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丹青》
第1章 未至的暴雨
第1章 未至的暴雨
七月立秋后,华亭县落了好十几场天雨,大大小小都有,通常是夜中瓢泼雷霆,日间晴空万里,颇叫人摸不着头脑。
越往东走,越靠海,天气便越难测。
居于华亭县最东边、运盐河旁的陶宝镇,经历了好几场毫无征兆的暴雨。
故而,虽陶宝镇已大晴六、七日,一呼一吸间都透露着灼人的热气,但仍需担心下一刻倾盆大雨席卷而至。
贺山月走过村口,脚步顿一顿,将手里的藤筐递交给旁边的妇人:“娘,你到前头秋婶家坐一坐,落雨好躲,我回去拿伞。”
妇人姓邱,名唤二娘,身形瘦削,裙子洗得泛白抽丝,眯眼抬头看天:“这么大的太阳,还下雨不”
顿了顿,又道:“那你快去——别耽误你爹读书,叫你妹妹等把灶里温着的鸡蛋糕热一热给你爹吃,她也敲一个鸡蛋蒸豆油拌饭吃。”
絮絮叨叨的。
贺山月笑着看亲娘一眼,只见她一脚踩到积了水的泥里,泥水把瓤兮兮的麻布鞋和泛白的裙角边溅脏,邱二娘赶紧撩裙摆,乌里买里埋怨:“真腻心!”
邱二娘怕别人听到自己骂人,后面声音渐弱下去。
贺山月再笑了笑,小跑往家去。
河口村不大,贺山月脚程又快,不过半刻钟,拿把乌油伞回来,身后还跟了个黄毛小菜头,七八岁的年纪、五六岁的身高,脸皮煞白、头发枯黄,一双眼珠子却滴溜清亮。
邱二娘蹙眉,“你跑出来,你爹晚上吃甚!”
小菜头往姐姐肩后躲,露出两只滴溜溜的圆眼:“你俩一走,爹就跑了!屋里没人吃晚饭!”
邱二娘手一滑:“你爹哪儿去了?”
“说到东头找黄秀才抄书,但我看爹从床头匣子里摸了两把。”小菜头叫贺水光,眼珠子再转一圈:“我估摸爹喝酒去了——我不吃鸡蛋,我想吃镇上的五丝面。”
“满嘴胡咧!”
邱二娘轻拍贺水光肩上的草屑,正准备说话,身边一架牛车轱辘辘碾过,眼见长女已径直向前追。
“林五叔搭我们一程吧!”贺山月边跑边喊。
邱二娘赶紧虚扯贺山月,低道:“搭什么牛车!家里钱多哩!”
贺山月看了眼小脸煞白的小妹,再看瘦削如柳的亲娘,笑道:“咱们走到镇上,天都黑了,晚饭钱不比车钱多?”
邱二娘想想好像是这个道理,随即便被大囡架上了车。
牛车上装满送出去的新鲜莲蓬,三人肩贴肩挤着坐,贺山月抹了三枚铜钱到林五叔手里:“麻烦五叔,顺路陈记绣庄!”
邱二娘来不及心疼钱,立刻压低声音:“不去沈记了?沈记虽压价,但已是镇上出价最高的绣庄了,除非去县里,镇上别家也给不了沈记的价。”
贺山月安抚地拍了拍邱二娘手背,跟着又塞了一个铜子给林五叔:“麻烦五叔在陈记门口等等我,顶天等我半刻钟,我进去一趟就出来,到时候再送我们去隔壁街的沈记,好伐?——日落时,您在水井巷等我们,给您带荞麦粑粑。”
林五叔乐呵呵地把钱抹进袖兜,回头冲邱二娘笑:“你当家的是个空心汤团,大囡囡嘛,倒还顶用的。”
邱二娘不爱听这个话,立时道:“.黄秀才也说他是不逢时。”
林五叔识趣地闭上嘴不接话,埋头赶牛车。河口村离镇上不远,人渐多起来,低矮城墙边上围了好些人高马大的年轻男人,站姿挺拔腰杆笔直,和一侧粗布麻衣的庄稼汉立时区分开来。
贺水光吞了口唾沫,不由自主朝亲娘靠。
这群人簇护好几架又高又宽的马车进城。
林五叔赶紧低声吆喝牛车躲到墙根下避让,压低声:“小庙来了大山神,县太爷出巡都没有这派头。”
贺山月斜睨一眼,又将头飞快埋下。
马车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制的,黑黢黢又油光锃亮,车辙柄头刻了朵精致的莲。
马也不同于村里的毛驴,仰着头又神气又傲慢,鬃毛油光水滑比村子里囡囡的头发还亮。
是大人物。
大人物,要恭敬避让。
他们一家在河口村且是寒碜贫苦的,家里当爹的在读书但没功名,亲娘连带她姐妹二人又种庄稼又养鸡鸭,还要做绣活补家用,更要紧的是,他们不是本村头的人,河口村大多姓林,他们是从外村遭了饥荒逃来的,在村里没根没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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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就是这样,你土里没埋本姓人,你就是外乡人,外乡人就贱,就矮别人三分。
她娘连骂声都不敢泄,就是这个道理。
贺山月心里想,伸手梭了梭藤筐,心里盘算等这些绣样卖了,家里就能买一头牛、再买一头小猪,牛去犁地、杀猪吃肉,这个秋冬总算不愁。
马车鱼贯而入,等候一旁的平民才敢动。林五叔赶牛车先去陈记绣庄,贺山月跳下车快步跑进去,没一会儿就出来了,牛车没入巷尾便到沈记。
沈记人不少,有几个面熟的绣娘,还有一两个地主家的丫鬟和管事打扮的面生青年男子。
贺水光站在沈记门口,盯住市集蹭姐姐裙角:“.五丝面~”
贺山月了然,摸了五个铜子:“去吧,莫走远了。”
贺水光欢呼抛开,黄恹恹的头发揪揪在肩膀上一搭一搭。
贺山月低声道:“.等会割两斤猪肉回去,小囡还没葱高。”
邱二娘嘶一声,心疼钱也心疼小囡不健壮,叹口气:“只求今天能卖个好价。”
进沈记,贺山月从藤筐里依次将绣样拿出来摆在柜台上。
待老掌柜看清绣样,还未看色,便蹙眉道:“工越做越差劲?绷子都不拆就拿出来卖?”
绣样没拆绷子,木篾经过火烤围成一个圆,绣布规规矩矩地蒯成紧绷的布面——二十来个绣活儿都这样。
邱二娘心提到嗓子眼,转头看向长女:昨日她本来想拆来着,沈记向来要的工细,外面绣娘做也得绣上“沈”的小篆体,偏生长女让她先别动。
贺山月眨了眨眼,笑一笑:“沈掌柜,我们今日特意提早了一个时辰过来,也随身带了剪刀和针线。您若买下,我们立马拆绷子绣‘沈’字,您若不要,我也同巷头的陈记说好了,他帮我们卖到县城去——若是拆了绷子绣了字,咱就不好再卖了。”
(本章完)
第2章 将至的暴雨
第2章 将至的暴雨
老掌柜收下颌,抬起上眼皮看贺山月:“嗬,想加钱?”
贺山月再笑:“瞧您说的——我画样、我娘绣样、您收样都已经两年了,每两月收一次,一张四方的绣样三文钱,从来没涨过。陈记的姑娘上月去县里看料子,说这样四方的扇面绣样能卖到八至十文钱,里外里多出好些钱呢,她便邀我一道去县城卖绣样,她给我一个六文钱,剩下的她赚个车马费。”
贺山月笑着从藤筐里拿了张帕子出来,帕子里包着丝酥:“她今天刚从县里回来,还给我带了丝酥呢!”
老掌柜眯了眯眼,瞥了贺山月一眼,探身拿起柜台上的绣样端详起来。
邱二娘偷偷扯了扯贺山月的衣角。
贺山月眨眨眼,安抚似的拍了拍亲娘手背。
隔了好一会,二十来个绷子看得差不多了,老掌柜放下手,收起下颌,继续拿眼白看贺山月,似笑非笑:“嗯,我记得你,绣样子不错,绣工马马虎虎的——陈记给你六个,我给你五个,卖不卖?”
邱二娘来不及细想,便听贺山月中气十足:“卖!”
老掌柜笑了笑。
母女二人随即寻了处空地儿,贺山月拿剪刀拆木篾,邱二娘埋头绣字样,又拿火折子烧线头藏针脚,母女配合默契,不到两个时辰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百来个铜子“叮叮咚咚”落进贺山月腰包。
待母女二人走出沈记,沈记的伙计便簇过去笑:“这小姑娘厉害的,小雀打了你老雁的眼——陈记那老胡子小嘎巴气的,才舍不得六个铜子呢!”
老掌柜眼皮子上抬:“你看得清的事,你祖宗爷爷看不清?”
将制好的样子推到伙计跟前:“绣工差不多,比的就是画样子谁好看——你看看,看看有什么名堂?”
伙计眯着眼瞅,挠挠头:“看不出,是觉得比旁人的鲜亮。”
老掌柜埋头摇摇头,声音拖长:“不是鲜亮,是灵气——看绣的这个小牧童,看这儿,藏在这儿的。看见没?”
伙计脖子伸长。
老掌柜敲敲柜台,道:“这绣样叫农耕,主角是前头的稻,牧童小得跟拇指壳儿似的,别家的可不这么绣,隐隐约约能看出个牧童戴的帽子就不错了。——她家牧童是活的!就站在河边打水漂,这儿,还有这儿,看到这几朵白靛靛的打起来的水了吗?”
整个画面瞬间动起来了。
这绣样跟画儿似的,不,不,就像真的一样!
伙计“噢”了一声,
老掌柜把绣样子仔仔细细收起来:这镇上的人眼孔小,不识货,苏州府和松江府城里的贵人却是有眼界的。
十文钱?
老掌柜在心里哂笑。
上个月,苏州府一家骨董画坊出了十八文一幅,把这对母女的团扇绣样买了个干净!
出了沈记,邱二娘才憋不住发问:“你几时托陈记进县城打听啦?”
藤筐要留着装肉,贺山月将剪刀和火折子拿布包起来贴身放着。
“我没托陈记问,陈记给不了沈记的价,没必要做白工。”贺山月边走边看,目光从摊子上一一梭过,最后在人摊上锁定了枯草小菜头的身影。
“那你怎晓得县城一个扇面十文钱?”邱二娘蹙眉。
贺山月一边走一边说:“我不晓得呀,我猜的——林五叔卖莲蓬,给镇上送两支一文钱,给县里送一支二文钱,我比照这个价格猜一猜罢了。”
邱二娘张张嘴:“那丝酥?看着确实是县里的糕点?”
“噢,我多付了五文钱请陈记的伙计替我从县里买回来的,我刚到陈记就是拿这去了。”贺山月一把薅住枯草小菜头的后脖颈,顺手将帕子包住的丝酥一枚分给妹妹,一枚递给亲娘。
邱二娘没接下糕点:“甜,娘后牙疼吃不了,你们吃。”
贺山月便将两个丝酥都给了妹妹:“不过,我说的这些话,沈记老掌柜应该没信。”“啊?”邱二娘没懂。
“他若信了,怎么会说‘陈记给六个,我们给五个’,还问我卖不卖呢?”贺山月笑眯眯地摸了把妹妹脑顶门,“至少应当给陈记一样的价格才对。”
邱二娘更加不解:“那他为甚给咱们涨钱?”
贺山月不以为然地挑眉:“买卖成立的前提,是你所需我所有。若是咱们的绣样不好,我就是又讹又诈又唱又跳,他也不会吃这一套——归根结底,他想要咱们的绣活儿。”
也有可能不是他想要,是别人想要。
贺山月不追问,她如今并没有能力走出陶宝镇。
邱二娘虽然不懂,但看长女的眼神欣慰又骄傲。
长女早慧,在一丛田间地头孩儿里显得特别突出,她甚至觉得大囡比黄秀才儿子还聪明,经常说一些她听不懂但大为震撼的话!
“你要是儿子就好了.”邱二娘叹了声。
邱二娘低头听荷包里“叮叮咚咚”铜子敲打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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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变不成儿子,可绣样能变钱。
“听你的,先去买点肉。再去市集给你爹买些纸笔,噢,过了秋就降霜,给你爹买双皮靴,你和水光一人一双鞋.”
邱二娘盘算起来。
那你呢?
所有人都有回报,日夜绣样毁了一双眼睛、两只手的你呢?
贺山月低低垂首,陡然生出几分恼怒。
“剩下的的银子回去藏起来,咱们再加把劲,往后你爹科考,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哩——等你爹考上秀才,咱们家置点田,再买两头犁地的牛,咱们家的日子才真算是好起来了!”
邱二娘满足地一声喟叹。
算了——贺山月深吸几口气后,才在心里告诉自己算了。
一低头,却见妹妹嚼丝酥像只小仓鼠似的,腮帮子动动动,像是饿了。
贺山月问:“没吃五丝面?”
贺水光立刻嘟嘴:“没吃成!集上摆早摊,过晌午就收了!”
贺山月又搓揉了两把菜头,笑道:“阿拉下回来吃吧。”
天色渐晚,母女三人向东边的水井巷走去,黄昏斜阳将三个影子拉长,再缓慢地随着太阳落山、夜幕降临,隐入无边的黑暗。
贺山月走在最前面,邱二娘牵着贺水光跟在身后。
巷子的砖石将市集的热闹隔开。在寂静中,贺山月突兀地捕捉到身后传来的细碎异响。
贺山月回过头去,迎面而来的是猛然一记闷棍!
轻轻的、慢慢的、钝钝的“哐当”声,在小巷中,被这群魔乱舞的黑夜,拖得和影子一样长。
逼仄的小巷里,除却这只无主的藤筐。
再无他物。
(本章完)
第3章 突至的暴雨
第3章 突至的暴雨
黑夜,应该是黑夜。
贺山月在闷痛的额脑中醒转,并不十分清楚——眼前被黑麻蒙住,一片黢黑混沌,只能通过耳边的蝉鸣来判断时间。
手被粗糙的湿麻绳死死捆在背后,挣扎无济于事。
贺山月迅速狠掐了一把腰肉,用力之大,钝钝指甲透过薄麻埋进肉里,疼痛让她头脑清明。
旁边有人。
贺山月迅速屏息,在静谧的夜里,除开车轮轧断枝桠细碎的声响,还有一些衣料细细簌簌的摩擦声和平稳呼吸声。
旁边有人,而且有不少人。
应该如她刚刚一样,陷入了昏睡。
“娘——”贺山月轻轻唤。
无人回应。
贺山月心脏缓慢而尖锐地抽紧。
“水,水,水光——”贺山月略提高声量。
“姐,我我在”
呼唤得到微不可闻的回应。
回应来自身边不远处。
贺山月长长而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身旁有几股呼吸声渐渐沉重。
有人要醒了。
贺山月压低声音道:“水光,不许再说话。”随即立刻屏息。
隔了一会儿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与哭喊。
“这是哪里!”
“放开我!”
“呜呜呜呜!”
“娘!娘!我要我娘!”
声音闷在车厢里,缠成一团。
贺山月微微低头,侧耳努力分辨,其中有女人、有小孩、有半大的少年。
半大的少年?
贺山月心头生出几分疑惑。
最后一声:“月娘!水光!月娘!水光!——”
娘也在。
贺山月的困惑从三分变为五分:难道不是拐子?拐子向来喜欢年轻鲜嫩的囡囡,半大的少年有了记忆和力气,一般不属于拐子的口味,更何况如娘般佝偻又已过期的妇人?
不是拐子,那是什么?
贺山月心下多了张皇:拐子倒还好,总不要人命,慢慢筹谋,她有八分把握带着妹妹逃出生天。
不是拐子,那来者图什么?要什么?求什么?
前路茫茫,如白雾糊面,将她激出一身冷汗。
满车的哭声不断。
贺山月在心里默默数数。
约莫半个时辰,车停下,“咻——”车帘被掀开,人被拖拽而下,哭声陡然变尖变大,一只长臂将贺山月一把拽下,贺山月一个踉跄,紧跟着罩眼的黑布被猛然揭开!
贺山月克制住久不见光的眨眼,立刻将眼睛瞪大,迅速扫视四周。
深林。
如今,在深山里。
满山满野的树。
本应黢黑一片的树林,如今灯火通明——每一棵树都挂着好几只罩着红绸布的油灯灯笼,红光灿烂热烈,将黑压压的高耸如云的森林照得荒诞又清明。
树林之间,被砍出了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许多个连成一片的硕大却戛然而止的树桩,树桩旁绵延地围着几十个干草垛。
干草垛组成一个半人高的平台,平台之上,有什么东西被垒成了一座小山,被红艳艳的绸缎紧密覆盖着。
绸缎上绣着仕女图,仕女活灵活现,衣着富贵、姿容华丽,或三两采荷,或巧坐游廊,或纵马击锤,都是贺山月从未见过的雍容姿态,甚至她不能说出那匹尺寸巨大的绸缎究竟是什么料子。在惊人的富贵面前,没有一个穷人敢哭闹。
贺山月眼神从瑟缩畏怯的人头上一一扫过。
人很多,三四十个。
地上有两道车辙痕迹,这些人是分两次运送过来的。
贺山月微微垂眸,睫毛挡在眸光之前。
贺水光眼神好,一眼看到不远处的姐姐,瘪着嘴角便要过来,却见姐姐朝她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
贺水光立刻停住脚步,嘴角迅速放平,目光怯懦地看向其他地方。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
同理,在危吉难辨的状况下,最好不要率先暴露关系。
贺水光虽然不明所以,但姐姐做事,总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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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是邱二娘神色张皇,鼓足勇气踮脚四下寻觅。
还不等邱二娘开口,便听空空洞洞的声音,劈天盖地焖来。
——“诸位,诸位!”
众人一个激灵。
随即,无数个火把“咻——”的一声,由远及近,火苗猛地窜高,欲将黢黑的天际线点燃。
更亮了。
“恭喜诸位,贺喜诸位!”
贺山月准确无误地找到空地旁每隔三尺伸出的铜制喇叭。
声音从此处传来。
“恭贺诸位来到福寿山,得到赢取万两白银的机会!”
两个黑衣人从黑夜中蹿出,将罩在草垛平台上的绸缎料子一把拉开,露出小山般摞好的…银锭?
密密麻麻的白银,层峦叠嶂地垒在一起,像一付登天的云梯。
众人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甚至,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圆这么滑的银子!
甚至,有的从未见过银子!
一瞬间,瑟缩变为专注,怯懦变成贪婪!
贺山月眼神未在白银山停留半分,反而飞快地看了眼身后不远的东南方,随即藏在人群后,不动声色地朝娘亲和妹妹缓慢移动。
“两个时辰!以福寿山为界,剩下的最后一个活人,就有机会拿走这些银子!”
活人?
什么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
“机会稍纵即逝,我们承诺不搜身、不约束、不插手!
无论你用什么方式,不计你动不动手、杀不杀人,只要你是两个时辰后,活下来的最后一个人,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躺在这些银子上睡大觉!得到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和珠海玉翠!”
声音逐渐高亢。
高亢的声音带着蛊惑。
聚集在台下的众人,眼神里也慢慢露出疯狂。
从黑暗中,持续蹿出无数个黑衣人,动作粗鲁地给众人解开身后的绳索,再套上写有数目的粗麻褂子。
贺山月低头看自己胸膛上的“一五”,看妹妹是“二七”,娘是“四”。
排序是随机的。
声音再次传来,男声尖细又兴奋:“杀戮时刻来临啦!猪仔们,快跑吧!”
众人愣在原地,无人动弹。
一支穿云箭破空而来,直接没进其中一人的胸膛。
“开始啊!”声音尖得破开。
众人如梦初醒,仓皇地四处窜开!
贺山月一左一右迅速抓住妹妹与亲娘的手臂,飞快向后拖拽:“跟我跑!”
(本章完)
第4章 砸落的雨滴
第4章 砸落的雨滴
贺山月话音刚落,贺水光立刻反应,扭头就跑。
邱二娘浑浑噩噩,仍不知神游何处,被贺山月猛然一拽,方如梦初醒。
在众人如无头苍蝇般四处胡窜时,母女三人激流勇退,早已悄无声息地迅速隐没东南角黑压压的山洞。
山洞实则是几块大石错落搭建而成,并不深,但洞口很小,隐藏在半人高的灌木丛中,如非仔细寻找,很难被发现。
贺水光亦步亦趋地牵住姐姐的衣角,邱二娘颤颤巍巍地刚想开口,却见贺山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外面陡然传来一声尖利的惨叫。
随即而来的是,杂乱无措的脚步声和渐渐蔓延的血腥味。
邱二娘身如抖筛,双膝因抖动无法并拢,张了张口,声如蚊蚋,语带哭腔:“他们.他们真的敢.杀人.啊”
贺山月压低声音,避免回音:“那支弓箭,不是已经杀了第一个人了吗?”
弓箭射出,第一条人命倒地,明确告诉所有人,今晚必须玩真的。
玩真的,那就是你死我活。
我不想死,那只能别人死。
在这种情形下,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将为活下去而不择手段。
杀人?只是活下去的必经之路罢了。
她们母女三个该怎么活下去?
贺山月眼神从恐惧茫然的亲娘和一边颤抖、一边镇定却孱弱瘦小的幼妹——总共三十四人,四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少年,十八个二十至三十岁的女子,五个如她和水光一边大的小姑娘,剩下的都是瘦削的妇人。
如果只凭力量,女子、姑娘和妇人不可能拼得过少年。
贺山月后背紧紧贴住洞穴山壁,右手摸入衣襟。
还好,都还在。
“怎.我们怎么办..?”邱二娘紧紧扣在山壁,若无支撑,她将立时滑落倒地:“怎就我们倒霉头呀!”
“死了,才叫倒霉。”贺水光声音稚嫩:“咱还没死呢。”
贺山月点头,声音平缓:“暂且不作声。在洞里眯眼猫着,外头正杀红眼,还不到四处仔细搜查的时候。”不仔细查,自然找不到这个小洞。
外面传来一波连接一波杂乱的喧嚣:奔跑声、尖叫声、树枝被砸断的声音。
其中,戛然而止的静默,最让人心惊。
每一次突如其来的静默,就意味着在洞口四周,发生了一次杀戮——周而复始,形成残忍的血腥规律。
杀戮的周期逐渐拉长。
外面嘈杂的声音变轻。
说明,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时候到了。
贺山月克制地颔首垂眸,动作又轻又缓地招手。
贺水光蹑手蹑脚地侧耳倾听。
邱二娘紧扣住长女衣角,神色恐惧忐忑。
又过了不知多久——人在剧烈的紧张下,是无法准确判断时间流逝的。
听洞外木棍敲打灌木丛的声音越发干脆和堂皇。
存活的人已经很少了,寻找杀戮的声音才会毫不掩饰。
洞口有一处被低矮灌木虚掩的狭窄空地。
一个浑身是血的半大少年,正警惕地提起一支粗壮的木棍四处搜寻:他刚刚杀了五个人,两个老妇人,两个小女子,还有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女的,他没杀过人,连鸡都少杀,可在杀了一个人之后,他突然不再畏惧喷射的鲜血和濒死的眼睛——甚至,他已经做起了抱着那么多那么多银子回村的美梦。
他没家,没爹娘,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头连有主的野狗都能咬他两口。
等他拿着银子回去,他第一件事就是买把刀,把那条大黑狗割了喉!再买大把的砒霜,把村子里的人都毒死!
解气!真解气!
顷然间,他余光扫到空地上有个弱小瘦削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藏在灌木丛里,低声抽泣。
而地上躺着的一具看不清脸的尸首。
落单的小姑娘。
少年心上浮起喜色。
照他屠杀的经验,小姑娘是最好杀的,又软又轻,根本不需要棒子,双手掐住脖子,默数十下就没气了,不用费力气也没什么危险。
少年将棍子轻轻放在地上,脚尖着地,轻手轻脚地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小妹妹,你怎么了啊——”
蹲在地上的贺水光双肩一僵,背对跪着,隔了片刻才低声哭道:“我娘,我娘死了!”
少年一点一点靠近,在双手指尖快要挨到小姑娘脖子时,地上扮作尸首的邱二娘僵硬又瑟缩地弹起身来,藏在背后的双手将藤蔓绷直一把缠上少年的脖颈!
杀人之后,据说人会生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与敏捷。
少年下意识一躲,硬生生地躲开了邱二娘缠脖的藤蔓,慌乱之中反手卡住贺水光如小鸡仔一般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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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的树林,在即将发出巨大声响之际,灌丛中突然蹿出一抹黑影!
黑影一手扣住少年的胸骨,一手将胳膊肘捆在少年的咽喉。
邱二娘终于醒转,颤颤巍巍地绷洞里扯下的藤蔓缠上少年的脖颈。
少年猝不及防,死命挣扎。
静谧的黑夜,贺山月咬紧牙关,只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
少年渐渐停止挣扎。
贺山月凑近听鼻息。
一息尚存。
“好了.”贺山月虚脱般一屁股坐到地上。
邱二娘哆哆嗦嗦地哭得一脸是泪。
贺山月不敢再发出声音,只用腹部与鼻腔深吸吐气。
约莫缓了十个呼吸,贺山月不敢耽误,轻轻招呼亲娘和妹妹将昏迷的少年藏在大树背面。
一切似乎都在来不及反应中结束,邱二娘抖得几乎站不直,贺水光双腿止不住地颤抖,但仍站着的。
还有人,但应该不多了。
如果故技重施,她害怕亲娘露馅。
剩下的,要么是力气占据绝对优势的少年,要么是身强体壮的妇人。
贺山月脑中思绪飞奔。
“喀嚓——”
树木被踩断的声音。
剪刀从贺山月袖侧滑落,贺山月猛然回头,眼中杀意尽露。
却见一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少年从东南边的大树从佝腰耸肩,举起双手,哭道:“我我.我不杀人.我也不要银子!求你们别杀我,求你们别杀我!”
少年面色卡白,结结巴巴的,两只圆眼瞪得大大的,哭得通红,像只受到巨大惊吓的小兔子。
贺山月眼神从少年的麻布衣摆,到袖口,再到他的双眼。
贺山月将剪刀旋一番,收于背后,眯了眯眼:“你从东南角来?”
少年赶紧惊惶地点头。
“那边还有多少人?”贺山月问。
少年忙道:“死完了!我会爬树,一直躲着!刚有两个人从西边过去搜林,我赶紧往这边逃!”
(本章完)
第5章 落地的暴雨
第5章 落地的暴雨
【对上一章做了一些修改,为符合乡村小囡的人设,姐姐暂时不杀人。同时再次申明哈,这篇文不是非遗文噢,不制墨不做生意,是强剧情的文。】
“你一路逃过来,一共看到了多少人?”贺山月垂眸,将剪刀亮出来。
她缓慢站起来,神色平静淡定,却在心里唱佛:希望对方别发现她颤如抖筛的双腿和色厉内荏的空空如也。
——一旦这个圆眼少年暴起,她们三人已彻底失去先机,可谓毫无招架之力。
“就两个!”圆眼少年抹了把脸,艰难地擦掉泪:“就看到那两个男子。”
贺山月微微颔首,弯腰从地上捡起藤蔓,将圆眼少年两只手捆一起。
圆眼少年双手配合地伸到身前,不仅没挣扎,甚至未有任何不满,有种乖巧的平静,开口说话却暗藏几分荒诞的雀跃:“咱们要去杀那两个人了吗?”
贺山月轻抿唇:“不去。”
“不去?”少年提高声量,筱而发觉不对,声线平下来,重新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那咱们作甚?”
“不作甚,等着。”贺山月嘴里说话,手上也没闲着,给少年双手打了个死结:“他们杀他们的,我们等到最后。”
捆人跟捆年猪没太大区别。
贺山月拍了拍死结:“我们不求银子,只要找到出山的小路,就能活。”
圆眼少年没接话,反而看向瑟缩在一旁的邱二娘和贺水光:“你们三个是母女?”
贺山月回答了一句:“是。”
紧跟着手脚麻利地用藤蔓和散落的木柴扎了三个火把,从怀里将打火石掏出来递给贺水光,叫她把三个火把都点燃。
圆眼少年瞪大眼睛:“你们这不是主动当靶子吗?”
贺山月似笑非笑地看了圆眼少年,言简意赅:“做个印证罢了。”
圆眼少年没明白,但是明不明白并不重要,一扭脸又继续惊惧道:“那咱们现在干啥?”
贺山月再看圆眼少年一眼:“寻山。”将长长的藤蔓依次交到邱二娘和贺水光手中,藤蔓的尾部,牢牢地捆住了圆眼少年。
贺山月抬头看了看天,决定沿着星宿的尾巴方向走。
走了超过一刻钟,便听贺山月惊喜一语:“西南边黑着!那处许是无人看守!”
一语言罢,贺山月余光飞瞥,只见圆眼少年快速勾了勾嘴角又迅速若无其事地铺平。
贺山月心下一沉,不远处的树林中闪烁了几鳞波光粼粼的水波,其上绿云盖顶、老树叉桠,想来是五六日前的暴雨形成的水坑,又因林丛茂盛而并没有干涸。
四人接着向外走,早鸟飞林、夜蛇回巢,夜晚亮如白昼,本就如误入聊斋般荒谬,一步一步茫茫然向前走,却不知何处是生机,却惧处处是死穴,不知走了多久,邱二娘的啜泣渐渐清晰可闻起来。
陡然,远处传来一声闷哼,紧跟着又是一声重物撞击坠地的声音。
“那两个人也死了。”圆眼少年目光炯炯地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
贺山月走在最前方,停住了步伐。
四周的灯笼好似在一瞬之间更多了。
松油的气味瞬间浓烈起来。
无数支箭矢射到树顶,树顶上挂着的灯笼一个接着一个由近及远地亮起,“轰”地一声,百步之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生起一个巨大的浇了松油的火盆,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架由八匹骏马套起的檀木马车架,车架旁丝竹之声靡靡而响,十几个婀娜扭动的白影与乐声作伴。贺水光一点一点向姐姐挪动,眸光惊惧:“是鬼.是.是鬼吗..?“
不是鬼,是人。
贺山月微微眯眼,看到了树影幢幢后的车架上坐着的姿容肆意又张狂的几人。
是比鬼更可怕的人。
黑衣人从天而降,将四人快步推搡到平地中央。
没有树影与林蔓的遮掩,贺山月仰起头,死死盯住檀木平台车架上。
车架上共有五个人,四男一女,坐在最中间的便是那个女的,所有人的年岁都不大,十六七岁,七倒八歪地斜靠在长长的白羽毛点缀的座椅上,身前摆放有低矮的案桌,案桌之上,晶莹剔透的葡萄、从未见过的瓜果、不知是什么材质但散发出绚烂光晕的酒杯,还有同样东倒西歪的许多个双耳酒盏。
淌在檀木车架上的美酒,散发出醉人的浓香。
平地上用藤蔓串起的四人,在高高在上的车架前,好似一串局促的蚂蚁。
“你们看!你们看!他们好像拴在一起的臭虫呢!”众星捧月的女子肤容白皙,乌发鸦黑,长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一颗红艳艳的泪痣恰好缀在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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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斜着肩,下颌倚在肩头,眼神迷离但笑容张扬,明明是朝着所有人笑的,余光却瞥向了左边。
“谁说不是呢!离这么远,都闻到臭味了!”唯一没坐着,在案桌外侍酒的男子急忙接话,半蹲在一旁给那女子倒酒:“这是阿拉松江府头一次搞,下次掳过来前叫这些贱民冲一冲凉水啦。”
女子神色淡了下来,微微将酒盏移开:“不要讲松江话,不希得听。”
女子右手边的男子立刻道:“谁说不是!一听江南话,我必得炸猫!”
“那你娘说话,你也敢叨叨?”丹凤眼女子眸光斜睨,眼眸带出的光仍旧落在最左边。
右手边男子眉毛稀疏,身形最魁梧,声音很像一开始铜制喇叭里传来的音色,激动又高亢:“我娘是我娘,什么下贱场子,也配提我娘!”
丹凤眼女子掩唇“咯咯”笑起来,又撞了撞左边男子的胳膊肘:“薛小弟,今天的戏好看吗?”
左边男子年岁最轻,双肩瘦削,脸色并不太好,支支吾吾开口:“我我..我没怎么注意”
魁梧男子讥笑:“呵,死猫胆子。”又一扭头,目光灼灼地钉在了场下:“怎么今天剩了这么多人?——今天杀得慢,还不好看,跟一群瘟鸡似的!”
此人目光如一把淬毒的尖刀,所落之处,见血封喉。
邱二娘克制住喉头惊惧的呜咽,努力向长女靠去。
今晚至此的所有遭遇,已颠覆了她半生贫瘠的认知。
贺山月将手中的藤蔓悄悄松开,顺着女子的目光,瞥向最左边。
最左边的那个男人,一直没说话,一身白衣,仰面饮酒,高鼻深目,确然是一副最好的皮囊。
车架上熙熙攘攘的笑声、闹声不绝,好似绝命沙漏“嘀嗒”作响。
“我们赢了,是吧?”
贺山月仰头开口。
(本章完)
第6章 停下的暴雨
第6章 停下的暴雨
贺山月鼓足勇气开口,声音却被喧杂鼎盛的琴音、琵琶音、鼓声迅速掩盖,无一人回应。
如同微不足道的泡沫,融化在水中。
生命被消逝,却风过了无痕。
贺山月看着车架,套车的麻绳浸泡过桐油,粗壮结实;再看向距她不过十步的那只大鼓,鼓边雕有一朵阳刻的莲,如今能看得更清楚一些,莲被一圈烫金圆圈环住,富贵逼人。
贺山月一个健步向前,鼓槌狠狠砸在鼓面上——“咚咚咚!”
丝竹声戛然而止,车架上的人愣神片刻后,几乎在同一瞬间,眉梢齐整地抬起,眼眸下垂无波无澜地看向下方。
也就是蝼蚁所在的地方。
“我们赢了,对吗?”贺山月再次大声开口。
车架上,终于有人笑了。
是那个魁梧的眉发稀疏的男子,声音如前高亢尖锐:“哈哈哈哈!赢?赢什么赢啊!你们还剩四个人!剩下的最后一个人,才算赢!”
男子目光在三人身上打转,待看清三人关系后,忽而抬起手来,咧嘴笑开:“十五号,你把你这老娘和妹妹都杀了,你就赢了!这些银子都是你的!”
邱二娘终是憋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我们不要银子!我们不要银子!求贵人放我们回去!我死,我去死,只求贵人放我家两个囡囡生路啊!”
众星捧月的女子蛾眉微蹙:“说了不耐烦听松江话的!”
两个黑衣人立刻上前,一人扣住邱二娘的后背,一人撑开邱二娘的嘴巴,寒光一闪,手起刀落,一截子血淋淋的舌头便掉到了地上。
“娘!娘!”贺水光惊声尖叫,无助地哭喊着,生扑上去。
邱二娘双目圆瞪,张着嘴,血淅淅沥沥地砸下。
一切来得太快了!
贺山月登时眼眶下翻涌起热泪:“娘!”
这是示威。
如果母女三人再不动手,自会有人替她们收尸。
贺山月双目迷蒙,眼泪擦不干更流不尽,她终是深吸一口气,右手缓缓抬起,露出磨快的剪刀,刀锋对准车架诸人。
丝竹声停歇,从山背处蹿出无数个蓄势待发的身影。
贺山月的剪刀,在黑夜面前,犹如螳臂当车,渺小得可笑至极。
“你们说话算话吗?”贺山月面目冷漠地单手举剪刀,刀锋一转,刀刃却面向满面鲜血的亲娘和痛哭抽泣的妹妹。
无人回应,但车架之上的人全都目光热烈又兴奋地注视她。
“叮——”琴弦的最高音被拂动。
贺山月随之一动,侧身一闪便躲到了一直沉默着的圆眼少年身后,左胳膊紧箍住圆眼少年的脖颈,右手剪刀打横逼近他的喉咙,不知从何处迸生出的力量,贺山月拖拽着圆眼少年迅速向后跨退多步,后背靠在大树后,才喘粗气探出半个脑袋。
“你们放了她们,我就放了他!我贱命一条,和你们这群豪富贵胄一换一,我不亏!”贺山月高声叫嚷。
圆眼少年双手举过头顶,语带哭腔:“十五号,我也是贱民!你绑我有什么作用!?”
贺山月并不想与他对话,右手使劲,圆眼少年脖子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
车架上众星捧月的女人猛地站起身来,急厉道:“你敢!”
贺山月终于勾起一抹稍纵即逝的笑,余光一扫,贺水光立刻扶住邱二娘踉踉跄跄地往贺山月身后躲。
“你可以试试我敢不敢!”贺山月声音很大:“你们喜欢看杀人,我就杀给你们看!我杀的这个猪仔是谁?”
贺山月高声道:“是京师来的少爷吧?!蠢啊蠢!虽然穿的是麻布衣服,可新得像今天刚做的!”
“你们这群少爷小姐没走过山路吧?!在这么高的灌木丛里疾跑,衣脚早就应该被刮得破破烂烂了,怎么可能还这么齐整!”
“更要命的是,你们绑了三十四个人,只有四个男人,四个男人的脸,我扫一遍就记住了,半路却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脸孔——我呸!我们命虽贱,脑子却不蠢!你们虽投胎好,却人蠢自有天收!”
“最可笑的是,我举着火把,剩下的人却无人前来——我的印证成功!这个白面皮的猪仔,有人在暗中偷偷保护着,才能隔绝开一切危险的可能!”
贺山月语调讥讽:“老话说得好,吃饱了没事做,要么跳崖要么找死。人家看斗鸡,你们看斗人!看还不够,还亲自下场来斗!如你们所愿,现在,终于斗到了我们这群贱民的手中!”
贺水光搀着邱二娘躲藏在大树后。
太明亮了。
几乎要间隔四五个呼吸,二人才敢重新向后动一动身位。
车架上的人被挑动得无比气愤,以那个泪痣女子尤甚,却投鼠忌器,无人敢试着下令击杀。最左侧的男子终于开口,缓缓站起身来,双手抱胸,神色平静地看向贺山月:“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们不准备留活口的?”
贺山月将目光迅速落到白衣男子身上:“一开始。”
白衣男子蹙眉:“为何?”
贺山月笑得讥讽:“你们的规则说的是‘最后活下来的人有机会带上银子离开’和‘胜者可以安安稳稳地和银子躺在一起睡大觉’——‘有机会’相当于不可能;‘安安稳稳躺在一起睡大觉’——”
“只有死人,才可以和这一座小山一样的死物,安安稳稳躺在一起睡大觉!”
贺山月笑了一声:“你们从来没想过让我们活!”
一边说,刀锋便划破了圆眼少年的皮肤,血迹顺着脖子流进衣襟,没一会儿就染红了襟口和胸膛。
“别别别!”圆眼少年终于陷入真正的惊慌,抬眼:“姐姐!救我啊!姐姐!“
泪痣女子将酒盏恶狠狠地摔到地上,“贱货!最下层的贱货竟敢算计我们!”
许多支箭矢瞄准了贺山月,与一点一点向后退的贺水光和邱二娘。
邱二娘紧紧攀扣住树干,摇着头,说不出话,双眼却流出了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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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水光哭得仰倒,想要伸手触碰姐姐的衣角。
“给我跑!”贺山月偏侧过头,压低声音,目光在亮如白昼的油纸灯下像两只灼烧的火把:“给我跑!向西边跑,好好想一想你怀里有什么!”
贺山月恶狠狠道:“脑子动起来!蜷缩着活!咬紧后槽牙活!给我好好地活!”
怀里有什么?
贺水光泪光迷蒙,陡然间一亮,扯过邱二娘,趁车架上的人还在震怒中,迅速向西跑去。
邱二娘的血泪滴落,艰难地摇头再摇头。
“走啊!”贺山月一声怒喝,手上的力道随之加重,刀刃愈深。
圆眼少年惊声尖叫起来:“姐姐!你先放她们走吧!姐姐啊!”
车架上的女人来回转圈,不知僵持多久,听人尖利惊呼:“走水了走水了!走水了走水了啊!”
不远处的山林,轰然燃起了冲天的大火!
七八日的高温,早已将林中树的水分烤干!并非只有一处起火,几团火聚散在不远的地方,迅速连成一片,而平台上摆放的草垛子则吃下所有嫌疑的火星,星火即燎原,并有向桐油浸成的麻绳蔓延之势。
贺山月身后灼人。
圆眼少年一声接一声尖叫起来。
车架前乱成了一锅粥。
左侧白衣男子神容清冷,再次开口:“弓箭手,射杀。”
“不行!阿圆在那里啊!”女人柔弱地扯住男子的袖角。
白衣男子微微抬手,微不可见地让女人的手指滑落:“要么被烧死,要么被割喉,阿圆总要选一样吧?“
白衣男子至始至终语调都没有太大变化,如今却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嘲讽:“只有蠢材,才会兴致勃勃地主动当猎物。“
嘲讽之后,抬起手,手指一勾,“射杀十五号,她背后有火在烤,炙火烧身,不可能没有漏洞,如今杀了她,还能救阿圆——”顿了顿:“虽是蠢才,却也是长公主府的蠢材,总是要救的。”
白衣男子手指一搭,弓箭穿破渐起的火势,势头精准,直击而来。
贺山月一声闷哼,肩头被箭矢钉在了树干上。
圆眼少年趁势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哭着向前爬。
火势越来越大,火舌终于吻上桐油麻绳,车架上的诸人慌乱着弃车出逃,临走前,愤怒地叫嚣着:“多添几把火!把这烧干净!幸好有在,否则真是扫兴!”
火很大,火苗朝天窜,滚烟与热浪一波又一波地袭来。
贺山月半跪在地上,烫尘入肺,她快要失去意识了。
迷蒙之中,或许是梦,她竟恍惚见满脸是血的邱二娘,披着滴水的衣裳冲破火海,佝偻的身躯从未踮得如此之高,将钉在她肩上的弓箭一把拔掉,再“吱吱呀呀”地比划着将她藏进干瘪的怀中。
火海之中,邱二娘紧紧抱住几近昏迷的长女。
而贺山月正蜷缩在母亲的腹部,好似一个初入尘世的婴儿。
贺山月无意识地砸下一滴泪来。
如今,她已经没有力气,用一声啼哭,来还付母亲无私的生命的馈赠了。
啊啊啊晚了半个小时,但有三千字,所以抵扣了吧。
(本章完)
第7章 考校的学问
第7章 考校的学问
又是一个立秋,与八年前不同的是,热气在立秋之日就迫不及待地散去,席卷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凉意和连绵不绝的小雨。
松江府,程宅,朱漆门厅、青墙黛瓦,门前两只石狮子油光锃亮、端正严肃,门房小大爷姓蒋,一张圆圆脸加络腮胡,对上门求药的平民从始至终亲切和气,看上去确是个富贵积善之家。
唯一不足,是门口的“蛮子门”又窄又小,且不许用金柱,也不许方向朝南,只能如蠢虫筑穴般,偷偷摸摸地随便开了一个洞口——朝廷对官商、官民之分颇为严苛,不仅院落的数量上设有禁制,大门的宽度、颜色和材质,甚至朝向上,都多有约束。
程家是商人。
是松江府,乃至整个南直隶最大的药材商。
据说,就在七八年前,甚至将生意做到了京师,为太医院和京师最大的医馆“德善堂”供给苏薄荷、霍山石斛、太子参和蟾酥这些个出自江南的道地药材。
更难得的是,程家是久有积名的大善之家——门头此起彼伏的求药声便是最好的印证。
程府大门口不远处,一架骡车安静停立,不多时便有一个梳双髻、着青碧色的小丫头探头:“.贺姑娘,您请进。”
骡车之中,一袭靛青银条纱衫的姑娘缓步下车,裙衫是标准的“去地五寸”,看上去很入时,挽发用的“一点油”是银制的,不稀奇,但缀着两颗小小的珍珠就多了些雅致。
小丫头有些惊艳,但仍规规矩矩地低头引路,带人绕过抄手游廊、垂门,进了女眷所在的后罩房。
商人本不准许住“三进”的院落,但上有号令、下有对策,一些宅邸便去掉第三道门,虚盖了长廊和影壁算是欲盖弥彰的隔断,维持住了“假二进”的布局。
程家就是这样。
后罩房正屋叫“知母”,是味中药的名字,湘妃竹帘缀着白玉石佩低低垂下,风是吹不动的。
地方带到了,小丫头却低着头在门口磨脚后跟。
姑娘抹了枚碎银子过去,小丫头欢天喜地地接了,压低声音,如宽慰一般:“贺姑娘您放心,太太见了四五个姑娘,没一个有您漂亮。”
姑娘瞥了小丫头一眼,眉眼向下,姿容婉和清雅:“还没来得及请您雅名。”
“我叫黄栀,是太太房里的二等丫鬟。”小丫头甜甜一笑,却将手里指甲壳大小的碎银子暗自掂了掂,心里有几分满意:是个懂事的货色,前几个给的都是铜板子,这碎银子虽然还没指甲壳大,也算苍蝇再小也是肉。
帘子被人从里捞开,一个比黄栀大两三岁的姑娘从里出来请,跟了一路穿过厅,总算见到程家的当家太太段氏。
“贺”段氏刚过暮春之年,靠坐在软榻上,戴着玳瑁水晶眼镜,手里拿了个笺纸,眼镜夹在鼻梁上,眼皮朝上抬:“贺姑娘名字也别致,唤作山月。”
贺山月微微福身:“出身苏州乡野,家中父母均过世得早,名字是族里耆老赏的,说是生我时,一轮明月上青山,便叫我山月吧。”
段氏把笺纸放下,动也不动地打量了贺山月一番,方才如梦初醒:“快请坐,快请坐。“
紧跟着看座上茶。
不知是否是错觉,贺山月见段氏的笑真诚了许多。
段氏取下眼镜,神容和蔼:“劳你从苏州府到松江府辛苦跑动——实在是松江府人少地小,做生意我们是有大讲头,但论起丹青书画,还是吴门一派有排面。听黄二嫂说这几年你帮着苏州府好几家骨董庄又是描画,又是鉴画,在丹青一脉上很有些造诣呀?”“造诣谈不上,会描两笔罢了。”贺山月笑了笑:“黄婶娘说贵府正在寻一个教授丹青技艺的女先生,我便斗胆毛遂自荐了。”
段氏抿唇一笑,腮边两个小小的梨涡显得人年轻和善:“既如此,还请贺姑娘帮忙鉴赏鉴赏我们家新收的几幅画吧。”
请人为师,总要考校学问。
丫鬟捧上来了三幅画,收藏良好,装裱精致。
贺山月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水晶凿成的凹凸镜,先将第一幅缓缓展开。
是沈淮赞的《春溪桥钓图》。
前朝山水‘半边一角’,天际留白,一条俯视视角描绘的河流贯穿莫干山,微缩的芗茅馆、息云室精雕细琢,力透纸背。
贺山月点点头,走向第二幅。
第二幅展开。
贺山月在原处愣了愣,随即走向第三幅,待展开后,贺山月笑了笑:三幅都一样,都是《春溪桥钓图》,一模一样,除了墨色浅淡,什么都一样。
段氏啜口茶汤:“三幅画,你看哪一幅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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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好的。”贺山月道:“书画不分家,沈淮赞习馆陶体出身,下笔力度很大,可以做到墨透于桌。如今大昭海清河宴、经纬恒通,加之先帝尤爱山水,民间自然追随圣听,对丹青书墨的推崇愈高,大家的书画便被一些骨董庄子翻出来想尽办法赚银子、卖钞子——沈淮赞一副山水常常被骨董庄子横劈成三幅,第一幅笔墨最浓,第二幅次之,第三幅笔淡墨少,自然价格最低。”
贺山月笑容温婉:“但不可否认,三幅画,都是沈淮赞所画,恭喜段太太。”
段氏微微颔首,竖手又拍了拍,丫鬟再请出一幅画来。
贺山月拿起水晶凹凸镜贴近看。
这幅画看的时间就要长一些,细微之节、毫厘之间都照顾到了。
贺山月将水晶凹凸镜放下,眸光柔和温润看向段氏:“这幅画下笔用功,山水之间大开大合,适合挂在内堂。”
“内堂?”段氏蹙眉:“你的意思是不要挂在外厅,这画是假的?”
贺山月微微垂眸:“丹青不判真假。”
段氏换了种说法:“松江府的几位画师也看过,都确是周秉山的真迹,我们当家的还向周秉山亲拜访过,周大家也未曾定义此话为伪画,甚至还给这幅画题了跋。”
沈氏给贺山月指了指地方。
贺山月念出声:“此地最宜风月,画中联袂婵娟。不数绿云深处,真如洛浦群仙。”笑得谦和又羞赧:“您连起来读一读藏头的那个字。”
(本章完)
第8章 吹走的手帕
第8章 吹走的手帕
段氏脸色有些不好,梨涡展平,看那幅画的眼神有些不置信。
可周大家亲提的藏头诗,又不可能是巧合吧?
“他老人家看到这假画,怎也不说?”段氏和气地轻怨:“我们当家的还拿着这幅画去寻知府大人赏鉴.”
贺山月笑一笑:“吴门的山水本也是趁着先帝好丹青的东风兴盛起来的,原也只有十几年的发迹史,吴门四大家沈、祝、周、米,几位大师都是豪放不羁之人,并不在意市井临摹真伪。”
“甚至沈大家还亲自给仿画提款作证,害怕仿画的同行没了饭吃,端的一副菩萨心肠。”
“再者说,文玩、书画、骨董这些物件儿,讲究买定离手、跌涨自负,买到仿品是自己学艺不精,怪不得别人。”
贺山月侃侃而谈,在江南小巧玲珑的姑娘中算得上高个,站在堂间,手中轻巧地攥着水晶凹凸镜,像一匹夏日艳阳下温良漂亮的美人蕉。
段氏其实并不很在意画儿的真伪,反而更满意贺山月的颜色,唤人将画收起来,请贺山月坐下:“黄二嫂给我看过贺姑娘的画作,我是俗人,看不太懂,却也懂美丑——贺姑娘既是苏州府的人,又技艺过硬,在骨董庄子里也吃得开,自古以来做生不如做熟,怎的想出来另寻门路了?”
确定完真功夫,这是在问贺山月为何要来松江府做女先生。
贺山月垂眸,饮了口茶汤,隔了一会儿才道:“家里没父母,也无兄弟姊妹,乡下的田地早已被宗族瓜分殆尽,我手上有描画的功夫,向来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族里的叔伯便也不太理会我的死活。前月族中有个隔房的兄弟说亲,彩礼银子还差十两,恰巧村头鳏居快十年的老童生愿意拿十两银子娶个家子婆,叔伯们这才将眼光放到了我身上。”
噢,是躲亲呀。
骨董庄子自然是不可能给描画师傅出头的。
段氏了然颔首,又问:“描画是费银子的功夫,难为贺姑娘一边为骨董庄子描画,一边习艺。”
这是在问画画这么阳春白雪的玩意儿,她一个孤女哪来的钱和精力去学。
贺山月抿唇浅笑:“总得讨口饭吃呀,这世道,姑娘家抛头露面的不合适,力气活又做不了,再就是绣样或编竹篾筐——都试过,也不长久。您是敞亮人,我也不瞒骗您,我这描画往上说是贵人们赏的雅致玩意儿,往下说就是个临摹画仿品的藏在暗处里的匠人。”
“且,画画儿这行当在苏州府当真是不值钱的,‘苏州片’好的劣的都有,仿得好的一张画卖个半两八钱银子,天赋差些的能糊口饿不死已是大善了。那些个精贵的矿种颜料,我们是用不起的,泰半现在沙池里用树杈子描样,待描得差不多了,庄子才给真东西叫你画在纸上.”
贺山月说得真挚又诚实,丝毫不避讳经历过的窘迫。
段氏眯了眯眼,重而将目光落在了贺山月浓烈的眉眼上。
“我们家呀,姑娘多,有四五个。”忽而,段氏笑起来,梨涡映在嘴边:“娇惯得很,也难管教,且好些个都是及笄待嫁的年纪了。若是与贺姑娘有结缘的机会,我们家会给家中的女先生在后罩房备一处住宿的角楼,若无要紧事,是不愿意女眷常常进出二门。”
贺山月颔首表示理解:“这是自然。”
段氏再问:“家中确无挂怀之人了?”
贺山月抬起眸子,摇摇头:“我离开苏州府时,与族中长辈将家中的一些积蓄、老宅、祭田尽数交接干净了。”
段氏一听便懂,这是拿钱换人,别说外人吃绝户,吃绝户吃得最狠的,往往是家里人。
贺山月似想起什么:“只一个画画时帮忙洗笔研墨的婆子,也是个身世悲凉的孤家寡人,是一定要跟在身边的。”
段氏笑道:“这不难,无非是多双筷子和枕头的事。”
那便没什么需要再交涉的了。
段氏又絮絮叨叨说了些闲话,闲话中掺杂了一句随口问话:“贺姑娘年岁也不小了,又常年在宗族外生活,可曾有定下的亲或交好的少郎?”问完便见她掩鼻笑:“勿怪我多话,实在是家里姑娘太多,对未婚嫁的女先生总要多问问。”
贺山月略一低头,神色闪过一丝羞赧:“都没有的,若是有,也不会如今这个年纪还待字闺中。”
眼中有肉眼可见的怅然:“我与您一见亲切,这些话不知怎的想开口同您说——快要双十的年纪了,或许往后只能孤寥地做个画画度日、敲钟礼佛的女修士罢!”
段氏“啧”一声,刚想说话,而后厢房外突起一阵噪杂,不一会儿便有个婆子急匆匆地来寻她,两个人悄悄摸摸地进了内厢说话,隔了一会儿段氏神色不太好地出来,端茶送客:“.刚说家里女孩多难管教,这不就来了?”
段氏扬声:“黄栀!黄栀!——送贺姑娘回驿站。”转头同贺山月道:“此事还需与当家的老爷禀告了再说,近则明日天暮,远则后日晌午,若是不成,你多出的驿站钱和车马费,我都叫黄栀补给你;若是能成,你何时能进府来?”
“随时。”贺山月态度温纯:“我是实心人,既辞了上一家,便是真心诚意来的。”
段氏意味不明笑一笑,笑完后才发觉这个笑不如之前的和善亲切,赶忙道:“好好好——黄栀!”
丫鬟打帘,段氏亲送贺山月至侧门,骡车早已候在此处,段氏拍了拍贺山月的手:“傍晚,我叫黄栀给你送夜饭,都不容易,能省几文钱是几文钱罢。”
贺山月婉然低头,露出小巧可爱的耳垂和弧度恰好的下颌,不吝惜地表达感激与羞赧。
门口求药的声音不绝于耳。
贺山月语声真挚感动:“早闻程家慈悲,今日得见方知名副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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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氏笑起来。
段氏见骡车里坐着一个老妇,双鬓白、精瘦干练,想来正是这位贺姑娘口中提到的帮忙洗笔研墨的婆子,便露出梨涡含笑致意。
骡车行过拐角,老妇开口说话:“呵!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神农下凡来布施了呢!还真是积善之家呀!?”
贺山月脸上挂着的温笑,在拐过墙角,身形完全没入另一个巷道时,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微微下垂的眼眸和冷凛狠厉的目光。
“善?”
“若真是大善,又怎会给因腹泻而前来求药的人,说出服食观音土的建议?”
“观音土吃了是要死人的!”
“诃子、五倍子、肉豆蔻哪一个不行?价廉且有用。只不过是药材要钱,而观音土不要钱,还能博一个好名声罢了。”
贺山月低垂着头,便是冷笑也稍纵即逝,面无表情地用帕子使劲擦拭被段氏触碰过的那只手,直到虎口处被擦得起皮发红。
“给腹泻的人说吃观音土有用;给咳嗽的人说要多吃梨;给呕吐的人说要多睡觉.明明是摆善堂问诊发药,却不舍得给这些穷人真正开一个药房、发一副救命药,不费一分一厘就给自己赚了一个‘九世善人’的名头——程家是有些伪善在身上的。”
真好呀,报复他们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贺山月伸手出去,手指一松,帕子被风折叠成四下,迅速卷走。
这些人触碰过的东西,真脏。
(本章完)
第9章 画画的“鹤”
第9章 画画的“鹤”
临到天暮,黄栀真拎着饭盒来了,三菜一汤,立秋后是吃蟹的时节,甚至还添了两只膏肥油润的阳澄湖三两母。
山月和王二孃分了肉菜和螃蟹,黄栀摆完菜就垂着手等在门口,王二孃招呼她一起吃,黄栀连连摆手:“饭菜都是比照双人份备的,您莫客气。”
王二孃才松了碗,黄栀退到门外。
王二孃出身巴蜀,腿往矮凳上一踩,先夹一筷子茱萸叶椒葱爆羊肉塞嘴里,低头撞了把贺山月:“.她在偷摸雀你。”
贺山月气定神闲,从饭盒最底层抽屉里掏了蟹八件出来,锤蟹钳、镦蟹壳、钳蟹腿、铲匙蟹膏、叉蟹身
一套做完,手都没脏,一截手腕伸在袖里,像盛夏的玉藕。
“她看就看吧。”贺山月低头吃口蟹膏:“谁也不想请个举止粗俗的女先生,带坏家里的姑娘。”
“贺姑娘把蟹吃完了,没动葱爆羊肉;秦姑娘没吃蟹,吃了好些羊肉;周姑娘没吃蟹也没吃羊肉,只吃了白菜秧子。”
是夜,程府知母堂。
光斑如飞蛾,扑在铜环榆木斗柜木面上。
黄栀站得畏畏缩缩,内宅正堂的八仙榻上正坐着难得一见的老爷和大少爷。
外边跑的爷们儿,让她本能地感到惧怕。
更何况,他们家一老一少,在外面亲和得跟个活菩萨似的,回来却从未见他们笑过,一张脸板着,像所有人都欠他们二五八万一样。
黄栀就算是家生子,如今脖子也缩得比龟短。
程老爷,是将程家带出渔村的那个人,前几代还是陶宝镇海边给人嚼草上药的赤脚大夫,医得最好的病是珊瑚礁刺脚——拿针把珊瑚挑掉就行了,体会不出什么精湛的医术和资深的药理,本是拖着一大家子人糊口就行,哪知这位程老爷艺高人胆大,县令出海巡游,在沙滩上被搁浅的海蛇咬了脚背,这位当时才十五岁的程老爷愣是扑上去给县令把蛇毒用嘴巴吸出来了。
是海蛇诶。中了海蛇的毒,一般起两个包,身上一个,山上一个。
有句话咋说来着?
上天不会辜负任何一个上进的狗腿子。
程老爷跟着县令进了城,开起了药房,后又娶了县令师爷的长女,县令高升知府,程老爷也带着程家进了松江府,一直是小富即安,八年前才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又一次砸中——家里的药材生意竟然做进京师去了!
一直高不成低不就、愁婚事的大少爷,竟然娶到了应天府通判之女!虽是庶女,也是堂堂正正六品官的闺女!
家里头老少爷们事务繁忙,素日是见不到面的,今晚齐聚一堂,就为听听家里要请的女先生吃了些啥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程老爷端起粉白釉瓷茶盅,吃了一口茶,碎茶叶子贴着牙,他“啐”一口吐到正妻段氏的手里:“吃蟹那个,怎么样?”
段氏一猜就知道当家的必要问吃蟹的贺山月——吃饭最能体悟人的性情教养,吃了葱爆羊肉那位是最要不得的,吃了葱,身上的呛味好几天都消退不掉,吃了羊肉,身上也膻气,若是明天立刻叫来上职,身上带着味道就是大大不体面的;不吃肉那位,又太过于谨慎小心,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气,谁能喜欢?且这时节,会吃蟹的人必定仪态是从容好看的,否则肯定不会为了几钱肉去讨麻烦。段氏忙将手里的茶叶星子拍掉,将贺山月的笺纸呈到程老爷眼前:“姓贺,今天面见了一次,素来惯用的牙行摸的人,苏州府出身,和家里断了亲,先前在骨董庄子帮人描画,见过些市面,于丹青上也不错。更要紧的是颜色很好,言行举止都没挑,除却年纪大一些,没什么要紧的错处。”
程老爷问:“多大年纪?”
“今年十九。”段氏道。
程家长房长子程行龃看了眼父亲:“也不算太大,只要没嫁过人,女人年岁长些,味道更好。”
程老爷剜了眼儿子,说的是松江话:“仔细你家主婆拧你欸,你老泰山明年有寸头进,凡事伐要过火了。”
又问段氏:“性情哩?聪明唔?”
段氏道:“是个聪明的,但也老实。”
程老爷沉吟半晌:“这缺口,宁愿要个戆度的,也不想要个聪明的。”顿了顿又问起不吃肉的那位:“那个呢?”
“年纪要小些,家里父亲是教书的,所以从小跟着学过几天画,论丹青上的造诣比不上贺氏,论样貌更是拍马难追的,但就像老爷说的,这个周氏见识窄些,畏手畏脚的,可能对咱们更听从。”段氏忙道。
“不好看?”程老爷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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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氏想了想:“像尖嘴的耗子。”又道:“还有个对比,贺氏只有个照料生活的婆子在身边,户籍帖、名帖都在身上,自己能做自己的主;周氏家里头当娘的还在,爷家舅家还拖着一大口子呢。”
程老爷不以为然摇摇头:“这倒是小事,孤家寡人有孤家寡人的用法,拖家带口有拖家带口的拿捏——唯独这样貌”
一时间难以抉择。
程行龃不以为然地笑道:“索性两个都招进来,一个也是喂,两个也是养,索性就放进原有的货里慢慢选,搞不好最后并不是这两只画画的‘仙鹤’中靶呢!”
程老爷想了想,一锤定音:“就按行龃说的干。”
贺山月得到消息,已是翌日晌午,来信的还是黄栀,道了句恭喜,又说清楚了束脩、岁时节礼、衣食住行的规矩,待人走后,王二嬢骂了句:“狗日的药贩子!真他娘的有钱!老子辛辛苦苦偷幅画,赚的还没得别个洒的多!”
巴蜀人士,就算是妇人,自称也不是“老娘”,反而一视同仁,都是“老子”。
和王二嬢火辣的性情一样,这一点,贺山月也很喜欢。
夜色渐浓,驿站外的栅栏被“嘎吱”一声轻轻打开,一个颀长高挑、一个低矮浑圆,两个背影都套上黑黢黢的宽大斗篷与宽檐的竹帽,低着头,步履匆匆朝东南方的酒肆去。
(本章完)
第10章 过桥的骨
第10章 过桥的骨
酒肆很有排面,四时来仪,流水觞觞,顺流水下厅堂,便得苍劲竹林围拢。
绕过竹子,贺山月解开粗布斗篷,递给静候一旁的小厮,看竹中摆一苍山大理石长桌,桌后一男人,着靛青儒巾襕衫,头发用白玉簪一丝不苟地挽住,一手握住玉石石臼下方,一手握住精巧透亮的玉石石杵,不急不缓地舂矿石——是孔雀石,长桌上还散落放着十来块大小不一的孔雀矿石,草绿剔透,在烛火之下漂亮得就像孔雀翎羽最夺目的色泽。
“五爷。”贺山月微微颔首致意。
王二嬢难得没爆粗,但不改乡音:“五爷!”
川话听起来有种挑衅的意味,实则,王二嬢好久没这么毕恭毕敬地.怂了。
男人抬起头,露出瘦而窄的面孔,眼角的细纹可以看出岁月的痕迹,摸不透到底是三张还是四张,但总归不是皮滑肉嫩的闷头青。
旁边的小厮躬身递上绢帕,男人擦擦手,绢帕瞬间染上孔雀石晶莹的碎粉。
有点脏。
男人微不可见地蹙蹙眉头。
“情况如何?”男人又取一张帕子,伸手请二人入座。
王二嬢不敢,忙摆手:“老.我没累,吃了饭,站一哈,消食。”
贺山月拖开座凳坐下:“今日进了内宅,那家人心眼子不少,考校了几幅画的真伪,又探听了些我的身世背景,说最早明天、最迟后天给答复。”
男人“噢”了一声,又问:“祝嗣明的画呢?瞧见没有?”
贺山月摇头:“今天只看到了沈淮赞的《春溪桥钓图》,和当年‘过桥骨’仿的那幅周秉山的《秋收图》,内堂里倒是还也挂了几幅画,但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男人姓孙,镇江人,先头也正经画过画,一直画不出头,一路摸爬滚打在“下九流”讨饭吃,索性投笔下了海做起“苏州片”生意,开了家名唤“过桥骨”的骨董庄子挂羊头卖狗肉,真真假假混卖,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叫啥,平日就含糊地叫他孙五爷。
“过桥骨”在苏州山塘街也算是扛把子的骨董庄子,孙五爷更是这行当说一不二的爷爷,贺山月有句话倒也没说错,这行当听起来阳春白雪,实则上三教九流,谁也没比谁高贵,当时先帝在位,山水盛世,山塘街里什么糟烂都有,真迹进了山塘街出来时都得变成假的,有些不入流的玩意儿诓了别人的真画儿,把题跋和印章裁下来放在自己假画上,山鸡插毛充凤凰,两幅画都变假了。
说出来都臭。
孙五爷市井里打滚这么些年,既弃了正经画画的笔,捡起了平定山塘街的刀,二流子行径用过不少,放出话来“赚钱不磕碜,但谁要是敢拿真迹开玩笑,老子要你见血!”。
诓得到画,是你的本事,但你不准毁画,特别是珍惜的古迹。
有人不信邪,又干这缺德事,还毁了幅宋代的山水,孙五爷喊了七八个人,问他,是想要大拇指,还是二拇指?
那人不敢回。
孙五爷一把砍掉了那人的右手,丢到那人怀里:“不做选择,那就都给你。”
另就是太次的画儿不行,那些神形俱无,学过两日线描,还没出师就想挣钱的,被孙五爷照价买下后就在山塘街的空地上付之一炬,烧了个精光。
“旁人看不上我们这群作假的,我们自己别看不上自己!谁又能笃定,千百年后,‘苏州片’占不了一席之地?上不了大雅之堂?!”山塘街倒真渐渐好起来。
贺山月被孙五爷捞回去的时候,正是“过桥骨”起骨搭肉的时候,一开始就和王二嬢是搭子,干了好些年野野哗哗的活,脏的臭的香的贵的都有,能拿着蟹八件喝热陈皮黄酒吃膏蟹,也能坐在破烂竹子矮凳上喝渣都没去干净的高粱酒。
“过桥骨”庄子零散聘的工有十来人,但庄子里常用的人,统共四个。
四个人都活得跟那庄子铺面似的——门头搭清漆红木、镶绿松宝石,端一副富贵堂皇的芙蓉面,内里的瓤子却破的烂的好的坏的,什么都有,精彩极了。
孙五爷擦了好几遍手,直到指缝里没荧粉了,才道:“不应该啊,都知道祝嗣明那幅《雨余秋树图》被他们家买走的,看那程家的样子,不能是锦衣夜行的人吧?”
贺山月抿唇:“我猜,画在程家爷们的宴客厅或书房。”
程家当然不是锦衣夜行的个性,摆个不开药方不发药的义诊,都要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重金买的画,不得四下嘚瑟几圈?
挂在人来人往的外厅,跟生意伙伴挥斥方遒时炫耀一番的可能性更大。
四大家,祝嗣明虽然排在最后,但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都是身边的小书童在市井中活动,无人见过他老人家真颜,出画也少,最多一年四五幅画,常常前一刻进画庄,后一刻就被人请回家了。
真迹难寻,自然仿画也水涨船高。前不久,松江府短暂地出现了他的新画《雨余秋树图》,随后便传来是药材商程家重金买走的消息。
程家。
贺山月一听其名,便恨,恨不能生嚼其肉、生淬其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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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五爷想要画,贺山月想要程家死,两者一拍即合——就算没有女先生的招募,贺山月做丫鬟、做妾、做洒扫的婆子、做掌灯的烛台,也一定会想办法进入程家。
只是,突如其来的,有这样一个非常合适的机会,摆在了贺山月面前。
孙五爷想了想,略颔首:“尽早摹下来。”顿了顿,还想说什么。
贺山月微垂眸,语声平静:“我的分红,只够我临摹,不换画。”
只要仿品够真,谁又能评断孰真孰假?虽不准毁画,但换画的勾当,孙五爷并不排斥——“赚钱不磕碜,只要银子够,什么画都有。”
孙五爷三教九流砍出来的,做任何事明码标价,只要你银子够,什么活都做,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客官从不必担心真真假假的层峦叠嶂。
听贺山月说出“不”,王二嬢不受控制地抬了抬眉毛。
孙五爷没说什么,转头向小厮:“让老陆准备好,等山月摹完,他去换画。”
王二嬢的眉毛平稳落下。
今天一直在理大纲,对于孙五爷的人设也改了许多遍,这一稿也改了三次,昨天补的那一更会在明天下午左右发出来。
(本章完)
第11章 回忆的往事
第11章 回忆的往事
换画的事不提,孙五爷又聊了几句分红的事,语气平缓:“.祝嗣明的画难摹,一幅画八两;若有沈淮赞、周秉山未面世的画,我给你一幅五两。”
找到了程家,撒大笔银子探路的时候,已经过了。
贺山月并不在意是八两还是五两。
孙五爷转头拿张写好的契约:“没什么问题,就先签契约吧。”
贺山月认真逐条看款项,其实也不算太冗,拿起笔签了名字、摁了手印。
孙五爷身后的小厮,百无聊赖地低头拿脚踢石子。
贺山月签完字,又拿起契书,仔仔细细再看了一遍,身后突地传来一阵猛烈挣扎的衣料摩擦声和闷在口腔的“唔唔”,紧跟着便有护院拖了个瘦削苍白的小子往,另一个护院跟在后面端了个火盆,从翠竹围拢后疾步走过。
火盆中,炭火发出蓝绿色的焰,内焰外包裹橙红的火。
贺山月拿契书的手微微一滞。
孙五爷敏锐地注意到,顺着贺山月的眼光看去,下一瞬,手在袖笼里撇了又撇,做了个“快走”的手势。
伸手端火盆的人脚下飞快。
贺山月垂眸将契约递给孙五爷:“没别的了,就是时限上或许还需宽限几分,程家路多且绕,日头上,我不敢说定数。”
孙五爷颔首:“那是自然。”
贺山月辞了孙五爷,脚步刚踏出苍竹围拢,孙五爷身侧的小厮嘟囔一声:“.咱们头挨头、脚挨脚碰六七年了,吃喝拉撒都在一处的做个生意还签契约,好生疏啊.“
孙五爷继续舂孔雀石颜料:“只有这么办,她才肯放心。”
初见贺山月,是在大雪天金陵府的一处背街巷。
杂耍的游人拿泛灰白的油布搭棚子,锣鼓喧天,镲声唢呐声攀附交融。
棚子里无非是些夺眼球的玩意儿,要么是头大如翁、腿脚却像婴儿的罐子人,要么是身上沾满猴子棕毛的小倌鱼,都是些奇闻马戏。
小老百姓日子过得苦,只能用更稀奇残忍的玩意儿当快乐的解药。
其间,杂耍团主扯出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脸颊和嘴唇都涂得红彤彤的,脸上胡乱抹了粉,白得像个鬼。
小姑娘旁边放着个烧旺的炭盆。
杂耍团主撬了块同样红彤彤的圆圆小小的木炭,扯着嗓子笑:“给大伙表演个口吞落日!”
杂耍团主别开小姑娘的嘴巴,拿长长的铁架子又快又狠地塞进了那姑娘的嘴里。
围观的众人发出齐刷刷的笑声。
往日,他是不肯这些的,本身从三教九流滚刀肉一样爬出来,这些苦难对他而言,就像林中的鸟,水里的鱼,地上的草和天老爷落下的雨,普通、平常、了无乐趣。
可破天荒的,那一天,他脚步停下了。
烧红的圆木炭被塞进小娘鱼的嘴里,擦掉那些红彤彤的鲜艳的着色,可以看出这个小姑娘的五官和骨头都非常漂亮,整张脸仰着像一扇精致的十二幅折扇。
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如今却头高高仰起,嘴巴张得大大的,下颌骨被捏开,像一副错开的积木。
整个人狼狈、破碎、死寂又疲惫。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明亮得可怕,如同一尾游进浅水坑的漂亮的鲤鱼,一旦给她尾鳍触底的机会,必定跃升,向所有人展示她发光的鳞片和弯刀一般的背脊。
他被这双眼睛莫名拖住步伐,一直等到这可笑的“口吞落日”结束,来到后场,寻上话事人:“那个口吞落日多少钱?”
话事人像等到了识货的冤大头:“她呀,她漂亮着呢!现今是没长大,等长开了,我卖到窑子里,至少这个数——”
话事人比了个巴掌。
“五两?”他明知不可能,偏偏故意问。
话事人往地上吐口唾沫:“啐!五十两!”
他转头就走。
话事人将他叫住:“欸欸欸!十两!十两就给你!拿回去干什么都可以!这么漂亮的丫头,买回去就开苞啊!”凑过来,神色猥琐:“为了卖个好价钱,一年了,谁我都不准动她!包括,我自己——如果不是个雏儿,你明天来这,我包给你换的。”
他面无表情:“五两,一个铜板都不会多。”
话事人想了想,像甩卖一个积压已久的货一样:“好好好!真他妈是个犟种!给你了给你了!”
他把这姑娘带回骨董庄子后,才知道那杂耍老板为何愿意从五十两陡降至五两——那小娘鱼不知道高烧多少天了,擦掉脸上的胭脂、口脂,整张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双腿双手都在打摆子,王二嬢在背后轻轻一推,人就像一样飘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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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死了的漂亮鲤鱼。
可惜了他的五两银子。
当时当日,他突如其来的善良,只值五两银子。
多一个铜板都没有。
骨董铺要开店,他、二嬢、老陆要吃饭,积压的画要面世,他没时间为五两银子的善良继续投入。
“嬢,给她放着。”他跟王二嬢说:“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拿卖不出去的画一裹,扔到对面黄记骨董的门口,能膈应膈应那条老黄狗,她也算是报我恩了。”
王二嬢朝上抹了把眼皮,没让眼泪往下砸,嘴里骂道:“狗日的,尽给老子添麻烦,妈卖-批唷。”
第二日一早,那姑娘竟不烧了。
不大的后院,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药味。
他看王二嬢手上一直戴着的银镯子没了,他默不作声,他当时的善良只配五两银子,多一文都没有,但他不能拦着别人善良。
“等有钱了,我给你补个金的。”沉默许久,他开口。
第四日,这姑娘才醒,醒来就伴随着清脆的瓷碗碎裂声。
“你个狗日的!怕老子药死你咩!?”
王二嬢气如洪钟:“晓不晓得好多钱一碗!日妈真的是个狗日的大麻烦!老子不求管了!”
然后,王二嬢冲出院子,双手叉腰,对着他喷口水咆哮:“老五,你捡回来的你去管!老子熬更守夜地照,狗日的睁开眼睛就把药碗掀了!天王老子来了,雷震子来了,老子都不照了!”
稍后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12章 剧痛的记忆
第12章 剧痛的记忆
他进罩房,便看那姑娘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墙摇摇欲坠地站着,目光熊熊燃烧,手里拿着一片碎瓷,尖锐的角,对准的,是他的方向。
确实,很美。
如剑锋出鞘绽寒光的美。
如今年岁不大,最多十二三岁,便有如此锋芒样貌,假以时日,竟不敢想是何等的颜色。
“一般来说,多数姑娘会用尖的那头对准自己的脖子。”他笑了笑。
姑娘捏碎瓷的力气更大,掌心被划破,渗出嫣红血迹。
他步步向前,神态温和:“放下来,我若想做什么,怎么会等到你醒来?又何必给你熬药汤?盖厚被?好好照看你?”
一般来说,到这个时候,姑娘的态度会渐渐软下来,然后双眼开始发红,目光开始发愣,双臂慢慢垂下——恢复无助单薄的弱兽模样。
一般来说,也只是,一般,来说。
在他准备向前挪一步之际,却听这姑娘不带任何感情的、沙哑得像破烂旧碗的声音。
“你敢过来,我必杀你。”
不是弱兽,是传闻中的鬣狗,不晓得痛的,天生犟种,就算奄奄一息,也要拼死咬下你肚子上一块血肉。
他停下脚步,温和的神态慢慢褪去。
“这是哪里?”姑娘继续问。
“山塘街。”他站在门口,言简意赅地回,心里却在百无聊赖地思考:一个值五两银子、倔强到求死的漂亮姑娘,能做些什么?
姑娘靠着墙:“卖画的地方,对吗?”
他没回答。
“我听小脚丫说过,苏州府山塘街,卖假画的地方。”姑娘撑着一口气。
小脚丫应该是那个罐子里长大的孩子吧?
他心里猜,但嘴上仍然没有回答。
姑娘手里拿着瓷片,目光凶狠:“我会画画。”
他也靠在墙上,歪斜身体,不动声色地看她:“我这里不是假画铺子。”
“这里是。”姑娘说话始终一个语调:“我闻到了矿石颜料的味道。”
他慢慢站直。
姑娘继续道:“我看到的,我都能画下来,隔多久都能。”
他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你让我留下来,我给你画画,一幅画十文钱。”姑娘的手被碎瓷片越嵌越深,血迹蜿蜒而下,在地上绽开的鲜红就像那日她涂抹的不合时宜的口脂:“这几日的药钱、饭钱、床我都算成铜钱,付给你。”
这条漂亮的鲤鱼血迹斑斑且瘦骨嶙峋,但他突然愿意相信。
“好。”他说。
“立字据。”姑娘低声道。
他没听清。
“立字据!”姑娘咬紧牙关,拼了命让声音大一点。
他不明所以,但仍旧照做,字据简单又潦草,他率先签名、摁手印,拿着薄薄的麻纸,他似笑非笑地问:“我现在可以过来了吗?”
“放在那里。”姑娘手中的碎瓷片抬了抬,指了指不远处的斗柜。
他应声照做。
姑娘没有用笔,而是用手指颤颤巍巍地沾着血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贺山月。
他在口中呢喃。
“其实,这张纸没有任何效力。”他觉得可笑:“若藏坏心,又岂会被薄薄一张纸约束住?”
小娘鱼双手撑在斗柜上,手腕翩飞如蝴蝶,声音很低:“我知道。但这是我最后的”
如果不必为玉石俱焚而付出生命,那么,这就是在走投无路的绝境处,她能为自己做的、最后的、徒劳的,保护。他不太清楚这个年岁尚小的姑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瘦如骨削的身形和鬣狗般防备的态度,足以证明她必定经历了极致的惨痛。
他没有细问,就像他不会讲他的过去、王二嬢不会讲一个四川婆子怎么来到了江南、老陆那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是怎么得来的一样。
“过桥骨”,白骨过了奈何桥,就重生是活人。
知道这一点就够了,不必深究更多。
如果明码标价的契约能让人安心,那就这样做吧。
明月高悬,孙五爷出神地望住白玉石臼,孔雀石已被舂得细碎零散,轻风掠过窗棂,将漂亮的绿色,柔和地卷到他思索的关口。
孙五爷如梦初醒,吩咐小厮:“我说过,明火和纸糊的灯笼都不要出现,若是矿石和画烧了起来怎么办?”
小厮忙道:“是!是!五爷,出门在外,难有周全,那厮从仓里偷了画,前几日才在松江府捉到,审了好几天,决口不说画去哪处了,这才想生火,用烙铁吓吓他的.”
孙五爷“嗯”了一声,挥挥手叫小厮出去。
酒肆的大门轻轻阖上。
驿站的门闩也应声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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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有两个木桶,王二嬢和贺山月打了好几桶热水,王二嬢小心翼翼地褪去手腕的大金镯子,问贺山月:“要不要老子给你搓澡?”
贺山月不明白四川来的恶婆子,为何有锲而不舍地给别人搓澡的爱好。
四川也妹有澡堂子啊。
“不要。”贺山月蹙眉,一如既往地拒绝。
王二嬢耸耸肩,不多时,在弥漫的热气中,腾云驾雾地出来。
贺山月衣着整齐地进去,一点一点解开衣衫,驿站的铜镜齐人般高,她赤身裸体地站在铜镜前,先是张开嘴,看看被炭火烫过但早已恢复的口舌。
她动了动舌头,用尖锐的臼齿剐蹭舌面,终于再一次确认,没有任何感觉。
口中的皮肉生长得最快,很轻易地就愈合如初。
但舌头的感觉——包含味觉,却再也不能恢复。
和消失的味觉一起留存下来的,还有后背上赫然出现密密麻麻、交织蔓延的灼伤痕迹。
红一块、白一块、紫一块、灰一块。
红的是新鲜皮肉的颜色,白的是血痂掉落后的印记,紫的是血流拥堵的见证,灰的是新肉未长起来而腐肉烂掉的存在。
贺山月珍惜地抚上肩头。
这里,应当还残存着亲娘的血肉吧?
母亲折返回来,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大火将她们的皮肉烧在了一起。
脐带剪断,婴童呱呱落地,但与母亲再无血肉联系。
而她,还有这一背的伤痕。
娘。
我那在火光中保护着我的娘,我那再不见踪迹的妹妹。
贺山月平静地俯身看向铜镜。
我经历了难耐的逃亡、苦痛和忍耐,终于快要进入程家了。
那夜,那个侍奉酒水的男人,就是程家的长子。
所幸,我还有见到过的事物、人物和景物,就可以画下来、就不会忘记的能力。
铜镜之中,美丽如璀璨锦鲤的女孩,缓缓地、慢慢地扯出一抹笑。
温良婉和的笑意,与今日前去应聘的女先生,如出一辙。
熟悉阿渊的朋友都知道,阿渊是一头很吃精神鼓励的仙女,一般来说,评论是激励阿渊疯狂码字的源动力,甚至比打赏和月票还有用诶。
(本章完)
第13章 第三次的不大方
第13章 第三次的不大方
翌日晌午,吃了午饭,驿站的饭很简单,一荤一素,荤的是酱炖肉,小块小块的,拿茅草梗扎紧炖得发软,贺山月并不吃红肉。王二嬢硬塞两份,吃饱后索然无味,坐门口翘脚剔牙,很惆怅:“.老子还想吃螃凯。”
话音刚落,螃凯就来了。
程府的小丫鬟黄栀一来就笑嘻嘻地讨喜:“家里老爷听说贺姑娘出自苏州府山塘街,当下就肯了,特吩咐今天要备上牛车体体面面来接您。”
这种传喜信的是要赏的。
这位贺姑娘出手大方,头一次给了小指甲盖大小的银子,给她送餐食时又给了对小小的银制丁香耳坠,今天来报喜,肯定有大货。
黄栀就那么等着。
等人不急不缓地收拾包裹,等人坐上牛车,等人进了程府的大门,也没等来应有的打赏。
黄栀有些急了,但又不能张嘴要,只能死死跟着那位高挑窈窕的贺姑娘。
有的人一急,就闷不作声,背地里流汗;有的人一急,就像竹筒子倒豌豆,止不住的话。
黄栀是后者。
“给您安排的是后厅屋的纺园,向左走百步就是姑娘们素日读书的西跨院,您屋子是后厅屋里最翘的房间啦,面北朝南,太太想到您还有个婆子要顾,特意给您安排的里外通间,中间有隔挡,换衣、梳妆、起夜都方便的,不像别的屋子,门对窗,一眼看完掉。”
贺山月跟在黄栀身后走,静静听,没什么掏钱的反应。
黄栀有些不高兴,但想想那对丁香耳坠,那可是真银的,不是天杀的银包黄铜。她虽是丫鬟,身子肉却金贵,除了金银,黄铜、白铁沾身上都要起红疹子的!
丁香耳坠戴着,而眼皮子下摇摇晃晃的,娇俏得很哩。
黄栀更急,眼珠子一转:“您隔壁间住的是周姑娘。”
贺山月脚步停下来,有些疑惑:“周姑娘?”
黄栀眼见贺山月来了兴趣,不免有些得意,眨眨眼:“是呢,周姑娘。”
贺山月“噢”了一声,并没追问下去,沿着贴墙路向里走。
黄栀在原处愣了愣,更急了,忙追上去,压低声音:“这次一共请了两位擅丹青的女先生,一位是您,一位是周姑娘。周姑娘出身要稍好些,家里五角俱全,也是松江府人,但论为人相貌、举止谈吐,还是丹青功夫都断然赶不上您的!太太说了,给你们五天时间,再决定最后留下谁。”
“五天?”贺山月重复,一转眸,笑容弧度亲和温柔:“太太可曾说过评判标准?是看谁教导姑娘更好?还是描画的功夫更好?”
黄栀也不知道,昨夜老爷开口后,她就被赶出来了。
家里老爷太太说话时,一向不喜欢太多人伺候。
她也胡诌不出一二三来,只能支支吾吾道:“太太也没说许是看眼缘吧?”
看眼缘?一遍、二遍、三遍地看眼缘?
若是给家中读书考试的男人请大儒,一而再、再而三地考校遴选,尚能理解。
区区一个教授家里姑娘丹青的女先生,这样选了又选,挑了又挑,从松江府挑到苏州府,请六将设五关——这不合理。
程家到底是在筛选什么?
贺山月微微垂眸,身后的王二嬢很不高兴:“逗老子耍所!还三天五天的!我们回山塘街画假画,五天至少八钱银子!”
黄栀连连称:“小声些!您小声些!旁人不知道的,连周姑娘都不知道!”
贺山月拦住王二嬢骂人,抿唇笑了笑,随口问道:“太太只看了我与那周姑娘两个人?”
这个问题能答,黄栀忙道:“不不,有四五个人呢!”
“都是五角俱全,家中亲老尚在的?”贺山月问。“都是松江府周边镇上的姑娘,有的家里人少,只有父母;有的家里倒是老老少少,一本子的人。”
黄栀有些后悔刚刚为了得银子,一急之下把这事告诉了贺山月。
只能转过头就岔开话题,指着垂门外隐约可见的飞檐和高耸的朱柱:“那便是家里的书房和外厅,咱们家不能是三进院子,这处不能有实在的门,便将游廊做得很长,又用影壁隔着,您素日伐来啊,虽说有人看着,但早晨晚间要从这里的侧门运东西,人来人往烦得要死的。”
贺山月也不追问,和气地笑笑表示明白,眼睛却顺着绵延的游廊与向上延伸的壁角努力看,直到一片大色块的模糊。
到了厢房,果然是里外通间,右边的屋子还空着,许是那位周姑娘还没来,左边的连排屋子有些锁着、有些半敞开,但门砍石和窗框都很干净,一看就有人常住,多半是家里有头有脸的婆子、丫鬟独个儿的房间。
王二嬢骂骂咧咧进去收拾。
贺山月从袖兜里抹了个精巧物件递到黄栀手上。
黄栀翻手,拿余光一看。
是一枚做工精巧的银蝉,触须细如丝,在空中动动弹弹,很可爱。
但她没有赏钱终于落袋的高兴,反而有些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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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婆子说话就是这个样子,骂骂咧咧,听起来又凶又恶,但她没坏心,小妹也别往心里去啊。”贺山月神态谦然。
黄栀一愣,所以不是她透露消息的打赏,而是那死婆子骂人的赔罪?——她突然心安了。
贺山月继续笑说:“这东西不值钱,小妹拿着耍,我记得我还拿了个与之相配的银叶子,等我收拾完包裹,我找机会给你全作一套。”
黄栀兴奋。
银叶子!
若说这银蝉只是漂亮,但实则空心不值钱,那银叶子就是正儿八经的这么多银子啰!
黄栀拿着比一开始指甲盖还小的银蝉,兴高采烈地走了。
贺山月面容含笑地站在门口,计数一般,从左到右看程家那一排排红砖瓦房。
王二嬢拿笤帚出来:“你绕着这小丫头耍这么久,就是不给钱,也不怕她恼了?”
外面还有人经过,贺山月脸上的笑就必须一直温和体面。
“我大方了一次,大方了两次,但迟迟不肯大方第三次——”
贺山月一顿:“她只会认为,第三次的不大方,错不在我,而在她。”
这样认为了,黄栀才会着急,才会慌乱,才会不停地找补、试探、没有底线地释放善意。
才能在她什么也不问的情况下,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贺山月转身进屋。
没有人看见了。
她终于可以不用笑了。
(本章完)
第14章 画画的狸奴
第14章 画画的狸奴
隔壁的周姑娘是傍晚来的。
悄儿没声的,像一只踮着脚走路的小猫。
一开始贺山月没发现,王二嬢很警觉,上半身紧贴墙壁,侧过脸就差没把耳朵塞进墙砖里:“有人来了。”
王二嬢很肯定:“是个很瘦弱的小姑娘,和老子一样高,但只有老子一半宽——里面还有个人。”
贺山月向来没有情绪起伏的眼睛里,多了一丝诧异。
王二嬢不以为然摆摆手:“经常杀人的,都听得出来。”
夜幕渐落下,贺山月拎了盒绿豆糕,正准备敲右邻的门,隔着门,听到瓮声瓮气的说话声。
“.程家统共四个姑娘,哪里需要两个女先生来教?一人教两个?是她作主、你作辅?还是你作主、她为辅?都是差别!都是银子啊!”
