇的职位待遇都不变。 要搁从前,苏筱一定觉得不可思议,但她现在已经懂得,所有牌面都不过是背后力量的角逐。汪明宇是股东们留在集团领导班子里制衡赵显坤的一张牌,经过这一次的事件,股东们多多少少对赵显坤起了防范之心。 夏明走后,赵显坤又留下苏筱单独说话。 “全员持股方案被否决了。” 苏筱说:“我有心理准备,这个方案触动了股东利益,他们不可能这么快想通。” “接下去你想怎么做?” “我想继续干。” “怎么干?” “先完成合并,再慢慢推动全员持股。” 赵显坤想了想,说:“你知道,有一句老话,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一是从别人口袋里掏出钱,二是把思想放进别人的脑袋里。” 苏筱坚定地说:“一次放不进去,那就再来一次。” 赵显坤欣慰地笑了:“就喜欢你这种不服输的精神。” 苏筱不像夏明那么擅长运筹帷幄,但她百折不挠的精神、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也是别人没有的。夏明用才智战胜别人,她用勇气感染别人。 “董事长,我觉得接下去咱们应该……” 赵显坤摆摆手,打断她,笑着说:“太晚了,赶紧回去吧,未来还很长,不急在今天。” 苏筱这才想起他开了一下午的会,还经历这么大的转折,肯定身心俱疲。 “董事长您好好休息。”走了两步,她又转过身,好奇地问,“董事长你跟夏明真有交易吗?是什么交易呀?” “这可不能告诉你。”赵显坤神神秘秘地笑了笑,“这是属于我和他的秘密,将来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只要赵显坤没事,集团就没事,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苏筱脚步轻快地走出振华大厦,想着,是坐地铁还是打出租? 一辆车灯突然亮了起来。 车窗放下,夏明伸出手,冲她招了招。 苏筱做贼般地看看左右,确定周围无人,这才打开副驾门坐进去。 “你不用这样,以后我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接你了。” 苏筱一想是呀,身子放松下来,稳稳地靠着椅背,看着夏明,好奇地问:“你跟董事长真的有交易吗?是什么交易呀?” “这可不能告诉你。”夏明露出与赵显坤同款的神秘笑容,“这是我和董事长的秘密,将来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两个挖坑大师的秘密,一定是一个超级大坑,只是不知道会埋了谁。 经过这一次的事件,振华集团原本还算和睦的领导班子已经四分五裂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估计都会腥风血雨不断。但是苏筱不害怕,反而隐隐有些期待。旧世界死去,新世界才会到来。 所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