“程家虽阔,也不至于四处撒钱,别到时候她留下了,你却走了,我看你回去怎么交代!”
“你爹虽会识字,帮人写信,却也没几个钱!你哥哥马上要成亲了,正需要银子置办彩礼,你娘找上了我,叫我千万念着亲堂姊妹的亲近,好好提携你——程家请画画的女先生,多半是因为家里表姑娘年纪到了要说亲事了,为给她速成一门技艺,脸上贴贴金好看些!”
“到时候表姑娘一嫁,你的束脩、礼金加一块,不得攒上鼓鼓一包袱?你爹娘脸上有光,你哥哥漂漂亮亮娶亲,谁都高兴!”
“你千万争点气,伐要被那外乡来的死蟹抢了机会啊!若是这门差事不成,你要给绣庄画一辈子扇套呀!”
“我虽收了你娘的银子,但也是真心为你好的呀!”
接着是,唯唯诺诺一串“嗯嗯嗯”声。
平民家有一技之长的女孩,不仅要为自己攒嫁妆,还要帮家里卸担子,而在地位不高不低的商贾之家做女先生是一桩非常体面、讨喜和赚钱的差事——毕竟,商贾之家有再多钱也请不到名气大的先生。
这个差事,对平民姑娘而言,非常诱人。
被冠名以“死蟹”的贺山月,神容平静敲敲门。
门内的声音顿时停住,隔了一会,探头开门的,是刚刚说话的梳着双鬟、穿碧清短衫的丫鬟,眼神警惕,穿的是程府服制,比黄栀年纪大两三岁,身上的装饰也比黄栀的贵多了——黄栀通身上下不过一朵小银,这个小丫头鬟髻上甚至插着一串小碎米珍珠。
贺山月眼光越过小丫头,往后看去,果真站了个瘦弱矮小的小姑娘,面色白得孱弱,怯生生的,一张小脸安了两只大眼睛。
“我是隔壁屋的,姓贺,加贝贺,同是教程家姑娘画画的女先生。”
贺山月笑容婉和,拎起油纸包的绿豆糕晃了晃:“吃夜饭了吗?”
开门的小丫头眉梢眼角精明,没说话。
周姑娘忙上前将门打开,手掌心搓着裙摆,木讷又无措:“请进请进,您请进。”
贺山月进屋,眼眸下捺迅速扫视一圈,屋子里的包裹布已经收起来了,一些画册子、描红、临摹的拓片散在桌上,三五件素色的衣衫也零散地摞在床上。
唯一拾掇整齐的,是博物架最中间的一格,十来个巴掌大小的木雕小猫,或扑蝶、或追尾巴,摆放整齐、形色各异。
一看就是手雕的,刀法有力、入木三分,上色的手法却很轻柔、熟练。
贺山月收回目光,先和那碎米珠子小丫头颔首:“素日都是黄栀妹妹与我交接,这位妹妹倒是没见过,不知是哪个房里的妹妹?可否忝知雅名?”
碎米珠子小丫头看贺山月的眼神始终警惕:“我和黄栀同是太太房里的,叫我黄莲即可。”
贺山月笑起来:“太太人贵火旺,身边都是清热去火的好材,实在是八卦顺衡、阴阳协调。”
这个话说得很漂亮,但黄莲并不是很高兴:什么档次的黄栀,也配跟她相提并论?
黄莲余光斜睨了山月一眼:“再漂亮的话,对我说都是伐用的哩。我和黄栀不同的,她是被人牙子卖来的,什么人都结交、四处都钻营——我可是讲本分的,你话说得再好,也透不过我讲到太太那里去的。”一口流利的松江话,一听就是很地道的本地小囡。
黄莲说完,扭头就同那位周姑娘言语:“小妹,你缺什么就同我讲。我虽在太太房里比不了一等的黄芪和黄参两位姐姐,但左右在程家干了两三年活计了,总也比一些初来乍到的小妮门路清醒些。”
说完便抬起下颌,目不斜视推门而去,摆明了要在贺山月面前,给周姑娘撑腰。
周姑娘忙感激地帮忙开门。
门“砰”一声带上,屋内只剩两人,周姑娘瞬时显得有些局促。
贺山月对周姑娘笑了笑:“黄莲妹妹快人快语,和周姑娘倒是关系很亲密。”
周姑娘眼招子一闪:“.是家里的姐姐”
贺山月羡慕:“大家大户就是好的,亲里亲戚三百里,哪里都有自家人。”
周姑娘垂下头,露出略有发秃的头顶:“你才是厉害,听说你是给山塘街画画的”
周姑娘说话怯生生的,说话不抬正眼看人。
贺山月笑言:“论他前尘往事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把这门女先生的差事干好——明日过晌上给几位姑娘上第一堂课,看周姑娘有什么想法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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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姑娘仍旧垂着头:“没没什么想法.”
神色窘迫:“就,就叫我狸娘就好我属相是虎,家里图省事.就叫我狸娘.”
贺山月应了声“好”,又道:“狸娘,我想,第一堂课便看看诸位姑娘的丹青学到哪一步了吧?姑娘们都是要嫁门当户对的,先聊一聊四大家,再聊聊山水与工笔的差别——素娘擅长哪一类的丹青?”
说起画画,狸娘略微抬起头来:“我喜欢我喜欢画树,也喜欢画狸奴”
狸奴就是猫。
贺山月一笑:“怪得你博物架上这么些狸猫木雕。”
狸娘眼睛渐渐抬起,眸光有了些许温柔,怯懦的神色去掉几分,嘴角微微勾了勾:“这些都是我的宝贝呀。”
狸娘许是当真喜欢画画,话匣子打开,便将桌上的麻纸收拢起来递给贺山月看,结结巴巴道:“.我也不懂技艺呀、落笔呀、四大家呀我就是喜欢画画而已,树是什么样子,我就画什么样子.我或许能给姑娘们讲一讲怎么照着起笔描线?”
贺山月伸手接过。
很多画稿。
都是树和猫。
许是贫穷,很多颜色都是贫乏的,但万幸的是——树几乎只有一种颜色,就是绿色。
深色的绿,水就加少一些;浅色的绿,水就加多些;为了节省颜料,周狸娘甚至学会了运用落笔的轻重,来完成光影的变化。
贺山月再看后几张画,手上微微一愣。
后面几张都是画的猫,形态各异的猫,或憨态可掬,或慵懒沉睡,都很灵动。
但有好几笔,明显力道不同、运笔方式不同、甚至捉笔的动作都有所不同。
补昨天的(昨天加班),今天的晚上发。
(本章完)
第15章 锁住的三楼
第15章 锁住的三楼
贺山月的目光下意识移向博物架上的狸猫木雕。
几乎所有人都屈从于“习惯”二字,同一只手无论何时,发力的走势都基本趋同,甚至每一次的发力力度、停顿的节点、收尾的弧度会在长年累月的练习中达到惊人一致——这也是,鉴画最根本的关窍。
而用笔和用刀,是同一只手。
贺山月从狸猫寥寥几笔中,判断木雕和其中几只画猫的画迹,是同一个人所出。
而且,是个手劲很大的男人。
贺山月抽出一张笔迹最明显的猫来:“这张有些不同,虽笔法上稍有生疏,狸奴的神态却最生动温柔。”
周狸娘凑上前,抿唇一笑,眼中有不尽的柔意,说话也顺畅了许多:“是吗?我也喜欢这张,你看,画的是乌云盖雪,满背的灰和四爪的白,又灵又恬。”
贺山月侧眸看周狸娘。
浅灰的麻衣长衫,两支雪白的手腕和一张素净的小脸,恰如一只不算十分漂亮,但因怯弱胆小而惹人怜爱的乌云盖雪。
世上最好的画,是满怀爱意的笔墨。
贺山月不动声色地将画放在桌上,顺着周狸娘聊了几句树与猫儿,最后以商量的口吻定下明日的教学进程:“.咱们小时学画画,家里穷,总带了些急于求成出师赚钱的目的,学得囫囵吞枣。程家的小姐不需要早早讨饭养家,咱们便稍稍慢一些。”
“我看了看,狸娘你擅长线描和勾勒,你便从最简单的梅开枝、落瓣、含蕊一步一步教起,你只需要画画即可,不需你太过开口说话——我来教赏画与鉴画吧。”
周狸娘愣愣的,见贺山月盯着她,便赶忙重重点头。
略有些发秃的头顶又成了看人的常客。
贺山月转身回屋。
夜幕全然落下,王二嬢住外间,贺山月睡里间,隔得不远,但也算两间房。
王二嬢闭着眼,翻个身:“你要是心子狠点,把开口教课交给那根麻么儿,她不晓得要惹好大的笑话,东家一看她话都扯不清楚——明天她就滚蛋啰!”
麻么儿?
贺山月轻轻“嗯?”了一声,表示没懂。
王二嬢解释:“就是那个周狸娘啊——我们川人喊哑巴猫儿,都喊麻么儿。”
贺山月:
贺山月也翻了身,没答话。
隔了一会,黑暗中,王二嬢才道:“你是不想看她出丑吧?”
贺山月仍旧没答话。
王二嬢又翻了个身,半撑起腰,换了个话题:“你和那根麻么儿,简直是南辕北辙。你画大开大合的山水,她画几笔描成的线条,你孤儿一个,她屋土里还埋着八个,你高她矮,你漂亮得像幅值百两的画,她.”
姑娘的外貌不作评判,王二嬢顿了顿:“程家怎么会把你们两个拼一起来比?有啥子好比的?”
黑暗,沉默的黑暗。
里间没有声音。
王二嬢撇撇嘴,怪不得这么多年,“过桥骨”聚餐都不喊她一起吃火锅——对外嘛,顶着一张没有任何瑕疵的漂亮脸蛋,处事亲和、待人温柔;私底下简直是个冰窖,又冷又硬,根本捂不热。
王二嬢再翻个身,隔了很久,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才听到里间开了口。
“有一样特质是她有,而我没有的。“贺山月道。
王二嬢像梦游一样睁开眼:“啊?”“怯懦。”
里间传来清冷的、平缓的、无波无澜的声线。
她和周狸娘同时入选,她的优势一眼可见。
而周狸娘,一定有程家更需要的东西,才会让程家无视所有差距,把她们两人拖到一条线上重新比较。
怯懦通常意味着胆小,而胆小,通常意味着听话。
程家想要一个听话的教书女先生。
虽然贺山月现今暂时无法理解程家的目的,但这是她见到周狸娘后,剖解出的绝对正确的结论。
王二嬢在梦乡中浮浮沉沉,迷蒙中答话:“那你作咋个办?怂起脑壳作乌龟,也装成个锯嘴的葫芦?”
“我不一定要考最高分。”
“只要保证对手是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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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赢了。”
贺山月轻声道。
第二日,早上还有些日头光晕,用过晌午就开始落雨,段氏身边的一等丫鬟黄芪请周、贺二人前往东南角的“子规堂”。
不大的程府竟在女眷所居的内院,修了一间专供在室女上课的家学。
学堂不大,但有三层楼,一楼左右摆放八张桉木矮桌,二楼有琴、琵琶、筝、笛子和好几本散落的琴谱,三楼的小门用铜锁锁住,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黄芪福身:“我们程家虽是商贾之家,却也忝得皇商之名,对郎君与姑娘的教养同样看重,诗书、乐理、礼仪.君子‘六艺’都是要细细学来的。今日开课,按原先的旧例,本应由我们太太来,谁曾想舅小姐突然有些不好,便被绊了脚,便由我为二位细说家中参学的姑娘。”
“舅小姐有些不好”——不知为何,贺山月突然想起第一天来程家时,正堂外传来的突如其来的嘈杂。
“除去陡染风寒的舅小姐,如今有四位姑娘参学,年岁最大的是程家二房何太太的内侄女,姓何,唤作窈娘;第二第三都是程家族中的姑娘,一位唤作巧之,一位唤作晓之;最小的,是我们太太父亲的旧识之女,姓林,唤作越越。”
贺山月发问:“程家,不是,住在这宅子里的程老爷和程二爷,膝下不曾有姑娘吗?”
黄芪一笑:“自是有的,老爷的两位小姐年岁都不大,一个九岁、一个七岁,大小姐是太太所出,二小姐是顾姨娘所出;二爷所出的三小姐更小些,如今都和郎君在外院学四书。”
贺山月微微垂眸,敛下眼中的锋芒。
黄芪的笑容端庄得体,髻上插着的纯银暖菊迎秋发簪,比黄栀与那黄莲所有的首饰加起来都重。
贺山月没有再发问,反倒是周狸娘结结巴巴嘟囔一句:“.怎都是别人家的姑娘呀,这是什么道理.”
黄芪笑道:“周姑娘此言差矣,程家对外义诊赠药,锄病扶弱;对内开设家学,广纳志才,在城内城外都是有名望的。”
“这些姑娘不管是哪家的,姓不姓程,只要她们一心向学,那程家就善心供学,从不曾收一子一粟,这才是真正的善行、善心、善举呀。”
黄芪说得周狸娘面红耳赤,仿佛自己像个只知算计的庸人。
贺山月笑了笑:“还敢问三楼锁着什么?可是我们的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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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16章 三楼的修罗场
第16章 三楼的修罗场
听贺山月问起三楼,黄芪得体的笑容明显停顿,隔了一会儿才道:“三楼藏着一些旧籍和经册,许久未见天日,时常都锁着。”
贺山月目光落在身后的门锁,锃亮崭新,未落一尘。
假话。
贺山月微垂下眼眸。
黄芪紧跟着话锋一转:“二位姑娘授课的画室就在一楼,小姐们或要到了,还请二位移步一楼——”
停滞片刻,在引起贺山月与周狸娘足够的关注后,又重新展颜笑道:“二位姑娘今天头一次上课,需好好上,太太看望舅小姐后,或许会过来旁听。”
“或许会过来旁听”短短几个字,让周狸娘瞬间紧张起来,直到上课的小姐们陆陆续续来,看堂外零零散散坐下的四个倩影,藏在书案后偷觑的周狸娘紧张终达到顶峰。
周狸娘哆哆嗦嗦地抖:“.要不,贺姑娘先讲?”
贺山月半斜身站在四扇屏风后,透过镂空的芙蓉向外看。
四个小姐,年岁相似,根据面部骨骼判断,约在十五岁至十七岁间,都很漂亮,形色不同的漂亮,但都能很轻易地,让人通过白玉样柔嫩的皮肤和玲珑精巧的骨量,判断出“美人自江南”的来处。
还有一个共通点:四位小姐,神态如出一辙的低落,眉头紧锁,心不在焉,皆像被疾风骤雨打蔫的娇。
贺山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回答周狸娘:“可以的。”
周狸娘又后悔了:若是太太来了,见到的是贺姑娘落落大方侃侃而谈,自己岂不是输得更惨?
“还是我先讲吧。”周狸娘立刻出尔反尔。
“都可以。”贺山月笑了笑,语气没有任何波动。
黄芪不轻不重地开了课,一小丫鬟来报,便又急匆匆地走了。
周狸娘深吸一口气向外走,待她颤颤巍巍站上矮台,四位小姐抬头匆忙一瞥,见来人其貌不扬后,便齐刷刷地低下头不知在写写画画什么。
周狸娘磕磕绊绊的讲说引不起众人半分兴趣,一个时辰后,堂下的四位小姐便有些坐不住,先是低声怯语,而后两三凑对说着话,又磨着屁股挨了半个时辰,随着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四位小姐再也坐不住了,其中一位腾地站起身来,转身就小步往出走。
旁边一人低声叫:“.不听课了?!太太若知道,扒你——”
话还没说完,站起身的姑娘一声冷笑:“太太如今才没精神头搭理我们呢——阿琗是死是活.”
旁边的人扯动此人的袖子,冷笑的姑娘不情不愿地噤了声,转头就走。
见有人当了出头鸟,剩下三位扯了个由头也跟着跑了。
周狸娘涨红的脸,渐渐褪去,叹口气后,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认命低落,转回后罩厢,却见空空荡荡无一人。
贺姑娘呢?
周狸娘歪头向上看,蜿蜒而上的阶梯像一条吐信子的蛇,蛇尾在下,蛇头朝上,好似在“嘶嘶”地邀请她上去。
“贺姑娘——”周狸娘胆颤地轻声呼唤。
没有人回应。
周狸娘壮着胆子走上二楼,空荡荡,黑黢黢。
只有一些无主的琵琶邀请她入局。
周狸娘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带了哭腔:“贺姑娘——你在哪儿——”
甚至有回音。回音里复刻的哭腔,回敬了她一份诡秘的赠礼。
周狸娘甚至不敢再哭出声,紧紧贴在扶梯上,甚至幻觉,掌心中出现了毒蛇滑腻腻的手感。
就在她快要崩溃跑下楼之际,顶层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在上面。”
是贺姑娘!
周狸娘握紧扶梯——就算像蛇,也比鬼好!
“快下来吧.我课也没上完外面叫了一声.她们全走了.我们,我们也回去吧.”周狸娘颠三倒四地说话。
顶楼没有回应。
萍水相逢而已,何必要为陌生人担惊受怕,周狸娘未得到回应,怯怯地便立时准备下去。
“上面有东西。”三楼再次传来声音拖住了周狸娘的脚步。
“什么,什么东西?”周狸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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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都很重要的东西。”贺山月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昨天晚上那般甜美,如北风冷冽中暗含蛊惑:“你要不要上来看看?”
周狸娘沉默片刻,终是抬步,扶着楼梯一步一步朝上走。
蛇打七寸,除了这份有里子有面子的女先生的活计,还有什么对她们二人都重要?
整栋楼都没有灯了,唯一的光来自于窗外檐角下摇曳的灯笼,和掩藏在云层中天边的月亮。
三楼的铜制大锁被人撬开,门“出溜”地开了一条缝。
周狸娘躬着身子,呼吸急促地将门缓缓推开,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铁锈腥味,待看清里面的场景后,周狸娘从喉头扯出一声高利的尖叫——“啊啊啊——”
尖叫声戛然而止。
贺山月紧紧捂住周狸娘的嘴,声音低沉:“不想被人发现,就不要叫。”
贺山月缓缓放下手,周狸娘却抬起双手将自己嘴巴死死捂住,喘着粗气瞪大眼睛,止不住地颤抖——三楼确如黄芪所说,有四五个架子存放古籍和经册,但书架的旁边散乱地摆放着枷、镣铐、匣床和石锤
匣床上参差不齐的尖刺朝天矗立,寒光四射。
刑具之旁,有一个大大的樟木匣子,旁边摆放五根矮凳,匣子有半人高,四角凌厉,再上一层锁。
而樟木匣子旁,有很大很大一滩血迹,还有零散喷射开的乳白如牛乳一般混杂铜锈色血丝的痕迹,墙上、书架上、书上、地上.到底都是!
像,像一个修罗场
可,在后宅的学堂里,怎么会有一个修罗场!
周狸娘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那些乳白色的东西,是人的脑浆。”
贺山月的声音再次响起。
周狸娘瞳孔扩大又猛然缩小,还来不及哭嚎,便见贺山月走上前去,蹲下身拿起匣子外的那栟锁,顺手用摘下发髻上的簪子只听“咔擦”一声锁就开了。
贺山月抬头,眼皮朝上看向周狸娘:“周姑娘,你看好了,我为你演一遍,这位姑娘是怎么死的。”
稍晚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17章 新加的木雕
第17章 新加的木雕
周狸娘一时间没有理解贺山月其意,来不及她细想,便见,乘着月光,贺山月走到门口,一边往里走,一边说:
“前日,应当是前日吧。不过一个很寻常的日头,几位程家的小姐像往常一样走到三楼,她们以为,今日的课程也同往常一样,大抵是些无趣的古籍和经册。”
贺山月再次走到匣子边,将开锁的匣子缓慢拉开。
“谁知,今日的课程很不一样。”
贺山月从袖兜中抹出一张素绢帕,食指和大拇指相扣,隔着帕子从里面依次掏出许多,看一眼足以面红耳赤的物件,毛茸茸的、滑溜溜的、色彩缤纷的
贺山月面不改色往外攘,细心地认真地依次摆放整齐。
“今天的课程,很不一样,上不得台面,但足够管用,特别是对于你们这些出身不高却美貌年轻的姑娘——当日授课的先生或许会这样开场吧。”
周狸娘大喘了几口粗气,干瘪的胸腔急需猛烈的刺激,才能维持住心脏的跳动。
她不傻的,她看得懂这些东西是什么。
就算一开始的那些,她不懂,但最后的色彩缤纷的春宫图,她也能看懂!
贺山月并不在意周狸娘懂不懂,垂着头继续说自己的话:“当这些东西一一摆放妥当,先生大道至简、循循善诱,听课的小姐从无所适从到面红耳赤,从羞赧抱面到怯垂螓首也不知究竟听了几分、记了几分、能用几分——”
“但,水流有顺有逆,北风有良有劣,有人顺从,便有人宁死不从。”
“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清白人家的姑娘学诗词歌赋、学琵琶琴筝、学茶道捶丸,尚可称君子‘六艺’——学这些玩意儿,我宁可一头碰死!”
贺山月声音刻意尖细,语速很快,在原地挥动手臂作出助跑的姿势后,三步并作两步,动作夸张地跑到樟木匣子厚重的尖角处,双手五指捏拢后又猛地张开:“砰!”
“额头撞出一个大窟窿,白的脑浆顺着鲜红的血液向外淌,身子软塌塌地倒在地上,眼睛阖不上,只能出气多进气少地直勾勾盯着相处许久的姐妹。”
贺山月看了眼杂乱散落的矮凳:“那些旁观的姐妹应当被吓得立刻站起身,慌乱地踢开凳子,开始了作鸟兽散。”
周狸娘浑身打起摆子,喉头干呕:“那那个那个撞头的姑娘是是.是哪个呀”
贺山月神色平淡:“哪个在生病,就是哪个。”
“舅小姐那个舅小姐.”周狸娘呢喃。
周狸娘突然抬头:“你怎么知道这些!你怎么知道这些场景!”
贺山月低头看了眼满地喷射的血迹和脑浆,再环视一圈被踢得四散的凳子,弯腰从角落拾捡起一支鎏金石榴发簪。
发簪上带着凝固的血迹,甚至还沾着像皮肉一样的碎片。
贺山月将发簪放在掌心,递到周狸娘眼前:“猜的。”
会画画的人,几乎都有一种能力,能根据现有的画面,联想出画面形成的因果。
周狸娘浑身打着摆子,不敢去看,更不敢去想。
贺山月自顾自地,将催情更催命的那些东西隔着帕子收回匣子,蹲身上锁,将帕子一撩,随风卷走。
“走吧。”贺山月道。
“死了吗?”周狸娘抬起眼,陡生出一阵眩晕:“舅小姐死了吗?”
“刚刚应该死了。”贺山月未停下脚步,向三楼门廊走去:“那一声惨叫,通常是将死之人发出的,最后的呐喊。”
周狸娘头晕目眩,胃中翻江倒海,如行尸走肉般盲目前行,回房间后,夜饭的食盒已放在桌上。
待看清食盒里的豆腐,周狸娘“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一晚上,右侧厢房都没消停。
先是铺天盖地的呕吐声,紧跟着呜呜咽咽的压抑哭声,然后是来回踱步又长久矗立的脚步声。
王二嬢被闹得睡不着,嘟嘟囔囔地骂:“狗日的!还没死呢就好好睡觉吧!莫不是在等死了好好睡个长觉?”
隔了一会,王二嬢半睁一只眼睛:“你吓她走了?”贺山月双眼微阖,并未答话。
怯懦意味着听话。
怯懦,同时也意味着脆弱。
早日看清程府绝不是什么福地洞天,趁早带着她的猫儿、树和木雕,去找寻情郎与真正的生活,也并非坏事。
贺山月翻身,在黑暗中面朝王二嬢,难得开口:“她走与不走,留与不留,来与不来,向来都由不得她自己。”
她,她,他,她们,他们,它们,普罗大众们,皆是如此。
第二日一早,黄栀扎着两个鬟髻,别着山月给的那只银蝉,眨着眼告诉贺山月:“.舅小姐昨天吐了血,很不好,请了大夫来看,吃药好像也没多大效用。家里气氛不好,太太叫我来告诉你,今天不上课了。”
死人吃药能有什么效用?
贺山月抬眸,见黄栀神色自然,便递给黄栀一把瓜子,道了声谢。
黄栀走后,与周狸娘同宗的苦黄连,脚尖踩脚跟地来了——足以见得二人关系不佳。
黄连一来,只听门“砰”地一关,里面便传来瓮声瓮气的哭声和黄连恨铁不成钢的骂声,隔了一会子,便再听门“哐”地打开,黄莲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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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嬢贴着墙壁听,放下手里的瓜子,呵呵一声冷笑:“果然跟你说的一样,不允她辞呢,说是她辞了,家里哥哥的彩礼钱、爹的旱烟钱和娘的衣裳钱从哪里来?”
隔壁还在嘤嘤抽泣,隔着墙,像人生的苦痛隔着一层纱搔痒。
王二嬢低骂了句:“狗日的。”
临到傍晚,黄连先来。
隔壁先是哭,紧跟着陷入一阵难耐的沉默,又等了片刻,门大大开了,黄连走出来,不似上午那般怒气冲冲,甚至还冲坐在门口的贺山月颔首致意。
贺山月站起身摆了摆手,温声笑,很是和善的样子,目光却瞥向了右邻里间的博物架上。
狸猫木雕形态各异,或扑蝶、或慵懒睡觉、或并爪端坐。
黄栀后来:“明日也不上课,太太说的,舅小姐如今吊着口气,后院女人多免得冲撞了。”
贺山月又道了声谢,像想起什么来,转身从妆枢台上的小抽屉里拿出一片半个巴掌大的银叶子,递给了黄栀。
黄栀有些愣。
这是要做甚?
她还什么也没说呢!
贺山月态度和婉,口吻真诚:“是想劳烦姑娘帮我给原先的作坊通通气,名字叫做‘过桥骨’,如今正在松江府,有几盒颜料忘记带进来了,您到底是太太屋里的人,行走总要方便些。”
黄栀连连往后退:“不可不可,这并不可!程家虽和善,蹿进蹿出却管得严苛。”
帮带东西,倒也不是没有。
但又不是特别亲近的关系,且这片银叶子,可是一开始就承诺过的!
她黄栀可以帮忙带。
但得加钱。
贺山月听闻一惊:“是吗?实在抱歉,为难您了!——”
贺山月解释道:“只是刚刚,太太房里的黄连也来了,给周姑娘带了一个漂亮的狸猫木雕,噢,就是那个并爪端坐的新的狸猫木雕——我还以为能带东西进内院呢!”
黄栀听后,眯了眯眼:“黄连,是吧?”
贺山月笑了笑:“是的呀。就是黄连,原本周姑娘想家,黄连姑娘带了木雕进来,周姑娘就不哭了,果然还是本家的姐妹更亲密呀。”
不是如一纸、妙手的轻喜风格,文风上会更偏向早期的嫡策、天娇一些,但会一直爽下去啦~~
(本章完)
第18章 八年前的烟花秀
第18章 八年前的烟秀
【我在书友评论里看到有朋友比较好奇这究竟是个什么故事,总的来说,就是姐姐在火灾中因母亲的保护活了下来,一路辗转复仇,姐妹两以平民之力扳倒权贵阶层,血债血偿的故事(这算剧透吗?)】
黄栀兴奋离开,快步至“知母堂”正厅,段氏的一等丫鬟黄芪紧抿嘴唇立在门廊处,往日热闹的门廊,如今鸦雀无声。
黄栀下意识放轻脚步,回缩脖子。
一等丫鬟黄芪忙厉声低斥道:“你在胡跑什么?!”
黄栀眼睛一转,嬉皮笑脸:“本是来告状的——不过,想来太太因舅小姐的事,现在也没心情吧?”
黄芪眉头紧蹙:“你要告什么状?”
“黄连帮着周姑娘传东西!”黄栀眨巴眼睛:“小事情而已,太太不高兴,我就不告了呀。”
虽然很想看到黄连被打板子,但是没必要因为个小贱蹄子去触太太的霉头。
黄栀说着就要开溜。
黄芪顺嘴问一句:“传的什么?”
“我知道的是一个狸猫木雕,其他的还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黄栀摊手:“或许是家里送来的吧。”
黄芪蹙眉:“木雕?”
怎么可能。
那个周姑娘家中,娘爱儿,儿爱钱,爹爱酒,就是没人爱她。
这么个家庭,怎么可能费心扒拉地给家里的女儿送个小木雕?
黄芪眼珠子朝地上转了转,挥挥手便叫黄栀先走,又叫来另个一等丫鬟替值,转身去了别处。
夜幕沉沉落下,星点光辉,“知母堂”门窗紧闭。
黄芪佝腰禀告:“.周姑娘前日上完课,便开始想家,寻上同族的黄连哭哭啼啼地想辞了这份差事家去。黄连因收过周姑娘爹娘三两银子,并未当即允下,她心里又怕周姑娘出岔子,非闹着吵着失了体面,今日便寻上周姑娘那还未定亲却同她一向交好的表哥,拿了个周表哥做的狸猫木雕和一封信,进府来暂时安抚住她。”
黄芪眼眸子压得低低的:“当时牙行四处找擅丹青的女先生,明说过是要干干净净姑娘家,若是有交往过密的郎君或即将定亲、定过亲的是不要的——周家明知道这个规矩,却仍舍不下束脩银子,便瞒骗了牙行,塞钱把姑娘送了进来。”
段氏面容冷冽地听完,隔了半晌,恶狠狠地砸了一个茶盅,瓷片裂得四处飞溅。
瓷片飞崩到黄芪手背上,瞬时划开一道血痕,她反手将手背遮住,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都叫些什么事儿!”段氏气得胸腔发闷:“先是出了条人命,如今又闹了个周狸娘暗藏情郎君——那翠娘死了也就死了,不算什么大事;后者却是叫人越想越心慌!”
越想越害怕!
越想越后怕!
乡里乡间小门小户的,没那么多繁缛规矩,不像大家大族养的都是闺秀,穷人家看管得没那么严实,姑娘和郎君之间有意思了,亲亲摸摸、掐掐搞搞都是有的。
可这些开了情窍的姑娘,敢送到高门大户的床上去吗!?敢吗?!
就算,未曾越过最后一步,两个人没滚到床上,还能有处-子血,可那些个大老爷、大侯爷、大官人见多了、吃多了,伸手一摸,光看你羞不羞、娇不娇、魅不魅的反应就知道你究竟是不是个真正的雏儿。
更怕的是,若姑娘再放荡些,提前将自己交代了,被他们不知情地送到贵人那里去——他们程家是有几个脑袋掉的!
更何况,这次的贵人可谓是千载难逢,不说他们程家,江南地面上豢养着几个姑娘的人家,哪个不想攀上这层高枝儿?!
否则他们也不可能抛下那几个养家了的丫头,转身去外头找人啊!
外头找人,便是这般不好。
不够知根知底。
这里冒出个情郎,那里冒出点幺蛾子来,谁能招架得住!?
段氏伸手端茶杯,却摸了个空,怒道:“没眼力见的东西!没茶水了也不晓得上!若是换在京里的官老爷家,不得扒掉你一层老皮!”
黄芪哆哆嗦嗦埋着头踩着碎瓷片,上去换水。
“大老爷明儿回来。”
段氏让自己先稳下来:“咱们把翠娘的事解决掉,尸体放了两天都快臭了吧?找个晚上,拖到后山烧掉去,把伺候她的两个丫头割了舌头远远发卖了,她是我远房侄女,娘老子都是死了的,到时候说她偷偷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桩事过了也就过了。”
“只是这丫头——”
段氏沉沉地叹了口气:“气性也太大了,不过是请了怡红楼的姑娘来教一教她们玉势的用法,便活像见了鬼似的,先是要跑,被两个姑娘捉住,又是说什么‘自己也是读书人家出来的,若非伯父不做人,也不至于寄人篱下、受人蹉跎,宁肯撞柱去死,也不愿为奴、为狗、为人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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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芪奉上一盏茶:“是,原也可惜的,大老爷本已给她看了一门好亲事了.”
段氏接过茶,转手放一边:“就是的呀。知府老大人说,是北边镇边骁骑大将军府的老太爷,临老了,想要一个知心知肝的江南姑娘,说漂不漂亮是其次,需得身段好、皮肤白、最好能说点诗书我当下就觉得合适翠娘,那老太爷都七十八了,还能活几年?到时候老太爷一死,这样的人家又不能苛待未亡人,不得好好把翠娘养着呀?”
段氏惋惜地拍拍腿:“既那老太爷没折磨人的毛病,又不需要她去生儿育女,上头更没个正室、婆母压制,怎的就这般想不通呢。”
见太太怒容少了几分,黄芪才敢笑一笑:“是呀,看前头我们送出去的白氏、陈氏,如今一个是定北伯的良妾,一个给江西布政使司生了个儿子,哪一个不是地位稳定,惹人艳羡的呀?”
当然也有结局不好的。
比如,被京师崔家大少爷玩坏了的秋娘,和被转手送了七八次、最后被送到窑子里的婉婉
但这个时候肯定不能说这些话的。
黄芪识趣噤声。
段氏想起这两桩干得很漂亮的生意,有些得意地抿抿唇:“定北伯帮咱们拿到了太医院苍耳子的供货,江西布政使司大人给咱们免去了那条河段的赋税,都是有用头的。”
又想起当初的发家史,段氏不由更得意:“若要说做生意,还是我们家行龃最有脑袋的——若不是八年前,老知府大人举荐,他得了个陪京师少爷小姐们到福寿山侍酒玩乐的机会,他侍奉得好,陪着那些贵人看了场又华丽又难得的山火表演,才为我们家打开了局面呀。”
(本章完)
第19章 黄芪的记忆
第19章 黄芪的记忆
黄芪还记得那个晚上。
松江府东边的福寿山突然起了好大的山火,烧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后,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和东南风刮灭了。
当时,程家才在松江府站稳脚跟,还没住上这么大的宅子,家里也只有两个丫头、一个婆子,生意全靠老知府扶持,才勉强够饭。
嗯,好像是八年前。
也是,刚立秋,天气热得不寻常。
老知府亲莅窄小的老房子,叫赶紧将家中所有的存钱、银两、珠宝首饰全都拿出来,能换银子的换银子,不能换银子的去当铺当掉,什么都不留,把所有的家当都投到一件事里——
“天神下凡了!”
老知府激动到手抖:“京里的贵人要来松江府游乐!都是高门大户的郎君、姑娘,甚至有天皇贵胄.你儿子机灵,我举荐了你儿子去伺候!最好的酒、最好的肉、最好的菜、最好的马、最好的姑娘什么都要最好的!往后的路,我扶你一程,你自扬鞭去!”
说起来竟有些诡异的与有荣焉。
伺候贵人,竟也是经过筛选、无比荣耀的大幸事!
黄芪第一次明白:她伺候程家人,端屎端尿,任打任骂,当牛当狗;
程家人也要去当狗,在更有权势的人面前,自掏腰包去当狗——甚至这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
之后的时间,黄芪更是开了眼,平生头一回见到那么多天仙一般的物件儿,流水样地送进宅子里来,成打成打的白玉樽、天丝绸做的丝帕、窖在冰里的红果子还有从船上搬下来养在缸头的活蹦乱跳的鲥鱼.
银子像不要钱似的往里栽,也不知能种出什么果子来。
贵人们来松江府那几日,整座城都忙得脚背飞上天。
据说贵人们先去游了船,再去听了戏,都兴致缺缺,为首的那位长公主府的小娘子垮了脸皮当即就要离了松江府,往更南边去。
也不知怎么将他们留下来的,用过晌午,一行人就坐着马车离了松江府,往旁边的陶宝镇去了。
陶宝镇啥也没有,就一匹大山名唤福寿山,山上有一座经年的老庙。
黄芪初以为贵人们要去拜庙。
谁知道,贵人们不是去拜神,是要去当神。
去陶宝镇前,其中一个眉毛稀疏的贵人提的议:“.整日看戏、游湖、泛舟.无聊得紧,要我说就找三十个高的胖的矮的瘦的,放在一处林子里,给他们编上号,叫他们杀杀杀!我们就藏在旁边看!然后下注!看谁赌赢了!彩头,彩头嘛——”
“彩头,彩头就是明年京师城秋猎的头名!”长公主府出身的容貌倾城的娘子,兴奋地补充。
“可以,到时候我们组队去秋猎,谁拦路砍谁——秋猎的头名,是可得圣人觐见的!”
提出建议的那个贵人登时兴奋起来:“但先说好,最后剩下的那个人,必得由我来处置——我一早就想试试,把人的脖子割开,血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流尽了!”
小娘子翻了个白眼:“若叫你爹知道,必打你板子。”
“京师城严苛,圣人又仁慈,我上个月打死两个丫头,若非我娘遮掩,我爹必定揍我。”眉毛稀疏的郎君十分亢奋:“如今天高皇帝远,我们玩完就走了,谁又能知道?”
另一个身形微胖的郎君连声迎合:“好好好!我也要去下场玩!我不想看表演!我要进林子里去!”开启了新玩法。
小娘子眸光一亮:“啊!还有谁要去?训哥儿,你去吗?”
眉毛稀疏的郎君一声冷笑:“跟一群死猪仔杀来杀去?我不去,我要猪仔站在那,随我杀。”
一直没说话的有两个郎君,一个年岁小些,一个丰神俊朗、剑眉星目,双手撑在椅背上。
小娘子挑凤眸,眸下一颗泪痣敛动,看向最漂亮的那个郎君:“玉郎,你说呢?”
那位玉郎抿唇笑了笑:“可以玩呀。”
顿了顿又道:“但,记得找些身后没宗族的,这些人死了也无人管顾。”
小娘子高兴起来:“玉郎考虑得周全!”
玉郎想了想再道:“找些母子、夫妻、兄妹、姐弟来——”唇角微微勾起,露出讥讽的意味:“看一看,只能活一个时,这些血脉相连、至亲之人究竟还能不能这么亲密。”
泪痣小娘子高兴得“啪啪”拍手:“当真好玩!千里迢迢到江南来,总要玩些在京师玩不到的东西呀!正好我爹从海上带回来的望远镜也能用上!”
泪痣小娘子招招手:“诶,那个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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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芪在镂空的门外端着果盘等待伺候,听了个仔仔细细,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椎落下。
眼看众星捧月的大少爷程行龃听到后,立刻像一条哈巴狗蹿了过去,贵人们无论说什么,他都弓着背便连连点头、尽数记下。
黄芪茫然:杀人,怎么和杀鸡一样简单?杀人,怎么会是一场玩乐?杀人,怎么还能有彩头?
趁夜深,一行人兴奋上山,黄芪与程家随行的丫鬟被留在了山下,眼看福寿山上的灯笼依次点亮,证明玩乐正式开始,大约四、五个时辰之后,天快亮了,山脊的北面突然燃了起来。
火焰熊熊直上,奔袭鱼肚白的天际。
黄芪吓得抱头:若这群天潢贵胄在陶宝镇被烧死了,她们这些人是不是也活不成了!?
黄芪把满天的神佛都唱了一遍,眼看山火控不住了,从北面燃到南面,终于在下山的栈道上等到了那群轻易决定他们生死的贵人!
那位胖郎君满身是血,扯着喉咙叫唤,脖子还在渗血。
那个长了泪痣的小娘子气得满面通红,直嚷着:“把这座山烧光!把松江府烧光!一个都不准活!贱民还胆敢以下犯上!叫几个道士来,本翁主要布阵!把这些贱民的魂魄全都封在这山上!叫他们生生世世被火烧、永世不得超生!”
其他的贵人,似也有被烟熏火燎之相。
他们家大少爷狼狈地满脸脏污,脸上被熏得黑黢黢一片灰,捂着胸口直咳。
眉眼稀疏的郎君一脚踹在程行龃心口,伸手就是铺天盖地的乱拍:“你还敢咳!?你还敢咳嗽!?你选的人!你选的地方!我们要是死在这儿了,你八辈子祖宗的坟都给你挖出来!”
几个狠脚踢下去。
程行龃连喷好几口鲜血。
(本章完)
第20章 绛红的青凤
第20章 绛红的青凤
自家少爷受了踹,四脚朝天,却半分不敢失态,立刻翻身就跪,也不敢求饶更不敢哭嚎。
等贵人踹完怒气终于歇了歇,程行龃忍住喉头的腥甜,哐哐猛磕头:“贺喜贵人大获全胜!贵人们皆为豪杰!布局如神,英明神勇,方能化险为夷,终将那以下犯上的贱民一举歼灭!”
这话,贵人爱听。
程行龃又补了一句:“待这事过去,小的立时把这山买下!请来道长,立碑画符、镇上凶兽!直接将那群贱民的魂魄拘役起来,抽精魄燃命灯!把他们生生世世都榨干供养贵人们!小的再将那块地围起来,把那些贱民的血肉拿来沃肥育种,全都种上漂亮的紫藤,年年岁岁供奉于您!随时随地供您前来赏玩!”
泪痣小姑娘的髻鬟上缀着一串大颗大颗的紫宝石串成的紫藤,交织着眼角的泪痣与身后缓缓升起的朝阳,照耀出妖冶又挑逗的光辉。
程行龃赶忙低头。
泪痣小姑娘擦干净脸,坐在太师椅上,绷直脚背,面无表情地勾起程行龃的下巴:“你这条脏狗还算懂事——饶你一条命,滚吧。”
程行龃手脚并用,向后退。
待贵人们拾掇妥当,不知是谁起了头,竟又高兴起来,哈哈笑着连呼:“好玩!好玩!”
“可真带劲儿!”
“刺激!”
“你看到十五号的脸没?要她杀她娘、她妹妹的时候,一脸那啥,叫什么来着?——破釜沉舟,哈哈哈,真逗儿!”泪痣小姑娘笑得张扬。
那个极漂亮的玉郎一直沉默,却突然道:“十五号?她的脸很好看。”
泪痣小姑娘的脸瞬间阴沉下去:“是吗?那我应该先将她的脸皮先扒拉下来,再剁掉双腿去喂狗,看她血淋淋一张脸,还好不好看!?”
玉郎唇角斜勾了勾,并未顺着泪痣小姑娘的话,反而,在清俊挺立的眉眼上看出了一份怅然:“可惜呀,那么好看的脸,已然变成了焦炭。”
一口官话,却不是人话。
贵人的脸,就像六月的天,不不不,贵人的脸就像悬在你脖子上的刀。
高兴时刀刃便离你很远,你甚至可以狐假虎威,也不知旁人怕的是你,还是你旁边这柄刀。
可若是发了怒,刀刃朝下,寒光逼人,时刻剁掉你狗头。
很庆幸,程家遇到了前者。
第二年,他们家大少爷将栽种好的紫藤,一路快马加鞭,跑死了十几匹马,终于赶在紫藤绽放之前送到了京师。又隔一月,内务府给应天府尹来函,一口气将太医院秫米、薄荷、三七等等十来个道地药材的渠道开给松江府,老知府立时转给程家,顺路便搭上了应天府通判的线,为自家大少爷求娶到了应天府通判之女,如今已成婚六年,膝下虽未有子嗣,却仍旧鹣鲽情深。
再过了一年,程家开始干起养姑娘的勾当。
老知府不定时发帖子下来,或是要东西,比如经年的阴沉木、通身雪白的鹿儿、皮毛金黄的鲤鱼种种;
或是要姑娘,有时候要求明确,要眼睛漂亮得会说话的、要手又长又软的、要三十出头生过娃的
有时候要求奇异,会打麻将即可、家里有至少两个弟弟
程家收到帖子,就四处去找,若找不到,老知府就把帖子收回去,另给别家做,找东西还成,银子出得多,什么都能买到;找姑娘就看运气了,牙行和乡里村头也不是每一次都能遇到合适的。
也尝试拐带过良家子。可拐来的,都烈性,十个里,有六七个会寻死。
很不划算的。
到了第三年,老知府分下来的帖子越来越多、要求越来越高。
程家突然意识到,送姑娘这事,整个江南,不止他一家在做。
不止他一个程家,自然也不只一个老知府。
这么想到,再一琢磨,与其费劲四下去寻,不若养几个在家中常备着,有帖子便能立刻应,免得叫旁人占了先机。
最先来的,就是这位舅小姐翠娘,没了爹妈,八九岁就来了,向来安静恬淡,从不惹事生非,谁能想到这丫头烈性到这种程度
舅小姐还算是真正和程家人沾亲带故的,虽然隔得远,但好歹也姓段。
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位,有沾亲带故的,也有啥也不是、程家给捏了个身份的,还有四处采买的丫头子,姑娘们年岁各有不同,有的在程家待了两三年才走,有的则是短短几个月就被送走,极好的货才会养在程家内宅,一些很一般就养在外面的庄子上。
程家伺候的人,也是固定三年换一拨,只有特别机灵的才会选本地家里的,一般来说都在远处采买丫头,用了三年,在外院伺候的、不晓得事的就按规矩发卖了。
在内院伺候的人,本就极少,若有很机灵的才能叫她知道豢养姑娘的秘密,其他的要么蠢得挂相,要么契约满了就被卖到很远处,也不知是何下场。
如今程家从一开始就在的丫鬟婆子,除了她,就是另一个一等丫头和太太的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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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说过,她们几个都能有好结局。
她连那场大火都活下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黄芪漫天地想着。
“黄芪——黄芪——”
知母堂,段氏的声音把黄芪的思绪拉了回来。
黄芪忙垂头:“太太。”
“我想了想,先不烧翠娘的尸首,拿冰给冻起来藏着,等两天风头过了,找个八字好的冥日,全须全尾地葬了——万一有帖子要配冥婚的,翠娘也能立即顶上不是?”段氏搭帕子交待。
又想起什么来,段氏从抽屉里抽出一沓帖子,五六张碧清色的里面,有一张突出的绛红色。
段氏又仔仔细细通读一遍,沉着心盘算了一溜儿,道:“去好好查查那个贺山月的底细,莫要又出周狸娘的事端。”
黄芪应了一声:“是。”
段氏叹了口气,将绛红色的帖子翻面阖上,露出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此蝶,名为“青凤”,乃江南独有。
(本章完)
第21章 最初的拿捏(上)
第21章 最初的拿捏(上)
贺山月清晨醒得很早,一睁眼,便见王二嬢觉也不睡,胖乎乎的脸紧贴住墙,脸上肉挤成一坨。
贺山月刚坐起来,却被暴躁王二嬢“嘘——”:“等哈听不到了!”
贺山月:…隔壁那么大的哭嚎,便是聋子都能听见几声
西侧交织着两股哭声,一会儿是黄连大哭:“.都是因为你!我这体体面面的差事也黄掉了!进内院一月有三钱银子!去庄头便只有一钱!”
一会儿是周狸娘的低泣:她原也认命留在这血窟挣点银子攒嫁妆的,谁晓得她刚刚下定决心,别人却不要她了…
“我今晚便走吧。”周狸娘带着哭腔。
黄连哭恨道:“程家仁义,叫你留着过完乞巧再走!程家每年乞巧都给姑娘发银子的!——太太原话,不过还等几天,何必这个时候赶人……这样好的主家,呜呜呜!”
王二嬢咂舌:“要不是老子晓得有个丫头死得很惨,差点就信了程家仁善的鬼话咯!”
贺山月抿了抿唇,浮现一抹讥笑:“多留她几日,不过是想等舅小姐这桩风波渡过去罢了?”
段氏也未尝没有诈一诈周狸娘的打算——前几日都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想家想得直哭?怕不是多看到点什么吧?
王二嬢精准捕捉贺山月的讥笑:“欸!小姑娘就是要多笑!你笑一笑更好看!”
讥笑也好看?
贺山月立刻扯平嘴角,恢复面无表情。
又过两天不授课吃空饷的日子,临至夜幕落下,一个黑影从程家后罩房檐角一跃而下,猫着腰见四下无人,在窗棂前敲三下,两短一长。
王二嬢将门歇了个缝,将人放了进来。
王二嬢不高兴道:“催催催!我们才来多久,五爷就叫你来催?!”
来人是老陆,“过桥骨”偷梁换柱的好手,飞檐走壁的功夫炉火纯青。
老陆四下看看,没理暴躁二嬢,反而蹙眉看向贺山月:“程家在查你。”
贺山月手一滞,抬眸看向老陆。
“…或许是托了官衙的人,如今一路查到了苏州府山塘街,做画儿的高手就这么几个,女的又少,好看姑娘更少,最多三日程家在山塘街一查问,必定查出你。五爷给你编的假户籍、假来历,经不起细查——他便是山塘街通天的手眼,也没法帮你立时造个宗族出来。”
老陆警惕地看了眼窗外:“你在‘过桥骨’的身份,恐怕是瞒不住了,五爷的意思是今晚就撤,画的事日后再说。”
“过桥骨”的身份瞒不瞒得住,并不打紧——她有法子保全诸人;
重要的是,她第三层身份,陶宝镇河头村贺山月的身份,不能被发现。
被发现了一定会死。
但,死没什么的。
比死更可怕的是,忍耐筹谋数年却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世道不可以这样的。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贺山月双掌贴在按木小案桌上,垂着头,眸光被长长的睫毛尽数挡住,隔了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头:“陆叔,请你转告五爷,请他相信我,一个月以后,你来取画——‘过桥骨’诸人绝对无事。”
看向王二嬢:“二嬢若是担忧,也可今日随陆叔回去,我一个人也无碍。”
王二嬢思索片刻:“算了,老子也不回去。”也没说理由。
老陆看二人。
和贺山月相处五六年,这姑娘向来冰冰凉,没咋热络过,连五爷都不知道她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但这丫头不坏事,说话是一口唾沫一根钉,能把话钉死在地上,做不到的从来不说,说出口的必定能做。
老陆咬咬牙,放下句话:“五爷当真是没猜错,若要寻人,到城东绸庄找小芽。”
再留下几颗泛着光的铁赭石,这是作画的红色颜料原料:“把这个和信拿给她,我们就知道了。”
贺山月应下。
待老陆翻墙飞檐一走,王二嬢这才反应过来:“我们咋去送信?!我们一进程家,那小丫头就叨叨,平时不准经常出门——喊老子爬墙翻出去呀?”
贺山月敛下眸光:“会有人送信的。”
顿了顿,隔了很久,贺山月声音略低:“你该顺势出去。”
王二嬢哼了一声:“是老子一盆药一盆水把你救回来的,你还给老子赚了个金镯子,老子这一趟啥都没捞到,才不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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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她好不容易救回来,别一下又给她养死了,白费工哦。
第二日晌午,听门口马车骨碌碌地长音,打听了说是“大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贺山月头一回主动走出门,一路绕过垂门,至段氏的“知母堂”,同门口的小丫鬟温婉笑言:“…不知太太在否?可否劳烦姑娘通传一声?”
小丫鬟噔噔跑进去,黄芪出门来迎,段氏戴了个抹额,斜靠在八仙桌旁,桌上放着佛手瓜和柑橘,另斜着本书,听到贺山月的响动,嘴边的梨涡伴随着笑意抬起:“贺姑娘。”
很亲切的模样。
贺山月弯唇敛眉笑:“太太午安,我可叨扰太太看书了?”
段氏笑道:“我不过是认几个字的瞎子,能把账目本看全乎就可以了,这书也不过是装样子的玩意儿!”
贺山月抿嘴笑起来,像是被自嘲的话语逗乐了。
段氏再笑:“可是有事?”
贺山月只坐了个凳沿边,垂着头,手在衣角处翻搅,都快将衣裳角翻烂了。
“你只说,若有丫头们不恭敬、吃食用度不舒适的,你只管说。我们程家请你来是做先生的,传道授业解惑的,我尽给你做主。”段氏语声柔和,这副样子如同所有大宅门最贤惠温柔的当家主母。
贺山月一下子眼眶便噙了两兜泪:“我,我,我想辞了这桩差事。”
“不可!”
段氏冲口而出,随即笑容一滞,立刻将话圆了过来:“有什么便说什么,怎的一来就是辞不辞、走不走的?!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且说说看你的缘由。”
“这几日都未给姑娘们上课,我日日都无事可做,平白吃程家的饭、拿程家的束脩…我心里头颇为不安…”
贺山月垂首:“且听说周家姑娘乞巧后就要回家,我便更加惶恐,与其被程家送回去,不若我自个儿收拾东西回家去,倒还体面一些。”
(本章完)
第22章 节 最初的拿捏(中)
第22章 节 最初的拿捏(中)
段氏恍然大悟:“原是因这两宗!”
说来便好好解释:“都不是甚大事!家里头不太平,不单是姑娘们的画技课,音律、弦乐也都停下了…”
模糊说了家里不安分这一宗,着重说了后头那宗:“让周姑娘回家,也是因当初她瞒骗着我们家,说还未议亲——你晓得的,议了亲、开了情窍的姑娘家心思又浮又躁!如今查明白她家中还有相好的郎君,我们这才赏了银子叫她回去的!”
段氏以为好好说完,这贺姑娘便能踏实。
谁料到她刚说完“瞒骗”二字,这贺山月便明晃晃地抖了一抖。
段氏愣了愣,随即顿住,脑中蓦然浮现了一个念头——难道这贺姑娘也不清白?
如今是物伤其类,眼看周姑娘被赶了回去,这才急吼吼地趁东窗尚未事发,自救来了?
段氏拿眼扫了贺山月。
姑娘低垂的长睫微微发颤,坐了个椅子边,双手叠在裙摆上,纤长的食指尖抖了又抖,像是被人看穿似的,终是藏起发抖的手,五指捏成了拳。
肉眼可见的心虚。
段氏心头恍然大悟,嘴上又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安抚,让贺山月先回去,转身便寻来黄芪:“…叫去苏州府探查的人,火速回来!”
段氏急切地站起身来回走动了一圈:“这丫头必定是藏了大秘密的!叫他们赶紧回来,无比要好好说上一说!”
待第二日晚,夜幕砸落,星辰如流水淌出一条璀璨之路,后罩房的东厢被人猛地推开,几个身形粗壮的婆子乌压压地涌了进来。
王二嬢去拦:“这是做咋子!”
话还未落地,被一把薅到地上。
贺山月单手扶住八仙桌角,站起身来,惶惶不可终:“这是,这是作甚?”
两个婆子一人一侧压制住王二嬢,为首那个恶狠狠道:“搜!”
另两个婆子便开始了翻箱倒柜,把抽屉、木柜、按木矮屉全都抽了出来,拉拉杂杂的衣物、针线、绷子全都砸了一地,最后终是在抽屉夹层的缝隙里找到了她们真正想要的。
为首的婆子得意洋洋地拿起一卷描了一半的山水,手抖抖,宣纸的边边角角也跟着臊头耷脸:“贺姑娘,跟老婆子走一趟吧?”
贺山月脸色煞白:“这…这不过是…我素日的习作…”
婆子笑一笑:“这些话留着跟大老爷说吧。”婆子身一侧:“贺姑娘是身娇肉贵的读书人,老婆子手粗力大,等下把你胳膊撅弯了,你别喊痛。”
贺山月登时脸色煞白。
几个婆子一路推搡着贺山月绕过垂门,走一条小道叉过去,便是爷们的外院。
外院亮灯高悬,里间一络腮中年男子端坐上首,其左下是一着宝蓝万不断福字的年轻男人,段氏在年轻男子的对面。
如三堂会审。
贺山月一抬眸,目光飞快地从左下的年轻男子脸上一扫而过——她必须将手缩在袖兜中,使劲用力,将指甲嵌进肉里,掌心尖锐的刺痛才能让她面色如常,才能拴住她冲上前去,将此人千刀万剐的脚步!
她终于见到他们了。
时隔八年,好久不见。
哦不。
并不。
三个月前,她在松江府的一处画室里,见到了这张她心心念念了八年的脸孔。
那个晚上!
大逃杀的那个晚上!
那个站在车架上,恭敬侍酒的男人!
说着一口流利的松江话,在那群“贵人”面前卑贱得像一条狗一样的那个男人!
她找了他八年!
她的户籍是假的、名帖是假的,她进不去纪律森严的京城!
她只能从这条狗开始找起!
她找了他八年!八年!
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无时无刻!她不期待着找到他们,杀了他们,把他们的血肉泼在福寿山上,血债血偿,以血肉换血肉,以他们千百倍的痛苦,祭奠她烧成灰烬的母亲!
她蛰伏在苏州府,不眠不休地为五爷画画、看画、鉴画…只要是画画,只要能赚银子,什么活她都敢接!
赚了银子,她就拿着银子来松江府,一个巷口一个巷口地找,一条街一条街地蹲,一个县一个县地走…
她可以在正月元宵的夜里,吃着馒头,坐在积雪的路边,目不转睛地看松江府热闹灯市中的过往行人,一张脸一张脸地分辨;
她可以和乞丐一样,三伏天暴在顶头烈阳下,只为看清从松江府大宅门里出来的人的相貌;
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
只要找到他们。
只要找到他们!
他们是她活下去的药引!
是她要死时,吐一口血喝一口水的力气!
是她忍受着烧红的炭进出口腔、将舌尖烫死的所有念想!
他们是她的前半生,是她的后半生,是她生生世世如附骨之疽的毒药。
当她在画室的湘妃竹帘子后,一回眸便看见这个男人时,她心脏都停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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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男人身形挺拔,面目端正,双眉乌黑,挺直地站在画室的柜台前,春风和煦地与掌柜不知说着什么。
她一瞬间,全身的血都僵硬了。
“他,那个靠在柜台,和李掌柜讲话的郎君,是谁?”她目不转睛地开口发问。
与她相熟的画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笑言:“噢,他呀?我们松江府药材商程家的大少爷,是个极好的郎君,程家也是极仁善的门楣,每月都出义诊的,是城里人尽皆知的积善之家。”
她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大善人?
仁善的门楣?
善人、侍酒的狗;善人,侍酒的狗;人、狗
两张面孔,在她眼前交替轮转.
她在原地定了许久,直到那个男人笑盈盈地挥手辞别,出了画室。
“他和掌柜很熟稔的样子呀。”
她装作随意地开口。
声音哑得像被火烧过。
画师想了想道:“最近程家在各个画室寻人,听说是要聘一位教画画的女先生,束脩很高的——”
画师笑起来:“我要是女的,我就去了。”
画师低头描了几笔,像想起什么来:“嘿!你还挺合适!”
是啊。
谁都不会比她更合适。
她眼神直勾勾地盯住男人早已离开的方向:“程大少爷.”
你好呀,程家大少爷。
夜幕星河,程家垂门外的书房里,三堂会审之间,贺山月耸着肩,肩头颤抖,像是在低泣。
却无人知道,贺山月低垂着,藏在阴影里的脸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你好呀,程家大少爷。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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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23章 吐信子的蛇
第23章 吐信子的蛇
“贺姑娘。”
堂内发出沉闷的声音,很浓重的松江娄县腔,声音从后鼻腔发出,平仄不分,像铁铲子斜插进泥里。
堂下之人,瘦削单薄的肩头瑟缩,浑然像铁铲子插进泥里带出的一粒小小尘土。
“苏州府山塘街,您的大名声传得广的呀,沈、祝、米、周这吴门四大家的画,您是信手拈来的。”首席坐堂之上,程老爷乐呵呵的,人胖胖的,浑圆的腰和大腿根一样粗,又爱摆义诊、设粥堂,民间叫出的“胖弥勒”倒也没叫错。
“胖弥勒”笑嘻嘻:“贺姑娘,您山塘街一支笔,嘴里头又是‘断亲’,又是‘受迫’,给自己脸上贴一层又一层的假面,屈尊降贵来我程家是意欲作甚呐?”
贺山月将头埋得低低的,嘴角嗫嚅,眼眸又急又怯,一时间竟不知作何言。
程老爷收了笑,看堂下人的眼神一下子凛冽起来:“我倒不知道我们家招先生,竟招了个江洋大盗!是为了我家的画儿来的吧?”
程老爷将搜出的那卷画一把扔到地上,露出的半幅正是当日校验本事时拿出来的《春溪桥钓图》。
山水色浓,泼墨淡矣。
这画只有半幅,一看便知还未完工。
“这是自个儿在房里偷摸画的吧?画好后,是不是预备瞅准机会,就给我家那三张真迹给换了?”
程大老爷不笑时,胖得坠肩的脸颊肉正好可称满脸横肉:“处心积虑地藏在我家里头,预备干些偷鸡摸狗的买卖,那个川婆子是你内应吧?!前日来辞呈,也是听说了程家查出那周氏的情郎隐私,害怕程家也对你顺藤摸瓜,最终殃及自身吧?——呵!“
程大老爷一声冷笑:“来人!把这小女贼送官!”
贺山月顿时慌乱起来,脚下一软,几乎瘫到地上,一抬头就是两行清泪:“别——别——”又急切地望向段氏求助:“太太,太太!”
段氏面目焦虑地看了贺山月几眼,叹口气开口劝:“左右还没得手,这姑娘手上有才,为人也实,若无.”
程大老爷开口截断:“按大魏律例,仿画不判罪,但制假户籍、假名帖却是要上大刑的!——你这名帖和户籍也不是真的吧?谁帮忙做的?那个川婆子?还是‘过桥骨’的伙计?我们程家与知府大人向来有几杯薄酒交情,你这罪判轻判重,全赖我是哭天抢地,还是轻描淡写。”
“听说,造假户籍,轻则被判在菜场扒掉裤子,狠打五十大板;重则流放闽南、布尔干都司服徭役,永生不得回来——你这样肉嫩皮水的小姑娘,前者没命,后者更是生不如死,那些个官差、小吏、一同服役的犯了大罪的男人们最喜欢你这样的,苦寒之地总要找些惬意的慰藉呀。”
松江府人口中的“胖弥勒”又噙了三分笑:“你倒是能凭借这副身子有吃有喝,‘过桥骨’的诸人咧?帮着做假户籍不是一次了吧?除开贩假画、制假户,还有其他罪状没?譬如些仿制官府布告?黑吃黑,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把人头往秦淮河里攮过没?他们这些人要么在菜场人头落地,要么在苦徭干到老死,啧啧啧,当真可怜。”
贺山月被吓得匍匐在地上哭得烟雾迷蒙,浑身上下都在抖,急迫地扑到段氏脚边,摇头大哭:“太太——太太——您帮我说说话呀!我,我,我不过是画几张画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赔钱!我也叫五爷赔钱!我帮您画画!您想画什么都成!太太呀!”
段氏颇为不忍地别开眼,却不敢说话,只能扯过裙脚,不叫贺山月轻易抓住。
反而是左下首之人缓缓起身,拱手开口:“父亲大人言重了,不过是山塘街上的画师潜府偷画,也并非大事,何必喊打喊杀,平白造下罪孽。”
程行龃。
程行龃开口了。贺山月泪眼迷蒙地抬头看他,面若芙蓉,却姿容怯弱。
程行龃并不喜欢这样的女子,瞥了一眼便将目光重新回到程大老爷的脸上:“贺姑娘既来了程家,许多事,咱们关上门可以解决的,便也犯不着冒犯官府。”
贺山月敏锐地抓住其间词语,急切地抬头:“解决?可以解决!可以解决的!凡事我都答应!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贺山月压住嗓门,低低哭道:“我原也是苦出身,家中父亲死得早,跟着母亲和弟弟逃难到南边,母亲用血养活了我和弟弟,自个却饿死在路上,我和弟弟的户籍与名帖反被贼人抢去,成了摸不着看不见的黑户若非‘过桥骨’救我,我迟早死在雪里.”
猛地提高声量:“您叫我做什么我都应,只求别殃及五爷和伙计们!”
程大老爷和段氏对视一眼,目光中暗藏隐蔽的愉悦。
程行龃亲自弯腰,将手伸到贺山月眼前,意欲扶她起身。
贺山月眨了眨眼,在顷刻之间,便将杀机与恨意尽数隐藏在了眼底,微微侧首,略有赧意地将手放进程行龃的掌心。
程行龃半蹲下身,语声温和,如修竹茂林:“我们有个远亲在京师,虽出身名门,却因性情略有孤僻,在偌大的京师城愣是说不到一门亲事——噢,原也轮不到我们来管,却因原先的老知府相托,此事便也时时刻刻勾起母亲的焦灼,山月,你可愿意帮太太分忧?”
贺山月没明白,惶然地眨了眨眼。
程行龃蹲下身,双目紧紧与贺山月对视:“左右你也是无父无母、无宗无族的可怜人,若你愿意,你便占上我舅家表妹的名头,去好好角逐角逐这桩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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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山月茫茫然地微敛眼眸,带着哭腔略有迟疑:“家中还有四五个姑娘”
“我那远亲性情怪异,只想要个会画画的清白姑娘。”
程行龃刻意压低的声音,像癞蛤蟆皮肤上鼓起的气泡,一开口便戳破一个泡,喷人一脸的腥臭毒液。
“我们找来找去,选来选去,贺姑娘你是最合适的。”程行龃一笑,便喷出一腔足以腐蚀掉铁锈的毒气,偏生还作出一副春风拂面的模样:“贺姑娘放心,这桩亲事不止我们想要,满南直隶都想要,我那远亲虽性情乖僻,却足够幸运,如今地位尊崇,绝非市井宵小。”
“更要紧的是,不是送你去做妾室,而是当正妻的。”
程行龃以为压抑在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已足够蛊惑,再配上深邃且自信的眼神,足以叫任何,任何姑娘沉迷。
“你想想,一面是苦寒荒野、定罪流放,一面是锦衣玉食、跃上门楣——贺姑娘,你好好选一选。”程行龃指腹轻轻摩挲贺山月的掌心。
堂中,如贺山月所料,五爷想要的那副祝嗣明新作,正高悬于顶。
猎人们分工明晰,一家三口,一个威逼,一个利诱,一个软言细语作情感缓冲,三角攻势,势在必得。
而唯一的猎物,正眨着眼睛,如同一只脆弱的小鹿,完美地掩藏好了“嘶嘶”吐露的,蛇的信暐。
(本章完)
第24章 最初的拿捏(下)
第24章 最初的拿捏(下)
猎物如白藕样的手,就这么轻飘飘地搭在猎人的掌中,好似已被这铺天盖地的巧语,迷迷瞪瞪地诱骗进立满尖桩的巢穴。
“我若顶了舅小姐那.谁又是我?”
贺山月尾音拖得很长,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眸里充满迎头而来的不解与惶然。
程行龃勾了勾唇,喉头溢出的笑意,莫名带了几分暧昧和蛊惑:“翠娘时时不好,今早刚归了西。你若是她,她自然是你,待正正经经地停了灵,一顶棺材送出府去,你后背干净了,任谁也查不出任何蜿蜒曲折——她也能有名有姓地受香火供奉,岂不是两全?”
贺山月茫茫然地看看段氏,又看看一张脸肥得把眼睛挤弄成绿豆的程大老爷,最后将目光定在程行龃脸上,带了哭腔:“可若是我没办法嫁过去,若是有更适合的姑娘,若是,若是.”
程行龃眉眼舒朗,眸光温和真诚,瞬间感知到贺山月向他递来的求助,并立刻给予回馈:“别怕别怕——”
程行龃果断地单手将贺山月虚拢进怀中:“若是这个嫁不了,别的也能嫁,既成了我们家姑娘,便是不嫁又如何?程家积德行善十余年,难道还养不起一个小娘子?”
贺山月后背被轻抚,一股血冲上几欲炸鳞,面容却柔顺可怜,长长的柳叶眉像是被安抚住,眉梢顺从地落下,期期艾艾:“那,那‘过桥骨’诸人呢?”
“胖弥勒”程老爷冷笑一声:“你成了程家的姑娘,自然有程家维护,那几个伙计嘲弄朝廷、目无法纪,必然伏罪!”
贺山月难耐地呜咽出声,双手捂住嘴,像极了一枝孱弱柔弱的菟丝。
程行龃手虚虚在贺山月后背拍了拍,极尽安抚之意,对父亲说话的口吻带了不赞同:“您何必这般吓唬她!”
程大老爷适时闭了嘴,不再开口,将所有的舞台都留给长子。
许是年岁的原因,程大老爷与程行龃看上去并不相似,程大老爷身宽体胖,圆圆长长的脸上的肉挤占了眼睛的存在,只能将他的五官看到一个模糊的大概;
而程行龃却正当时,二十四五的年岁,万事无忧,风华正茂,像段氏更多一些,皮肤白皙,眼眸狭长上挑,眉梢一动便似那秦淮河被春风吹拂的涟漪。
程行龃垂眸,语声温和:“月娘——”
悄然换了称谓。
“月娘,你为程家奔赴牺牲,程家必然全力回护你。若程家不回护,我作为表哥,也必做你无坚不摧的后盾。”
程行龃以不容置疑的态度道:“你骨董庄子里的人,我们都不动,前路种种你艰辛难捱,我们都借过不提了;往后万事皆安,月娘,你放心。”
放,放你娘的——
月,月你娘的——
贺山月感觉王二嬢快要附身了。
忍住,忍住。
贺山月深吸一口气,闪烁眼睫,盈盈抬眸,便见程行龃的脖颈,筋脉就藏在皮肤里跳动——如果刀刃磨得薄一点、她对得准一点,一剑抹了喉,程行龃的仇,就此债消。
贺山月手紧紧扣住掌心。
不行,不行。一剑封喉,对他是恩赐。
血债当血偿,娘的烈焰灼身、她的颠沛流离、妹妹的生死未卜凭什么一命消万物空?还有那些人.那些人到底是谁?姓谁名甚?都是谜!她赚的银子足够她在松江府辗转盘问,但绝不可能支撑她进京、找人、复仇——程家,尚且需要她踮脚为之,京城而来的那些“人”,距离她太遥远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打听出对方的名姓。
你连敌人都不知道是谁,又谈何血债血偿?
贺山月将目光艰难地程行龃的脖颈上移开,腰肢柔软,微微向程行龃靠去,在肢体上,她距离程行龃更近,距离程大老爷和段氏更远——是一种很标准的,在万念俱灰、走投入路时,被人解救后的雏鸟心态。
“大少爷”贺山月语声哽咽,诉不尽的感激。
程行龃将贺山月扶坐至他身侧的椅凳,安排起了后面的事:“既月娘愿意,那如今咱们就全力以赴角逐婚事——月娘先尽快画一张画来,山水、仕女图、鸟工笔尽都可以,挑了你最擅长的来,画完先递给老大人掌眼,要快!”
程行龃看向程大老爷:“我听说,南岸的蒋家也找到人了,是一户没落读书人的遗,擅长画鸟,于经书、诗词上也颇为通畅。”
这些事,程行龃并不避讳着贺山月。
你谈论是否将家中的小猫送人时,会避讳着猫儿吗?
程行龃踌躇满志:“但必定没有我们月娘貌美。”
贺山月微微垂首,膝头对准程行龃。
“老大人那处要使劲,家里头未尽的事也要抓紧,翠娘的棺木尽早出门下葬,放在家中始终是个祸害。”程行龃看向贺山月,眉眼柔和拂柳:“往后呀,你就是翠娘了,段翠娘,你说可好?”
贺山月如被吓到,猛然抬头:“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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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大老爷又想发火,却被程行龃制止住,只听程行龃温声问:“为何?可有难处?”
贺山月抽泣,手掐住帕子拭眼角:“我不能改名字,我家里还有个弟娃没找到呢我若是改了名,家中弟娃不就不知道他姐姐在哪儿了?”
贺山月柔柔地试着伸出手牵住程行龃的衣角:“大大少爷.我还叫山月,行吗?”
噢。
先前说过,是和弟弟走散的。
程行龃默了片刻,在微不可见中将衣角从山月手中一点点扯出,温声笑了笑:“自是可以的,女子的名帖不曾写明小字,这名字生来是亲父亲母赐予的,旁人又有何立场叫你改天换日?”
说话极为温和体贴。
山月余光却瞥见被扯开的衣角——程行龃并不愿意与她过多接触。
这并不符合常理。
如果程行龃意图在情感上控制她,只会一点一点加大对她肢体上的触摸和亲近,而非这般逃避。
山月心中暗自思索,面上却感激涕零:“多谢大少爷。”
程行龃还未说话,程大老爷抢先开口安排下一桩事:“.那个周氏尽早赶出去吧。”
(本章完)
第25章 纠缠的威胁
第25章 纠缠的威胁
“胖弥勒”程大老爷不满地看了看段氏:“我与元郎出门不过十日,家中翠娘死了,周氏与人互通有无,真是诸事不顺!你若拿擦口脂、画眉毛一半的辰光来打理庶务、约束下人,家中便不会如此蓬头痴子!”
蓬头痴子也是松江话,家里乱蓬蓬的意思。
当着子嗣与外人,这样骂当家主母,可见程大老爷对段氏并不尊重。
山月垂着头,偶尔眼睫眨一眨,微微眯了眯眼,这才发觉程大老爷和段氏两夫妻坐得很远,一个在上首,一个在右下首第二座,而段氏微微侧身,并未以正面面对程大老爷——就像画画一样,水波的纹路向何处漾,依赖风往哪方吹。
人的言行、表情、甚至下意识的蹙眉、撇嘴,一定不是凭空出现,必定是心有所想、相有所现。
正如现在,程大老爷肥臀朝东坐,那段氏的眼光便向西投,两夫妻闪躲而疏远。
山月眼睫闪烁,暗藏了然之心。
“原是预备乞巧后赶人的,运气不好,两桩事凑一块.“段氏解释一句,不欲在外人面前再多纠缠,摆摆手:“好了好了,明后日便送走!”
程大老爷斜眼瞥了眼段氏,冲山月不耐地挥手:“你先走。”
山月抬眸看了眼挂在正堂的《雨余秋树图》,又飞快垂眸,忙提裙,向外行,出内厢,见游廊无人,当即腰一弯,耳坠子砸落在地上,便蹲身在角落翻找。
里间传出程大老爷的话:“.冬日将至,听老大人说今年冬天冷得挂相,驱寒扶正的药材要买多,宁肯烂在我们库里,也不可叫别家、尤其是白家买去京杭运河的严御史也要打点好,和老样一样,上等的药材供京师,中等的留应天府和家里药库,最下等磨成粉叫拿得起钱的贱民吃。”
程行龃的声音:“当归掺独活片、延胡索掺山药种子、海金沙掺红砖粉、白芨掺质地疏松的母体.惯常都用的法子,都记在心里呢。”
又道:“上月,二叔看了一家北山的新药户,向秦掌柜提了,说要从北山买五味子和茯苓,我让秦掌柜找个由头拒了,不必给二叔脸面。”
程大老爷低低笑了声:“拒得好。一张饼就这么大,他吃了,你就没得分了。他看他老哥哥老了胖了,走路大喘气了,便混像条钻洞的泥鳅,恨不得从我手里硬刨出一份家当来——你守住了,别理他,待姓贺的丫头嫁了那杀神,不光是老大人要高看我们一眼,整个南直隶、整个“青凤”,不说五年,便是三年内,谁也超不过我们程家,程家的福气还在后头!”
杀神?
青凤?
山月埋头找耳坠,还想再听,却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乱。
山月抬头见是黄栀,一把便将其扯到角落,低声斥道:“不要命了!老爷太太正说黄连和周娘子那桩苦事,狗吠时,谁路过都要被咬两口!——你来作甚?”
黄栀后怕地拍拍胸脯,贼眉鼠目地瞅了眼亮彤彤的海月贝窗户,压低声音:“就是为这事来的!——周娘子爹妈听说是因为那还没过明路的表哥耽误了周娘子赚亲哥的彩礼,气得她爹上门去讨说法,两厢争执下,她爹被她表哥推搡得断了腿,如今这桩本就没影儿的婚事算是彻底搁下来了。”
不晓得为何,黄栀越来越亲近山月,如今有种周娘子和黄连是一条线,她和山月是一条线的错觉。
“这不,周娘子她娘递了话进来,说周娘子敢回去,乱棍打死她.如今那周狸娘正在厢房哭着要上吊呢”黄栀再拍拍胸脯:“我吓得不行,赶忙过来找黄芪求主意。”
“你是因周娘子要上吊吓得不行?还是因周娘子要在程家上吊吓得不行?”山月神色意味不明。
“肯定是因为她要上吊呀!好歹一条人命呢!”黄栀蹙起一张脸,不可置信。
山月面色缓和几分,望了眼一旁的名贵的海月贝制的明瓦窗:“周狸娘还想在程家呆着?”
黄栀不理解这一连两个问题:“否则呢?那那她闹这出是干甚?”山月点点头,表明知道了。
待回后罩房,山月俯身作画熬了一宿,一边画画,一边听西侧传来持续不断的呜咽哭声。
真熬人。
画画不熬人,听哭声熬人。
有哭的劲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都杀了几头了。
山月蹙着眉头,将宣纸卷成一卷小小的卷轴塞进木筒里,探身取了火漆,在封口处印了个戳儿,抬头活动活动颈脖后,推门欲出。
“那丫头胆子比兔子还小,好生说,莫把她吓死了。”黑暗之中,王二嬢眼睛闭着,盖着被子,幽幽开口。
山月侧头不语,径直朝外走。
王二嬢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骂人:狗日的,贺山月就是个死丫头,从来不好好说话,在死丫头的认知里,不回应就是没拒绝,说了不就绝对没余地,没骂人咱就是好朋友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养成的,那死丫头的认知向来比旁人低一等。
“嘎吱”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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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推开西侧的厢房门,将封得死死的木筒子和一块红晶一般的铁赭石,丢到床上。
双眼红肿得像桃子样的周狸娘被惊吓得抖了一抖。
山月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我帮你留下来,你帮我送东西——城东绸庄,找小芽,请他把这木筒转交五爷,另帮我带句话‘万事皆安,白描已绘,缓慢着彩,如五爷得空还请帮忙查一查当归与独活、海金沙与红砖粉的关系,沈大家的十二幅春画,算多给他老人家的暗查报酬’。”
周狸娘浑身都在抖,上下牙磕碰,虽然她不懂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直觉这并非什么吉祥如意的好事!
周狸娘哆哆嗦嗦不敢接。
山月眼风向下一扫,眸目凌厉。
周狸娘如冬日触烫水。
山月当下便欲走。
周狸娘哭得已然脑门心发疼:“你,你就不怕我告给程家,你与外面暗通渠径吗!”
山月脚下一顿:“你若想告,尽可去告。我大不了告诉程家,舅小姐的死因你我亲眼所见,到时候我们两个抱在一块,被程家从三楼扔下来,血肉和血肉融合、脑浆和脑浆交汇——
你生生世世都撇不开我这个恶女人。”
(本章完)
第26章 干净的房间
第26章 干净的房间
周狸娘被吓得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嘴巴一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好可怕啊!这辈子脑浆混在一处!下辈子还要一起搅和!她半辈子积德行善,命怎么这般苦啊!
哇哇哇——
在寂静的清晨,像一只被捅了窝的老羊。
山月眉头紧簇:“不要哭了。你那情郎担不起事,没有了也好,等程家的事了了,我赔你个更漂亮的。”
找漂亮郎君的事,还得依托孙五爷。至少要多画五张母版,用作交易。
山月心里盘算。
周狸娘顿一顿,哭得更大声了。
哭归哭,事情还是战战兢兢做成了,过了晌午,周狸娘借口要回家出去一趟,垂门未过多盘问——一颗弃子何必铜墙铁壁地防范。
不过个把时辰,周狸娘蹑手蹑脚地回来,颤颤巍巍和山月道:“东西给了,那绸庄的小二叫你稍等一等,顶多四五天的功夫就给回信。”
还没等山月说话,周狸娘飞也似的跑了,生怕多待一刻,脑浆和脑浆就结成了连理。
过了傍晚,如山月所料,程行龃比前来赶人的婆子来得更早,一脸春风拂江岸的温柔,又顾忌着男女大防,便十分君子地将山月约见在了后罩房的凉亭中,一副谦谦做派,关心的却只有画画的进度。
山月低眸抿唇,气弱且迟疑:“.尚且还未选好画什么,四大家里米安要的画,我向来画得最好,盈尺小景,执细笔作青绿山水,其中工序却多,裁纸、润笔、磨色、调色、阴干.如只有我一人,五天是万万不行的,画得不好不如不画,反倒丢了程家的脸面。”
程行龃剑眉微蹙:“那个四川婆子呢?她不帮忙?”
山月摇头如拨浪鼓,老老实实答:“她不行的,她一向只照料我衣食,于丹青是一窍不通,帮不了忙。”
程行龃想了想,似也是这个道理:成名的大家身边通常有四五个画童,镇纸、舔墨、扇画、装裱.要不再采买一个人?采买事小,北边来的流民身价已经降到了八钱银子一个品相上佳的丫头,不过半碗蟹粉面的价格。
只是买个人,调教需要时间,更何况是画画这等要求精专的玩意儿?
等等,如今不是就有个现成的人选仍在内宅吗?
程行龃一锤定音:“周娘子暂且不出去了,给你打下手。”
顿了顿:“只在你作画时帮帮忙即可,再多的事就不要告诉她了。在你脑门前悬着的那门亲事,是许多人望尘莫及的高处。若她因妒生出不该有的情绪,于月娘你、于程家都是轰然的炸药。”山月连连点头,仰起头,迎着丝绸般拉扯的月色,眼眸沉沉似水,语声里多了微不可闻的依赖和感激:“.多谢大少爷垂怜。”
程行龃抿唇浅笑:“你该叫表哥的。”
山月面颊登时扑上一层红晕。
程行龃看得好笑:小姑娘是最好哄骗的,尤其这样的出身低贱、没见过几分世面的小姑娘,随随便便几声温言软语,再硬的小姑娘都被哄得南北找不清——哄小娘子开心可比拿真金实银地拿捏姑娘家眷划算多了,且更长久、更有效。
从程家送出去的姑娘没有二十个也有十六个,他耍着手段,在这群小娘们情窦初开的时节趁虚而入,春时送、夏日送冰、三九送暖,做到面面俱到、事事周全.
待这群娘们儿从程家出了门子,寄信回来时,除开需要的情报,时常也会另起一页纸,好好道一道“大少爷可安好?”“大少爷安”“三分水暖三分情,舟行弃龃踏歌行”.
那些娘们对他,从来是,他所问之事无有不应,他所求之事无有不从。
他这一招,向来继往开来,云帆沧海。
这些出身卑贱的丫头,简直蠢出了生天。
程行龃面上仍挂着得体谦逊的微笑,看这个贺山月的眼眸灵动,柔得像水波一般,便知这娘们已经张口咬钩了,便愈发压低声音:“爹的本意是叫你画完画,在老大人处过了明路才搬进群芳苑,我觉不妥,后罩房鱼龙混杂,喧嚣嘈杂,于你画画不利,我便做主叫人给你将翠娘的房间收拾出来了,你明日就能搬去——”
程行龃舒朗一笑:“也并不是多好的住处,但必定比后罩房好上许多,是联通的套间,廊、妆枢、八仙床、珐琅黄铜镜都是有的,地方也清净许多——尊贵的地方才能将养出尊贵的姑娘,往后从程家出了门子,才不会在姑爷家露怯。”
山月神色有难耐的雀跃,隔了片刻才压制住,弱声迟疑道:“您擅自留下周姑娘,又提前叫我迁到好去处,大老爷会不会责骂您?”
程行龃的笑端正地挂在月色下:“何至于责骂?都是为了程家好。父亲没想到的地方,我做儿子的总要帮他递补上。父亲老了,这些年腿脚不便,随着体量日渐增重,脾气也渐渐爆急,不止对你,对许多人他脾气都不算好——月娘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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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羞赧地侧眸垂首,轻轻颔首。
程行龃所言非虚,且动作极快,留下周狸娘的指令,与山月搬至内院的消息一并传下,山月进了群芳苑,房间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博物架上摆着几只成色不错的釉色瓷瓶。
王二嬢伸手去拿,却拿不动。
山月淡漠道:“拿胶水封了底呢。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姑娘,博物架上的玩意儿都是撑场面的老演员了。万一被偷了、碎了,岂非得不偿失?”
王二嬢不信邪地去掰瓶底,掰完就骂:“狗日的,防贼都没得这么防的!”骂完又去看里屋,看八仙床上的被褥松软、被面整洁,这才心里舒服点:“还行,至少干干净净的。”
山月鼻尖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艾气味与若有似无的酒气,一笑:“必定干净。指不定前头翠娘的鲜血飞溅到了何处?——给我们住前,不得里里外外清理一遍?”
(本章完)
第27章 聪明的黄栀
第27章 聪明的黄栀
群芳苑是个二层的绣楼,山月分到二楼的东厢,是个二套的通间,王二孃与周狸娘对门坐卧,山月的书桌和床就四平八稳地摆在坐北朝南正中间。
是趁着天黑搬进来的,悄儿默声的,没人知道。
一搬进来,东厢便大门紧闭,与世隔绝。
山月整幅心血都铺在画上,最后还是选了米大家的青绿山水,用色明艳,四裁纸小景,较之恢宏大道的水墨江山,更适合展示姑娘的温婉无害,也更容易在五日内完成。
周狸娘不太明白,说别的她不太行,但遇上画画,她还是愿意说两句的,不解道:“.为何一定要临摹?就算画得再真,也是个假的,见不得天日啊?如今正值秋冬交替,落黄铺地,推开窗棂就是此等美景,随手下笔画一画,也挺好的呀。”
山月执笔的手顿了顿。
王二嬢赶忙将周狸娘扯到一旁,低声道:“三月从来不画勒些。”
周狸娘略有不解地皱眉。
王二嬢肯定点点头:“她只画临摹,但天赋很高,看一眼真画就能复刻出线条走向,所以我们的母版基本上都是她画的。”
往前五爷也逼过她画自己的画。
但是不成。
逼狠了,这丫头常常一连十来日都不见人影,后来才知道山月在松江府巷子深处赁了处独门独户的小宅子,素日不在苏州时,就蜗在松江府的单门独户小宅里画画.
五爷再逼问急了,山月就将盛墨的砚台一把砸地上:“下笔留心意,我满心满腔除了恨什么都无,我能画什么?我画得出什么?画作当平心,盛满戾气的画作就不应得见天日!”
“过桥骨”不问前世问来世,无人追究她的恨意从何而来。
周狸娘还想问,却被王二嬢一把掐住:“死温桑,莫问了!”
等会墨盆遭掀翻,她王老嬢是坚决不得帮忙收拾的!
山月闭关三日,交出一副长约一臂、宽约半臂的《雪树双鸦图轴》,是米大家《雪树冬夜景》和《霜雪寒鸦图》融合在一起的变形画,多了几小簇红火腊梅和两只活灵活现的寒鸦,一只颊羽泛白,看上去有些了些许年岁,气定神闲地站在高处;一只羽翼未丰,低眉顺目地藏喙于身下,态度恭敬顺从。
程大老爷亲自审核,蹙着眉头,把画卷推远,眯眼看:“两只雀儿——”
扭头跟程行龃道:“你看行伐啦?我看起来都一样的,墨是黑的,纸是白的,样样张张都差不多,我是不晓得十两银子的画和一百两银子的差别在哪里的。”
段氏侧眼,微微抿唇。
程行龃展开画轴,下颌抬起,向山月刻意露出清晰的下颌线,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笔锋老练,寒鸦雀起飞林,腊梅朱红垫底,枯木搭雪,脉络清晰,很有米要安小笔画雅景的风骨。”
程行龃指了指两只雀儿:“两只寒鸦的站位也妙,上首是老大人,下首是我程家,老大人尊贵无双,程家心悦诚服,老大人看后必定高兴。”
老大人高兴,但程大老爷却不高兴,指着画:“贺氏,改过来,两只鸟并放在一根枝头上。”
山月眼睫微颤。
段氏一声低呼:“老爷!”
程大老爷端坐其上,听段氏开口,三角绿豆眼瞬时转了过来:“怎么?不敢?还是不愿?”
段氏脸色煞白,拂袖而去。
程大老爷冷哼一声。程行龃难得地垂着头静默不言。
山月的声音缩在身后,颤颤巍巍响起:“.要改也成,只是如今有些来不及了,老爷若是觉得两只雀儿碍眼,不若将下面那只裁掉?”
程大老爷绿豆眼扫了过来,正欲发火,却被程行龃截断了话头:“爹,画都画好了,蒋家和丰家都交了画,再延后,我们恐怕失了先机——画上画的也不一定是长久的,待月娘嫁到京师,我们走通.”
将其中的话含糊了过去,“门路一通,我们家避开老大人捐官也并非不行。”
程大老爷挥挥手,冷声一个“滚”字囊括所有。
程行龃巍然不动,山月退出外院书房,转身去寻了知母堂的黄栀,拉住双鬟小丫头的衣角,柔声道:“.你这两日莫在太太跟前现脸,刚大老爷和太太起了几句言语官司的。”
黄栀从袖兜里递给山月一串风干的盐津梅肉:“谢谢我的好姐姐——我一早便知道,今儿一早太太去了趟城北柳府,噢,就是前知府老大人府上。”
廊下无人,黄栀压低声音,和渐渐亲近起来的山月分享:“每回太太去柳府做客,晚上回来大老爷和太太都要起口角官司——旁人没发觉,只有我知道。”
嗯,黄栀眼皮子浅、又爱钱,但眼招子确实亮,否则也不会才来程家一年半就进了内院。
山月不解:“我以为大老爷待知府老大人十分恭敬亲密?”
黄栀耸耸肩:“是很恭敬亲密,老大人来府上,我们家大老爷恨不能做他的痰盂,亲口去接痰谁知道呢?许是大老爷不喜太太抛头露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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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无人,黄栀谈性正浓,这些话她没跟任何人分享过:院子里头的女人都是乌鸡眼,面上好背地里坏,她一个字都不多谈。
这位山月姑娘不一样,嘴巴严实,从拿银子就能看出来,她前前后后从这姑娘手里剜四五个小银饰了,这院子愣是一句风声都没有。
这贺姑娘能处。
黄栀低声道:“这你看,后院里得宠的肖姨娘、庞姨娘都是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过年节连娘家都不回,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界就是咱们家的垂门.陈姨娘就不得宠,我觉得是因她喜欢游街,十天半月就出去一次,要么买胭脂水粉,要么买糕点茶汤,反正就一门心思想出去溜风儿,大老爷一年就去不了她那几次。”
山月砸吧了一会,问:“老爷对太太呢?”
黄栀立刻道:“还行,正月初一十五能去一回,但如若太太出过门,过后一个月,老爷一定不来,就算来,也不会叫水——”
黄栀一顿:“你知道叫水是什么意思吧?”
山月适时红了红脸,略带羞赧:“听过,不太明白。”
黄栀笑起来:“这腌臜事,不懂的人才命好啊!我第一面见你就觉得你必定命好,你看这才几天,你都住进群芳苑了!往后若是升发了,别忘了我这个小妹妹呀!”
山月看了眼黄栀。
这个小姑娘看上去呆呆的,却很聪明。
没人告诉她,却能猜到群芳苑是程家养来做什么的,猜到她进了群芳苑是什么意思.
山月抿唇一笑:“这些话,别在太太跟前说漏了,咱们姐妹胡诹取乐就行了。”
黄栀唇角一僵,跟着嘿嘿笑了两声:“不说不说,都是玩乐话,入不了东家的耳朵!”
(本章完)
第28章 消失的口脂
第28章 消失的口脂
人的关系,会在拥有相同的秘密时,变得逐渐紧密。
比如周狸娘,虽然对贺氏的恐惧,快要超越家中酗酒后就揍人的老爹了,但一想到两个人缩在三楼看脑浆,好像也没那么惧怕了。
甚至,渐渐生出了一丝丝丝丝的亲近——认真论起来,贺氏还真没害过她,她想留下来,贺氏就想办法帮她留下来,虽然指着她出门送信,但送了信也是给了银子的,上回去绸庄送完信,就半个时辰跑一趟,给了她一小块碎银子.
虽然她不爱钱,但这种做法让人熨帖,至少能让她觉得自个儿有用处。
后头又看贺氏画画。
惊艳。
非常惊艳。
那副《雪树双鸦图》技法娴熟,鹊华秋色,浓淡干湿,虚实布白安排得相当巧妙。
画画的人,看画不看人,贺氏的画虽是临摹,但足可见灵气、惆气和怒气多股气息交融攀延,在薄如蝉翼的纸背上,汇出草木树根、鸟兽虫、农耕渔牧的精魂与神智——这样的画家竟画不出自己的画,竟叫周狸娘心头生出三分心疼。
嗯,生出几分心疼后,周狸娘很想给自己“啪啪”两耳光——她可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看看贺氏吃天吞地的恶相,又需得着谁心疼呢!谁又能给她老人家排面受呢!
除开周狸娘,再比如知母堂的黄栀,自那夜与山月说得半透不透后,这几日愈发亲近,来得十分频繁,同耳报神似,先报“画送出去了!”,跟着报“柳老知府的妻室罗夫人叫太太府上去!”,第三天山月就收到与段氏一并前往城东柳府的消息。
段氏亲至群芳苑,身后的黄芪带两个小丫鬟捧着一溜朱漆托盘,里头叠了件湖蓝色镶斓边的马面裙,褙子也挑了鲜亮的杏色,后头的珍珠头面虽是小碎珠串成的,却也是平民市井里看不见的款式。
段氏兴高采烈帮山月妆扮:“老大人一见你的画就挑出来了.前日呈上去的画,今儿就要见人,照事态发展的顺利程度来看,翻了年头怕就要给你置嫁妆!”
山月穿过耳洞,在杂耍团里,东家要她耳鬓簪,三伏的天,拿针尖胡乱帮她戳了耳朵,天气热,加之日日要簪,洞眼根本长不好,时不时就发肿堵住,连带着脑门也发烫,后脑勺发晕,是桩极其不舒适的事。
到“过桥骨”后,手拿笔吃饭了,这些外相的物件儿用不着了,山月就放任耳朵眼长合拢,只有看到皮肉表层凹陷的小眼,却不见洞眼已经长合的血肉。
段氏见她有耳洞,拿起银针耳坠子就往里塞,一塞塞不进,便在手上暗自使劲。
山月压根感受不见耳朵洞眼刺痛,满脑子只有后半句话“翻了年头就要给你置嫁妆了!”——出了程家这门,她还上哪儿寻仇去?!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而她如今手中有千丝万缕条线,却始终找不到线头,将所有的线编织成天罗地网。
山月如木偶人僵坐在铜镜前,看两只耳朵洞眼都渗出了血,小碎米珠子如愿地坠在耳垂,将嫣红的血迹映衬得越发灼人。
段氏不在乎出血不出血,只在乎这人被点缀得美不美,耳坠终于佩上,她呼出一口长气,抬头看铜镜,笑意盈盈地将双手摁在山月的肩头:“你看,人还是得打扮,往日只见你底子好,如今匀上粉、点上唇,便是县令家的小姐也当得!”
山月静静地看着铜镜,目光却飘忽地落在了段氏的手腕上。
手腕有一圈青紫,两只手都有。
段氏似是感受到了山月的目光,手向上一缩,便将青紫的勒痕藏在了衣袖里,扯开红艳艳的唇角,已近暮之期的妇人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一不小心撞的。”山月收回目光,回了一个怯生生的笑:“阖府上下都仰仗着您,您千万保重仔细。”
松江府并不大,去城东甚至不用过桥,城东头的宅院制式与程家断然不同,门口立起的高柱彰显官家门第的尊严。
柳府就在巷子最里端,自侧门进,一路过三门四垂堂,段氏带着山月熟稔地走在青砖之上,有奴仆上前问好,段氏颔首致意。
山月眼光定在地面上,余光却将场景尽收眼底。
熟悉得不正常。
为什么一届商贾妻,对前任知府大人的宅院如此熟悉?
绕过中庭回廊,段氏将山月单独留在了天井下,自己却急匆匆地进了黑黢黢的内堂,内堂被六幅玻璃隔扇挡住,只能见飞翘的檐角和檐下展翅的蝙蝠。
山月低头敛眸站定,不时听见内堂传来段氏清脆的笑声和陌生男人拖长的声调。
男人年岁不小了,瓮声瓮气的,声音低沉喑哑,像藏了数十载的心机和城府于咽喉之间。
“转一圈!”里间传来段氏扬声:“山月,转一圈!”
山月迈动步子,下颌紧紧贴住衣襟口,在原地转了个小圈。
“抬起头来!”内堂传来段氏的声音:“山月,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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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缓缓抬头,眼睫微微垂下,挡住了眼眸中的光。
内堂半晌没了声音。
山月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还看牙口吗?
看牲畜体格好不好,通常要张大嘴巴看牙口的。
最后也没看牙口,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段氏绕过玻璃隔扇屏风,从黑黢黢的内堂走出来,边走边埋头打理夹衫衣边,看上去眸明眼亮,十分高兴的样子:“走!”
将出柳府大门,段氏便拽住山月的手,掌心拍手背,将激动尽数释放出来:“成了成了!老大人看你不错!明日起,你便同家中的姑娘一道学习,诗词歌赋、礼仪礼数全都学!老大人说每五日你就过来一趟,他托人请了位从内宫出来的嬷嬷告诉你规矩!”
段氏很兴奋:“我便说能成!你是画得好的姑娘里相貌最好的!相貌好的姑娘里最能画画的!若是你都不成,整个松江府没别人了!”
山月适时羞赧垂头,掩饰住目光的错愕——段氏红艳艳的口脂,不知何时,竟没有了。
(本章完)
第29章 反击的开始
第29章 反击的开始
老大人点头,段氏就像得了御赐的首肯。
回程府,段氏欢天喜地绕垂门入知母堂,没让山月退避,山月自然便跟着,见她一路吩咐下去,换了几拨婆子、丫鬟交待,又陪着山月回了群芳苑绣楼。
趁天色没落黑,鱼贯的丫鬟捧来铜质雕镜、二十四色矿质颜料、五匹或石青或靛蓝或湖绿的绸子.
段氏笑:“老大人说你穿青色必定好看。”
山月惶恐:“这样好的料子.”
段氏挥手:“这不算甚,是你自己争气。”
想起老大人披着石青多罗呢灰鼠披风,手杵拐杖,站窗棂前,隔着屏风,在苍翠灌丛中看山月的暧昧——“若我再年轻五岁,这样的佳品,我必不上贡京师你跟着我时,比这还小吧?你爹带你来县衙,县衙没生火,冷得僵脚,你一边唤我干爹爹,一边解开衣襟口,拿胸脯给我暖脚.“
她爹时任老大人的师爷,大人当时虽只是个七品县令,但伯父和父亲都在京师做着官,出身江南清流世家,虽比她大了近半个甲子的年纪,但不凡的出身、舒朗的相貌、正经的官身种种叠加在一起,让她在大人伸手摸进她裙摆时,提不起丝毫拒绝的念想。
后来大人给她找了程家。
程大兴娶她作正室,洞房烛夜那夜,疼痛和落红并未如期而来,程大兴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怒气冲冲质问她:“谁!是谁!”
不过一个渔村的赤脚大夫,平生最大的功绩不过是卑贱地跪在地上吸吮大人被蛇咬破的脚背!
这种穷酸贱货也配质问她!
她撑起身:“是柳大人!你提刀去寻他呀!你到处嚷嚷开啊!你说柳大人给了你一个烂裤裆当媳妇!——程大夫,你敢吗!?你不想给县衙供给药材了!?你不想去松江府了!?你不想光宗耀祖了!?程大夫,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跟你都是柳大人的狗!柳大人把我配给你,想的就是,家生子莫分家!”
程大兴看她的目光跟淬了毒似的,却无论如何不敢再打她第二下。
在后来的日子,倒也能过。
她就像柳大人身边的通房丫头,柳大爷不能娶她,就把她配给了信赖的小厮,虽然三媒六聘成了别家的媳妇,但身子和时间都还是主人家的,柳大人想要,她就得去。
大人恩威并施,既给程家威迫,又给程家甜头,程大兴从屈辱,到不情愿,到漠视,到最后亲送她去柳府.
段氏只觉温暖,又感心酸:若不是老大人老了、致了仕、猛虎没了牙齿,烂狗一样的程大兴怎么敢打她!?
段氏藏起乌青的手腕,这是前两日程大兴从外地回府后,见家里死了个人、新招的女先生又出现私自递东西那档子事,愤怒地拽她质问时,被勒肿的。
她衣服里,藏着的肩膀上还有一大片青紫,那是前两日她去柳府交画回来后,被程大兴一把扔在炕上,肩膀撞到矮几后肿的.
身上还有很多斑驳,有的还红着,有的已经淤青了。
段氏如今看山月如看送福娃娃:这是一个机遇,一个猛虎重新安上牙齿的机会——如今京师炙手可热的天子近臣松了口,答应娶正室,如果这个正室出自松江府,就算大人致仕了又如何!往后五年、十年,谁还敢在大人跟前充老大!
看程大兴还敢不敢打她!
随着丫鬟重新布置,将博物架上摆着的一张美人图收下了,重而摆放上四五件可以移动的梅瓶、双耳斛樽和鎏金香炉,一个婆子拿着软尺来为山月量身,一边量,一边讨好奉承段氏:“太太好眼光,这位姑娘身姿纤弱,骨量匀称,必定能得嫁高门,光耀程家门楣。”
山月喉头泛起一股恶心。
东厢房独个在绣楼二楼,前两日山月闭关画画,只有洒扫阿嬷送饭送菜,今日这热闹倒像在素来安静的绣楼里炸开了串油点子,来来往往的丫鬟婆子引得住在一楼的四位姑娘提着裙裾,巴在楼梯上观望。
姑娘家观望时,嘴也停不了,先是低声碎叨,跟着便传出不中听的话。“哪里来的大小姐,是长了有三头六臂,还是七腿八脚?这么多布匹子能穿得完吗?”
“阿亲不公道,我们哪个房里有这么多摆件?也不怕风吹大了,都给砸了!”
“别说了!阿亲这么安顿,总有她的道理只是翠娘姐姐尸骨未寒,便来新人占旧巢,唉,我这心头,总不是滋味儿”
四个姑娘,就在绣楼二楼楼梯口说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山月怯生生地抬眼望向段氏,什么也没说,但一抬眼就红了眼角。
段氏脸色一变,抬脚让开门槛转身就往外去,声音沉甸甸的,同跟山月说话的声音截然不同:“若是闲,该刺绣的刺绣去!该练琴的练琴去!实在没事做,窗户、门一关好好睡一觉养养肤容也是桩好事!——刚刚除却越越,都七嘴八舌嚼了舌根吧!”
噢,唯一没说话的叫越越。
山月脸上的笑消退了三分,歪头想了想,那日黄芪介绍过,越越是那个旧识之女,林氏。
“你们三个,来程家最短时间的也有一年半了!在后宅里活,能不说话就别说话,能少说话就不说话,实在要说话了也得捡好听的、软烂的、得体的话儿来讲!女人间口舌之争最要命,若出了程家门,还管不住嘴,最后怕是连舌头都要被绞下来喂狗!”段氏语声严厉。
山月听到最后一句话,神色微变,手捏住桌角慢慢握紧。
“如今东厢房住的是新来的舅小姐名唤山月,都离她远着些,若叫我发觉什么招子在月娘身上使,无论是伤了根本,还是皮毛,都给我吃不了兜着走!”段氏厉声:“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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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稀拉拉的:“明白了”
段氏横扫一圈后,变脸极快,转头同山月笑盈盈地打了招呼,便趁着程大老爷还未着家出了房间。
段氏一走,四个小姑娘立刻伸长脑袋,围拢探头看了进来。
待看清山月相貌后,几个姑娘眼里或多或少闪过一丝惊艳。
其中一个眼睛狭长、眼角微微上扬的姑娘不自在地撇撇嘴:“.走吧走吧,没什么好看的,焉知不是来补翠娘空缺的?”
意思是,没什么竞争力,从天而降,不一定是坏事。
几个姑娘被安慰到,刚转过身,便听身后传来一句:“姑娘此言差矣。”
几个姑娘齐刷刷停住脚步,转身看去。
山月神色从容笃定:“补翠娘空缺之人,必不会在我们之间产生。”
(本章完)
第30章 反击的过程(上)
第30章 反击的过程(上)
这句话,成功地引起了这几个姑娘侧眸。
翠娘的死,叫她们结结实实伤了几天心,哀哀戚戚地哭了三天后,渐渐开始后怕——听说,太太给翠娘找了个七十八岁的婚嫁.天啦!七十八岁!这和嫁了棺材板有什么区别!
哦不,还是有区别的。
棺材板不会动,七十八岁的老男人会动、会亲、会打人、会搂着你舔你的耳朵
姑娘们单是在想一想,便绝望地哭得昏天黑地、开天辟地了——她们晓得进程家的门是来做什么的,一开始就晓得,太太段氏穷凶机恶、唯利是图,太太坏,但太太不骗人,说好了进门子是帮她们谋一处高枝嫁人的,或是妻、或是妾,便是妾,也是出身清白的良妾、贵妾,细想一想,怎的都比窝在家里头随老爹老娘随意发卖了强!
她们中有些是自愿的,有些也是不愿的,绣楼里常年四五个姑娘,有些不愿的便日夜哭,哭晕过去醒来接着哭,太太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姑娘若饿得渴得实在受不了了,找上丫头要饭吃,自然也意味着低头了。
翠娘当时低了头,后来没低头,梗着脖子,把脑壳撞了个窟窿——一早就该想到,太太只是承诺了高枝儿,却没承诺过这高枝儿年轻端正
既然翠娘死了,那她的那张帖子,谁去补空?
姑娘们的惶恐不安,直到山月入住绣楼二层才缓和几分,却又在太太亲临绣楼,好玩意儿流水样进入东厢房后,惶恐抵达顶峰——不是来顶翠娘缺的!这样的待遇,从没在绣楼出现过!
既然这个不是顶缺的,那谁去顶!?
为首的丹凤眼姑娘名唤何窈娘,挑眉:“那是谁?”
口吻有藏不住的期待。
山月两步走到博物架前,蹲身打开合上的柜门,拿出一开始放在博物架上的那副美人图。
美人图圆脸饱满,大大的圆眼,配上樱桃小嘴,腮肉粉嘟嘟的,容貌看上去像个幼态的小姑娘,身段却极好,丰乳纤腰,便是穿着宽大的马面裙也可见长腿玉立。
“这是舅家小姐,段翠娘吧?”山月问。
何窈娘不用看就知道是:绣楼的姑娘,及笄之日都会得到一副这样的画,画上画的就是她们自己。
有一幅,就会有第二幅、第三幅第一幅在她们手上,那其他的必定就在所谓的“高枝儿”手里。
何窈娘歪头颔首:“是又怎样?”
山月面色如常地将画重新放回柜子里:“那顶替她的人选,就不会在我们中间产生。”
何窈娘张口想问为何,却被山月猜中后话。
“你伶俐雅致,相貌如迎风吹拂的迎春,叫人亲切;”
山月说完何窈娘,将目光移到巧之、晓之姐妹脸上:“这两位妹妹一个小巧玲珑,如可爱漂亮的碗莲;一个淡雅清丽,如昂首不折的绿萼。”
再将眸光移向一直未开口的林越越,山月愣了片刻后,弯唇一笑:“这位姑娘贵气逼人,不似寄人篱下的孤女,反而有股娇嫩珍贵的气息,像一株.养在深闺的紫藤。”不等诸人回应,山月收回目光,平静道:“我们都不像舅小姐这般,既水灵幼娇又玲珑有致——我们并不满足别人的需求,太太又怎会将我们囫囵送去补缺呢?”
诸位姑娘恍然大悟:简而言之,她们虽各有好处,却都没有翠娘那么幼稚的脸蛋和傲人的本钱,货不对版,段氏自然不会盲目送人出去
窈娘仍害怕,反问:“你确定?”
山月颔首。
“那依你看,太太会送谁去?——既接了帖子,就一定要完成,若这张帖子完不成,那上头起码一年不会再给程家派帖子。”
一直没说话的林越越终于开口,声音软绵细糯,十足的吴侬软语。
山月再一笑:“干说不好耍,我们打个赌吧?”
山月的目光盯在林越越身上。
林越越下颌微微含起,有些犹豫,回眸看了眼同行的姑娘,又好奇又有些害怕:“赌赌什么呢?”
山月转身拿纸笔,刷刷写了个名字,将纸折叠成四方,再借蜡油封了口,单手递给林越越:“若不是她,我给你画一副足以乱真的《山头猎兔图》,在山塘街能卖到二百两银子。”
“若是她,你需答应我,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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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越越眸光跃跃欲试,单手接过封得死死的纸帖,鬼使神差地答了个“好”。
山月朝她笑,笑靥舒朗亲切。
但林越越总有些心头发毛,她总觉得这个新来的漂亮姑娘,虽然看着她,但目光却像透过了她,在看别人。
今天稍微短了一点.因为渊崽(人类幼崽)生病了.码字开始得稍微晚了一点,明天补上。
(本章完)
第31章 反击的过程(中)
第31章 反击的过程(中)
几个姑娘的心绪,暂时被这个不寻常的赌约勾去,其中一个温温软软的程家姑娘,名唤巧之,问:“几时可揭晓呢?”
山月答:“十日之内,即可揭晓。”
程巧之望着身侧的姐姐,柔柔一笑:“太太的眼光自然是不错的,看月娘说话行事的爽利劲,便知她同咱们这些笼中雀是截然不同的。”
巧之身旁的姑娘,名唤晓之,也姓程,轻声嘟囔:“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又看满屋子的装潢,越想越气,尖酸道:“就是靠这虚头八脑的卖弄,挣下的这一屋子好东西吧!”
满屋子珠光宝气,连梅瓶都有三个!更甭提老榆木雕八仙过海带抽屉的妆奁、天青色整套釉色茶盅、鸡翅木琉璃屏风甚至,妆奁里赫然放着几管银制嵌珐琅的青石黛!
一管要价二百文的青石黛啊!
程妹妹巧之,抱歉地看了山月一眼,忙拉住家姐:“嘘——姐姐别说了,太太不喜欢我们吵架,若是传到太太耳朵里,我们又该吃挂落了”
晓之被挑弄得瞬时暴怒。
吃挂落!?她们吃了,这月娘就不吃了吗!?
都是程家预备着攀高枝的东西,凭什么这个从天而降的月娘处处胜她们半子!在吃穿用度上都赢了她们一筹,那在之后的嫁娶上,是不是有好的,先紧着这个月娘呀?!
她们这群人,是不是只能给棺材板做妾呀!?
晓之冲上前去,叉腰欲骂,却被听山月一声轻笑。
“都是砧板上的肉,还非要比一比肥瘦?”
山月平静地望向晓之:“这满屋子的好东西,哪一件写了我的名儿?我若离开程家,我又能带走什么?凡人皆逐利,无利不起早,我享用了什么,总归要拿等值的东西来还付的——若是还不上,你猜我要用什么去填?”
晓之突地想起被撞得个头破血流的翠娘,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能用啥填?
拿命填呗。
她们这群姑娘赤条条地来程家,走时,要么凤冠霞帔,充作程家奉承上官上峰的孝敬;要么白身赤肉,充作程家泥壤中伺奉木草丛勃发生长的养分。
程晓之物伤其类,不再多言。
程巧之却在无人处拿眼角横了姐姐一眼,颇为遗憾地吐了口长气。
众人零零散散离开。
为躲避争端龟缩一旁的周狸娘从里间探出头来,她听不出几个姑娘为了梅瓶、眉黛、红漆高柜引发的吵闹——她并不理解这些玩意有什么好争的?
黄金千两还不如狸猫一只。
她只好奇舅小姐的填缺人选:“谁替舅小姐嫁出去呀?”
山月低头收拾:“谁的身段和眉眼像那幅画上的美人,谁就补缺嫁出去。”
画画的人,对人的相貌、光影细节、景物色调,有奇异的灵敏。
周狸娘在脑子里仔细摸排一遍,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
“太太屋子里的黄芪?”周狸娘惊呼。
黄芪身段极好,年岁也与舅小姐恰当,丰满凹凸的身躯,素日藏在宽大的裙袍里瞧不出来,可擅长画画的人,总能透过遮遮掩掩的布料看到隐藏的真相!
周狸娘连连摆头,率先否定自己的猜测:“不成不成!黄芪陪了太太五六年,人心都是肉长的,太太怎么舍得放?”
山月收拾东西的手一顿,扭头看周狸娘,如同看一个智障。这个只晓得画猫、画树的痴儿啊。
王二嬢一巴掌扇在周狸娘后脑勺:“给老子五百两,老子亲夫都杀!”
周狸娘五官皱紧:“哪来的亲夫这么贵!”
山月:.这猫儿也算孺子可教,前几天还为情郎哭哭啼啼,如今都晓得计算亲夫的价格了。
不知是段氏的威吓起了作用,还是山月那句“同是砧板上的肉”引起了共鸣,一连五日的晨学皆平静无奇,纵然姑娘多、心思杂,也无人将争端舞到明面上。
五日后,段氏如约带山月至柳府,这回不是在庭院里,是被老嬷嬷指引到了一处僻静院落,留下句:“好好学”,便跟着一个婆子急匆匆向里苑去。
一位发髻戴阳刻蝶影银扁方的嬷嬷盘坐矮几之后,眼风锋利地扫过山月,没说什么客气话,直接让山月坐下,说话极为简洁:“老身是宫闱六司出身,柳大人叫我来,是让我教你体面做派,论是琴棋书马,还是柴米油盐茶,都要细细学,日后出门子才不至于丢我江南官场的脸面。”
山月垂眸应是。
乖顺露出的天鹅样白净的美人颈,让老嬷的脸色好了几分。
后续教授的内容慢条斯理又按部就班,山月习得很快,一个时辰落弊,老嬷已满意地称呼山月为“月娘”了,“月娘要回家好生练习,不可仗着天赋聪慧而懈怠。”
山月低眉顺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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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嬷更为满意了:“青凤”呈交给她调教的姑娘,无一不企图从她口中掏出竞嫁的究竟是哪家门楣、哪户郎君?有些姑娘聪明反倒聪明误,以为自己打探的样子很小心隐蔽——她都是千年的狐狸了,凭这些小妖的招数,还想跟她过两招玩聊斋?
这个月娘就很好,教什么学什么,学得又快又好,且绝不发问,绝不打探不该打探的事。
这种识趣聪明的姑娘,叫人省心。
老嬷破天荒地将她送到门廊,见程段氏不在堂内,便预备叫小丫鬟上茶,安顿好山月,以作等待。
立秋天凉,正值柳府上下奴仆裁衣换衣之际,人来人往间十分匆忙。
山月垂着眸子咬咬唇:“便不等了吧?我一人在此赖着,给别人平添麻烦——”
扭头见天色渐晚,乖顺道:“太太既有要事,城东头又离我们家不算远,我走回去即可。”
来时,山月与段氏同乘一架马车。
老嬷看了眼天色,冷笑了一声。
要事?什么要事?床上的要事?
宫闱六司出身的老女官,是凭硬实力爬上来的,骨子里瞧不上比通房还不如的段氏——通房尚且有一铺之地,段氏就像窑子里的鸡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连嫖资缠头都不用费
老嬷定声道:“走什么路?天要落雨,湿了头发要受寒,后头的课怎么上?”
老嬷一锤定音:“你先乘马车回去,我安置柳府的车马送你家太太。”
明天上架,希望大家支持首订,谢谢!
将在凌晨更新上架首章!
(本章完)
第32章 反击的过程(中上)
第32章 反击的过程(中上)
按律制,程家一介商户,坐不起马车。
但基于段氏与老大人、老大人与程大兴、程大兴与段氏的各色复杂关系,程家还是拥有了两架逼仄狭窄的马车。
段氏下车下得着急,石青蹙金丝薄绒兔毛斗篷丢在了车厢里。
回程家下了马车,山月小心翼翼地将斗篷挽在臂间,笑着将路口拐角的笑口酥递给门房蒋老伯:“.听说您爱吃,特意给您买的。”
说话的功夫,见门口廊庑的马房,两架马车停满。
“大少爷回来了?”山月眼梢含水,眉角微挑。
这副神情,蒋老伯不陌生——多少个被送到绣楼的姑娘,说起程大少时都是这副神容。
蒋老伯乐呵呵:“是大老爷回来了,正在内院吃饭呢——大少爷去珍宝斋给大奶奶买诞节礼了。”
山月的笑容浅淡了两分。
蒋老伯看着好笑:这群绣楼姑娘一个两个都分不清好赖,个个都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大少爷的老泰山可是应天府五品的通判!正经官身呢!这群丫头跟义诊时蜂拥来求药的贱民一样!那贱样儿吃的是糠,还以为自己拉的是山珍海味呢!
山月顿时没了寒暄周旋的心思,掐着斗篷绕过廊庑就往里走,绕过垂门直接向正堂去。
王二嬢不太懂,压低声音:“.那老秃头说大臊爷不在,只有老头儿在,你还去正堂干咋子?”
山月面不改色地朝前走:“谁说我要找程行龃?”
她找的就是程大老爷。
拐过山水游廊,内院的丫鬟婆子渐多起来。
山月重新将段氏的斗篷恭恭敬敬地挂在手腕上,唇角弯起,声音也慢慢柔和粘稠起来:“太太的斗篷珍贵华丽,我必得亲送过去才安心的呀。”
王二嬢一愣。
她们四川有种剧目叫川剧,有种绝技叫变脸。
山月不用学,可以直接当名旦。
山月步履轻盈婉和,低眉垂目至知母堂门口,竹帘子低低垂下,光影婆娑间见里屋人影晃动,黄栀和黄芪都恰在门口值日,黄栀见是山月,忙将手藏在袖兜里使劲摆了摆,意思是叫山月先回去。
而黄芪却眼下两圈乌青,眼角发红,整个人看上去疲惫又憔悴。
山月颔首同黄芪问好。
黄芪打起精神看了山月一眼,只觉胸腔翻江倒海。
不过苏州府山塘街出身的穷酸画师,爹娘都不详的野种,如今也是穿红黛绿金贵起来了!
反观她——前日夜深,太太叫住她,说要给她备上二百两的嫁妆,要她风风光光嫁给个临近八十的老爹!
太太说过,她会有好结局的啊!
她的好结局就是沦为要死男人的玩物吗!?
等那老爹死了,她会不会被正室或儿媳发卖出去?抑或是像个礼物一样送东送西,变成一个破破烂烂的石偶!?
而这个怯弱可怜的贱种,有极大可能将嫁入京师豪门,顶着程家精心给她编织的身世,做高高在上的正房太太
黄芪目光戾得含了深井一般的怨。
山月只作不知,温笑着提了提手臂:“太太的斗篷忘记在车厢了,我给太太拿过来。”
黄芪眼风瞥了眼银月贝制成的明瓦窗棂。
此时,大老爷就在里面。
大老爷近日心绪不佳,昨日才把肖姨娘的嘴角打肿.
黄芪提高了声量:“好的!月姑娘给我即可!若是脚程累了,您先去茶室歇歇脚,我给您泡一壶银针来!”薄薄的竹帘子隔绝不了这样又尖又厉的长长一段话,屋内之人听到了声音,用餐被打断,口吻极度不悦:“谁在外面?”
不待山月开口,黄芪抢先道:“是月姑娘来送太太的斗篷!”
里屋安静了一瞬,紧跟着是可闻的紧绷:“太太没有回来?”
黄芪不说话了。
山月求救似的看向黄芪。
黄芪将目光移开。
等待片刻后,山月怯懦恐惧的声音响起:“没,没,太太还没回来,柳府有事留她,我便先回来了.”
里间“劈里啪啦”东西被砸落在青砖地上的声音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地响起。
“叫贺氏进来!”程大老爷声音中的怒气快要溢出来了。
山月肩头一抖,欲哭无泪地看向黄芪,浑身瑟缩着进了里屋。
黄芪心头升起一丝隐秘的快意,嘴里暗骂了一声:“个小缩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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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话骂人是胆小鬼的。
黄栀神色不明地瞟了黄芪一眼:小缩货?不是吧?哪有胆小鬼害怕着说话的声音能大声到,房间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呢?
山月埋头进了里屋,头压得低低的。
青砖地上散落着打翻的菜肴、青菜和碎成片的白瓷盘,紫砂汤盅斜躺在地面上,滚烫的鸡汤混合乳黄的油腥淌了一地,张牙舞爪地在地面织成一张暴怒的面具。
“大老爷”山月带着哭腔。
程大老爷大腹便便坐于上首,腰后垫着软迎枕:“去柳府习得如何?”
“今日授的第一堂课说是自宫闱六司退下来的阿嬷,今日教了行路、落座和伺茶”山月哽咽着说得颠三倒四:“习了一个时辰,阿嬷说我有天赋,叫我回家好好练,以后不丢江南官场的脸。”
程大老爷静听,眯成一条线的眼睛闪过不耐烦的光:“太太呢?你上课的时候,太太在哪里?”
山月摇头如拨浪鼓:“我们在院子里学,太太送了我进院就不见人影了。”
程大老爷脸上的肉颤了颤:“为何太太没跟你一道回来?”
山月迷惘抬头:“我也不知道呀。阿嬷说太太去了书房,许是老大人传她有事呢?——老大人为人亲切和蔼,头一回登门柳府,虽然排场很大,丫鬟仆从站了两大长列,但瞧着老大人与太太间很是亲昵愉悦,便不怎么害怕了“
山月继续道:“咱们家能得这样大人物的青睐,程家不愁不发达,往后我们大少爷必定能扶摇直——”
“啊!——”
“咔擦——!”
一只粉彩嵌银丝盖碗茶盅被恶狠狠地砸在地上!
瓷器劈裂的声音,与山月惊声尖叫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刺耳又解气。
程大老爷动手狠砸了玩意儿,气喘吁吁地怒目圆瞪。
狗男女!狗男女!
这么多仆从丫头在旁边看着呢!
这二人竟还能形容亲昵愉悦!?
程大老爷顿生出将万物四分五裂的杀心!
白天还会有更新!!!
拼啦!!!
(本章完)
第33章 反击的过程(下)
第33章 反击的过程(下)
胖子,一般两个极端,或秉性温吞如老牛,或急躁暴戾如肥肉。
程大老爷属于后者,暴躁起来时,两腮的汗腌进赘皮挤出的沟壑,他看满地的碎瓷、尖锐的边角,有一瞬间,他克制不住地想用碎瓷片划烂这个贺氏的脸!
白嫩漂亮的女人,就像封喉的药、破庙的妖、中元的鬼.美丽皮囊下包藏着祸心!
山月敏锐地感知到程大老爷的情绪,哭啼腔调适时响起:“大,大老爷,我一个字都没说谎呀!您若不信,尽可以去问柳大人”
噢,柳大人——
贺氏,已在老知府处挂上号了。这张脸、这个人,都不能坏掉。
程大老爷升腾的暴怒,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摁压住,并没有消融挥散,反而在幽暗的角落隐秘地蛰伏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火石交汇、岩呈浆生。
“他们.还做了什么?”程大老爷隐忍开口。
山月埋头不敢言语。
“你直管说!”程大老爷怒斥:“这个家,如今还是我做主呢!”
山月嗫嚅:“除却柳大人现身的一瞬,其余时间,太太与柳大人要么被屏风挡着,要么在屋子里,谁也看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收授了什么.我又如何知道?”
山月无措的眼泪从面颊滑落。
收授私相收授什么.?
香囊?玉佩?丝帕?还是银钱!?
柳家除了把他当作收破烂的家生子,还把他当成什么!?
柳家是不是偷偷给段氏银子了?给了那娘们底气,前几日,段氏才敢在他面前施施然地拂袖而去!!
偏偏段氏的箱笼紧得像王八咬人的嘴,藏得严实,根本没机会撬开!
程大老爷的脸憋闷成了猪肝色。
“滚。”程大老爷从喉咙缝里挤出沙哑的声音。
山月仓皇退出正堂。
黄芪早下了值守,却仍扶住高柱等在廊庑,见山月全须全尾地出来,黄芪面孔上有止不住的可惜,深感辰光浪费,还不如拿等待的时间为自己的前程奔走一二。
山月见到黄芪,却难掩感动:“原你一直等我呢!”一旁说着,一旁如找到主心骨似的牵住黄芪衣角:“老爷一发怒,我便心惊,草草几个来回的对话,叫我像生熬了几世一样.”
山月牵引黄芪向外走,抹了把眼角:“太太脾性虽好,大老爷却是个炮仗筒子.好歹托赖太太宠你,你这日子也不算难过吧?”
宠她?
黄芪简直想笑出声。
是,是宠她,正把她往死里宠呢!
黄芪彻底失去和山月兜圈子的兴趣,手一甩便想彻底丢掉山月,手臂刚一动,却听弱弱的声音响起:“.不过,听他们说,太太要你代替原先的舅小姐嫁到西北去?——你,你也愿意?”
黄芪怒气腾地一声冲上脑髓,连日来的悲戚和委屈叫她猛地将手一抽:“你个小贱蹄子!瞧上去老实巴交,心眼却比泥点子还脏!竟敢拿这事来膈应我——我告诉你,你莫在旁嘲弄我!大不了我们拼个鱼死网破,我烂死在程家,你也别想安安稳稳地做太太梦!”
黄芪怒气冲冲,胸腔起伏,似要把浊气尽数吐出。
她以为山月会认怂大哭,却见失了重心的山月缓缓站直,好整以暇地垂首理了理衣角。一声讥笑,从山月的唇角泄出。
“你同我拼个鱼死网破有什么意思?又不是我让你嫁给耄耋老翁的。”
暗廊之下,山月缓缓挺直脊背,眸光里好似闪着火光:“你个蠢货,身处绝境,困兽尤斗,你却仍只知一味耍狠记恨——且把脑子从脚后跟拎出来用用吧!”
山月来程家不过半月,众人都觉得憨厚老实的贺氏,如今眉梢眼角浮现出的凌厉,好似换了一个人。
“好好想想,当初,太太为什么要叫周狸娘回家吧!”
山月目光投向垂门所在的东南向:“一个小小黄连,尚且能帮周狸娘在垂门周旋私自传递物品,你在太太身边做了五年的第一人,漏得跟筛子似的垂门,你难道不是想出就出,想进就进?!”
黄芪如后脑被狠敲一闷棍!
“按律例商贾不可买卖丫鬟,程家是没有资格豢养家生子的!你与绣楼的姑娘不一样,你家在城中尚有亲眷,内外相通,你老子娘火速给你找个定了亲的男人,拿出收受彩礼的凭据,咬死了你已有婚约,太太便也只能作罢!舍不得西北那门生意,就全凭太太自己想办法去!找人牙子再买姑娘也好,找个清倌充数也好,你都能金蝉脱壳!”
山月怒喝:“再不济,你若肯自毁,爬上大老爷的床也好,一个木头棍子把自己交代了也罢,难不成太太还能把失了贞洁的女人送到权贵床上去!”
山月一声讥笑:“明明有周狸娘成功脱身的良策在前,你偏偏不会用,放任自己被困在程家这四四方方的后宅院里,连拼一拼都不肯!你又何苦跟我说什么玉石俱焚的狠话!——不过是条认了命的虫,就别装成贞烈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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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芪脑子嗡嗡的,像钻进了蜘蛛精心编织的丝网,膝盖一软,脚下不稳,险些一跟头栽在地上。
是是是啊!
她甚至没有想过反抗!除了怨,就是恨——她老子娘和绣楼那些丫头的爹妈可不一样!虽是老实巴交的农伙,却也是不肯叫姑娘跳火坑的!就算被逼着跳下去,她至少应该趁着夜色,找个空当,出了程府也爹妈好好商议一番啊!
都赖太太!
她全然被太太那句“你一定是有个好结局的”给糊弄住了,兵临城下了,竟也不肯开窍!
黄芪茫然转身,脚下步伐不稳,跌跌撞撞往外走。
山月深剜了一眼黄芪的背影,转身便寻上了黄栀,埋头道:“你若想当上正堂的大丫鬟,一个月多上二两银子——今晚上就把垂门盯死喽!”
话落地,山月转头回绣楼。
时至巳时,东南角传来一阵喧嚣,丫鬟、婆子尖利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回荡在程宅上空,没一会儿便有一众外院的小厮浩浩荡荡来了绣楼,垂首说了句“得罪”,便钻进各个房间四下搜索起来。
王二嬢气得不行,在山月耳畔嘀咕:“.那死胖娃想搜段氏的房就搜呗!非得拿了上下所有人来作筏!”
山月勾唇一笑:“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半夜乔装出门,垂门值守不利,大老爷震怒,正好给了搜府的由头——单独只搜太太的屋子,用意岂不是太明显?自然要将所有人都拖下水,才好顺理成章地打开太太房里的箱笼啊。”
王二嬢与山月说着话,那头前来搜查的小厮将东厢房的箱子打开,从中掏了张压箱底的画来对光查看。
画上,一左一右,赫然是两个男人。
上架后,保底三千字,力争日四千,这对阿渊来说是很压力的字数,但因为这本书相对于之前的发文是改变了风格和调调的,是一个冒险和改变。
阿渊也希望看惯了一纸这样轻喜的书友能够试着看一看这本新书。
谢谢大家!
(本章完)
第34章 相似的画像
第34章 相似的画像
搜查的小厮如获至宝,高高扬起的画纸,像胜利的风帆:“这是什么!这怎么有两个男人的画像呀!”
王二嬢冲上前去,几巴掌连连拍在小厮天灵盖上:“长个嘴就逼逼!老子看这就是画的两座山嘛!”
小厮一边护住头,一边狼狈向后退,挣面子般恶狠狠反击:“等我把画儿交给老爷,你们几娘们吃不了兜着走!全都得被赶出绣楼!”
周狸娘泫然巴在门框偷觑,下意识扭头向山月寻求帮助——不知怎的,无论情形多么危急,她都一定有办法扭转乾坤。
却见山月不咸不淡地双手抱胸,依靠着窗棂,冷眼旁观。
周狸娘眼里包着两汪泪,惶惶然地又将目光落到小厮手里的画纸上。
是,是,是!
确实是两个男人,都只画了侧面骨相的起伏!
一个是年轻男子的相貌,一个明显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但二人的骨相走势,十分相近,瞧上去分明是年轻与年老的比对!
这绝不是什么心上人的画呀!
这是构陷!这是污蔑!他们在污蔑山月!
周狸娘想明白后,当即就想抬步冲出去,可长期压抑下的胆怯叫她无法动弹,周狸娘崩溃地仰面哭出声。
山月探步前行,单手递了张麻绢出去,语声冷冽:“别哭了,都不会有事”
顿了顿,山月唇角难耐地抿一抿:“我保证。”
但她不保证,今晚,谁会有事。
周狸娘掌心紧攥绢帕,心里升腾出奇异的暖意。
她泪眼朦胧地看向窗廊外,兴高采烈扬着画将去邀功的小厮。
画纸被卷成几轴,画上的年轻男子,眉舒眼展看起来有些熟悉.
周狸娘不自觉眯了眯泪眼。
这眉眼,看上去有点像大少爷呀。
年轻男子是大少爷,那画上那个老年男人,又是谁?
周狸娘嗫嚅嘴唇:“.若是被赶出去,我们便一起走。”
山月微微抬头,下颌角精致折叠,露出尖尖小巧的鼻头和微红的唇瓣,她看向天际尽处的那轮弯月,像一把取命的镰刀,笑了笑:“走?走什么走?我们留在这里看看,究竟是弑父,还是食子。”
***
不到半个时辰,慌乱的脚步声在二楼铺木板上“嘎吱”作响,门被一把推开,黄栀飞扑进门,喘着粗气:“.大老爷发疯了!大老爷发疯了!月娘你闯大祸了!侬赶紧跑,侧门有个狗——”
黄栀忠诚地合盘托出私藏狗洞。
“洞”字还没说出口,有些面熟的婆子踹开门,不容山月说话,揪住山月的手膀子便往外面拖,引得黄栀一声尖叫。
婆子蹙眉:“你在这作甚!”
黄栀挺身道:“我来提前捉拿月姑娘!”
王二嬢:有一点忠诚,但不多。
山月从绣楼被一路拖到正堂,正堂所有人都哆哆嗦嗦地耸着肩,里间频繁传来重物砸地的声音,轻微泄出几丝段氏的哭声和程行龃温声劝解的低沉。
婆子撩开竹帘进正堂,将山月一把猛拽到地上。
地上满是碎瓷。
能摔的东西,已经摔得差不多了。
段氏遮袖嘤嘤哭,侧脸有清晰可见的五指巴掌印。程行龃坐在段氏身侧,将母亲虚拢在怀中。
“贱人!你这个贱人!周氏前车之鉴,你身边的一等大丫鬟也心思不单纯,甚至这个贺氏也摆了你一道!——贺氏,已经在.挂上号了,这时候出这等春心萌动的岔子!程家的前程要不要!你儿子的前路要不要!治家不严,我程家有你,当真是祖坟买错了山头、敬错了香!”
程大老爷胖,但劲大,探身一把扯过段氏的衣襟领:“这些损失,你怎么赔!?拿你在别人床上的骚劲儿来赔!?还是浪叫来赔!?”
山月也用袖子遮眼嘤嘤哭。
程大老爷这顿暴怒,是从下午段氏晚归积攒着,一直憋到现在。
中途由黄芪私自出府点燃,如今被这幅画掀到了濒临爆发的临界点。
他哪是因为治家不严而暴怒?
分明是因为头上那顶帽子越戴越绿而无能狂怒。
偏偏,这个说辞,是无法宣之于口。
当弹弓被拉到最强的点,发射出来的力量,一定是最大的。
程大老爷的怒气在不断的叠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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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山月要做的,就是辛勤地往里添柴加火。
山月“哇”的一声嚎哭:“不是春心萌动!不是春心萌动!我没有情郎!我清清白白一身!这画的.这画上的”
山月忍耐地住了口,却放声继续哭道:“冤枉呀!冤枉呀!这画上的不是情郎!”
程大老爷抬脚踹翻山月的肩膀!
山月的手背从碎瓷片上划过,瞬时鲜血涟涟!
程行龃立刻开口:“爹!慎行!破了相的次等货卖不上价的!”
山月匍在地上痛哭。
程行龃却如被启发一般,伸手拿过那张画,蹙眉看了许久,方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神色染上几分轻松:“.爹,你看,这画上左侧之人,与我是否有几分相似?”
程大老爷半信半疑地接过画,抖正了细看,抬头看看程行龃,再低头看看画,脸上的团肉抖了三抖,将画纸拍在了身侧,清了清嗓子:“左侧之人既是我儿,右侧年迈之人又是谁?”
程行龃自信笑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姑娘家隐蔽的心事,您又何必追问到——”
“是老知府柳大人”山月匐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一开口便截断了程行龃的后话:“上一回我胆大包天,隔着屏风偷觑到柳老大人的侧面老大人脊背清直、被鹤氅裘,晦郎臣姿我从未见过如此大官,便偷偷着画下来.”
程大老爷手攥紧,将画双手端起,再次凝眉细观。
段氏的哭声渐小些。
程行龃却从后背生出几分莫名的仓皇,不待他开口,便听程大老爷低到穿破砖层的声音,不似先前的怒火滔天,而是阴冷到骨髓与裂缝之中。
“你说,左侧是大郎,右侧是柳大人?”
程大老爷反倒笑一声:“我怎么看左右两侧之画像,眉弓、山根、下巴、眼角.很是相似呢?”
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35章 匍匐的前进
第35章 匍匐的前进
山月仍匍匐在地,碎瓷片划伤了手背,隔着夹衫衣生疼,她努力调整姿势,不让自己膝盖触碰到地面——她若屈膝跪死敌,死后小鬼笑贱贫!
段氏的抽泣瞬时一滞,猛地抬头,双目圆瞪:“程大兴,你什么意思!”
程行龃一开始并未立刻明白,待咂摸过味后,神色最先是惊喜,随后变为迟疑和诧异,最后双肩向后一缩,变得隐忍缄默。
程大老爷并不理会段氏,挤在肉里的三角眼迸发出摄人的精光,死死盯住山月:“画画这玩意儿,阿拉不懂,但也听说过,画人是画骨,画景是画韵”
程大老爷声音拖长:“你这副画的意思是,大郎和柳大人,相貌很相似?”
山月半仰起头,神色张皇无措:“我不知道.我画完才发现,大郎和柳大人竟有六七分的相似.寻常人兄弟、父子、姐妹之间有四五分相似已很难得.柳大人年纪上去了,加之素日蓄须,得幸我是画画的人,这能得以从眉弓、眼角的骨相延展画出完整的侧面.”
山月大哭:“我画这幅画本是无意!——我,我,我情郎总不至于是上了年岁的柳大人呀!”
是啊。
你的情郎不是那柳知府,但有人的情郎是柳知府啊。
戴绿帽子,也就罢了。
甩给他一个玩烂了的贱货,也就罢了。
把他当柳家配种的牲口,也就罢了。
他一直以为,儿子,至少是自己的呀!!
至少儿子不存疑的呀!
他拼上性命、拼上尊严,什么烂货都要,什么脸都丢,不就是为了程家光耀吗?!不就是为了他忍耐了,他的血脉就能张狂吗!?男人活这一辈子,忍气吞声、吃苦受累,不就为了留种吗?!
为了保证血脉,只要段氏出过门,他必定一个月之内都不会碰她.这样严防死守,竟也拦不住吗?
不,不。
他现在想扇自己两耳光。
垂门松得像系不住的布袋子,人就像泥鳅一样,“梭”的一声就滑出去了,便也可以“梭”的一声滑进来他在深山里买药、采药,段氏没出去,难保那柳知府不进来?
别人的婆娘睡起来滋味好,在别人的床上睡别人的婆娘,滋味岂不是翻了倍的舒服?
他忍了大半生啊。
忍了半辈子啊!
他现在怀疑,儿子不是他的?!儿子现在有可能不是他的!?
程大老爷缓缓站起身,因肥胖,脚后跟滑拖在地面上,几步走到段氏面前,像山一样横在段氏面前,庞大的身躯将段氏死死笼罩,光一丝丝都透不进去,段氏的脸上灰黑一片。
程大老爷单手掐住段氏的脖颈,另一只手缓缓扬起,像随手扇苍蝇一样,“啪啪啪”地连续扇在段氏的左右两边脸上!
“程行龃,是不是我的种?”
十个耳光后,程大老爷死死掐住段氏的下颌,问道。
段氏眼冒金星,双手紧抠在杌凳上,哭得涕泗横流:“是!他是你儿子啊!他姓程啊!”
“啪啪啪!”程大老爷继续扇!
扇够十个,再次停下。
“我再问你一遍,程行龃是不是我的种?”
段氏已经耳鸣,脑子嗡嗡直响,头部不由自主地来回晃动,眸光木然,还没来得及说话,天雷地火一般的耳光再次降临,段氏的头像被扇得翩飞的蝴蝶,耳畔便一片模糊,挣扎着抬起头只能看见程大兴肥硕那张脸和赤红的双目。
段氏一声尖叫:“不是!不是!不是!你欢喜了吗!”
程大老爷手停下。
段氏惊声尖叫!
这些年,吃过的耳光!受过的鞭子!勒肿的手腕!撞碎的肩胛骨!身体上切肤的疼痛从心瓣涌上喉腔!
“你胖得流油!我光是想起来就恶心!你抱我就像一座肥腻的肉山压在我身上!我恶心了二十年了!啊!啊!啊!你浑身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大人一根汗毛!”段氏双手张开放在身侧,歇斯底里地闭着眼吼叫。
山月背对着,只能看到程大老爷的背影。
山月抬头,迅速扫了一眼一旁的程行龃,随即恶心得要吐出来了——这个八尺高的男人,龟缩在一旁,亲母快被打死了,还假装看不见,整个人如同一只可有可无的影子。
段氏撕心裂肺地嚎完,静默片刻后,终于迎来程大老爷暴风骤雨一般的狂怒。
程大老爷撒开手,段氏猛地坐回椅凳上,程大老爷死死抿住嘴角,随手从身边反手拿了只斛——“啪嗒!”斛砸碎在段氏的额角!下一瞬,四五注血液从鬓边和额头缓缓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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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大老爷咬牙切齿:“我会打死你的,我一定会打死你的”
说完便转身要走,双眼已染上了血红一片,口中低喃,像是在跟自己说话:“药庄的账簿、库房、地契.明日就要交给二郎虽是庞氏生的庶子,但至少是我的.至少是我的.至少是我的种”
程大老爷快要走出正堂之际,后脑勺被钝器连砸三下,人立在原地,微微一滞之后,整坨人靠着门框缓缓向下滑落,最后如大山崩塌轰然倒地,一大片鲜血从后脑勺蔓延开来,睁开的双眼就像这片血网中的点睛之笔。
而他的身后,站立着他血脉不明的长子。
程行龃双手里握着一柄半臂长的精美绝伦的大方铜镜,喘着粗气,无措地站在原地,隔了半晌,只听“咣当”一声,铜镜砸落在地,程行龃不可置信地向后倒退两步,直愣愣地跪倒在段氏身侧。
“啊——”山月的尖叫适时响起:“啊——啊——救命啊——死了!人死了!”
正堂外守着的小厮、婆子冲门而入。
段氏摇摇晃晃站起身:“出去,退出去,快出去!”
她不得不强撑住身体,厉声道:“老爷晕倒了!请大夫!去请.请相熟的曹大夫来!没有我命令,谁也不许进来了!”
立刻转过身来,将头顶的血迹用袖口一抹,把跪在一旁痛哭的儿子一把扯起:“哭什么哭!立刻将你爹身下的血迹擦干净!把你亲妹子叫进来!不想背一个弑父的罪名就给我打起精神来!”
人来人往的慌乱之中,山月趁乱迅速向前爬行,爬到程大老爷的尸身旁,侧过身动作极快地藏起了什么。
大家难道不想用月票来庆祝一下死胖子的死吗?
(本章完)
第36章 质疑的讥讽
第36章 质疑的讥讽
山月做完一切,以袖掩面,迅速退到角落里,双膝蜷缩着低低哀泣,余光瞥见幕幕——
如,程行龃踮脚避开血迹,探身去寻程大老爷的鼻息,又被吓得一屁墩瘫坐在砖上;
如,段氏蹲在程大老爷的尸身旁,顶着满头的血,拼了命地扇程大老爷大嘴巴子,一边扇一边哭。
再如,大夫斜挎药箱跌跌撞撞赶来,脉搏一搭,微微张嘴转头看向段氏:“.还,还给大老爷他开药吗?”
问得很有余地。
人死了,还开什么药?
段氏如今已换了身衣裳,脸上的肿胀难消,但头顶的血好歹止住了:“开呀,为何不开?大老爷向来心宽体胖,又喜食肥肉,我劝了多次劝不住,这不,今天夜里,他猛地一起身就砸地上了,我跟大郎一个妇孺一个幼子,怕得要命,特意请了曹大夫您来定夺。”
曹大夫连连哈腰,态度亲和:程家是大主顾,松江府排得上号的医堂都从这儿买药材,程家卖药也论亲疏,离得近的什么难药、稀少药都能分给你,离得远的、素日没把程家几个爷们伺候好的,程家压根不给你供货、神农堂也不认你的方子不给抓药,凭你又再强的杏林手艺,开不出药,你又怎么治人?
万幸,他和程家向来关系好,老乡加老根,素日不光看程家几个爷们、太太的病,也看绣楼里换了一拨又一拨的姑娘小病小恙。
程家的隐秘,他基本都晓得,包括前些天死掉的舅小姐。
明明人都死了几日了,房间里还在煨药汤
程大老爷死,估计也得这么搞——这老爷子死了,那大少爷不还脆生生地站着伐?父死子继,程家垄断的药材生意最后也得归拢到大少爷那处去,他又何必得罪下一任掌门?
曹大夫从善如流,大笔一挥写下药方交给段氏:“.大老爷人胖最忌卒中,血之与气并走于上,则为大厥,厥则暴死。气复反则生,不反则死——三天的药,吃吃看,气若能反就活,反之.太太节哀顺变。”
正堂的门大开,段氏掩眸低泣。
曹大夫一走,正堂持续封锁。
程大老爷的尸体已被合力搬上床榻,黄芪已被程大老爷十个板子打得昏过去,段氏身侧无人,便只好唤来黄栀:“.四处去找些冰,窖里有的尽数拿来。”顿了顿又道:“给马厩的黄芪送点金创药去,能不能全看命了。”
看黄栀迷茫的模样,段氏叹了口气,深叹身边无人可用,便索性把正堂彻底封锁了,任谁也不能进出,垂眸看了眼缩在角落的山月,目光不明,招手叫来黄栀把山月带到内堂去。
程行龃因弑父而产生的恐惧情绪,不知怎的渐渐消散,精神漫上浓浓的困乏,大喇喇打了个呵欠,同亲娘道:“娘,我好累,我要歇一歇”,转身睡到间窄铺。
一个通夜,段氏都在强撑体力,善后了事。
天际升起一抹鱼肚白,段氏把程行龃轻声唤醒:“大郎——”
程行龃睡眼惺忪:“娘?天亮了?”
段氏怜惜地摸了摸程行龃的额头:“起床了吧?今天还有事要做.”
程行龃擦擦眼,这才渐清醒过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他把他爹脑壳敲破、他爹死了.程行龃脑子慌了一瞬,但立刻平静心绪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话:“娘,我到底是谁儿子?”程行龃目光灼灼地看着段氏。
段氏没想到儿子第一句话问这个,略为诧异,又兼带羞惭地偏过眼:“你能是谁的儿子?你便是连你娘也不信了?”
程行龃不说话,神色却带着急切:“我从小便与不一样,他肥头大耳,我却翩翩有礼;他粗暴横直,我却温润如玉!娘,你便告诉我吧!他已经不在了,我保护了我们母子!我应该知道我父亲究竟是谁!若柳大人是我父亲,我必当好好读书,又何必钱去捐官蒙荫!若我有个好出身,便是在你儿媳面前也抬得起头些呀!”
段氏眉头蹙紧:“柳大人身清高洁,我又怎会让他的孩子唤程大兴那种人这么些年的父亲?这岂非对柳大人的侮辱?没得叫柳大人如松柏一样的人物,落进这污糟肮脏的泥潭里!他做了一辈子官,如今年岁渐长,怎可叫他晚节不保?这些话你休要再说!“
段氏动了怒气。
程行龃慢慢松开手,看亲娘的眼神多有复杂,再一眨眼,所有情绪消弭殆尽。
段氏叹了口气,脑子仍旧嗡嗡作响,神容焦灼道:“如今当务之急,是遮掩好你爹的死讯。昨日曹大夫的病案我已收录,今夜正堂就挂白布传丧,棺材现去买一只看得过眼的,你爹的殡仪,恐怕程家上下宗族耆老都要来,你千万盯着,莫让你那二叔和那庶子抢了先。”
段氏一桩事一桩事地交待,并没发现她多说一个“你爹”,程行龃的眼神就暗下几分。
段氏说完,想了想,蹙眉开口:“那贺氏该怎么办?”
程行龃不解:“贺氏?贺氏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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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氏说不上来,她总觉得昨夜怪怪的,却说不出哪里奇怪,一步连着一步,一环衔接一环,好像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把一切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程大兴向来脾性暴烈,但从未像昨夜那般不分青红皂白地发火,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清楚她与柳大人的关系,但从未怀疑过程行龃的出身
昨夜像一出编排好的大戏,每个人各司其职、各成其角,一点点唱出最后的结局。
是巧合吗?
一个巧合是巧合,两个巧合是线索,三个巧合,就是真相。
段氏看向隔开内堂的芙蓉蝶紫檀木隔板,有些迟疑道:“我觉得贺氏不对劲,她看似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在关键处什么都说了,不,不,她在暗中引导你爹.”
程行龃不想再听见一个“你爹”,立刻开口截断,口吻嘲讽:“娘,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这小丫头片子了。”
还有一章,会晚一点。
(本章完)
第37章 漏开的大门
第37章 漏开的大门
“不过是无根无基的小姑娘,对我有少许依赖和眷恋,私下里画了我的画像,兼之仰望柳大人此等五品上官,画师画像岂不正常?”程行龃深觉亲娘草木皆兵。
照他看来,不过是注定有此一场。
他很早就看不起程大兴了。
字不认识两个,诗书礼仪、词画古玩皆不知一二,甚至未达皮毛,却偏偏喜欢搭台子充面子,家中不知消耗多少银两买了几何画张,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掺杂,他曾听闻街头骨玩店的掌柜背后取笑:“.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俗胖子,便是卖苏州片里最劣等的那一拨给他,他也发现不了!”
他当时臊得脸都红了。
家中发迹的过程也充满了屈辱,不堪一提,八年前,他在那群趾高气扬的京师贵人面前,连一条狗都不如,不不,他与狗相差甚远——那位紫藤模样的贵主身边有条洁白无暇的细毛犬,吃的奶竟是人乳,走路时高高抬起的下巴,和他的主人如出一辙。
有一次,他不小心扯掉了那条狗的一根胡子。
佩着紫藤流苏金簪的贵主儿,笑着叫人压住他,拔掉了他最靠里的那颗大牙,笑说:“.便宜你了!胡子对狗可重要了呢,你这颗大牙却可有可无.就算没了,也不碍什么观瞻——只一点,往后别咬排骨!咬不动了!”
所有人都笑起来。
他毫不怀疑,在这群人面前,他毫无尊严。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他是官宦子弟,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承受这般凌辱?
如今有一个改命的机会就在眼前,不,这个改命的机会,一直都在,从他出生起就在!
可他的母亲却为了种种世俗虚名和个人恶心的、肮脏的、不堪一击的情感,叫他硬生生做了二十六年商贾的孩子!
甚至,甚至他的妻子!
世俗传言中温婉贤良的大少奶奶,只怕也是面上恭顺温柔,私底下也在用“官家小姐”那一套来嫌恶他、看低他、恶心他吧!
还不如拿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待他!
至少这样,他能够真心愉悦些!
可恶!可恶!可恶!
程行龃翻身起床,看着生母:“您别想了,您一辈子在后宅深闺里磋磨,看人看事片面又幼稚——贺氏蠢是蠢了点,如今却已在柳大人处挂了名号,大老爷身亡,正是我们孤儿寡母急需外援的时刻,此时动贺氏岂非自毁长城?”
“再者说,经此一役,她更与我们是拴在同一根线上的蚂蚱,难不成她还能报官去?报官不又落在了老大人手里?——虽说新知府与老大人打过擂台,可到底同是江南官场的同僚,打狗还看主人面呢,新知府不至于一点面子都不给老大人吧?贺氏只能一辈子死守着这秘密过活!”
“我们只需好好地出殡、下葬、盖土,等清明、除夕好好给大老爷烧纸烧香,这件事,不也黑不提白不提地过了?”
福兮祸所依,如今想来程大兴的死,焉知不是桩好事。
程行龃温声劝慰着母亲:“你若实在不喜贺氏,就将她拴在身侧,小小孤女又能翻出什么浪潮来?”
看了眼对间紧闭的房门。
不知是他错觉,还是真的发出了味道,他好像闻到了尸体腐烂的恶臭味,甚至眼前闪过一幕白胖蛆虫蠕动的幻觉。
程行龃厌恶蹙眉:“大老爷尸体的冰放多些,仪容叫人整理整理,衣裳就不换了,免得带出一股臭气——等停完灵、吊完唁,再换成寿衣,到时候将先前的衣服烧了、撕了的,都方便些。”
段氏半坐在床沿,思考片刻后缓缓点头,招手唤来黄栀:“你在隔间收拾个偏厢出来给贺氏住,叫她等大老爷的病好了再出去。”
黄栀埋头进里屋,看山月正端坐着在八仙桌后,小口小口抿着浓茶。黄栀轻手轻脚地掩好门,借给山月倒茶的功夫,低声道:“.大老爷怕是死了,太太叫你不准出正堂——我也不知太太要做甚,你要是求个稳,今晚上就可以跑,我负责值夜,我给你开个小门,侧门西北角的狗洞一直都在。”
她和贺姑娘,都是真金白银打下的情谊啊!
否则,那珍贵的狗洞,能泄密给她吗!
那可是她自己留给自己最后的保障呀!
山月接过茶壶,反手给黄栀倒了一杯热茶:“多谢,狗洞,争取下次再用。”
这次还是先挣命。
挣别人的命。
山月将茶盅递给黄栀:“黄栀姑娘,您帮我给二嬢带个话,请她趁夜去寻绣楼一楼住着的那位何窈娘。”
黄栀“啊”了一声:“你跟她还有私情?”
山月:?她是不是想说的是“私交”?
山月摇摇头,甩开思绪:“何姑娘不是二房何太太的亲内侄女吗?——请二嬢告诉她,托她给二房何太太带五句话,大老爷身死,长子嫌疑重,尸体有蹊跷,一跃成家主,择机在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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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栀并未说不相帮,只道:“何姑娘能去说吗?”
山月很笃定:“她必去——自家亲姑母做家主太太,还是做个手无实权的二房夫人,哪种受益更多,只要不蠢,都能想通。”
黄栀便歪头认真记下。
山月朝其微微颔首,郑重开口:“多谢你。”
黄栀脸颊红了一红,没多说话,反而转身向外走,走到一半,转过身来挠挠头道:“.我没帮你啊!我传这个话,是要找二嬢至少要五钱银子的!”
简单的银货两讫关系,就不要被私人情感玷污了。
山月点头:“我知道。待我出去,我再给你一枝纯银造制的树杈子,正好和先头那只小银蝉配上对。”
黄栀开门,向段氏恭敬回禀:“.贺姑娘说住哪里都是程家的姑娘,都感激涕零、无以言表,只是她两日没梳洗了,想回一趟绣楼拿点换洗衣服,看太太、大少爷可否?”
这等小事,有什么好通报的?
不待段氏反应,程行龃不耐地挥挥手:“你帮她跑一趟即可,速去速回,正院的门不能一直开着等你!”
(本章完)
第38章 丧礼的看客(3000字章节)
第38章 丧礼的看客(3000字章节)
黄栀脚程快,不到半个时辰就从绣楼回来,顺道给山月带了一包袱的衣裳、鞋袜、漱口的竹盐、陶杯、碎茶叶、消火的蒲公英干草.
一大包袱非常全面,在这小偏厢,苟活个大半个月,不是问题。
山月:我是软禁于此,并非在此扎根
黄栀一边掏东西,一边低声道:“我跟二嬢说清了,二嬢说待午憩立时去说,叫你放心,如若何窈娘不听,她拽着那丫头耳朵也把话灌进去。”
当然,原话不可能这么文雅。
但黄栀自诩是不识几个字的文化人,都不敢想象王二孃是怎样把屎尿屁说出那么多样的
山月颔首,再次郑重道谢:“多谢你。”
黄栀摆摆手,撇撇嘴:“这回,我没要二嬢的银子。”
山月有些疑惑,单纯的金钱关系不再单纯了?
黄栀道:“我想好了,你这次传话,算我惠赠你。但待你嫁出程家,我得当成陪房跟你走。”
程家这破工是一天都不上了!
那点买命钱是一天都不想领了!
这鬼地方,七天死两个人啊!
这是上工,还是上坟啊?!
这个工,风险太大了,上得没安全感,狡栀三窟!
黄栀决定,迅速作切割:还不如选这位贺姑娘!人聪明!指缝大!相貌漂亮!心地也不算太坏!虽然偶尔表情冷得像座冰山,但大部分时间都装得很温婉,还算是条好出路!
“但你得给我程府一等大丫鬟一样的月例!我还要一旬一休,休息日也要发月例!三餐包饭,节气还要发礼信!”
黄栀一张口,不像来求职的,像来发薪的。
“传话递话的活我能干,但凡有危险的,我不干啊!”黄栀挠挠头,想想还有啥没想到。
山月哑然。
她自己尚且飘零无依。
黄栀却连对家牌面是好是坏都不晓得,就敢全压——真是个胆大心细点的赌棍!
山月不敢回应,更不敢给任何人任何承诺,但昨日已向周狸娘承诺了一句“我保证”,今日山月紧紧抿唇,轻颔首,沉吟道:“我尽力。”
我尽力给你提供.这样优渥的差事.
我也尽力不死。
虽然怀着必死的决心复仇,但她尽力,尽力不死。
黄栀还想说什么,却听正堂外间程行龃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月娘——月娘——你先出来。”
山月站起来,手背迅速揉红眼睛,敛裙碎步出去。
程行龃神容疲惫,高坐上堂,啜了口茶,随手给山月指了个位子,见山月探头找人,便道:“母亲作安顿去了,我实在累得慌便坐着歇歇——我简单同你说几句。”
山月仓皇垂首,语带哽咽:“是。”
程行龃不在意地摆摆手:“你莫怕,若想处置你,昨夜便动手了,叫你龟缩在正堂也是为了保护你,你不必想多。”
程行龃抬眸看山月,姑娘眼角红彤彤,一看就知昨夜熬了个大宿。
程行龃心中讥笑:女人嘛,就是兔儿胆,这么破胆量,怎么可能敢给他们设局?怎么可能有能量给他们设局?
程行龃招手叫山月坐下。
山月战战兢兢坐了个屁股边。
“昨夜之事.”程行龃话在嘴里囵了一圈。
“昨夜什么事?”山月如坐针毡:“昨夜不过是大老爷摔倒了,碰到了脑壳,人就晕过去了,我当时正在正堂和太太画画,亲眼目见此事,吓得晕厥过去便没有回绣楼”
程行龃手一顿,跟着恍然大悟样:“对对对,就是这个样子.”
好像有种话都被山月说尽,程行龃陷入不知该从何入手的踟蹰。
山月眼睫微颤:“便是为着大少爷,月娘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的。”
程行龃彻底放心,长长舒出一口气:不到万不得已,他确实不想杀贺氏,贺氏如今搭起了程家与柳知府堂而皇之联系的桥梁
而贺氏这个理由叫他看不出一丝撒谎的迹象。
“既然你都心里清楚,那我也不必赘言。”
程行龃半侧过脸,露出左下颌和鼻梁,他知道自己这个角度最好看,下颌线清晰、鼻梁高挺再加之脆弱疲惫的眉眼——根本没有小姑娘可以逃过。
“再过几个时辰,正堂就挂白幡,你到时也去亮个相,杜绝旁人猜忌你昨夜未归宿有什么秘密。”程行龃适时展露几分破碎:“本是家丑不可外扬,你昨夜碰巧遇见这桩恶事,我心头也难过——有亲不能认,有血脉不能传承,我也苦,更何况那程大老爷殴打我的亲母、肆意凌辱仆从、折辱我身为长子的尊严.外人看来我是光鲜的程家大少爷,只有我知道我心头的苦和伤。”
山月深吸一口气,默念小不忍则乱大谋——暂不提弑母炽焰之仇,只凭这男的这些不要脸的屁话,她都很想刀了他。
程行龃又吠了几声,夜幕便落了下来。正堂率先响起一顿高亢的恸哭,紧跟着报丧的人四下奔走,不过半个时辰,整个程家都笼罩在了断断续续的哭啼声中。
哭丧停灵摆在外院,以程行龃为首的孝子贤孙跪在院子里痛哭,程家耳闻中的二老爷终于现身,与程大老爷相似的身形,一步三叩首地哭着磕头拜丧。
程二老爷一边哭一边飞扑到棺材边上死贴着不动,嘴里都是“大哥可怜”“大哥辛苦”的哭丧话。
他身后跟着二太太何氏、两个小少爷和小姑娘,最后坠了个绣楼出来的丹凤眼何窈娘。
何窈娘不自觉地拿眼去扫山月。
二太太何氏扯了她一把,不知附耳说了什么,何窈娘这才把眼光收回来。
人来人往间,王二嬢急匆匆地一眼锚到山月,先把她扯过身,上下打量一番后才松了口气:“狗日的,老子急得不行,生怕程家鬼打墙害了你,差点喊那根麻猫儿去城东绸庄报信——五爷一定救你出来!”
那根麻猫儿就是周狸娘。
虽然能听懂,但王二嬢喜欢给人取外号的爱好,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山月单手按了按王二嬢,示意她莫慌。
王二嬢余光瞥见跟着二房的何窈娘:“.他们也没动静呀?”
山月神情平淡:“看客都没到位,搭台子唱戏给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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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扫了眼巴在棺材不松手的程二老爷:“唱戏之前,确认票根无误,也是桩要紧事。”
看客在停灵第三日到了。
程家老家在陶宝镇的蛇尾村,一来一回正好三天,程家人丁兴旺,程大兴又是程家这些辈代里最有出息的后嗣,程大兴报丧,几乎半个村子都来了,拖家带口地在灵堂哭丧,七八个白发苍苍的耆老不能哭,他们是老辈儿本不用来后辈的丧礼,却也来了。
程二老爷急匆匆地疾跑入灵堂,一见宗族耆老,当即呼天抢地地噗通跪下痛哭:“阿拉哥哥欸!给你正公道的人终于是来了欸!大大伯伯!爷叔姑爹欸!哥哥欸,你睁开眼看看啊!”
堂外孝子贤孙哭灵的声音戛然而止。
山月默默向后退了半步。
段氏头顶包着白麻布,双眼红肿,单手掐帕子哭骂程二老爷:“小叔叔,你,你,你在灵堂杠甚胡话!你大哥还躺棺材里咧!”
程二老爷翻身便爬起来,单手指向段氏:“我且问你,我哥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段氏大惊:“怎么死的?!你还有脸问他是怎么死的!?你天天扯着你哥哥吃酒吃肉,吃得肚子比瓜还圆!曹大夫一早就说叫他再莫饮酒,吃素吃斋你们都不听的呀!这回好的了!卒中!中了风!扭头一歪就倒地上了,眼睛一闭就再也睁不开了!”
段氏也恸哭:“我那苦命的夫君,业未成、儿孙未立,年纪轻轻草草辞世—”
“侬放屁!”
程二老爷怒喝一声,冲到棺材旁,将罩在尸身上的白布一把拉开:“我仔细看过了,哥哥脑袋额头上、耳朵旁边就有两处淤青!
”一边说,一边骑坐在棺材上,将程大老爷的尸首一把拉扯起来,终于看到了后脑勺:“后脑侬大一个缺!侬告诉我是中了风地上砸的?!往哪里砸能一下砸出三个患处!”
王二嬢咽了口口水,低声同山月道:“狗日的,卖药的都会破案了,这世道是真变了。”
猫会游泳,狗会飞,朵围着蜜蜂追。
利益、地位、人情,甚至无聊的趣意驱使下,人这种东西,什么做不出来?
山月平静眨了眨眼,余光扫到从院外匆匆赶来的程行龃。
程行龃怒不可遏地扬声:“二叔,你僭越了!死者为大,你这般行径岂非叫我爹死不瞑目!”
“阿拉哥哥是被人害死的!我不揪出来真凶,他才死不瞑目!”程二老爷语声高亢,额头的青筋都震荡出来。
段氏柔婉一哭,反身同程家那一伙宗族耆老柔声哭诉:“.小叔叔魔怔了,摔下去、倒下去、砸下去,造成的患处本就不同,老爷是磕在八仙桌的尖角上倒地的,又顺着摔在了地上,连磕几下也是有的,这点,第一时间请来瞧病的曹大夫也是可以作证的——小叔叔这样指着我说,意思不就是暗指我杀了大老爷吗?”
段氏掩面哭道:“我为什么要杀大老爷?我又怎么杀得了大老爷呢?”
程二老爷一声冷笑:“你怎么杀得了大哥?”
程二老爷单手在尸体上摸索,从比水桶粗的腰摸到浮肿的脚后跟,扑面而来的尸臭味险些叫他熏得厥过去——尸体有蹊跷,当晚在正堂的那个绣楼丫头传的话来,莫非是骗他的?
等等!
程二老爷在尸体腰部摸到了硬邦邦的一个物件!
就掩在外褂之下,别在嵌宝石的万字不断纹腰带之间!
程二老爷掀开外褂,猛地向外一抽,赫然是当日程行龃买给大少奶奶的生辰礼、也是砸死程大老爷的凶器——那柄做工精良、质地敦实的梳妆方铜镜!
今天实在来不及了,三千字保底。
(本章完)
第39章 记忆的涌现(4000大章)
第39章 记忆的涌现(4000大章)
程行龃瞳孔猛然放大又骤地缩小,脑搅和在一堆,亲手杀人弑父的亢奋、连续三日共睡不到十个时辰的困顿、长久蹲跪守灵的疲惫几重因果叠加,叫他目眦欲裂。
铜镜,为什么没有被销毁!
杀人的凶器,为何出现在这里!
是无心,还是有意?!
若是无心,他已如此疲惫,母亲为何还如此无能,在这种危机关头还拖后腿,徒增风险!
若是有意
程行龃下意识看向母亲段氏,又移向站在一旁低眉顺目、恭敬怯弱的贺氏身上,再缓慢一一将场上诸人扫过——当夜,贺氏一声尖叫后,慌不择路闯进正堂的人至少有五六个,贴身的丫鬟、婆子、请进院落的曹大夫、幼妹身边的丫头
程二老爷高高扬起沉甸甸的四方铜镜,眉宇间难掩兴奋:“物证就在此处!这方铜镜嵌着一颗小鹅卵石大小的天青蓝宝,绝不是什么丫头婆子能用的好货!”
程二老爷翻转几下看,看到了铜镜边缘隐约的血迹:“这里这里!这里有血迹!报官报官吧!请来仵作验尸!捕快查案!再好好查一查这四方铜镜究竟是谁买的,便知道谁是杀害大哥的真凶!”
“不可!”
静默之中,程行龃立刻高声制止——铜镜是谁藏进尸体里的,尚是小事,更重要的事,是眼前!眼前这个难关该怎么过?
该用脑子的时候,偏偏脑子一团乱糟!
与他一同出声的还有程家宗族的耆老:“不可!”
程行龃的拒绝并未给程二老爷带来威慑,程家耆老的制止却叫程二老爷脸色一僵:“爷叔,难不成是想包庇不成!?”
山月垂头站在柱子后,余光却紧紧跟着程家耆老的身影。
自古以来,皇权不下-乡,县下惟宗族,越小的镇街巷弄,宗族的力量越大,甚至有决定人生死的权利,譬如浸猪笼、赏白绫、关祠堂都是宗族耆老号令所至、刑罚立到,无需争得地方官吏同意,只要无人告官,便无刑事发生。
在她棋盘的一环,程家宗族的立场,是唯一不明确的。
会不会保人?保谁?怎么保?
这是她无法预判的。
山月攥紧拳头:在程家卑躬屈膝十余日,在苏州府山塘街隐名埋名八载,这些时间账总要算数吧!?她不求天,不拜神,踹翻城隍庙,蔑视观音相,余生只拜一神!谁叫这群恶人死,她就拜谁!山野精怪可拜,草木生灵可拜,黑白无常可拜,酆都阎罗亦可拜!
程家族长,称之程七叔,缓步走出来:“查真凶,可;报官,不可。大兴死了,程家都悲恸,可凡事不能做绝,待传出去我程家出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杀人犯,这偌大一串程家子弟该怎么活?!读书的还考不考科举?学药的还当不当大夫?做买卖的还有没有信誉?”
“照老朽看,阿拉内里先查,待查出来,一刀抹了脖子,两个棺材重叠下葬,对外不用交待,对内也有了交待。”七爷叔陶宝镇松江腔很重,说话囫囵不清,不仔细听,听不懂。
山月攥紧的手微微一松。
“那七爷叔,您说怎么查?”程二老爷对这个说辞也满意。
七爷叔咳两声:“怎么查?我们民间没有官府那些个雷霆手段,只能挨个问,分开房间挨个问,被审问的人坐到钢钉夹板上,答错就挨鞭子,挨了几鞭子后总有人受不了。”
宗族的权利,总是带了几分轻描淡写的残忍。
山月低低垂首,侧眸,用手摸了摸发髻上的段氏给的做工精良的银簪,手一歪,银簪翻了个面,露出烙下的一处芙蓉印。
二房太太何氏身形低矮,挡不住身侧的何窈娘。
何窈娘顺利注意到了山月的动静,略有不解地蹙了眉头,随即眼眸一亮,即刻附耳至二太太何氏耳边轻语一番。
程二老爷思索片刻,正欲答应。
何氏适时开口:“诸位都是老爷,自不懂这四方铜镜女人家的玩意儿——该物做工精良、用料扎实,决计费不小,这种品相的东西都是街上的大店出品。”
何氏微微一顿,向丈夫使了个眼色:“而大店出品,必有烙印——正堂里都是娇嫩的姑娘,见血总归不好,尤其大嫂嫂还是老知府师爷的姑娘,怎可以还未定论,就用私刑?岂非师出无名?”
意思是有了定论,师出有名,就可以畅所欲言,喊打喊杀了。
山月看了眼何氏,二房看似一个憨,一个墩,实则比大房夫妻更齐心、更聪明、更有野心:否则怎么会将自己的嫡亲侄女送进程家的绣楼?
何氏笑笑:“夫君,你翻看一下,铜镜上是否有店铺烙印?若有烙印,咱们便可找到卖家,派个管事去诈一诈,不就知道这镜子的主人是谁了吗?”
程二老爷翻过背面:“有个‘常’字!”
“便是常记珠宝买的!”何氏高声道。
七爷叔沉思片刻后,一锤定音:“派个大兴身边常用的当家管事去问。”又点名:“老九,你也跟着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即刻有人领命而去。
程行龃只觉胸腔里的心脏快蹦出来,却偏偏一句阻拦都说不出来——他没有立场阻止啊!他这个时候阻止查案,岂非自首!?
段氏也很着急,紧张地吞咽唾沫,却半分不敢表露,深吸一口长气,心头盘算着,却无比悲哀地发现身边无人可用!
“月娘.你如今与柳大人尚算有几分香火情,你.你偷偷出门去柳府请大人顾念在程家多年的忠心上,派人将大郎叫过去——能躲一时是一时了!”身边无人可用,只有勉强试试这相处不久的贺氏!
段氏背过身,压低声音吩咐山月。
山月有些想笑。
耗子送礼,送到猫家里。
便是再走投无路,也不能狗急跳墙呀。
山月连连称是,退着向后走,拖沓着脚步,走出灵堂廊庑,却见一抹白麻素衣的一角快速隐没在墙壁后,还带了几分淡淡的紫藤香气。
是谁?
山月站在高柱后思索片刻,果断地折身返回灵堂,弯腰与段氏低声回禀:“.四处都是程家的人,几个门都封住了,我贸然要出府,恐引起争端,我,我不敢.”
纸糊的面子,空心的人!
段氏气得胸痛。
山月却见程行龃身旁的小厮步履匆忙地自后间跑入,与程行龃遥遥颔首。
一来一往间,时间被耽误了下来,眼看同去的管事和程九叔一并回来,段氏一把攥住山月的手腕,恶声恶气:“等会必须保大郎!你昨日在正堂,你咬死了不知怎的大老爷就晕倒的事.大郎的罪名若是坐实,你也别想活了!什么京师的高门大户、正房太太都是梦影!待二房掌了家,没你活路的!”
段氏素日时刻绽放在嘴角的梨涡早已展平,只剩下眉宇间的焦灼和戾气。
山月瞬时被吓得脸色煞白。
段氏这才放下心来。
堂下程九叔开口,言简意赅:“.我与程管事装作要退货讹诈了常记珠宝的掌柜,那掌柜一听就急了,只说这是我们家大少爷三个月前就在常记特意定下的铜镜,赶在本月十八前送给大少奶奶作生辰贺仪,昨日傍晚我们家大少爷才亲取走,是记的账,大少爷还在帐本上签了字,是赖不得的。”
灵堂之内,诸君哗然!
子,子,子弑父!?做儿子的,竟硬生生地砸死了父亲?!
这如何得了!
该杀!
该杀!
该杀!
自蛇尾村而来的程家人看向程行龃的目光多有不善和凌厉。
程行龃高喝一声:“荒唐!这是我买的铜镜,便是我杀的父亲吗!我为何要杀父亲?!这是我的生父啊!”
程七爷佝腰坐下:“那你的铜镜,为何出现在大兴的尸体上?”
程行龃一时语塞,余光迅速扫过亲娘段氏,欲言又止,索性张口胡搅:“我如何知道铜镜为何在父亲尸身上!?”
不知为何,程行龃像有了很足的底气一般,说话不似先前那般简短,而是有理有据了许多:“这铜镜谁都能做,我为大少奶奶置东西素来大方张扬,便是二叔听说了之后假做一个来污蔑我也未可知!我昨日回家后,压根就没回正院,我又如何杀死父亲!?”
“你没回正院?”程七叔蹙眉问:“那你在何处?”
山月静静地看着程行龃,有些规矩的人家,后嗣返家必先叩安,程行龃所居的横院距离正院不过二十步路,就算回自己院子也不可能不进正院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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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推脱说辞,漏得似筛子。
“我!”程行龃高声答了个“我”,尾调却又降了下去,似在遮掩什么。
“大少爷,在我那里!”
灵堂跨进一个姑娘。
一身麻布白衣的孝,带着清幽浅淡的紫藤香。
山月轻轻昂起头,眼皮微微向下,自唇缝泄出一分可惜。
是绣楼的林越越。
以程家旧识之女的身份,进入了程家的绣楼。
林越越神色平静,但细看藏在袖兜里的握紧着微微颤抖的手,也能看出其破釜沉舟:“大少爷回家后,去了绣楼,去了我那里,他并不在正院,又怎么能杀掉大老爷?”
林越越还散着发,并非已嫁妇人。
纵是不知程家绣楼的程家人,也能看出这并非程行龃的姬妾侍女。
“你是谁?大郎为何去你处?”七爷叔发问。
林越越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声音带了些许颤抖,却越说越决绝:“我是程家收养的旧友之女,来程家已有三年,无名无份跟在大少爷身边也有一年有余的时间——若非昨日大少爷当真不在正院,我又何必以在室女的身份出来帮大少爷作证?若非害怕大少爷因回护我而被污蔑,我怎会不要脸不要皮地冲出来呢?!”
山月咬紧了后槽牙。
情感攻势,对她或许不管用。
但对某些小姑娘,一定是管用的。
只是,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会是林越越——林越越莫名让她觉得眼熟,第一面就看上去很眼熟,待夜深了,她沉下心细想,才醒转过来林越越竟与那日夜里的马架上的那个泪痣姑娘有一两分的形似!
形似!
只是形似!
在某一个角度、某一个光影下,眉眼与脸型,似乎有着某种共通的相似!
山月非常肯定!
非常肯定!
那个女人的那张脸!那腔声调!那张扬又狠戾的姿容!在她的梦里一遍一遍地出现!只要她一闭眼,黑暗中就浮现出马架子上的那一群人!
只凭仇恨,她便忘不了!
更何况,她会画画!她能一眼提炼出人与人、皮与肉、骨与光之间的关系!
但,只是形似而非,神似!
山月如同打通了关窍。
等等!紫藤的香味!
那个傲慢毒辣、众星捧月的女人,那夜,鬓间就缀着一串由晶莹宝石串成的紫藤串!
山月猛地转头看向一脸胸有成竹的程行龃,好似看透了他所有的假面!
程行龃,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竟深深爱慕着那夜那个“翁主”!
而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将一个相貌上与那个翁主有三分相似的女人,塑造成、改变成他记忆中的“翁主”的感觉
山月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只能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以掩饰澎拜的内心。
灵堂之中,大戏仍在敲锣。
林越越从天而降,赌上名誉与清白,证明了程行龃的不在场。
段氏悄悄地埋头吐了口长气,心头放松了不少:她虽不认为长子对这群绣楼姑娘温柔以待有什么大作用,但如今看来,好似是她太过狭隘了
“大郎既有了说法,那真相到底是什么?”七爷叔在灵堂之中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了段氏身上。
程行龃也看向段氏,突然撩动衣摆,走到生母段氏跟前,微微弯腰,以孝子的模样,缓缓蹲下,目光悲悯又哀戚:“娘,我爹昨夜,是不是又打你了?”
山月心头翻动出一股莫名的酸涩。
她大概明白程行龃要做什么了。
这个棋盘里,难控的不是那些耆老。
而是人心。
(本章完)
第40章 脱下的衣服(3000)
第40章 脱下的衣服(3000)
程行龃此言一出,满堂静寂。
唯有四五个蠢人不知何意,却依赖蠢人独有的敏锐感及时收声,将满腔的疑问忍在胸腔,尽数归潮于这看似平静的波涛里。
段氏也算蠢,不是人蠢,是心蠢。
她未立刻了悟,愣了一瞬后才明白程行龃这薄薄一句话的含义,嗫嚅嘴唇,目光呆滞地看着长子,半晌没说出话来。
程行龃小心翼翼地揭开段氏头上的戴孝白纱,露出段氏被瓷瓶砸破的额头,眼眸疼惜。
段氏的额头红肿,头皮高高怂起一包。
段氏无助地坐在凳子上,整个人看上去绝望又沉默,却不知是因丈夫的殴打,还是因儿子祸水东引。
王二嬢轻叹了一声。
山月侧眸:“觉得她可怜?”
可怜吗?
若说可怜,当真可怜,生而为人,却为棋子、弃子,被人摆布一生;
若说不可怜,也实实在在沾染了许多无辜女子的血泪,做了恶虎的伥鬼。
王二嬢“啧”了一声摇摇头:“老子可惜没抓把瓜子在手上。”
这么好看的一出戏,总觉得嘴皮缺点啥子,好嚼吧嚼吧。
山月:.就不该开口问她。
灵堂正中,七爷叔不耐烦摆手:“你的意思是,你娘被狠揍一顿后,气愤之下,失手杀了大兴?”
程行龃站起身来,眸中含泪:“.我爹待我娘时好、时不好,好时金银首饰也往正堂送,差时动辄喝骂殴打,若非实在憋狠了,也出不了这档子事!”
段氏只觉脑顶门“轰隆隆”降下天雷,炸得她皮开肉绽!
七爷叔却不信,从村头出来的几个老爷叔暗自摇头,都不信。
打个女人算啥?
至于杀人呀?
一拳头下去,女人门牙豁风,再硬的铁也得给她掰断!
打个女人算什么大事?!又不是要杀了她!至于跟丈夫拼命吗?再者说,女人那点子力气,能干啥的?!打蚊子都费劲!
七爷叔摆头:“哪能至伊那种地步?”
山月微垂下眼眸:不在场证明这一套,若真是报官,自是有用;宗族审判,却充满风险,乡间里坝的族中老人信奉的是自己那一套法则.
程二老爷更不愿信:把寡嫂撅下去算什么好事?程家还是落不到他手里头来,就得咬死他那大侄儿!
“你瞎说八道吧你!这铜镜明明你去取的,既你没回正院,又怎么到了你娘手里?侬伐要跟我提是叫人送进正堂——这是给侬媳妇的,不是给侬老娘的!”
程二老爷声音高亢:“七爷叔,此事有蹊跷,报官吧!大哥总不能白死的呀!”
“报什么官报官!还嫌程家不丢人!?”七爷叔手往方桌一拍,怒声道:“小的拽住未出阁的姑娘往屋子里塞,老的打婆娘打出了人命,什么积善之家!?面上擦猪油光鲜亮丽,内里破攘攘一手的灰!”
七爷叔简单粗暴:“把段氏关起来,慢慢查!不要耽误老大停灵!——大郎这几天就在内院缩着,哪里也不要去活动!程家祖坟是埋在山凹凹里的,是要冒烟的,不要叫人看了笑话!”
女人必须严加看守关起来!男人嘛,约束他的活动范围,就算惩罚了。
山月微微抬眸扫了眼段氏,只见段氏面色煞白、双目突肿,好像腰脊间顶梁的那股气力被尽数抽走,徒留一具空荡荡的躯体在世间强撑。
“.我可以站出来为你证明。”山月弯腰扶住段氏,在其耳畔低声:“我把事实说出来,总不叫你平白背上弑夫的罪名——按照大魏律例,谋杀亲夫者,一律绞刑。”
段氏像突然回魂,伸手抓住山月:“大魏律例中,弑父.会被怎样处置?”
山月喉头一梗,顿了半晌才道:“亲子杀父为最不孝,当处斩立决或腰斩弃市。”
腰斩弃市人死了,既不能收殓,更不能保全尸
段氏突然双手捂面,喉头一声嘶嚎,痛哭出声,在瞬息之间便被程家来吊唁的两个家婆一左一右恶狠狠地拖了下去。
山月看她行将就木、丝毫未曾挣扎的僵直身躯,心头已经明白她的选择了。
娘,这个字是世间给予女人最重的枷锁,从十月怀胎至养儿成人,当娘的只恨不能割肉育子。
如她娘一般,明明只是个见识短、脾气坏、斤斤计较又胆小如鼠的村妇呀,家里有一个鸡蛋必定给那没什么大用处的爹吃,若有两个鸡蛋便会思考半晌,究竟分给哪个女儿吃,若有三个鸡蛋,便丈夫与女儿一人一个,她自己夹盘子里的野韭菜.
这样一个懦弱又愚蠢的妇人,却也敢哑着喉咙,冲进火光中将她死死护在臂弯里。
山月轻轻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有一瞬间,她的杀机几乎快要凝结成实体的刀剑和火焰,只想将这荒诞的灵堂烧了!将躲在女人背后、躲在宗族利益背后的程行龃杀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论它什么律法道义,论它什么卧薪尝胆,她被激发得动了好大的杀心!
吊唁继续,程家诸人下榻外院,山月回绣楼狠灌了几壶浓酽的冷茶。王二嬢起红泥小灶烧水,一边加柴,一边耷拉个眼,随口道:“杀人不好过,你以为刀很利,实际上再利的刀面对皮肉也是一个‘钝’字——人的皮肉看似松散,实则紧致,要使吃奶的劲儿去砍去挑,才能见血。”
“见了血还不算完,一鼓作气把刀插到最深处!中间可能碰到阻碍,或许是脾,或是肝,或许是胃,反正别停下来,否则人就死不成,吊着一口气闻起来臭烘烘的。”
小灶火口窄,火焰旺,没一会儿就把铜壶烧得“嘟噜噜”直响。
山月没说话,只盯着王二嬢。
王二嬢抹了把脸,一笑脸上十几个褶子:“看啥子看,老子脸上有故事?”
山月眨了眨眼。
王二嬢慢条斯理给山月冲了热水,刚好把冷水兑匀成入口的温热:“喝水莫喝冷水,动气莫去杀人——当时快乐,过后痛苦,夜半三更醒过来,你觉得有白骨在摸你脚,吓一跳划不着。”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死了一了百了,你反而噩梦缠身,索性就按你的原计划来,该家破人亡就家破人亡,该贫困潦倒就贫困潦倒.哪一样不比你亲手杀个人畅快?”
王二嬢见山月一直不喝温茶,有点生气:“给老子喝!辛苦烧的水耶!”
山月低头垂眸,小啜一口,心头却好似重物落地:她的秘密,好像被二嬢发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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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山月没来得及杀程行龃,那厢,程行龃的巴掌却险些扇到她脸上。
“是你吗!”内院正堂的间,程行龃赤红双眼,居高临下俯身而立,双臂展开将山月圈在椅凳之中,双拳狠狠攥住,最后一丝理智克制着他不动手,以尽力保全贺氏那张毫无瑕疵的脸蛋:“是不是你偷偷将铜镜藏在尸体上!”
山月双肩一抖,如被吓得一激灵,话声染了哭腔:“我,我为何要这样?”
短短六个字,让程行龃恍惚愣神。
“凡事皆有因果,我为何要这么做?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呀?”
山月无声地哭,眼泪立刻刷刷砸下来:“我把大房整垮,我能得到什么?我明明已经得到了您、得到了大老爷和太太的认同,便是柳大人府上的阿嬷也很喜欢我,我前途光明,只待婚约下放,我就脱胎换骨.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呀?”
程行龃缓缓松了手。
山月以袖擦目:“我读书不多,却也在三教九流里摸爬滚打出来,有句话说得好,谁获利最多谁就是真凶!您自己想想,大老爷一死,但凡将您搞下去,独留一个太太在长房能掀起什么风浪?这种情形下,哪个最能得利?”
程行龃脑子里浮现出二叔站在棺木上拿着铜镜耀武扬威的样子。
“程二老爷一直想把住程家的命脉,先头不是还企图掌控掌柜的换一个进药的来源吗?既然来货源头他都想换成自己的,那素来给咱们看病的曹大夫、进出正堂的丫鬟婆子们、外院守门的门头他又凭什么不会去收买呢?”
山月抽泣着,掐了帕子擦鼻翼:“我晌午时分回绣楼,我房里的王婆子才跟我说,那夜我在正堂整宿没回去,楼下的何窈娘还特意找上我们家婆子打听我的去处您想想,何窈娘可是二太太的亲侄女!”
程行龃渐渐平静下来,听山月一边哭一边讲,只觉她讲得十分有道理。
难道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程行龃默了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语声严厉:“你难道对于程家送你去京师婚嫁没有半句怨言?并非所有绣楼的姑娘都自觉自愿、受人摆布的!你若由此心头怨怼,要报复我们,倒也不是不可能!”
山月抽泣抽泣着,却不哭了。只见她,缓缓站起身,低头将衣襟口的盘扣依次解开。
“你要作甚!”程行龃蹙眉。
山月将外衫垮到臂弯。
“我说我是从三教九流翻滚出来的,您不信,我只有让您亲眼看看——”
山月背过身,把后背和手臂亮给程行龃看。
密密麻麻的鞭痕、烙印,新肉生长的粉嫩印迹交织在一起。
“您细想想,我从火堆里来,又怎会愿意再回去?”
山月语声柔和真诚,眸子却冰冷地微微抬起。
她说的都是真话。
每一个字,都是真话。
(本章完)
第41章 难忘的头七
第41章 难忘的头七
程行龃看山月白玉一样的后背,密密麻麻遍布疤痕,错综交织。
目光空滞,脑壳停顿。
事已至此,他已被贺氏说服,被这种全然臣服的姿态说服。
一切怀疑、试探和犹豫登时烟消云散——一个姑娘连布满伤疤的后背都肯宽衣解带给你看,她在你面前还有什么隐瞒?更何况,她从修罗地狱而来,确实没什么理由再回头,她如今只有攀上程家,挣命似的向上爬,才能离开污糟泥泞。
贺氏确实没有任何理由反咬他们母子。
那究竟是谁?
莫非真是二房蓄谋已久?
程行龃心下暗自思索,脑中却升起另一个念头:“当日带你去见柳大人前,量体的娘子是我程家药堂的女医,借口为你更衣,里里外外摸索检查了你周身上下,确认十样齐全、肌容无恙、骨紧腰锁,才敢将你推至柳府——据她回禀,你浑身并无异样?”
山月后背半露,侧眸回视,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我从地底下爬出来,自有一二保命之法,画画不只能在纸上画,也能在皮肤上画,下九流里有专门作人皮画的,流落在市井之中,便是诸人皆知的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能戴在脸上,就能戴在身上。
市井末流,雕虫小技,低贱玩意,上不得台面。
程行龃颇为不屑。
但只要有用,他也可以不追究。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将这枚绛红色的青凤帖子迅速拿下,以平定这多事之秋。
等贺氏真正嫁过去,被人发现后背蒙了一层制假的皮相,衣服脱了,人都睡了,对方还能休妻不成?——这次送的是正室,不是什么美妾!身上有胎记与疤痕,犯七出之罪哪一条了?!
那位位高权重的天子近臣,是想彻底和江南官场撕破脸不成!?
程行龃趁势感慨自己足够大度:“若是太太还在,她向来求稳,知道你满背的秘密,必定将你从名册上划掉,再不给你机会。”
山月适时垂眸:“是。月娘如今便只有您了。”
半侧的眼睫,像被微风拂动,又像是被心事惊扰了平静,在明亮褐茶的瞳仁下投射下颤动的暗影。
山月双肩微动,肩胛骨正如翩飞的青凤,外衫穿好,气息吐纳轻缓,好似一副巨大的担子就此松懈:“至此,月娘在大少爷面前,再无秘密。”
程行龃向后仰靠,只觉山月一颗心牢固可靠,不需再假作温润的模样引诱,挥挥手,闭眼不耐:“先回绣楼去,绣楼那几个丫头都不是省油的灯,勿要惹是生非越越单纯,那日一着,必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你去告诉她,待这件事善了,我就接她进内宅,给她彩礼和名分。
嗬,野鸳鸯还处出了真性情?
山月埋头应是,碎步将离,却又被程行龃唤住:“等等——”
山月回头。
程行龃仰头求证:“我和柳大人,在你看来,相貌真的很像?”
山月立刻笃定回答:“骨相走势几乎一模一样。”
“那依你看,我和柳大人.”程行龃顿了顿,似乎觉得拿此事询问贺氏略有荒诞,但在心头盘算一遍,满堂之中,这等秘事,他已无人交心商谈。
他程家子嗣血脉存疑的消息一旦释出,程家的种种家业,将尽数与他无关。此事最好的解法是,明面上,他依然是程家的长房长孙,继承程家的金钱与节节攀升的产业;暗地里,他与柳大人相认,偷偷享受知府老大人私生子所带来的大开方便之门。
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利益面前,他一子认两父,也没什么羞人!
但一切的前提是,他确实是老大人的儿子。
山月没接话,等着程行龃把后话补齐。
“你觉得,我究竟是不是柳大人的儿子?”程行龃终于问出口。
山月犹豫片刻后:“一切根源皆在太太身上,若太太笃定您是,那您必定是;”
“若太太笃定您不是,那您必定不是;”
“若太太犹豫不决或顾左右而言他,那您可以是。”
像绕口令一样,听得人脑子发胀!
程行龃当即蹙眉,正欲发火,脑子里过了过,却突然开窍,咂摸几分后,竟觉说得有些道理。
父亲有可能不确定膝下的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但母亲一定确定孩子是自己的!
不论他是谁的儿子,只要母亲犹豫,他就可以是柳大人的种!——但凡母亲在怀胎初期伴侍过柳大人,他就能混淆视听!
程行龃弯曲指节,一敲定乾坤:“所以必须问清太太那几个月的行踪!”
山月保持颔首恭顺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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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行龃一笑:“你倒是聪明。”
程行龃并未察觉一开始胆小老实的贺氏,如今几句话怎么就哄得他身心俱悦?
他只觉贺氏是绣楼女子里,难得柔弱得他不厌恶的。
他不喜欢姿态娇柔的女子,喜欢张扬跋扈的明珠,带着狠,带着坏,带着不可一世的高傲和鄙视他、怠慢他、指使他的轻慢。
可惜他只遇到过一个,其余的姑娘,是温婉的傻瓜、娇弱的软蛋、无趣的瓶
他那颗心,在被翁主绷直脚背抬起下颌时,将余生的跳动都预支殆尽了!
他不要跟那无趣的妻子生孩子,生下来做什么?他日日委曲求全,挂着一副温柔面孔骗人,妻子恭谨顺从,笑着帮他布菜纳妾——这样生出来的孩子也只会做一只温顺的蝼蚁!
林越越是他遇到的,最像那位翁主的女人。
相貌虽像,神色却差之千里,聊胜于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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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大兴的丧礼维持至第六日,程家宗族耆老虽还想查,却抵不住程行龃为他们安顿的日日美酒、佳肴和牌游乐。
加之,这几日陆陆续续来了松江府至周边州府的药材商、医馆,灵堂之中觥筹交错、交杯叠影,来客当着程大兴枉死的尸体,奔赴下一场生意。
自古以来,人世间的丧礼便甚为奇异——有人在哭,有人在嚎,有人在嗑瓜子,有人在摸牌,热闹异常,悲欢不通。
至少,没有一个人在意程大兴的遗孀去哪儿了,满心满眼全是买卖。
还有一更在后面。
(本章完)
第42章 喝尽的茶汤
第42章 喝尽的茶汤
人多眼杂,更莫法查下去。
到后两日,七爷叔害怕程二老爷一时喝多,把不该说的在外人面前通通倒出来,这厢特意派了两个后生照看程二,那厢反倒松了程行龃的绑,叫他出来招待应酬。
停灵停七,明日出殡,出殡之后,万事休矣,当算总账。
夜深人静,今晚是最后的狂欢,程行龃特意搬来四五壶用黄泥封口的陈酿高粱酒,掺上黄腌制的青梅和大颗大颗的粗粒,甜丝丝的漩涡完美隐藏了高粱酒的辣和呛,十分方便下口。
程行龃似丝毫不受那日风波的影响,挨个将爷爷、伯伯、叔叔敬过去,感激又感激,拜了又拜,谢了又谢,氛围热烈、举杯换盏间酒过三巡,热闹之间,无人发现,程行龃已从外院消失不见。
内院灶房中,婆子、丫头一大堆收了工,东家热闹玩乐,他们也能摸鱼偷工,架了张薄木板躲在灶台后头打叶子戏,熙熙攘攘快活着。
一个黑影探头探脑蹿出来:“咱玩啥呢?”
管灶房的陈婆抬头见是个面生的婆子,有些不耐烦:“叶子戏!不跟不相熟的人玩!”
黑影在光下现了身,精瘦精瘦王二嬢难得不骂人,笑眯眯:“打两把不就熟了?”
袖兜子向上一抹,叮叮当当的铜板撞击之声,王二嬢拍一拍:“我从四川来的,不晓得你们松江这边的打法,对子胡是算两番还是三番咧?”
围坐着的婆子丫鬟对视一眼,立刻十分热情地邀她入座。
有个婆子警惕心高:“我见过她,好像是绣楼里的婆子。”
有人把牌一推:“我们不跟绣楼的人亲近。”
王二嬢拍拍胸脯:“我!二楼月姑娘的亲婆子!你们自己想,这个节骨眼,绣楼哪个敢出来?除了我们月姑娘!”
二孃挤眉弄眼:“风向变了,亲姊亲妹们!要看清楚噢,风向变喽!”
围坐的人再对视两眼,好像是这个道理。
这位月姑娘,这几日,在程家风头很旺的。
那就打牌嘛!有人要来送钱,难道还要往外推?
围坐的婆子立时张罗起来,打了五圈后,王二嬢输出去二三十个铜板,眼睛滴溜溜一转,一眼看到立在厨房门口的两壶酒,甩出一串铜板:“渴了渴了,打两碗酒来快活快活!”
牌都打了,喝两碗酒算甚。
前头的东家老爷,不也在快活吗?
在厨房累生累死,要连这点小灶都开不了,还不如回家种红薯!
喝酒自不能一个人喝,一碗酒传了一圈,见了底便又打一碗,不多时轮转喝酒已满足不了玩得兴起的婆子丫鬟了,一人端了一小碗酒,打一张牌吃一口酒,好不快活。
快活的吸引,总是最大的,渐渐的,厨房的小灶台里里外外围了二十来人。
王二嬢手里攥着叶子牌,高声打出一张“七索!”,又赶忙笑眯眼睛把牌往怀里捂:“错了错了!看错了!我要打三条!”身形一晃,透过人群的缝隙,只见不远处的垂门已经空了。
看守的婆子丫头,都在这儿了。
王二嬢把局撺起来后,借撒尿便跑了,跑至垂门旁的马厩旁,正好看见程行龃的衣角没入马厩茅屋。
王二嬢展现了超乎年纪的灵活,往墙角一躲后,飞快向绣楼跑,一边跑一边低声骂:“狗日的,老子今天输的钱,明天都要从那根麻猫儿身上赢回来!”
正提笔画画的周狸娘“阿嚏”一声,狸猫的胡子都画歪了。
马厩茅屋,现有三人。程行龃手一挥,小厮进来将躺在墙角的黄芪拖了出去,便只与二人。
母子二人。
段氏被关了三日,好歹头发整齐,虽见憔悴,却还算体面,见儿子来,展唇笑笑,露出唇边的梨涡:“你爹明天下葬?”
程行龃摇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爹。”
段氏的笑被这一句话击溃,面色终究是沉了下去,侧身偏坐,并不想再看他。
程行龃缓缓蹲下身,帮段氏抚落沾在鬓间的枯草,声音轻缓:“娘,儿子知道你怪我,可那时那日,若我任凭二叔指认下去,程家族老岂会给我活路?”
“娘,你不同啊,您还有靠山呀,您与柳大人私交甚密,他不会放任您不管的您好好想想我与柳大人究竟有无关系?我立刻去柳府搬救兵,或是寻一个时机将您偷偷放出去,待风头减弱,您想回来便回来,若不想回来,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颐养天年,也不是什么难事。”
程行龃再强调问一遍:“娘,我到底是谁的儿子?”
段氏被逼问到了角落,深吸几口气。
这三日,她像被抽走了神魂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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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儿子偿命,是她该的,是她欠下的债!她认了!她不说话!什么结果她都担着!
但是,她没想过,儿子现身,却是为了逼问她这件事。
他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套出她的话,再去攀附上大人,借此机会一步登天?!
甚至用生死来威胁她说话!
荒唐呀荒唐!
她是他娘啊!
亲娘啊!
段氏绝望地看着白墙,一合眼,一滴泪顺着面颊落了下来。
程行龃蹲下身,死死盯住生母,不厌其烦地发问:“娘,您若记不得,您就告诉我,在怀上我前后,到底有没有见过柳大人?在哪里见的柳大人?柳大人是否知道你当时的身体状况?”
程行龃热切地握住段氏的手:“娘!这对我很重要!您说吧!您说呀!”
嘴巴恳求,手却用力。
段氏吃痛,一把甩开了儿子的禁锢!
程行龃想发怒,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胸腔起伏之后,终究是冷静了下来,侧过身,一手拿茶盅,一手拿茶盏,给亲娘倒了一杯茶,双手奉至其眼前。
“娘,您别生气,您若觉得我僭越,问得露骨,我不问了便是。”程行龃努力使自己的语调平缓下来:“七爷叔那里,我来想办法,总要将您救出去,不叫您在这里关太久,在此之前,您稍安勿躁——我纵有万般不是,也是您亲儿子啊。”
段氏不想接茶。
但程行龃坚持。
段氏只好单手接过,仰头喝尽。
(本章完)
第43章 勃然的怒气
第43章 勃然的怒气
看段氏仰头一饮而尽,程行龃眼中情绪复杂,挣扎、痛惜、悔恨、犹豫,多厢交叠最终归囿于两个字——“释怀。
程行龃撩袍,“噗通”一声跪到地上:“二叔不依不饶,族中之人被他蛊惑,待明日大老爷下葬便是围府彻查之时——大老爷之死怎经得起细查?!娘,你许我骨肉皮相,我唯有还你香火万世,待此事善终,我把你的牌位放在祠堂最上首,率百子前孙日日晨暮跪拜,以作忏悔。”
“咚咚咚”三个响头。
程行龃自诩以来生情还完了今生恩。
再多纠缠已无益,程行龃一语言罢,掩面而去。
段氏一时不察长子其意,待程行龃摔门而出后,她似是明白了什么!
下药了!长子给她倒的那杯茶不对劲!
段氏瞳孔猛地扩大,立刻扶墙起身,只觉头晕眼,一抬腿,脚后跟像有千条丝线牵扯:“黄——黄——黄——”
喊不出声来!
段氏泪盈于睫,天旋地转,一头栽到地上!
被拖到隔壁茅屋的黄芪听到声音,拼了命爬,爬到推开门,看段氏拼命抬手指向桌上的茶盅,却不明其意,只能绝望地仰面哭号——别的不说,便是日日与猫儿狗儿相处也是有几分情意在的,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呀!太太买了云丝糕会记得给她留一份!太太记得她爱吃鱼眼睛,动第一下筷子就是给她夹鱼眼珠子偷摸塞她嘴里!守夜的抱厦冷,太太匀了铜丝炭报给她取暖!太太不坏的!坏的是那劳什子的“青凤”帖!下了任务,就得完成!否则太太怎么会把主意打到她身上,试探问她去不去的呀!想偷跑出去,结果在垂门被大老爷的人抓住,大老爷要打她三十板以儆效尤,是太太一边被大老爷揍,一边帮她讨价还价到十个大板子的!她被打板子后,也是太太着人送的金创药!
黄芪大哭:她原是个蠢人,一直蠢一直蠢,若不是太太,靠她这么蠢,早就被赶出去了!
黄芪抱着段氏的头痛哭,却突然人一把挤开。
“让开,你再哭,她就要咽气了。”一个平淡的声音响起。
黄芪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只见那个贺山月单手拎起昏迷的段氏,一巴掌拍在段氏后背,身旁的王婆子立时递来一个海碗,贺山月像拎条泥鳅似的将段氏简单拎起,左手抠开段氏喉咙眼,王二嬢“咕噜噜”将一碗黑糊糊的热水一股脑灌了进去,贺山月将段氏往身侧一扔,像扔一只软趴趴的布娃娃。
隔了一大会,段氏趴在地上的草垫上,哇哇地吐。
此时的贺山月冷眉冷眼,全然不似记忆中的憨实温柔.像换了一个人!
黄芪竟暗生出几分惧怕:“你给.你给太太喝什么了?”
山月把碗往地上一放,眉梢都未抬:“取鸡粪烧灰后,水调服之,可催吐解毒。”
鸡.鸡屎!
黄芪嫌恶得忘了哭。
山月拍拍手,拽了只独凳坐下,双手撑于双膝之上,面不改色地看向黄芪:“她手里捏着不下于二十个姑娘的血色婚姻,吃一碗鸡屎算什么?叫她活,也不过是看在她年纪小便被人蛊惑心智,自己也是棋子之一罢了——不说她了。”
黄芪哆嗦一下,听贺山月风轻云淡两句话,便说透生生死死,只觉无端心悸和惧怕,比面对喜怒无常的大老爷更为无措——大老爷喜好打骂,但说几句软话也能平静下来,她直觉现在这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贺山月,绝不是说几句软话就能平息的。
段氏呕吐之后,不再抽搐,但仍陷入昏迷。
“我问你,你来程家多久了?”贺山月发问。
黄芪不由自主地发抖:“九九年”
贺山月点头:“知道八年前,福寿山那把火吗?”黄芪再一抖。
贺山月敏锐捕捉到黄芪的异样,肯定道:“你知道。”
黄芪背臀处还在痛,没办法站或跪,只能扶着墙半弓着腰,眼神飘忽不定地浮动。
贵人到松江府来得匆忙,说是顺路停脚,老知府挑了好几家人去招待,只有他们程家的大郎君程行龃在那位最中心的姑娘小狗不愿意吃饭时,愿意跪下双手捧着珍馐给那只蝴蝶犬喂饭
程家被选中陪伴贵人在松江府玩乐三天,其间银两费、人员安顿皆由程家负责,人手不够,她被程家安排顶上,本是充作服侍贵人的歌姬,可贵人嫌她“乡土脂粉”,她从未近身侍奉过
贵人离开松江府后,老知府说“参与者,皆杀”,是太太把她的名字划掉了.
贺山月抬起下颌,面无表情:“你知道些什么?那些人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和程家是什么关系?和松江府又是什么关系?”
黄芪大着胆子抬头:“你,你是谁?”
贺山月单手抽出尖刀,探身向前,平静地抵住黄芪脖颈:“我可以让你和段氏都活,自然也可以让你和段氏都死——上一个死的人,还停在外头呢。”
刀刃冰冷,磨得薄如风翼。
黄芪条件反射向后一缩,刀锋立即跟上,迅速将姑娘白嫩的皮肤划破!
她来真的!
黄芪的惧怕从六分上升到了八分!
“我,我,我当时只是太太身边梳头、敷面的丫头,资质平平,根本就没有被带上福寿山去伺候的资格!我只伺候过一顿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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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越逼越近,黄芪突然想起:“我记得他们互相的称呼!那个贵女被唤作‘翁主’!还有一个‘薛小弟’!还有一个十分漂亮的男子被称作为‘玉郎’!”其他的便是绞尽脑汁,也无法再说——她根本不知道,又如何记起来!?
山月面上不显,心头却有些泄气。
果然,黄芪这样的人,不会知道太多。
山月再问:“福寿山火烧之后,是怎么处理的?可有封山寻人?“
这个她清楚。
她当时就在福寿山下等候。
黄芪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本就是临时起意去的福寿山,随行人手不够,又起了大火,贵人们受了惊吓转头就回了应天府,等再上山收拾残局时已经是三天后了!”
山月心尖涌起一股难言的涩意和狂喜。
无人搜山,意味着水光或许活下来了!
后一章会稍微晚一点。
(本章完)
第44章 青凤的意义
第44章 青凤的意义
那夜,她为妹妹挣出一条生路,水光的衣襟兜里放着火折子,水光跑远后听从她的话,点燃了救命的火,水光足够聪明一定知道她说的向东南跑是什么意思——树林的东南角藏着一个又深又宽的水坑,水坑旁活着几簇芦苇,芦苇管又长又直且是空心,水光可以借助芦苇管呼吸,安静藏于水下,既可以躲过蔓延的火势,又能逃过搜山的追兵。
当晚的风,朝北吹,而下午时分,南边有几大坨乌云,风吹云随走,晚时必有大雨。
待大雨将山火浇熄,水光便可沿着山间蓬路逃出去——幼妹时常在山里采蘑菇,只要没有铺天盖地的搜索和避之不及的山祸,她能好好活下来。
八年,她忐忑了八年,害怕妹妹丧生在山火之中,害怕妹妹被那群恶狼追上她不担心水光的伶俐,只担心对方赶尽杀绝,那水光将再无活路。
今日黄芪一言,让水光的生机从五成,提升到了八成。
山月心潮澎湃,但多年的摸爬滚打教会她,凡事必不上脸,别人看到的你的情绪,是你想要别人看到的。
山月的表情始终如一,无形中给黄芪带来压力,她只能继续说:“后来,我们大郎君特意请了道士在山上修了一座道观和九方深井,道士日日诵经,我原以为是超度山火中死去的魂魄,后来陪太太和大郎君上山才知道那是九个锁魂井,要将所有枉死在福寿山的魂魄镇压得不能入道轮回.”
山月心头怒气大盛!
这么多年了,亲娘从未入过她梦,原是因为魂魄一直还在煎熬!
她本不信鬼神,但一想到亲娘的三魂六魄尚不得平静,她只恨这世上恶鬼不够多,讨下的命债不够狠厉!
山月刀锋一偏,刀尖指向昏迷的段氏:“那晚的事,她知道多少?参与多少?”
黄芪立刻摇头:“太太只负责攒人!大老爷害怕太太越过他,搭上高线,那几日将太太送回了娘家,照顾生病的老岳母。”
山月将视线从段氏身上移开,继续问:“青凤是什么?”
黄芪一愣,惊讶于山月如何知道“青凤”:“你究竟是谁”
黄芪看山月,如看酆都鬼差。
“我说了,我是可以要你命,也可以放你走的人——命悬一线的人没有资格问问题。”
山月提高声量,厉声道。
将话再详细重复一遍:“‘青凤’是什么?养瘦马的组织吗?里面有多少家人?上线是谁?下线又是谁?松江府内有多少家‘青凤’?这次是要将我送到何处去?是京师吗?对方是手握权柄的老人?还是有特殊癖好的高官?抑或是宫中得脸的太监?钦天监的道士?”
随着山月的猜测,黄芪的脸一点一点变得刷白。
对方到底是谁!?
这些,这些对象,她们都送过!
贺山月怎么知道的!?
黄芪张张口,含混着口水,嗫嚅着不知从何说起。身后响起一腔虚弱的声音。
“青凤.青凤是百年来江南官场精心打造的一个庞大的机构”
不知何时,段氏已经清醒,扶着墙缓缓坐起身,脑门还晕乎乎的,肠子绞痛却不及心痛——她可以为长子代罪牺牲,但长子.长子为何还不放心她,亲自出手要她死!?只因为她不肯叫他缠上柳大人吗!?
毒药倾吐干净,但腹腔的肠肚已被伤得寸断。
段氏恍惚之后,气若游丝道:“自古以来江南官场如老树盘根,根系交错,老芽居其中核心之地,粗壮平静,新枝四散萌芽却必定朝中心倚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方组建成如今坚若磐石的江南派系前行的藤蔓冲锋在京师,高居六部,甚至入阁拜相,后方的根芽便要从江南这片土地上汲取养分后,反哺给前方冲锋的枝叶”
随着段氏起身说话,王二嬢惊得一个哆嗦:吓死老子了!
迅速向山月望去,心道:段氏醒了,山月还不掩藏?继续当冰山月,盘问隐秘?万一段氏告密,那她们就幸福了——那个狗日的死肥胖娃棺材这么宽,活埋两朵娇,简直绰绰有余啊!
山月脸上未流露任何愕然,平静地转头看向段氏:程行龃多半下的药,多半是过量的雷公藤,无色无味,让人陷入昏迷,丧失说话的能力,之后几天他必定会在喂的水或药里继续加入雷公藤,不过大半个月,人就会彻底昏过去,再也醒转不过来。
但人,不会死。
这样他既不会背负杀父又弑母的负担,又可以一劳永逸地让段氏“闭嘴”,沉默地认下程大老爷那桩血案。
真是个既要又要的贪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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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如若他下的是砒霜,便是灌仙药,段氏也救不过来。
段氏呆滞地看前方:“前锋枝叶的需求不同,后方输送的养分便不同,为高效运作,‘青凤’应运而生。”
紧跟着回答第二个问题。
“只培养瘦马?“段氏无声地勾起唇角,有气无力:“你看小看江南官场了——‘青凤’什么都接,也什么都干,有的人家养杀手,有的人家养学舌的鹦鹉,有的人家专门寻找奇珍异宝,有的人家负责分析科考押题.养女儿嫁豪门的,数量最多,因这一桩生意成本低、回报高、风险小,不需要理解‘青凤’的真正含义便可顺利完成,拿到‘报酬’。但养女儿嫁豪门也有不同,我们家多是养出身良家的女子,嫁出去最低也是个贵妾,最高是正妻,在夫家是有一定地位,能说得上话的,能慢慢左右夫主的思绪,更有能力者会产下下一任继承者——这样,下一任继承者不就自带江南出身了吗?”
所以才会开这么多课,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若只想讨好男人,只需要练一门功就行。
“也有专门养上不得台面的姬妾伶人的,那迷惑的功夫就得练到九重九,得照着苏妲己、冯小怜这样的妖姬来仿——这种难度太大,绝世倾城,不好找啊。”
这本书的更新,几乎算我写书以来最好的一本.因为我知道很多情节不能打断,所以只能拼命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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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45章 濒死的鱼摆摆
第45章 濒死的鱼摆摆
段氏说话,嘴巴无意识地开合,眼神死迷飘忽,好像一条被拖拽上岸的濒临死亡的鱼。
王二嬢扯了扯山月衣角:她虽然贵为老子,但也怕疯子。
现在这个段氏明显看上去不正常,非常的不正常:哪条濒死的鱼,话这么多?
山月伸手摁王二嬢,示意稍安勿躁。
“‘青凤’之中,有五个严明的等级,分为金、玄、绛、靛、青,每一条线的上级都控制着十家至几十家的下线,比如柳大人是绛色,我们程家就是靛色,他手中的还有十三家靛,具体都是哪几家我之后,如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段氏越说,嘴唇越白。
黄芪带哭腔:“太太,您别说了,您躺下好伐”
段氏摆摆手,眼神迷茫地望向黄芪:“你刚刚是想爬过来救我伐?我听到侬声音啦——谢谢侬啊,我要将你嫁给个七八十岁的棺材头,侬怨怪我伐?”
她不需要黄芪的回复:“侬怨怪我也寻常,跟着我干了许多脏心烂肺的活,好好一个姑娘也欠了好多阴债.且放心,阿拉都帮你还掉。”
王二嬢越听越不对:这死鱼不对劲,好像下一刻,就自愿跳油锅了。
段氏拍拍黄芪的手背,虚弱地转向贺山月:“.刚刚说到哪儿了?噢,‘青凤’五色,规矩严苛,需完成一百张同等级颜色的帖子才有可能提请升为上一级,但如果可以越级完成上一个颜色等级的帖子,就可以直接抵消三十张同等颜色的帖子,待顺利进入‘绛’级,‘青凤’可以给你两个选择,一则是提携进京,二则是套加官身,如若本身就为官,四品之下,也有两个选择择其一满足,一则原地升半级,如从四品可升为四品,二则如京为京官”
好诱人的规则。
升官发财,就在几张帖子之中。
“怎么进入‘青凤’呢?”山月低声问:“难道只要是南直隶出身,就能进吗?”
段氏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南直隶鱼米之乡,富庶广阔,家多人密,若是谁都能入场,那还有什么值钱的?”
比了个“三”:“进入‘青凤’必有三个条件,一是前人举荐,二是自身突出,三是机遇巧合,程家原先不过只是乡野大夫,靠着救下老大人才更换门庭,又靠娶了我,才得到了侍奉福寿山的机会,有了福寿山的机会,才进入了‘青凤’.一开始从‘青’做起,七年时间才得以晋升为‘靛’,在前两个月拿到了那张‘绛’色的帖子,要求的就是——你。”
“性情敦实并貌美质雅,机敏聪慧并温顺怯懦,擅长丹青并出身低贱,如影无形,一旦暴毙而无人追索。”
段氏虚弱地指了指山月,“他们需要一个像影子一样的姑娘,性情老实温顺,但要擅长画画且拿得出手,出身低贱但需要有把柄拿捏,一旦死亡没有人会帮她出头.”
“可条件都是相悖的,每一条单列出来都可以理解,但合在一起,却不好找到人选——像影子一样的姑娘,怎会貌美倾城?擅长书画的姑娘,又怎么出身低贱?读过书有几分学识的姑娘,又怎么容易被拿捏?找来找去,至少在整个松江府中,你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山月对“青凤”的兴趣,远低于那夜的那群恶魔。
“福寿山那夜,都是‘青凤’的高等级吗?”山月低声问。
段氏支撑眼皮,抬眸看向山月:“你的亲人.有死在那场大火里的吗?”
山月避而不谈。段氏惨然一笑:“你可以告诉我,我没有机会告发你了。”
山月那张从未在程家示人的冰山脸,冷漠地看向段氏:“我知道。在灵堂上,程行龃没有将程大老爷的死扣到我脑袋上,他便已经想好牺牲你了;程大老爷的死讯传了这么多天,柳府都无人前来吊唁,这说明柳大人对你也并非情根深种,他甚至连给你撑腰的打算都没做。”
至于那个恨不得给自己纹上关公像的程七爷叔,说辞一套叠一套,大家长公平公正的范儿起得很足,却在自家死因未明的子侄葬礼上喝得上不摸天、下不沾地.这说明啥?说明子侄怎么死的,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家要发展下去,重要的是松江府程家的掌舵人不能忘本。
呵,都是贱人。
同时被儿子、丈夫和情夫抛弃的段氏,自进了这个马厩,就只有一个“死”字。
至于那虚无缥缈的娘家山月面上浮起一丝讥笑:能纵容上峰玩弄戏耍,闺阁女儿的娘家,又岂是什么好货?
山月看透,段氏也明白。
儿子给她递的那杯毒药,是让她失去所有希望的最后一把尖刀。
山月目光始终平静,声音却低沉了下去:“告诉我,福寿山大火那夜,都有哪些人在场?我保你活下去。”
段氏扶着墙,似笑非笑,扯出一抹很难看的表情:“可我不想活了。”
否则,也不至于刚刚如茶壶倒水般,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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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眼眸一垂,双手撑在膝上,脩而猛地站起身,拎住段氏的衣襟,速度飞快地甩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世间万般人,啃树皮喝尿想活下去,卖子卖女卖身想活下去,中毒后刮骨斩臂也想活下去——你不想活了?”
山月大笑一声,像听到这世上最大的笑话:“事已至此,你连最后一击都不敢用力,也难怪你丈夫打你、儿子杀你、情夫骗你,活该你一生凄惨流离、颠沛无依!”
山月手一松,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白双耳瓠瓶,倒出一粒搓得浑圆的深褐色药丸,精准无误地掐住段氏的下颌!
“此丸为九转断肠丹,是青楼给犯了忌讳的妓女用的。”
“食之当晚必暴毙,肝肠寸断,皮肤崩裂,到最后七孔流血而死。”
山月单手抓得极为牢靠,无视段氏的哽咽,更将匍匐上前,哭嚎着求山月留此一命的黄芪一把掀开!
后一章会稍晚一点。
(本章完)
第46章 长命百岁的丹药
第46章 长命百岁的丹药
“等你死了,我必说服程大少爷,将你与程大老爷合葬一处!”
“你是个如何至贞至情的女子呀!丈夫死了,你甚至为他殉情!”
“到时将你与程大老爷的青丝拴死结,寓意结发同心,再著伉俪恩爱情诗一首、声泪俱下的悲情折子戏一出,当永世传唱!”
“唱你们夫妻同心,唱你们情谊深厚,唱你们至死不渝!”
“到了黄泉,阎王爷听者落泪,必当再求月老,为你们拴上三生三世永不相离的红线情劫!”
山月一声比一声高。
深夜静思,扰不醒喝醉的赌鬼。
王二嬢光是听,都快吐了:和那个死胖娃结三生三世的情缘,还不如找个癞格宝亲亲我我。
段氏如死鱼无波澜的眼珠子里,逐渐回转光芒,光芒汇聚到瞳孔,忽而开始疯狂挣扎。
山月手一松。
段氏瞬时扑到枯草垫上,猛抠喉咙,使劲干呕,终将那颗深褐色的药丸吐到了地上!
“人死如灯灭。”
山月的声调降了下来:“入了土,身后事就尽数交由旁人书写了,半字不由人。你活着被人摆布,死了还要帮忙唱戏,你甘不甘心呀?”
跟灌鸡粪汤不同,自己捅喉咙,余韵无穷。
段氏吐得浅绿色的胆汁都出来了,匍匐在枯草垫子上,后背与胸腔起伏不定,双手如枯枝趴在地上,好几个呼吸之后才缓和过来,一抬眼,因呕吐而氤氲的泪雾将眼眶打湿:“我不甘心,又能如何?!”
“你至少能活着!”山月低声斥吼。
山月眸光下压:“你难道不想,活着看到瞒你负你欺你辱你的柳大人跌下神坛,从此不再高高在上,而是与你等凡人无异吗?”
段氏惊惧地看向山月:“你究竟是谁?!”
山月后背向后一靠,耸耸肩,笑了笑:“我是贺山月呀,太太,您亲自把我带进程家的呀。”
段氏愣愣地看向山月,再看看地上那摊发绿发臭的胆汁和明晃晃的毒药。
她可以告发贺山月,让程行龃和柳大人彻查她的来历,结局是贺山月必死,她也一定活不成——程大兴的死,她已经在程家背上了罪名,罪名已经传了出去,程家不可能饶恕她
便是活着,又能如何?
她还是那颗棋子。
她以为柳大人不收容她,是因为年龄、门第或是他早有妻室,可如今细想,柳大人在灵堂那一出后,便已彻底放弃了她——她以为是爱情,她才能在一个又一个的黑夜惊醒中,说服自己“柳大人是因为爱她,才会在她那般小的时候,就对她做情爱之事”,才能说服自己也要反爱过去、礼尚往来,才能配合柳大人嫁给程大兴,才能在一遍又一遍的殴打中.才能不那么痛苦!
不是爱情。
不是爱情!
不是!
是欺辱!是瞒骗!是引诱!是强迫!是与世道相悖的万恶!
因为有这样的开始,才会有这样的结束。
因为有这样的故事,才会有弑父杀母、十恶难赦的程行龃。
段氏瞬间泪盈于睫,“你需要我做什么?”
山月在心里舒出一口气,还未说话,便听段氏又道:“对程家,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柳大人处,你想知道什么,我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一点,程行龃万般该死,也是我十月怀胎的骨肉,我不对程行龃动手,你也要对我发誓,保他不死。”
山月静静地看向段氏,双手十指相扣,抵在下颌,看不清喜怒。
等待叫人焦灼,沉默平添不安。
段氏心上逐渐浮现起一层迷雾。
不知等待几许,终于等来山月一言:“可。我答应你,保程行龃一条命。”段氏呼出一口长气。
紧跟着迎来山月第三次逼问:“福寿山那晚,究竟都有谁——事不过三,这次你的答案如果仍不叫我满意,九转回魂丹你要吃,程家照样要亡,柳大人照样不得善终,更添一条,程行龃必死——你所求皆不善,结局更坏,你又何必死咬牙关?”
黄芪说段氏不知,山月笃定作为当家主母段氏,不可能不知。
段氏垂眸笑了笑:“我死咬牙关是为你好,当年我被程大兴送回娘家,不知具体事宜,后来在与柳大人交谈中才知——为首的是靖安长公主府独女,早在一出生便被先帝封为绥元翁主的傅明姜;与之同来的无一不是京师顶尖世家之子女,武定侯嫡长子崔珏、关北侯幼子常豫苏、太子太保幼子薛辰,还有绥元翁主的胞弟傅明伯这些人,不是程家,这些人背后的家世绝非你一个孤女可撼动的。”
就算你太聪慧,也不可能。
程家只是小小鸡卵,碰之即碎。
这些人家,却是卧龙盘山,如何颠覆?
段氏目带怜悯,山月心潮却掀起滔天巨浪,辛劳八年!整整八年!日日夜夜不敢忘却,时时刻刻铭记于心!八年,她才知晓这些人的名姓!
傅明姜、崔珏、常豫苏、薛辰、傅明伯
山月恨不能用心间血将这些人的名字印刻在地下三尺!
山月低垂下头。
她现在或许没办法很好控制情绪,那她至少可以选择,低下头,不叫别人看见。
“.垂门如今无人看守,丫鬟婆子都在厨房吃酒打牌,外院灵堂也喝倒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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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缓缓站起身,双手在耳侧轻轻一拍。
有人推门而入。
黄栀笑得一脸无辜地苍蝇搓手,耸着肩给段氏嘿嘿打招呼:“太太好呀——黄芪姐姐也在呢!”
山月低声道:“黄栀会带你们去一处小洞,爬出去后,就是背街的小巷,门口有骡车接应你们,一路向北,有一处破庙收拾出来了,你们在此休憩一晚,明日动身出城。”
黄栀举起手来:是的,她私人狗洞,还是贡献出来了。
山月递出一个小布袋:“假身份、路引,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出了城就往陶宝镇蛇头村去。”
黄芪接过小布袋,惊异道:“蛇头村?岂不是离程家所在的蛇尾村很近?!”
“灯下黑。”
山月言简意赅:“明日你们不见,程家必定四处寻找,但他们不敢大张旗鼓,更不敢寻到距离本家很近的地方——一则他笃定你们不敢去那里,二则家丑不可外扬,传扬开了程家还要不要做人?”
山月即走。
段氏唤住山月:“等等。”
山月脚步微顿。
“如果,当年福寿山大火,我也参与其中,你或许不会放我走吧?”段氏问。
山月侧眸回之:“凡参与之人,天涯海角,虽远必诛。”
话音一落,举步前行。
兵分两路,黄栀带二人潜出,山月和王二嬢折返绣楼。
一出门,王二嬢扶着柱子狠拍两下胸脯:“黑死老子了,还以为你个狗日的真的要把她毒死!啥子九转回魂丹?没听你说过啊?”
“过桥骨”虽然人员复杂,但都是做画的,又不是黑道杀人越货的,哪来的这些奇珍异宝啊!
山月目不斜视往前走:“中午的山楂糕,我搓圆后裹了一层锅灰。”
顺手从怀里再掏两颗出来,面无表情:“吃吗?健胃消食,长命百岁。”
(本章完)
第47章 一张的血书
第47章 一张的血书
回绣楼,王二嬢拎着一包钱折返出去,在垂门等人,不到半个时辰,天开始落雨,飞檐之下,一个身影灵巧又轻快地跑进来,黄栀拍拍肩头的雨,压低声音:“.都送出去了!外头的骡车打了三响,没一会儿就听到轱辘车辙的声音。”
黄栀想问外头是谁在接应,忍了忍别问了:咱机灵小丫头只赚自己能赚的钱,存下钱,买个铺子,开个烧饼店,再捉个赘婿,快快乐乐过一生,开心得很。
前提是,老板得靠谱。
程家太不靠谱了,上工上到一半,老板死了,老板娘钻狗洞跑了,看来这庄家是撑不到多久了。
有句话咋说?好鸟要选大木头待。
她进程家之前,在赌钱行当过几天卖茶水的小丫,买大买小不重要,要下别人瞧不起、买不着的注才要紧,她一个散户跟着老千混,搞不好能混到庄家的!
不关自身的事不问,但关乎自身的事,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黄栀低声问:“姑娘怎么不问问太太,那张绛红帖子到底嫁谁呀?”
老板娘,她给自己找好了;剩下的老板,得老板娘自个儿努力找呀!
王二嬢耸肩,指了指脑袋:“你看这是啥?”
“头。”黄栀言简意赅。
王二嬢:“这是人间的参差。”
黄栀:?
“我从来看不懂三月想干啥,你来问老子?”
王二嬢不可置信:“你不如直接去问山月,避开中间商赚差价,你可能还不得多挨老子一顿骂。”
黄栀:.她不敢。
以前看贺姑娘和蔼可亲、温婉柔顺.
经此一晚,她只觉什么和蔼可亲、温婉柔顺都是阎王的面具,内里是一言不合塞断肠药的那种.姐姐。
王二嬢不欲再讨论她不擅长的事,从包里掏了一把钱,递给黄栀:“灶房还点着火,三月说把钱输完再回去,到时候东窗事发,有的是人帮我们作证。”
打牌嘛,输得最惨,让人记忆最深刻。
印象深刻了,才有不在场证明。
黄栀掂了掂铜板,秒懂,没多说,跟着王二嬢就去了灶房,瞬时如鸟投林,如鱼得水。
待天黑散了场,黄栀打着呵欠“叮叮咚咚”在王二嬢面前撒铜板子:“本钱还你,彩头归我。二孃放心,我赢四方,那些婆子恨我入骨,印象也深刻。”
王二嬢:?.个狗日的,居然还有不输钱的招数!
黄栀回庑房,王二嬢临行前将一本段氏亲算的账册塞还给她后,叮嘱:“放回原处,莫被人发现了。”一语言罢,轻手轻脚回了绣楼,里间厢房竟还亮着灯,推门入,山月正埋头疾书。
听有响动,山月浑身一抖,见是王二嬢才平缓下来,手里的笔没放下:“回来了?输光了没?”
王二嬢说起便很屈辱:“格老子的,你喊老子输光,老子就一根筋,老子堂堂四川雀神,居然输给了一群乌合之众!——还是黄栀聪明,明明赢钱遭人恨,也可以被人记住嘛!”
山月无意识地一声闷笑,唇角刚刚勾起,却立刻展平放下。
王二嬢搬了个凳子坐到山月旁边,看是一本厚厚的手札,她不认字,问山月:“写啥呢?”
“今天的事情。”
山月笔头敲了敲脑门:“小时候天桥下卖艺,团主要我徒手爬到三米高的杆上,我脑壳砸地,从此以后记性就不好了,遇到要紧事,务必写下来。”
王二嬢心里有些难过,但王二嬢不说。
山月边说,手札上的字边没了印记。
王二嬢惊奇:“欸?没了!”
“江湖上的隐墨,写时是黑字,一会就隐没在纸上,将纸张放在烛火上漂,就又会出现字迹。”山月语声平静:“万一我死了,这本手札也不至于给别人带来麻烦。”
“格老子的,小娃儿家家,死什么死,呸呸呸!”王二嬢气得拍嘴,她不敢拍山月嘴巴,只能拍自己嘴巴。
王二嬢很些话想问,但想了想,很多事五爷总会问。“其实五爷很喜欢你。”王二嬢挠挠头,低声骂了句:“虽然他抠,一分药钱都不想给你出.但是如果真的有事,你可以跟他说。”
山月终于停下笔,转过身,正面正视王二嬢:“你呢?你不好奇,我究竟想做什么?”
王二嬢摇头如拨浪鼓:“不好奇,想问也不问。”
隔了一会又道:“你总不得害二嬢。”
王二嬢大大打了个呵欠:“睡了睡了!明天死胖娃出殡,多早就要起。”
想到明天早起,王二嬢骂人的功夫都长进了:“——狗日的死胖娃,活起打人,死了折磨人,等下了黄泉,阎罗王罚他一身肥肉熬猪油!”
山月眸光看向王二嬢精瘦矮小的背影。
隔了许久,方转身执笔,继续埋头疾书,待书写完毕才置笔入洗架。
窗棂半开,东厢房的蜡烛被罩上了铜制镂空灯罩,镂空的铜球不敌纸糊的灯笼,牺牲了透光而保存了安全,只因山月怕火。
虽然她没说过,但王二嬢不知何时察觉到,操着一口川话大闹程家库房,帮山月搞到了一打罩光铜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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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微微探出身,迎着微弱的烛光,用笔头敲了敲略有生绿锈的铜球表面。
“铛铛铛——”
发出的声音沉闷低迷,最后尾调渐渐落入地底。
她一个人死就行了。
其他人不能死。
等她死了,她就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王二嬢。
噢。
银钱留给黄栀。
那丫头是金蟾蜍变的,世间第一喜欢钱.
山月缓缓站起身来,将窗棂合上。
她想死很久了,但她现在不能死。
那些人,她才知道名姓,程家虽已大乱,但祸根未除。
水光,还有她的小水光,她的小水光有可能还活着呢。
山月想了想,低头将手札簌簌向后翻,翻到最后一页,提笔沾墨,打横划掉了一行,重而新起一行。
那就再活活罢。
再在这该死的人世,多活两天吧。
******
翌日天未亮,出殡的唢呐吹透半个松江府,纸钱扬天,白幡迎风,程大老爷下葬,孝子贤孙痛哭。
对外的戏演完,对内的戏,敲鼓打鼓,再次登场。
程家一行返家后,族中两个精壮男子闯入外进马厩,却见室内空无一人,瘸腿的桌上放了张血书。
“承德七年八月,吾乘四驾马车前往郊外温泉小庄休养,一路无人伴行。”
今天只有一更,大姨妈第一天,难受。
(本章完)
第48章 误导的阳谋
第48章 误导的阳谋
程家大门紧锁,三处偏门闭牢,正堂之中,七爷叔高居中堂,一巴掌拍在桌上,居高临下骂程行龃:“可是你放走你娘的?”
程行龃心头大怒:放你娘的屁放你娘!
他明明一壶茶放他娘去阴间!?怎么可能诈尸了还留下一封血书!?
那血书什么意思?云里雾里,云山雾罩,他实在没懂!
更不明白他一壶加了量的雷公藤,野猪都能毒晕过去,不可能毒不倒一个女人?黄芪当时被他关在了另一间柴房,就算母亲喝完之后,觉出不对,也没有力气和帮手把药抠出来!
他娘去哪儿了?
程行龃满脑壳疑云,却无法宣之于口,难道叫他说,我可没放走我娘,我只是去毒死她来着?
“爷叔,昨日灵堂守大夜,后院的丫鬟婆子没了管束,都聚在灶房吃喝,把那几个没出现在灶房的丫头子扯来,您逼也逼供了、审也审问了,谁也说不出个东南西北来。”
程行龃道:“无凭无证,您何必冤枉侄孙?更何况,娘是亲娘,难不成爹就不是亲爹?那日,若无我大义灭亲,恐怕如今我爹的死还是谜团——我既指认了我娘,又为何要放走她?我娘又何必留下一封意味不明的血书?”
程家人浩浩荡荡来了三四十个,如今守完大夜,拿完扶灵红包,多数启程返乡,剩下的不过四五个族中耆老。
程二老爷一声冷笑:“母子连心,自古儿子亲妈,我大哥脾气暴躁,没扇过你,你不站在你娘那处,你站在哪处?”
站在有好处的地方。
人不多,程行龃的态度就没前几日那般恭顺。
对这个二叔,他没必要哄着舔着:“二叔呀,我如今与你侄儿媳妇还没孩子,你把我怼下去,后头也是我那病怏怏的庶弟继承家业,至少也得等他死了,这程家才是你老人家的呀。”
“你个小赤佬!”程二老爷一拍桌:“侬尬讲话咧!阿拉你叔叔啊!”
“是叔叔,还是打秋风的亲戚呀?”程行龃看不上程二老爷。
他是恶狗不假,他这叔叔就是秃鹫,他吃剩肉,程老二只配他剩下的腐肉烂肉。
怎么什么人都敢在他面前叫了?
程大老爷下了葬,谁还敢开棺?阴德要不要了?
如今,比起这些程家的王八,程行龃对血书的内容更感兴趣。
他没必要自降身价跟这群蚃虫斗:“二叔,城北的两间药店给你,账房和采买你想换就换掉,其他的你伐要想,要真硬碰硬,那咱们就报官,先把程家的东西查封入库,我找柳大人和我老泰山,你找方大人,看看谁更硬?”
至于宗族的耆老.程行龃站起身,拍拍衣摆:“昨日我爹守大灵,爷叔们吃好喝好的,待要走,七爷叔记得从账上支三百两钱,拿回去帮我爹买祭田,祭田的佃金和产出,几位爷叔分分掉好了——此事就不要被外人知道了,对外便宣称我娘病了要休养。”
程行龃转身去拿那张素绢血书:“七爷叔,侬年龄最大,分一块最好的地给你,侬说好伐啦?”
程二老爷高喊:“报官呀!爷叔,掘坟啊!开棺啊!”
程行龃并不理会,将大门轻飘飘打开,光从门缝里倾泻而入,刚好停在他的脚尖。
他整个人笼罩在黑暗中,回头看向七爷叔:“七爷叔,你好好劝劝二叔罢,事情搞大了,程家还怎么给蛇尾村买祭田啊?”
程行龃朝外走,转过拐角,便见一身白衣的清瘦少年,站立于门廊尽处。
程行龃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大哥——”清瘦少爷嗓音喑哑,垂眸低声唤住。程行龃脚步一滞,余光瞥向声源来处,未作丝毫停留,径直朝前走。
程家的血脉,真的很低贱。
这么点点家产,一群秃鹫,就像闻到味儿似的,一股脑朝前冲。
这庶出的病秧子二弟,不在山上采药养病,也赶着回来争家产吗?
程行龃心头一声嗤笑,只觉自己已高出层楼,不屑与商贾争利。
待夜深,程行龃叫山月至外院,将那封素绢血书置于其前:“太太跑了,留下这么件东西,我看不出有什么蹊跷,你好好看看。”
不知何时,他已将山月看作幕僚。
山月接过那方素绢,捧在掌心细看,隔片刻蹙眉道:“可是太太亲笔?”
程行龃颔首:“是我娘的笔迹,弯钩向下捺,我认识。”
山月惶惶接过,低头一边看一边呢喃:“四驾马车.庶民、商贾之家不得驾马,饶是程家也只有两套两驾的马车,四驾的马车自然更平更稳更大——莫不是官家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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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温泉小馆,无人伴行”山月歪头:“这个‘吾’自是指太太,去城东温泉小馆休憩,身侧无人伴行——太太很喜欢独身出行?或是夏日炎炎,太太独自去避暑也未可知?”
山月再看年月:“承德七年八月.这又是个什么日子?”
山月抛出三个问题,便单站着,不再说话。
程行龃跟着思路向前走:“承德七年八月.我的生辰是承德八年五月二十七十月怀胎、九月生子.向前推,正好是.”
程行龃猛然抬头,飞身扑过,一把攥住素绢帕:“城东温泉小馆,程家没有在城东郊外置业,这是谁的产业!?听说知府知州嫌送松江府夏日炎热,均在城东山上买地缮业,方便家眷避暑过夏”
程行龃再将话顺了一遍:“也就是说,在我出生九个月前,我娘独自去了城东小馆,程家无人陪同——她自是去了柳大人处!”
这是他的身世秘密!
他娘逃跑前,终于善心大发,告诉了他的生父究竟是谁!
不是那万恶卑贱的程大兴!
是柳大人!
他出身于官宦清流之家!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不是什么蛇尾村的赤脚大夫的儿子!
他是堂堂正正的官家子!
他做低俯小,在九品小吏面前都装出一副孙子样,他与松江府子弟结交时,背弓得比河虾还弯——这些血脉带来的苦痛,往后再也没有了!再没有了!
程行龃形容狂狷,几欲狂放!
山月静静站立,等待片刻后,故作迟疑,低声出言:“.这样说来,有没有可能,太太是被柳大人派人接走了?”
还有一章,会晚一些(明天白天)
(本章完)
第49章 跃升的管事
第49章 跃升的管事
程行龃满目惊诧地抬起头,脑中杂绪纷尘,不知是惊是惧还是喜。
有可能,有可能!
他娘与柳大人首尾多年,身边怎么可能没有柳大人为保护阿娘插下的钉子?
他娘在柳大人心中,一定很重要,才会在生死关头,被柳大人救走!
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刻实现闭环。
可.
程行龃脸上闪过一丝惧色。
可若是他娘被柳大人救走,岂不是会向亲父告发他的弑母之举?若是柳大人还未知道他真实身份,便对他嫌恶颇深,往后父子相认,他又当如何自处?
陡生出几分后悔:昨日选择毒药时,为何选了致人昏迷的雷公藤,而非见血封喉的鹤顶红?雷公藤不经诊疗,虽然也会死,但慢死总有几分醒转的风险!
柳大人曾经见过他几面,态度不咸不淡,应是不知道他们的父子身份。
真是可惜。
程行龃心头掠过一丝憾意:若是他早得柳大人教诲,而非桎梏于小小程家,恐怕早已中举登科,对答金銮殿、升发探郎,哪里还会与这群蝥虫贱民争口舌输赢和几匹薄田?
山月适时再次开口:“也不知柳大人府上有几位公子?若是有,恐怕也都大了,要么做官,要么管庶务去了。您是老来得子,自古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柳大人若是知道了您的存在,岂不是心头大慰?”
程行龃听此一言,连连点头。
是有这个说法,男人老了得来的那个儿子,是他威武雄壮的象征,故而更多一些喜爱。
父亲的喜爱,通常意味着金钱与资源的倾斜喂养。
“照你看来,我几时去柳府认亲?”程行龃迫不及待道。
山月适时露出一抹柔弱的笑:“我,我一个小丫头片子,向来张口胡诌,您莫听信我.”
程行龃更熨帖了,说不上为甚,只是每个字,他都爱听。
不是对女人的爱,是觉得舒适。
程行龃笑一笑,七天未刮面的胡茬冒了出来,笑出难耐的油腻:“但说无妨,你说你的,我听我的。”
山月似推脱不了,只好低头道:“小女私以为,程大老爷刚落棺,即刻去认亲,未免太过蹊跷。不若您趁我至柳家习艺之际,借机登门拜访探听虚实后,到时血脉相认,岂不顺理成章?”
程行龃思索片刻后,颔首认可。
程行龃没让走,山月便垂立一旁,安静给程行龃倒茶:“这几日您操持丧仪实在辛劳,偏生大奶奶又回娘家去——您近日吃不得荤腥,红参茶也补气血,您多吃一盅。”
忆及此事,程行龃便多有不快。
程大老爷的丧仪,本是母亲段氏和妻子姜氏打理得好好的,程老二闹那一出,越越搭上名节救他,却惹了姜氏的不快,不顾程家的脸面和大老爷刚下葬的冗杂,一边声泪俱下控诉他,一边收拾包袱回应天府娘家。
照往常,他必追去哄回,如今,哼,如今,他偏不!
姜氏是通判的庶女,他是知府的外室子,谁又比谁高贵?!
以前是他高攀,不敢在家中堂皇纳妾,如今他血脉分明,姜氏又有何资格压迫他内宅不顺?
待他认回父亲,就算不敢肖想元绥翁主、不能休妻,那林越越也总可做贵妾入门吧?程行龃思索道:“太太走了,大奶奶身体不佳,内院便由一群污七糟八的村妇丫头大闹天宫,若非灶房吃酒打牌,太太也不至于逃空,你从绣楼搬到东苑独住,分你内院行事牌,以协理内院诸事。”
山月大惊:“怎可?我不过一外人!”
“哪来的外人?我的表妹?”
程行龃习惯性向左斜勾唇浅笑,陡觉他与贺氏这样的关系,不再需要他出卖色相,脸便瞬时平下来:“不论如何,先把庶务学起来,把内院暂管上,便是柳大人处,也是要教导你庶务经济的——程家的内务,总不能落入二房手头。”
程行龃越往后说越觉这是神来之笔,如今他内院无人,贺氏的秘密、他的秘密相互拿捏、捆绑颇深,贺氏一跃升为他内宅中最为信任之人,甚至堪当女管事。待越越抬为贵妾,家中诸事也可移交由越越打理了。
至于姜氏,让她先占着名分别作妖,待他往后飞黄腾达,再作打算罢!
山月惶惶不安,恭谨埋头称是。
说干即干,程行龃交待了程管事拿一副“丙”级对牌给山月,唤来门房老蒋、垂门守门夫妇、后罩房何管事,挨个交待,山月手头多了宅门进出、车马调度、灶房熬煮、管辖绣楼姑娘们及后罩房丫鬟婆子的奴籍名帖等诸项事宜,真正要紧的进账、支出、流水和库房,仍由程行龃掌控。
山月趁势:“大少爷,除开画画的周姑娘,我身边只有二嬢一人,若是能在太太正苑中分拨一人给我,我照猫画虎,也不至两眼一抹黑。”
“黄芪跑了,黄连被撵出去了,黄参要管太太的嫁妆,剩下一个黄栀”程行龃沉吟。
山月笑了笑:“黄栀也可。”
都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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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行龃大手一挥:“那便将黄栀给你。”
月升夜深,山月与几个程家仆从鱼贯而出,蒋门房笑嘻嘻地拱手恭贺:“当日一见贺姑娘,就晓得是个不凡人!”
山月羞赧垂眸:“蒋叔谬赞。”转头向后罩房分管丫鬟婆子的陈小全家的道:“那就麻烦婶婶将黄栀的名帖、奴籍转手予我?”
陈小全家的颇为犹豫,丫鬟奴籍怎可予人?往前的绣楼姑娘也没享受过这个待遇?万一脱手专卖或去衙内销户,这丫鬟算哪个的人?
山月目光看向蒋门房。
蒋门房手拐子撞向陈小全家的,低声:“糊涂虫!少爷都说给了,你在这儿拿什么乔!”
陈小全家的嘟囔:“给是给,却是给她用,又不是连带将户籍给她.”
山月神容婉和,恍然大悟:“原是我理解错了。若不然,咱们再去寻大少爷问一问?”
蒋门房再给一拐子:“拧巴虫!脑子拧不过弯!”拖着陈小全家的连声道:“月姑娘先回去,明儿咱把户籍、名帖送过去!”
说完便掐着身边人脖子往后拖:“个老册那!你自己想想看,绣楼住过那么多年的姑娘,哪个拿到过内院的管事权呀?!蠢到挂相!”
山月平淡转身,低头往绣楼去,将绕过垂影壁,却见一瘦削清朗男子蹲在丛中烧纸钱。
(本章完)
第50章
第50章
山月抬眸避开,继续向里走。
身后传来一声:“指尖放血写字后皮开肉绽,需敷白药、松香、黄蜡消肿防风。”
山月脚下一顿,右手不自觉地往袖兜里缩了缩,食指扎针放血又在素绢帕上对照账簿临摹段氏笔锋,指尖扎针过深、放血过多,今日仍未消肿。
“太太那封血书,是你写的吧?”
身后男子扶住朱红漆面高柱,缓慢起身:“太太也是你放走的,打牌的婆子、赢钱的丫鬟、巷口的骡车都是你安排的,对吗?”
山月右侧袖兜轻颤,一柄蝴蝶骨刀稳稳落在手心,方彻底转过身,男子还是少年,清雅疏朗,身形高挑却很瘦弱,唇色浅得像纸色,与程行龃有三四分相似,但眸光澄澈又明亮,单是一双眼睛便足以分清二人。
山月死盯住他,默不作声。
“你右手握着刀吧?”少年弯唇笑:“别杀我,求你了。”
山月没遇到过这款。
上来就求饶,真是一脚踢到了上了呢。
“你想整死程家吗?”少年有几声咳溢出喉头,左手捂住嘴:“如果是这样,那你不用杀我。”
山月右手缩在袖中,大拇指将刀柄顶开,眼神一动不动地锁定:“你是谁?”
“我叫程行郁。”少年专注地直视山月的眼睛:“程大老爷的二子,程行龃的弟弟。”
山月一动不动。
月光之下,灌木丛中纸钱燃烧起的灰烟成一条直线盘旋于夜空中,火光旺盛,橙红的外焰跳动,少年微微偏头,如碧蓝水波的眸子里映射着两团热烈的火。
“你都知道些什么?”
山月轻声发问,余光扫过影壁,掩眸估算,此时此处动手得胜的概率,此地人烟寂静,兼之昨日灶房吃酒打牌被责罚一通,如今人迹寥寥,若趁对方不备,直捣咽部,倒也有几分胜算,只是衣衫溅血,回绣楼这一路不好解释。
程行郁索性坐下,后背与头顶尽数暴露,将所有先手让给山月。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是谁,从何而来,去往何处,我都不知。但程家做走狗、行坏事、绝人伦,犯下仇家,引火烧身,也不稀奇。”程行郁又是几声闷咳:“你若想要搞垮程家,我们目标一致,同行即可,倒不必对我下死手。”
山月大拇指将刀鞘盖拢,双手抱胸,面上讥笑三分:“你姓程,你不维护程家,反而讨伐,你猜我信不信?”
程行郁一笑,眉眼疏朗,除却三分病弱气积攒于眉间,却是一位极其清俊的后生。
“我长居皖北长鸣山,如今尚未立冬,北边已有零星痢疾瘟疫出世,与往年不同,今年的寒冬痢疾多了几分邪性。往往一人患病,不至三日,全家均现症状,轻症者腹泻伴低热不退,服盐水,食几副黄连即可病愈,重症者却要缠绵病榻,倾泻高热,药石无医,无法进食补液,不过大半月便撒手人寰。”
程行郁明显中气不足,声音自咽喉发出,带了几分薄仄和浮弱,但眼中那团火却燃得依旧纯然旺盛。
“我回来,原因有二,一则父亲亡故,我虽不能扶灵,但也应披麻戴孝,以尽心意;”
“二则,凛冬将至,痢疾来袭,皖北距松江府不过十日路程,瘟疫在前,程家是南直隶数一数二大的药材商,市面上半数药材自程家发往南直隶各府.”
程行郁这番话说得有些急促,语音便更加虚浮:“程家偏偏药材真假混卖!”
山月想起前些时日,老陆腾空翻墙递进来的那封回信:“‘市面上,假药横行,尤其袖珍医馆和乡径药堂,其中充作当归的假药名为独活,充作海金沙的假药名为红砖粉,药堂从中牟利,而假药服下,轻者无恙,重者患症加剧’”。程家在售假药材。
山月一点也不惊讶。
程家干出什么事来,她都不惊讶。
她预想的是,拿到管事权后,尽力收集罪证,再迎头一击,却又忌惮于柳大人与程家一丘之貉,对此还在深思。
如今这位程行郁说,北方痢疾已起,伴随寒冬渐至,瘟疫将向南方蔓延,而程家真假药材混卖,一旦瘟疫下行侵袭南直隶,当药石无效后果自不堪设想。
山月声音低沉:“那你,回来想做什么?”
程行郁不假思索:“我自长鸣山回来,路途十五日,若已有瘟疫入城,便要向众人发出程家售假的警醒,纵有人已买了程家的药材,也可做到心中有数,不至于延误治病良机;若万幸瘟疫未至,便是我杞人忧天,皆大欢喜。”
山月听完,看少年目光灼热、唇色发白,语声急促间甚有几丝咳喘,却眸光灼热、气度纯善。
山月别过眼,低声道:“为何?”
程行郁不明:“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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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体不太好吧?既已逃出程家,又何必舟车劳顿,重陷程家这个泥坑?”山月举目望日。
程行郁不解:“自是为患病生灵。”
山月扭头回正,蹙眉注视,紧拧的眉宇间三分不解、三分荒唐、三分可笑,再加一分慌张,凑成十分震动。
“你,真的姓程?”
山月低声呢喃。
确定不是那位庞姨娘寻了个得道的高僧酿酿锵锵,给程大老爷再多加一顶绿纱帽?
程行郁没听清,再道:“啊?”
山月抱胸的双手放下,面色平静:“那祝你成功。”
随即抬脚向里走,刚抬起脚跟却听身后一言:“所以我道,咱们目标一致,可以同向而行。”
山月神容平淡地微微侧眸:“不好意思,我们目标并不一致。”
“我只要程行龃痛苦一生、悲哀一生、后悔一生、吃苦一生。至于,程家如何?百姓如何?生灵如何?苍天如何?与我何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只是天地间微不足道一粒尘埃,受苦受难历经磨练,如今修行已足,真经已取,我已对得起任何人。”
除了她娘和水光。
山月收回余光,却见,程行郁身躯瘦弱,茕茕孑立,独站于火光之中。
好似,一位圣人。
(本章完)
第51章 (4000字)
第51章 (4000字)
山月绝尘而去,程行郁在灌丛站立许久,方缓缓蹲下,将燃尽的铜盆收拾清楚后缓行转身,隔了一会儿想起什么来,蹙眉向山月离开的背影看去,歪头似有几分疑惑。
他莫名觉得山月有些面善,像是在哪儿见过。
原地愣了一会,冷风来袭,寒气入单衫,长驱直入侵袭病体与残心,程行郁揉揉胸膛:莫不是病灶入脑,竟致老眼昏——明明一个动辄握刀喊杀,冷着一张棺材脸,时刻预备斩草除根;一个只知瞪圆大眼,如咸鱼一条,能躺不坐、能坐不站、能站不走.截然不同之二人,怎可混为一谈?
昨日可能吃错药了,程行郁暗忖。
山月径回绣楼,绣楼嘈杂喧嚣,王二嬢和周狸娘背靠背、肩并肩靠在墙壁听墙角。
山月问:“怎么了?”
二人转过头,同步手指贴嘴唇,作一个嘘。
山月:.她在外面忙着杀人的时候,这两人倒是偷偷摸摸建立起了默契。
绣楼静谧,少女熙熙攘攘的笑声里含有冲天的恶意。
“你说你图个甚?”是一楼东厢的程晓之,靠在窗棂边,手里抓了把上次王二嬢没吃成的瓜子:“大庭广众把自己交代出去,跟大少爷不明不白地牵扯住,以为能飞上枝头变成我们的老鸨呢!结果呢?”
程晓之把瓜子皮往林越越脑门一扔,笑嘻嘻:“二房得了两间药房,何窈娘跟着她姑姑享福去了,楼上那个更了不得,随时进出外厅书房,时时刻刻跟在大少爷身边,不是房里人,却比爱妾还受宠。”
噢,姑娘扯头。
不好看。
山月扭头准备进去洗漱,转身进去嘱咐王二嬢明日要搬东苑,还要接黄栀,却听楼下又传来一腔温温柔柔的声音。
“是的呢,听说大奶奶被气得回了娘家,照大少爷的性子,多半要看在老泰山的面子上哄回来的。等哄回来了,姐姐,你说大奶奶会怎么处置越越呀?”
声音发出一阵轻笑,“一个破了瓜的姑娘,要么被卖到窑子去,要么被草草嫁给府里的小厮鳏夫,我记得蒋门房婆娘死了十来年了,就想找个年轻姑娘暖被窝呢!”
温柔的声音,像一把抽丝的软刀,看上去似蚕线,实则见血封喉。
“我要是越越姐,我今晚上就去跳湖,水里多干净呀~那蒋门房门牙都是黄的,夏天吃桃子,一口咬下去,牙垢贴在桃肉上,啧啧啧,真恶心呢~”
声音撒着娇:“姐姐,要不咱们去给越越姐找把快刀吧?她舒坦了结,也算一桩好事了。”
山月抬起的脚顿住。
王二嬢“嗤”一声:“狗日的,姑娘家心子真黑,怂起别个去跳楼。”
周狸娘有些可怜道:“林氏这几日,日日被这两姐妹挤兑,说前几天包袱都收拾好了,只待大少爷接他来,谁知大少爷迟迟没动静,林氏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就怕一根白绫悬了梁。”
偏生这程家姐妹还这么刺激她。
姑娘家哪有什么生死仇怨啊非拿言语逼人去死。
周狸娘往山月身侧缩了缩:还是她们家山月好,逼她死的时候,还想着大家一起同归于尽呢!
山月微微抬起下颌,伸手理了理衣襟口,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蹬蹬”下了楼。
一楼楼间狭窄,中庭摆了一缸老瓷碗莲,立秋后盼立冬,碗莲谢,莲叶枯黄,只剩白水浮绿苔,盈盈透着几分萧索。
山月下楼,气势汹汹。
程晓之嗑着瓜子刚想讽刺两句,却见山月几个跨步就至妹妹巧之眼前,只见她撩起袖子,一言不发地单手掐住程巧之的后脖颈子,如同掐一只小猫儿似的,轻飘飘地拎着就往碗莲老缸处拖!
“你作——”程晓之瓜子一丢,还未来得及开口。
便见贺山月面无表情地提起程巧之的脖子,就把她整个头往绿苔藓水里塞!
“咕噜噜噜!”程巧之拼命挣扎,鼻腔瞬时涌进恶臭的死水!
快要窒息了!
程巧之双臂展翅,“啪啪啪”拍打在缸子上!
山月双手猛地向上一提,程巧之如溺水的家狗,半眯着眼,张大嘴,疯狂往里吸气!
不待所有人反应,山月又将程巧之塞进水里再提起,如此反复两个来回!
程晓之一冲上前便要帮妹妹,却被一双铜墙铁臂钳住肩膀,耳边传来平仄不分的讨厌的川音!
“莫去莫去——那个缸子小,揉不进两个头。”
王二嬢笑眯眯,顺手摸上程晓之的脑壳:“你们两个大头姐妹,脑壳好大哟,像只蝌蚪儿,下回二嬢给你们买个大缸子,大头姐妹,有福一起享,都去洗头都去洗头。”
周狸娘怯生生地两个手指揪住程晓之的衣角,也算参战了。
三个来回后,程巧之气喘吁吁地被山月扔到地上,头发散乱地贴在面颊旁,绿水混着苔藓从发尖滴落,整个人狼狈又臭烘烘,程巧之从愤怒、震怒到恐惧、屈服,渐渐缓和过来,看罪魁祸首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俯视她,不由张口便哭:“你——”
山月一巴掌拍在程巧之头上,发出响亮地——“啪!”
“你——”
“啪——”
“你——”
“啪——”
形成了极富节奏感的乐声。
周狸娘:虽然这么想有些不道德,但,还怪欢快的呢。
程巧之终于闭嘴,只剩下怨毒一双眼和猩红的一对眸。
此时的绣楼,已里里外外围了七八个丫头、婆子。
山月从衣襟口掏了一只小巧的对牌出来,竖在手中,展示一圈。
目光所及处,丫鬟婆子均瑟缩一下。
“俗话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区区不才贺山月,如今拿的是程家后宅的对牌,侧门放行、小笔银钱支用、赏罚评判.都在我手里。”
山月将对牌丢给王二嬢:“一个时辰之前,大少爷给的,一些有头有脸的管事和老嬷想必已经知道了,我如今费事再说一遍,是谨防有人不知道,触了我的霉头。”
周狸娘探身递去一张素绢帕供山月擦手。
山月抬眸,朝其挑眉,若有若无地勾了勾嘴角。
周狸娘发誓,如果她有尾巴,但凡她有尾巴!她必定摇得比狗尾巴草还快!
山月适时顿了顿,慢条斯理擦手:“巧之姑娘,不巧得很,绣楼也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大奶奶一天不回来,你就得在我手下讨一天的生活——都是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你又何必怂恿林越越求死?”
程巧之心惊胆战地看了那方对牌,竟不敢相信贺氏这样短的时间里,竟然拿到了程家的对牌!“我没有!”程巧之条件反射地反驳:“是姐姐率先出言挑衅,我只是随姐姐玩笑两句,你不过是看在我孱弱娇柔,而姐姐身强体壮,选了我这颗软柿子来捏罢了!”
程晓之本还在挣扎,如今一愣。
姐妹两,谁是伥鬼,不在山月大老爷的审判范畴里。
山月冰天大老爷如今只想杀一只巧鸡,镇一镇程猴。
“你万恶,你姐姐不过是蠢。”山月慢条斯理:“放心,我打了你,就不打你姐姐了。”
程晓之:?
周狸娘软软地憋了个笑。
“你就不怕我去告你!”程巧之哭起来。
山月把素绢帕还给周狸娘:“你若不怕大少爷责骂,你尽可以去告我。”抬起眸子:“我知道,有一些人还不知道我是谁,没关系,大少爷知道我是谁就足矣。”
声音抬高:“现今,既是我管家,大家伙便帮帮忙,别犯在我手上,老老实实做事,安安分分当人,我的话得听,不听从我的话,就是不听从大少爷的话,不听从大少爷的话,这程家也没必要再呆下去了——听话的,好好干的,我自会保你!”
众人眼光齐刷刷移向王二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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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婆子袖口怎么金灿灿的?
她戴了啥?
莫不是黄金镯子?!
这就是跟着干的好处吗?
山月的声音再次抬高:“听清楚了吗!”
“是!”
围观的丫头婆子像被打了鸡血,异口同声。
山月拍了拍巴掌,人群散去,王二嬢松手,程晓之惧怕地瞥向贺山月,程巧之柔弱地躺在地上,一手抹泪一手揪衣角,山月看了眼程晓之,轻飘飘道:“凡事长点脑子,莫让所有脑子都长到你妹妹头上了,大头姐妹。”
说完便撇开程家姐妹,提脚进了内屋,看林越越蜷缩在角落,双手抱膝,浑身发抖,头埋在膝盖间,青丝凌乱,身上还穿着那日的素麻孝服。
门关上,山月蹲下身,单手将林越越下颌抬起,眸光意味不明地从她的脸颊一寸一寸爬过。
是很像啊。
嘴巴、鼻子和眼睛都有两三分的相似。
数个两三分组合起来,晃眼看去,竟凑成了六七分的形似。
山月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变得平静。
她与程行龃、人与兽,最大的不同,就是自己为自己的过去买单。
绝不会将报复与喜爱,投射到无辜的替身上。
“你且等等。”山月轻声:“大少爷现有要紧的事做,让我告诉你,且等一等,最少五日,最多八日,大少爷心里的石头落地,自然也就会想起你来。”
林越越眼中骤然迸发出摄人的光亮:“你说真的?!”
山月颔首:“我没必要骗你。”
林越越呜咽着绽出一抹笑,顿了一瞬,又警惕地看向山月。
“她们都说,你是大少爷的新宠”林越越目光闪烁。
宠,宠你个大头姐妹。
山月缓缓站起身,寻了个杌凳坐下,预备给自己倒水,却见杯底蒙了一层灰:“不是所有女人都想当男人的新宠——我是管事,做的是大少爷左膀右臂,你无需防备我——你也算是在大少爷亲爹跟前过了明路的,待大少爷缓过来,便是在孝期无法纳妾,却也不肯再让你不明不白地蜷在这绣楼里挨人嘴刀子了。”
山月说得直白,林越越却终于放心,放心之后便是委屈的释放。
“我原以为大少爷不要我了”林越越仰头哭:“大少爷一向对我们这些绣楼姑娘很好,但他对我向来是最好的不是在明面上的温柔,是暗地里为我置办冬衣、买胭脂水粉、买糕点,陪我吃茶摘.我是不一样的!我就是不一样的!大少爷对我真心以待,我才敢众目睽睽之下豁出去帮他!”
多日来的委屈与压抑,在得到山月传话的瞬间尽数迸发!
林越越赌对了!
她赌的就是,她一颗真心换真心!
山月面上平和,手上却烦躁地将杯底的灰拂去,深吸一口气后,摁住情绪激动的林越越:“如今大奶奶回娘家,也算是个契机,纵然大少爷想着你,可爷们在外面闯荡,日日夜夜事多繁杂,哪里时刻能记起你?”
山月顿了顿:“你若信我,你就按我说的做。”
林越越哭得喘息,抽了几下方平复下来:“做,做什么?”
山月单手将林越越罩在脑门前的刘海儿撩起,长的别在耳后,短的便暂藏在鬓发里,将其摁在铜镜之前,伸手拿起一管描眉的青黛,刷刷几下将林越越又细又长的远山黛,化成粗放的、毛茸茸的粗黑眉。
林越越登时脸色煞白:“我,我额头短,不适合这样的野眉毛!”
这样的眉毛好丑呀!
像压根没修过似的!
跟深山老林里出来的野人似的!
哪有远山黛那么优雅漂亮呀!
山月并不理会,单手掌住林越越的肩,拿了螺钿漆制单盒装的胭脂,打开一看,却是红艳艳的嫣红。
山月转手揉了一簇白细粉进去,想了想又加了一抹鹅黄的粉末,几番调和,制成了粉嫩清淡的天粉色。
山月用手掌抹了一层嫩嫩的、好似要长出细小绒毛的粉胭脂来,小心翼翼地擦在了林越越的眼下和腮边,而非两腮正中。
铜镜之中,舍弃刘海的林越越,拥有了粗放又倨傲的黑眉和因食物精致、搭配优良而气血充足的粉色脸颊。
整个人从六七分的相似,变成了七八分的一致。
(本章完)
第52章
第52章
林越越看铜镜中的自己。
山月短短几笔,似有种锦上添、改天换日之感——从先前紧绷焦灼的寄人篱下之相,更替为清傲野性、倨气洒脱的模样。
画画的人,通常化妆也在行,不过是将纸上作画,换到了人皮上。
这是大少爷喜欢的吗?林越越不敢肯定。
林越越犹豫着,习惯性紧抿唇角、半抬眼眸,刚想发问,却被山月掐住肩头。
“皮相易改,内弦难更。我可以帮你改皮囊,却没办法帮你改眼神、言谈和举动。”
山月俯身,她的脸也半侧着出现在铜镜之中,她眼睑长,透出笃定的智感:“这些事都需要你自己细细琢磨——比如,在大少爷面前不用事事问他,有些事你需独断专横;”
“比如,想理他时理他,不想理他时忽视他、离开他,凡事以你自己的喜怒为准绳;”
“再比如,现在他不寻你,你索性收拾包裹出府去,作张拿乔,耍尽性子。”
山月慢慢起身,话很轻,却听得林越越心惊胆战。
林越越目光闪烁看着山月:“你在害我?”
山月像听到好笑的笑话:“我为什么要害你?你还能惨到什么地步?如今你声名尽毁、早已被家中放弃,加之身无寸物,你就算尝试失败,又有什么可失去的?”
林越越贝齿咬下唇,隔了一会再问:“那你为何要帮我?”
“我如今掌事,是对外;你如若得宠,是对内。到时我们内外一体,待我出嫁,必定能从程家刮一份厚厚的嫁妆作为后盾,便是嫁到修罗阎王家,也能安稳活下去;你牢牢把住大少爷,作良妾也好,作贵妾也罢,你那片真心,也不算明珠暗投。”山月选择方便林越越理解的说辞开口。
片刻后,林越越终于认可颔首。
山月风轻云淡道:“之后的事我来安排,你好好揣摩我刚刚说的话——明日,我让黄栀给你送一套衣裳来,就照今日的妆容打扮,保你即刻搬出绣楼。”
林越越踟蹰问:“那搬去哪里?”
“正苑厢房,与大少爷共住一间,昼夜相伴。”山月答。
林越越眼眸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与快乐,赤裸裸地展露着山月并不熟知的情感——甚至比刚刚用贵妾当家诱惑她时,更真诚的快乐。
山月转身向二楼走,心头一声哂笑:爱真是一桩傻事,是悖离自我的沉沦、抛弃真理的懦弱、主动将刀递给屠夫的愚蠢,像一只驽钝的小猫毫无防备地,将脆弱的腹部和胸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赏玩和利用
逼仄墙角的那缸碗莲,绿水浮波,苔藓渐青,水纹随黑夜由强渐弱荡开再消弭。
万幸,她永生不会堕入这个华丽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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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黄栀与陈小全家的前后脚报道。
山月震慑程家姐妹的消息传散极快,不过一晚,陈小全家的便换了脸孔,恭恭敬敬地双手将黄栀的户籍和名帖呈道到山月面前。
山月转手就丢给黄栀,随手顺了包碎银子过去:“保管好,日后寻找机会,把奴籍销掉。”
只是交代一桩很小的事,说完便步履匆匆出了绣楼。
黄栀木呆呆地立了许久,手里攥紧户籍和名帖,有点想哭。
情绪刚酝酿上头,就被后脑勺一巴掌打掉。
“格老子的,莫躲懒!今天搬家,正好来个苦劳力——去把那个鱼缸搬起走!”
王二嬢要疯,她堂堂老子,杀神杀佛,一路从四川杀到南直隶,现在当起了贺山月的管家婆。而且,手底下还没得几个兵。
那根麻猫儿算一个,但是画画的手,提不起重东西,吵凶了就开始哭,哭得人脑壳痛。
还好来了朵小黄儿。
黄栀赶忙把名帖珍藏在胸前,干劲十足:“什么鱼缸!”
王二嬢抱起十来个装矿石颜料的瓷盅,余光一瞥:“那里!墙脚脚!那个种起水草的鱼缸!”
黄栀顺着目光望过去。
一楼墙角,那只古朴的,静谧的,比她还高的碗莲缸,安静地伫立原地。
为什么要搬这个?黄栀张口问。
王二嬢回道:“这个鱼缸高度合适,灌满水,把人头一摁就下去了,手一提又上来了,瓮人好用,不费腰。”
黄栀:?
她只想出去后开个烧饼铺,骗个美貌赘婿。
如今却像落进了土匪窝,喝天骂地、路过的狗都要踢两脚的王二嬢,再看哀哀怨怨、哭哭又啼啼,神经质的周狸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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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都不太正常,但透露出活力四射的疯感。
转念一想:土匪窝就土匪窝吧,至少也是个欣欣向荣的土匪窝。
白露之后,晨起霜降,呵气带出一腔凝结的雾气。
两驾马车低调地自程家后门外出。
程行龃着一身剪裁得当的靛蓝色簇金丝外袍长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时刻低头摆弄缀在腰间的阴刻貔貅玉佩,时而探头查看精心摆放的那株四仰八叉的长须人参。
这人参怕是已过百年,须脉舒展,跟脚齐全,主枝粗壮苍虬,头顶以一条红绸带束起,手脚脉络根须以十来颗米珠大小的红玛瑙银制细针摊摆固定。
山月端坐其旁,安静垂眸。
程行龃似是有些紧张,又怕被山月看出,笑了笑:“.小时候见过柳大人几面,记不太清了,也不晓得这份礼合不合适。”
山月回之:“金银过俗,珠宝土气,人参本是罕物,又有延年益寿之效,由您亲送柳大人,正好展孝心。”
程行龃舒出一口长气:“是是,南直隶没这玩意儿,这还是我托人从东北快马加鞭送来的——这人参能救命,再重的伤,只要没死,在舌根下含上两片,也能提起一口气等着得救。”
山月不叫话落在地上:“咱们家药堂也有吧?”
程行龃浮上一层讥讽:“有啊,怎么没有?我们家药堂也有,但不多,都存着给要紧的贵人。那些兜里有点小钱的人若实在要用,就拿商陆顶上,商陆跟人参长得极像,滥竽充数也没人发现——那些个算什么东西?也配拿人参入药?”
山月垂眸。
程行龃自知失言,却又觉在山月面前放浪言行也无甚大碍,侧头将车帘掀开。
马车刚驶出巷道,程家开店,宅邸在后,铺子在前,路边闹哄哄,聚集十来个闹事者。
晚上还有。
(本章完)
第53章
第53章
药堂门口喧嚷,这几日天气渐凉,瞧病的人本就增多。
偏偏这十来个闹事之人,你搀着我、我扶着你,三两坐在堂前,又有三两站在门口哭号,将瞧病的人都挡在了外头。
细细听来,哭的大抵都是程记药堂不地道,以假为真、以次充好,一来延误病情,二来药材相生相克,反而加重患处.来者男女老少都有,哭声和骂声夹杂在一起,只顾着骂,偏偏没人说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便叫人摸不着头脑。
围观的人原本还算多,听半天,听不到重点,只能听个“嘤嘤嘤”的情绪宣泄,也就零零散散走了。
大家都很忙,哪有时间对热闹抽丝剥茧?
山月垂下眸去:如果这就是程行郁的招数,那只能说,在他纯善安良的心胸下,还缺了点聪慧和谋划。
程行龃眼见药堂的蒋掌柜小跑出来处理,便放下心来,顺手将车帘撒下,眉头微蹙对山月道:“且走吧——一群乌合之众,肯定是白记使的阴”
程行龃话还没说完,便听外头“锵锵锵——”
钹声响起!
紧跟着又是“咚咚咚——”
鼓声雷鸣!
一阵嘹亮的少女声,高亢有力。
“诸位——留步——”
程行龃眉头紧蹙,嘴里骂了句:“个小册那,还没完没了了!”顺手再将车帘拉开,只见鼓上一跃,一位身着红衣、青丝乌黑亮丽、身量窈窕、骨量匀称的姑娘旋身而上,足尖稳稳立在鼓面之上,手中举钹,猛然一拍,“啪”一声闪耀亮相!
“且听小女细细讲来——来——来——”
话说戏腔,吐字清晰又中气十足。
山月面上波澜不惊的笑,如泥石流滑坡般僵滞下来,不敢眨眼睛,慢慢倚靠到内壁,从程行龃手中接过车帘,目不转睛地看向程家药堂门口的鼓上之人。
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肤容不算白皙,鼻头小巧玲珑微微上翘,眼睑很长却偏生得圆圆的、大大的,眉毛杂乱地像两根爬行的毛毛虫横在面部的中上方——像一根拔地而起的小麦,麦穗饱满下坠,沉甸甸的,全是旺盛的生命。
“城中有药堂,百药皆上堂!”
“咚咚咚——咚咚咚——”少女脚跟猛踩鼓面,身姿旋转伴着轻快的节奏。
“药理心中背,银钱账中掏!”
“砖沙冲红砂,半夏泡无心!”
“白术焦染,首乌成红薯!”
“病人久患疾,小麦换钱银!”
“按方取药去,家倾又当产!”
“七五服成剂,一命呜呼矣!”
“城中有药堂,药堂唤程记!”
“堂中百味药,味味要人命!”
“咚咚咚——”“咚咚咚——”少女红衣红布鞋,红绸绳扎在头发上,绸缎带子随风与身形跳跃摇摆!
“堂中百味药,味味要——人——命!”
“嚓——”
二钹相合,配之以姑娘轻快高亢的声调,将这不短的唱词赋予了一听便不忘的记忆。
便是匆匆一过的看客,耳朵里也钻进了那句“堂中百味药,味味要人命”。
朗朗上口到魔性。
姑娘高昂着下颌,举起钹过头顶,向围观诸人大方谢幕,笑眯眯一双月亮眼:“多谢诸位捧场!明日再来!明日给大家唱黄梅戏,讲的是药堂无德竟致人双腿瘫痪的故事!多谢——多谢——!”
小姑娘旋身跳下响鼓,似是在同身侧的妇人嘟嘴撒娇,抹了把汗,好似在埋怨演这一场累得很。山月艰难地吞咽下唾沫,余光瞥见程行龃,只见他面容铁青、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好似要炸了。
“善。”
山月轻声强调:“程家以善立世,多年义诊散药,莫要毁于朝夕。”
山月又转头看了看车窗外,低声提醒:“她们是在路上摆的锣鼓,没有进店里去,如今恰逢您与柳大人相认的关键时节——您且忍一时风平浪静罢。”
程行龃后槽牙咬紧,他引以为傲的下颌线,如今真情实感地锋利起来。
“是。”程行龃攥紧拳:“见柳大人要紧。不过一群贱民,想来是收了白记的银钱来泼我们脏水的,只要自己不乱阵脚,论她又唱又跳作戏,又能奈我何?”
山月温声称是。
车帘被一把甩下,山月的余光从缝隙中飞快收拢,只能见那群人四散而去,红衣姑娘搀扶着身侧的妇人快步向东南方行进。
山月手缩在袖中,十指指头冰冰凉,不自觉地颤抖。
她反掌将覆手为拳,修剪得体的指甲瞬时掐进肉里。
疼痛是世间最好的发明,强悍到可以将所有的情绪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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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山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不要乱阵脚,不要乱阵脚,不要乱阵脚。
重要的事情,默念三遍。
山月再睁眼,柳府至。
官宦之家,门前三丈拴马。
车驾在巷口停下,程行龃下车,从头到脚平复整齐,叩响宅门,门房探出脑袋来,认得山月:“.阿嬷在后院等你一刻了!快进去吧!”
将偏门打开,放山月进。
程行龃意图跟随入内,却被门房单手拦下:“你是谁!”
程行龃面色一垮,铁青一张脸愈发彰显怒容。
“是我们东家少爷!”山月忙道,笑靥温婉柔和,扯过门房塞了一个小香囊,香囊里“叮叮咚咚”装了铜钱:“前些时日,我们大老爷过世,太太伤心过度也卧了床,我们东家少爷人好,今日特地送我来的——来都来了,总不能不进去给柳大人磕个头吧?您行行好,就当全了我们少爷的孝心!”
“什么猫儿狗儿就敢来给我们大人磕头!”
自古门房七品官,这个门房官威比县令还大:“你是得了大人和阿嬷青眼的!若什么人都来府上磕头,我们大人也别想清净吃喝了!去去去!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商贾要安分,甭见杆就爬,见船就上!”
程行龃一张脸红了又绿,绿了又白,几欲一巴掌扇到门房脸上!
山月赶忙将门房又往里拉了拉,压低声音:“.您纵然不看在程家的面子上,也请看在我们太太面子上的呀。”
门房眼珠子一转想了想,神色颇为暧昧:“噢噢噢,你们太太是段师爷的闺女!”
门房扯嘴笑开:“这不是大水冲了龙门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吗!段太太可是常客——”
偏门拉开了更多。
给程行龃留出进入的空间。
待程行龃二人朝前走了两步,才听门房在与旁人讥讽说笑:“.又是一个狗杂种!”
今天是妹妹的角色生日噢~
(本章完)
第54章
第54章
山月听得很清楚,眼眸微凝,余光瞥见程行龃面色胀红如猪肝,应是被那句“狗杂种”伤到了根本。
山月眼眸低垂。
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狗杂种。
门房放进,一双鬟发髻、着桃红粉裳,瞧上去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鬟,躬身将他们带进二门,外厅书房四门紧锁,程行龃忐忑不安地一遍一遍刮掉脚后跟的泥。
山月低声道:“您放心,您必定得偿所愿。”
顿了顿,山月叮嘱道:“不要在柳大人面前提及太太的下落——本就不是明面上的事,何必把话说透,反倒叫柳大人难堪。”
山月言罢便随另一丫鬟至后院习艺,独留程行龃一人静候柳大人召见。
后院之中,阿嬷预备妥当,看案桌上摆放茶盅器皿、红泥小炉及十几种茶叶,便知今日的课程是点茶。时人好茶,正如好诗书词画般,温饱不愁之余,便寻魂灵静谧和追颂风雅。
山月看到是点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还好是点茶,若是行进举止,必定可见她今日浮躁难耐——朝见鼓上舞,她这一颗尘心实在算不上平静。
点茶便简单很多,只需端坐着,双手跟随阿嬷用茶筅搅动,茶末上浮,以击拂手法,调整浓稠形成粥面。
心静与否,影碍不大。
阿嬷说:“茶百戏、水丹青是更为高级的差异,可在茶汤之上绘画写字。”阿嬷将她泛着白沫的茶盅递给山月看,其上勾勒粗浅几笔的山峦与飞鸟:“这便唤作水丹青。”
山月小觑后,击拂调膏,以银针引茶沫,不多时便将茶面展示给阿嬷。
阿嬷向来严肃的面孔顿时眉眼舒展,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翘:“你在茶面上画我作甚?”
青绿茶面、沸水腾波,寥寥几笔,赫然是阿嬷严肃沉静的侧面。
山月抿唇浅笑,并不多做言。
阿嬷看山月,只觉可惜:这样儿一般的人,也有可能被送上那黑面阎罗的床榻了,京师中人富贵之家均不敢将姑娘送至其府上充作正妻,只怕自家孩子受不住这天煞孤星的命格和血腥残暴的手段,他那亲爹后妈更是心中藏着无数个小九九,高门大户不要、官宦流臣不要、巨贾千金不要.这不要,那不要,这门婚事才至于落给“青凤”。
这门婚事,本质上,便是一桩博弈,甚至比送人当承宠的妾室更为凶险。
这只“青凤”能活多久,只看谁输谁赢罢.准确地说,无论谁赢谁输,这只“青凤”都必死。
阿嬷眼见山月安静低头点茶,露出白净纤弱的脖颈和小巧圆润的耳垂,就像看到以往宫闱六司中乖巧温顺、不争不抢的奉衣小侍女。
阿嬷暗自叹口气。
人的命,从一开始就定好了的。
你从谁的肚皮出来,就活什么样的命,有些人出身高贵,生来呼奴唤婢,所有需求都能被轻而易举地满足;有的人生来贫贱,一生为食宿温饱汲汲为营,用尽全力不过也只是苟延残喘。
这两种人,便当真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前者必定比后者优异吗?
阿嬷偏头看山月,目光多了几分憾意:不尽然也不尽然吧。
后院山月以点茶静心,外厅程行龃却颤抖着一边捧茶,一边惊心。
“你说.你是我儿子?”堂上之人单手端起茶盅,轻轻吹开浮于表皮的一二白沫,啜了一口,似笑非笑地捻了把白长须:“你母亲段氏告诉你的?”
程行龃想低头,但又想好好抬头看看柳大人是否与他模样相似,纠结之中,脖子便形成了拉扯的执拗:“是,是,是,母亲是这样说的前几日程大老爷死了,母亲才将这真相告诉小儿,如今母亲不在家中,小儿惶恐,只好腆着脸皮来求您询证.”
应声便红了眼眶。“程大老爷待小儿与母亲向来不足,轻则怒骂,重则下手,母亲脑袋被他打破了瓜,小儿身上也是青青紫紫大几片,原不知是为何,如今才醒转过来。”
程行龃赤红双眼,当即撩袍跪下:“小儿孺慕,纵然律法人情相隔,小儿什么也不要了核,也要上府向您展露真情心胸,此生——便也无憾了!”
柳大人眼皮朝下耷拉,目光浑浊地看堂下之人。
好笑,真好笑;荒唐,真荒唐。
段氏伺候完他,必赏一碗避子汤。
准确的说,每个小女孩伺候完他,都得喝药。包括现在很得宠,正侍立一旁着桃粉外衫的小茉莉。
喜欢小女孩,贼麻烦。
那个姑娘多半还未及笄,若是被人指认破了小姑娘的瓜,照大魏律法是要吃罚金的,他堂堂知府,怎会给自己留下把柄?——赐避子汤的习惯,就这么保留下来了。
段氏不过也就是个比别人主动一点、好玩一点的东西,又怎会例外?
以前上门认爹的情况也发生过,乐子罢了。
柳大人看程行龃,看着看着就笑起来,白的胡须翘到无肉的两腮,显得十分愉悦:“你说我是你爹?你确定是段氏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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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荒唐的提议,别人都不清楚,段氏也不拦着?
程行龃仰头,满目闪烁,重重点头,隔了半晌才道:“母亲.母亲不是在贵府之上吗?您若想求证,自也可问她呀。”
柳大人蹙眉:“段氏怎会在我府上?”
程行龃想起山月的提醒,忙摇头:“不不不,是我想差了!母亲,母亲正在别院休养”
程行龃埋头,言语真诚:“今日小儿前来属实冒昧,还望大人谅解——陡知身世,小儿心下惶恐,程家待小儿不薄,更有家产交由小儿打理,小儿却又拘于血脉亲眷之约束,实在两厢为难.”
一边是程家的家业,一边是亲爹,倒是把他给忙坏了。
柳大人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干咳起来,见程行龃满脸担忧地望着他,便又大笑起来。
这群贱民,为了上位,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无知又贪婪的样子,常看常新,每次看过都觉好笑至极。
自己跪着要当上门儿子,他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更何况,这儿子背后还躺着一个程家呢。
蚊子再小,也有二两肉。
有个贴心贴肝、巴心巴肠的“儿子”帮你做事,有什么不好?
更何况,这儿子又不需要他教养、又不需要他帮衬娶亲、甚至连族谱都不用上,压根不需要第三个人知道.他有什么不敢认的?
更何况.
柳大人看向程行龃奉送的那棵根须齐全的百年人参,更觉满意。
先前程家侍奉他,不过是低位奉承上级,虽也面面俱到,却远远称不上予取予求。
如今,若程家的当家人以为自己是他的儿子,对他的供奉,岂不是倾囊相予?
想到接替他的知府柏瑜斯,处处针对于他,处处倾覆于他,一个想法从柳大人脑中腾空出世。
柳大人瞧上去很是愉悦,左手抬一抬,叫程行龃起来,似是笑累了,右手攥拳捂嘴干咳两声:“好好好——我的——好‘儿子’.”
(本章完)
第55章 认父的任务
第55章 认父的任务
“儿子”此词一出,程行龃欣喜若狂,双目圆瞪,膝行至柳大人脚下,狂喜到极致反而落泪:“父亲.父亲!”
柳大人乐呵呵地弯腰将其勾起:“你我父子相认本是桩大好事,不必哭.不必哭!”
待程行龃抹泪入座,柳大人手一挥,高声唤道:“把金陵府今春送来的雨前龙井泡来!这白针撤下,我儿来府,怎可如此敷衍!”
程行龃的手因兴奋止不住地颤抖。
十二三岁的侍女小茉莉应声换茶来。
程行龃双手接过。
柳大人笑道:“我儿品品。”
程行龃被这四个字感动到泪目涕零。
柳大人笑道:“春茶以金陵谷雨前最佳,你手里这盅是上贡的头品,一钱茶一两金,今年金陵府统共得了三斤半的芽尖,我独扣下一两八钱,你吃吃,看和寻常市井的茶叶子有甚不同。”
一钱茶一两金。
程行龃颤颤巍巍啜了一口,脑中却浮现出,前爹程大兴,四仰八叉吐茶叶沫子的景象。
贱民,就是贱民,论他赚多少钱、被抬到什么地位,都只是贱民!
一口下肚,程行龃如饮仙露:“鲜爽悠长,厚醇浓郁,世间竟有如此佳茗!”
柳大人乐呵呵的,双眸隐蔽在银白长须中,明显闪过一丝落寞和怅然:“只可惜呀,这茶汤今年喝完,也不知明年有无了。”
程行龃忙把茶盅放下:“可是出了事?”
银子不够?
“便是一钱茶一两金,程家也是付得起的。”程行龃心头计算:找门路买二两茶,二十金,不过三百两银子,两车药钱罢了。
柳大人眼风斜睨程行龃一瞥:“银子?银子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玩意儿——今年金陵府还记得给我送茶,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如今新知府柏瑜斯是从京师六部下来的,口风严、手风狠,北方出身的一个人,拿着鸡毛当令剑,要搅和得我松江府不得安宁他指缝一卡,我们这群退下的老臣还有什么好茶喝?”
程行龃没懂。
这是官场权斗,离他太远了。
他素日不过斗斗白记药堂和程家二叔,在这些上层权贵的争斗里,他最多是端茶倒酒、付餐费的那个冤大头。
柳大人一语言罢,便单手举起茶盅将茶汤拉出漂亮澄澈的水线,扬起的茶沫四溅,再不说话。
沉默,有时是最好的压迫。
程行龃干笑:“还望父亲明示。”
柳大人一笑,和蔼可亲的长须抖一抖:“冬天到了,道地药材装车送往京师了没有?”
年年都如此,这事,一早就落定了——冬天易起瘟疫,驱寒固本的上佳药材先供京师,剩下一些保南直隶的权贵,最后留一点已作备用,平民百姓用药就自求多福,多喝姜汤比什么都强。程行龃连连点头:“装了装了,装了两车,参片、地黄、干虫草、当归.十日前就发车了。”
柳大人摇摇头:“不够,今年不够——把程家库里的药材清理一遍,留下百中之五,剩下的十分有五运往京师,其余分送至应天府、金陵府、苏州府等南直隶十二大府。”
程行龃迟疑:“那,若,若是疫病来了,我们松江府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
管他去死。
柳大人手抚须发:“上月皖北兴起痢疾,正向四处发散,这几日城外的流民变多,死在破庙和荒地的尸首也多了起来,瘟疫当前素来是各州府自辖自管,我们柏大人必定封城保松江——我会暗自开城门让患病的流民都进来。”
患病的流民都进来,但城中的药材都送了出去
程行龃如同听取天书。
“这,这,这岂不是要死伤一片!”程行龃并不珍惜市井流民的性命,但他珍惜他的命:“一旦瘟疫蔓延,就算我们偏安一隅,也不保证不被染上,到时药石不够,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柳大人心啐一句“蠢货”,“便让你送药入京时,将保我们性命的足量药材扣下来啊!“
噢,那百中之五,原是为此。
程行龃安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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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跟着柳大人丢下一张药方:“这是皖北之地流传出来的药方,照此留药送药,相似效能之药也可扣留三分,以备不时之需。”
柳大人身躯前行,目光灼灼逼视程行龃:“到时,谁与我们交好,便分药给谁,谁与我们不好,便眼看他死,疫病当前,你的官儿比知府还大,侬晓得伐?”
程行龃接过,却不敢说话。
先帝明德帝即位,愈发倚重江南,南直隶十三府户数人口渐多,去年查访单是松江府一府七县便足有三十万户、百余万人.这么多人,冬日三九寒,不留药?
程行龃手又开始抖,连带药方的四角也跟着发颤,像被秋风卷起了神绪。
“那,那病人来药堂买药,我们拿不出药来,怎么办?”程行龃艰难吞下一口唾沫:“程家是松江府最大的药材商,且素日以善为先,义诊、发药在老百姓口中是‘大善人’.“
并不是活了这一个冬,他们就不做人了呀!
这要是别人死迷烂眼来开药,一句话“没药”,药堂怕是会被流民和患民冲上天!
更何况,程行龃想起今早出门在门口碰到的,唱“假药歌”的鼓上舞.
他不仅想当知府的私生子,也想继续做程家的家主啊!
他都想要啊!
程家都没了,他当个屁的家主!
柳大人笑:“谁叫你拿不出药了?程大兴不也常常真假混卖吗?你真药拿不出,假药劣药还拿不出?你十年的当归送到了京师,一年的当归难道开不出来?一两黄芪没有,难道掺杂着红薯藤的黄芪你们也制不出?”
柳大人眯眼笑:“名头只是放在嘴上的假话,莫要日日听假话,自己却当了真。”
程行龃抖着看药方,都是治痢疾的常用药。
黄连、黄芩、白头翁、马齿苋、黄柏、金银
制假,可比备货真药简单多了。
黄连可用胡连替代;白头翁可用野;黄柏要生长十年才能使用,故而价格昂贵,但用柏树皮染制而成,外观看上去一模一样,如非入口尝苦味,没有人能分辨
(本章完)
第56章 赌神的赌约
第56章 赌神的赌约
论制假药,程行龃炉火纯青,陡生出几分信心。
他既参得双全之法,有了底气后,脑子也灵光起来:“可!可!若疫病来了,我们程家大开善堂,只收取微薄诊金,不开方子,只熬药汤,到时便是用了劣药假药,也无从告起!”
柳大人举起茶盅,遥遥举杯,事未成先庆贺:“孺子可教。”
许是气氛足够好,程行龃也敢在这个刚认识的父亲面前发问了:“送药入京,小儿知道所为何事。小儿却实在愚钝,参不透父亲大开城门,引患入城的真义。”
柳大人言简意赅,笑道:“今年,我们兢兢业业的柏大人该考评了。”
州府大臣,两年一考评,连续四年两个优,可升半品来;第一年考评若为差,降半品,调离原地,多去东南及西南州府,草草官途,寥寥半生。
“若他所辖州府,因疫死伤万千,他还能拿到一个“好”吗?”
柳大人笑容坦然:“趁早收拾东西,滚出江南吧!”
程行龃有点被吓到:伤病万千人,只为让新知府滚出松江府
柳大人已过甲之年,发须泛白,银鬓间,单手搭在太师椅背,看程行龃的眼神旁观、冷漠。
如看家中管事生下的儿子。
虽然低贱,但也算有几分香火情。
便开口多说两句:“官场倾覆,人命算什么?你斗我,我斗你,难道斗的是嘴巴仗?”
“文官相争,这般已是抬手。武将争斗更为凶狠,多为浮尸千里、县村屠尽,军户上阵肉搏,拼得个血肉模糊、生死未卜,引发争端的将领互派使节、握手言和,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军户不过就地埋葬,一个墓碑也可望不可及,此类悲事比比皆是——权力倾轧面前,平民的血肉是最佳的补品。”
柳大人随意靠后:“想要向上爬,光是贪婪却不够,心狠、手辣、眼明、嘴牢,缺一不可。“
程行龃热血涌上天灵盖,只觉浑身沸腾,仿若自己也置身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阶。
柳大人乐呵呵地双手交叉在腹间,随口问道:“八年前,是你随绥元翁主上的福寿山?”
程行龃忙埋头称是。
柳大人笑眯眯:“老夫问你,那三十四个猪仔死后,可曾派人将其家中之人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程行龃大惊:“未,未曾。”
柳大人食指敲手背:“你看,你实在不够狠。这些善了的后事,老夫早已帮你处理,连带猪仔的户籍与名帖都一同销掉了,再显赫的有心之人去查,也查不出任何来路——这才是干大事的心胸。”
程行龃惊恐眨眼。
柳大人笑容收敛,言归正传,再做强调:“十日之内,良药上车,假药入库,开仓赈灾,能否做到?”
程行龃立刻点头:“小儿家中本有两架马车,如若不够,去寻相熟的马行,再租借五六架也可。”
柳大人挥手:“马车至京,我自会安排人与你接洽,车行的路引,亦会为你盖上官家的印戳,保你一路顺遂——且去吧。”
程行龃将药方揣进衣襟口,立时佝身向外走。
处于极度兴奋的程行龃,全然没有发觉,柳大人只付出了一杯雨前龙井,便获得了七八架运送至京的良药、程家破釜沉舟的忠心,以及对政敌不计后果的打击。
柳大人什么也没承诺,什么也没答应,一杯茶、一句“吾儿”便诓骗得程行龃飘飘然矣。
儿子与“老子”,谁利用谁,谁又被谁利用,从古至今,便是未解之谜。******
程行龃上马车时,山月早已等候其中,只见程行龃满眼兴奋地跨步上马,命令马夫先至城郊东池子库房,库房占地约小半亩,分建十余间小屋,以油纸布、苔藓蒙顶遮窗以避光。
山月静随程行龃,看他如秋后蚱蜢一蹦三尺高,四处巡逻吩咐:“.这几日抓紧些,苍耳子、三黄、白头翁、地黄.分散用油纸包好,趁夜装车,五日后发往京师!”
马车又至城郊西池子,这比东池子库房隐蔽许多,拐了十几个弯才至一处硕大的山洞。
这处,程行龃不允许山月随行。
山月便垂手站在马车旁,与马夫站在一处。
不远处的几个村头老叟守着洞口无聊,见东家进了山洞,一时半会出来不了,正又重新搭起木板,争分夺秒玩起骰子。
马夫眼神不自觉地飘向洞口,耳侧传来一腔清灵女声:“我猜,是大。”
马夫立时反驳:“连着三把都是大,哪有这么邪乎,我赌小!”
说完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山月,即刻闷了声响:灶房吃酒赌钱刚被大少爷罚了,三令五申不许家中仆从赌钱——这娘们是大少爷眼前红人,他在这娘们面前赌大赌小,等会必吃挂落.
山月笑言:“便是有这般邪乎。我还赌这把不仅是大,甚至是大豹子。”
大豹子,意味着全是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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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夫嗤道:“大豹子也这么好赢?”
山月施施然抬起下颌,眼看坐庄的老妪手一松,盖子一开,赫然六个六!
马夫转头看山月的目光震惊敬佩。
山月笑了笑:“前几把庄家都输了,依据他这一把投钱的赔率和本钱数目计算,他必须摇出全圈大豹子,才能把前几把输掉的钱收回来,堪堪回本。”
“他耍千!”马夫高声道。
山月笑道:“这村子里有手法这样好的千家,也是稀奇——”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带有几分蛊惑:“蒋二伯想不想跟他们赌一场?”
马夫也姓蒋。
蒋家三兄弟,皆为蛇尾村出身,老大在门房,老二是马夫,老三在刚刚东池子库房守门。
蒋二摇头如拨浪鼓:“那不是输得惨!”
山月笑起来:“我帮您。”
再道:“我房里有个小丫头,手上功夫也绝佳,我把她也带上,您叫上蒋大伯、蒋二伯,我们凑五个人,他们也正好五个人,十个人本金押五十个铜板子,赔率一比三,轮流坐庄——我帮您凑齐去京师的零钱。”
蒋二眸色大亮:“你说约在几时合适?”
山月抿嘴笑:“五日后的入夜吧?那日,他们也应要押运车架至东池子库房,赌上一夜,只是顺路的耍事。”
山月话音刚落,程行龃一边交待一边出洞口:“.五日之后,叫上村里的人,把我刚刚点名的东西尽数送到东池子库房,做得隐蔽些,若是被人抓住把柄,我掘了你的祖坟!”
蒋二看山月的目光熠熠发光,如看赌神降世,手藏在袖中比了个大拇指,低声赞道:“绝了绝了,真神真神!”
(本章完)
第57章 枯萎的山茶
第57章 枯萎的山茶
山月垂眸勾起唇角:并非神机妙算。只是东池子库房装得满满当当,必定要等真药发车后,腾出了空茅屋,假药才能装进去。
所以,运真药进京,和运假药至东池子库房,必定前后脚。
程行龃威胁完祖坟,再看远处山脉横亘,只觉终有人扶他青云志,一路繁荣至山巅,前二十余年的辛酸苦辣皆可抛之脑后,胸中细算如今手上的底牌:他与柳大人的血脉相连、贺氏竞选绛色“青凤”、程家被他牢牢把控在手.再计入最大的底牌,帮扶京师入药。
柳大人说了,这几批药,直接进入京师豪门的私库,作为瘟疫的储备药材。
一共十家豪门,储备了,足以支撑松江府府内三万人的药材。
他私心祈祷:那些豪门最好染上瘟疫,这样他进奉的药才得见天日,论功行赏时,才有他的一份.否则,这些药,只能在暗无天日的货仓发霉发烂。
程行龃志得意满,拍马高喝:“走吧!”
山月掩袖捂唇:“看来柳大人很喜爱您。”
程行龃得意洋洋,双手展开靠坐车厢内壁,如牛反刍,细细回味柳大人的教导,面对山月谈兴极浓,娓娓道来:“.教我为人处事,若我以后当官,也要作柳大人这样的官儿。”
程行龃手伸出,翻手覆手易如反掌,兴致勃勃:“他这样地位的人,杀人如砍菜,翻云覆雨简简单单。”
山月眉梢克制不住地抖动。
“你知道吗?八年前,福寿山起了很大的山火,是柳大人帮我擦的屁股,涉事家眷全都被人追到家中——”程行龃手抹脖子,作出“嘎掉”的样子,也不管山月是否能懂,自顾自往下说:“柳大人还给喝了上贡的雨前龙井,程大兴只在待客时喝整茶,背地里尽吃茶叶沫子.连柳大人身边的那个丫鬟小小年纪都眉清目秀、行进有度,跟我们家里的丫头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像通往另一个尘世的门被打开,程行龃极度兴奋。
山月抓住第一句话,“后面还追到家中补了刀”——怪不得,这八年中,她曾乔装回到村中,却不见父亲身影,甚至当初的茅屋、鸡圈、砂石地全都被推平,建上了新屋,仿若贺家从不存在!
她原以为,是她那手无缚鸡之力、只余一张俊秀脸蛋讨饭吃的爹一早跑了,却不想那吃软饭的爹,也被追上抹了脖,平白遭了无妄之灾!
“是是柳大人善的后?”山月语声藏有难掩的颤抖。
程行龃双眸晶光闪闪:“柳大人很厉害吧!?”
山月自胸腔深吸一口长气,莞尔抬头:“是啊,很厉害呢——”
语声婉转,如夜啼的黄莺,似是想起什么来:“五日后,柳府的阿嬷要我戌时至秋水池,画暮色残荷枯叶,似是京师的贵人想看。”
山月作为难状:“我没立时答应,程家家教严,寻常不准姑娘出门,我怕您为难。”
程行龃立刻道:“有何为难!柳府叫你去,你便去,难不成柳家还会害我们?”——程行龃撩开车帘,高声唤:“蒋二蒋二!五日后,你去东池子库房顺路,送月姑娘至秋水池!”
蒋二瞪大眼睛,惊恐回头,却见那位贺姑娘正对他轻挑眉头。
心里有句敬佩的“册那”,不知该不该说——这局,竟真叫她给攒成了!
马车驶回府邸,程行龃才渐渐从狂喜中反应过来,想起晨间在店子门口跳舞骂街的那群人,正欲唤来药堂管事问询,却见门口掠过一抹如云雾晕染的浅紫身影。
程行龃话头顿住,目光紧随那抹身影,如中了魔般,步伐也跟随而去。什么鼓上舞,什么柳大人,什么送药入京都暂且抛却脑后,哪里抵得过数年的执念。
山月佝头下车,拍拍蒋二的肩头,转身便回了内院。
如坐针毡至入夜,山月绕过垂门,同值守的陈小全家的笑着颔首,并不解释去往何处,径直外出垂门,直奔外厅小侧院,小侧院居程家东南角,与其说是小院,不如说是一处逼仄的茅屋,素日人迹罕至,如今小木窗透出光。
小茅屋被收拾出来,通常给不要紧的客人住。
现今也住了个人。
山月背靠灰墙,左手轻敲木门。
“咚咚咚”三声。
木门“嘎吱”应声打开,着素衣长衫的程行郁推门探看,刚伸出头,却被人猛地一扯,电光火石之间紧贴灰墙,被人以一把薄刃蝴蝶骨刀挟持进屋。
灯被风挑衅闪烁。
程行郁耳边响起喑哑低沉的女声:“你到底是谁——在你回答之前,我需要告诉你,这把骨刀薄如蝉翼,却可削金为泥,我只用轻轻推搡,你脆弱的喉咙便会像扎开的西瓜,汁液飞溅,死相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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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行郁肩头一松,苍白薄唇微微抿起:“贺姑娘,我的来历,并没有作假的意义。”
是。
在第一天,他出现在灌丛烧纸钱,山月便让黄栀多方求证程家二少的来历:为程大老爷庞姨娘所生,比程行龃小五岁,自小体弱,程大老爷懒怠在他身上心思,又怕庞姨娘潜心照顾弱子而忽视了他,便自小将他送到了皖北舅舅家,每年给个五十两银子就算尽责了,舅家是山野村医,他跟着舅舅久病成医,时常下山替猎手、村民诊疗,养过十五岁后,才每年过年回松江府一月,程大老爷至此才愿意给他含参续命。
山月不欲与其无谓争辩,厉声直道:“我问你,今日药堂前作鼓上舞的那位红衣姑娘,是不是你找来的!”
程行郁微怔:“是,那一群人都是深受程家售卖假药之害的人,自皖北至松江府皆有——上次,我同你说过.”
“噤声!”
山月胸腔剧烈起伏:“那位红衣姑娘是什么出身?姓甚名谁?自哪里来?”
程行郁敏锐感知到身后之人已接近崩溃边缘,不顾脖颈前的薄刃,宁肯划伤出血,亦转身面向山月,眸光澄澈干净:“我看着你说,我怕你以为我仍在说谎。”
“那位姑娘名唤魏如春,今年十五岁,父为药工,长居皖北平宁山,其父所采上等石菖蒲、紫苑、白芷等药为程家所购,程家收下货后却诬陷其父卖的是次品,只肯给三等药材的钱,其父无奈只能冒雨上山采药筹下她弟弟读书的银钱,可惜脚下踩空,如今尚且瘫痪在床,不能行走。”
因那栟蝴蝶骨刀的存在,二人被迫贴近。
澄黄微光之下,程行郁轻声缓语,娓娓道来,一语言罢,却见刚刚喊打喊杀、在程府搅动风云的贺山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面颊上血色迅速褪去,像一朵枯萎的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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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58章 换下的狸猫
第58章 换下的狸猫
山月呼吸有一瞬恍惚,深吸一口气,迅速稳住心神,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放下蝴蝶骨刀,直视程行郁:“你可还想救松江府诸人?”
程行郁眼见面前的贺山月,情绪变换在一瞬之间完成,刚刚展露出的脆弱好似梦中楼阁,眼睛一眨,海市蜃楼便迅速消散,整个人坚韧又快速地,穿戴好了从头至尾的护身盔甲。
不过双十的年岁,她却像个饱经风霜的.剑客。
程行郁眸光放软,语声中气虚浮,却极其坚定:“医者当仁,无论如何,我必竭力去救。”
山月审视看,如果她是一个合格的死士,在第一面见他,他猜透是她设计程家父子自相残杀时,就该杀了他。
但她不是。
死士只相信自己的刀,她还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五日后巳时,城郊东池子库房。你带上魏姑娘并三两个可信的青壮年前来,能否挽救松江府至其余州县,将在此一举。”山月声音低沉。
程行郁并不追问,立时张口:“好!”
山月转身就走,却被唤住。
“贺姑娘。”程行郁眸色温纯,神容诚挚:“谢谢你。”
山月知道他想谢什么,却对此嗤之以鼻。不过是顺手的事,比起救人,她更在意如何借力打力把程家搞死。
山月微侧回眸,欲张口冷声敷衍,却瞥见逼仄的茅屋中,案桌和床上零星摆放了数十册医书、摊开的银针、小半个冷硬的馍和一壶散了热气的凉茶。
潦草却干净,气息之中,甚至透着几分回甘的药香。
再看程行郁外衫松垮,长发以一支木簪随意束起,眼下两团乌青和摞成一团的被褥,足见他许久未睡。
桌上摆放着十几页泛黄的麻纸。
山月拿起一张看,有些是药方。
十几张药方,勾勾画画,添添减减,极尽斟酌。
有些是人体图画,密密麻麻的穴位,有的标红,有的标黑,极尽推敲。
他正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瘟疫,为松江府的百姓,殚精竭虑地寻求生路。
就算只是程家不受重视的庶子,瘟疫到来,他也可抛弃尊严,龟缩家中,至少可保性命无虞
说到底,他不过只是一条自小寄人篱下、体弱多病的可怜虫罢了——他哪来的大义去救人?他哪来的责任去救人?他哪来那么大的能力去救人!?
便是晨间在药堂的那些人,程行郁一个无权无势的山野大夫,怕也耗费许多心力,才将这群人一个一个搜罗起来吧?
山月突然掠过一丝说不清的情绪,所有冷言冷语都卡在喉头:人,怎会为了别人,劳心劳力到这个地步?
是太傻?还是吃的苦头不够多?
山月不欲深究,转身就走。
转过天来,五日即到,这几日程行龃将开了灵窍、得了心意的林越越拎到正院,人在孝期不得堂皇行事,他便盖了个“伺候笔墨”的名号,把林越越留在身侧。
一连几日,二人连正院的门都没出。
院子里没人敢议他“荒唐”。
山月却独独享受着他的“荒唐”。
正因程行龃这般“荒唐”,才有了,一则应天府大奶奶姜氏暴怒之下绝不回来,后宅无人管,她才能猴子称霸王;二则,程行龃被人牵引心神,无暇管事,山月所筹之事,方可顺利进行。
入夜,蒋二驾车,身后紧随七八驾空落落的马车。车厢摇晃,王二孃、周狸娘非要一道去,还非要挤一架马车。
逼仄的车厢,四个人肩并肩坐着,跟郊游似的。
王二孃有点兴奋:“天黑了,去杀人!”
周狸娘害怕,瘪嘴哭哭啼啼地揪住王二孃衣角:“我,我不敢杀!我顶天了帮你们掰个肩膀、蒙个头、插个鼻孔什么的”
山月:.所以,到底为什么非要来?
山月扶额。
不是,她都被这群小伙伴带偏了——谁说要去杀人了?
唯一靠谱的小黄栀,神色淡定,成竹在胸,从手头随手抽出几张叶子牌便是同的顺子,再抽几张又是同色的豹子,把周狸娘逗得一边哭,一边拍手。
山月:.
“今天,咱们约的掷骰子。”山月面无表情。
小黄栀神色一僵,淡定的面容出现了一丝裂痕:妈的,压错题了。
周狸娘别过脸:“嗤嗤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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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得很大声,很不在意旁边人的死活。
城郊东池子库房离得不远,水稻田四平八稳地切割在原野之上,炊烟氤氲上升,蒙在天际之上,像极了老叟抽旱烟仰面吐出的一口白雾。
对家已至,牌桌搭在库房之后,对家五个老头儿拖着七八架假药而来,早已等候在此。山月与耍老千的对家轮流坐庄,双方分散押注,黄栀撩起袖子做主力吸引火力。
趁诸人兴致高涨,山月向后一缩,随即隐没在漫山的黑暗中。
库房之外,停了十五、六架马车,马儿解绑拴在木桩上,马车车架分为两边停靠。
趁着迷蒙的黄昏色,山月细细数来,一面八架,正好对等,且租的一家马行的马架,规制、大小、木头品类都一模一样,凑近来看车辙处刻着数字,用以区分装车的货物。
山月食指弯曲,塞入口中,两短一长“杜鹃叫”。
自月色而至,前后三四个人影从微垂暮色走出。
程行郁走在最前方,身形瘦削,一双眸子像点缀在昏暗暮色中的宝石,最后的两个壮年一看便是山上刨食的药工,一左一右分散开。
唯一的姑娘,跟在程行郁身后,时时刻刻皆兴致勃勃,像一只弯头饮水的小鹿,又像踮脚嫩叶的绵羊,眼眸一闪一闪压过了身旁的宝石,比天际尽处的北斗更亮。
山月克制住眼神,专注在程行郁脸上,声音压低:“.送劣药来的人,赌性正浓,来不及卸货正在库房赌钱;”
“好药早已拾掇装车预备送入京师,充作豪门贵人的储备药材。”
“如今有十六个车架,一左一右分别是好药和劣药,我们只需将车架的药材换过来——”
山月顿了顿:“玩一手狸猫换太子,将劣药送至京师,好药留在松江府——就算挡不住瘟疫,也必定有更多人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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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59章 替换的商陆
第59章 替换的商陆
需要药的人,没有药;
不需要药的人,家中储备了许多药。
是。
这世上本就不公,但不公,就是正确的吗?!
“程行龃说,这些真药送进京师,尚且不知能否得用。那与其让药烂在库房,还不如物尽其用。”
山月语声平静,说出口的却是离经叛道之言:“退一万步,这些真药本也是被抢走的。劣药百姓吃得,豪门贵人却吃不得?是皮相骨肉不一样?还是我们的血是红的,他们的血却是绿的?他们服用后,若发觉药石无效,自有医官大夫更换方子,重新抓药。平头老百姓若药石无效,再无闲钱救命了。”
程行郁眸光闪烁地静视山月。
一个心有大义之人,或许无法接受这个办法?
山月扯开嘴皮,笑一笑:“你若不干便罢了,我也带了人,我自.”
“我是大夫,不是菩萨。”程行郁开口截断山月后话:“我便是菩萨,也渡不了那群抢药的‘贵人’。”
程行郁转头冲身后的青壮年微微颔首,语声谦和:“彭大哥,彭二哥,烦请您快快搬一搬车架。”
库房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和喝彩声。
“大!大!大!”
“小!小!小!”
在空旷寂静的稻田,兴奋的押注带着三分赌性、三分神性响亮又压抑。
山月眸光不由自主地抛向程行郁身后的少女,离近后细看,一股夹杂着酸涩与灼热的狂喜登时涌上心头——虽然长大了些,但她肯定,眼前的人双眸、鼻子、嘴巴与水光无异!
人的面型会变,但五官的走势并不会变!圆眼不可能长成长眼,挺翘的鼻头不可能长成蒜头鼻,微微张开的瓣唇不可能长成薄薄一张纸的上唇.擅画之人,绝对不会认错!
较之八年前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她甚至长成了一个面容饱满、神采熠熠的大姑娘!
“我是贺山月。”山月目光灼灼看向她,克制住眼眸流窜的泪意。
八年前,水光七岁,七岁的孩童已经记事,姐姐的面容或许会忘记,但名姓必定记得——故而,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境遇再艰险绝壁,她都不会改掉名字。
水光,要让妹妹,找到她。
身后的少女,才从山中而来,学着白日在城中瞥看的折子戏中打招呼的样子,蹩手蹩脚地拱拳,展唇笑开:“贺姑娘安!我叫魏如春!皖北平宁山的魏如春!”
笑眯眯说,一双眼如弯月,这才发觉拱手不太对,戏里都是书生对书生、男子对男子拱手来着。
手放下,嘿嘿笑着挠挠头:“我在山里长大来着,爬果子树、捞溪头鱼、烧叫鸡我行,城里头那一套我不太行。”
山月的笑容逐渐僵硬,眼底的泪水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她孤零零站在旷野中,浑身手脚发凉。
“魏姑娘,您,您是土生土长的皖北人?”山月压下喉头哽咽,下一个字压住上一个字,拖沓发问。
少女明媚地笑:“算是吧?我爹娘在平宁山下头捡到的我,我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山月木楞片刻,呆呆望住少女。
“你,你不是”山月短短地呼了一口气,换了种问法:“你父母,不是亲生?”
少女并不避讳这个问题,认真纠正山月:“养恩不比生恩小,听我娘说,捡到我时,我像只猫儿似的,湿漉漉的又不知从哪里蹭到一脸的黑炭,他们把我捡回去,辛辛劳劳把我擦干净养大——不是亲生,又怎样呢?”
“你往前的事儿,可还记得?”山月小心翼翼问。
少女蹙眉摇头:“许是从山上跌下把脑袋跌坏了往前许多事情都记不了了。”
大悲大喜,天上地狱,山月向后趔趄半步,扶靠住车辙,如同一个溺水的人终于得以呼吸。“姐姐——”少女怕山月犯病,忙靠过来扶住。
欸——欸——欸——
山月张了张唇,在心头答应千万次。
少女单手扣住山月右手手腕,静默片刻后,蹙眉道:“姐姐,莫要大喜大怒,你本就肝气郁结,心绪耗费太多,对你不好。”
噢,噢,是了是了,自古医药不分家。
她的养父是药工,她自也会几分医术!
还好还好!
万幸万幸!
水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活得很好呢!
纯然!快乐!平静!在很多很多的爱里,从一只湿漉漉的小猫慢慢长大.长成丰收的麦穗,长成愉悦的小鹿,长成她所期待的幼妹的模样!
山月很想哭,却没有眼泪——八年,她从未哭出一滴泪来。
“嘿哟!——庄家又赢!”库房后爆发刺耳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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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手撑在身后,迅速站直,转身看向身后的车架。
八个换八个,本是桩小活,却因重量大,更换的速度便被拖慢。
众人上前相帮,周狸娘与王二嬢前后成一组,在右侧第一个车架上摸到只木匣子,打开一看原是一本小册子,王二嬢低声招呼:“三月!三月!快过来看!”
山月眸光深沉地回视少女一眼,脚下疾走,探身接过小册子——小册子写明每一架车,对应送往京师哪一户豪门。
万幸未写清每一架车的药材品类及数量,否则,他们这一夜,怕是对应着换不完。
山月借月光向下看——肆伍柒玖至靖安长公主府。
靖安长公主府
山月找到“肆伍柒玖”车架,掀开车帘,月色之下,车架上装着一管用绛红色油布纸包裹的柱形物件,山月拨开油布纸打开来看,是一管精细的螺钿红漆药匣,拔开塞,里面封着炮制完毕的参片。
“.是老参。”
程行郁不知何时走到山月伸手,倒出一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很纯正,切成片方便泡水或含服。”
“假药车架上,有商陆片吗?”山月平和发问。
程行郁踟蹰片刻后,缓缓点头:“.前面那个车架上,有一管.”
山月转身便朝前走去。
程行郁一把抓住山月的手:“不可!商陆虽与人参极像,炮制为片剂后更加相似,其功效却截然不同!”
“人参无毒,商陆偶尔服用无碍,长期大量服用却行同‘上路’!服用之人头脑麻痹,手脚麻木,最终卧床不起——州府之中用得起参片之人本就不多,京师豪门却不同,参片运用量极大你若换下,或许有人会死!”
山月停住脚步,目光平和地直视程行郁:“是吗?”
“他们只是,或许会死。”
“八年前,我们却是,必死无疑。”
(本章完)
第60章 遗忘的面条
第60章 遗忘的面条
山月目光平静,紧拧的嘴角却透露出滔天的恨意和执拗,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意味——这是这么多年,她距离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最近的一次,就算只有三分的胜算,她也要搏命一试。
为复仇,她可以俯身在程行龃这样的杂碎跟前,团锦簇地放软身、说软话、吹耳旁风;必要时,一把刀横了阻碍她的大善人,也不是什么难过的关卡。
八年前.魏如春.皖北平宁山.福寿山.
几个词串起来,程行郁不知怎的,兀地想起八年前福寿山那场突如其来的山火。
平宁山、福寿山本是一座山,只是松江府的人爱好多福多寿多禄,便称福寿山;皖北人讲究个风调雨顺、平乐安宁,就称平宁山,一座绵延山脉,松江府擎着南面山头和主峰,北面连山和背阴处就在皖北。
他那时年岁很小,就在平宁山躺着等死,夜里听村头大叫“火着了火着了!”,他抱着屋里头唯一值钱的草垫子往外跑,紧跟着就闻到被风吹过来的焦糊的气味。
后来待火被天雨浇熄,有胆大的村混子顺着山岩爬过两府边界上去瞧,回来时捡了好些烧蜡的瓷碗、银盘、泛着香的木头架子,绘声绘色描绘:“.四下都是焦黑的人身,三十来具,抱着的、蜷着的、缩着的、藏着的.像是哪个村在上天刑。”
有些村子规矩严,对族里犯错的族人,要么浸水泡死,要么甩条长白布叫你搭梁子自我了结,把人都给烧成灰,倒是桩奇事。
莫不是这村头是恶鬼投胎,竟想出这等惨绝人寰的法子来。
这些奇事听听也就过了,村里头奇事本就多。
等三两日后再去看,那山上的地界被人拾掇得干干净净,连地上焦黑的泥壤都被撬翻新了三寸,隔天就有陌生人暗地里来村头打听“前几日可听着过什么怪声”,打听过几巡后,爬山头的村混子被抄了家,藏起来的烧蜡瓷器、银器都被收走了,那几个村混子趁夜里摔砸下悬崖,脖子摔断了,当场没了气。
他舅舅不过是被村混子请去看了场风寒、吃了场酒,趁夜黑风高也遭人推了悬崖,人还留着,腿却不成了。
程行郁怔滞片刻,手一松,便放这沧桑剑客溜出了旷野。
山月手脚极快,商陆换参片,又将换下的参片丢给程行郁:“.换药只是第一桩,我想干的事我做完了。你想干的治病救人,你得自己忙活——这真药进了库,若被药堂的药工发觉,禀给了程行龃,满城的人照样吃不到好药。”
程行郁道:“明日起,我便自请坐堂看诊——程行龃会应允的,比起我窝在程家吃他的白食强。”
也行,她换药,他开药,画了个圈儿,成了个环儿。
夜幕沉沉,库房后的赌声压抑了不少,车架替换得差不离,还剩了一两架,魏如春正帮彭大、彭二推车架。
小丫头在山里头长大,看着不魁,实则一股劲的蛮力,撅着屁股在后头帮忙顶车辙,“一二一二”低吼着方便用力,小牛犊子似的,比寻常的瘦男人还强些。
山月望过去,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七八年间,碎成烂片的心瓣,在这“一二一二”中气十足的号令里,神奇地众神归位了。
“你们.可有什么渊源?”
程行郁背手站在山月身侧,远处暮色深沉,山脉绵延不绝,料峭的山巅因距离圆融成温润的曲线,只余一轮弯月散发如水的光辉。
他侧眸看向身侧的山月,姑娘清冷苍劲,面目白皙得像牙雕做成的,薄薄一层面皮下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浑身的冷郁与入秋后立冬前山林的风相得益彰。
他那怯弱无能的心脏竟像好起来般,“突突突”咚个不停。
如今着实是山月——山月之中观山月。
程行郁偏过头,企图借由夜色看得更清晰一些——
他竟在这沧桑剑客的眼眸中看到一丝.慈祥?
山月和魏姑娘是姐妹吧?虽然气质截然不同,却在一开始就给他隐约相似的感觉。
亲姐妹?还是堂姐妹?还是表姐妹?
程行郁没奢望山月回应他:沧桑剑客,向来独吃一锅饭,轻易不理人。
既然没回应,便任由自己思维像八只蜘蛛发散开来,总不能是姑侄吧?那山月辈分可真够大的
“她爹她娘待她好吗?”山月低声道:“听你说,她还有个弟弟?那家人是诚心养着她吗?弟弟几岁?”
程行郁思维被拉扯回来,仰头思索:“魏姑娘哦不,贺姑娘“
也不成,万一是表姐妹呢?他也拿不清人家亲娘的名号。
若是以后能拿清就好了。
程行郁囫囵过嘴:“.姑娘是我们村东边角下的人,魏家夫妇憨厚老实,东边村寻常请他把脉开药,若实在没钱也允人赊账。魏家小儿方过七岁,正好开蒙,她爹,她养爹就是为凑小儿开蒙束脩倒的灶。”
程行郁对魏如春也不算熟,却仍想告诉山月更多,再细想,又道:“那姑娘人敞亮又宽和,从山里头活出来的囡囡不宅气,万事不落心。她老爹着了腿,她老娘哭哭啼啼不知数,她收拾包裹随我来松江府讨公道,只说‘不揭晓这等恶人,如今是摔腿,往后就是没命!’”
就是有时傻骨拎铛的,睁着一对大圆眼打呵欠,面上是笑起来,骨子里头是懒怠的,除了睡觉就好吃饭,活像家里最小的妹妹。
“你们若有渊源,可以慢慢告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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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行郁一眼看出山月试探着亲近的小心翼翼:“纵算有魏家夫妇养护,有位血脉牵连的家人相认,她肯定更欢喜些。”
又是沉默,除了风,什么也无。
程行郁温和地勾勾唇角:沧桑剑客的声嗓,还真是神出鬼没呢。
“甭告诉她了。”
隔了许久,沉默的沧桑剑客奇迹般开了口:“她快活地活着就行了。”
她曾听说过有人经历重大变故或受到重伤后失去记忆的先例。
水光忘记了那些事也挺好,忘记了才能真正过了奈何桥、回血丰肉,才能毫无牵挂地长成现今这般撒着欢撅屁股推磨的小牛犊子样。
那些仇,她记得就成。
只一条。
“我还欠她一碗面呢。”山月声音在暗处微微发颤。
那碗没吃成的五丝面。
总得带她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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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61章 踩烂的口哨
第61章 踩烂的口哨
天刚蒙蒙亮时,乳白的烟雾消散而去,取而代之是纱网一样的晨曦。
程行郁与魏如春、彭大彭二先走,山月伸手帮魏如春将松散的鬓发挽到耳后,语声温软:“姑娘,咱们下回再见。”
魏如春抿嘴笑眯眯,大大打个呵欠,露出整齐一排白牙:“姐姐,下回再见!”顿一顿:“您上药堂扯点夏枯草泡水多喝,疏肝郁气来着。”
山月也跟她摇摇晃晃地笑:“苦吗?若是苦,我就不喝了。”
魏如春弯弯眼:“药不苦,那还是药吗?您索性备上几串烤出油脂、撒满茱萸的豚肉串,就烤肥瘦相间的五,咱喝口药、吃口肉、喝口药、吃口肉、吃口药、喝口肉”
魏如春吞口唾沫:成功把自己说饿了。
山月也笑起来:这哪是喝药,是给烤肉配了碗汤。
远处牵骡的彭家兄弟吹了个口哨。
程行郁温声低语:“魏姑娘如今在城南雨巷住着,门口就有家北疆人开的红炉小烤,往后见面的时机多着——”
口哨声再次响起。
山月想把那只口哨踩烂。
骡车摇摇晃晃出发,魏如春张开双臂与山月挥臂告辞,仪式感十足地告完别,转头在跌跌撞撞的骡车车架上躺平补觉:确实是个像喝了假酒一样、万事不落心的好丫头。
山月的笑随着骡车的远去也渐渐消退,她还等得着赌局收摊。
庄家已然换了几波,蒙头掷骰子押大小的赌最容易上瘾,不用动脑壳,只看运势高不高,顶适合没脑子的人投钱傻乐。
黄小栀玩他们,跟玩大头菜瓜似的。
鸡鸣第一声,黄栀趾高气昂地率先打头阵出来,腰包和她饱满的大脸盘子一样鼓,身后跟着喜不自胜的蒋家三个没脑子。
程家两行车架,一行远行入京,一行就地搬货,蒋二跟着黄栀喝汤吃肉,如今正是对黄栀小姑奶奶贴心贴肝的时候,冒着耽误送药进京的风险也要先将山月一行送回府上,并立时约下一场喝汤吃肉局:“.黄栀姑娘是真人不露相,等我们回来,姑娘还带我们玩好伐啦?”
黄栀正襟危坐,黑着脸显得很大佬,张口就是行话:“本金各自掏,彩头三比七,茶水侬来磨——“
山月:.待我大仇得报,必予你一座吉祥如意坊。
山月神色松弛,饶是一夜没睡,眉梢眼角也神采奕奕。
王二嬢撞了撞山月肩头:“心情很好欸?”
山月不自然地勾唇一笑,转头往车窗外看去,看绵延不绝的山与路,突觉前程也没那么难熬了。
周狸娘也在看窗外,双手撑着下颌,笑得迷瞪迷瞪的:“是呀,我也觉得二少爷有点子漂亮。”
王二嬢“啧”一声,再出动另一只肩头:“你昨天才说外院的周大毛好看,前天说送水的弟娃好看.”
周狸娘红彤彤一张脸:“都,都是过客!”
黄栀悠悠道来:“.怪不得就你有过情郎呢”有这么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能没有情郎吗?”
车厢里众人笑起来。
山月也跟着笑。立冬之后是小雪,山月画了幅暮色残荷递给程行龃交差,又趁前往柳大人府上的时机亲去了趟城东绸缎庄,孙五爷早已等在此处,山月将已绘得较为完善的祝嗣明那幅《雨余秋树图》底稿交给五爷,另配了两幅挂在程家外厅沈淮赞的仕女图仿图。
“程家眼短钱多,大把钱撒出去,家里真的假的挂满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了画堂——至年前,我能再描三幅画出来。”主业副业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山月将竹筒裹子推至五爷跟前。
五爷眼皮子两耷拉:“侬老实告诉我,进程家是为了甚?”
山月舌头抵上牙膛,拒绝的态度很坚决。
五爷抚脑门子:这是条犟头鱼,咬住鱼钩,能跟你角力一天一夜的。
“罢掉罢掉,不愿说就罢了。”五爷又丢了几个孔雀绿的磷光矿:“遇事仍到城东绸庄找我,临到过年,我都在松江府。”
“过桥骨”的人要飞走,他都愿意双手捧高助其扇翅,包括山月身边王二嬢的陪伴、老陆的打探、力所能及的辅助.他在山月进入程家后,程大老爷即刻身死就觉察出几分不对——里头必定藏着事!
但山月对他向来警惕,从来只有买卖,不谈其他。
他知道,是为他当初买了她,却又不肯银子给她瞧病留下的心结。
他不想开解,也不想说破——底层人破茧不容易,他闯荡数十载方得到如今这一亩三分地的地位,能帮则帮,以前身穷则志短,只能帮五两银子的忙;如今手长衣袖也长,三十两的忙也帮得。
人都有定价,不只是看你值多少钱,还得看我有多少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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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接过孔雀绿磷光矿,抿起唇道:“这些日头您别待在松江府”
话出来,又觉不对,整个江南官场都烂,从根上就烂,在松江府还是在苏州府,并无差异,松江府有程家卖假药,难道苏州府就没有?
“您多在家待着,少出门头,冬天要到了,什么蝥虫鼠蚁都醒了。”
山月隐晦提醒,又怕五爷听不明白,道:“程家最近在盘存药材,如今刚小雪天就这样凉,这个冬季怕是不好过——听说皖北以南一户接着一户出病。”
山月最近心绪很佳,难得调笑一句:“虽然我在您处只值五两银子,您在我处,却是很挨我感激的。”
孙五爷看向山月,伸手想摸摸头,但到底没成。
山月刚见完人,疫病便来了。
疫情的到来,不是铺天盖地大张旗鼓的,而是悄没生息地一天天缓慢叠加起来的——与仇恨的生成,有三分的相似。
原是州府中药堂的患病人数从一天十来个,渐增到一天二十来个,再到三十来个最后到堂里站着、坐着、躺着都是“哎哟”连天的病人。
程行龃不去看,龟缩在后宅,无时无刻不用香胰洗手,又用天蚕丝布巾把自己口鼻蒙得死死的,还叫人把正院用绸布围拢,送水送食的进出都要在烈酒里泡手,日日都在煎药,拿着柳大人给的药方子没病先吃药——怕死到了极点。
松江府十来家程记药堂的管事连门都进不来,隔着栅栏同程行龃喊话:“病人太多了!大夫不够!堂里的药也不够了!大少爷,开东池子库房吧!”
程行龃拿着铜制的喇叭,隔着窗棂对门口喊话:“开!开!开!叫大夫都出来!家里的丫鬟婆子也出去拿竹竿子加班加点把善堂搭起来!”
机遇往往伴随挑战而来,这波操作对了,程家能上天。
但前提是,他得好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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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最小的三棱针
第62章 最小的三棱针
天簌簌落雪,松江府的青砖大道垫了层薄土防滑,但仅限大道,转过城墙拐角进入小巷遂变得泥泞不堪,毛发稀疏发黄的吴小黑直冲冲地从大道闯回来,刚一拐弯就被路面的雪铲了脚,“啪嗒”一声摔下去,第一反应是护住怀里的药。
“娘——药——”吴小黑大喊,跌跌撞撞木门被撞开:“程家开善堂发药了!五文钱一剂药!娘——”
蓬头散发的年轻妇人艰难地攀住床架,一寸一寸把身子撑起来,胸膛泛起的恶心,“哇”的一声,秽物吐了一床一地,眼前迷蒙蒙地涌上一层泪珠子,妇人赶忙挥手:“走,走——侬到外头去,不要近身——”
她就是照料小黑他爹染上的病!
小黑爹去了趟城外吃酒,回来上吐下泻,在家里掏了端午挂门的艾草熬了碗汤喝,后来就不好了,出气多进气少,一粒米都吃不进去.
如今巷弄里硬了的尸首就见天地放在祠堂天井下头,收殓都排不上号,尸体一具叠一具,听里长说,就这么三四天,他们东头巷死了二十几号人了!
吴小黑是实心孩子,不肯走,脸上罩了两层奇怪的纱幔罩子,坚持把亲娘扶起来:“程大夫说,把脸罩住,挨了你就洗手,莫要碰吐的、泻的东西,碰了就洗手,家里头熏艾草、泼烈酒,收拾干净就不容易染上我刚没了爹,不能再没妈啊!“
吴小黑忍着哭腔,把调和的盐水送到亲娘嘴边:“你先喝,我去熬药。程大夫说了,若吃不进去药,或者吃了药就吐,夜里就带去善堂扎针”
妇人发病第三天,已躺在床上等死——巷弄里的人一旦开始呕吐,至多到第七日,就不行了。
妇人倚靠在儿子肩头,含了口水,迷茫道:“程程大夫.?那个开义诊的百药堂?”
小黑哭:“是!善堂派了好多人!白天凭户籍名帖和里长签印放药,一人一患三剂药;晚上接诊.好人和病人分开去,不能打照面.”
接连死人后,城中许多郎中都大门紧闭拒不接诊了,郎中也是人,也怕死,都想保命。剩下的几间药堂郎中“望闻问切”也只望只问,不切不闻.
这个大夫竟敢靠近病人施针!
妇人不知怎的,竟生出了几分挣扎的希冀:或许她能活,也说不定?
***
程家的善堂就设在四方街外,根竹竿支起大棚子,拿泥巴糊了三四个灶台,火旺青烟四冒,其间独坐一袭素衫麻衣的白裳郎中,面蒙罩纱,身后四五个帮手以跑代走,下雪的天,额间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小细汗。
夜幕降临,未染病的好人被驱散开来,撑不住的病患趁夜色出门瞧病。
病患长长两条龙排过拐角,男子一行,妇人一行,妇人下针在棚屋之内,哭声、呻吟声、喘息声满溢于耳。
程行郁坐于案桌之后,面纱之外的双眉紧蹙、目光深沉,找准穴位后微颤着扎下,又连下几针,病患竟觉持续翻涌的呕意陡然平息下来!
“这是为你止呕,三刻后至后堂服药,明日傍晚再来。”程行郁将用过的银针放置沸水之中,扬声:“下一位!”
话音刚落,队列中传来惊声尖叫:“啊——”
一壮年病患倒地不起,浑身抽搐,口中涌出大量白沫。
程行郁立刻起身,衫袍纷飞至其旁,半蹲下身,瘦弱的身躯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一手摁压病患肩膀,一手朝上摊开,高声道:“给我个能咬住的东西!”
本该轮到的下一个八字胡病患愤愤不平,甚至伸出手薅拽程行郁:“.程大夫,这救不了了别费劲了!把他拖到旁边去吧!”——下一个被救治的明明应该是他!凭什么抢他的次序!就因为要死了吗!?大家不都要死了吗!
程行郁被拖拽得以头抢地,顾不得回正,怕极了抽搐的病患咬到舌头,立时将胳膊伸到病患嘴边!慌乱之际,眼前却出现了一方素白的绢帕。
程行郁抬眼,一双蒙着口鼻的冷冽眉眼,如山底藏了数年的白玉。
程行郁的心脏,再次被“咚咚”凶狠撞击两下。
他眼眸闪烁,终垂眸接过帕子,拧成两股塞进壮汉口中,再取银针眉心、耳垂、中指指尖等穴飞快下扎。
待他扎完,却听耳畔传来山月清冷平缓的高声:“刚刚阻碍程大夫施针的,出去!”
指的是那个八字胡病患。
八字胡病患“嘿哟”一声,立时高声:“你个小娘皮!”
程行郁微微侧身,颀长瘦削的身影,下意识挡在了山月身前。
山月直直站立,脊背笔直,厉声道:“出去!此人不走,程大夫将再不坐诊,诸位皆请回!”
程行郁紧抿唇角。
山月此言一出,无需彭大彭二上前,自有病患,强撑起最后一口气也将八字胡连拖带拽出了队列:“滚出去!”“出去吧你!”“刚就是你!你还拽人程大夫!城里给瞧病的郎中都不到一个巴掌了!你还敢动程大夫!”.
山月环视一圈,语声放缓:“疫病在前,郎中为大,若要得救治,从即刻起,一切以程大夫为先,凡推搡医者,延误诊疗者皆不得就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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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言语即出,队列整齐了不少,下针诊疗的速度也随之快了起来——山月浣手后,一边为程行郁搭手把汗巾,一边看程行郁的诊疗手法:他治病的思路很清晰,先以银针止吐,再进去喝药,不吐了,药效总能吸收三分,人事已尽,唯听天命。
程行郁把脉后,手持银针,下针极快,动作利落平静,他下半张脸蒙着罩纱,额间微垂,清雅苍白的眉眼透露出满溢的疲惫,但仍干净得像一汪清泉。
“最细的三棱针。”程行郁伸手。
山月眼睫微垂,佝身将银针递去。
排队的人群有序向前挪动,有些极为重症者当场倒地,抽搐之后渐无呼吸,后来人默契地避开倒地的躯体向前移动,沉默又饱含期望地抬起头,看向挂满油灯的屋棚。
每每此时,程行郁应声抬头,眸中的悲悯不加掩饰,手下施针的速度却愈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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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63章 劫富济贫的参片
第63章 劫富济贫的参片
疫病之间,松江府内,新知府柏大人取消更夫报时,夜禁的时辰往后推移,也指定了朝廷开的三间医药惠民局通宵达旦不许关门,奈何里面通常只有两位发药的童子,并无经年的师傅。
还开着的几所药堂,掌事的郎中一颗心必定是暖的,冷心冷肝的大夫,早早就合了门板。
程行郁与彭大、彭二愣是将队列中的男人瞧完了,里间的妇人由魏如春、她养娘与另两位妇人瞧病,妇人前来看病的少,一则是外出不方便,二则是施针要脱外裳,大魏的风气虽比前几朝开放些许,但老百姓也仍有所顾忌。
故而,便见魏如春向一些略有羞赧的妇人道:“.你要记得扎针的几个穴位,明日若是来不了,就把艾草碾碎捏成小艾山点在这几个穴位上热灸,配上汤药,也有效——最要紧的是别吐了,只要不吐不泄,再难的病都有几分救头。”
魏如春见妇人不理解,想了想道:“就跟村里救羊羔崽子似的,只要还肯吃草,就死不了。”
噢,妇人理解了。
魏如春一笑,圆眼弯成月牙儿,罩纱下头的隐隐约约透出的圆圆的脸蛋,看上去很喜庆。
山月站在柱子旁看她,发觉魏如春针灸后,会询问家中是否有在室女,若是有,便多给一包药;会在每个妇人身上用笔将灸过的穴位圈出来,会将发给的药剂打开,里面抓上一把粗沙砾,再拿油布纸包好递出去。
魏如春发觉山月在看她,张开双臂,像只大马猴似的打招呼:“姐姐!”
罩纱都罩不住的热情。
山月走过去,手拂过筐子里的沙砾:“为何要给妇人的药里,加一把粗沙砾?”
魏如春笑眯眯道:“防止男人偷喝。”
顿了顿:“以前在村里,两口子来看病,明明是一样的药,男人非说多吃一剂疗效更好,便把妻子的药也给喝了,最后落得个男人吃多了药眼睛坏掉了,妻子没吃到药,病也没好的结局——所以索性给女人的药剂里撒点泥巴,男人嫌膈嘴便少打主意,女人也能喝到药。”
不是好笑的事,但荒诞中让人失笑。
山月再看魏如春的养娘,是位身材矮小干瘦的村妇,皮肤黑黑的,眼睛却亮亮的,话不多,听魏如春说话时目光总带着温和的笑意。
山月对她很感激:“这位是?”
魏如春把手浸在烈酒里,隔一会儿拿出来擦干净:“是我娘!”又向养娘介绍山月:“程家的贺姑娘,人好极了,若非她,咱们这一屋子的药早就插上翅膀飞走掉了!”
山月郑重地躬身行礼,倒把魏陈氏惊得一愣一愣的。
里屋零零星星一边说话,一边收拾,外头却突闻一阵匆忙的脚步和压抑的哭声:“.程大夫!程大夫!我娘不行了!我太弱了,我,我背不动她!程大夫,求您去看看吧!求您了!”
山月靠着窗看出去。
一个瘦弱的小子跪倒在地上痛哭,手里捧着十来枚铜板子:“您去看看吧!求您了!就在东头巷弄!”
东头巷弄,离松江府城墙口子最近,最先发病,死的人也最多。
程行郁背起刚刚收好的银针箱,单手撩袍便叫小子指路:“走。”
魏如春随其后:“我也去!患病的是妇人,程大夫不方便!”
“不行!”
山月下意识立刻开口,把魏如春一把扯回来推给魏陈氏,清清喉咙道:“魏姑娘辛苦,我之后才来,还不算很累,你同陈婶子先回家去,换身衣裳睡一觉,明日轮早班。”
山月戴好罩纱,跟在程行郁身后,前面带路的黑小子一边抹眼泪一边带路,东头巷不远,拐过三岔街就到了,城墙高耸,卫兵值守,火红的灯笼仿佛不知城内的困境,仍照耀得十分艳红。
越往巷弄里走,透过罩纱,都闻到一股难闻的气息。
程行郁蹙眉:“死的人都堆在外头?”
小子哭道:“宗祠在城郊,埋不出去,我爹还躺在冷地上呢!”
程行郁道:“因疫病丧生的人,死后需点火烧掉。”小子大哭:“不可!“又重复一遍:“我爹还躺在冷地上呢!”
程行郁侧眸,狭长澄澈的眉眼多了几分忧虑。
尸体的事暂且放下,程行郁三步并作两步走拐角推门进,屋内黑黢黢的,只有一盏小蜡烛微弱闪光,破木床上躺着个妇人,一条手垂在床边,一屋子弥漫着一股发酵后的酸馊味。
程行郁如同什么也没闻到,大步迈开,握手腕掐脉,沉默片刻又将妇人的下巴抬起,捏开下颌看咽喉。
昏黄烛火之中,程行郁的侧脸被忽闪的外焰蒙上一层晕染的柔和光圈。
温厚、干净、纯善、平和.
山月不自觉地抬起下颌,紧紧抿唇。
“.白日领过药?”程行郁低声问,尾音因疲累有些许发颤:“煎熬之后,给你娘喝过了吗?”
小子哭:“喝了,喝了两次,没吐!您说不吐就不用去扎针,娘就没去!谁知夜里突然烧起来,连入几次厕,跟着就晕过去了!”
程行郁单手从怀中掏出那夜山月昧下的螺钿红漆木管,从里面倒出一小半片参片,错开妇人下颌,小心翼翼卡在她舌根下,又叫山月抽出三棱针,正身背身施针三十八穴。
施针时,下手需稳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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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行郁专注地紧盯银针,左手扶住右手手腕,鼻尖没一会儿就沁出汗珠子。
约莫半个时辰,施针完毕,小子目光炯炯,满含希望:“我娘,我娘能活吗?”
程行郁没说话,将银针靠拢装好:“活不活,就这两日。若能活,明早会醒,若不能活”
程行郁住了口。
小子死死咬住拳头,眼泪一汪一汪地涌出眼眶。
程行郁站起身,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跪下去。
山月下意识随身去扶。
小子极其悲怆之下,仍记得家教:“那,那一小片药.多少铜子?若现在不够,我给您画押写欠条.”
程行郁已经很累了,脊骨略略弯曲,胸腔必须大幅度起伏才能保证不喘,扶住墙向外走,挥挥手:“那参片算女剑客劫富济贫昧下的,不用钱。”
说罢便推门出了屋。
程行郁走得很快,大步走了两步,方扶墙停下。
山月紧跟其后。
高耸的城墙下,程行郁单手扶着冰凉的墙砖,垂下头,罩纱拂弄泛黄的麻布衣襟口,只觉月光不知人间事,日日如水又如歌。
“你救不了所有人。”山月开口。
这世道,总要有人残忍。
程行郁沉默许久后,亦张口:“所以我竭力救人。”
这世道,总要有人善良。
修改了一下,感觉比之前的处理方式更好一些。
(本章完)
第64章 烫人的烟锅
第64章 烫人的烟锅
【前面一章有一定修改,凌晨十二点半以前看的小宝贝可以刷新再看一下,阿渊个人认为这样的处理会更好点】
疫病淌过前七日,就像开闸的洪水,扛过第一波,形势稳下来,便稍稍好过些。
接替柳大人时任知府的柏大人也是桩奇人,四品的知府,这么大的官儿,日日着白鹇绿袍官服、佩罩纱闲散在城中四处,查漏补缺,下了令:城中凡五十以下、儿女双全的药堂、医馆及惠民药局必尽开门,此时不开,时疫度过后便不许再开!
再将程行郁散药方子、施针手法公之于众。
数家医馆齐聚一堂,基本认可程行郁“先施针止呕,再对症下药”思路,经众医馆数日无眠,数次斟酌药方、药量,方子推陈出新,在程行郁摸索出的基础方子上,添减了炙麻黄、北杏仁、生石膏十几味药,又不断推敲了施针手法、穴位。
程行郁总算不是孤木成林、孤掌难鸣。
时疫仍在继续,断不了根。
数家郎中判断:“.人以天地之和谐气顺而生,疫围周,时行非常,少则月余,多则百日,唯尽人事听天命。”
什么都做了,只能安静等待。
山月日日往善堂去,晨时围罩纱出正门,却被程行龃身侧的小厮喜顺叫上马车:“大少爷请您一道去柳府!”
程行郁在外搏命搏了多久,程行龃便藏在内宅里,守着林越越,胡天海地地过了多久,前十日压根不管不问,后头听门口善堂的动静明显小下来才招来人手,隔着院馆大惊失色:“.药方已出!?咱们的药药也有效力?!”
两问出口,山月明白了:他必定手中捏着救治的药方,隐居幕后,一直在等待时机
可惜,程行郁和她,横杀一杠子。
山月罩纱之下浮出一抹冷笑,随喜顺自偏门上了马车。
马车上,程行龃面色阴沉地坐着,未配罩纱,见山月戴着面纱,咬牙切齿道:“取下来!那条病狗的话也能听吗?!这薄薄几层纱挡得住什么!?你少爷我藏着方子,便是染上了也给你治好!给我取下来!”
山月眼眸一转,便回到了怯生生的模样:“.您莫逞一时之气,您也戴上吧..城里都戴着二少爷还编了首打油诗——勤浣手,戴罩纱,勿集食,长足眠,水要烧,碗箸煮,时食药,百病消”
程行龃气得胸闷发闷:“他出了大风头了啊!——活不过二十岁的痨病鬼,也配站到台面来!”
山月一滞:活不过二十岁是什么意思?
程行龃仍在骂骂咧咧,骂得很脏,连带着程大兴与程行郁的生母庞姨娘都喊爹骂娘,恨不能将程家的祖坟刨出来骂得尽兴,终于将积攒在胸腔的怒气泄完,程行龃长舒一口气,转头与山月说起正事:“.此番是柳大人喊召,应是有人来与你画像,忙里忙头的,忘记告诉你穿戴整齐些。”
山月“噢”了一声,颦眉:“时疫未过,我自己前去即可,您不必相送。”
程行龃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送你?”
程行龃理了理袖口与衣襟初,抬起下颌:“柳大人寻我,自有别的大事。”
是嘉奖吧?
那七八车的药材,总不能白送吧?
他还给靖安长公主府另备下了诸如参片、佛手参、黑枸杞这些个名贵的补品。
疫病上没抢到先机,也没什么可惜;只要京师的贵人们满意,他照样是条最优异的走狗,噢——不,如今他不是走狗了,他身上不也流着官绅的血脉吗?他和那些个贵人平起平坐,谁也不怵谁!至柳府,门房中坐一白发先生,面缚罩纱,对每一个进门者皆要切脉、看口鼻眼耳,确认无误后才放入府中。
来者仍是那日的小茉莉。
她恭顺地埋着头,带山月与程行龃二人入内院,进侧堂。
山月被留在间等待画工,程行龃被带进隔壁的厢房。
厢房之中,银制双耳瑞兽香炉里燃着药屑制成的香膏,白烟蜿蜒而上,入鼻是厚重药味。
柳大人崴坐堂首,手中起着一管掺香草的水烟,吸纳吐雾,眯着眼,单手撬起烟管预备抖灰。
程行龃滑步而去,抢过小茉莉手上的铜底暗盆,半跪至柳大人身侧,谄媚笑道:“爹,我服侍您吃烟。”
迷蒙烟雾中,柳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半张开,看程行龃便轻咳两声:“好好好,我儿纯孝.“
话刚出口,烧得滚烫的烟头顺着话音,就死死地摁上了程行龃的左脸。
“啊!啊!啊!——爹——爹——爹!”程行龃避之不及,连声惊叫:“爹!您手走岔道了!岔道了!啊——”
程行龃想躲,柳大人正起身,长须微抖,另一只手直接摁住程行龃的后脑勺:“躲?爹要烫你,你也敢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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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陷的烟头烧得红彤彤的,皮肉粘连在锅底下,发出似香似臭的气味。
程行龃发出的惨叫连连。
山月隔着窗棂听得真切,耳朵贴在隔板上,屏气凝神之际,带着罩纱、身形颀长瘦削的画工叩门拎匣而入。
山月转头侧眸,食指同样印在罩纱之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另探身在画工身侧的矮几上放一小锭银子:“.随你画成什么样皆可,嘴边有痦子也好,眼皮有疤子也罢,随你去画,钱不够可再加,在此谢过。”
这个时疫节点,从京师来南直隶画像的画工,能有多受“青凤”重视?
大家都是敷衍做事,一边敷衍,一边还有银子拿,岂不是世间没有更好的事?
画工眼眸微垂,目光扫过身侧的银两,再顺理成章地抬眸流转至眼前的少女。
少女叠成三四层的薄纱将口鼻与下颌遮得死死的,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眸却极为耀目,这是一双很夺眼的丹凤眼,前窄后宽、微微上挑、眼缝极长,眼睫长翘却仍挡不住眸中冷清凉薄的底色。
她明明把银子扔过来更方便,却选了一种更费劲,但更尊重的办法。
画工埋头“噢”了一声,随手将银子掩入衣襟之中。
第一更晚了一点,下一更也会跟随晚一点,如果太晚,明日三更。
又是大家哐哐直看,但没有评论的一天。
(本章完)
第65章 漂亮的小蛇
第65章 漂亮的小蛇
这位身量极高的画工,安静地坐在小间的角落,铺展毡纸,提笔勾线。
山月贴住窗棂,神容冷淡却脊背绷紧。
画工抬眸一眼。
像用身体盘出一个个优美的圆圈,竖起七寸,一呼一吸间优雅吐露叉形舌须,随时预备进攻的一条,漂亮的小蛇。
外间的惨叫声渐渐小去。
侧堂之中,程行龃惊恐地捂住左脸,蜷在椅凳边上,慌不择路地错臀磨地向后猛地退了一两米:柳大人疯了!柳大人疯了!拿烧得这么红彤彤的烟锅子烫他的脸皮呀!轻则起脓包,重则要留疤的呀!
“爹!”程行龃委屈哭号:“您,您,这是做什么!”
扭头朝小茉莉厉声嚎:“快拿冰!快去拿冰!留了疤,以后什么都做不成了!”
柳大人冷笑一声,单手在桉木案桌上敲敲烟管:“你想做什么?你还想做什么?你做过些什么?”
带着火星子的烟灰簌簌落到地上。
程行龃懵懂地望向柳大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难不成是在怨怪他没让松江府死伤惨重——程行龃有些委屈,他又能做什么呢?时疫一开始那个状态,他连门都不敢出,那个庶子不要命了,他要啊!他的命比庶子的命值钱啊!
左脸皮痛得钻心!
恐怕皮肉都被烫熟了!
这算什么事!
自古以来只有囚人才会在脸施烙刑!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如今已顾不得那么多了,程行龃心痛叠加脸皮痛到无以复加,眼泪簌簌往下砸:“我作甚了.面皮伤了疤,往后再想上进就再难了!前年大哥右迁至漕运盐运使,独木难支,总要有帮衬的人吧!?”
程行龃哭到脸皮被牵扯到发紧发痛:“我有错,您直管说,我便是有天大的错处,也是改得的!”
“你改得?你哪里去改?”
柳大人笑得慈和,却伸手紧捏住程行龃引以为豪的下颌角:“我问你,你送进京的,是什么药材?”
程行龃一愣:能是什么药材!都是藏在深山老洞里经年的好药材!
“白芷、三黄、当归、太子参”程行龃脸上火辣辣的痛,回想着:“我还特意叫人将参炮制出来,润透后切了薄片,方便贵人们晨暮服用”
“啪——”
柳大人神色冷漠,反手重重挥去:“那为何你送去的参片,吃得人昏迷了整整两日!”
程行龃被飞扇得向后仰倒,来不及坐正,大惊失色道:“什么!?不会吧!?”
脑子运转:莫不是不对症?!抑或是不耐人参!?或是补不受用!?
程行龃当即大哭道:“是药三分毒,又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生一种药,或是贵人体量不同,抑或是药不切脉.都是有可能的,怎的粗略就怪在了我药——”程行龃话还没说完,便被柳大人盛怒之下掐住了脖颈:“贵人请太医验过了,你送去的参片,并非参片,而是偷天换日成了另一种名为‘商陆’的药材!二者极为相似,一个是补药,一个多服多用却是毒药!”
程行龃僵在原地,脑瓜子嗡嗡的,像几十只苍蝇从他眼眶钻进脑髓。
柳大人入仕出世多年,已很久未如此喜怒形于色了,虎口使了大力气,掐得程行龃脖子青筋爆出:“太医又去查验了你送去的那一架药材——全是假药!”
“因你这几架假药,我儿的漕运盐运使被参,日前正被御史审查!今日一早,京师快马加鞭来人兴师问罪,直道老夫我居心叵测,按‘青凤’的规矩需断族中一人前程——就看是断我长子还是幼子!”
柳大人心火上行,目呲欲裂:“索性贵人向来不服用外来之药材,靖安大长公主将参片赐给了借居府内的二姑奶奶,方未酿成大祸!若是大长公主因假药凤体违和,你、我、柳家,都要死!都要死!”
程行龃被掐得胀红一张脸,难以呼吸,双目突出,如水面半截浮木不知随湍流冲到何处!
“.搞,搞,搞错了——“程行龃胡乱地双手攀住柳大人的手臂,艰难张口,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往外蹦:“爹,爹,爹,是下面的人搞.搞.搞,搞错了.我,我,我赔我进,进京,说,说清楚.爹,爹——我要,我要我要死了我,我若死了,您您就没有程家这条听话的,的狗了.”
柳大人手稍松一松。
程行龃得到机会,立刻挣脱出来,大口喘着气,脸上涕泗横流,眼前白茫茫一片,来不及恢复,双手并用爬到柳大人脚边,仰面大哭道:“一定是换药时下面的人搞错了,我回去把他们瓮到井里闷死!——程家账面上还有三万两银子,都拿出来给您!大哥遭了无妄之灾,打通关窍的钱,我们程家来出!爹——爹——爹——”
程行龃脑子回转飞快:大长公主责骂的是柳大人,柳大人责骂的是他!他不需要哄大长公主消气,他只需要让柳大人帮过他!
“还有铺面!族中的祭田!都交予您处理!疏通关系也好,转送京师也罢,都由您说了算!”
程行龃大哭道:“万幸大长公主无恙,否则我便是吊死在歪脖子树上也赔不了她老人家金尊玉体受一点点损耗啊!——实在是无心之失,爹啊!无心之失,总不能要我一条命呀!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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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大人手缓缓收了回来,刚想说话,却听门外高声一语——
“他便是存心的!”
防风门帘被人一把掀开。
一个带着罩纱的年轻姑娘挺直了脊梁,几个妙步走入堂内,规矩很足地缓缓蹲身行礼,一套动作做得漂亮顺畅,再抬眸,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露在外面,眸光闪亮又含了几分怒气。
“山月——?”程行龃蒙头蹙眉:“你,你做什——”
“柳大人,您万安,小女贺山月,是为程家选中送入贵府习艺的‘青凤’。”
山月再行一礼,说话井井有条,温声软语,叫人听得十分清晰。
“程行龃是特意将真药与假药掉了个个儿——真药留在了程家善堂,假药却远送京师,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您。”
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66章 消失的纸条
第66章 消失的纸条
绘画这门大艺,将就四两拨千斤,缓缓起势、轻轻落笔、浅浅运笔、随意收笔.一切刻意的、郑重其事的笔锋,都不会绘出流芳百世的佳作。
山月轻轻一番话,恰如绘画中轻描淡写的点睛之笔,一时间惊鸟出林、巨石掷水。
程行龃愤怒,更不解:山月也疯了吗!?他长足信赖的山月,怎么,怎么一夜之间变了,全变了!!?
“你,你闭嘴!”程行龃膝行至柳大人身侧,紧紧挨在柳大人脚边:“你疯了吗!你胡说什么!我报复,我报复我爹什么!?我做事尚且来不及!我为什么要报复他!”
山月抬起下颌,目光直视程行龃:“因为,你要为你真正的父亲,程大老爷复仇。”
程行龃人都僵了。
什么?
什么玩意儿?
什么真正的父亲?!
贺氏在说什么?
一开始不是贺氏引导着他,柳大人才是他真正的父亲吗?
程行龃身形晃了晃,青天白日,他好像见鬼了——眼前这个站立笔直、气度落落大方的女人,是谁?
还是那个唯唯诺诺、温柔得怯懦的贺氏吗?
她,她在做什么?
程行龃想不明白这点,但他明白他现在必须要说点什么才能自保:“你放屁!我怎么可能为程大兴报仇!我的生父明明是柳大人!”
程行龃哭着转过头,抱住柳大人的脚:“您莫要相信贺氏的话,她只是我母亲找来的一只‘青凤’罢了,一介贱民,她知道些什么呀!”
柳大人将脚一抬,顺势将程行龃踢翻,眼皮子抬了抬,叫山月:“你说。”
“正是我是被太太救回来的,我才永生不能忘恩!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你的罪行揭露在柳大人面前!”
山月话中藏气,高声压过了程行龃的哭声,转头看向柳大人:“大人,九月二十一,小女自柳府习艺后,因太太被留在了柳府之中,小女独自回了程家,程大老爷唤了小女询问太太不曾归府的状况,小女不知其中意,便钉是钉、卯是卯地说了个干净——”
山月言语后调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却不想,正是此举害了太太!”
“太太自柳府回家后,程大老爷暴怒,对太太拳打脚踢,又拿瓶砸破了太太的脑袋,许是太太求生的本能,便用钝器趁大老爷不备,将将.将程大老爷失手打死了!”
山月声调迅速平稳下来,作出一副强忍悲痛但竭力沉稳的模样:“小女所言是实是虚,您尽可以遣人去问程家宗族耆老以证虚实!”
“当日灵堂之上,程行龃亲自向族老指认了太太,只待大老爷下棺,便要在族中彻查此事!”
山月再道:“后来,太太被关进了柴房,下棺前一日,程行龃害怕族中耆老畏惧您的官威,不敢处置太太便私自将太太毒杀了——程行龃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他恨毒了太太给大老爷戴绿帽子,与您——”
山月飞快抬眼。
柳大人面目之上,神色不明。
山月将“走影儿”二字含糊在喉咙中:“生父被身怀奸情的母亲杀死,程行龃便一碗毒汤送走了生母。您您素来与太太交好,更是大老爷被砸死的直接诱因,程行龃又怎么会放过您!?”
“只可惜官商有别,他一介低贱商贾,想报复您,如蜉蝣撼树,必得从长计议!“
“他只能想到办法接近于您,在博取您信任后,意图借京师贵人之手铲除了您!”
“简直其心可诛!”“您想,以假药换真药,对您中伤颇深,对他而言,却百利而无一害!”
“——贵人服下假药后,必定会追责到您,对您的处置全靠天意!另外,他广开善堂,在松江府日复一日积攒下‘仁善’的好名声,这次时疫便是举证!程家义诊、放药、救人.满城池说起程家,谁人不夸赞一句‘九世大善人’呢!”
“他是拿着您给的方子,踩在您的头上赚名声呢!“
程行龃微微张嘴,竟不知从何反驳起。
就,就像看皮影戏,一切都是真的.
但戏中桥段的先后顺序、里因外情、立场思绪全都被打乱了!看客只能看屏风后面的那个人、只能听信那个人说的那些话!
他无从反驳啊!
因为都是真的!
都他娘的是真的!
程行龃跪坐在柳大人身侧摇摇欲坠,看山月的目光几欲喷出火来:“你,你,你我没有!”
程行龃痛哭流涕看向柳大人:“爹!爹!我没有!你真的是我爹!我也没杀死我娘!她被关进柴房后,甚至还给我留下了一张纸条子,告诉我,我是您儿子!亲儿子!”
“纸条呢?”山月沉声道。
程行龃大哭:“在家!在程家正堂!我藏在了木匣子里!”
柳大人笑了一声:“叫人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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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行龃立刻唤来候在门外的小厮,说清道明纸条的藏处,小厮飞快去取,一来一往不到半个时辰,程行龃哭得声音都嘶哑了,小厮大喘着气,焦急入内:“.少爷,没有啊!没有!”
程行龃几近绝望:“没有?怎、怎么可能没有!?纸条子分明被我藏起来了啊!那是我娘逃出去前,留给我的证言啊!“
柳大人再笑一声,如看笑话:“你娘最清楚你是谁的种,她怎敢口出狂言混淆我柳家血脉?”
他怎么可能叫玩意儿怀上他的孩子!?
他又怎么可能让他的儿子,叫程大兴这么多年“爹”?
程行龃张皇地看看山月,咬牙切齿道:“你这个贱人害我!”飞身扑过,意图扯烂山月的脸皮!
山月反应极快,偏身向后一退,程行龃盛怒之下扑了个空,前额猛撞到桌角!
山月语声悠悠:“你还可以请太太出面呀“
“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毒杀太太,程家也未来得及对太太行家法,那小女只问一问您——那太太如今在何处?若太太还在,她自可以现身为你辩驳一二啊。”
程行龃喉头一滞,陡然绝望的心绪猛烈地涌上心头:他有种,无论他说什么,贺氏这个贱人总有话等着他的错觉!
贺氏将他的路堵死了!
他竟百口莫辩!
山月缓缓摘下罩纱,眸中带泪,盈盈低垂嗪首:“还望柳大人为太太报仇!”
贺姐:一个熟练掌握春秋笔法、蒙太奇手法的先驱者。
(本章完)
第67章 血红的舌头
第67章 血红的舌头
报仇不报仇的,倒是其次,送到京师的药是假药,已经够他盘剥下三层皮了,他又哭又求又舍银子又舍家业,才叫柳大人稍微松松心如若柳大人当真信了他是存心报复,势必,势必再不能容他!
程行龃手不由自主地发抖,嘴唇发白,脑子里乱糟糟的,搅得像浆糊拉丝,他满腔的冤屈要叫,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竖子,误我、害我、毁我——!”
柳大人大手一挥,一巴掌狠狠拍向程行龃的面皮:一切都通了!时疫来临,他在城郊漏了风,明里暗里联合旧部克扣赈灾粮饷、懒行怠行,只为给新知府柏瑜斯设下重重关卡,叫他接手松江府没那么容易!
如今呢?!
松江府反而成为南直隶十二州府中最有行绩的一城,虽也有百姓身亡,但那只是天灾打下的措手不及,谁都可理解一二——甚至,京师已有内阁上书,大赞柏瑜斯有才干、有实绩!
传言御史台已派遣一名御史大夫、两名治书待御史,三名殿中侍御史下江南,平定乱事。
松江府为巡城第一站,柏瑜斯恐怕要被赞上天去!
他柳合舟盘踞南直隶三十年,十二州府兜兜转转一二来回,卡在四品的衔上,上不去、下不了,如今将知天命,也已认命:做不了强龙,他还做不了条地头蛇!?
松江府知府这一衔,他本举荐门生丘奇,谁料新帝打了个措手不及,派了一位与江南官场完全无关的柏瑜斯来打擂台!
凭什么!
凭什么!?
他辛辛苦苦半辈子捂热了的位子,凭什么给一个陌生人做嫁衣!
他设下套:可用程家上可去奉承权贵,下可给柏瑜斯设下重重障碍——谁知,程家开善堂,拼死拼活地救人,竟真与柏瑜斯打了个绝佳的配合!此间合作之绝妙,若说程家与柏瑜斯未私下有苟且,他是断然不信的!
甚至,这一招棋还将权贵得罪了,长子柳环的官衔岌岌可危.
不仅未事半功倍,甚至赔了夫人又折兵,竹篮打水一场空!
思及此,柳大人盛怒之下,揪起程行龃的衣襟,反手又是极重的一巴掌!
程行龃额角恰好再次重重磕到案角,惨叫一声,眼皮翻了个白眼,脑袋垂低便沉沉昏死过去!
“啊!”山月惊叫出声。
“拖下去——”柳大人一脚将程行龃踢开,像看一坨恶臭的垃圾,沉声道:“甩到城郊福寿山西脉,时疫当前,山上最近也不太平,流民落草为寇,看咱们程大少衣着光鲜的样子,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叫他死!!”
山月被吓住般浑身发抖,取下罩纱后,恰巧露出一张惊恐却实在美丽的容颜:“他会死吗?!”
柳大人挑眸:“你不想他死?”
山月茫然抬头看向柳大人,仿若所有的勇气都被抽走,又扯开嘴角想笑,眼中又泪盈于睫想哭:“他若死了,程家便是程二老爷当家了,程家那一群爷们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狗“
柳大人蹙眉,却未因山月突然的质疑而升起怒气:他向来对美丽的姑娘十分宽容,虽然眼前的贺氏已过期。
“他死便死了,又与你何干?”柳大人靠向椅背。
山月垂泪,泪珠一滴接着一滴砸在地上,语声可怜可泣:“回大人,小女先是依附着太太过活,之后又依附于大少爷,才得以拿到这张‘青凤’的帖子,大少爷曾许诺过小女,如若小女得以中选,程家将为小女置办下丰厚的嫁妆,带着江南的脸面嫁到京师去——他若死了,程家本是一门眼浅皮薄的豺狼虎豹,又怎会甘心小女分走程家的家产?”
“听阿嬷说,如今不止是我们松江府在选人,旁边的几个州府也都虎视眈眈“山月哭声如歌如诉:“小女没了程家的支持,又该怎么奔前程?!”
漂亮得暮色深处的一弯冷月的姑娘,哭得梨带雨、字字悲戚。
柳大人挑了挑眉。
为段氏报仇是真的,担心东窗事发后影响自己的嫁妆和前程也是真的——女人,一颗心,便只能装下这些鸡毛蒜皮的烂事。
“好说。”
柳大人并没有放弃完成那张“青凤”帖的打算,甚至在看清山月真貌后,瞬时理解秦阿嬷对这个贺氏寄予厚望的缘由:“你该争继续争,该习艺继续习,程行龃只要不死,就还是程家名正言顺的家主,他废了,你钻着空子,在程家想拿什么?能拿什么?不都是你自己说了算吗?”
柳大人冷哼一声:“至于那个程二老爷,他不成气候,名讳出现在老夫嘴里都已是抬举。”
柳大人将把程行龃拖出去的人唤回:“别折腾死了,避开要害,废掉即可——”
似是想起什么,笑意很冷:“有时候,死了比活着,痛快。”
山月低垂的眼眸中闪过明晰的喜意,当即跪地,“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感恩道:“.程行龃答应您的银钱、铺子、田地,小女必帮您拿到手!——程家捅了这样天大的一个窟窿,定要给您一个交代的!”
柳大人很满意山月的知情知趣:他帮她撑着,她也得懂事不是?
程家无用,但还有一点瓤子没掏完,程行龃这个傀儡既用不成了,那他需要一个帮他把程家掏空的另一个傀儡,至少比起和柏瑜斯不清不楚的其他程家人,贺氏的动机单纯、简单,培植她,倒也便利。
这三五万两雪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拿出疏通关系倒也值得几分价。
柳大人挥挥手叫山月去:此事便算暂了了。
山月垂泪回侧厢小间。
小间之中早已人去楼空。
画工不见了身影,在案桌之上独留下一张镇纸之下的画像:笔锋锋利,下笔恰如山月行笔一般云淡风轻,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双清冷上挑的眼眸。
在眼波流转间,眼眸藏满机锋,只见恨意与杀机,眼形与长睫却漂亮得像毒蛇弓背时拱起的彩色鳞片。
山月单手紧捏住画纸:那个画工,是谁?
***
夜黑风高,城郊西风岭山脚,躺着个残手残脚、衣衫褴褛的公子。
一架马车驶过,马夫老陆,单手将公子捞起随即疾驰而过。
一桶冷水盖顶,又是“啪啪”两个响亮的耳光。
程行龃终于转醒,睁眼便是惶惶然的剧烈惊恐:“别打我!别打我了!”他想抬手,却发觉手腕处软趴趴的,两双手就那么死气沉沉地垂在身侧,仿若再也抬不起来。
手断了!
程行龃下意识想站起来,却发觉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脊骨处传来,除了痛,他无法感觉到腰腿的存在!
程行龃张皇地抬起头,才发现如今身处马车之中,内壁挂有一盏微弱的“风气死”,而灯后则是贺山月毫无瑕疵的那张脸!程行龃张口怒道:“你个臭娘们!你为何害我!”
山月不欲与程行龃作口舌之争,双手掐住程行龃的脖子,眸光平静:“我问你三个问题,问完开始数数,一边数,手上一边用力,数到一百,你会被掐死。”
并不给程行龃回答的时间。
“八年前福寿山山火那晚,掳掠‘受害者’的标准是什么,那三十四个‘猪仔’是怎么被选出来的?”
“陶宝镇河头村贺卿书,是不是死了?”
“主谋者是谁?是不是那位元绥翁主?”
随着山月的问题说出,程行龃的眼睛越瞪越大,所有的神思和记忆终于归位!
“你,你是十五号!”
那个差点让他们全军覆没的十五号!
是,是,是!
就是她!
漂亮!冷冽!狠辣!
凭一己之力,险些宰了元绥翁主的胞弟,那个小姑娘!
山月双手力气变大,语气平淡:“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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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行龃双目突出,赤红一片:“你个贱女人!你要报仇,你去找京师的人啊!你去啊!你柿子挑软的捏!你算什么本事!”
“十二、十三、十四.”
很单薄的姑娘,双手的力气却惊人的大。
程行龃被卡住喉咙,能呼吸的气息越来越弱,不由自主地仰起头来,张大嘴汲取微薄的空气,喉咙与胸腔发出“喉嗤吼嗤”凤箱般的声音。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你别杀我——”程行龃声音嘶哑,眸中流露出祈求之意:“我我.我不过是侍酒的小弟,咳咳咳,大人女大人.女侠求您”
程行龃哭出声。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
双手的劲儿越发大。
山月像看一只蚂蚁一样,平和又安静地盯着程行龃。
他必须回答那三个问题——程行龃方意识到此点。
是什么来着?
程行龃喉咙干涩,动不了的四肢徒劳地挣扎,他努力回想问题与答案:“.没有家人第一个问题是没有宗族,没有宗族,咳咳咳,自然就无人在意,无人深究”
山月手上的力度松了松,数数的频率也变缓了。
程行龃趁机大喘几口粗气:“河头村贺.我不知,我不知.善后是,是,是柳大人做的我不知道”
最后一个问题。
“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
程行龃痛苦地闭上眼睛:“不,不是,是崔玉郎不,不,是薛辰.是常豫苏”
山月加快了数数的速度和双手的力度。
程行龃痛苦哭号:“他们只是无聊.他们只是开心开心.临时起意罢了,甚至上福寿山都是话赶话说上了头的.哪里来的主谋啊.”
山月的手缓缓松开,面目略有些怔愣。
她们的命,她身负多年的仇,竟,只是对方的玩耍.
她一直以为,那夜被掳走的人或许是有什么评判的标准?
比如她对待亲爹并不客气、比如她娘蠢笨驽钝、比如水光身体不好.
总有一些原因吧?
总因为她们不够好,才会遭此横祸吧?
总有一些什么缺点,让这群“贵人”以为自己可以替天行道去开启审判吧?
谁知,只是临时起意.的乐子?
只怪她们运道不好?
山月缓缓低下头。
程行龃找准时机,向车外大声喊道:“救命呀!救命呀!杀——“
“人“字还没出口,话声戛然而止,紧跟着,便见一条赤裸裸的鲜红血条飞出车外!
山月手拿骨刀,动作极为利落地掐住程行龃的下颌,将那条惹祸的舌头收割下来
——正如,那夜她那驽钝愚蠢的亲娘,被人割下的舌头一般。
(本章完)
1125
11.25
今日晚回家,特此请假。
(本章完)
第68章 烂泥的真心(3000)
第68章 烂泥的真心(3000)
趁夜回到程家,老陆停在偏门,看马车中鲜血四溅,斜眼看山月砸吧了嘴,山月抹了碎银过去:“陆爷,清理费用。”
老陆生气:“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顿了一顿,话头一转:“我去讹五爷。”并且要讹笔大的。
山月:?
老陆笑一笑,显露出江湖人士的飒气:“我是在笑,你跟五爷时刻明算账,恨不能离得八丈远——明明骨子里也脱不开‘过桥骨’的习气!”
原先山月与他们距离远,相貌清雅漂亮,干的活儿是最“上档次”的摹画,在“过桥骨”就像个沉默寡言、高高在上的小姐似的——他们这群刀口上舔血的下里巴人,背地里叫她高高在上的“娇小姐”,除了王二嬢面上骂、暗地里护,他们都觉得这丫头鼻孔翻天,很瞧不起人。
偏偏五爷捧着她纵着她,贴心贴肺地帮她擦屁股,偏偏她还不识相,对五爷是疏离又客气——这不,五爷刚帮这丫头安置了一个妇人和姑娘,既是安置,也是监视,就藏在深山里的茅屋里,谁也不知道。
那妇人应当是不成了,日日躺床上,心弱心衰,说话声音浮在嘴壳子边,直愣愣地瞪着眼睛:“我悔.我对不起那些姑娘翠娘、婉婉、秋娘.我若下去了,我拿我通身炸了油渣赎罪”
再不然,直挺挺躺在床上无声地流泪:“我恨,我恨柳合舟,恨程大兴,恨我爹,恨我娘”
更多的时候是昏睡。
然后,就替换成那个粗辫子丫头哭:“太太呀太太,你是帮凶,我就是帮凶的走狗我陪您下去通身炸油锅啊”
一主一仆,倒是情深似海。
这“娇小姐”却一点没看出五爷对她的情深似海:五爷那么稳妥的人,甚至愿意为了她冒风险藏人.
他颇有微词,在王二孃面前咕叨两句,被二孃泼了一地的洗脚水:“你懂个屁!”
他是屁都不懂,但他们这种刀尖舔血的人,肯为人冒风险,就是最大的付出。
这个“娇小姐”,真是
老陆瞅了眼身后,如今这一车的血,把“娇小姐”和“下里巴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山月跟着笑了笑:“那自然。度过的日子,每一天都作数。”
一边说,一边随手将昏死过去的程行龃扯了出来,活像扯一团软趴趴的褪壳蟹。
王二嬢和黄栀早已等候在偏门,守门的是蒋二,看山月单手撑着昏迷的程行龃进来,王二嬢和黄栀一人一边接过,蒋二怕得如抖筛:“.大少,大少爷这是怎么了?”
山月下车便换了张脸皮,眼皮红红的,带了哭腔:“药被换了,真药留在了松江府,假药送出去了,京师的贵人吃错了药,柳大人认定是大少爷搞的怪,丢出去用了私刑——舌头都被割了!”
蒋二面皮一僵:“我们.我们在东池子库房扔骰子那次?”
难道是他们拉错货了!?
那日赌得头晕眼,天又刚蒙蒙亮,什么也看不清,只记得右边放着假药,左边是真药,赌了一夜,又刺激又累,脑壳晕乎乎,蒋老三下山时险些翻车.难不成记错了方向!
蒋二惊出了一身冷汗。
山月哭腔一顿,语声婉转:“什么扔骰子?”
“就,就我们约老千家扔骰子那次欸!”蒋二眼看山月不记得,有些着急:“黄栀姑娘还领我们赢了七八两银子呢!”
黄栀中气十足叉腰一声“嘿”:“你放屁!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的噢!”
黄栀睁着眼睛说大瞎话:“什么豹子、顺子、通天塔.我听都没听说过!”
蒋二当下大慌:难不成要把这口大锅扣到他们身上??那他们这群拉药的,还能有命在!?
蒋二刚要惊叫,却只听这位温婉柔弱的贺娘子低垂眉目,盈盈开口,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柳大人已认定是大少爷搞的怪。”
蒋二滞住一楞:欸?
怔愣之后,俯身试探道:“那跟我们.就无关了?”
山月眨了眨眼,无辜道:“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少爷已经这样了,我们再诚实,他老人家的舌头和手脚也接不上了啊。”
蒋二大喜过望,更觉劫后余生,当然自告奋勇作背人的摇杆,把四肢俱废的程行龃背回正院。
程行龃耷拉脑袋,顺着嘴角流出的鲜血,滴答滴答地落在青砖地上。
山月随意踩上地面红沥沥的血迹,内心涌上一股奇异的平静。
林越越正好在正院,一声惊叫划破长空,再看程行龃鲜血糊满的嘴巴,两行泪不由自主地刷刷砸下来:“爷,大少!您怎么了!?”
程行郁拎着药箱,埋下头脚程极快而来,单手搭脉,屏息静气,隔了许久才面目平静道:“脚筋、手筋被挑断。”又错开程行龃的下颌:“舌头也不成了——”言简意赅:“先止血保命,再谈其他。”
程行郁至外间写方子。
林越越低低垂头,待人走后,才满目悲怆地抬起头来:“.是你吗?”山月单手搭于案桌之上,为自己倒杯热茶,平静地直视林越越。
“你让我把大少爷压在木匣子里面的纸条烧掉”
林越越泪流满面:“那日,我跟你打赌,我欠下你一桩事,你叫我趁大少爷不备把那张太太留下来的纸条烧掉——你说,是为了大少爷好,以免被程家人发现大少的身世,便不叫大少爷当家了.我信了,我既信任你,也想要应诺言,只怪我蠢,被你诓骗着做下伤害大少爷的事。”
山月吹散茶面的浮沫。
林越越仰头大喘几下,再看床榻上如烂泥死狗一样的心上人,心如刀绞,抬头看山月:“.我一定要告发你!”
茶汤还行,是雨前龙井的高碎:自上次程行龃与柳大人“认亲”后,就将茶叶全换成雨前龙井的高碎了。
唯一不足的是,有碎茶沫子贴在口腔内壁的嫩肉上,冲刷不下去。
冲不下去,山月便选择一点一点地嚼烂。
在细嚼慢咽的随意里,铺天盖地下了场苦中带回甘的大雨。
林越越泪意四溅,咬紧后槽牙,转头便往外去。
“.真是个可怜的傻姑娘。”山月终于说话,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盅:“一颗真心换烂泥,你的希望和信仰倒塌,若要发泄,我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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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烂泥!”
林越越转过身,声音像惊钟般高亢:“不是烂泥!我们之间的情意不是烂泥!大少爷也爱我!他也爱我!我们不是烂泥!——他护着我,他给我暖饱,他让我住进正院,他让我感到安全,我不必颠沛流离、不必寄人篱下、不必卑躬屈膝——他对我笑!”
林越越喑哑地尖叫:“我们是真心换真心!”
山月无动于衷地从上到下打量林越越,紫红色的镶边褙子、紫藤刺绣的裙面、撩起的不再遮眼睛的刘海
山月站起身来,走到林越越身侧,单手轻抚过林越越的左侧面颊,大拇指顺着摩挲过眼角。
指腹用力,将林越越左眼下方,那颗用眉黛点上的泪痣,重重擦掉。
山月错身,目光平静地附耳轻语:“夜里,他叫你明姜,还是越越?”
林越越僵在原地。
山月缓缓松开林越越的肩头,眸光始终平淡,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程家摆出她最舒适的表情——那就是面无表情。
“真心?”
山月讥讽轻笑:“你抛却所有——少女的清白、名节、未来,去赌男人的真心,却换来他透过你看向他人的侮辱你若把他对你的‘好’,也当作真心一片,那可真是个可怜的傻姑娘。”
林越越像溺水的鱼,断翅的鸟,呆愣愣地睁大眼睛立在原地,目不斜视地看向青砖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和被衣裙拖曳的血痕:她早有预感,就在贺氏给她改了妆容、发饰和言行后,大少爷对她陡然展现出了猛烈的爱意和占有。
她向来内向,却在床笫间被大少爷要求“不要看我,用指甲拧我!骂我!打我!”,每每她展现出伪装的傲慢,大少爷便熨帖如三伏天吃了口窖井的西瓜
大少爷爱的不是她。
是另一个,不可一世的、高傲的、看不起芸芸众生的女子。
这个认知,几乎将她摧毁,她已全身心投入,再无路可退,所以她只能装作不知,一条道走到黑。
林越越此时反而眼窟干涩、已无泪水。
山月垂眸:“我若是你,看到程行龃如今的状态,我该高兴。”
林越越缓缓抬起头来。
“因为他如今跑不了、走不动、说不出、写不了,整个人、整个身体、整个魂魄都将完完整整全部属于你,再无人与你争抢。”
山月语声平静:“甚至,你能因此,获得安稳的、富足的、平静的生活。”
山月将手放到林越越的小腹上,沉声道:“就在程家。”
林越越眼神透露出不解,迟疑片刻后,终于明白了山月的意思,惊惧地看向山月。
山月微微抬起下颌,勾唇笑了笑:“去他娘的真心——你不过是想要一个家。”
这几天天气降温重感冒,鼻子如水泥封住,每天都像一条张大嘴呼吸的锦鲤.大家要注意天气变化哦!
(本章完)
第69章 我的小华佗
第69章 我的小华佗
程行龃被流寇袭击至昏迷的消息不胫而走:是的,他一直昏厥着,若是眼皮子动了,就继续一碗汤药灌下去,叫他想睁眼也没法子。
率先醒转的,竟是一早离了松江府回娘家的大少奶奶姜氏。
姜家一大清早便来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把六十四抬嫁妆贴了封条。
一个两腮无肉的婆子在逼仄的后堂叉着腰发难:“大少爷若死了,我们家姑娘就是寡妇!趁大少爷还有口气喘着,我们和离了,还是一副干干净净的好人!”
要走的决心,很明确。
想来也是,这门亲事本就是柳大人给攒的。
程行龃如今什么样儿了,程家得罪了大人物,姜氏能不知道?
程行龃利索归西还好些,若是吊着一口气死活不去见阎王,拖都拖死她——五六年的夫妻,程行龃先头行事荒诞,程家如今也没着没落,两人膝下又没个孩子拴住,姜氏何必在这一条死船上摇荡?
好在大魏风气不错,和离的官家女也能活得下去。
有句话咋说,大事面前,不要计算成本。
山月利索地给了姜家婆子对牌,叫她拾掇彻底些:“甭将清清白白的东西,遗落在这污七糟八的地界儿了——”
姜婆子看了眼山月,奉劝道:“这茅草屋子要倒了,您这只青凤蝶儿挑根好枝落吧!”
山月婉和笑:“再稍等等,若实在走投无路了,还能去投奔贵府不是?”
姜氏一走,下一个来的是分了家的程二老爷,打着关怀侄儿的名号,实则探听侄儿的阳寿。
程二老爷哭啼啼:“.我的亲侄啊!你这是遭报应了呀!你把叔叔我赶出去,你看看你,现在不也在这儿躺着说不出话来吗!”
程二老爷抹了把泪,看向垂眸静立一旁的两个姑娘:“两个不知事的混账东西!竟把大少爷伺候成这副样子!都给我拖下去发卖了!”
山月平静地抬起眸,林越越瑟缩地躲到山月身后。
山月不说话,程家之中,无一人敢动——
在姜氏抬走嫁妆的第一晚,蒋大便带着陈小全家的将一屋子十来个丫鬟、婆子身契尽数送到山月手中。
陈小全家的边送,边抽自己耳巴:“有眼不识金镶玉,您当时讨要黄栀的身契,我还缩手不给您——啪啪——都是我一双眼狠瞎了!”
陈小全家的想得透彻:程行龃倒了,姜氏跑了,程大兴死了,段氏不知所踪,程二老爷在程大兴的头七就给分家分出去了。这偌大一个宅子,对牌如今还在这贺氏手里,外院店子的大夫、掌柜已被庞姨娘生的庶子程行郁牢牢把控在手心里——这家无论谁来当,也轮不上她个守门媳妇来当,还不如把烫手山芋早早送出去!
如今程家这局势就跟北边下了三天三夜的雪似的,厚厚一层铺在地上,你一脚踩下去,不知道是陷阱,还是黄金。
所以大家都不踩,等天儿暖和了,雪化了,什么都清晰了。
陈小全家的这硬茬,都服了软。
“我看还有谁敢?”
山月似笑非笑开了口:“林姨娘肚子里还揣着大少爷的骨血呢!”程二老爷怔愣片刻后,大笑起来:“林姨娘!?我道是谁!原是那日在灵堂承认自己跟程行龃无媒无妁就苟且的贱人呢!——她能同程行龃苟且,她就能和别人偷情,肚子里的种到底是谁的还不清楚呢!”
“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程二老爷拔高声调。
山月抿唇一笑:“我看你与程大老爷相貌百般不相似,更怀疑二老爷您并非程家的种!我劝您才该出门左拐,回自己家去!”
程二老爷吹胡子瞪眼,企图一巴掌扇下来。
呵,标准的程家人。
山月眸光微闪:“您且扇,但凡我脸上破一块油皮,我必闹到柳大人处去——您细想想吧!大少爷去了趟柳府,回来就这样了,偏偏我还一条好人立在此地.您看,柳大人是保我,还是保您?”
山月再一笑:“若您嫌柳大人已致了仕,没指望了,那咱们就请二少爷带着去找新知府柏大人,看看您是争得过躺在床上的大少爷,还是争得过刚帮柏大人立下大功一件的二少爷?!”
人微小,便要练就一身扯虎皮作大氅的功力,借力打力,才能在尖刺里周旋。
程二老爷手滞在空中,山月翻了眼皮,低声道:“大少爷给您的两间药铺子还是您的,打理好了,吃穿温饱不成问题,便是再养个小丫鬟、养匹瘸腿骡子,也有富余——凡是要看得开,您看看您那大哥,再看看您这亲侄儿,他们拼了一条命削尖了脑袋挤到权贵身边去,结果呢?”
结果,结果是,一个脑袋后面大窟窿,一个软趴趴躺床上成了废人.
现在外头还在闹时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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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不比别人多个脑袋、多条命啊.
程二老爷收回手,目光忌惮地看向山月:“程家就算死绝了,也跟你个小娘皮没关系!”
山月同样拔高声量:“.多事之秋,我站出来只为全太太滴水之恩!程家诸事,外由二少爷程行郁名正言顺掌管事宜,内由大老爷的几位姨娘合起伙头拿主意,待大少爷醒转,一切回归正常,万事皆与我无干!”
程二老爷亦被兵不血刃劝退:程行郁那病秧子,压根活不过二十岁,等他死了,林氏就算生了个儿子,小小稚子话都不会说又有什么用处?!
凡事不急于一时,一切尚存变数——程二老爷闷头跑:我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程二老爷诚然是个废物,但他有一点抓得很准:如今尚在时疫,虽局面堪堪稳住,但也属风雨飘摇之时。
城中形销骨立的病患仍旧挣扎在生死存亡之际,更不提这疫病如草生,风吹寸高长,灭不决、斩不断。
“是尸体。”
程行郁埋头舔墨,瘦削的蝴蝶骨藏在白布麻衣之下:他更瘦了。
“是大家舍不得烧掉,又无力埋葬的尸体。”程行郁写完一张方子递给来人,看药铺外仍排着两列长队,长长吁出一口气:“如今死伤都控制住了,但每个宗祠外的天井下方,还摞着十几具死在疫病初始的尸首,我挨家挨户都劝过——实在舍不得烧,就一同运往郊外,开一个大坑,好歹叫他们入土为安。”
山月一边听,一边接过患人递来的上一张方子,口吻平淡:“大家伙也不干,‘都埋在一起了,以后烧香烧纸,算谁受祭奠?万一我爹我娘吃不到香火咋办?’.他们是这样说的吧?”
程行郁清雅纯善的眉眼闪过一丝惊愕:“你如何知道?”
甚至义正言辞的语气都不差分毫!
罩纱之后,山月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因为我是在这群人里长大的——与你不同,你是隐居避世的小华佗。”
她那亲娘一定会这样说。
柏大人新官上任,忌惮民意和民情,但动荡之时,恰需铁腕冷剑——御史台出巡中的一位治书待御史集结诸人于城墙之下,比人展臂还宽的战鼓“咚咚咚”敲个不停!
这两天更新太差了.
之后想办法补起来吧!
(本章完)
第70章 泡脚的蜗牛液
第70章 泡脚的蜗牛液
突如其来的鼓声在四面八方响起,十字路口、城墙脚下、南北巷弄、街坊里长——在一瞬之间,许多衙吏,四人成行,肩头扛鼓足,飞奔在大街小巷的交汇之处,面佩罩纱,身着官服,双手舞动敲击鼓面!
“咚咚咚——”
松江府诸人从家中、巷弄、店子被响亮的鼓声催促出来,相邻的人戴好罩纱,里三层外三层聚集在一处,探头探脑,不知衙门这唱的是哪出。
住在城墙脚下的吴小黑,搀着使不动劲儿的亲娘,走三步缓两步歇一步。
吴小黑道:“.娘,要不我去看?你回去躺着?”
亲娘虽然身子骨难受:这疫病缺德,叫人上吐下泻的,他们穷人几十年好不容易攒下的肥膘,说没就没了!
但精气神是充裕的。
小大娘摆摆手:“得出来看看——好久没看热闹了。”
吴小黑:?
至城墙脚下,人已聚集得很多了,族长和里长吆喝着招呼,不知何时,鼓面旁出现了两位身穿长衫、面配罩纱的男子坐在响鼓之旁,上手启三弦、下手抚琵琶,弦乐扫动,便起“渔鼓弹词”,优人百戏唱的是冯梦龙所书《喻世命言》,虽吴中与松江腔调不同,仔细听却也能听懂五六分——在时疫之下,已是极为难得的消遣。
吴申氏拍拍儿子手背:“还不准娘出来看多好看呀!”
半个时辰,弹词唱罢,优人起立谢幕,人群中有人高声发问:“官爷!明天还来唱吗?”
抬鼓的衙吏,将面目尽数藏在罩纱之后,扯动嘴角:现在你有多快乐,等下回去就有多跳脚
——“他们偷尸首!!!”
夜幕渐深,病患稳定下来后,这个时辰,程家善堂药棚早已人烟稀疏,吴小黑悲愤拍桌:“我们大家看‘弹词’看得正开心!看完回家发现家给偷了!我们宗祠的尸首全都被偷偷摸摸一具一具运走了!——运走了!不见了!”
魏如春默不作声将桌上的砚台往里移移:这玩意儿最贵,砸到她脚就不好了。
程行郁把吴申氏的手腕还给对方,微微抬头,眸光平和澄澈,带了暖意的微光,先交待病情:“.很好。将养大半月,你能从城墙脚下走到这里,已是大善——药可以先停下,是药三分毒、刮油刮血骨,喝稀粥也行,若在意热孝就吃些蛋,若不在意热孝,荤腥由少少地吃再进展到正常吃。”
才转过头回应那句“偷尸首”。
虽然宗祠的尸首被偷了对宗族和家眷是件大坏事,但他还是损阴德地想笑。
“不止你们,宗祠里头没人的、尸首摞得多的,都趁着听弹词的功夫被官衙运走了,半开了城墙东门,几百具尸首运到就近的城郊,被一把火烧了”
程行郁右手捏拳捂住口鼻,“悾悾”连咳好几声,看吴小黑的眸子带了安慰:“其实是桩好事。尸首传疫病,若久久不作为,此疫之后还有大疫,更是生灵涂炭。柏大人心系众民,肯冒被冲撞的风险干这件事,亦是个好官。”
山月垂眸:程行郁长了双好眼,看谁都是好人。
吴小黑当即辩驳:“不是柏大人!是个穿绯色、胸前是孔雀的大官儿!——我们族里有人想把尸首抢回来,便去冲城墙,还没近城墙的身,就被一支箭挡住了去路!”
他当时就在旁边,他不敢去,他娘才活过来,他爹总算没躺在冰冰冷冷的地上了,总算能体体面面地走了,那些尸首日复一日地躺那儿,他很怕蚊虫去咬他爹的手背,又怕雨把他爹的脸皮肉给冲刷干净,与其在那儿发烂发臭,还不如清清白白地撒手。
程大夫劝过他:“人死如灯灭,唯有留念在。”只要他们娘们不把他忘了,他们过得好好的,他爹就不算彻底消弭,更不算不敬——这点道理,他一早想通,但犟不过族里的耆老。
所以耆老去冲城墙,他没去,他就在边上看着。
他看耆老被那支长箭拦住。
城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身形颀长、高昂挺拔的身影。那身影着大红色绣孔雀、灵芝、祥云外裳,单手拿弓,在逆光之下,面目模糊,但一双凌厉冷漠的双眼似乎要穿透光晕直击人心。
“老叟,退后。”
四个字,从高耸的城墙上,轻飘飘地落在地面。
带着极大的威压。
好似耆老再往前走一步,便即刻有另一支箭穿透他的脚心!
“烧尸首是时疫后无奈之举,自望诸民体谅,待疫病过后,诸位若要上告,与知府柏喻斯无碍,皆是我御史台治书待御史薛枭一人之过!”
大官儿声音很年轻,甚至不需要传话的铜制喇叭,便可轻而易举地让所有人听见。
“但当下!”
大官儿话顿一顿:“还望诸位退后。”
迷蒙的光晕中,隐约可见大官儿抬起下颌,神情在动作的加持下,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
“一旦有人越过此箭,就别怪,本官一箭射穿你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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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上,大官儿扬了扬手里的弓,跟着便大跨步而出,不多时便跟着城墙看到不远处的天际飘起乌黑的烟雾。
城中诸人倒在一处,呜嘤嘤地哭作一团。
“谁去抢,就按军法处置,杀无赦!”
吴小黑在空中挥舞拳头:“三品的大官,就是好霸道!”
但是对于这种大官来说,男人会不会太年轻了?
吴小黑气鼓鼓加了一句:“多半是京师来的世家子弟,哪有那么年轻就当大员的——先头的柳知府那白胡子都快垂地上了!我们里长眉心的皱纹夹得死蚊子!”
“万一是保养得好呢?”魏如春终于插上话了,有些兴奋:“人可能已经七十八了,每天下值回家就拿瓜片敷面、泥巴搓手、蜗牛液泡脚,忙得要死的!”
吴小黑:“呕——你才用蜗牛液擦脚!”
“你擦脚!”
“你擦!”
话题顺利从“烧尸首”歪成“到底谁用蜗牛液擦脚”。
山月弯弯勾唇,温和的目光像月色一样,无波又无痕地洒在魏如春的面容上,内心感知到前所未有的平和:甚至比亲手割掉程行龃舌头还快乐。
可能还有一章,如果没有,就是我张着嘴巴睡着了.
(本章完)
第71章 熊掌的威力
第71章 熊掌的威力
水光,哦不,如春,真是叫人如沐春风。
她像一个圆,圆融又乖巧地,轻而易举吞掉一个又一个蚀骨的伤害:就像忘掉那场大火,洒脱又聪慧。
如春比她棒多了。
如春拥有释怀和放过的能力,值得更好的人生。
山月很欣慰。
痼疾深根被掘,表皮患处自然开始缓慢愈合,尸首被烧,有民众七八邀约冲撞府衙,咬死一句“还家母一句全尸!”,否则就撞死在衙门柱子上。
衙门大门紧闭了几日,三日之后,邀约上告的民众不知为何,作鸟兽散去,再无人敢去衙门叫嚣。
松江府随即开始了满城大清洗,大道巷弄一条接一条冲水清理,并在死角和瓦檐下扑上草木灰,以户为单位,可至里长处一人领两把艾草、一瓠米、二两肉、五钱油和一斤、半框炭,人人皆有,分量虽然不多,加起来也是天数。
王二嬢咂舌:“狗日的,江南的银子跟其他地方不一样,是要值钱些!”
这笔钱若是尽数由衙门来出,恐怕要搬空库房。
赈灾散粮以前也有过,但大抵是集城中富商、城绅之力,用商贾的里子给衙门作面子,今年倒是奇闻,衙门竟没向城中商贾征捐。
要么是良心发现,要么是杀了头更肥的猪——山月如是想。
天上的事自有天上的人操心,地上的蝼蚁活着已拼尽全力。不管是谁出的力,受益的是老百姓,山月也肯学程行郁的样子,目光澄澈又温暖地赞一句“是个好人”。
天气更冷了,但松江府也渐渐缓过气来,捂着肚子至善堂瞧病的人一日比一日少,不知为何,柳府亦未叫山月上门习艺。
日头便至一阳节,王二嬢给山月加了暖领,又特在灶房煮了一大锅糯米饭,取糯米饭摊甑内,上覆饴,剥枣核、熟芋头、蒸栗子、瓜子仁缀其上,蒸熟后叫“糕糜饭”,也称作“益阳糕”。
王二嬢属于人菜瘾头大,爱好下厨,但远没有杀人的准头。
一口下去,齁得黄栀出现痛苦面具:“.二嬢,咱过完这个冬,就不活了是吧?”
这么金贵的物件,也能放这么多!
你可以说二嬢杀人不标准,但不能说二嬢做饭有差距。
二嬢要吃人了。
黄栀大义凛然拉老板下水:“山月姑娘,您说是不是甜得发齁!”
山月面无表情又吃了一口,言简意赅:“还行吧。”
二嬢不吃人了,笑眯眯反手给山月又打一勺:“三月慢慢吃——”
满满一勺,一点没抖。
她为啥喜欢山月?因为山月是为数不多能把她做的菜,面无表情吃完的人!
士为知己者死啊!!
二嬢为山月洗手做羹汤!
山月又剜一小勺,面无表情咀嚼:她又没味觉,只要不是屎,她都能干完。
东苑诸人皆有,连程行郁也分得一杯羹。
“糯米滋阴,您几位姑娘多吃。”
程行郁浅浅两口,便预备打包带走,一边说,一边翻程行龃的眼皮子:“.但,脾胃不好之人需少食甜糯之物——若断了他的汤药,这几日就会醒。”
程行郁抬头看山月,干净得像雪地里初生的小鹿:“要他醒吗?”
山月不以为然:“随意,醒了也是个废人。长久动弹不得,手脚迟早会萎缩——天桥杂耍的罐子人就这么来的,这种人天生活不长。”程行郁轻轻颔首,低头收拾药匣。
山月送他出门。
程行郁站在飞翘的屋檐下,看天际初霁,侧颌抬首,犹豫片刻后,终于开口:“晚上,吴松河要放河灯贺冬,你想去看看吗?”
山月下意识摇头:这样的热闹跟她没有关系,她还有许多事要做,比如下一步该怎么走?是做这只青凤,还是另寻他路入京?祝嗣明的画还未彻底完稿,五爷帮忙良多,她势必要回馈,否则二者关系便会失衡.
山月嘴边的“不”字还未出口,程行郁便接了话道:“如春也去,小黑答应请她吃紫菜虾米馄饨,吃完这顿,她就要回皖北山上了。”
山月愣在原地:“这,这么快?”
程行郁点头,语声意有所指:“她本也只是自皖北而来,为父求药的女药工。”
山月眸色垂地,隔了半晌才道:“那就去吧。放河灯需预备些什么?蜡烛?火折子?纸灯笼?听说河灯上会写祈愿,需不需要带上笔墨?”
程行郁略有惊诧:“你,没放过河灯?”
山月平静摇头:“我怕火,也从没机会。”
“春浴?送夏?乞巧?浮针?拜月?”程行郁问:“也没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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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轻蹙眉摇头。
这些都是小姑娘最喜欢的活动,就算在山上,物资匮乏,也没那么多头,姑娘们也是要玩一玩的。
程行郁眸底涌起薄薄淡淡的怜悯和疼惜,却克制地转瞬即逝,弯唇笑一笑,露出与他纯义仁善气质并不相符的虎牙,声音刻意夹杂欢快:“什么都不必带。穿厚些,夜里河边会冷,你说的东西,自有船老大准备——老板发发善心吧,这份钱就让该赚的人赚了吧,咱们别什么出项都想省。”
山月弯唇笑了。
程行郁也跟着勾唇浅笑。
屋檐之下,瘦削苍白的少年姿容漂亮,双眸微垂,柔和地注视着眼前这个透明的轻青的、似蝉翼般单薄的姑娘。
竟有一瞬间,想将这世上的苦药全部喝光,将所有的饴都留给她。
夜头,弯月下沉。
魏如春裹着大厚袄子,等在街角直跺脚,见山月与程行郁一前一后而来,姑娘踮起脚展开双臂大摇手:“这边这边!”
山月快走几步,将兔毛的暖领、羊羔皮的手套和黑乎乎的羊皮耳罩一股脑套到魏如春身上。
魏如春蒙头似只傻狍子:“姐姐,我会不会裹太多了?等下吃东西,不好发挥呀。”
山月垂眸把衣襟口给魏如春抽出来:“听说皖北山上很冷,多穿戴些总是好的。”
魏如春感激涕零:“姐姐真好!”
咋善堂那么多人蛐蛐贺家姐姐是冰山月呢?!
明明很是热情似火啊!
山月眼睫挡住眸色,又抽了双毛茸茸的鞋垫递给魏如春:“昨儿现纳的,也用的羊毛,塞皮靴子里,三九天上山采药也不冻脚”
吴小黑怪声道:“再采药,耳朵都给你晒黑!到时候,谁还分得清你跟大黑熊啊!”
魏如春擎住吴小黑肩膀,“啪啪啪”一顿乱抽:“我让你现在就死在‘熊掌’之下!”
她穿着夹袄怂成一坨,看上去,确实跟大黑熊真假难辨。
众人都在笑。
山月却陡生出酸涩的情绪,涌满鼻腔和眼眶,深吸一口气,将魏如春推开:“快去吃馄饨吧!再晚些,人家打烊了!若是吃了馄饨还留着肚子,姐姐带你去吃五丝面。”
(本章完)
第72章 一年蓬的寓意
第72章 一年蓬的寓意
魏如春嘻嘻哈哈,与吴小黑小跑前行,在宽阔热闹的大道上,一袭红袄的少女笑靥如,跑跑跳跳地像一只懵懵懂懂的小兔,时不时回过头来同山月与程行郁伸直胳膊挥手,简简单单的动作也用尽全力。
山月攥紧的手缓缓松开。
“如春很讨人喜欢。”
程行郁浅踱步至山月身侧,看远处火红灯笼摇曳成影,白布麻衣外罩了一件不知是何兽类的深棕色皮毛,今夜气色看上去好了一些:“她养爹娘也是善心人,原先他们家给我舅舅供苍耳子和山货,我头一回见如春,是她帮她老爹扛了好大两捆干柴,她老爹瘦瘦的,她圆圆高高的,力气很大,不像山里姑娘怯生,反而爱笑爱闹,却很讲礼数,留她吃饭也只夹自己眼前的菜,主人家端水她就起身告辞——”
山月很喜欢听别人说魏如春的事,日日去善堂,也是为多看她一眼。
如今程行郁说话,她便一边走,一边静静地听。
“如此种种都可以看出她养爹娘把她教导得很好,村里人一开始传说她养爹娘是把她当作童养媳.”
山月抠紧手指。
程行郁弯唇浅浅笑:“你安心,她没吃过苦的,她娘说连果子酸些,她都倒牙。”
“她养爹说,等她再大两岁就帮她找个屠户或猎户,保她一辈子有肉吃。”
山月别开脸:不太适应被人看出情绪起伏。
时疫将过,恰逢贺冬,整座城池借这个由头,如死而复生,攀上节气的庆意,热力满满的生机从砖头缝儿、墙根脚下、屋檐瓦片间隙、翘上天的飞檐里长出。
晚上比白天更热闹,白天还为生计奔波,夜幕降临,大家才真正做回自己。
故,行道两侧,小贩挂幡开门,游摊张罗吆喝,尘世间庸俗的、鲜活的、热烈的、平凡的烟火气如蒸屉上方升腾的白雾般只可飘忽又不定地出现。
程行郁看出山月的回避,却不置一词,反而快走几步:“吃过叶榭软糕吗?”
山月一愣:“啊?”
程行郁笑:“猜你没吃过,白粳米和糯米舂粉做出来的,这个时节没桂了——”程行郁从袖兜里抹了几个铜板递给蒸屉后方的店家:“买两个豆沙馅儿的叶榭软糕。”
又转过头告诉山月:“豆沙馅的,甜,也好吃。”
老板麻溜地从蒸屉里拿木夹子夹了两个,裹在干荷叶里,笑盈盈递给程行郁:“送给程大夫吃,收侬钱,阿拉家主婆今晚不准我进家门的!”
人来人往推脱不好看,程行郁拱手谢过,转头递给山月一个,笑道:“你吃。”
干荷叶烫手,山月双手捧着,低头看,隔了许久才包着荷叶咬了一口。
“甜吗?”程行郁双眸炯炯有神。
山月抿唇笑了笑,轻轻颔首:“甜的。”
程行郁便将手里的另一个软糕也递给了山月:“也给你吃。”怕山月不接:“我脾胃不好,晚上不吃东西,是怕你一个人吃起来觉得不好意思才要的两个。”
山月垂眸接下。
嘴里如同嚼蜡,但至少掌心是暖的。
程行郁继续说:“讲到哪了?噢,如春,旁人都说如春傻乎乎的,时刻愣着的,我却觉得她是大智若愚。”
小时候的水光也是。
小小一个,身体还不好,头发黄得泛旧,偏偏什么话都能听懂。
如果不聪明,也不会从那场大火里活下来。
山月嘴角噙笑,静静地听。
“她听说我会写字,就纠集了村里一些小丫头来学,拜师礼是两只死兔子——都是她自己猎的。舅舅开门欢迎,山上没开蒙的书和纸笔,舅舅有一套字迹不全、缺页缺册的‘汉史’,我便照着书教有天,村头的阿闲聊说山里头有动物遇到危险时会将幼崽往另一处甩,方便自己金蝉脱壳,大家伙都在猜究竟是什么兽类.”
程行郁想起这桩事,都觉好笑,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谁知,如春呆呆闷闷地来上一句,那不是刘邦吗?”
山月愣了愣,随即展眉笑开。
彭城之战,刘邦将刘盈和鲁元公主踢下马车。
程行郁望着山月真诚弯下的眉眼,只觉她的眼睛在清冷白瓷的面颊上亮晶晶的,像珍稀的矿石坠子:“我前一日刚讲完彭城之战,旁人都忘了,偏偏如春嚼烂了,知道融会贯通。”山月真诚道谢:“也谢谢你。”
以姐姐的身份,谢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帮助过她的妹妹。
程行郁一边走,一边摇头:“身子骨弱,习医一开始想多活两年,后来学上了,才知道习医不是为了自己多活两年,而是想叫别人多活两天——这样一来,就算我早早地走了,也在这世间留了些痕迹。”
语声豁达,却叫山月蓦然心间一刺。
“他们说你活不过二十岁。”山月开口:“是真的吗?”
“是,心上的毛病,治不好,气短气喘,脉象浮弱,若是活过二十,也算长命。”
山月默了默,隔了许久才道:“却也是快乐的二十年。”
程行郁笑起来,眸光闪烁:“是,却也是快乐的二十年——所以,你必要活过快乐的一百二十年。”
山月失笑:“不可,百岁成妖,早已变成精怪了。”
程行郁从善如流:“那也是快乐的精怪。”
山月笑起来,转头看右侧,不知何时,他们已走到吴松河畔,人来如织,河面上河灯交相辉映,映照出熠熠闪光的水色与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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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行郁去船老大处买了两只河灯,借了两支笔,着重强调:“我钱了,钱的放河灯,愿望才灵验。”
山月再笑。
程行郁写得很快,一抬头却见山月早已写完,不禁咂舌:“你这姑娘心硬手也快,写个祈愿也比常人果断啊。”
山月笑着将河灯转向另一方,方便程行郁帮忙点燃灯油,害怕火,但拒绝了程行郁的帮忙提议:“自己放的,才灵验吧?”
程行郁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便随山月放灯逐流水。
两只河灯如两只放生的鲤,入了水,便在水波与人群嘈杂的推置下,瞬间不见了踪影。
河灯顺着水流,与百十人真挚浓烈的愿望相互碰撞后,被拥挤的水波旋转着推近畔沿,正欲搁浅,却被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拯救。
写着祈愿的那一面,正好裸露在夜色之中。
“惟愿长街似锦,我如劲草一年蓬。”
十四个字,字迹狂放,笔锋犀利。
知府柏瑜斯探头来看:“作得不错呀,鱼米之乡果然名不虚传,小小吴松河的平民也能作两句,还能写得这么一手字。”
别的都懂,但“一年蓬”是啥?
“一年蓬?”柏瑜斯重复一遍:“听起来反正不是能吃的。”
“一年蓬,是一种草,通常长在山顶,一株单草却根深苍劲,可绞杀比它庞大的木丛根系。”
身侧之人淡淡开口:“但是,一年蓬,从萌芽、嫩新、劲拨到苍绿、枯萎,只需要一年的时间,用力地生存,也猛烈地死亡。”
薛枭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二人。
是那日那双眼的主人。
她的容貌,与她的眼睛一样,像晨霜染上了人影的青色,冷冽却吃力地往阶上攀爬。
她在笑。
在和身侧的那位在时疫里立了大功的程大夫,说着笑着。
露出莹白的牙齿,展现生疏的快乐。
薛枭微微垂眸,手指陡然发力。
那盏河灯即刻灯结蕊,烧得更旺,顺着这股力,蛮横地挤开周遭的拥乱,径直飘向远方。
这本书,一开始本来想叫一年蓬的。
(本章完)
第73章 错身而过的相遇
第73章 错身而过的相遇
贺冬翌日,柳府来人叫山月至府上去。
这是自程行龃东窗事发以来,柳府第一次来消息。
距上回已有小半旬。
山月原先还以为画像交上去落了榜,已没了“青凤”的指望——她带着罩纱,就露两个眼睛洞,中途顺便出去栽赃了个人。转头回来时画工已走,只留下一双寥寥几笔的眼睛
最后也不知画工画下什么,多个鼻子少个耳朵,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柳府还让她去,就说明,这件事还在推进,她还未出局。
说实在话,对于是否要乘“青凤”的势入京,山月有些犹豫:她对“青凤”的认知太少,更不知道这张绛红的帖子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死局她不在乎,但她害怕被这个局套住再无脱身可能——那又如何能对着名单寻人讨债?
如若就此金蝉脱壳,她独身前往京师再寻找机会,也不是不行,不过是耗时费劲。
这也没啥,她这个人,她的一生,不就干这点事吗?
马车“骨碌碌”朝前驶去,山月将手搭在腿上,一路自程家至柳府,此回走的侧边偏门,接应之人是授课的老阿嬷,一脸喜气洋洋,见面先恭贺:“姑娘大喜!”却又不说明白,只一脸神秘莫测地领着山月朝前走,走到正院旁一处避雨的廊庑,赶忙扯过山月的袖口:“——避一避。”
跟着便转过身,余光催促山月:“转过来!不要让他看清你的脸!”
山月立时背身。
不多时,只听身后传来声音:“.柳大人留步,不需再送。”
是腔低沉得如一条线的声音。
接着是一把沧桑与圆滑交织的老年声:“那不合适,你来虽未携尚方宝剑,背后却站着圣人,老夫虽已致仕,无力效忠圣上,却万不可倚老卖老,叫薛御史看了江南官场的笑话。”
山月头低得矮矮的,余光向左侧斜睨,只能透过绿叶落尽却徒留粗壮枝干的美人蕉,看到一抹浅淡草绿色的颀长身影。
柳大人口中的薛御史留了一隙背影,模模糊糊之中的宽肩窄腰衬得那抹绿像晚风入松,尽现苍遒。
那抹风入松发出一声断断续续的轻笑,相隔太远听不出音色:“江南官场人才辈出,承德年南北榜最甚者一比七十二,晚辈多大的脸面敢笑话江南官场?——今日晚辈来查二十年前的杜州决堤案,不过是奉了上命,柳老万无需介怀,不止您一人,便是苏州府的韩承让、金陵府的邱怀比.当年经手之人,晚辈都要去一趟,该查便查,该下狱下狱,该老死老死,皆按大魏律行之,必不因解官归乡而放纵,圣人的意思是绝不姑息。”
柳大人的两声笑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干瘪生涩:“好好好!看年轻人风发意气,老夫亦觉与有荣焉、与有荣焉呀!”
年轻低沉的声音像长了一把钩子,钩子上淬着剧毒:“班固道,七十阳道极,耳目不聪明,跌跨之属是以退之。大魏律‘大夫七十而致事’。
“细盘算下来,您是六十三岁解官,韩承让六十岁乞骸骨,邱怀比更年轻,五十八岁便告病。”
“江南官场人才辈出,但极少有七十致事者。柳老退下来后,若无旁事,在指导门生、后徒科举之余,亦可耐心调教调教新出头的年轻官员,切要保重身子,延长官龄,报效朝廷。”
这是指着鼻子骂江南官场出身的官员身子骨不行。
柳大人的笑仍从嗓子眼如快要枯竭的泉水向外冒:“是,是,是,是薛御史说的这个道理。”
风入松的劲绿从美人蕉旁一掠而过,除了龙骧豹视的气度和昂藏七尺的身影,什么也看不见。
老阿嬷停顿片刻,见久无声音,便转过头拽过山月继续朝前走。
山月脚步一顿:“还劳阿嬷带我至小间坐坐吧,等等再去见柳大人。”“那怎么行!?”
山月沉声:“柳大人吃了好大一通讥讽,这时候撞上去,岂非主动做排头的靶子吗?”
老阿嬷瞬间明了,不觉汗颜:从宫闱六尚出来不过三年,竟已失朝不保夕的警惕!
“你很好。”老阿嬷看山月的眼神,如看六尚机灵的小宫人,很是惜才:“以你的质素,若入宫,大小能做到一宫之主。”
山月垂眸:倒也不是没想过这条路——大魏后妃自有世家豪贵出身,但也有市井乡绅之女以征召女官的身份入宫,一路攀爬至为妃为后,也并不少见。
这算是一条相对公平的赛道。
无论是豪爵之女,还是农夫之女,进了宫,大家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以同一个标准赛跑了。
若实在没法子了,她不介意进宫去做个吹耳旁风的妖妃。
老阿嬷在柳府地位超然,一路畅通无阻,带山月当即转向正厅旁的间,正是当日山月画像之处,烧了一壶茶又递给山月一颗白白的薄荷。
山月坐在小杌凳上满满抿,不一会儿便听隔壁正厅响起如惊堂木拍桌的声音。
“他放肆!”
是一个陌生的男声,刚刚未曾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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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抬眸看向老阿嬷。
老阿嬷凑耳道:“柳大人长子环大爷,前日自京师回乡,漕运使司出身,如今身上有案子在查。”
商陆假药事变的受害者。
山月微微颔首。
只听正厅再次传来柳大人阴冷嗤笑的声音:“你慎言——便是你爹在任上,也不过四品知府,他薛枭二十出头,年纪轻轻就坐上了三品大员的位子,我不过比他痴长几岁,他愿意尊老是他的好处,他若不愿,当作上官来指点责罚我,也属实正常——排面大些,不必争一时之气。”
柳环冷笑一声:“您虽已致事,但也担得一声大人,他口口声声唤您柳老,更是直呼其名几位叔叔!面子功夫分毫不做,他这三品大员,怕是那灶娘养的赏赐下的恩宠吧!”
“啪——”
掌心挥脸的声音。
“叫你慎言!论他是灶娘养的,还是正宫娘娘生的,如今他既坐在那位子上,为人臣子就务必恭敬!把那套世家子的倨傲给我收起来!如今叫你赋闲在家也是桩好事,免得放你在京师给我柳家招灾祸!”
柳大人怒喝道。
昨天没更,今天补上,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74章 烫红的手掌心
第74章 烫红的手掌心
正厅一时鸦雀无声。
山月口中的薄荷抿了一半,唇齿留香。
隔了许久,柳环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埋头道:“是——”却觉无辜:“爹你分明知道,儿子赋闲在家,并非儿子狂妄之过.”
明明是他老子处事不明、识人不清!
闹得靖安大长公主震怒,照“青凤”的规矩,一家之过一人顶缸,他们家是柳家三房,他大伯本已认栽,预备将时任邵阳县县令的长房幼子推出顶罪,他爹却在这时候逞英雄.他虽只是个六品,却也是漕运司的京官,货真价实地比县令强了许多。
这桩事,他是有怨怪的。
却也无法。
“青凤”虽然阶层严苛、规矩严明,但一旦加入便受益颇多,比如他们柳家,一门三进士,进士之下再有四进士二举人,下一辈六人顺利入仕,分布在大魏二十四布政使和六部三台一监,加之姻亲、母族、舅家可谓如蛛网密布,虽与一等一的世家、宗亲不可比拟,却也是江南大族,可保子孙后代福泽舒畅。
念及此,怨怪虽未消散,却也认了。
柳环抚了把被扇的脸,闷闷道:“索性就在家里当个闲人,等这张‘青凤’帖子一出,便又有机会起复了。”
柳大人“哼”了一声:“起复?这张帖子是给你大堂哥用的,你只看到你是六品的京官,他是七品的县令,却不知邵阳县乃湖广布政使中心,水通上下,鱼米之乡,他外放是为走布政使司这条路的!一步一步务必要踏实!你那漕运司虽有实权,却经年盘踞在贾家之下,你又能干出什么名堂?更何况你大堂哥是两榜进士正经出身,你不过是举人得点,强扶上岸罢了!”
柳环手攥紧。
每至要紧处,他爹必定撑大堂哥。
不对,是整个柳家都在撑大堂哥!
柳环别开脸,面目忿忿不平。
柳大人抬起眼皮:“你不服气?”
柳环道:“不敢。”
柳大人一声笑:“你若争气,整个柳家的古书、人脉、关系全都是你的,可惜你自小就没你大堂哥得脸啊。”
柳环眼神晦暗不明,顿了顿,眼神移向墙角,一个扎双鬟、着桃粉夹袄外衫与果青绵绸镶边裙的小丫鬟正萎萎缩缩候在一旁,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心里知道这丫头也呆不长了——他老爹后宅里贴身伺候的丫头不会超过十四岁,来了葵水、做了女人,“气息就臭了,一股浊气污人口鼻”此为老爹的原话。
他老爹一是钟爱这样的小姑娘,十岁至十三岁,期正好、豆蔻年华;
二是钟爱嫁作人妇的娘子,这松江府形容漂亮些的商贾妇人多半都上过柳府的床。
他不太解,后来进了京才慢慢明白,人生的快乐只是由某几个瞬间组成,在人的地位抵达某一处高点时,快乐变得越来越难,权贵之家获得任何事物皆轻而易举,这让他们变得冷血又淡漠,只能遵从最基本的兽性刺激感官从而短暂地填补空虚——有的弄权,有的爱财,有的求佛,有的求长生.
他爹制衡松江府十余载,早已是一条地头蛇。
皇权不下乡,这样的一府之首,在这里的权威是无人可撼动的,长久以往,自然
柳环出了口气,语声带了几分讥诮:“若是我小时,爹将调教这些小丫头一半的精力分给我,我也给你长脸,指不定我还中状元。”
“啪——”柳大人手重重拍在桌上。
老阿嬷的身影也一下子挡在山月眼前,面色讳莫如深:“好了,别听了。”
山月柔婉垂首。“咱们有些事知道得越多越好,有些事却知道了也要假装不知道。”老阿嬷低声道:“知道太多上位者的秘辛,对自己不好。”
“是。”山月极为听话。
老阿嬷顺势将山月带到门厅传唤,里间的说话声默契地停下,跟着便招了老阿嬷和山月进内堂。
山月颔眸行礼,几个柳步走过去,一颦一动很稳很灵。
柳大人久不叫起,目光上下打量一番后:“人是好的,辛苦刘尚宫了。”
柳大人眼神定在山月的手上:“手指头有点粗,指甲太短且不够亮。”又问阿嬷:“身上呢?身上看过没?”
老阿嬷应道:“都是好的。”余光瞥向山月的手,确实肌理粗粝,虎口、中指关节、小鱼际处皆有薄薄的一层茧,躬身回道:“画画的人,日日舂石调色,粗糙一些在所难免,有茧子更是正常,若将这些痕迹都去除,反而落了刻意。”
柳大人想了想,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天儿凉下来,屋子里四角和中轴都烘着银丝炭,逼人的暖意照得人脸颊蛋子红彤彤的。
山月还穿着保暖的夹了薄薄一层的布衣裳,后背竟浸出一身薄汗,脸颊也染上一层薄红。
柳大人斜靠在八仙炕上,须发银霜,随意垮了件看不出什么材质的里衣,外头还披了一件灰鼠毛的大氅,年岁上去,人在炭火屋里穿厚点也扶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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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拿了一柄烟竿,玉白象牙牙雕的质地,刻着传闻中饕餮吞日的画面。
柳大人抽了一口,眯着眼敲敲烟竿:“给她做几件绫罗裙,用毛锦,金丝蹙雀毛作一件雀金裘,我记得这几年京师喜欢这个调调;再拿水绫罗选几匹团、飞雀、山水景的作衬裙,她皮肤白穿这个也好看。”
柳大人蹙眉看山月沁汗珠的鼻尖和微酡的脸颊,再抽一口烟,有些嫌:“女孩子冬天不要穿这么实在的呀,富贵人家出身的姑娘穿不了这么臃肿的厚衣裳,屋子里有暖炉,出门有马车,下了马车又有炭盆,出汗的姑娘就不香气了。”
刘尚宫道了句:“是”。
柳大人反手欲叩烟斗。
墙角里藏着的双鬟丫头忙摊开手去接。
火红火红的烟斗就这么磕在小丫头的手掌心里,带着火星子的烟灰依恋地烫熨姑娘娇嫩的肉体。
不,不算娇嫩了。
她手掌心已经被烫烂了。
从桃粉袖口里伸出的手腕零零星星地布着淤青。
山月面目平静地从那双手移开,喉头却一片腥气。
(本章完)
第75章 天下第一的会试
第75章 天下第一的会试
烟斗的余灰清理干净了,暗火又燃得旺旺的。
柳大人挑剔完毕,回过头看山月,神情轻松:“程家,告诉你‘青凤’了?”
要进入正题了。
山月埋头,柔声道:“是,太太同民女随口提过一二,得知‘青凤’二字是民女三生之幸。”
柳大人点点头:“确算你幸运。”
柳大人缓慢转身,烟雾之中,眯着眼从身侧的桉木低矮抽屉抽出一张绛红的帖子丢到山月眼前:“自己看吧。”
山月双手接过。
就是那张帖子。
如段氏所说,上面写着“性情敦实并貌美质雅,机敏聪慧并温顺怯懦,擅长丹青并出身低贱。”后面一行字,被墨水划过覆盖。
山月记性不好,但她牢记后面那句话“如影无形,一旦暴毙而无人追索”。
这是山月第一次亲眼看到“青凤”的帖子。
五彩绸纸暗刻纹中隐有三只形态各异的蝴蝶,了。
这张绛红的笺纸最上方印有两方印章,一个是圆圆的红章,写有小篆体的“赵”字;另一个是大大的方章,印有玄色的“薛”字。
山月躬身双手将笺帖反呈至柳大人眼前:“民女皆符合条件。”
柳大人笑眯眯地用烟斗虚虚点了点最要紧的那几个字:“敦实、温顺、怯懦、低贱.你除了低贱,没一点符合。”
山月眼睛都不眨:“貌美、聪慧、擅丹青,这些是无法伪装的;敦实、温顺、怯懦,却伪装起来毫不费力。”
她为致程行龃于死地,在柳大人面前演那一出,实在算不上温顺、怯懦、胆小。
既如此,那就换一种演法。
“您今日唤民女前来,必定是此事有了进展,且是好的进展。”
山月垂眸再道,指尖指向那两个印章:“发布笺帖的是赵家,初筛验收的是‘薛’家——这张帖子是京师薛府发出的。”
段氏所说“青凤”分为金、玄、绛、靛、青五等,红色的圆形印章应为发放帖子的中间人,而各个等级印章的颜色应为自己对应的等级颜色——薛府,薛御史?
难道薛御史就是程行龃口中那个“出身名门,但性情孤僻乖张”的杀神?
一个京师,会不会有很多个等级为玄色的薛府?
山月一边思忖,脑海中却一边蓦然刚刚那个龙骧豹视的背影。
这样气度的人,不可能随意让旁人操纵他的婚事。
柳大人斜靠于八仙炕桌旁,长长的眉尾杂乱纷复,带着说不出的老人味,挑了挑眉:“伪装?你能伪装一辈子?”
哪里需要伪装一辈子。
帖子后面那句“暴毙”,已经定好了这只“青凤”的结局。
山月垂眸,眼睫微颤:“人于世,谁不是时刻戴好面具以示众人?民女出身卑微,只需装得怯懦蠢钝,便可以正妻身份得嫁高门,已是祖上积攒万丈功德的幸运了。”
柳大人认可颔首,笑了笑:“刘尚宫说你从未探听过对方门庭的消息——程家只知道个大概,饶是段氏也旁敲侧击问过老夫几次,你作为局中之人却按捺得住?”
山月咬死话术:“无论是京师哪家高门,皆是民女祖上积德的幸运,民女不配打听。”
柳大人被山月的坦诚逗乐:看得透彻、没那股迂腐骨气的下等人,倒是有点意思,老老实实承认欲望,简简单单表露野心。
他们天大的奢望,只是权贵弹弹手指的小事。“你确实透彻。”柳大人善心大发,告知山月:“你已过初筛,十日后,择地终选。”
又问:“你进府来时,可曾遇到一个穿松绿外裳的男子?”
“遇到了,阿嬷让民女背过身,不要让他看清民女的脸。”
柳大人轻“嗯“一声,随口道:“他就是这张帖子的另一个局中人,当朝御史台治书中御史,正三品大员薛枭。”
山月抬眸,眸光中的震惊不加掩饰。
柳大人心绪不错,被长子忤逆的情绪渐渐平复下去,笑着又敲了敲烟斗,难得松快地开了玩笑:“是不是有种撞了大运的狂喜?”
狂喜?
山月心头嗤笑。
果然,权贵出身,哪来的好货色?
他在松江府设计烧尸体、发粮食与荤腥、要彻查这一群江南蛀虫.不过是朋党之争罢了吧?哪来什么为民请命的大志?更谈不上什么为这长街百姓殚精竭虑的情怀和奉献!
还不是自愿与“青凤”这种肮脏噬魂的玩意儿纠缠不清!
都是演戏!都是生意!
山月陡然存了几分怒气,莫名生出被蒙骗的恼羞成怒。
山月迅速垂头,遮掩好眼中的情绪,沉声问:“这样的才俊,如何沦落到与民女相配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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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大人笑一笑:“你哪里不好?他是三品大员,你若最终中选,便摇身一变,成为我柳合舟的侄女,堂堂华亭柳家正经姑娘,生父是老夫在老家庶务的亲堂弟,大伯是吏部右侍郎,二伯与三伯俱是一府之首官——‘青凤’的规矩,柳家将对你的身世背景负责。”
“清清白白柳家出身,配他天煞孤星绰绰有余!”
“天煞孤星?”山月皱眉。
“他出生便克死亲娘,两岁时,舅家因大案被查,通族流放闽南,三岁生父摔入山崖断腿,京师宝禅寺理真大师为他盘过命数,是酆都鬼差转世、天煞孤星的命格,近身者皆不得好死,他爹将他送入山林道观,薛家方躲过一劫。”
柳大人说起薛枭,便目带鄙夷,丝毫不见刚刚的恭敬,更不惧他口中的“彻查杜州决堤案”——水过三秋,谁还认账?再者说,这桩案子究竟是他想查?还是圣人想查?尚未可知呢!
“那他如何年纪轻轻爬到如今高位?“山月踟蹰发问。
柳大人抽了口烟,过了肺,吐出口白雾:“他一路化名考科举,十六岁便考过春闱,殿试之上,他报出真名,当着圣人之面,检举揭露作为考官之一、在考试之前拜为恩师的礼部尚书林昶私收贿赂、科场舞弊。”
自古以来,文官场上,同科大于同乡,恩师大于亲父。
许多考生,考进京考会试之前会想方设法拜考官中的某一位为名义上的恩师,一旦中考,恩师也算押宝成功,由此一藤蔓万根生,攀附交织,犹如另一种形式的“青凤”。
金銮殿上揭发恩师和弑父也没什么两样了。
“他揭发了恩师,他的成绩也别想要了吧?”山月蹙眉:“又如何能过殿试?”
柳大人的脸在烟雾中似人非人:“林昶舞弊之举,是考前给或托请送钱、或已崭露头角的考生,漏出同类题。”
也就是提前押题。
柳大人继续道:“当年会试共考十二道小题、三道大题,掺杂经史、礼教、天文、算法.林昶只出了一道大题,是有关水利筑堤的算经——”
柳大人深深吐出一口白雾,语声悠长:“而这道题,薛枭没做。”
山月微愕张唇。
没做题,自然不会惹上考前押题的嫌疑。
可,会试,天下第一试,薛枭有一整道题没做,竟也能被点为会元!?
(本章完)
第76章 赫赫有名的疯狗
第76章 赫赫有名的疯狗
薛枭虽极其惹人讨厌,却不得不叫人承认他的强悍之处——
“小题中,十二题全对,三道大经纶,均获得优上评价。一开始林昶评卷时,察觉出薛枭空题的不对,暗自将他的卷子划归落第名单——当年取七十六人,刚好给了他七十七名。谁知因此为圣人登基后第一次春闱,圣人临时起意评阅试卷,取了前一百名的卷子拿入内宫详阅,亲将薛枭的考卷放进考中之列,并其中一篇约束官吏权力的文章获圣人朱批.”
柳大人眯着眼,一边漫不经心吞云吐雾,一边讽笑着随口絮叨薛枭的是非:“金銮殿上反咬考官,若放在先帝朝,论他再大的道理,也得先挨二十个板子正了效尤再说话,如今的圣人”
柳大人“呵呵”笑了两声,边笑边摇头:“如今的圣人就顺着他的话把春闱暂定了,顺藤摸瓜查下去,查了个林昶收受科贿的实名并礼部五名官员查抄贬官,连带国子监四位博士也烧了一把身外之火,出人意料的是,薛枭本人未被点状元,而是被圣人草草赐了个两榜二甲十三名出身.”
堂屋东南角的珐琅报时座钟,最上方“突突突”惊现一只颜色鲜艳的绒翠鸟。
小茉莉躬身端过一碗热汤药,苏州府的话腔:“老爷,该品药了。”
药汤热雾袅袅,散发出微微的苦气。
柳大人一手执烟管,一手接药盅一饮而尽,汤碗随意放到小茉莉掌中,随口抱怨一句:“没什么效用,倒越来越苦。”
山月低头听,余光却看到柳大人指甲盖嶙峋分层。
小时候,水光就这样,赤脚大夫说,是因她气血亏虚,力不至指尖,才这样。
山月微微抬眸,眼神落在柳大人浮肿的眼袋和泛白的嘴巴上。
酒色掏空皮囊,妄念催生枯朽。
再好的汤药,也撑不起这具腐朽沧桑的躯壳。
山月低下头来。
柳大人将话头又扯回薛枭:“授予出身后,他被下放到浙江道太仓直隶州宝山县任县丞作贰佐官,两年后,至浙江履道监察御史,一年后转正实授,不到一年就办了个大案。”
山月适时开口:“什么大案?”
旁边传来一声讥讽的嗤笑:“什么大案?刀刃向内,大义灭亲!”
柳大人眉头拧紧,嫌恶于长子的插嘴,又不耐当着外人责骂,看长子一眼后,向山月继续道:“你可知道十三道巡察御史的职责?”
山月摇头。
柳大人又扯一口烟,似笑非笑地看向刘尚宫:“只有十日,尚宫功课繁重呀。”
刘尚宫微微颔首记下。
山月低头静听。
“十三道巡察御史,虽只有七品,却有纠内外百司之官邪、辨百姓千万之冤枉重责,于先帝朝,此不过为闲岗,多置年老知县于其位,无功无过至暮年”
柳大人赋闲两年,虽将一只眼仍留在官场,手中到底没了实权。
只看不说,哪有真干过瘾?
柳大人说起官场道道来,话腔里透露出几分眷恋:“也就是薛枭在这个岗职上,把他大伯掰倒后,巡察御史这份职,才渐渐香起来。”
此时,山月说不说话已经不重要了。
柳大人沉浸在当年沉浮跌宕的实权岁月,长须微翘,面目虽平静,眼神却难掩雀跃:“三年前,十几个小丫头被塞闷在一个逼仄马车里,一路自南边运送途中,竟全员窒息而亡。”“恰好,其中一个小丫头是一县主簿之女,被迷晕拐走,那主簿暗厢查明后,一路上报至州府,却被州府主官强压,始终不得伸张,甚至,该名主簿在家中莫名暴毙。”
“薛枭卧底牙行彻查此事,方知那州府主官的恩师,正是他的亲大伯,时任户部右侍郎的薛怀瑾,他一路查至京师,竟查出薛怀瑾另置别院中私藏十万雪银及无数奇珍异宝的内幕,天子震怒,当即下了薛怀瑾诏狱,薛枭右迁左佥都御史查案。不过一个月,薛怀瑾却和那位主簿一样,暴毙诏狱。”
山月想起“青凤”的机制,抬眸问道:“是‘青凤’吗?”
柳大人胡须翘了翘,烟管指向山月,目光看向刘尚宫:“是只好蝶儿。”
山月抿唇。
“人牙运货,确是为‘青凤’做事,再待他查下去,‘青凤’将暴露于水上,未免夜长梦多,他只能一条白绫保全格局。”
柳大人道:“就像上回程家送错药,我柳家也必定要拿话来说,方可平事。”
柳环低头,掩藏不忿的眼神。
柳大人言归正传,继续评说薛枭:“本以为人死了,贪银充公,线索就断了,谁知那薛枭头很硬,仍继续暗查,查到了帝师、内阁次辅袁文英的头上,被圣人狠狠责骂后罢官贬职。”
“大家都以为终于消停了,谁知,一年后,他手握陕北布政使司瞒报赋税的证据,再次起复,此次二度右迁正三品治书中御史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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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大人扯一口烟管,吞吐一番,斜睨山月:“你可知,官场上如何评价薛枭?”
山月摇头。
“一、条、疯、狗。”
柳大人目光冰冷:“一旦被他咬住,不死不休。”
五年,薛枭自七品县丞,官运亨通至三品治书中御史,回首望去,少年归来不过二十二岁。
飞升的代价是,孤人寡臣。
赤条条一个人,无欲无求地独活,与亲族隔断,无党朋结营,更将同科、同仁得罪殆尽。
他办起案来,不论生死:既不论自己的生死,亦不论旁人的生死,传闻,一旦官吏进了都察院,莫不是脱皮剐肉,几乎无人生还,只留一口气等待裁决。
他处境也不算好,两贬两起,低谷时被差点被埋伏的人砍死,更不提冷言讽语。
听说,如今他的上官对他颇有成见,放出话来:“你要挣功绩就去挣,不要把血溅到我身上,我是想安稳致仕、福泽后人的!”
看吧,饶是都察院出身的官宦,也瞧不上薛枭的做派。
他不过是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手里一把脏刀。
上位者还愿意用你,你就还算个人。
一旦触及底线,就如当初薛枭查到帝师身上,那灶娘养的皇帝怎么做的?
是不是立即将薛枭革职查办了?
灶娘养的,如今尚要避江南官场三分锋芒,坐上龙椅时,屁股沾的屎都没擦干净,怎么可能有余力保你一条疯狗?
(本章完)
第77章 擦药的真话
第77章 擦药的真话
且看薛枭还能狂几年吧。
柳大人的烟抽完,直接把滚烫的烟管递给小茉莉,小茉莉不敢拿杆身,只能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烟斗。
柳大人拍拍手,问山月:“老夫,说干净没?”
山月低眉顺目:“这样一条疯狗,‘青凤’将如何操纵他的婚事?”
柳大人眉眼冷淡:“这不是你该问的。”
山月低头道“是”,再开口:“十日后终选,是薛家来选人吗?”
“那是自然。”
“若民女未最后入选,会死吧?”
知道这么多“青凤”的秘密,又将脸暴露给外人,再不能作为“青凤”二次利用,必定是不能活了。
柳大人挑了挑眉,看山月的眼神多了几分温度:“你放心,死了你也是我柳家的姑娘,我给你备一具榉木棺材下葬。”
山月垂眸:那怎么好抢你的棺材来用?
柳大人如想起什么,再道:“确还有一事未说干净。”
山月躬身聆听。
“薛枭出身的薛家乃江南世家,猜测是祝夫人十日后将亲临松江府择人——是薛太保的继室,诰命加身,极为尊贵,你纵算不能得选,也不可太过瘟孙,若你堕我柳家声名,便是草席裹尸扔到义庄了事的。”柳大人漫不经心道。
山月却猛然抬首:“三公?”
柳大人以为山月仍不知道其意,略有责备地看向刘尚宫:已来习艺多次,怎这些都不知道!
“从一品太子太师、太傅、太保,并为三公。”柳大人不满道:“薛枭父亲,便是当今太子太保薛暨。”
山月咬死后槽牙:她当然知道三公是什么!四大家之一的沈淮赞就是前朝的太子太傅!
薛辰!
太子太保幼子,薛辰!
段氏说过的。
段氏口中,福寿山那夜其中一人,就是太子太保之幼子薛辰!
她记性不好,但那五个人的身世、姓名,如被鑚子刻进了脑海里!
幼子
那么薛枭,是薛辰的哥哥!
山月登时胸腔如鼓捶擂,耳边“咚咚咚”,不知是心跳,还是耳膜震动。
山月艰难地抿了抿唇,不敢让自己在柳家表现出任何异样:柳家与程家不同,眼前这个做了几十年知府的老男人,杀伐果断,油滑多疑,只要她胆敢表现出一丝丝异常,柳合舟必定挖地深掘!
山月低低垂着头,隔了半晌,才嗫嚅道:“民女,民女,有些害怕。”
柳大人并不耐烦安抚姑娘的情绪:“害怕?害怕好呀,有恐惧才能上进。”
挥挥手叫人带下去:“就不回程家了,带去秦桑院住着,等十日后直接送上山。”
山月脚下踟蹰。
柳大人抬眸:“还有何事?”
山月眼神瞥了眼那座“突突突”由绒翠鸟报时的自鸣钟,脸上带着讨好的谄笑:“.那个药,您若吃不好,不如换方药吃——民女闻着那药微苦带腥,想来是加了参、鹿茸、灵芝一类的大补之药,这些药虽好却认人,有些大夫盲目给您上佳药,反而越补越空、得不偿失。”
柳大人抬头正色:“你还会医?”
山月轻轻摇头:“不过是疫病时,被程家逼着到善棚施了几天药,听程家二郎这样说过——如今城里都叫他程神医,说他的方子很灵,吃了就不吐不泄。”
柳大人信手挥了挥:“那方子不过是老夫提前给程家的”
山月赶忙再摇头:“不不,二郎君大改过,否则松江府这场时疫怎会收得这样快!”
是比周边的州府更快。甚至,死人也更少。
柳大人抽烟后,喝茶漱口,心里想着,面上却半分不露。
山月觑着柳大人的神色,轻声提议:“您若想换药方,不如叫程二郎过来给您看看?”
柳大人手一顿,眯眼:“程二.不是与柏瑜斯走得很近吗?”
山月眼眸不动:“这又从何说起?难道程家不想做‘青凤’了?眼看大少爷奄奄一息,等这张帖子一成,所有好事都落到二郎君身上,他又怎会以德报怨、自毁城墙?”
是这个道理。
俗话称,一病三剂药,好的大夫开药不过十三味,药程不过三剂,第一剂投石问路,第二剂力挽狂澜,第三剂方是夯基固本,若三剂不起效,要么是人不应药,要么是医技如今瞧着的这个大夫,说是太医院传下来的杏林药法,他吃着也就那么回事。
往日的风光呀已如流水般涓涓淌走了。
“叫他来吧。”柳大人信口道:“顺路叫程家来人,将你的包袱送来,你身边的婆子丫头就暂且留在程家吧。”
山月稳稳行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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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比程家大许多,柳大人口中的秦桑院却在正堂外的东北角,并不是很远,据说柳大人之正妻很早便去了,之后一直未曾续弦,长子柳环、次子柳珈皆在京中安家,许是心中还存有侥幸,家眷们尚未回松江府。
后院空空的,扎着双鬟的小茉莉在前带路,小姑娘垂着头,一张脸苍白,身形单薄,穿着桃粉色的马面裙,走路有些瘸拐。
细看不是脚踝的问题,是胯骨和腿根不适。
“哪里痛吗?”山月轻声问。
小茉莉像被惊住,一愣转回过身,连连摆头:“不——不是——没有——”
带着吴侬软语的尾腔,细听还夹着咽音。
“若是不适,下午待程大夫看过大人后,也可请他为你把把脉。”山月压低声音,放得轻柔平和。
小茉莉当即惊声拒绝,目光惊恐:“不!不!不用了!谢谢您!不用了!”
她不配给大夫看!
她已经是个烂裤裆了!
她不敢把这么糟糕的身体状况,暴露在救了松江府众民的神医面前!
山月没说下去,只说了一句好。
刚过晌午,程行郁如期而至,特意换了一身绸青镶边的袄衣,乌发系了一条同色的发带,人虽消瘦,看上去颇有些志得意满的味道,他不曾与山月碰面,径直入正堂把脉,开出三剂药。
柳大人当着程行郁,将方子递给素日请脉的老大夫查看。
老大夫在柳合舟面前不敢造次,躬身看了方子,只说:“.十味药皆性温平顺,交补心肾,煎熬后服用可提振心力身力——并无错处。”
又觉委屈:“草民开下的五加刺、黄芪、党参.皆为上品,补气益力之用不知超出这十味药几多.”
柳大人挥挥手,并不耐听下去。
既然药没问题,那就可以喝。
当晚,正堂的灯烛便亮了许久。
翌日,程行郁再来,方子未改,再加施金针,趁柳大人睡意酣浓之际,从药匣里拿出一罐麻瓷盖瓶,托柳府的大管事:“.昨日忘记给我们山月姑娘带白霜膏,平缓消红,抹脸用的,劳您交给她。”
程行郁一走,山月前脚收到麻瓷盖瓶,后脚便给了小茉莉:“痛就擦一擦。”
山月面容平静,语调温和,说的都是真话:“你只比我妹妹小两岁,看着心疼,我也不知还能活几天。若有难事,你来唤姐姐,姐姐能帮就帮,帮不了的.便也是命。”
(本章完)
第78章 苍白的蛞蝓
第78章 苍白的蛞蝓
小茉莉将麻瓷盖瓶藏在衣裳里贴着皮肉存放,回下房后,剜了三小盒,至夜里,直到正房点了小海棠去暖床,小茉莉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把窗罩拉严实,灭了灯,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摸索着给嫩肉抹药,一边擦药,一边抹眼角的泪。
翌日一早,小茉莉才将分装的小瓷盒,挨个珍惜地捧给小海棠与小荷跟前:“.山月姑娘给的,我昨晚试了,有效用,擦了就不痛了.”
嘴上说着,眼里连珠成串似的向下砸泪。
说不上为啥哭,就是鼻腔和眼眶酸酸的。
当儿当久了,突然来了个姐姐,把她们当作人——哭一哭不过分吧?
她、小海棠和小荷都是三年前来的,那时刚十岁,四岁就被亲爹卖掉了,六年辗转活着,一开始进柳家还兴高采烈的,觉得是官家府邸,总算是安稳了,谁知如坠梦靥。
进来不到一个月她们就被安排到柳老大人身侧暖床,就此全都破了瓜,小丫鬟该干的活儿,她也一点没少干,拿着小丫鬟一份月银,同时干着通房丫鬟和贴身丫头双份的活儿。
柳老大人,人老心不老,自个儿折腾不动她们,就拿着玩意儿折腾人。
折腾得人又红又肿,只要没死,就不让大夫来看,府里也没药,只能一天捱着一天,看着太阳从东边起从西边落,熬过一天是一天。
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哪日葵水来了或是柳老大人厌了,把她们指给府里的小厮当家主婆,也算熬出了苦海。
否则咋办哪?
人总得活着不是?
小茉莉刚擦了两天药,夜一黑,就被安排暖床,同屋的小海棠拉住她咬耳朵:“.这两天老大人喝了药,劲儿大,毛弄着,眼招子放亮懂得躲.”
小茉莉浑身又哆嗦起来,咬紧牙关钻进被盖里,老大人刚覆身上来,伸手把兜子、衫子一扯,耸两下,小茉莉忍耐地使劲睁着眼——老大人不许她们闭眼睛,曾因为她们闭眼急火燎神地打过她们:“你们是嫌我老了!是不是嫌我身上的皮肉掉下来了!是不是嫌我脸上的褶子丑!是不是!”
鞭子打背,痛得很。
再没人敢闭眼。
小茉莉努力睁开眼,看铺天盖地的烟灰色罗帐和零星散布棕黑斑点的老人肩头,苍白枯干得像将死的树皮。
突然之间,那个肩头在空中停滞半瞬,紧跟着浑身开始剧烈的抽搐。
“啪!”
柳老大人脑袋向下一耷,猛地砸到她的脸上!
老人浑身软得像一滩烂泥,双眼浑浊地睁开,裸露惨白、耷拉干燥的身躯像一条雨后的蛞蝓紧紧黏在她身上!
小茉莉控制不住地张口喉咙想尖叫。
“啊——”紧促短小的叫声如梦初醒般戛然而止。
不行不行!她不能叫!被人发现,她会死!
小茉莉浑身抖得厉害,双手颤动着将柳老大人的躯壳推开,老男人的脑袋砸在床沿上发出“砰砰”的响声,素来高高在上的官家老爷如今双臂下垂张开,杂乱卷曲的白发搭在地上,双眼和嘴巴都张着,没一会儿嘴里便涌出一团绵密的白沫!
小茉莉抖着用手去探柳老大人的鼻息!
没气了!
他死了!
小茉莉呜咽一声哭了出来。
她要做什么?
她如今该做什么?
这是马上风。
她知道。
老男人逞强,在女人身上死掉,叫作马上风。
男人死了,女人也不得好死:若非女人着意引诱,男人又如何会失控?
她该怎么办?
小茉莉嘴里死死咬住被脚: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已经捱了一千零三天,她不能死.
小茉莉颤颤巍巍地把里衣捞起来穿上,披了件夹袄,耷拉上鞋,跌跌撞撞地绕开四面雕空紫檀板壁,扶着墙一边吞唾沫,一边从小榻绕出去——她先回下房小海棠向来灵巧,或许能救或许能救她.
“.老爷,可是有事?”廊庑侍立的柳管事听见里屋的动静,躬身问。小茉莉狠狠咬了口小臂肉,带了哭腔:“无,无事!老爷叫我去换件衣裳!”
柳管事没说话了,斜嘴笑着看了眼亮堂堂的海月贝明窗:程大夫确实厉害,这才五天,老爷子就跟脱胎换骨似的.等明儿程大夫再来,他也得去求副药去,免得家主婆天天嫌他公粮交得快。
小茉莉脚跟踩在团儿上似的,绕过条桌刚出门间,趁夜色急匆匆往外走,却被人一下子拖住手臂拽进影壁后的暗处。
小茉莉被吓得魂飞魄散:“啊——”
嘴立刻被紧紧捂住。
“别说话。”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是山月姑娘。
小茉莉不颤了。
“我说话,你点头或摇头就行了。”山月脸藏在暗处,声音低沉。
小茉莉赶忙点头。
“柳老大人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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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茉莉点头。
“里面还有别人吗?”
小茉莉摇头。
“他死了吗?”
小茉莉下意思点头,随后猛地一僵。
山月的手懈了几分劲,弓起的后背缓缓回落。
小茉莉双眼一眨,瞬时便落了两行泪。
泪水很烫,淌到山月的指尖,像触到了沸腾的水。
“别哭。”山月语声低沉却笃定:“先进去,咱们一起想办法。”
江南官宦人家的后宅正堂素有两个口,坐北朝南为口,坐南朝北为出口,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意为四角齐全,下人们当值留宿的小榻就在西口,小茉莉浑身僵硬地猫着腰再度进屋,山月轻手轻脚地跟在身后,一眼便看见了如拔葱一般倒垂在床榻边缘的柳合舟。
山月目光晦暗不明地看去,眼前却被一只哆哆嗦嗦的小手挡住了视线。
“别,别,别看。”
小茉莉很少说话,因为她说话有些结巴:“脏!他脏!我,等,等我给他套,套,套一件衣服.”
山月眼眶发酸,略低了头,余光瞥见明窗外的身影,垂询看向小茉莉。
“是,是,是柳,柳管事.”小茉莉低声道。
山月指了指外面的黑脑袋,附耳轻声问:“他呢?他应不应该死?”
(本章完)
第79章 再见的旧人
第79章 再见的旧人
小茉莉愣了愣,随即火速摇头:“.大,大家都不容易柳,柳管事,没,没作恶.”
要是作恶,柳管事很轻易就能欺负她们,但他从来没有,甚至连她的手都没偷偷摸过,最多平时吃她一点月例银子。
山月颔首,压低声音:“那我们轻一些。”
小茉莉蹲在床边,颤抖着给柳合舟套里衣。
“笔墨纸砚在何处?”山月问。
小茉莉指向东南角的多宝格,后面便是碧纱橱。
山月快步绕过,碧纱橱后是一张硕大的板木书桌,零散摞着一堆书册和用过的宣纸,山月抽出一册,柳合舟零零星星在书册空白处作了批注和释读,山月一目十行,不敢等待,立刻裁剪下巴掌大的一方空白宣纸。
“窣窣窣——”
屋梁上似有细微的声响。
山月警惕地抬头看,跟着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尖爪磨木屑的刺挠声。
是耗子。
山月重新低头,砚台中还温着墨,选了一支离毛毡最近的细尖狼毫笔,迅速写了两排字,折好后放在书桌最中心,再小步回到罩间。
小茉莉已为柳合舟穿上了里衣。
长须雪发的老大人,如还活着一般,脑袋斜靠在床柱上,睁着眼,看两个小姑娘如何善后。
“有长长的白布吗?”山月轻声问。
小茉莉想了想,小跑至后罩间,没一会儿便扯来一条保存得当的、细细长长的正红喜带:“.老,老大人,与,与先夫人感,感情很,很好,当初,成亲时的喜,喜带还,保留着。”
顿了顿:“红,红色的,可以吗?”
山月荒诞又讥讽地看着小茉莉手里的那抹红,隔了片刻才缓缓点头。
接下来的事,便需要通力配合。
小茉莉跪坐在八仙床榻上,将柳合舟的脑袋摆正,山月将长长的喜带绕成两圈,缠上柳合舟的脖颈。
未避免发出声音,小茉莉抬着柳合舟的脚,山月抬着他的脑袋,踮着脚尖至屋梁之下。
山月跳起来扔红绸。
却不行。
屋梁太高。
至少四五米,若无梯子,几乎没办法甩到梁上。
小茉莉哽咽:“.怎,怎么办?”
山月环视一圈,堂中有两把椅子和一个展臂宽的圆桌,如果重叠踩上,应该问题不大。
山月撩起袖子便开始搬椅子,心中涌现一股悔意:早知今日,便将二嬢带上了,常常杀人的朋友一定知道该怎么伪造自尽现场.
小茉莉却惊恐地将目光移向明窗外。
山月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不知何时,柳管事侍立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小茉莉抖得不能自已:“..只,只有,来,来人时,柳管事才会离开,廊庑。”
来人了。
罩间也放着一只西洋出产的绒翠鸟座地自鸣钟。
“咕咕咕咕——”钟上小房子打开,一只活灵活现的翠鸟出现,报时。
山月克制住哆嗦的下意识反应,立刻改变思路,抬头寻找比屋梁更低的着力点。
明窗之上,两个剪影由远及近,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尊卑有序。
是柳环。
甚至能听见外间廊庑隐约的说话声。
“.没.人.小茉莉.出去了.就老爷在.”
剪影停在了门口。
“叩叩叩——”三声,紧跟着是柳环高声道:“爹!儿子有要事来见!”
柳管事躬身向柳环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指了指自己的衣裳,意思是好等一等柳大人穿衣。
柳环抿抿唇,拧眉转过身去。室内的山月深吸一口气,终于看到不远处的木梁下有一处三角耙钉,正欲迈步过去,眼前却突然一黑:一个黑影自高处轻盈蹿下,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的面前!
小茉莉浑身大抖。
山月立刻转身反手操起桌案上的瓠!
入柳府时搜过身,只可惜蝴蝶骨刀交给二嬢带回去了!
山月未有任何迟疑,操起瓠便劈头盖脸砸下去,在将挨到黑衣人脑袋时,被其单手控在空中,烫金青釉瓠应声落地,在即将发出响亮破碎声量时,黑衣人反身探手,将瓠稳稳接到掌心之中。
黑衣人挑眉抬眸,眼睛以下戴着黑布罩,露出一双色泽淡薄却狠戾犀绝的眼眸。
像,像狼。
山月紧抿唇角,微微眯眼,审视地看向来人。
三个人,皆无言语。
黑衣人瞥了眼窗外,动作迅速地捡拾起地上的红绸带其中一端,借桌案之力,飞身一跃而至梁上,再拽住红绸带一端,猛然佝身发力,柳合舟的尸体飞快吊至半空。
黑衣人低头拴结,转身飞身而下,一手夹住柳合舟绷直的脚踝,一手狠狠朝下一掰开,余光瞥向窗外,将几个凳子、桌子一把掀翻在地,反身将小茉莉往西门一推,声线极低:“回你该去的地方。”
一转身,越过山月肩头,单手捂住山月的嘴鼻,将其迅速向后一拉,躲进半开的隔扇衣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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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门刚好合上之际,后罩房大门恰逢其时,被猛然推开。
“爹!我知道你在里面!”
柳环终于按捺不住地推门而入!
逼仄的衣柜之中,黑衣人的呼吸就在山月的头顶,而他冷冽沁凉的手正死死捂住她的嘴巴。
柳环平视,率先看到的是自家老子摇晃着低垂的脚尖,反应片刻后,才终于想起连声尖叫:“啊——啊——啊——”
柳管事听到尖叫,屁滚尿流追进来,目光从脚尖向上移,总算看到自家老爷耷拉的头颅和死不瞑目的一张棺材脸!
“老爷自尽了!老爷自尽了!”
柳管事下意识高声嚎叫。
高喊两句后才觉不应此时伸张,柳管事立即惶惶不安地望向柳环:“大爷,老爷,老爷!”
“自尽了!”柳环扶靠在木制板壁上,帮柳管事补足下文:“这不是自尽是什么?!”
柳环这辈子脑子都没转这么快过,当即转身入碧纱橱,在板木书桌上一眼看到折叠起来的宣纸,跌跌撞撞扑过去打开,看完之后又哭又笑,双手将纸放在胸前:“爹!爹啊!您到底是撑了我一回呀!”
纸上写着八个大字——“往事追究,全我之故”!
人死百账消!
柳合舟一死,意味着无论是刚刚在“青凤”惹下的祸事,还是御史台重新彻查的杜州决堤案,都由他一个人担了!不再追究他人之过!
柳管事亦扑过去,看见纸上所书,思考半晌,方皱着眉头,嗫嚅开口:“不,不可能啊.老爷,老爷从来没说过要以死平账”
而且,而且不是已经将大爷推出去背锅了吗?
柳环立刻双目圆瞪:“有什么不可能!宗族大过天,为柳家后嗣父亲舍身取义,是壮举!”
柳管事当即低头不语:他明白了,做儿子的,已经决定怎么办了。
至于真相重要吗?
不重要。
怎么把事儿了了,才重要。
两人这一嗓子,嚎来进进出出许多人。
东北角安静放置的衣柜柜门,是榆木隔扇制成的。
木料扎实温润,在这一场闹剧中,如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昏黄的油灯光透过狭长的缝隙照进衣柜。
黑暗与光明交织之中,山月不动声色地伸长脖颈:黑衣人捂住她口鼻,手劲很大,让她无法顺畅呼吸。
黑衣人反应过来,将手松了松。
一股凛冽如雪地劲松般的气息,强势又迅速地侵入山月的鼻腔。
两个人靠得太近,山月的后背紧紧地贴住黑衣人的前胸。
是个男人。
且是个练家子。
山月低垂眼睑,看昏黄的灯光映照覆在她面上的手背。
那只手修长茕劲,青筋暴起,虎口和鱼际皆有厚茧。
山月微微偏头,眸光清冷地直视黑衣人的双目:“我见过你,你是那日的画工。”
(本章完)
第80章 俯身的相拥
第80章 俯身的相拥
黑衣人没有克制住,瞳孔轻颤了一颤,随后迅速沉寂,眼珠是深褐色的水松缸底的石子,上面沉着一滩微潋的动水,下面是冷冷的没有表情。
黑衣人情绪回归得非常快,但在瞳仁颤动之际,山月敏锐地嗅到了他的一丝杀机。
外间一瞬间涌入许多人,两个管事把吊着的柳合舟放倒在地,好几个婆子分散开收拾东西,柳环已换上衰绖,头上戴着孝布,开始打理柳老大人的葬仪。
柳环就站在隔扇衣柜前,转过身,于背人处使劲揉眼皮子,把双眼揉红后,才突然如想起什么,吩咐柳管事:“.薛家派出的暗卫已抵至松江府,为祝夫人打前哨,我将他们安顿在了外院听雪斋,这几日你好吃好喝伺候着,切记莫要怠慢了——刚刚过来就是为这件事来寻父亲商议,谁知”
有人看过来,柳环应声哽咽两声。
柳管事态度比面向柳老大人更恭顺,躬身:“是!”
府中有暗卫,且是“青凤”的暗卫。
逼仄的衣柜,山月与黑衣人前后站立,尤嫌拥挤。
男人的手虚垂在她的脖颈之侧,不知为何他刚刚杀机已现——这样大一只手,可以单手掐紧她的脖子,跟杀鸡似的,将她悄无声息地闷死在这衣柜之中。
为什么要杀她?
八年的死生沉浮让山月来不及思考原因,只能凭借本能、快速行动。
只见山月矮下一肩,借助纤瘦单薄的骨量在逼仄空间中迅速转过身去,仰起头,与黑衣人面对面。
两个人凑得很近,山月几乎浑身匍在男人胸膛前。
山月仰着脸,目光像灼灼燃烧的烛火,而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扣住男人的右手,再一仰头,鼻尖恰好触碰到男人蒙面的罩纱:“但你,并不是画工。”
山月的眸光探索着缓缓移至男人冷薄的眉眼,如一管炙热的挑杆,企图挑开男人缸底似水一般的眸色,看看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说我是画工的是你;说我不是的也是你。”
男人纹丝不动,任由山月用目光肆意匍匐:“所有的道理,都在姑娘口中。”
山月放开男人的右手,单手撑在男人的胸前,抿唇笑一笑:“你虎口处藏有厚茧,真正执笔的中指指腹却只有薄薄一层茧子,右手鱼际处的茧子和虎口处一样厚——你素来练的可是红缨枪?”
男人眸光一动不动,静静地听姑娘说话。
“你是谁?”
山月眯了眯眼,唇角勾笑:“你画的那双眼睛,并非寻常画工常用的技巧,更没运用画人像时的工笔描红。”
那双眼睛的画法很高档,但不写实。
画人像的画工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接近原形,切忌在画中融入自我感受。
——“你不是‘青凤’真正派遣的画工,你顶替他进入了柳府。”
山月擅自做出了判断。
那日,在她还未回到间时,这个人就走了。
他当日潜入柳府的目的,应该和今天一样。
若眸光可以拉丝,山月的眼神已在男人的脸上结成了一个茧:“我不告发你,你也别杀我,成吗?”
山月本声像枯叶落到旱地上,冷漠、干燥、平静之中蕴藏着微不可闻的嘲讽;
而这一声,是暴雨落在芭蕉叶上的声音。
闷热、潮湿、瓮声瓮气的祈求,象征着缠绕。
男人不动声色地撇下眼帘。
这是他第三次见她。第一次见到一双眼睛,漂亮得像沉在水底的翡翠,摄人心魄。
第二次凭借这双眼睛,在茫茫的祈福人海中认出了她,万幸的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只是她浑身上下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第三次,便是现在。
她正在柔弱无骨地趴在他身上,一只手放肆地从他的腰际,指尖轻点着爬上他的前胸,像一条灵活的蛇,那双炙热的目光,就是她警示危险的信子。
不,她特意踮起脚,凑近他耳朵,借着说话吐出的微弱气息,才是剧毒的小蛇伸缩的舌信子。
薛枭控制着双眼的表情,却无法控制喉头的抖动。
应该是要杀她。
她认出了他就是那日出现在柳府的画工,又直白地揭破他的秘密
为免除后患,杀了她,是最好的选择。
薛枭微微侧首,声音如一条直线般平缓:“我若立刻杀了你,你并没有机会告发我——这个理由不成立。”
换一个理由吧。
薛枭将后话闷在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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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再笑一笑:“是吗?”
山月左手缓缓举起。
手里赫然拿着一册折成小卷儿的薄薄书册!
山月从他身上起身,炙热的目光瞬时收回:“你是为了这玩意儿几次三番潜入柳家的吧?上次假扮成画工,是为了提前在柳家踩点吧?”
“选择今日冒险蒙面入府,也是听说了柳家要到几位从京师而来的暗卫吧?若之后来了高手助阵,自然会约束你的行动。”山月压低声音,却口吻笃定。
光,从溜长狭窄的隔扇缝隙蔓延入内。
山月抖了抖刚刚从男人衣襟里摸出来的薄册子。
册子封皮已泛黄,零散的小字墨迹也渐渐褪去。
能看见上面零星写着:“..先宗二十三年至昭德元年.来往进京名册”
册子卷得规规矩矩的,用赤红的缎带绑住,可隐约从封皮看到一只展翅欲飞的“青凤”蝴蝶。
山月唇角微微一勾:“你自然可以为自保杀我,但若我立刻尖叫,别人打开柜子便发现有人来偷取柳大人记录下的‘青凤’绝密名册——你绝不可能被当作小毛贼轻易脱身!”
薛枭眼眸微眯。
所以刚刚她俯在他身上,一只手扣住他的右手,只是为了判断他耍的什么兵器?
她态度暧昧地俯身上前,目光缠绵炽热,只是为了方便另一只手畅通无阻地在他身上摸取赃物?
他只记得她在河边笑容诚挚,与那瘦削的程神医温言调笑,一张脸被漫河的微光映衬得像日出朝阳。
却忘了,这个女子从程家杀到柳府,绝不是简单的角色。
“如今柳家高手坐镇,你纵有千般武艺,若不想暴露身份,就莫要兵行险招。”
山月早已恢复她擅长的冰块脸:“你不杀我,我帮你出府,咱们双赢。”
等下一点多那一章就木有喽。
明天早点更。
(本章完)
第81章 杜鹃的啼叫
第81章 杜鹃的啼叫
罩纱之下,薛枭极为松弛地勾起一抹笑,眼中的杀机早已消失不见。
如果山月看得再仔细些,她必定能从薛枭的眼眸中,窥见一丝挟带善意的观察。
薛枭在观察山月。
距离贴近,反而失真。
眼眸与眼眸离得过近,便只能见方寸,而忽略整体——这样的距离足以让人忽视眼前姑娘清冷疏离的气质,而被大片大片凝白的肤容晃了神。
山月还在等待他的答案,蹙眉以示催促。
而薛枭好整以暇,微微佝头,他太高,藏匿于衣柜之中,只能弯下脖颈,以臣服的姿态与山月平视。
他并不见慌张,透过隔扇的缝隙,闲散地审视屋外的环境。
“你杀人的手段太低劣了。”
薛枭随口道。
为叫山月安心,他右手从姑娘纤弱的脖子缓缓抬起,手肘跪撑在衣柜内壁,宽肩如山一般罩下黑影。
“外堂的药渣倒了吗?”薛枭回过头,目光直挺挺地冲入眼前姑娘的眼眸:“柳合舟身上施针的穴位遮掩了吗?”
山月抬起下颌,眼皮下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枭略一挑眉:“程神医的补药,十三味皆是常用药,连略带毒性的马钱子都规避了,但这十三味药并不是完整的药方吧?”
山月眸色平静地看向薛枭。
“程神医完整的药方,应该是十四味药——额外加上,柳合舟常抽旱烟中的罗汉根。”
平民百姓抽叶子烟,卷的是劲儿味冲的“顶脑壳”,自贵州、云南传过来的;达官贵人抽的烟杆里会多加一撮烟丝——罗汉果根,用以平衡烟丝的刺激,柔和口感,加强烟气的甜润。
恰好罗汉果根,是一剂强药。
“药方中的白附子与苍耳子,合上罗汉果根,整剂方子劲变大,且相互犯冲,再配以关元、大椎、迎香.施针,体内之气逆行倒施,回光返照个几天,激动时最易血冲上脑,导致猝崩。”
薛枭声音很低,不知是罩纱隔绝的缘故,还是本就低沉喑哑,像古琴最低那一根的弦鸣。
“若有心人要查,你和程神医不可能逃脱。”薛枭沉声笑道。
山月紧紧抿唇。
这个人,仅凭外间还没收拾的药渣,和柳合舟露在外面的施针针眼,就猜出了他的死因
他不是“青凤”的画工,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偷柳家往来名册?是京师权贵之家想要铲除柳合舟?是柳合舟的上家?或许与“青凤”完全无关,只是柳合舟的宿敌?
山月完全猜不到他的真身。
薛枭却老神在在,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行家里手:“还好,柳环是个又蠢又自私的,藏着私心不准备彻查自家老子的死因——毕竟马上风可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
覆盖在山月肩头的黑影缓缓向后靠。
山月方回过神来,却突觉右手空空,再一看,不知何时,手中紧紧攥住威胁黑衣人的那本名册,早已回到了他手里!
以其人之身还施彼身!
这个黑衣人,甚至连媚眼都没奉献!
山月心头大恨!
薛枭单手将捆住卷册的缎带抽开,封皮上若隐若现的蝴蝶终于将翅膀彻底展开。
薛枭声音一沉:“好了,教导结束。”
薛枭反客为主,再度俯身至山月耳侧,轻声缓语:“这位姑娘,可否告诉我,这只蝴蝶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青凤”。
山月克制住神色,眨了眨眼。
他是来自于“青凤”外部的人!
他正在查“青凤”!
一下子所有的信息都串联通了:他不知从何知道“青凤”有画工分散至江南三府,他冒充其中一个进入柳府暗查事宜,他却不知道“青凤”的存在!
照柳合舟的说法,“青凤”是存在于江南官场承上通下的一棵老树,枝叶繁茂、根脉发达,藏在江南的地下自启动至今数十载,官官之间、官商之间互通有无、拉帮结派,形成一股足以抗衡皇权的力量。
越是庞大的体系,越需要严守秘密。
“青凤“规矩严明,若有人暴露“青凤”的存在,便会阖族覆灭!——当然,自会有人为覆灭套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罪名。
这个人,说的是最正统的官话,听不出任何地方的口音,但现在,山月可以判断,他不是江南出身。谁会暗查江南?!
山月克制住胸腔中的澎湃。
山月目光投向北边。
北直隶。
皇权!
这是从紫鸾殿派出的人!
“我若告诉你,我是否可以全身而退?”山月现已感知不到对方的杀意,但她需要一个承诺。
“可。”对方未有迟疑,立刻点头。
“这是‘青凤’。”山月低声,将她所知道的全部托出,三言两语便说了个干净:无论是段氏,还是柳合舟,如今都不可能向她透露更多。
“五个层级.下帖上奏官商一体.官官相护”对方轻声重复山月的话,抬眸发问:“谁是最上层的‘青凤’?”
山月有些无语:她连柳合舟的上级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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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问出话来,方觉自己的期待太高,顿了顿,才道:“京师呢?知道‘青凤’已渗透进哪些府邸之中了吗?”
山月挑眉:“别的不知,但太子太保薛家,应在‘青凤’之中,只是不知是‘青凤’的狩猎范畴,还是本身便身处‘青凤’序列之中。“
对方问:“薛家?你如何知道?”
“因我便是‘青凤’给薛家长子的备选。”
清清淡淡一句话,如惊雷入井。
对方眼眸微微眯起,声音比古琴最低的那根弦还要低沉,带了些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屋外的人来人往已逐渐消退,天已渐渐黑透,烛光结蕊,灯爆芯,外间柳合舟的尸体早已无人过问,管事们皆身领差事合围在柳家新任家主的身侧。
烛光无任何遮挡,倾斜进入隔扇衣柜,像一汪清亮的霜泉。
山月自诩八年生死沉浮,将世间百态看透,饶是人这种最难懂的玩意儿,她也能品鉴一二。
可如今,她完全看不懂对方的眼神寓意。
山月敏锐地止住话头,绝口不提刚才的话。
薛枭却若有所思地缓缓将手撑在山月身后的内壁,不知在想什么,隔了许久却低低笑了笑。
再抬眸时,所有的情绪归于平静。
屋外已彻底无人。
薛枭伸出食指,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尸体:“.人若是上吊自尽而亡,窒息后,脚尖会自然垂下点地,而人若是先死后被上吊至梁上,脚尖将对着人,离地面很远.“
薛枭微推开衣柜隔扇门,侧身挤出,反身转眸,告诫山月:“下次杀人时,要记得。”
若非场合不对,山月竟有些想笑:好像说得下次她杀人,还会碰到他似的!
薛枭脚尖借地,如一只飞檐走壁的鹰隼,轻飘飘留下一句话:“待听见两短一长的杜鹃叫声,只管埋头从衣柜跑到安全的地方。”
便只见黑衣如影,迅速自朱漆木柱蹿上房梁,接着便再不见人影,甚至连烛光都未曾有过丝毫曳动。
山月半蹲在隔扇衣柜里,屏息看黑影消弭在目光之中,隔了许久方缓缓吐出一口气,紧跟着便听到两短一长的声音。
杜鹃啼鸣悲断肠,在白幡挂府的柳家,这几声叫,并不算突兀。
山月找准时机,躬身埋头疾跑。
一路并未撞见任何人。
跑至秦桑院,山月迅速关上房门后,再听不远处传来杜鹃割麦割谷的三声啼叫。
是在告诉她:他走了吧?
山月仰了仰头,艰难地深吸一口气,胸腔总算充盈之后,终于缓缓吐出。
(本章完)
第82章 名义的家人
第82章 名义的家人
柳府当天便挂了白幡,柳环给在京师的“青凤”上家去信,用柳合舟一条命向靖安长公主府交了差,并借机告了丁忧,虽漕运使司的官职没保住,但五品的官衔还在,待二十七个月热孝过后,该起复起复,该调任调任,不影响前程。
兼之有“青凤”使劲,搞不好他还能捞到个更好的差使!
故而在第三日,柳环披麻戴孝,跪在灵堂里,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我的爹呀!爹呀!”
您死得真好呀!真秒呀!真呱呱叫呀!
您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小嗜好,儿子还素日瞧不上!
如今看来,那又有什么大碍呢??
您是舍身取义的真英雄呀!
等您入了土,儿子给您烧两个纸扎的双鬟小丫头下去陪您!
柳环哭得快要背过气。
前来吊唁的人无不动容。
“真孝顺啊,哭得跟死了爹似的。”
说完才想起来,这不就是死了爹吗?
众人“啧啧”:没听说这父子两感情这么好呀!
山月也穿着麻衣,跪在外堂廊庑烧纸,火盆燃得旺旺的——饶是害怕,山月也不敢避开。
身旁跪着柳家下一辈的女眷,柳环、柳珈的正室和子女皆从京师回来,然,路途遥远,至今未到。
如今,柳家后院当家的是山月名义上的生母秋氏,柳合舟死后第二日,柳环便发了。
柳家人陆陆续续赶来,率先来的便是柳合舟预计给山月安排的父亲一家——他的亲堂哥柳合平,那一辈排行第三。
柳合平是落第的举人,考了三次进士都没中,便回家打理庶务,兼教导族中小辈启蒙;
妻子秋氏也是江南大族出身,家里也出过三品大员,只是如今一连三辈都无人金榜题名,对读书人家而言,距离落败也不远了。
夫妻二人看着还算老实。
柳环把山月介绍给他们:“.老爷子死前给你们找的闺女,想要送进京师做三品大员正妻的,你们见上一见,互相记一记脸——若这个三品大员嫁不了,到时候就是三伯与伯娘给她打理葬礼。”
山月躬身行了礼。
秋氏率先看山月的手,左手还成,右手就稍显粗糙了,指节略大、几个指头都有老茧
心里有了底数,又是个出身低贱的丫头;
再看脸.秋氏点点头,笑着同柳环道:“上次送出去的,借的是我婶娘家侄女的名头,这次倒金贵,直接姓柳了。”
秋氏别的都不担心,略有迟疑,只担心用不用钱:“..别的都好说,只是出嫁要嫁妆,入葬要殡礼,也不知公中认不认这份账?”
上次那个的嫁妆,就是他们家出的,嫁的是个刚考中的一穷二白的进士,别的倒不稀奇,唯一可取之处是在御史台当差。
嫁妆给了八百两,心疼死她了。
这个无论如何,都要说清楚。
柳环蹙眉:“有人付,伯娘且安心。”——眼界太短了,难怪家里不叫三伯出来做官。
柳环又说了两句:“爹的葬礼,也叫她去哭灵,把身份提前过个明路,之后处理起来也简单些。”
说着便叫秋氏领着山月去隔间“吃壶茶,母女间说说话”。
秋氏便径直走到前面,山月埋头跟在后面,秋氏猛地一停,转过身,抬起下颌,神色隐约带了几分傲慢,目光挑剔地又将山月从头到晚看了一遍:“.我晓得,你们这群低贱出身的小囡心眼最多,为了往上爬,什么都肯干,既然柳家选了你,你就眼光放聪明些,若闯了祸事,自己咬舌头去死,莫要牵连我们。”
家里头还有一个正经待嫁的姑娘呢!
山月躬身称:“是。”
秋氏又道:“也不用叫我娘,跟你这母女缘分也不知是长寿还是短命——叫我夫人即可。”
山月依旧躬身道:“是,夫人。”秋氏嫌恶地甩甩帕子,叫山月莫跟了,转身就走,同身侧的婆子拧眉埋怨:“.叫我说,进那个劳什子‘青凤’都多余,这些丫头要不得的!是辱没家风!就这个——我敢打赌,就不是好货色,什么三品不三品大员!必定又是个要死了的、有病的老头子罢”
“也不晓得这丫头是五弟从哪个脏坑子刨出来了,她伺候起男人必定是什么都肯做的.“
婆子忙跟话:“可不是!脸是好看的,气儿不正,指不定是什么三教九流的货色——搞不好还是窑子教养出来的清倌人呢!”
秋氏拍了把婆子:“莫乱说!”
跟着又帕子捂唇笑起来:“这群丫头没法子的,和我们这样的出身不一样,她们只能想方设法靠争男人立世的。”
秋氏没打算避讳山月,说话声清晰入耳。
无所谓。
山月早已习惯这群所谓权贵的傲慢。
灵堂前柳环尽情表演,灵堂廊庑,山月面无表情地扯开黄纸丢火盆子里。
“嗡”的一声,火势腾腾而起。
女要俏,一身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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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穿着麻布衣裳,戴着白巾,低垂着头,露出尖尖的白皙下颌和瓣一样的淡色薄唇,整个人沉谧又柔婉。
进柳家后院灵堂吊唁的女眷,一溜儿从间行廊过时,无不搭了个眼睛在山月身上。
“这是柳家的姑娘?”
“好像是柳家老家来的。”
“听说才学是不错的,画了一手好画呢!”
“是吗?样貌真是不错的呀,柳家藏着捂着作甚?恰好我家里还有个幼子未婚.柳知府刚过世,待过了一百日,约着相看也可“
山月身侧跪着的,就是秋氏的亲闺女柳薄珠。
这些话钻进耳朵眼里,叫人真是生气!
柳薄珠不忿地抬眸看了眼这个初来乍到的姐姐:相貌美又有何用?一日是贱民,终生是贱民!
柳薄珠肩头往里侧挤了挤,将山月一下子挤歪在地。
山月忍住惧意,右手掌心顺势从火盆上燎过,旋即烫出了一串水泡。
“啊——”山月一下子低哭出声。
守在一旁的刘阿嬷将山月的手腕一把抓住,深看了柳薄珠一眼,先将山月安顿到侧间,略有急色:“.后日就要上山了必得捉笔作画,那小姑娘使坏,你便躲远些啊!烫坏了手,怎么去应选!”
没一会儿,掌心的水泡便燃起火辣辣的痛。
山月红着眼,忍住哭,哽咽道:“我躲了,但没躲稳当——我早前看程二郎君来了,若不然,悄摸请他来看看我吧?他是神医,指不定有应急的法子?”
“便是华佗也没有随身带烧烫药膏的!”刘阿嬷嘴里埋怨,却也知只有这法子最合适:“你且坐着!我去叫程大夫来!”
还有一更,补昨天的。
(本章完)
第83章 真实的亲人
第83章 真实的亲人
刘阿嬷揣手外走,没一会就领来了匆匆而来的程行郁。
刘阿嬷喜怒不形于色,声音里听出几分庆幸:“万幸程大夫今日前来吊唁”
今日是停灵第三天,大魏习俗,停灵需七日,前三日开门,后四日闭府,故而与主家非亲非故者必在前三日来,程家还要出山月的嫁妆或殡礼,这个节骨眼必定是要来的。
山月抬眸,几日不见程行郁,可见其又瘦削几分,清瘦疏朗的少年面容透着几分匆忙,看山月无恙,安坐一旁,步履这才放缓几分。
山月抬臂,自掌心烫出的水泡已蜿蜒至手腕,恰好是烧纸钱铜盆的弧边弯度。
程行郁垂眸详看。
刘阿嬷眼底印出几分焦灼:“明日能好吗?”
“需先用针尖挑破水泡。”程行郁道。
刘阿嬷赶小丫头:“快去烧几根银针!”
小丫鬟忙往外跑。
程行郁又道:“还需一坛封好的烈酒。”
小丫鬟已经跑没影了。
刘阿嬷:为啥不能一起说了!
小丫鬟唤也唤不回来了!
后院忙忙碌碌的,又刚死了家中男人,对官宦之家,此时酒水是禁物,刘阿嬷不放心别人去拿,交待几句,将大门与窗户都打开:“我去拿烈酒,山月去间,程大夫就在外间,瓜田李下的,避避嫌。”
山月听话应是。
刘阿嬷一走,隔着板壁,山月立刻开口问:“如春可回平宁山了?“
后院女眷间的板壁刻着百子千福,程行郁声音温朗:“未曾——前两日,她不知是吃坏了肚子,还是抓了根时疫的尾巴,又吐又泄,驿馆不留人,害怕疫病死灰复燃,把她和她娘都赶出来了,我在郊外的药库辟了个小间供她们母女将养。”
山月脑子“嗡嗡”的,心尖尖像被一只手攥紧:“怎这么突然?”
她还以为水光回去了!她今天想方设法要跟程行郁见一面,就是想趁还没上山应选,找机会把东西递出去呢!
若是死在山上,那些东西怎么办!?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才知水光竟病了!
山月急火攻心,言辞有些刻薄:“早知今日,当初便不该救那驿站掌柜!还是如春给他抓的药!”
程行郁的声音温润,恰似一副平火温补的药剂:“你别慌张,我昨日给她和她养娘都施了针,今天还没去库房,应当好一些——你便是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我的医术。”
山月摇头:“不是不信你——我知道郊外那个库房,在山凼凼里,聚风吹头顶,四面不遮寒这哪里养得好!”
板壁下方伸出一只烫得发红发紫的手,手里攥着把钥匙。
“翘头弄七十八号,那套一进的小院落有三间房和一个灶屋、一个恭房,劳烦二郎君将她们带去,您给二嬢说每日炖一顿汤、做三个菜托付人送去”
程行郁低头看,姑娘烫红的手腕就像一块烙铁,烫得他胸腔灼热又酸涩。
还有那栟钥匙,匙把斑驳脱漆,素日必定是贴身存放的。
“那个院子,我租了十年,如今还有七年到期,叫她们放心住。”
山月的声音轻轻的,隔着薄薄一层板壁,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西厢的那间房,墙壁正中第七行第三块砖是空心砖,您撬开,里面藏着一张一百两银票,是我毕生的积蓄,你全都给如春和她养娘。”“若是我回不来,中堂那间房里藏着六十三幅我临四大家的画,都是精品,拿到山塘街去卖,一幅能吃大半个月。”山月细细交待:“祝嗣明的画给黄栀,她心眼活,一定能把这些画卖给好价钱;沈淮赞和米要和的给二嬢,五爷知道怎么处理;我的笔墨纸砚,全都给周狸娘,然后请二嬢将她带回‘过桥骨’,她是能画画的,五爷要是捧她,‘过桥骨’或许不一定一辈子只干假画生意。”
山月娓声道来。
程行郁是大夫,他见过许多病人,也见过许多将死之人。
山月在交待后事。
一旦‘上山’,她就有可能回不来。
程行郁心脏不好,所以情绪向来都是温和平静,如今却有了三分薄怒:“除了照料如春和她养娘这场病,其他的事,等你回来自己交给她们!”
山月默了下去。
明日就要“上山”,如果没应选,就要死在山上;要么活着下山,准备嫁给薛枭“暴毙”。
她还不能死,但她不确定,她还能不能活着交待清楚。
山月微微垂头,看板壁楠木板上的百子千福,大胖小子和蟠桃、仙鹤,所有喜庆的要素缠绕在一起,莫名地欢快得瘆人。
“你别急,你一急,胸口就要闷痛,你得活长一点,才能救更多人。”山月语声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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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行郁喉头一梗:“若是你不去”
“我不是生病,你救不了我。”
山月出声截断程行郁后话:“没有人能救我,我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自己救自己。”
山月语声特意欢快了几分:“若我安安稳稳下山,我会找机会见如春一面——柳知府说过这次应选最多五天,最少三天,不会拖得太长,伸头缩头都要挨刀,不如伸头去挨,姿态还漂亮一些。”
程行郁胸口隐痛:自时疫过后,他的旧疾越发重了,许是太过劳神劳力。
他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痛恨自己这副残破的躯壳。
他若能健康一些.若能得力一些.若能
他未必不敢开口!
“好。”程行郁说不了什么,只能说好。
山月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院子里东厢上了锁,里面放了些东西,不要叫如春进去——一定记得!”
程行郁还是说:“好。”
山月再抬手,把钥匙递出去。
程行郁双手接过,铜制的钥匙上还带着姑娘滚烫的体温。
山月时间掐得很好,两人刚说完话,刘阿嬷与小丫鬟便一个提着针线匣,一个抱着一壶封了蜡的酒。
程行郁一手挑针,一手将水泡中的水挤净,再用烈酒冲洗伤口。
刘阿嬷从六尚出来,尚刑司什么酷刑没见过,今日看着却挑了眉。
山月始终一声不吭。
刘阿嬷手掐在山月肩头,低声道:“.得哭呀。明天你就是软弱愚蠢的柳山月了。”
“一个怯懦无知、胆小如鼠的人怎么会伤口泡酒都不哭呢?”
(本章完)
第84章 入住的堡楼
第84章 入住的堡楼
翌日一早,马车候在柳府门口,山月上马车,柳家无人来送,唯有刘尚宫送行时。
刘尚宫为山月别鬓发:“‘青凤’出身的姑娘,也有作出大作为的,凡事无绝境,都有出路。”
山月抿唇发问:“大作为?”山月眨眨眼睛,顺势问道:“谁有过大作为?”
刘尚宫自知失言,即刻转了话头,开始激励山月:“别人怎么样都不要紧。你的作为就是安安稳稳做御史夫人,三品以上,成婚即可诰命加身,就算过了身,也是要进族谱,牌位也可进薛家祠堂,受鼎盛世家百年供奉的。”
山月咬唇不语,保持沉默。
咱能先谈活着的事儿吗?过了身的荣耀,咱也看不见呀。
刘尚宫查看山月右手手腕:很好,蜿蜒的水泡已经结痂,虽然仍旧不好看,但拿笔至少没问题。
昨日,程大夫回去后,立时送了一只小瓷瓶白玉膏来。她从宫里出来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单是闻了闻,就知道这白玉膏里加了灵芝、红这些个丰白骨血肉身的上等药材。
这瓷瓶也很精致,底子厚厚的,釉色虽一般,但描红很精致,看得出是认真选了的。
刘尚宫心里想:那位一战成名的程大夫,恐怕对这位山月姑娘是有点心思的。
刘尚宫看山月的眼神便多了些惋惜:若不来“青凤”,嫁与程大夫也是一条好路,程大夫受人尊敬,程家父子一个死一个残,庶出的程大夫捡了个落地桃子,娶回家的夫人一进门不受磋磨,立时当家.
只可惜呀。
刘尚宫是真挺喜欢山月的。
有理有节、进退有度的漂亮小姑娘,谁不喜欢?
宫里头许多相貌出挑的小宫人都不得善终,她原以为出了宫,天地宽了,这样的境况会好些。
可经推介,入了这“青凤”,看世间百态,方知,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
少部分的上等人掌握着大部分的生死存亡,宫里是这样,外面也是这样,半点没变。
刘尚宫干得有些恶心了。
但仍要继续做下去。
一入“青凤”,再无脱身可能。
她是这样,山月也是这样:这个姑娘,要么破茧成蝶,做近年出路最好的那只“青凤”;要么失败当日就黄土白骨。
要么她死,要么别人死。
刘尚宫见四下无人,驾车的马夫正靠背街吃旱烟,一把将山月扯过,压低声音道:“.此次有四个人最后入选,分别由镇江府、金陵府、松江府与嘉兴府推出,四府皆为富庶繁华之地,嘉兴府找的是一举人之女,幼承庭训,素擅丹青,在当地颇有才名和孝名;镇江府与金陵府的人选尚未挑破,但我猜测这两府应是在原有的人选集训后挑出来的,各种质素应当都不错,尤其留心金陵府,金陵府邱怀比在五年前特意网罗了十个小姑娘训练武技,神出鬼没、技艺高强,不知是不是从这十人选出来的人。”
这些话,她本不该说,她不隶属于柳府,她只是柳家提请需求后,在“青凤”内部被派遣上门来做先生的。
她的立场应该是完全中立且客观的,但她私心觉得山月可惜,猜透程大夫对山月的情愫后,她愈觉遗憾。
就算不能回头嫁得良人,至少也别做早死鬼吧。
刘尚宫思索之后,再附耳低声道:“牢记东家之所欲,方能成事。”
东家所欲:怯懦、老实、胆小、顺从。山月点头。
马车向北驶去,一路过稻田、藕塘、林间,每到一个驿站,马车便换一个马夫,两个时辰后,至松江府与镇江府相邻的丹徒县郊外一处隐没山坳的堡楼。
堡楼墙高一丈,两进别院建在崖角,山月入里,分得一张木牌,名曰“秋获坊”。
一个年岁只有七八岁的小丫鬟,名唤秋桃,小碎步躬身带路,将山月带进“秋获坊”后并不走。
山月递了小碎银过去,小丫鬟红着脸摇头:“山月姑娘,不是这个意思,往后五日,都由奴婢侍奉姑娘日常。”
山月看了小丫鬟一眼,笑了笑:“听口音,你是镇江府的人?”
秋桃连连点头:“是呢是呢,奴婢是镇江府粟阳县人。”
“此处这堡楼有些意思,不像普通的别院,倒像是为抗匪建成的碉堡。”
“您猜得真对,这确是好些年前为抗击杜州山流寇建成的碉楼。”秋桃看起来傻傻的,也爱说话,顺着山月的话能说许多出来:“抗匪发生时,奴婢还没出生呢!听说死了不少人,那几年不太平,先是流寇,再是杜州决堤,镇江府的知府都换了好几个”
山月若再不发声,她害怕秋桃会开始给她背县志,道:“是吗?”言归正传道:“别的厢房可来齐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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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桃探头看了看:“‘夏渲坊’一早来的,听说是镇江府明熹山塾顾山长的大姑娘,‘冬勤坊’和“春来坊”都还空着,据说傍晚到,金陵府和嘉兴府过来脚程远,不如您近”
秋桃说完,便有些崇拜地看向山月:“听说姑娘们是来比画技的——您真厉害呀!”
山月扫了秋桃一眼,心中有了个大概:此次应选,由镇江府承办组织,如今堡楼中伺候诸人皆是由镇江府从牙行中寻来的,并不知“青凤”为何物。
从镇江府承办来看,薛家应当更偏向镇江府:这是铁律,私心偏谁,才会让谁主办此事。
秋桃刚刚说的“杜州决堤案”,总有些耳熟。
山月记性不好,一晃而过的事能在脑子里有个影子便不错了,使劲细想也无济于事,便索性暂且搁下。
由此,“秋获坊”大门始终紧闭,果然临到傍晚,便听两侧厢房陆续来人。
天色渐晚,有人敲“秋获坊”的门。
山月去开,却见一张怯怯的笑脸,双手捧着食盒,来人年岁不大,十五六的样子,端的是一副极为清婉温柔的江南水乡女子的面容。
“姐姐您好呀,您至镇江府,我爹特意让我带些藕粉糯米丸子给大家尝尝看,也算是尽地主之谊了。”
噢。
是镇江府的山长家姑娘顾氏。
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85章 所见的所得
第85章 所见的所得
顾氏极有分寸,就站在门口,并不入内,穿着一件绛朱色马面裙,外套一身苏绣菡萏缠兔毛褙子,像一朵漾开在冬日暖月青砖地上的素净荷。
她笑容温和,眸光颤颤,双手捧着食盒,等待山月接下。
看上去是一个温良又知礼的小姑娘。
山月双手接过,又将门打开些,面上略惴惴不安,让开半个身位:“姑娘可要进内坐坐?”
顾氏连连摆手,吐了吐舌尖,有些无奈地指了指另两间厢房:“不了不了,爹叮嘱我几个姐妹都要照看到——那两个姐姐也得送藕粉丸子呢!”
本抬脚要走,又想起什么,转身贴心提醒:“这玩意儿,夜里别吃多了,溏心,堵得慌。”
山月连连佝头道谢,显得有些局促。
门合上,多话的秋桃发出一声感慨:“不愧是山长家的姑娘呀,读书人家出身,气度不凡又可亲温柔。”秋桃添了一句:“您也是,您是松江府知府的亲侄女,出身江南望族——”
秋桃一边帮山月打水,一边喟叹:“奴婢第一次见这么些神仙一般的官家小姐呢!以前奴婢都在饭馆里、油铺子里干活儿”
山月拧干帕子洗了把脸,平静地直视铜镜之中模糊的自己。
顾氏那山长之女的名号,有很大可能,和她知府侄女的身份,一样可疑。
毕竟哪个亲爹看到帖子上“暴毙而无人追索”几个大字后,还能利利索索地将亲闺女送出来呢?
没一会儿,廊庑便再次响起姑娘们寒暄轻笑的声音。
山月擦完程行郁送来的白玉膏,将瓷盒盖子小心翼翼地盖上后,探身推开窗棂,趁傍晚昏黄夜色看合围四周,皆为光秃秃的山壁,镇江府更靠北,比松江府更易落雪,不知何时天际处飘零下淅淅沥沥的小雪粒子。
一望无际的山崖绝无藏人的可能。
山月拿着蘸了竹盐的苇杆,一边漱口,一边随意地在这小屋里走动,偶尔抬手摸一摸墙壁与柜子后方:屋中没有房梁,没有暗室、没有可以撬动的砖瓦。
山月将目光投向仍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表达兴奋的秋桃,这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
山月放下苇杆,伸手拿盛水的瓷杯漱口,手一抖,瓷杯掉在地上,“啪啦”一声四分五裂。
秋桃话声戛然而止核,低声尖叫“啊——!”,下意识往后猛退一步,跟着才反应过来,一边拍胸脯,一边探头关心山月:“柳姑娘没被瓷片划到吧?”
山月摇头:“没有。”
秋桃舒口气,看地上的碎瓷片,颇为肉痛道:“可惜了了,这杯子拿出去卖挺值钱的,最少二十个铜子呢!”
嗯,如果“青凤”派出暗中监视的人是秋桃,那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可以去登台唱戏,唱念作打成为名角。
山月大约判断:室内的活动,无人监视。
换种说法,最后的选择,将以白日的表现来做定夺。
山月想通这一点,当晚睡了个好觉,清早起来,梳洗之后便被领到堡楼中心一处明亮的堂屋,下设四张成年男人展臂宽的大木板桌,其上放置吸墨的羊毛毡、挂满笔的檀木笔架、砚台、墨、四尺宣并十二色矿石颜料。
堂屋四面开扇,陡峭山崖雪白皑皑,穿堂风淌过却不觉寒冷。
因堂屋正中间耸起一柜取暖的壁炉,以铜丝做网,银丝炭为引,炉火旺盛,向四面八方散发热气。
每张大板桌贴有姓名,山月的桌子在右前方,贴着“柳山月”三个大字。
其余三人陆续前来。
顾氏的位子在左前方。小姑娘一进来便冲山月抿嘴一笑,态度亲善。
而后入内的两个姑娘,其中一个气质与贺山月有些相似,下颌角分明,眼缝拉长几与眉梢齐平,着一身素麻色的夹袄褙裙,始终垂头,不太说话,山月余光扫了眼大木板桌的贴名,“金陵府兰氏”。
另一位存在感较低,相貌也并非十分拔尖,书卷气浓重,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姿态,不用看名帖便知是嘉兴府报送的“举人之女”。
可谓是各有特点。
但无论是相貌、气质,还是言行举止,这三人与程家豢养的“青凤”相较,都赢得绰绰有余。
“青凤”其间层级差距,可见一斑。
山月不由思考:“玄色”青凤,又该是什么样的身份?想要的是什么?想做的,又是什么事?
一声锣响,将山月思绪拉回。
板桌之前,一个胖乎乎、矮矮的中年妇人走至台前,左手提锣,右手执槌,“锵——”又是一声,像是在耳朵边敲响的铜锣,山月耳膜不适,略略偏头。
中年妇人放下锣,双手随意交叠在腹前,笑盈盈地唱了个“好”:“诸位姑娘晨安呀——托夫人的嘱咐,前四日将由小的照顾四位姑娘的吃穿住行和画技切磋,第五日我们夫人将准时到此,点评各位的画作优良。”
也是,一品诰命夫人,怎么会一开始就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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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娘家姓何,夫家姓祝,家里头叫小的一声何五妈妈,若小的跟哪位姑娘有缘分,姑娘进了我们家门儿,唤小的何五妈、何妈都是对小的的赏赐。”
何五妈始终笑眯眯,胖粗粗的手指上叠带了三四个水头带绿带春的翡翠戒指。
山月余光可见斜后方的那位举人之女秦氏,眼神不可置信地落在了何五妈的手指上。
此人并非老“青凤”,大概率和她一样,是嘉兴府临时找寻出来应帖的人选:山月暗忖。
真正的这个级别的“青凤”,怎么可能为几个翡翠戒指,控制不知表情?
山月微微低眸,听何五妈后话。
只听何五妈笑了两声:“好了好了,小的也不逗诸位姑娘了,咱们只要了五日,辰光紧迫,咱们还需挨个完成。”
“首先,小的给诸位讲讲安排——一二三四日,皆为应试日,考校丹青画技、品画鉴画、认画指画的能力,也其中考校诸位应对之策与言行举止。”
“第五日,夫人前来最后考校,现场定人并印帖。”
“青凤”完成帖子任务后,需由发放帖子的“青凤”盖章定论后回流至中枢,等待奖惩发放。
柳合舟到底是老狐狸,把应选的时间猜得准准的。
山月紧紧盯住羊毛毡上的四尺宣:会要求画什么呢?
如果不是临摹,她什么也画不出来。
何五妈顿了一顿,含着愉悦的笑声:“废话不多说,今日的考校就开始吧!”
“只有一个要求,画画!”
“只有一个题目:所见!”
“所见即所得,将你们如今的见与得,泼墨画下——今日的考校,就这么简单!”
(本章完)
第86章 画的什么
第86章 画的什么
何五妈说完,便在香炉上点燃一炷长香。
计时开始。
题目听起来简单,细想却很难。
堂屋宽敞明亮,四面开窗,漫山料峭树景与交织成歌。
堂屋之内,梁下挂一榉木鸟笼,其间一只画眉鸟身小如莺,不名公子,眉横似黛,窃比佳人,其旁铺有白狐大氅,板壁龛笼中敬神佛以绿萼梅香。
画笔向后推,便是四名姿容各异的姑娘,执笔静思,身影袅袅。
无论从哪个视角都可以作画。
画山川远眺亦可,画鸟富贵亦可,画工笔仕女亦可。
且看考生功力与喜好。
难就难在:落画简单,但出彩很难。
如所有的景与意都在直白地袒露出来,一炷香,不过两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内,基本不可能深挖明面下的写意。
而画画最要紧的“谢赫六法”之首:气韵生动。
不过沉思片刻,其余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动笔挥毫。
若论画姿,确是如菡萏出水样清丽的顾氏最漂亮,窄袖云肩,背身挺立,选了小红毛的勾线笔,看样子是要工笔;神容淡漠的兰氏站着作画,微微俯身,手中大笔应当是要画山水;至于那位“举人之女”,作画的姿态是最专业的,用上了准备的矿石颜料,应当选择以水墨为基地,在其上敷色、点彩作彩墨画。
山月扫了一圈后,垂下眼眸:这个命题,对她而言,是绝路。
她走不通的。
她擅长的是临摹和仿画,只要给她一张画,无论难易,她能做到一比一还原。
她没办法从现成的景物中抽丝剥茧,顺畅地表达情绪——八年前,她已经丧失了所有表达的欲望和本领。
山月双手撑在桌上,低头阖眸,指尖微微颤抖。
没有路是死路,没有局是必死。。
一定有破局的办法。
一定有。
闭上眼,耳边的杂音便被无限放大。
磨墨的“滋啦”声、狼毫毛在纸上的摩擦声、甚至右侧之人的呼吸声,都在耳畔一清二楚。
喧嚣,让人浮躁。
浮躁,会让人死亡。
山月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隔绝掉一切杂音。
等等。
等等!
有一样!
有一样东西,她不需要临摹,也能画得很好!
山月猛然抬眸,右手伸向锋径最宽的那支狼毫笔。
两个时辰,长香炸,金锣敲响。
四姝同时停笔。
一白发老叟自间而出,双手杵拐,霜须垂腰,腿脚一边一步挪动着过来。
何五妈连忙双手迎接:“米大家,您千万小心!”扭过头,面向姑娘们:“今日大家伙儿也算得见了——咱们江南出身的四大家之首,米师被咱们夫人千里迢迢来请来做评判,是大家伙八辈子积了大德呀!”米要和。
四大家之末,米要和,也和“青凤”有关系。
山月低垂眼眸,余光瞥见那老叟走都走不动了,腰间仍佩着一条万蝠咬耳彩穗,下缀一块比巴掌还大的和田玉无字牌,用的拐杖是乌木,而包拐杖把手的,是纯金。
金玉满堂,有种尘世至俗至庸的满堂富贵。
而米要和的画,在坊间流传最广的评价是:洒脱绝尘、清丽淡雅,落笔轻巧如四两拨千斤,又如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山月怀疑这并非米要和本人。
那老叟率先走到山月左侧顾氏处,偏头细看两眼桌上的画后,轻咳一声,随手抓起只笔来,在顾氏精细的笼中画眉工笔图上描了两笔,换了个色又描两笔,单手将画一推。
“哼,看看,添老夫一笔,你这破烂画眉,至少活过来了。”
老叟画了一只蜻蜓,恰好停在画眉目光望去的木笼横条上。
画眉的目光所至,有了去处。
至于蜻蜓的笔法.
山月迅速觑了一眼:还真是米要和的手法——落笔稍重,收笔轻盈,以墨与色勾勒骨形,轻巧秀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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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她至少临过大千张米要和的画,她不可能看错。
所以,画风清丽平和的大家,私底下却是个物欲横流、金玉珠宝加身的大俗之人?
山月垂眸: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米大家腿脚不便,不欲拐弯,径直朝后走,走到眉梢眼角尽是冷艳之色的兰氏身侧,米大家眯着眼看,单手扯过桌上的画,看了一会儿,一声冷笑:“学画不过百日,金陵府也敢送来滥竽充数?老夫看‘青凤’的寿数是一日短过一日,明年今时恐怕要散了!”
何五妈弓着腰跟在后面,将肥脑袋探出来看。
她看不懂画的好坏,只觉画得不错呀——画的是外面的山吧?大开大合的,不算难看。
何五妈谄笑:“姑娘画画得好的,本就难找,这四个送来前都是交了画上来的,已是矮子里面拔高子了,您若照您这大家的水准来看,都是入不了眼的。”
米大家眉峰一横,驼背佝腰,双手杵拐,似笑非笑:“那杀神可是好糊弄的?那杀神三岁开蒙,得天道长画得一手好道尊像,在先帝处也是点过卯的,他本就会画画,等会发现你们送上去的都是些孬货,一个不高兴,把你跟你家夫人都做了,大家伙就高兴了。”
何五妈腰一弯,脸上的笑僵了僵。
山月眼神从兰氏右手鱼际掠过:和那个假冒的画工一样,用刀用剑,比用笔更顺手。
是金陵府从一众女杀手中选出来临时抱佛脚,学了几天画,就拿来交差的吧?
“你们既要打才女的名号,就给老夫我找两个有点真才学的,甭拿这些撇药来糊弄。”
米大家随意搭了眼后侧方“举人之女”文氏的画,眼神定了定,停了一瞬,从喉咙里挤出一丝轻哼:“嗯,这幅画还勉强,两个时辰画一幅四美作画图,可见有些功底。”
文氏脸上闪过一抹喜色。
何五妈眸光精准捕捉到文氏那抹克制不住的笑:画得不错,人却轻浮。
米大家连看三幅不足称道的画,有些疲累,拐杖杵在地上,“咚咚咚”地发泄着不满。
终于走到山月身边。
山月躬身后退一步。
米大家眼神飘忽地掠过,本欲草草评价,却一下子将目光死死定在画上。
“你,你画的什么?”米大家开口问。
山月谦卑佝头道:“火。”
“回米大人的话,小女画的是,壁炉里的火。”
这一章修修改改两天.
山月到底画啥,我改了起码三稿,今天终于灵光一现!!!
(本章完)
第87章 传递的纸条
第87章 传递的纸条
火,是山月唯一可下笔泼墨的东西。
她从火中而来,对“火”的滚烫与无情、跳脱与强势,感知得一清二楚。
四尺宣上,浓墨淡染,并未有二色,只有黑白,墨为黑,纸为白,笔锋遒劲抒发张力。
这个张力,就是‘火’。
一团诞生于宣软白纸纸上的、跳动的火焰,只依赖于下笔轻重、墨痕浅淡,便浑然天成地展现出一团囚禁于壁炉狭小空间中、熊熊燃烧的怒气!
是的,怒气!
此画之中,藏有冲天的怒气!
米大家腿脚不便,却仍杵拐转身,坚持正身细看。
“举人之女”文氏探身来看,压低声音轻嗤一声:“.不过是胡乱涂抹的画,写生写意皆无,火什么火”
“蠢货。”米大家银白胡须一翘,骂起人毫不留情:“街上摆摊的画工能精细得把你头发丝都画出来!但,那能卖多少银子!?十五个铜子?还是十个铜子呀?都不够吃一碗大排雪菜面!——这幅画,老夫愿意出二十两买下。”
文氏仍旧不服: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画作岂能草草评下一二三来?这画不过是取了个巧,画了大家没注意到的壁炉里的火焰罢了!若论技巧、画功、用色、构图,她的四美图必定是最工整标准的!
米大家一嗤,将山月的画横了过来:“再来看看,这是什么!“
文氏凑近一看。
原本竖着冲天的火焰.竟变成了窗外横行的雪景!
一张画,两个景!
竖看热烈浓重,横看绵亘宽厚!
人称道,水火不相容,一个焰火,一个冰雪,却被她融在了一幅画中!
文氏不敢再开口:这腔技艺,当真绝顶!
顾氏神容婉和,语声清脆,发出一声赞叹:“这,这是窗外峭壁上绵延的雪景!柳姐姐当真是画技超群!”
兰氏看看画,再抬头看看山月,眼眸晦暗不明,微微低头遮掩住思索的目光。
“好好好!老夫原以为是一群撇货,如今看来还有一两个可取之处!”
米大家大手一挥,从怀中掏出和田玉雕刻的小小圆柱私章。
何五妈极为识时务地双手奉上印泥。
米大家将私章印在山月的《火雪融合图》上,空白处赫然多了个一个“米”字。
米大家将画扯给身后随侍的小厮:“待回京后,好好装裱一番,便充作老夫这几日在镇江府采风的画作!”
就,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抢走别人的画儿?!
随侍山月的秋桃半天合不上嘴。
“举人之女”文氏亦震惊诧异,片刻之后,神色恢复自然,想通后就能理解了:这画在那柳山月手上不过卖价二十两,可若放在米大家手上,那便是无价,指不定还可流芳百世,真论起来,柳氏还应感谢米大家呢!——这也常见,前辈大家抢后辈的作品著名立身,无论是画画,还是诗词歌赋,都不算奇闻。
何五妈警惕地关注着山月的神色与举动。
只见被抢走画后,山月先是惊愕抬眸,跟着眼角便染着一抹泪意,茫然地看向米大家后,又将视线无助地环视一圈,仿佛在寻找为自己做主的人,姑娘见无人搭腔,便认命似的缓缓低下头,再无过多言语。
何五妈暗自颔首。
作画一试了结,虽未评定出一二三名来,大家却也知道谁的画技更得东家喜爱。
自堂屋回厢房路上,“举人之女”文氏因输了画有些不愉;兰氏沉默寡言地垂眸走在最后;只有顾氏噙着温和谦逊的笑意与山月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
小姑娘极为分寸,只说风雪月,决口不谈要紧的事项:“.松江府,我是去过几次的,面筋酿肉好吃,梅酒喝起来甜甜的,后劲却大,是有些醉人。”
堂屋回厢房有些远,还要露过一处僻静的庭院。
虽整座堡楼都稍显寂寥,但这处庭院最为静谧。
静谧得沉出几分死气。
文氏走在最前头,眸光仿若被什么吸引,歪着头从微微歇开的门缝看过去,隔了一会儿便一声短促的尖叫:“啊——”
被吓得连连后退。兰氏加快步伐,跟在她身后,一只眼睁开,一只眼闭上看进去,草草一眼,转眸道:“是两口棺材。”
顾氏一下抓紧山月的手,面孔浮现出几分紧张:“棺材?什么棺材!?”
兰氏摇头:“不知道,还未盖棺,里面应该是空的。”
顾氏听到棺材是空的,这才整理了失色的容,像是在安抚别人,更像是在宽慰自己:“也正常,这往前是为抗匪建的堡楼,多半是给将领或哪位大人准备的别自己吓自己了,快走,快走吧!”
山月目光落在加了铜锁的隔扇门上。
门缝之间,微暗暮色之中,两口崭新的榉木棺材直挺挺地摆在堂中。
稀奇。
四个人,准备两口棺材。
那么,哪个人,一定不会死?
山月垂下眸子。
晚膳与第二日的早饭,都是在各自厢房中用的,秋桃像是被这一日的奇异吓到了,只一边拿筷子夹菜,一边带着哭腔说了句:“不是比画儿吗?不是给四大家选徒弟吗?如今怎么看着不太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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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抬头看了秋桃一眼,味同嚼蜡地咀嚼口中的清炒山药片,吞咽后才低声道:“往后找工做事不要只盯着工薪,这群权贵、富人,谁都不是傻的,怎么可能舍得多多的钱,让我们这样蝼蚁般的人做轻松的事?”
一切馈送,在暗中都标好了价格。
秋桃听得似懂非懂,隔了许久才想起来反驳山月:“我是低贱的人,您是官家小姐,怎可相提并论?”
山月放碗离席。
第二日、第三日仍旧在比试,第二日比品画,第三日比点茶与书法。
皆为山月多得赞扬。
第三日晚,钟鼓敲响,意味着厢房当熄灯就寝。
山月未换下衣衫,而是和衣躺在床榻之上。
不多时便听闻院落之中,传来刀剑搏击的“锵锵”之声!
“追!追!”
“她往东边跑了!”
“快追!”
秋桃揉着眼看窗外灯火通明,没一会儿,一群黑压压的影子俯身快跑,在窗棂的堂纸上留下疾速的剪影。
“这,这是怎么了?”
山月搭了个眼看向窗外:“是兰氏跑了吧?”
山月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小筒,自歇开一条小缝的门隙中塞了进去。
门外随即传来“哒哒哒”的跑步声。
秋桃惊恐地捂住嘴:“那是什么?”
山月弯腰捡起,将纸条从小筒中抽出,拿起一支笼着琉璃灯罩的“风气死”油灯,低头细看。
纸条上赫然写着一行字——
“至东侧行廊来,我知道了你的秘密。”
为赶12点ddl,没写完就发了.大家如果在更新之前看完可以再刷新一下,我加了一小段的。
(本章完)
第88章 手中的碎瓷(近两章)
第88章 手中的碎瓷(近两章)
秋桃揪住衣角,瑟瑟发抖:“柳姑娘,上,上面写什么了?”
这三四日,已快倾覆秋桃毕生认知了!说好是短暂来侍奉一场赛事,如今却发觉事态几近失控,窗外火光四射,喊打喊杀的声音由近及远.她好害怕!她只是为了那半两银子的赏钱才上的山,可别为了半两银子丢了命啊!
秋桃下意识向山月靠近:这个姐姐看上去冰冰冷冷,实则待人不错,直觉告诉她,真有危险,这姐姐能保她。
——然则,身形倚靠到一半,秋桃惊恐地停住动作。
昏暗的对扇合门之后,只见那位柳姑娘低低垂头,略微散乱的额间绒发挡在眼前,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佝偻弯曲,双手紧紧攥住那张纸条。
柳姑娘整个人,全然沉浸在黑暗之中,灰蒙蒙的人,蜷缩在灰蒙蒙的模糊轮廓里,从四面八方升腾起漫天的杀机。
秋桃瑟瑟发抖,更害怕了!
柳.柳姑娘好像被厉鬼附身了!
秋桃不敢喘大气。
山月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单手卡住“风气死”的琉璃灯罩,似乎完全没有感知到烫意,单手揪住纸条子送到火焰上,“腾”地一下,红艳艳的火苗几乎烧到山月的薄唇。
“秋桃——”
山月轻启薄唇:“守好屋子,我去去就回。”
山月披了件厚衣,看半歇的门缝中,疾风劲雪呼啸而过,再慢条斯理地打开妆奁描了眉,又上了鲜红的口脂,顺手将那个底子很厚的白釉瓷瓶揣入袖兜。
因入堡楼搜身,她的蝴蝶骨刀未随身携带。
山月单手推开门。
风霜即刻,迎面侵袭。
整座堡楼在喊打喊杀的刀光剑影中,已然恢复沉寂——所有黑影皆向东侧山峭追击。
山月缓步至东侧行廊。
园林假山伫立,山月自一棵巨大的榕树走过,左肩被一股蓄谋已久的力气,拽入假山草石堆叠之中!
瞬时陷入了黑暗!
一只手迅速而准确地掐住山月的脖颈,力道凶猛,指尖冰凉!
另一只手打横扣住山月双肩,并不给山月一丝挣扎脱逃的机会!
来势汹汹!
不给任何理由!
目标明确!只取人性命!
山月被钳制得压根无法动弹,双手在假山岩石边摸索,稀薄的冰冷的空气在越来越逼仄的腔管中迟缓供给。
“顾顾姑娘.”
山月拼尽全力,从喉头呛出喑哑的话语:“你你为何选择先.先杀我.而非文氏?”
钳制脖颈的那双手,力道一泄。
杀人,讲究一鼓作气,力道一衰,心道亦衰落。
山月敏锐感到身后之人短暂的僵硬。
僵硬之后,那人立刻回神,再度掐住山月的脖颈肉,本想一鼓作气继续下手,却按捺不住地低声发问:“你如何知道我是谁?”
山月手缓缓垂下,乖巧地保持住被钳制的状态:“书画同源,人的笔锋和用墨习惯不会变。你作工笔画时,画到尾端,笔锋不自觉上扬——这个习惯延续到了,你投送的纸条笔迹。”
人在倾听和交谈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分心。
顾氏并未意识到她钳制的手劲,在逐渐松懈。
“呵,你还挺聪明的。”
身后响起顾氏阴沉的声响,与白日清爽柔婉的语声截然不同,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哪一处戴着面具。
假山之中,嶙峋的奇石擦破山月的手背,而顾氏的杀机显而易见。
“所以,今日为何是我,而非文氏?”山月顿了顿。
山月艰难昂头:“要死,我也要做个明白鬼吧?”
“呵呵。”
顾氏轻笑两声:“本不欲今日杀你,奈何今天天时地利人和——兰氏暴起出逃,我特意选在兰氏出逃的必经之路杀你,就是为了制造你阻挡兰氏出逃而被其灭口的假象!”
顾氏褪下柔婉亲和的面具,眼角眸中尽是算计和得意:论柳氏再大的本事,如今的生死不也由她操纵!
“那我身上的秘密你如何知道?”山月艰难吞吐气息。
“秘密?”顾氏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们这样任人挑选的蝴蝶,哪个身上没点秘密?这点饵,就把你骗出来了,你也未免太蠢了!”
山月别眸,印下两行泪,手却藏在身后捏住一根细针。
顾氏见山月流泪,越发得意:“至于为何杀你,不杀文氏?——呵,文氏不成的。她没在‘青凤’这染缸子里沉浮过几日,她身世是真的,自小有个清清白白的举人父亲,日子过得太顺就未免轻浮,她不懂祝夫人想要什么——我若是薛家,我绝不选她。”
顾氏的右手死死卡住山月,缓缓加力:“而你不同,你明白游戏规则,中选之人,必定在你我二人之间出现!杀了你,把你的死推到逃跑的兰氏身上——御史夫人的位子不就触手可得了吗?!”
山月被掐住脖子,双手死死抠住顾氏的手背,拼命挣扎着寻找生机:“咳咳咳——”
“我八岁进入‘青凤’,我吃过的苦头比你吃过盐还多!你根本不能想象,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顾氏压低声音怒吼:“这是我应得的!我不能死,更不愿意给老头子做妾、进教坊做妓子打探消息、或是被当作礼物送来送去!我不愿意!所以只有你死——”
顾氏话音戛然而止,手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并非被小姑娘指甲戳破皮肉的痛!
反而像是某种银针刺破皮肤,针尖中暗藏的药液快速融入进血肉,绵亘而强烈地引发剧烈的灼烧感!
是什么!
顾氏猛然甩开手,山月迅速佝身避开,将后背紧贴假山,平静地看顾氏急匆匆地将手凑近假山外忽明忽暗的火把,企图寻找出蛛丝马迹。
“别费事了。”
山月眼泪还坠落面颊,神容却只见冷漠:“医道之中,有灸、炙、药、推、烤五种疗愈之法,其中银针灸药早前例。”
“大夫将熬得极为精炼的药剂粘在银针针尖上,良药直达脉穴以期疗效——如果将良药换成毒药刺入大穴,自然也可事半功倍。”
自古医毒不分家,程行郁既精通医道,自也对毒药有三分心得——他阻止不了山月前行,但至少能竭尽所能为山月供给自保的后路。
程行郁送来的白釉瓷匣底部很厚,底部之中藏有一暗层,用蜜蜡密封。
山月将白釉瓷匣贴身放置,蜜蜡在人体温作用下,慢慢融化为粘稠的水。
蝮蛇蛇蜕可入药清火,蛇骨可泡酒壮阳,后牙中的毒液不过区区三滴,进入人的血肉后,便可在很短的时间里,致人心脏停跳、呼吸急促,不带任何痛苦地死亡。
蝮蛇,又称王蛇,常居皖北平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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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毒液,此时正藏在暗格之中,任人采撷。
而被藏于瓷瓶盖中,内部中空的短小银针早已被山月紧紧藏于两指之间!
入堡楼要搜身,连那把轻巧可爱的蝴蝶骨刀都无法带入,那么,山月有理由确信:不止是她,其他的人身上都不会带有凶器。
既然没有刀剑,若想杀她,只有两个办法:伪造溺水,或掐死她。
前者冒险太大,后者更易施行。
顾氏与兰氏不同,兰氏是纯粹的杀手,行动有素、武艺高强、绝不拖泥带水;而顾氏,更像在“青凤”中浸淫多年,大力气培养出来的标准“名门贵媳”,从她那手工笔画即可看出,她接受过各类教养,却门门通门门松,什么都懂一点,但绝不精通——这样的人最适合做高门权贵的媳妇。
若兰氏想杀她,她毫无还手之力;
而顾氏要杀她,她只需找准机会致使顾氏分心,一旦顾氏分心,她反杀的机会就来了!
山月目光紧紧逼视。
顾氏的右手手背在剧烈疼痛之后,逐渐麻痹,麻痹之意快速向上蔓延,不多时就抵达右肩!
“这是什么.?”顾氏容失色,大跨步上前,欲扣住山月,却发觉她情绪起伏越大,麻痹之意游走得越快,现已至左胸!
“柳姐姐,柳姐姐,您听我说.”顾氏停下步子,紧张地吞咽下唾沫:“妹妹不是那个意思.妹妹没想杀你.毒药三步之内必有解药,求您将解药赐给妹妹,妹妹往后余生为您当牛做马、肝胆相照、绝无二心!”
麻痹之意,自左胸向下转移至腹部!
顾氏怕极了!
她是来杀人的,却被人轻易反杀!
她不甘心!不甘心呀!
御史夫人御史夫人凤冠霞帔诰命加身本应是漫天喜庆的红.如今却变成了天旋地转的黑
顾氏惊悸着,直勾勾地望向前方,鲜血缓缓自双眼、鼻窍与嘴角流出。
“轰”地一声——顾氏倒地。
山月微微垂眸。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呀。
若有来生,一定记得,杀人之前,莫要多言。
山月弯腰自顾氏虎口处将沾有蛇毒的银针拔出,扯了片宽厚的树叶将银针裹住,一转身,右手微抬,将树叶与银针皆丢掷于落叶覆盖的灌丛之中,再不见踪迹。
山月不急不缓地沿来路回去。
不远处的峭壁树丛之中,似飞鸟惊林,发出细碎的悉簌之声。
山月侧眸看去,见月下梢头,树影摇晃,覆盖着的白雪砸落一地。
哪来的鸟,这么莽撞?
山月回过目光,抬脚离去,还未至阁楼,便见秋桃双眼红红地候在巷口。
“怎出来了?”山月压低声音:“外头不太平。”
秋桃抽泣:“我,我,我特意去小厨房和罩房要了炭和热水,说您晚上脚冷睡不着——我怕出事,到时旁人若知道您不在屋子里,您说不清楚。”
噢,还知道制造不在场证据呀。
山月揉揉秋桃毛茸茸的脑袋:“没事,解决了,先进去吧。”
屋子点着的,唯一一只“风气死”琉璃六角灯闪烁着光亮,嗅觉在昏暗中越发灵敏。
山月神色平静地环视一圈,手背于身后,将白釉瓷瓶紧紧握在手上,眼神却落在了桌上的茶盅上。
山月提壶倒水,却一留神将茶盅摔烂。
山月佝身拾捡,掌中迅速抹进一片尖锐的三角碎瓷。
“秋桃,去游廊拿个扫帚来。”
山月起身吩咐:“别用手捡,仔细流血。”
秋桃应声而去。
山月不急不缓地踱步至床榻前,猛然蹲下身,猝不及防地与藏在床下的那双眼睛,四目相对!
(本章完)
第89章 该死的老狗
第89章 该死的老狗
床底下那双眼,被猝不及防出现的山月,吓得身形微微一颤。
素年来,残酷猎杀训练积累下的本能迅速占据上峰。
杀手的眸光立刻转为屠戮的凛冽。
她向来有三不杀:平民妇孺不杀,未见过血之人不杀,不杀她者不杀。
可,如今自保在前,为活命,她便是屠尽一村平民妇孺,亦可!
山月敏锐地察觉对方眼中的杀机,微不可见地向后倒退半步,鼻尖充盈铁锈一般的血腥气。
“兰姑娘,你伤得很重。”
山月平淡开口:“我们不必两败俱伤,你要逃命,我要存活,都是本能,你我弱者之间若不能扶危济困,这天下,永远是这破烂样。”
杀手兰氏一眨眼,眸中的杀机减弱了一大半。
山月率先伸出手:“人都向东边去了,你藏匿于此,便是灯下黑,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前来搜查。”
兰氏沉默地深看山月一眼,搭上山月伸出的手,缓慢地自床底出来。
山月早已将门窗关好,偏身吹灭最亮的那盏烛灯,克制住心头惧怕,只借一盏小烛火与自门缝倾斜而下的月光看兰氏的伤势——伤得很惨,整个后背血肉模糊,右手大臂有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
因失血过重,兰氏唇色发白,暂时无性命之忧,她不觉神情恍惚,犹如一弓强弩之末。
山月掏出一方素绢手帕,死死圈扎在右臂伤口之上,勉强止血。
便再无他法。
“入堡楼前要搜身,我除了一方治烫伤的白玉膏,什么药也没有。”山月脑子转得飞快:“得先埋伏下去,想办法摸出堡楼才行。”
“没用——”兰氏喘口气,口中哈出白气:“不止血,我无法强撑着破阵而出。”
兰氏垂眸,觑了眼流血的手臂:“照如今出血的速度,再有两个时辰,我将陷入昏迷,明日一早,太阳升起,我入土。”
山月:.此情此景,这个心态倒是值得敬佩。
兰氏咬紧牙关,将山月用来圈扎的素绢帕子一把扯开,征询抬眸:“这帕子你还要吗?”
山月摇头。
兰氏将帕子扭做一条,张口咬进嘴里,再伸手去接山月手中的蜡烛:“可否借蜡烛一用?”
山月:.这人不仅心态好,还挺有礼貌。
山月将蜡烛递过去。
“兹拉”一声,兰氏单手撕开衣袖,露出隐约显露白骨的右臂,再拿起烛火,借最烫的外焰凑拢伤口。
火焰炙烧伤处,发出“滋滋滋”的灼烧声。
山月阴沉着脸,坐立难安地“腾”站起身来。兰氏紧紧阖眸,面容扭曲地仰头向后靠,用力死咬后槽牙,将下颌骨凸显得十分明晰!
大约烧了十个呼吸,兰氏将蜡烛移开,满头是汗地张嘴喘息,沾满血泪的帕子一下子掉在地上。
如山月刚才所说:医道分五类,其中一类,便是炙。
在缺医少药的关键时刻,只有将烧红的烙铁“滋”一下摁在创面上,血肉被烧焦后固结成一团,便将不再流血——这都是底层人,为活命无所不用其极的办法。
山月紧紧抿唇,转身从包袱最下方取出几张参片,冲泡在热水中,递给兰氏:“喝下去,把参片嚼烂,至少能保你今夜不至于晕厥。”
兰氏大汗淋漓,深吸一口气,看向山月,隔了一会儿才接过茶盅仰头一饮而尽。
山月开口问:“今日,你为何要逃?”
“若不能中选,除了文氏,我们都会死。”兰氏一边珍惜地嚼烂参片,一边轻声说:“你也猜到了,不是吗?我们所有人的身世,除了文氏是真的。我们都是‘青凤’,我们没有做举人的父亲帮忙撑腰,一旦落选,等待我们的就是放在后院的那几口棺材——我不过是金陵府送来滥竽充数的,我从小是被作为死士养大的,临选前突击学了三个月的画,便是最后交到京师的画作,也是请人捉的刀。”
“我必定落选,既然横竖都是死,我为什么不破釜沉舟,求一条生路?”
兰氏缓缓抬眸:“可惜我所有的兵器都在入堡楼前,被搜走了。若是给我一把刀,今日我未必逃不出去。”
“我观察了三日,每天暮时,晚饭后是堡楼二门处换防的间隙,我趁其不备,潜伏于深林之中,本欲一路向东攀爬至山巅再择后路,却在路中被人发现,一路追杀至林后——单拳难敌四手,我实在逃脱不了,便索性声东击西,返回厢房蛰伏原本的屋子是不敢去了,文氏与我非一路之人,顾氏城府深重、心机深重,只有你。”
兰氏微微一顿:“你画的火,很漂亮,我能感受到你其中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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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三间厢房中,她选了山月的屋子作为庇佑。
兰氏轻轻一叹:“你放心,我绝不会拖累你,待参片起效,我杀出一条血路去——老子以十换一,就算是入土,也要拉十几个人给我陪葬!”
兰氏眼中闪烁的光,像枯土中缓缓注入的养分。
山月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兰氏。
她想活,凭什么不让她活?
收走了她的刀,便断绝了她的活路吗!?
这就是上等人的想法吗?
“我有办法,在明日之前送你出去。”山月沉声道。
兰氏微微眯眼。
翌日清晨,搜山结束,三十余个侍卫自山中返还,堡楼大门打开,一顶烫金苏绣软轿不急不缓地自大门而入,直接进入堡楼中最为华丽的正中堂屋,何五妈恭谨迎上去,双手扶住自夹门帘中伸出的那只芊芊玉手。
“夫人,您路途辛苦了,一早便为您吊了一碗桃胶枸杞小梨汤”
何五妈后背弓如河虾,絮絮叨叨说着:“这山上冷,您晌午时来多好呀,头顶着暖阳,身子骨也没这么发——”
“闭嘴。”
祝夫人将碗盅往小杌桌上一放,秀气的黛山眉轻轻一挑,梨心似的薄红唇轻抿,显出几分矜贵与克制:“你是办事不当心。这才四日,一个跑了,一个死了,死的那个一刀封喉,跑的那个无影无踪——区区四个‘青凤’,就玩出这万般的样,你这条老狗,是怎么看的家?怎么做的主?”
《还有很长一段!——最后选择多发了一章.》
(本章完)
第90章 欠命的交情
第90章 欠命的交情
何五妈生出几分委屈来:“青凤”搞事情,她能做什么?三个女人一台戏,这精挑细选出四个丫头来,唱出再大的戏,不也正常吗?!
更何况,还是金陵府不做人。
叫他送画家,他送个屠夫来,这谁克制得住啊!
“金陵府送的兰氏,是预备当作死士送进京师杀人去的.奴才也是昨日才知道,邱怀比大人本不欲参与这次的应选,却抵不过他恩师周大人的劝说,只得随意交了个人上来充数”何五妈哭丧个脸:“那瘟神是屠夫入了秀才堆!自己跑就跑了,还夺了我们侍卫的刀,将半路遇到的顾氏一刀抹了喉!”
来了个杀手,还赔了只“青凤“!
这气儿,她也憋屈呀!
何五妈又哭号:“您若真要怪奴才,奴才也受着,左右是奴才的不是!去领了罚,到时候下黄泉去,奴才向阎王爷喊冤就是了!“
“行了行了。”
祝夫人黛山眉微蹙,起了一畦微微隆起的好看的小山丘,口吻随意平淡了几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应选,选人选材也选命选运——那顾氏运道不好,出门就碰到阎王,也怪不了你;至于金陵府闯下的祸事,等入了京,回禀大人和娘娘后,自会有人收拾他们。”
何五妈抽抽嗒嗒,翘着指头擦眼泪:“那顾氏一早被人发现死在假山后,如今已入了棺,您要去看看吗?”
祝夫人轻“啧”一声:“我去看什么?看死人,还是看魂儿?你这个老狗,说话做事过过脑子,甭看着机灵,实心实肝里却蠢得出奇!”
主子愿骂你“蠢”,便算作是善了了。
何五妈哭声小下去:“奴才再蠢,也是跟了您好几十年的老狗腿子,蠢是蠢点,忠心却诚”
祝夫人指尖戳了戳何五妈的额头:“滚滚滚,后山再叫人找找,那兰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顾氏立刻发丧,送棺材下山,叫镇江府的人来领,棺材盖子先别合上,指不定镇江府要给她陪点葬品,你另取一百两银子给镇江府,聊表辛苦。”
何五妈出堂屋方觉神清气爽,指使着小丫头干事。
装顾氏的棺材,一路运送下山,暂放于山下义庄之中。
尸体憋闷的臭气,几欲熏天。
兰氏藏匿于顾氏的棺材之中——这便是昨夜那柳姑娘出的主意!
只有死人,才能下山。
她不想变成死人,所以,她只能伪装在死人棺材之中!
堡楼中备下的棺材,好在足够宽大。
今日一早,顾氏的尸首被发现,她虽不解,却也未过多询问,只默不作声地换上柳姑娘的衣服,一路走走停停,极为隐蔽至后庭停棺处。
她翻身入棺,躺在顾氏尸体下放,只待棺材被运送下山。
“待棺材落地,你要立刻爬出去——你的活路,就在镇江府前来接尸和棺材提前抵达义庄的时间差之中。”柳姑娘的话历历在目。一路上,顾氏脖颈处那道一击毙命的刀伤早已停止流血,露出的脊骨昭示着,制造这个刀伤的人,绝对是下手狠厉、用刀娴熟的练家子。
生死存亡之际,她没有时间思考顾氏为何会死?又是怎么死的?
她后背与手臂的伤,被火灼烧,不异于饮鸩止渴、短暂得救——前路漫漫仍是一条不归路,她就算成功脱逃,也面临重伤不治的绝境。
兰氏心头涌上一股悲哀:死倒是不怕,只是欠人一命的恩情没还,死了也不干净。
棺材一路颠簸下山,最后落地。
兰氏深吸一口气,将顾氏发硬的尸首顶开,用尽力气一寸一寸怼开未完全钉死的棺盖。
待推开一个足够她出入的小缝后,兰氏迅速钻出棺材,刚轻手轻脚落地,却被立刻笼罩进一个宽大的暗影之中。
“金陵府兰辛。”
一个低沉冷冽的男声从身后响起。
被叫到名号的兰氏,浑身绷紧,缓缓转身。
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逆光垂手而立,出现在她眼前,随手扔了一瓶封死的药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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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创药外涂。”
又扔一个小小的木匣子。
“药丸内服。”
男人语声平淡,低沉的声音像极了深井之中随意翻涌的凉气:“就算用火封血,没有药,你也无法活着走出镇江府。”
兰辛双手接过,虽警惕道:“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救你一条命的人,姓贺,名唤山月。”
男人穿了一件深色粗布麻衣,衣裳的四周没有针脚却收得非常平缓,深邃浓重的眉眼,像暗藏在大开大合山水之中的宝石般熠熠生辉:“她之后或许不会姓贺。”
“但你记得,她夫君会是御史台治中御史薛枭,即可。”
(本章完)
第91章 顺从的考验
第91章 顺从的考验
门外传来镇江府接应之人急匆匆的脚步声。
男人单手向义庄的窗棂指出:“一里之外,有匹黑马。”
话音一落,兰辛来不及细想,将药丸仰头一口咽下,飞身一扑破窗而出。
男人眼神从棺材中脸色青白的顾氏尸身上一扫而过:杀人这种技术活儿,只教导一次尤为不足——既要伪造顾氏因撞破兰辛逃亡而死的杀局,那么,毒杀七窍流血,又怎么经得起推敲?
索性他补了一刀善后,免怠祝氏多察。
男人自门缝望去,见义庄门外站立等候之人皆着制式官服,均为衙中小吏。
男人不觉眸光发冷:这群小吏,究竟是朝廷的人,还是官员豢养的狗?
有人来开木门。
男人侧眸回神,轻点脚尖,在木门被彻底大开之际,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义庄外路笔直通山,男人从天而降,旋身落座于高头大马之上,转头回望群峦连绵的丹徒山脉,双腿紧夹马腹,沉声吩咐紧随的侍从:“走,去金陵府会一会邱大人。”
侍从名曰落听,秉承主人一脉的寡言:“是。”一顿后又道:“今日一早,祝氏进了堡楼,大人您看,是否需要留人盯梢?”
薛枭随手搭住马缰,任由马蹄四下踩踏,眼神却一动不动地落在隐没于深山丛林之中的堡楼方向,隔了许久才摇头:“不需要,她可以应付。”
凭她的本事,就算无法中选,也不至于丢命。
若真没有本事中选,那放她归家也是大善。
那位仁善孱弱的程神医,倒不失为一个好选择——既没有那通天的本事,就尘归尘,土归土,回于平淡罢。
薛枭双腿猛地一夹马腹,率先一骑扬尘。走出不到一里地,只见薛枭拉缰停马,面容神色纹丝不动,侧眸低声吩咐:“——你留下来看着,莫叫祝氏张狂太过,惹下命案。”
话音一落,薛枭启程。
落听:.不是,他就多余跑这大半里地!
堡楼之中,最后一日。
意料之外的平静。
只剩山月与文氏二人。
两人厢房邻近,但堡楼的坚固程度绝非程家可比,关上门窗便是一片静谧的空间,外间的一切便被隔绝在窗棂另一侧——两个门外,分别守着两个婆子,笑容可掬却态度强硬。
“柳姑娘,夫人还未召见,您便安心等在房中即可。”婆子躬身笑言,劝退开门打探消息的秋桃后,“砰”的一声,将将门一把阖上。
秋桃愈发惴惴不安。
门只开了两次,一次是小丫鬟送来午饭食盒。
秋桃将盖子打开,里面却是血淋淋的一把匕首和一个被完整剁下的鸡头,放置在盘子中。
匕首刀刃锋利,鸡头斜放,禽类的目光冰冷又呆滞地定在前方。
“啊——”秋桃手一抖,将食盒盖子一把弹到地上,吓了个大马趴,一屁股墩砸地上,当场就哭出声:“这!这是什么!”
山月眼皮下捺,抬眸看了一眼,抿唇低声道:“吓唬我们罢了。”
两军交战,若一方兵士中新兵居多,那么敌方会连夜在战场上铺陈叠放上千具形容可怖的尸体,意在突破从未见过血的新兵的防线——防线被破,战争结果便显而易见。
第二次开门,是门口的婆子没一会儿开了门,谦卑躬身赔罪:“灶房大意了,厨娘随手将血腥的玩意儿放在姑娘食盒里了——”婆子替换掉食盒:“这才是您的午饭,您慢用,您慢用。”
这饭,不能吃。怯懦胆小之人,这个时候,不可能吃得下饭。
山月将食盒推开,双腿盘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厢房隔音太好,她听不见文氏的动静,亦无法判断这一招有没有给文氏耍:多半是有的,叫人无意义的焦灼等待、砍下的鸡头、染血的砍刀这些步步紧逼,不可能只考验她。
单独的考验,是没有意义的。
天渐渐黑下来,说好的第五日,快要转瞬即逝。
终于门被敲响。
秋桃张惶地一把将门打开。
婆子躬身:“柳姑娘,劳您移驾至正院堂屋。”
山月低眸,单手拎起裙角,抬脚跨过门槛。
秋桃像感应到什么,一把扯住山月的衣角,带了哭腔:“您早点回来。”
婆子言笑妍妍:“瞧桃姑娘说的话,你也去,主仆二人一道去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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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立时横眉,一瞬之间,在婆子目光回转之前收回目光,压低声音道:“走吧,秋桃。”
至堂屋时,文氏已至,许是被等待与血肉模糊的鸡头吓着,整个人弓腰耸背,缩坐在左下首。正中砍位端坐一姿容姣好、面目玲珑的妇人,妇人下颌尖尖,面容白皙,一双弯弯的柳叶眉黛青不化,穿着身正红色蹙金丝福禄寿三翁褙子,下着青绿苏绣缎面细马面裙,梳的牡丹髻,头发拢于头顶挽单椎,别一对金累丝镶宝石情欲镂空鸾鸟牡丹掩鬓,团锦簇、富丽堂皇,却看着端庄雅致。
山月垂眸行礼。
祝夫人笑了笑:“二位也算命大的,昨夜那金陵府送来的兰氏暴起伤人,将无辜路过的顾姑娘横刀毙命,今日顾姑娘以入棺为安送下山去——棺材都被鲜血染红了,死得真是冤枉。如今,各府四位得意绝顶的姑娘只剩下两位,倒叫人无端唏嘘。”
山月:?
横刀毙命?
山月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确定是银针刺毒将顾氏毒杀的,怎变成了横刀毙命?
疑惑按下不提,因祝夫人再次开口说话。
“既入选者锐减,官面上的话,咱们也无需多言了。”
祝夫人双手贴放于耳侧,“啪啪”拍了两下,有人呈送上两个蒙着红布的红漆托盘。
“最后一关,过者回家待嫁,明年择吉日嫁入我薛家,我那不争气的继子虽命格多舛,这一两年,却也靠着心狠手辣,很是出了几波风头,便是康宁郡王府上的小郡主也赞过他许多次,嫁给他,也算是一步登天、后生不愁了。”
祝夫人嘴角始终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再拍手两下。
红布被何五妈一把掀开。
恰好露出今日误送的那栟匕首!
“我找媳妇不是找仇家,为何寻上‘青凤’,也确是找不出听从我话的高门姑娘——做我薛家的人,首当其冲,就要听话顺从。”
祝夫人笑眯眯:“用这个匕首杀了服侍你们五日的小丫头——让本夫人看看,你们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顺从温良?”
(本章完)
第92章 杀红的眼
第92章 杀红的眼
祝夫人话音刚落,两个训练有素的婆子,一把拽过缩在后方的两个双髻小丫头,扯到文氏与山月面前。
秋桃胆子小,“哇”一声哭号起来,弓身像一只垂死的河虾,使劲往后缩:“不要!不要!”
秋桃两行泪刷刷往下砸!
既不敢太过靠近山月,却仍旧下意识地向山月求救。
“柳姑娘,求您别杀我!”秋桃在空中虚薅一把,眼泪鼻涕糊满整张脸!
哭完更觉张惶:求柳姑娘没用啊,这是考验,而她只是那道题.
那把匕首是解题的笔,而她只是一道题!
秋桃像自水中跃至陆地的小杂鱼,鳃盖翕动,露出挣扎的血红鳃肉。
她是人啊!她怎么能是一道考题呢!?
秋桃哭得几欲晕厥。
文氏的丫鬟没哭得这般厉害,却也是浑身抖抖抖,抖搂得发颤,呜咽藏匿于喉舌之间,不敢大声放哭,瘦削的肩膀头子不自觉抖动。
文氏不可置信地抬头,尾音发颤:“为,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
祝夫人仍笑着,眉心却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不悦,嘴角盈盈,语声轻柔:“你是在质问我吗?”
文氏立刻摇头:“不,不!小女不敢!”
祝夫人莞尔一笑,左手轻敛右手低低垂下的宽大云袖,作了个“请”的姿势。
好像在说“慢用”。
“慢用”这一场血腥的杀戮。
“慢用”这一场以人命为代价的考验。
放置匕首的托盘就在前方。
端托盘的婆子将托盘往两个姑娘身前怼得更紧一些,把祝夫人没说完的话说尽:“来吧,姑娘们,见了血也是大红,嫁衣也是大红——”
婆子动作生硬地将盘子怼到山月腰间。
盘子冷硬的边缘撞在山月的腰肉上!
山月始终低垂着眸子,目光定在略有斑驳的红漆榉木小方桌边角之上,眼睫随着腰肉的钝痛而微微颤动:薛家从牙行里将这几个小丫头买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让她们活——堡楼空阔人少,连灶房送饭菜的都说得一口流利的金陵话,偏偏这四个小丫头说的是当地的镇江话。
顾氏死了,兰氏逃脱,一夜之间,服侍她们的小丫鬟也不见了踪迹。
多半已经传了噩耗。
“动呀!”祝夫人温声催促,侧眸看了眼窗外的暮色:“天都黑了,难不成要僵持到明早去!”
文氏深吸一口气,余光瞥向山月:这素来闷声不吭气的,如今头倒是埋得比狗尾巴草还低!——昨夜那兰氏不知中了什么邪风暴起出逃,途中还杀了路过的顾氏!
她听说后,是既惊又喜,还有些遗憾!
惊,自然带有三分吓——好好的四个姑娘,怎么就一夜之间只剩两了?
喜,自然喜的是,竞争者突然少了一半!
遗憾的是,怎么当时兰氏只杀了顾氏,没将这柳氏一块儿给抹了?
真论起来,柳氏才是她们四个里最值得忌惮的,论相貌、论画技、论行止哪一样都是柳氏掐尖!若是兰氏能将柳氏一波带走,顾氏又岂会成她的对手?!
如今这个局面.
文氏急促地呼出几口短气,如今这个局面,叫她有些喘不上来气!
是杀,还是不杀!?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她当然知道来之不易——父亲虽是举人,可在这三步一进士、五步一阁老的江南,父亲连师爷都不够格,家中常年是吃不饱的,菜叶子里难见荤腥,父亲又脱不下长袍,只可带着她在市集卖画。
幸而,她于丹青一技上还算有些天赋,没几个月,求她画儿的人就比买父亲画的人多了许多。但,如今他们已过了江南书画初兴,百家争鸣之时,再想出头也难了。
家里头的瓦房只有两间房,一间父母的,一间她和弟弟妹妹的,棚上檐下漏雨,瓦片买了十几片,父亲却不敢踩高修缮,偏偏菜场门口的瓦工要收十个铜子才来帮忙,母亲嫌贵不想给——十个铜子,就拦住了她下雨不打湿、吹风不散发的祈愿。
她下头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本想靠着父亲举人身份,随意嫁个家里头有点小钱的生意人,这头伺候丈夫,那头自己还能画画卖钱,婆家的钱、卖画的钱都能流回娘家,弟弟妹妹总能睡上不漏雨的瓦房了。
命运,有时就是意外又惊喜。
在她母亲为她相看门口布庄的幼子时,官府的人竟在集市看中了她的画,先将她所有的画买下,知府夫人再约了她入幕畅谈,甚至将她父亲安顿到临近的呈海县做师爷.
“鱼跃龙门,就看今朝了。”知府夫人送她上堡楼时,帮她别了朵秋海棠在鬓间:“是回去卖布,还是诰命加身,当大官夫人,就看这一遭了。”
大官夫人,比知府夫人,还大!
若她能得嫁这个大官儿,等她省亲回乡,是不是知府夫人也要向她行礼!?是不是集市里的人全都要跪着给她磕头!?是不是再也不住漏风的房子,再也不吃白水煮的芋头、苦苣了!?
“动手呀!”祝夫人话语里多了几分不耐!
山月像是被吓了个激灵,哆哆嗦嗦伸手去拿匕首。
文氏一见,猛然抬头,贝齿死咬下嘴唇,抢在山月之前,一把将匕首捏紧在虎口,深吸一口气,手刚刚抬起再重重落下!
匕首刀刃狠狠地戳进了尽心尽力服侍了她五天的小丫鬟的脖颈处!
热血四下喷射!
“啊!——”小丫鬟凄厉惨叫,双眸瞪大瞪圆,全身像在静止的空中呆滞了一瞬,随后软软倒地!
一道热乎的、带着腥甜的血,飞溅到山月和秋桃的脸上!
秋桃吓得向后直缩:“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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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立时双腿一软,双膝扣地,当即瘫倒下去,眸色空白,语声带着崩溃的哭腔与呜咽:“不不不——不!我做不到!我不行!我不行!”
文氏却双目赤红,满目希冀地直视祝夫人,语音之中有藏不住的野心勃勃:“夫人,夫人——我是嘉兴府文清婉!夫人!”
文氏话音因兴奋而颤抖:“我!我是不是通过考验了?”
祝夫人一声轻笑:“考验?什么考验?”
“杀人!嫁进薛家呀!”文氏亢奋开口。
祝夫人略微垂眸,嘴角含笑,单手拿起身侧的茶盅:“是呀,你杀了人。”
嘴角一努,向地上躺着的还在抽搐的小丫鬟看去,慢条斯理道:“还是个良籍出身的良家子。你说,我是该将你送去镇江府官衙?还是返回原籍,叫你去嘉兴府听审呢?”
文氏的兴奋僵在原地。
山月单手撑于地上,冰沁的凉意从掌心缓慢地攀上手臂。
山月眼睫微颤。
一个真正怯懦胆小的人,怎么会烈酒冲伤口不哭呐?
同理。
一个真正怯懦胆小的人,在逼迫之下,可能会选择拿刀。
但她绝对没有胆量,杀人。
年底材料月、总结月来袭,工作较忙,更新不太稳当,希望大家谅解。
(本章完)
第93章 蜷缩的雾气
第93章 蜷缩的雾气
鲜血在脸上,被风吹凉,凝结成饱含腥气的血痂。
山月的鼻尖,紧密萦绕着这浓烈的血腥气。
文氏不可置信地直视祝夫人,言语间未见一丝客气和恭敬:“你说的杀了丫鬟就能嫁进薛家!”
祝夫人不急不徐地吹散茶盅碧波拂面,咬字清晰,语声轻柔:“我说的是,我需要一个温良顺从的媳妇嫁进薛家——”
地上的小丫鬟已经没了抽搐,肩头被血浸染湿透,衣裳紧贴皮肉,快干的血像嫣红的梅。
只有微不可见起伏着的胸腔,证明她还在生与死之间,垂危挣扎。
祝夫人柔胰如玉葱,长长的亮亮的指甲在空中虚点一点,堪堪落在小丫鬟的头上:“喏,你都杀人了,还称得上温良吗?你是听话了,却不温良,也不符合我的择媳标准呀——”
文氏手中还握着那把匕首,“腾”地一声站起身来:“你,你,你!”
祝夫人眼色一冷,婆子立刻冲上前,动作利落,一左一右将文氏肩膀大力扣住!
“啪嗒”一声,匕首掉落在地上!
文氏双肩快要脱臼了!
刚刚刀人的激昂和冲劲,早已消退,脑子如同被一整缸浆糊糊住!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她被耍了!
被耍弄了!
又突然想起后庭院放的那两只棺材!
如今一只装了顾氏,另一只还空着!
文氏猛胆之下生出几分惧意:他们会不会杀她?
应该是不会的吧?
她父亲到底是举人出身,听嘉兴府知府夫人说,另外三个姑娘都是伪弄的身份,只有她一人是清清白白的家世!
她有人撑的!
他们不敢轻易杀她!
“我,我叔叔是松阳县县丞”文氏双手被扣在身后,俯身梗着脖子道:“你们不可擅自,擅自动我!”
祝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以为多大的官身呢!”
祝夫人侧头与何五妈说笑:“米粒大点的芝麻官给我们家算账都是不配的——人还得去京师,在小地方待久了,目光就窄了,一仰头就那么丁点大的天,连天外有金龙飞升都难以想象”
何五妈连连称是。
祝夫人回过头来,笑颜如初,伸出手来,手指头尖勾起文氏的下颌,细看几分:“相貌倒是不错,性情也厉烈,不适合我薛家,倒是适合另一个吃人的地方。”
祝夫人指尖朝下一垂,何五妈便立刻躬身双手呈上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小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和微微敞开一条小缝的印泥。
祝夫人再度端起茶盅,不忙着喝,仿佛爱好不是喝茶,而是破坏平静的茶面。
“签了它。”
祝夫人笑容终于浅淡了下去,小啜一口茶汤:“认罪书、悔罪书、口供书你签了这些玩意儿,我送你去一个比薛家更富贵的地方。”
“什么.什么地方.”文氏结巴开口。
祝夫人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宫里。”俯身在地的山月,身形一动不动,耳朵却精密地捕捉到所有的信息。
等等,两个棺材!
山月如同被打通任督二脉——为什么只准备两个棺材!并不是因为祝夫人不敢杀唯一身家清白的文氏!
而是因为,这一场应选,选的是两个人!
在重压之下,迟迟不敢下手的人,是真正怯懦胆小的存在。
而,敢在如此匆忙的时间和沉重压力下,狠下杀手的姑娘,必定是个心机勃勃、不择手段的狠人!
这种人进宫去争宠,是最合适不过的!
在一开始,想要的就是两个人选!
“青凤”之中,四选二,活着的两个,一个进宫厮杀,一个嫁入薛家!
被放弃掉的两个,无论是谁,都会躺进那两口备好的棺材!
山月低低垂眸,翘长的眼睫挡住了她所有的神色,余光瞥见托盘中薄薄一沓急需文清婉签字摁印的文书,心下顿感了然:送进宫的人,一旦爬上高位,性情与地位的驱使下,最易挣开掌控、绝地反水!
祝夫人用文氏的首要前提,就是掌握住她的把柄!
恰好文氏身家干净,不似顾氏、兰氏和她,天生的屁股不干净,留了条尾巴。
祝夫人若要紧紧拿捏住文氏,有什么比她承认屠杀过良家子的认罪书,更好的证据?
一石二鸟,一箭双雕,草蛇灰线,深思熟虑.
“青凤”.“青凤”,比她想象中更聪明,也更残暴!
山月不敢轻易抬头偷视了,全力维持住崩溃、脆弱、无助、迷茫的那个柳山月。
“进宫?”
文氏如同在绝境之中窥觑一线光亮:“进宫?你要送我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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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何五妈对着文氏,抬手就是一耳光:“见夫人,要说您!”又躬身向祝夫人释道:“.不是正经‘青凤’出身的丫头,到底是缺点礼数。”
祝夫人不在意地勾唇笑了笑:“无碍,柔顺的脾性有贵人喜欢,烈性子的姑娘也有贵人中意——咱们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圣人,不也是个低贱的出身?他连喝的茶是冷是暖不介意,又怎会介意你啊您那,这些个细枝末节?”
祝夫人说到后言,拿帕子捂了嘴,明晃晃的嘲讽笑意。
何五妈再躬身:“是。”
祝夫人重新抬眸看向文氏:“大魏圣祖皇帝诏令,掖庭女子采选不得全部选中高门大户,民间出身的良家子需在掖庭中占据一半的数目——翻过年,就是咱们圣人登基的第五载,他是惯会做样子的,登基至今都没纳过妃妾,再好的孝顺名声也被他得了。”
文氏忽略掉被扇耳光的屈辱,目光炯炯地紧紧注视祝夫人,像在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诞生。
祝夫人很满意文氏的反应:“听内务司传说,明年掖庭将在民间择选三十名良家子充入后宫,凭你的相貌性情,我以为你出头不是什么难事。”
山月始终将自己克制得如一团无人在意的雾气,安静地蜷缩在角落。
雾气的触角蔓延伸展,她仿佛看到文氏的手蜷在袖中,不知不觉间竟重重地捏成了拳。
“.在哪里签字画押?”
隔了许久,文氏终于开口,声音既轻飘飘的,像漂浮上天的柳絮;又沉甸甸的,像坠进海里的秤砣。
(本章完)
第94章 红白的主仆
第94章 红白的主仆
文清婉如秤砣入腹,铁了心肝肺,以极快的速度签下诸多文书,在最后一张洋洋洒洒的认罪书,文清婉略微停滞,便即刻埋头摁下朱红的大指拇印。
文清婉抬起头来,春日带水的眸子像燃着熊熊的烈火。
她的脸是血红的——小丫鬟的血,像一把破空的刃,横亘她的鼻梁和双目之间。
她的手指也是血红的——卖身的印泥和在刀柄沾染的鲜血融为一体,以别人的生命为台阶,踏上了她向往的旅途。
山月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祝夫人很满意文清婉的反应,伸手又触了触文氏的耳垂,笑靥如地转眸同何五妈道:“耳比脸白,上有尖端,下有垂珠,照老人的话说,是为‘金耳’,乃大富贵之相。”
何五妈很顺着祝夫人话说:“她能走到您面前来,已是得了大富贵。”
祝夫人也很吃奉承,矜持抿唇,唇珠饱满鲜活。
她也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桩大事,身形向后一靠,随意地冲文氏摆摆手:“天黑了,嘉兴府的马驾已在堡前等你,也没带什么东西上山,索性就打着空手回去,往后你们一家的吃穿住行皆由嘉兴府负责,你原先那些个破烂也用不上了。”
何五妈立刻躬身附和:“咱们夫人最是心善大度,你入京后就知道了——咱们夫人便是在京师也是素有贤名的!”
文氏喉头哽咽,带着隐忍的荣耀低头称是。
文氏被带出门去。
地上的丫鬟躺在血泊之中。
祝夫人微不可见地蹙了眉头。
何五妈立时骂道:“眼招子不亮的蠢货!这玩意儿放这儿膈应人呢!——赶紧拖到后山喂狼去!”
婆子忙应声,一左一右拉扯丫鬟的肩头,暴力又随意地,像拖一坨似的往外拽,丫鬟耷拉着的脑壳狠狠地磕在门槛上。
秋桃顿时眸中含泪。
“泣——呜——咽——”山月抽搐哭泣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响起。
祝夫人这才想起来堂屋中还有人在。
“把那丫头也撵出去。”祝夫人指着秋桃,略有些不耐地摆摆手。
山月猛地抬起脸,白皙小巧的鹅蛋脸上,尽是恐惧与张惶。
“别,求您,别杀她.”山月哭道,伸手在虚空一薅,却不敢实实在在地拽住贵妇的裙角:“她她没犯错求您了.我,我,我.”
山月紧紧捂住胸口,又急又怕,快要上气不接下气地撅过去了。
祝夫人余光一瞥,何五妈立刻领会,伸手便握住山月高高抬起又垂下的右手,语带嗔怪:“瞧您这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夫人是吃人的妖怪呢!”
何五妈手脚轻缓,将山月慢慢扶起落座,笑眯眯的,却不失恭敬道:“咱们夫人不是喊打喊杀的人,她老人家是最通情达理的——往后您就知道了。”
山月懵懂抬头,试探性发问:“那秋桃?”
“还接着伺候您。”
何五妈笑眯眯:“您好歹是她的救命恩人,这份香火情,她得拿毕生来还呀——您出身贫寒,身边也没个贴心贴肺的丫头子,夫人做主将她划归到您名下,一来是给您一份见面礼,二来也给您一个在后宅中信得过的自己人。”
给了个巨大的恩典。
山月顿时陷入狂喜,目光投到秋桃身上像是在分享喜悦。
又转到祝夫人身上,眼神崇敬又感激。
祝夫人垂首饮茶,避开了与山月的目光接触。
这个人想要掩饰情绪时,会下意识避免与人眼神接触——山月在心中默记,只待回到松江府,在无字书上一并记下。
何五妈摆摆手,叫秋桃先回去:“去换身衣裳,喝口茶稳稳心神,你主子的路还长着,你也要打起精神来。”秋桃急匆匆外出走。
秋桃一走,何五妈态度更加亲切,掏出细绫绢帕,为山月轻轻擦拭脸上飞溅的血滴,语声温和:“论是秋桃、红桃、白桃.都是小事情,夫人的举手之劳罢了,您只要牢牢记得夫人的好、您与夫人是一家人您的路才会越走越顺。”
山月落座。
何五妈怜惜地躬身为山月低头擦拭:“唉,只可惜您这样标致的美人儿,配了咱们家那破天的杀神。”
“五妈——”祝夫人不赞同地开口。
何五妈忙躬身:“是奴婢多嘴,只是.”
何五妈左右为难地看了山月,又看祝夫人:“奴婢确不该背后私下议论御史大人,只是看柳姑娘面善貌雅,这才多了两句闲嘴。”
山月疑惑地抬起头来。
祝夫人好似天人交战一番后,隔了许久才开口说话:“别旁的倒也无事。只是我那继子向来性情暴戾,在御史台中素有威名,听说凡进了他御史诏狱的人,论你是宗室远亲,还是官员权贵,都是要脱层皮才能出来的。”
山月手应景一抖:“他,他敢给士大夫上刑?”
何五妈笑着反手握住山月的手,恭敬又亲密地把话传到祝夫人处:“果真是个顺从老实的姑娘,光是听‘上刑’二字,这指头尖尖就吓得冰凉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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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夫人回之一笑。
何五妈满脸的喜气:“往后咱们家里头婆媳相处,必定和睦亲密——您向来惋惜膝下没闺女,这不,如今天老爷垂怜,亲手把一个好闺女送到您跟前来了。”
祝夫人唇角勾着,唇珠嫣红,像一只藏在蚌里的红珠,把话题拉回前一段:“上刑?上刑算什么呀。去年腊月,就是这个时候,一个三品的布政使司老大人进了御史台的大门,就没活着出来——听说,尸体胀大酸臭,冤屈旺盛得卡在棺材口不肯入土为安,好几个人强摁着才把尸首压下去。”
山月身如抖筛,略张张口,带了哭腔:“他,他还敢杀人?”
“用的水刑。”
山月不自觉地发颤:“这样严酷的刑罚,竟也能给士大夫用上?圣人.圣人不管吗?”
“管呀,怎么不管?”祝夫人语气带了几分轻蔑:“圣人问责薛枭,薛枭反手拿出那老大人贪赃的账册,足有万两白银,老大人本也该死,薛枭才免了死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圣人罚薛枭由老大人长子亲自执杖鞭笞三十下,又赦了那老大人满门的株连之罪,这才将此事弹压下来。”
祝夫人“啧”了一声:“薛枭颜面尽失,在京中夹着尾巴做了好几个月的狗,直到康宁郡王求情,圣人才松口,重新叫他办事。”
山月惶恐道:“.连士大夫都敢用刑,我一介女流又如何经得起他磋磨”
祝夫人与何五妈对视一眼。
何五妈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先前夫人见他年岁不小,身边却无人服侍,送了一对漂亮温柔的姐妹给他,他却当天折断了姐姐的腿,烫烂了妹妹的手,第二日就扔到了夫人的正堂。”
山月脸色顿时煞白。
何五妈终将山月脸上的血渍擦拭干净,捧着山月精巧的下颌,忍不住赞道:“便是放在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样貌。”
紧跟着怜惜道:“若非他暴戾成性,照他的身世和官衔,又岂会在这个年纪还未娶亲?京中无人敢嫁,一怕自身难保,二怕给家中惹下祸端,咱们夫人也不愿荼毒不了实情的姑娘,这才求助‘青凤’。”
山月惊恐地看了何五妈一眼,嘴角嗫嚅,像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何五妈安抚地拍了拍山月的手背:“但是您莫怕,夫人既选了您,无论发生何事,夫人都为您做主,您千万要贴心呀,贴夫人的心,贴薛家的心,贴咱们江南的心。”
山月惴惴不安地低下头,隔了一会才抬起头来,闷了许久方带着哭声开口:“薛嚣.?是嚣张的嚣吗?”
何五妈想回答,却被祝夫人开口抢先。
“薛枭,鸟木枭。”
“意为,不孝鸟。”
【ok,替换完毕】
(本章完)
第95章 誓死的效忠
第95章 誓死的效忠
枭字,有许多种解释。
比如,山海经中的三眼枭,其状如枭而三目,有耳其音如录,三眼枭疾速飞翔中昂头张嘴鸣叫,形容极为勇毅。
亦有枭勇之称,汉书之中张良传一策,枭为最勇健也;淮南子原道中,为天下枭,意为天下之雄者。
当然,这是褒义。
这个字,在苍茫延展的史册中,更多的是贬义。
如,孟康曰,枭鸟食母,枭鸟其母为了提供食物助其生存,而不分昼夜的奔波喂食。但小枭鸟若没有吃饱,便会啄食其母,其母不动不挣,故,是为不孝鸟;
亦如,枭字者,鸟头在木上,是为恶鸟被捕后,斩首示众。枭首一词,便由此而来,是为酷刑之一,悬头示众。
什么样的父母,才会给长子取这样亦正亦邪、亦褒亦贬的含糊字眼?
祝夫人的回答,轻佻散漫中透露鄙夷与轻视:“他出生,他亲娘就死了,亲舅家跟着全族覆灭,便可知那厮是只命硬心狠、不吉不祥的不孝鸟——”
祝夫人挑了挑嘴角:“先前,京师城有人当他面叫过这名儿,被他一鞭子横抽出二里地。”
“后来,大家伙就不这么叫了,叫他另一个名——”
祝夫人与何五妈执帕掩唇,挑弄眉眼,相视一笑。
疯狗——
山月在心中回答。
“疯狗——”祝夫人憋了三分笑意,将这个答案宣之于口。
不知为何,山月胸腔之中涌出细微的、难以分辨的愤怒:任谁在襁褓之中被父亲冠名以“不孝鸟”,任谁尚在呱呱学语时便扛下生母的死亡、舅家倾覆天大的罪责——都很难不疯吧!?
山月将头低低垂下,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那条疯狗行事诡谲,且不可按常理推测,本夫人既选了你,自会为你撑腰。他若胆敢对你动粗伤你,咱们同为弱质女流,在后宅中应当互助互促,本夫人必拎着你去敲登闻鼓,不将他报复得官身一撸到底,咱们都白投胎成女身!”
祝夫人用一个“咱们”,一个“弱质女流”,迅速将山月划归到自己阵营。
山月垂首喃喃:“.是,是.就,就是不知道,小女可帮夫人做些什么.”
祝夫人勾唇一笑:“不急慌,咱们的香火情先结下,待我薛家上门提亲,三书六礼、媒妁聘言到位,你嫁与我家,自是会知道的。”
山月脖子前伸弯曲,呈现出听话的纤弱弧度。
夜幕深沉,祝夫人养尊处优许多年,许久未曾劳心劳力到这个时辰,柔荑素指纤纤长,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行了,收拾东西连夜下山去吧,秋桃那丫头赏你了,柳合舟刚死,柳家人不一定顾得上你,留个贴心的小丫头在身边能省不少事儿。”
山月忙起身告退。
山月一走,何五妈立时训练有素地为祝夫人卸妆散发,将牡丹髻上的赤金挑心寿桃累丝簪轻手轻脚取下:“.您让文氏别收拾东西直接下山,却叫柳氏去收包袱——奴婢蠢钝,没明白其中可是有什么用意?”
祝夫人斜了斜眼:“能有什么用意?文氏再差也有桩正经出身,撇下包袱里的破烂,精心装扮后,也能鱼目混珠。”祝夫人喉头中溢出嘲讽:“至于柳氏,她自个儿本身,就是个大破烂。”
“青凤”出来的,能有几个好的?
在这淤泥染缸里,什么手段没学过?有些人家送出来的丫头,比青楼妓馆里的还自甘下贱!
偏偏这柳家送来的丫头也没个心气儿,跟坨脏了的面团似的,揉圆搓扁都成——她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人,腰杆骨头是弯的软的,一辈子直不起身,全靠别人推着走。
也好。
总好过将文氏配给那条疯狗。
白瞎了文氏的气性。
祝夫人又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目光带了几分恍惚:“小莲,你说,那文氏和我年轻时,是不是有几分相像的呀?”
名唤小莲的何五妈忙“啐”了一口:“她什么身份,也配和您比!”
祝夫人无所谓地笑了笑:“现在不能比,往前,我比她还不如。她父亲好歹是有正经功名的举人,家里头平平静静,父母俱全,我却是”
祝夫人含糊掉后话:“若无‘青凤’,我攀上了阿晨他爹,我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儿过活呢?”
许是死了也说不准。
她原先在的地方最是折磨人,能活过四十岁的姑娘少之又少,寿终正寝的更是凤毛麟角
她那时候,就是文氏那副气性,不论生死,不论好坏,始终卯足一口劲朝上爬,什么时候爬出生天,什么时候算作数,什么时候咽了最后一口气,什么时候也算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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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五妈摇摇祝夫人的肩膀:“别想了,您别想了,都熬出来了。”
特意挑些高兴的来说:“等晨哥儿考取功名,将常家的小妹娶进门,那条疯狗被彻底赶出门去,您就高高兴兴做老封君,到时候儿孙绕膝、天伦之乐,乐得您日日找不着北!”
祝夫人撞了何五妈胳膊:“我才四十出头,哪就成老封君了!?”
又想起另一桩难事,祝夫人转了话头:“也不知晨哥他爹能怎么劝服那条疯狗点头娶亲——若那疯狗拗劲上来,坚决不同意,咱们都白做了工!——这事,还得要快,康宁郡王家的小郡主马上要出热孝了,若叫那疯狗攀上康宁郡王,薛家和我们一家三口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何五妈立刻温声安抚:“大人做事踏实,他说可以便一定藏了后手,必叫那疯狗就范的。”
祝夫人挂了笑意,缓缓点头。
山月折身回厢房,秋桃正背对着她收拾包袱,被门廊“哐当”的声音吓得一激灵,回头发现是山月,这才松了口气:“您可算是回来了!”
山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茶,仰头一饮而尽,目光落在空空荡荡的柜子里,随口问:“收拾完了?”
秋桃抹了把眼:“.本也没有多少物件儿.”提起包袱裹子:“您的和我的,都在这一处呢!”
秋桃带着哭腔“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实诚地“哐哐”磕了三个响头:“您的不杀之恩、救命之恩,小的没齿难忘,从今往后,您要小的死,小的绝不苟活!”
山月再倒一杯茶喝完后,这才觉得嗓子发润起来,垂眸随口道:“我没事干嘛让你去死?”
“比起叫你去死,我更想叫你去把衣裳换一件——”
山月食指虚空点向秋桃的裙角:“上面沾了好大一滩血,你从堂屋出来时都还没有呢——你刚从后山乱坟岗回来吧?文氏的丫鬟最后死了吗?”
(本章完)
第96章 裂缝的厚茧
第96章 裂缝的厚茧
秋桃慌乱藏起裙角,越慌越忙,反倒将一路沾上的融雪泥泞也显露出来。
秋桃张惶到喉咙无意识呛出一声嘤咛。
山月无奈地捏了捏山根。
这小丫头的胆小,跟周狸娘还不一样——这小丫头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利落刨死人堆。
“人死了?”山月压低声音问。
秋桃见山月并不怪罪,怂脖子嗫嚅道:“没死。”
山月讶异:“还活着?”
命这般大?那么大一摊血,刀插在脖子旁!
“还有一口气。脖子没流血了,我就把她拖到树荫下,又喂了两口水。”
秋桃伤感:“我拿了她的帕子,等往后我们安稳了,我给她立个衣冠冢——再多我也做不了了,只能保护她今晚别被野狼吃了。”
山月看秋桃的目光略有探究,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愧疚和心虚:今日她不杀秋桃,是算准了祝夫人这道题的答案;如果正确答案是杀了秋桃,她未必不会下手——她活在仇恨的厚茧中太久,无论是王二嬢,还是程行郁,还是这小小的秋桃,这群人前赴后继地帮她撕开蚕丝,斑驳零星的光点蛮横地、不讲道理地投射进来。
这不晓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隔了许久,山月才冷冷地伸手,揉了揉秋桃的头。
毛茸茸的,像只瘸了一条腿还保护着同伴的小狗。
说是连夜下山,便未有耽搁。
山林黑夜,松江府的马驾候在堡楼前,一路向南至松江府时已近天亮,柳家不知走通了哪处门道,宵禁的城门打开了一扇小小的侧门让马驾畅通无阻入内。
至柳府,白幡麻布还未清拆,柳家大管事态度恭谨地将山月引入府内,直说:“大爷请您好好休息,什么时候睡饱,什么时候去见他,缺什么想要什么直管说。”
山月低眉垂首,温声道谢:“您多费心了。”
柳大管事对山月的姿态很满意:见多了那些个一朝龙在天,凡土脚下泥的泥巴杆子,如今这个倒还算不忘本——只要一天没嫁过去,这一天都还悬吊吊地挂在半空,凡事都还有变数呢!
柳大管事满意的态度体现于,他人一走,就给山月送了床厚厚的蚕丝被。
盖在身上软和和、暖烘烘的。
山月却睡不惯:太过舒适会让人沉溺。
山月将蚕丝被搬开,重新盖上原先并不蓬松的被,闭着眼,脑子却一刻不停转地将所有事都过了一遍。
虽然才过五日,一切格局好像悄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原先她只是希望很大的“应选者”,如今她却摇身一变成为炙手可热的薛家准儿媳,这个身份对她而言拥有致命的吸引力,代表着她能顺理成章地进入京师,理所应当地半只脚跨入权贵所在的阶层。
平民,想要扳倒那些人,几乎是痴人说梦。
就算她成为训练有素的杀手,也不可能一把薄刃草草送那四个人归西——倒是很有可能出师未捷身先死,一现身就被山里山外的侍卫打回原形。
她只能找准时机、徐徐图之。
只是可怜了那只一出生便爹不疼、妈不爱的“不孝鸟”——她的复仇与他毫无干系,却要牺牲他宝贵的婚姻来买单。
等她死了,她必留下遗信,请他不必为她守孝,立时续弦也无可厚非。
山月一边想着,一边翻了个身。
木板床“嘎吱”作响。
这间厢房距离柳家灶房窖泡菜的茅屋很近,打开窗就是一股浓烈的白菜梆子发酵的酸味。
山月揉揉鼻尖,伴着酸涩的气味,心里却升腾起另一个疑问:传闻中疯狗一般不按套路出牌的薛御史,与亲父后母皆关系不佳,在众人零星杂碎的描述中,可知他是个一人死、无人拜的孤臣——这样的人,怎么甘心听从长辈之命,任由并不亲厚的父母摆布自己的婚姻?
祝夫人与薛太保,真的摆得平薛枭吗?
他们是摆平了薛枭后才发帖选人?还是先选了人,再寻机胁迫薛枭?
薛枭的态度,是否会成为此事的变数?
山月再翻一身,看了眼沙漏时辰,将脑中的思绪迅速切断后,一闭眼便即刻入睡。
天亮时分,山月并未拿乔,如往日的时辰,起床拜见柳环。
柳环详问堡楼诸事,山月三言两语据实回答,说到应选三关最后一关是“杀人”时,柳环抽了抽唇角:“京师的大爷们,玩得又又野。”又问:“除你外的其他人呢?都死了?”山月低头抿唇,食指搅弄丝帕。
“不能说?”柳环笑问。
山月结结巴巴道:“不,不敢.”
柳环手放在椅凳把手上:“那就一五一十说干净,便是今后嫁了,你也是从我柳家出去的丫头,娘家婆家孰轻孰重,你要多思三分,别胳膊肘向外拐,忘了是谁扶了你一把才借了一身好气力!”
山月这才低声道:“死了一个,跑了一个,镇江府出身的姑娘死了;金陵府选出来的姑娘跑了剩下一个好似会被薛家送进宫去做什么良家子。”
柳环反问:“良家子?”
山月忙点头:“据说翻过年春天,掖庭要在民间寻三十位良家子入宫。”
“做女官,还是做妃妾?”
“不知道呢。”山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说是掖庭采选民间德才兼备的女子,并不知道是选妃,还是选女官。”
柳环斜靠在太师椅上:不管是选妃,还是选女官,这都是难得一遇的大开宫门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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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选女官,也有很大可能为嫔为妃。
这意味堂而皇之在皇帝身边安插人手!
柳环眯了眯眼,冷笑一声:“咱们敬爱的赵大人存着私心哪!企图撇开我们这群辛辛苦苦为他驻扎在州府的‘青凤’,自己悄没声地干大事呢!这些要命的消息,是一点不敢放出来!”
如今圣人登基不到五年,一直都未曾采选,后宫之中除却贵妃一名、嫔两名,下头便只有两三个低品阶的才人、采女.大魏有律,掖庭之中需有一定数额来自民间的良家子,一为君主可知天下凡尘诸事,二为防范贵族大家弄权。
掖庭要招人,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放出一块大肉来,供众人撕咬争抢!
只可惜,这块大肉被京师里的虎霸着,他们这群鹰连肉味都没闻到!
这算什么事儿!
这算什么“青凤”!
索性叫他们这群州府的爪牙,安安分分为京师里那些个大人,当做尽脏事的洗脚奴才罢!
需要时,那群高高在上的老爷放张帖子,自会有人前赴后继地帮他们办理;
但不需要,或是利益足够大时,他们便将所有消息藏得又深又紧,生怕别人越过他们吃到肉!
山月觑着柳环的神色,惴惴不安道:“这,这是一桩坏事?”
柳环摆摆手:“不是。”
他如果不知道,那就是一桩坏事。
他知道了,那他必定要给松江府争取机会。三十个人啊,难不成松江府连一个都塞不进去?
柳环瞥了眼山月:“你做得很好,既顺利应选,还记下了关键内容,当赏——可有什么想要的?”
多半是些金银珠宝。
贱民出身的姑娘,只有这些欲望。
养的狗学会了站和坐,也应赏几根骨头。
山月抬起头:“小女,小女,小女想回程家收拾东西,画画的砚台还放在程家的。”
稀奇,狗不要骨头,只想要出去玩一趟。
也行吧。
尊重狗。
柳环颔首:“去吧,去一天罢,趁薛家还未来下聘,偷得一天算一天。”
听起来心绪很好的样子。
山月抿唇谢过。
她有些庆幸柳合舟已死,如今是资质平庸的柳环当家。
若是那眼皮耷拉的柳老大人还在,又怎么可能轻浮得,为了这么个无足轻重的消息就随意放她出门去?
(本章完)
第97章 甜甜的柿子
第97章 甜甜的柿子
打铁要趁热,趁柳环承诺还作数、心情还晴朗,山月紧赶慢赶在新年前启程回了一趟程家。
程柳两家路途不远,柳大管事还没高看山月到专门派个马车跟着的程度,更不愿意自己耗时间跟着,却又怕因失职中途出纰漏、捅娄子
在随便派个婆子监视和放任不管犹豫之中,柳大管事余光瞥见山月身后眼生的秋桃,笑呵呵问:“这位姑娘,是薛家给的丫头?”
山月笑着颔首:“秋桃。薛府的祝夫人特意赏的,是个能干的姑娘。”
柳大管事笑道:“祝夫人果真是喜爱您——您若得空将这丫头的身契给小的过过眼,小的为您写进嫁妆单子去。”
山月迟疑摇头:“.祝夫人并未将秋桃的身契给我。”
柳大管事笑眯了眼:这下可好,也不劳他派人手监视了——薛家的血滴子,不是随身跟着吗?
柳大管事一躬身,侧开让出个身位,请山月先行:“那小的就祝您与秋桃姑娘一日顺遂了——”
意思是好走不送。
秋桃的称谓从“那个丫头”变成了“秋桃姑娘”。
山月侧眸还礼,走出两步,压低声音:“你想不想柳大管事在你跟前听话得像条狗?”
秋桃愣愣:啥?啥?啥?听话?狗?她?还是那个看起来就油滑的大管事?
山月唇角微微挑起,面容上浮出一抹嘲讽的冷笑:“下下苦功,把官话学好,最好再带点京腔,你盛气凌人,他自会对你言听计从。”
柳家以为秋桃是薛家的心腹。
这个误会挺好的,可以误会下去。
秋桃显然没听懂山月的意思,但仍旧高高昂起毛茸茸的脑袋,坚决表忠心:“好!”
身后好像有条无形的蓬松大尾巴疯狂甩动。
山月携秋桃一路步行至程家。
如今程家后宅如今是程行郁生母庞姨娘当家,庞姨娘早已候在门口等山月,红光满面的样子全然不复在段氏手下过活时的唯唯诺诺,一见山月便满面笑意地迎上来:“东苑一早就收拾好,郁哥儿说您今日来收拾东西,二嬢、黄栀、周姑娘几人一早就候着您了”
不知是山月错觉,还是确是改天换日。
如今的程家有种蒙纱揭面之感,像那层罩在院落上方的灰纱被一把揭开,终可见蓝沁沁的天和白的云。
原先两个巧之晓之姑娘都被程行郁做主打发回乡了,一人发了三十两银子,程巧之哭天喊地找地方上吊,程晓之默不作声地把妹妹从梁上背下来,也不知说了什么,两人灰溜溜地回去了。
程二老爷不敢再争——程行郁一战成名,城里都叫他程神医,街头末巷的百姓对他那叫一个仰望尊敬,再加之新知府柏瑜斯站台背书,程家内部十分太平。
外部,托山月的福,柳老大人一死,柳环丁忧,也操心着薛家“青凤”绛帖的事,江南官场其他州府不谈,松江府顺势被柏瑜斯寸寸蚕食,掌握在手中,局势稳中有变,对程行郁而言却也是好事。
林越越的“胎”也被默不作声地落了下来,程行郁还将她留在了程家,却不是在后宅,而是放到郊外惠民药局帮忙。
庞姨娘一边陪山月走入回廊,一边将上述诸事道了个遍:“.大家都好,只一件,郁哥儿越发清瘦了,我看着都着急,却又不敢劝.”
嘴上这么说,面上却未见几分真心的焦灼。
大抵是知道程行郁一项身体不好,“担心”说厌,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山月垂眸拐进东苑,老老少少三个女人一并等在门前,不过大半个月,却如隔三秋,饶是杀人如麻王二嬢也赤红了一双眼,狠掐了一把山月:“痛不痛!”
山月:?
虽然不解,但老实回答:“痛,明天可能会青紫。”
王二嬢伸手环住山月:“痛就好,痛就好,痛就证明你还活着!”
山月:.如果只是为了证明她的死活,其实可以换一种伤害性没那么强的办法
王二嬢尚且红着眼眶忍泪,周狸娘却已哭得决堤。
黄栀嬉皮笑脸地跟山月问了个安,再反手指向周狸娘:“我证明,麻猫儿着实挂心您,都没时间垂涎二郎君的美貌。”“我,我,我不是垂涎,我只是欣.赏.”
周狸娘哭得更厉害了:“还有.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麻猫儿”
山月默然。
挺好,她挺忙,大家伙也都没闲着。
进了里屋,山月见东苑正厢里摆了好几个箱笼,都是大家伙收拾妥当的包袱。
山月却道不着急:“.薛家一日不下定,这事一日便充满变数。程家如今改天换日,是个安稳福地,你们既可停居此处,也可四下散开,二嬢可回‘过桥骨’,狸娘可以跟随二嬢,黄栀留在程家也未尝不可,这后院总是缺人手的。”
山月此话一出,立时迎接三双讨伐的目光。
“你不带我们进京?!”
“我不想跟着二嬢!她天天说我是好色麻猫儿!”
“程家月例银子可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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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异口同声。
庞姨娘挠挠头:其余两个人没感觉,但黄栀
庞姨娘愤愤不平起来:黄栀的月例比她都高了!还想作甚!
山月又是一默,后背陡生出“她是负心汉,负了许多人”的冷汗,那咋办?都带着吗?京师绝非什么福地洞天,帖子上“暴毙”二字尚在眼前,她所在意之人,她一个也不想带,便是秋桃,也确实是没法子,卖身契还在薛家捏着,不跟着去不行。
“之后,再议吧。”山月沉声道。
一扭头,便见一白布麻衣、宽袖长垂的瘦削男子疾步而来,与之而来的是淡淡药香与木屑纷杂的清香。
东苑姑娘太多,程行郁站立其旁,略一拱手,便不再前行,只是声量略高:“.驴车备好了,山月姑娘可换衣随行。”
原先程家有马车,是不合规的,程行郁接手后,马车换为驴车,排场没有了,费却小了许多。
山月换了件周狸娘的衣裳,自侧门而出,坐上驴车一路向城东驶去。
程行郁从袖兜里掏了一只火红的柿子。
柿子软甜,程行郁不费力地分成两半递给山月:“你只有一日,时间太紧,便没有备饭,你拿去垫垫肚子。”
说完便单手捂住胸口,一张脸憋胀得通红。
“想咳嗽就咳,越忍越难受。”
山月接过柿子,丝丝缕缕的果肉瞬时融解在口中,随意擦了擦手,帮程行郁单手拍后背顺气,目光平淡却温和:“不要守着个药铺反倒没药吃。素日该歇息得歇息,自己都是大夫,明明清楚硬撑苦熬的坏处。”
程行郁侧过头去,猛地咳嗽几声,却硬生生地忍住了,摆摆手,云袖拂过膝上:“你能歇吗?”
山月不言:无时不刻,她那根弦,不是紧绷着的。
程行郁笑起来:“那你应当理解,我也不能歇。”
二十岁就死了,他还有几年能救人?
他们两个人目标不同,但朝目标前进的拧劲是一致的。
迟到的新年祝福!!!
2025年第一天,经历了爆胎,换胎没拧紧,队友给人类幼崽喂错药送医院等一系列乌龙,终于过完了。
(本章完)
第98章 漂亮的小银鱼
第98章 漂亮的小银鱼
程行郁没将话说出口,但山月明白其意,看程行郁的眸光多了几分闪烁,轻咳一声:“虽说灯油耗尽,明照四方,却不如细水长流、涓涓而动”
山月难得劝人。
程行郁一笑,露出净白的牙齿和泛白无血色的薄唇,抛开一身泛着清香的药味与袖口棕黄的药渍,看上去不过是个较为清瘦、俊朗温润的少年郎:“你在担心我。”
山月自然颔首:“庞姨娘说你入夜不睡,鸡鸣前起,日日如此,即是康健之人也难捱。”
山月点头时,圆润精巧的尖尖下颌,就像敲锣的槌,一下敲在心坎上。
山月点了三下头,程行郁心尖便响起三声锣。
锣声震天响。
程行郁将头缓缓移开,目光随着向后撤退的街景应接不暇地转动,隔了许久才说了声:“知道了,从今天起,尽力早些睡。”
将话锋一转:“魏姑娘好了许多,前两日就能吃下肉糜和稀粥了,这两日我没去瞧,应当无大碍——”又说出诊断:“看着确像是疫病。”
山月手一紧:“疫病,不是没了吗?”
程行郁笑了笑:“哪有这么轻巧?若这么简单,那还有什么大疫?当初薛.“
程行郁不自觉地将这个名字含糊过去:“.下手果敢,将城中的尸体全部烧尽,这才止了源头,柏大人也处事明智,早早在郊外设了医棚,才将此病拦截断了根儿再往南走,好些州府如今才开始发作,等天气暖和了,立春后或许能彻底缓和一些。”
江南各地经贸来往频繁,这地便绕着江南打转。
听说北直隶得此“冬泄病”的病患较少,许是跟南人抵触北上多有关系
嗯,因此病在寒冬疾发,病情以吐泄为主,大家都代称它为“冬泄病”。
病理病情,就是这般有趣。
不仅与其病本身有关,还与经贸往来、地域间距、饮食结构有很大的关联。
山月道声谢:“谢您照料她。”
程行郁笑了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就算无你托付,我为医者也必当尽力救治,更何况魏姑娘本也救人无数。”
只是,有了你的托付,他才会强拖病体,冒暴雪,一日两次亲至施针。
这次急发的咳喘,便是因那几日的风霜而起。
正如他所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他这份隐匿的见不得光的情谊亦“不足挂齿”。
山月又想起那根保命的毒针,再次向程行郁道谢:“.还好当时你在白玉膏瓶身下藏了毒药和针,否则我必死在平宁山。”
山月手腕烫伤时,趁程行郁施针将藏匿的纸条顺到了他手中,才有了白玉膏瓶底加厚,方便藏匿毒药和针的后招:平宁山一行,必定凶险,拼的就是你死我活,若她实在活不成了,那大家都别活了!薛家夫人地位尊崇,又带着血海深仇,她一条贱命一套一,也是赚!
——当时怀揣的是,这样的想法。
谁知,在顾氏手背用上了。
不为玉石俱焚,只为存活自保。
这还是山月头一回动手杀人,程行龃与柳合舟的死,迂回委婉,从头至尾都不见她的蛛丝马迹。
当夜,她眼见顾氏七窍流血而亡,原以为至少会做个噩梦聊表敬意,谁知一觉香甜,顾氏的魂魄便是想入梦恐吓,也实在投报无门。
她素来凉薄,在亲娘去前,便因寡言少语,不喜与人交道,在依赖人情往来、热闹乡间,素来不得长辈乡亲钟爱,她那号称“文人雅客”的亲爹,每每醉酒便拿筷子头戳她的额头:“.侬都对不起侬这张漂亮脸蛋!”
又趁着醉意来掐她嘴角:“侬笑啊!要笑啊!笑起来更漂亮啊!”
在她嘴角被掐青前,娘总会及时出现,一筷子抽到她爹的手背上,然后一边扶她爹进屋躺下醒酒,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喝点马尿就巴子!往后不许喝了!不如拿这个钱多读两本书咯!”
她的血天生就是凉的,不会笑的,甚至自小就懂得冷眼旁观,她爹的无用轻慢,她娘的鲁钝肤浅,乡里乡亲对她们外来一家的猜忌和轻视.
高高在上地自以为看透所有,以为自己不在三界中、跳出五行外,阖家阖村最是聪明绝顶.
瞧不上亲娘的张惶浅薄,更瞧不上亲爹的懒怠无能,她这样不忠不孝之人,最后落了个六尺之孤的命运。
所以,老天爷留她一命来赎罪、报复,恰是无比英明。她这样的人,活像这尘世的过客,血泪沾身亦无情无感;
水光却不一样。
山月下驴车,城东的翘头巷弄已至。魏如春一身洗得泛白的大红袄子,脚下踮了只小矮凳,在青瓦下挂大红灯笼,身旁摆了一张低矮的旧木四角小桌,上面零星摆放着剪子、折起来的对联、熬得黏糊糊的浆糊.
养娘魏陈氏高声张罗:“别站太高,小心掉下来!”
养爹陈大夫瘸着一条腿,歪身贴着墙根站,乐呵呵地抽旱烟:“如春从小跟猴似的,山腰上跌下来都好生生的,这才多高?我看你是人没老,嘴巴老了,话才会这么密!”
魏陈氏张掌作势要打。
一个灵活的矮影适时蹿出,双手呈上一只布鞋,谄笑:“娘,你用这个,用自个儿手打人,疼呢~”
陈大夫一声“嘿!”:“个兔崽子!老子揍死你!”
一家人,在青瓦黛墙下,闹作一团。
山月平静地垂手而立,不自觉地唇角勾起:水光就不一样,自小就讨人喜欢,灵动快乐,直抒胸臆,从不向任何人吝惜泛甜的词句,就像一条懒懒游动、璨璨闪光的小银鱼儿。
老天爷是真的开眼。
留她报仇,留水光安享人生。
还赐给水光这样好的一双爹娘。
当真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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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如春最先看到山月,圆眼珠子猛地一亮,在矮凳上冲山月伸直手臂猛猛招手:“姐姐!程神医!”
山月站直身子,抬了抬手,再笑着与魏陈氏、陈大夫见了礼。
魏陈氏赶忙撞了撞身侧的丈夫:“这便是这间宅子的主人家!”
陈大夫认识程行郁,却不识山月,说起这处宅子的主人家才反应过来,赶忙把旱烟锅子灭了,瘸着腿朝前赶,躬身给山月作揖:“感谢姑娘!感谢姑娘!若非姑娘,我们一家四口哪里找得这么好的庇所!如春那丫头和我媳妇又吐又拉,夜夜发高热,那浑刀杀的店家无良德,哈搞遭搞的,促寿地泡子打眼,把屁眼事坏事烂键没”
骂起来就是没个完。
且用的皖北土话骂人。
山月听四川话骂娘听习惯的,如今听皖北话骂人,也觉杀伤力不小。
小小个头的魏陈氏红着脸,恶狠狠捅了捅丈夫的腰间:“闭嘴吧!求你不要在姑娘跟前骂里骂外了!”想了想又道:“人家贺姑娘也听不懂的了!”
魏如春从矮凳上“噗通”跳下来,大圆眼眨巴眨巴,甜甜地字正腔圆解释:“我爹在骂那掌柜的乱来,死得早,屁股钩子迟早要烂掉。”
魏如春转头同养爹展开讨论:“还有他儿子也是个坏心烂肝的狗东西,他屁股钩子也要烂掉——他把咱们包袱扔出来时,还把我的小玉兔子砸碎了!”
“轰——”
魏陈氏天都塌了。
“魏如春!不要!在!贺姑娘!面前!解释!你爹的脏话!”魏陈氏爆发狂吼。
小矮萝卜丁非常盯眼色地恭敬呈上另一只布鞋:“娘,您一只手一只鞋,您双鞋女侠士,打得老爹和姐姐屁滚尿流。”
魏如春右手一抬,小矮萝卜丁的脖子就极为娴熟地卡进了她的胳膊肘。
来自姐姐的压制轻巧开始。
“你,再,给,我,说,一,遍,呢?”魏如春圆眼眯成两道弯月。
小矮萝卜丁双手朝天胡乱摆动,呼叫道:“大王大王!如春女大王!小弟错了!小弟知道错了!”
山月低下眼眸,她怕她藏不住眼泪。
是条小银鱼。
是条在山野里奔腾、在旷野里欢腾、在爱与被爱中,汲取了足够多的生命力与养分的,漂亮小鱼。
(本章完)
100.第99章 急切的归人
第99章 急切的归人
如春女大王得意洋洋放开小矮萝卜丁钳制,简单收了收杌桌上的剪刀和对联,邀山月进屋吃火锅,朗声报菜名:“.我娘炖了酸萝卜老鸭子,汤锅拿来煮窖起来的冻梆子菜、猪血、小肠、腰子.”
报的都是她爱吃的。
如春女大王一边报,一边流口水。
魏陈氏脸都红炸了:“贺姑娘,也备了猪肉和羊肉片子。”
个死孩子,尽报些不值钱的咸菜、下水——明明也特意为贺姑娘割了猪梅和一整支羊后腿来的!
山月抿唇冲魏陈氏僵硬一笑:她好久没这么真诚地笑过了,似乎略显生疏。
魏大夫瘸腿,拿拐杖赶人,张罗着往里簇:“.这天冷冷的,贺姑娘快请进吧,里面烧着炭呢!”
请,请个大头菜!
这就是人家房子!
用你反客为主请人家进去呀!
心里有点数呀!
魏陈氏在心中咆哮,脸上的笑与山月的僵硬异曲同工:“我们从深山老林出来的,在礼数上略有欠缺淳朴,比较淳朴。”
噢,找到源头了。
水光随了她养爹,有种如出一辙的,未被尘世污染的、清澈的迟钝和耿直。
山月却想起在面对病患时,水光敏锐又委婉地照顾女病患的样子。
爱人如养。
魏家真的把水光养得很好。
屋内雾气腾腾,被魏家一家人收拾得干净利落,狭窄堂屋里只能摆放下一张四方桌和几只独凳,连照镜和水盆、书架寥寥几件家具都紧贴墙壁摆放,小心翼翼地不过多占据地方。
原先这处房屋,是山月长赁下来,供她自苏州府至松江府打探时的居所:驿馆不太方便,需登记路引和名帖,她一介女流频繁出入两府,本就引人注意,为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山月索性在松江府租下一处别院,当然,借了老陆的名号,毕竟这世上一介女流自己租房子,也是桩奇事。
山月向来无心安排吃喝或穿着,更不在意住行。
这翘头弄的房子简简单单的,有灶台煮面,有桌子吃饭,有床睡觉,有茅厕方便就行了,除了东厢,其他地方都只是盛放躯体的匣子。
如今魏家人住进来,短短六七天,照镜磨得锃亮,书架横梁缺的漆被补好,浸水的屋顶被刮掉了墙皮,重新粉上腻子,连书架上都摆了一个空酒瓠,里面插了两三支腊梅。
这房子,一瞬间,活了。
现今,四方桌上摆着只小铜炉,“咕噜噜”翻滚,汤底升腾的水汽一股脑直挺挺地冲上房梁。
魏大夫先提一杯:“敬那挨千刀的黑死心眼屁的程老头归西!”
他的腿,就是被程家使坏弄瘸的!
魏陈氏一巴掌拍到丈夫胸前:夭寿啦!大过年的,第一杯酒敬死人!
余光瞥程行龃:那程大兴再坏,也是二郎亲爹的呀!
目光里程行龃没什么反应,却瞥见山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敬程大兴,这杯酒,得喝。
烧刀子呛口,魏大夫都呲牙咧嘴地放杯子,山月却无动于衷。
魏如春豪情万丈举大拇指:“姐姐好酒量!”
山月斜勾唇角:那就等姐再给你表演个空口吃朝天椒。
第二杯酒提起,魏大夫道:“再敬二郎苍生大义、医者仁心、惺惺相惜;贺姑娘慷慨解囊,解囊相助,助助.驻颜有术!”
魏陈氏绝望闭眼:丈夫尽力了,她知道。
魏如春继续豪情万丈举大拇指:“爹爹好文采!”
山月:?水光怎么什么都赞?也太盲目了吧?
她刚准备开口接成语,却被魏大夫最后的提酒打断。
“第三杯,敬这厌嫌的世间!”
魏大夫两杯酒下肚,脸上浮起两抹红晕:“我卖给程家的是好药材,程家装进袋子就说是坏药,只给我两文钱我去求个公道,反倒被县令不分忠奸地打了十棍!第三日就被人蒙着头打断了一条腿我不信这个邪的,跟着二郎一路告过来,却处处吃闭门羹”魏陈氏下意识去捂魏大夫的嘴,想了想,这不在外头,在屋子里头,四下门窗都关上的,便随他去吧。
日子过得苦的穷人,喝醉了酒,关上门骂骂官衙,不违法吧?
魏大夫拍桌板:“我十三岁跟我爹挖药,挖的药救人无数,就连县太爷的老岳丈也吃过我挖的药!穷人吃药,我要么不收钱,要么只喝他一碗粥,我没损过阴德吧!?我怎么就,怎么就瘸了呢!”
山月仰头把三杯酒陪完。
程行郁想了想也陪了三杯。
魏陈氏担忧:“这酒喝着水,后劲足,是巷尾那家自己烤的粮食酒——姑娘和二郎都饮慢些。”
魏大夫再把酒斟满:“这群官儿,坏!这群有钱人,也坏!最可恨的是,那县太爷明明是从我们村辛辛苦苦读书考出去的,家里头一穷二白,吃的是乡亲们送的鸡蛋,盖的是乡亲们赠的被子,读书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念乡亲们,可等他考上了科举,当了官——和那些鼻子翻上天的官儿又有什么区别!”
江南经贸繁华,四通八达,书画教育皆昌盛热闹,面上如烈火烹油,却不知这盘根环旋如根深大树一般的江南士林早已土腐泥朽,在看不见的地方散发着恶臭。
魏大夫额头抵住酒杯,隔了半晌才打了个响嗝儿,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吃吃吃!吃羊肉后腿片!吃滑肉!吃吃吃!别听我喝醉了就咧嘴胡哔哔!”
魏大夫哈哈笑:“咱们最后喝团圆酒时,再敬新年吧!”
气氛松懈下来。
魏陈氏看了眼丈夫:牢骚是要发的,连牢骚都不让发,人呀,才真的是从要被逼疯掉。
其间,魏陈氏同山月道:“.等明日我们就要走,今天都腊月二十八了,不能赖在别人家过年的呀。”
不算突然。
在山月上堡楼之前,若非水光和魏陈氏突发患病,魏家人早就要走了。
山月目光从吃了肉、喝了两口酒,小麦色的脸上红彤彤浮现两坨粉团的水光身上掠过,垂眸用素绢帕子擦了擦唇:“待年后再走吧,过年难得找到愿意出行的驴车,过完年再回去,路上也暖和些。”
魏陈氏想了想,不再坚持,却坚决道:“那我们要按市价付赁费。”
山月并不推辞,微微颔首:“行的,都行。”
不给钱,魏家人住着也不心安。
魏陈氏松了口气:这位贺姑娘看着冷峻,却是个热心肠,待他们家尤其好。
魏陈氏面对山月,比初见时惧意少了几分,多了几分亲切,笑问:“前几日您不在松江府。听庞姨娘说,您被长辈带着相看去了?相看如何?可有眼缘?”
程行郁正与魏大夫聊药,耳风捕捉到魏陈氏的发问,脸上的笑一僵,迟疑片刻后,将酒杯郑重放下。
山月虽吃不出酒的辣劲,但不意味她没有醉意。
趁着难得的尘世烟火气,她允许自己松懈半刻,回答这个与魏家人无关的问题。
山月笑笑:“尚且不知呢。许要翻过元宵,才有定论吧?”
倒不必翻过元宵。
大年初五之夜,薛府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精干的门房拿着柳枝笤帚扫雪,年轻的婢女皆五官端正,一身着红艳艳的夹袄绸缎褙子,脸上破例擦了脂粉,挂着适度喜庆的笑意繁忙进出。
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破千里飞雪,急促而至。
不多时,御史台正三品治中御史薛枭,靛青便服着身,撩袍翻身下马。
偏飞的衣角卷起阶下的积雪。
积雪和泥,扬天而动,只显来人旅途辛苦、风尘仆仆。
(本章完)
101.第100章 酆都的鬼使
第100章 酆都的鬼使
过年回乡,人之常情。
大魏春节假期一个月,每年封印日在腊月十九、二十、二十一三日中择一日,开印择在正月十九、三十、二十一三日中择一日,称为“腊月官府封印,至新正月始开”,期间一个月,除却各省、州府、县三级地方主要长官,其余官吏均可休假,可离开驻地回乡过年,亦可关门修养生息。
薛长丰官至太子太保,领正一品三公衔,位高却权轻,自可回乡:太子太保,便是太子之师,如今朝中连个太子都没有,他教谁去。
故,本年腊月十九封印后,薛长丰不愿特立独行,便与六部长官保持一致,在京师留滞至腊月二十一方,启程返回老家镇江府。
妻子祝氏前行一步,提前回乡打理。
薛家清流立世已有百年,专研于律法一行,四十年前问世的大魏律第三版即出自家中老爷子之手,如今老爷子过了身,几个叔伯也陆续致仕,他这一辈只有三人出仕做官,到下一辈.
罢了,下一辈不提也罢。
薛长丰晚上不喝茶:自官途上无甚大前程后,男人总喜欢在一些奇奇怪怪的领域钻研下去。
薛长丰如今喜欢捣鼓各色药膳用以泡水服用,这两日回乡适应水土,泡的皆是干山药、鸡头米、茯苓、薏仁等调理胃肠亦药亦食之物。
薛长丰啜了一口,待侍女陆陆续续将剩饭菜撤下,才捡起刚刚妻子祝氏的话头:“.柳合舟我有印象的,在四品知府上干了一辈子,不功不过,才退下来没两年,怎么就过身了?”
祝氏拿银剪子剪线,剪不断,便攮到薛长丰跟前,叫他帮忙。
“还能怎的?人老了,哪日死都不稀奇。”
薛长丰顺手剪断丝线,熟稔地拿到烛火上燎定收尾,递还回去:“柳家是不错的,两代人都零零散散做着官,若能娶到柳家姑娘,也算是那孽障的福分。”
祝氏利索穿针,食指戴银顶针使劲把针穿过厚厚的騘毛鞋垫——三公夫人亲纳鞋底,放在哪里,也算是个奇闻。
“可千万别提了。我拜托人在金陵府、镇江府、松江府、嘉兴府都寻摸了一遍,金陵府那邱夫人嘴上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却四下使绊子,送个没教养的姑娘来相看,也不知是瞧不起大郎,还是瞧不起我们薛家。”祝氏连连摇头。
金陵府送个女杀手来应数的事,在“青凤”要告一遍,在家里头也要上一遍眼药!
这事想想就骇人。
万一那女杀手突然暴起,危极到她的性命,如何是好?
总之,不能要金陵府好过!
薛长丰笑了笑:“左不过看我是废太子的老师,在当朝得一辈子蜷脚,才敢欺辱过来罢了。你也甭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日子还长,且看吧。”
祝氏嘴角含笑,手上飞针走线,动作娴熟,目光温柔。
薛长丰探身握住祝氏的手:“万幸还有娘子你不弃不离,陪我这老儿过一年三冬。”
祝氏笑眸嗤道:“你若是老儿,我看满京师一阁六部的大人们,全都得当作将入土的腐朽!”
笑颜弯弯下,舒展地叹口气:“等大郎娶了亲,晨哥儿步上正道,你尽管做你的小老儿去,论你是垂钓泥塑,还是寄情书画,还是吃酒喝烟,你看我还管不管——”
自然垂下的门帘被一把掀开,呼啸的北风像瘪嘴的茶壶里热腾腾烧开的水,尖叫着灌进暖和馨香的室内。
满屋的恬和温情,因来人,戛然而止。薛枭大剌剌撩起门帘,他身量太高,只能略微低头才能避开门框。
这样看过去,便见他斜睨垂眸,一副很是不屑羁傲的模样。
薛长丰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的茶盅重重搁放在木桌上,眼角不觉眯起:“御史大人,你素日办案也不敲门?不通报?”
薛枭单手放下门帘,神色未动半分:“我御史台办案,便当天子亲巡,太保大人久居庙堂,这种常识也不知道吗?”
薛长丰一声冷哼:“老夫向来行正坐端,又岂会与你御史台打交道?”
“千百朝臣是否行正坐端,升迁调动时,不由己定,但交我御史台定断——”薛枭脸上浮现过一丝讥诮:“太保大人数年未得升迁或平调,自是不需我御史台出具品信的。”
如今群臣升迁调动,均需御史台出具“言行矩廉”的品信,品信敲章,送入吏部,才算升迁、调动流程完结。
这是新帝登基后,力排众议定下的规矩。
薛长丰当下冷笑出声:“前昭朝,宦官当代,鹰犬横行,东厂耳目遍布朝堂,锦衣卫飞鱼服无上荣耀,朝臣朝可为士大夫,暮便成刀下鬼,如今你薛枭薛大人,倒是颇有昭朝锦衣卫都督齐可风之遗风。”
东厂、锦衣卫可不是什么好词!
那齐可风可谓是遗臭百年,以惨绝之刑待士大夫,在朝中排除异己、树置所亲,甘为暴君之鹰犬耳目,史书乃后代读书人传记,清流掌笔,自将他写得万千丑恶。
以薛枭比拟齐可风,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他:“挟势弄权,擅专鬻利!”
要骂的,就是你这条好狗!
把天下读书人的脸都丢尽了!
把江南士林的脸都丢尽了!
把薛家的脸都丢尽了!
薛枭拱手谢过:“承太保大人吉言,微臣必力争上游、要做就做那人上人、官中官。”
手自然垂下,却听“咔哒”一声,似是刀剑出鞘之声。
“只是,不知太保大人将我比作齐可风,那将龙椅上的正元帝,比作谁?听信谗言的朱由检?还是自献妻女的宋钦宗?”
薛枭单手后背,隐有寒光剑影:“春日佳节,正是御史台览观风俗,察吏治得失之际,微臣不介意将太保大人此言行修书一封,飞鸽回京。”
父子之间,刀光剑影,时刻要致对方于死地。
薛长丰重掌拍响桌案:“逆子!你将你恩师送入诏狱犹嫌不够,还企图构陷污蔑你生身父亲吗!”
薛长丰单指向薛枭,高声道:“当日理真大师道你‘酆都鬼使,天绝近人,六族断裂,不悌不义’,当真是分毫没有断错!”
今天有点短。
(本章完)
102.第101章 还有人吗的询问
第101章 还有人吗的询问
“酆都鬼使,天绝近人,六族断裂,不悌不义”——
短短十六个字,让他尚在襁褓中,就被定夺一生。
十二岁的薛枭,暗藏于道观梁上,隐忍捏拳;
而二十四岁的薛枭,薄唇讥诮挑起一抹轻慢的弧度,语声带着希冀对方解释的期待:“六族?哪六族?”
期待归期待,却不给对方留下回答的时间。
薛枭反手将木雕薄刃茶刀搁在四方茶案上,略有兴致地掰手指数数:“母族?已经亡了。”
“妻族,尚且未知。”
“恩师,也已流放。”
“还有谁?”
“父族?”
薛枭的讥笑,流露出几分遗憾:“真可惜啊,我的父族还在。”
他早已不是十二岁的少年。
时光推着他攀梯触云,一步一步朝上登。
梁上少年的隐忍不发,是因还在意。
当什么也不在意时,任何人也伤不了分毫,无论是肉身,还是心神。
薛枭的语调低沉,缠绕沉甸甸的笑意:“若理真大师尚在,我必三跪九叩首请他老人家算一算,我那父族究竟何时消亡。”
“啪——”
薛长丰被激怒!
一巴掌狠狠拍在木桌之上,却满脸涨红、双目赤红,喉头梗阻,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向来能得朝中一句“谦谦君子,中庸温厚”的雅号。
先帝朝时,若无这句赞誉,太子太保的位子也给不了他。
中庸温厚这样好的品德,如今在这竖子眼前,讨不到一分好!
朝中皆称这竖子为“疯狗”。
君子与疯狗,哪里能纠缠得休?
薛长丰胸腔里熊熊烈火中烧,却在暴怒之中觅得一丝话外之音:“.理真大师若尚在?——理真大师出事了?”
祝氏原踮坐在八仙凳上,垂头端坐,捻着一只杏仁,每隔一句话,轻轻啃去十分之一,缓缓咀嚼着。
如今听薛枭此言,终于坐不住了。
祝氏掌心攥住杏仁,斜眉抬眼,飞快地觑了继子一眼。
“年前吧?”薛枭随意落座,单手撬开茶刀的刀鞘,指腹横挑过并不锋利的刀刃:“理真大师私吞宝禅寺长明灯香火钱,被座下弟子告到僧录司,因为皇寺之故,圣人将这案子转交御史台,我亲审的——”
祝氏低眸垂目,眸中满溢难言的静默。
“那老僧禁不住刑,第一轮就招了供,将寺外置办的产业老老实实交待了出来。界外之人偏偏六根不净,双手求财,胯下求子,不仅贪银,膝下甚至还有三个儿子。”
薛枭漫不经心地斜睨到祝氏脸上,在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晚风吹过的稻田,在夕阳余晖中透露出深棕色的水光:“本不是大事,预计翻过年就把他流放了,谁知道,第二日,那老僧就——”
薛枭单手执茶刀,食指修长,轻搭于刀刃之上。
只见他舌尖碰上颚,下颌微微抬起,发出轻慢一声:“啧——”
“咬舌自尽了。”
薛枭低声笑道:“佛家道,心贪嫉妒口谗言,许是他口业造多了,佛祖才教他这么死。”
薛长丰右手发颤,暴怒之中,抖动地指向薛枭:“你,你,你不过是为了报复他给你下断言!”
“理真大师向来慈悲善怀,常理佛经、苦修其身,点命理、断因果、结善缘连先帝都十分肯信他!这样一位高僧,又如何犯下你口中种种罪孽!?”
薛长丰痛心疾首:“逆子狂妄,公报私仇,蒙蔽圣听!只待圣人醒转过来,你以为那红紫官袍又能安安稳稳穿几天!?”
薛枭哂然,并不理会生父,反而突然转头看向祝氏:“祝夫人,你说,理真大师断的因果究竟准不准?”
薛长丰立时斥道:“又去扰你母亲作甚!你我父子谈话,与她又有何干系?”
薛枭只盯住祝氏。
深棕色的瞳仁紧缩,意味着焦点迅速对准,确像一只疯狗,虎视眈眈,时刻预备俯冲上前,玩命撕咬。
祝氏将吃剩的杏仁放置于烫金小碟中,眉梢眼角不动如山,婉和抬眸,唇角上翘自带三分笑:“什么命理、因果,我都不懂得的。我素日只是种拔草,这些简单的清闲日子,既不需我拜菩萨,也不需我求三清——”
祝氏转头拨弄薛长丰的袖角,语声平和:“好了好了,每次见面,父子两都吵得跟前世仇人一般,好好的喜事也被搅和得不得安宁。”
薛长丰在安抚之下,不甘地率先移开针锋相对的视线。
祝氏对薛长丰道:“今日,本就是你先不该。”
顿一顿,后道:“枭哥儿人贵事忙,难得回一趟镇江老家,原就是自己家,敲不敲门又有何干系?非得要借机生事,小事闹大。”
祝氏只责备薛长丰,转头看薛枭,温婉和气的脸上不见刻意亲近,只有公事公办的客气。
恰好,这是当后娘的,最好的态度。
过分的亲近既虚伪,又惹人厌烦。“你爹也是偶然得知你原在金陵府邱怀比处办案,这才将你叫回来的——你放心,若非大事,轻易不耽误你公差。”
祝氏四两拨千斤地柔声细语,将锋芒相对的争吵平复了下来。
薛枭神色未变,只静静地看着她。
祝氏探身自木案暗匣中掏出几张纸来,推到薛枭跟前:“我近日相看了松江府柳家的姑娘,松江府原知府堂伯大房的长女。”
“往日康宁郡王问你为何不成亲?你不是说在寻一个擅长丹青书画的姑娘吗?”
薛枭这才想起来。
是三年前的事吧?
他刚检举完科举恩师,自督察院出来重见天日,被新帝补点为二甲出身。
那时,康宁郡王妃尚未过身,据说与他早逝的亡母在闺中私交甚好。
一次春日宴中,康宁郡王趁醉酒问他,是否有心仪之人?
康宁郡王的左侧上首,那个双髻垂鬟、粉面桃腮的小姑娘,两目明亮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从康宁郡王身后的那幅《雨后墨竹图》上一掠而过。
先帝好丹青,无论水墨,还是工笔,皆有小成,上有过耳风,下有雷霆飓,在士林之中,寄情书画、深耕丹青者绝非凤毛麟角。
他张口便答:“如今暂无。却愿与擅书画丹青者,秉烛切磋,长聊不怠。”
粉面桃腮的小郡主目光瞬时黯淡。
众人皆知,康宁郡王府的月和郡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倚仗万千宠爱,享尽百世荣华。
丹青技艺非一日之功,若无滴水石穿、铁杵成针之苦工,轻易不得成。
他随口一答,只希望迅速浇灭那位姑娘漫天的遐思,让自己全身而退。
谁曾知,三年前射出的箭,穿破时光的荏苒,在此刻,正中眉心。
薛枭双手抱胸,仍旧目光冷冽地注视祝氏。
好像在等她自曝其短。
“这位柳姑娘的画,在松江府颇有名气,本人也极有才名,前几月米大家赴江南采风,对她赞誉有加。”
祝氏并不畏惧薛枭的目光,反而迎难而上:“你,你自己也清楚,在京师嫁娶有多难。若轻松,你早就成了亲,又怎会拖到现在?”
祝氏刻意避开“亡母”“六族断绝”等字眼。
薛长丰自是察觉到了,只觉妻子敦厚贤良,立时开口:“你母亲找了许多年,也相看了不少人!你虽不敬不孝,你母亲却时刻记挂着你的!”
薛枭仍旧面无表情地双手抱胸。
祝氏笑了笑,否认了薛长丰的说法:“倒也不是记挂,始终隔了一层,我从不奢求枭哥儿待我如母。——只是晨哥儿也快及冠,长兄不娶,他又如何成家立业?”
这番话坦诚又中肯,听在薛长丰耳朵里,更觉妻子坦荡真实又仁善知礼。
祝氏推过来的信纸有三四张。
薛枭放下手,食指抽出其中一张。
是一张画像。
薛枭终是放心。
是他画的那幅。
当日他假扮画工,阴差阳错潜入柳府,正好遇见贺山月。
姑娘始终面戴罩纱,只余一双眼睛与很少的一截鼻梁露在外面。
那双眼睛,眼皮既薄且白,隐隐有青丝在眼皮之中蜿蜒,眼角微微上挑,目光犀利清冽。
像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鬓角两三根吹乱的发丝,便是风中的蕊。
他寥寥几笔,将罩纱之下,想象中的鼻子与嘴巴补齐。
只有神态,未有形态。
直到在柳府中,再见贺山月,逼仄的隔扇木柜中,两面相对,被迫靠近,五官被放大,他才知他那寥寥几笔的白描错得离谱——贺山月拥有一条极流丽的侧影,高高直直的鼻梁却玲珑小巧,薄唇与眼皮一样,带着几分倔意与清冷,当然,这是在忽略唇色嫣红的前提下。
不是淡淡的牡丹。
而是浓墨重彩却意兴阑珊的工笔画。
薛枭眼神落在那张画像上,目光驻足了许久。
祝氏隐忍笑意,及时开口:“我见过她,就在前几日见的,这画像未画出柳姑娘一半的漂亮。你若同意,待过完年,我与你父亲就去柳家提亲,若是能行,我安排你们遥遥见一——”
祝氏话没说完,便听薛枭低沉一语。
“相看了许多人?只选出这一个人?”
薛枭抱胸的双手终于撤下,随手翻阅桌上的画像与文书,言语中带着刻意的刁难:“其他人呢?其他人,都没她好?还是祝夫人最喜欢她?”
(本章完)
103.第102章 埋藏的旧事
第102章 埋藏的旧事
薛枭语调始终低沉,听不出情绪。
词中意,却是明晃晃的挑剔和质疑。
薛长丰被再次激怒:“便是你母亲喜欢又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乃人伦纲常,有何不妥?也配你来置喙!”
薛枭垂眸,低声笑言:“既然祝夫人喜欢,那就留给晨哥儿吧。哪日我上坟问一问我娘,她喜欢什么样的。”
简单一句话,反将薛长丰哽得说不出话。
听丈夫被激出声却又尴尬地收不了场,祝氏偏过头,忍耐地深吸一口气。
镇江薛府,已有百年,正堂之中四支顶梁的立柱以楠木碳黑后刷清漆,因木材珍稀,只需简单的处置办法,便可保其百年不腐不朽,甚至历久弥新,木质表层透出温润明亮的质感。
光是这几根楠木,便非积蕴深厚之家不可得。
薛家文人路径走了近百年,旺了近百年,在镇江府乃至整个江南官场皆负盛名,其名势绝非松江府柳家、金陵府邱家等可相比拟的——
大魏开朝,大魏律第一版便有薛氏家主操刀主笔,第三版的修订推行更是由薛长丰生父所主持,京师之中,大理寺、刑部等地薛家人把持数十载,地方上,按察使司衙门多为薛家子弟或门生。
薛长丰乃镇江府大族嫡长子,可谓是衔贵笔而来,顶级清流世家出身,其人向来自诩谦谦君子,温文尔雅,可每每相遇长子,皆被薛枭不着边际的路数连消带打尽数化解。
薛长丰只认为这个步步高升的长子下作手段、风骨全无,祝氏却从不敢小看这个“疯狗”一般的继子。
为向上爬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多了去了,为何偏偏是这条“疯狗”五年攀升至三品大员?
“.若不是我认为是最好的,为何要拿到你面前来?”
祝氏接过薛长丰的话头:“岂不是膈应你吗?”
祝氏扫了眼薛长丰,薛长丰如抓住主心骨,双手撑膝,闷声落座。
“给晨哥儿,我没意见的。“祝氏继续开口。
薛枭微微挑起眉峰。
祝氏像看不到薛枭的神色,语声轻缓,娓娓道来:“我原也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出身,我父亲不过是个小镇乡绅,在偌大的京师压根排不上号。你若是觉得我故意拿家世不高的姑娘折辱你,那当真是你想得太过。待你过上日子了,你才晓得门庭家训固然要紧,人是否合适才是最为重要的——你娘去得早,舅家也遭难了。我进薛家门时,你早已被送进道观避灾,论母子情缘“
祝氏拧颦眉,轻摇头:“你我着实也谈不上。”
不知不觉中,祝氏缓慢又坚定地将话语的主动权,一点一点蚕食到己方。
祝氏始终真诚坦荡:“正如我之前所说,你的亲事关乎晨哥儿,我必然是要操心的——这个柳姑娘你若不喜欢便罢了,我们再慢慢”
“既要我娶祝夫人喜欢的姑娘——”
薛枭并不给祝氏掌握主动的机会,即刻出声截断。
只见他斜斜倚靠在正堂门厅的廊柱上,侧眸抬颌,露出冷眼旁观的锋利眉眼,声音低沉,忽略祝氏,直接与薛长丰洽商:
“那薛太保要不要给点好处?”
薛长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看向祝氏。
祝氏后话被打断,主动权丧失,她内心着恼,面上却不显,只紧紧抿唇:“你的婚事,父母与宗族自会考虑置业子孙成亲,若都叫爹娘拿出好处来才肯,说出去只怕叫人笑话薛家家训无方,堂堂御史大人敲诈讹索。”
薛枭面色平静地转头看向祝氏,缓缓伸出食指,微微触碰嘴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祝氏手缩在袖中,素来保养得当的指甲掐进肉里,又痛又急。
薛长丰被撕缠得失了力气:“你说,你说,你要甚?”
长子婚事一日未落定,朝臣嘘嘘叨叨的话,一日不停歇。
薛枭就像薛家百年旺途中,那颗膈脚的小石砾,毫无顾忌地消耗着薛家隐忍低调的名声。
若能成亲,便可堂而皇之分家。他那脆弱的后背,也不至于时刻警惕被同僚指指点点.
薛枭肩膀擦过清漆楠木高柱,略微正身:“正月开印之后,由你上折提请,杜州决堤案自大理寺转交御史台,一应文书、证据一并移交,由我全权负责再勘。”
祝氏微微低头,在暗处,瞳孔猛张又紧缩。
薛长丰似有无限倦意:“杜州决堤案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当初判罚的大理寺卿早已入土为安了.因你舅舅张承意贪墨致堤坝中空腐烂,洪水冲刷之下,堤坝垮塌,上千名民众丧生。此案为大案,地方按察使司、刑部及大理寺卿需三重复审,其中并无疑点,早已摁印结案”
“允,还是不允?”薛枭言简意赅:“若允,今年开春,开门迎新;若不允.”
薛枭余光瞥了言祝氏:“这柳姑娘就给晨哥儿留着吧,祝夫人既然喜欢,想来也错不了。”
祝氏掌心的疼痛叫她越发清醒。
这时候,不该她说话。
这是朝堂上的事。
她不该说话。
在薛长丰面前,她要扮演好坦率知礼、温婉亲和的正妻;在薛枭面前,她是知界限、明底线、亲疏有度的后母;在薛家仆从面前,她需严肃之余亲切和善;在“青凤”,她向下要强硬威严,向上要懂事恭谨
这个时候,她应该闭嘴。
但她心下惶惶。
好像二十年前,早已封棺盖土的秘密,随时将被掀开。
她要说什么?
她该说些什么!
祝氏陷入为难的思考。
薛长丰疲惫的妥协适时将她解救于水火。
“可。”
薛长丰只觉逆子于此事犟气得幼稚又可笑。
二十年了。
尸身都成白骨了。
他舅家早在流放闽南的途中,死的死,伤的伤,万幸活着的,恐怕早已在闽南做茶农娶亲生子,忘却前尘了。
但如果一个无足轻重的案子,便可换来逆子乖乖娶亲,那倒也划算。
薛长丰道:“正月开印,为父提请内阁及大理寺卿移交案卷,如内阁不同意”
“我有办法让你同意,就有办法让内阁同意。”
薛枭单手撩开门帘,不欲再多言,抬脚之际,回眸一瞥,锐利的薄眼暗含似笑非笑的讥讽:“.这姑娘既是祝夫人选的,那还请祝夫人照顾好她。”
“唰”一声,门帘低低落下。
薛枭的身影即刻被隐没在风霜雪雨之中。
室内原先轻松和睦的气氛,早已被搅和得荡然无存。
薛长丰手握成拳敲打桌面,低声叹口气:“孽子,怎反倒变成我欠他的了!?”
“早知今日,不如当年,他随他母亲一并去了的好——于我,于他,于薛家,都是好事一桩。”
薛长丰痛苦完毕,静候祝氏惯常的温言软语。
等待许久,却仍未等来预料之中的安抚。
薛长丰疑惑抬眸,却见素来得体的妻子,如今脸色卡白,双眸发青,不知在想些什么。
(本章完)
104.第103章 记忆的小龛
第103章 记忆的小龛
祝氏脸色实在难看,薛长丰心疼:“可是被那逆子气着了?”
祝氏并未回话,眼神飘忽,思绪不知荡往何处。
“小龛?”薛长丰垂头看祝氏乳名。
祝氏仍旧恍惚:小龛?什么小龛?她不叫小龛,她叫祝彩襟,亲娘叫她小斤,樊楼里的姨妈们素来称她小彩
薛长丰见祝氏久无反应,有些担心,伸手捏了捏祝氏保养得当的手,却见掌心红彤彤的、全是被掐出来的血痕。
薛长丰登时有些急,声量拔高:“小龛!这是怎的了?”
祝氏猛地一激灵。
她是小龛!
她现在就是小龛!
她当了二十年的小龛!
她不能再回去当倒酒斟茶的彩襟了!
祝氏面上浮起柔柔的笑,显得有些疲惫倦怠:“无事,只是有些累——”
祝氏反手握住薛长丰,宽慰地捏了捏薛长丰的掌心肉:“如今看枭哥儿,总想起来他小时候,现在是这般出息又有主意的御史大人,三四岁的时候却在不知轻重地玩猫”
薛长丰眼前顿时浮现出三四岁的薛枭,小小一个,手里抓着刀,呆呆地站立在一只扒了皮的死猫前——血淋淋的场面,臭烘烘的气味,如今再回想起,也要发出一声干呕。
薛长丰陡生厌恶:“别说了!三岁定老,小小年纪就杀猫宰狗,自小便是恶人一个!”
“连亲大伯,他都狠心送进诏狱,手段之残忍,直叫人心惊胆寒!”
薛长丰无奈摇头:“甭看他如今排面,待宗室、文臣、武将都得罪完,你且看他有什么好下场!”
小时偷偷虐猫,长大拿着鸡毛当令箭,借由公事肆虐朝臣!
如今想想理真大师铁口直断,当真是说准了的!
薛长丰注意被分散,祝氏紧紧盯住老宅外随风摇曳的明月贝六角油灯,光影在窗棂的油面纸上像一只黄色的蜂儿——祝氏的面色缓缓沉了下去。
薛长丰习惯睡前打理石缸里养着的锦鲤,祝氏趁势回房,奋笔疾书将一封小小的深绛色笺递给何五妈:“.等不及回京了,万幸.也回了镇江府,即刻送去!”
这些年头,除开嫁进来第一二年,祝氏谨小慎微、惶惶然,之后便凭着“小龛”的旧名,一步步坐稳了薛家主母的位子。
再不见慌乱与张惶。
如今这一遭,倒叫何五妈生出几分胆颤:“这是怎么了?可是那条疯狗不同意婚事?”
祝氏将何五妈使劲朝外推:“别问了!先送信!”
杜州决堤案,“青凤”在其中的痕迹太多,若是被薛枭查到,一步一步就会查到她的出身!
她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青凤”五色:金、玄、绛、靛、青,其中“金”“玄”“绛”三色又分两阶——她出身“青凤”,一步步走到现在,已做到了“深绛”,若她能将薛家策反进入“青凤”,她加上薛家,就能顺利升格为“玄”。
但她不敢。
她不敢在薛长丰还在的时候去赌:她解释不清自己的来历,她不敢赌如果薛长丰知道她的身世,会是怎样的反应:她并非他心心念念的“小龛”,而只是祝映娘,祝家真正大小姐的庶出妹妹.
不不不!
她甚至算不上庶出!
她只是祝大老爷在樊楼中一夜风流,与妓子生下的私生女罢了!
“快去呀!”
祝氏看何五妈在黑夜中踟蹰不前,气得一推搡,压低声音:“再不快点!我们一起回樊楼给人弹琴唱曲呀!”这个威胁足够摄人。
何五妈抓起深绛色笺,拖着圆滚滚的身体,悄悄上了马车自偏门而出,后择小路向镇江府东南角驶去,约莫半个时辰便至一处高门之前。
“叩叩叩——”门锁扣动,门房探出头来。
何五妈立时将笺塞到门房手里:“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青凤,我是‘青凤’,请小哥将,将,将这张帖子递呈娘娘!”
门房瞬时警醒,探出头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后将笺藏于胸前。
“嘎吱——”朱漆高门再次紧紧阖上。
何五妈这才靠在柱子旁,手拍了拍胸口,松懈地呼出一口气。
回到马车,小丫鬟沉香恭恭敬敬地双手将何五妈扶上座,贴心地帮忙擦拭鬓角的汗。
何五妈身形肥胖,便容易出汗,折腾这么一遭,后背全是汗。
沉香懂事地用细绫帕子帮何五妈擦背:“.得擦干净,否则容易背汗着凉。您真辛苦,这天寒地冻的过年夜,您还在外头奔波——怪道夫人最信重、最依赖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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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细绫金贵,十两一匹,旁人家都做成外衣,穿出来招摇的。
薛家富贵,下人婆子,都用它来擦身汗。
沉香小心翼翼地擦拭,生怕一个不小心,手指甲划破了这肥婆佬的皮肉。
何五妈施施然享受小丫鬟的伺候和恭维:信重依赖..那可不是!
自小,她就在夫人身边,原先她在樊楼帮夫人的娘亲梳头画眉,夫人娘亲年纪大了,恩客少了,每月份只靠着祝大老爷三两银子的打发过活时,她就陪着夫人上蹿下跳地卖酒、唱曲赚钱吃饭.
后来夫人凭借与大小姐三分的相似被瞧中,充了祝大老爷嫡长女的名头,嫁进京师,嫁入薛家,她也还跟在身边。
如今已是三十二年了!
夫人不信她,信谁?!
何五妈手背在身后,将袄子翻开一些:“.右边右边些。”
马车听里头坐稳了,骨碌碌地启了程。
车帘偏飞,何五妈看外头的高门大户大门紧锁,门口两尊比人还高的石狮子威严肃穆,便觉心安:论他什么薛枭、疯狗、不孝鸟——天大的祸事,她们平不了,也有人平!
看那死疯狗还能得意几日!
何五妈单手挑开车帘,朝外头狠狠“啐”了一口!
马车在积雪的巷道渐行渐远。
巷道之后,有暗影残壁。
不多时,一个黑影自墙后,缓缓走出。
锋利沉青的眉眼,在黑暗之中,如同一把利剑。
黑影缓缓转身,看向高门大户的牌匾。
“靖安长公主府。”
薛枭半侧过身,目光一动不动地看那庄严肃穆的石狮与地面累积洁白无瑕的雪堆。
在白雪堆映照出的黄黢黢的光里,年轻的三品大员,面色有点不可测,似有一种不解却强烈的情绪,像藏在暗池中亮汪汪的水。
(本章完)
105.第104章 御史台的姚大人
第104章 御史台的姚大人
先帝朝设专司,在南北直隶两地修缮堤坝、疏通河道、重建码头,将前朝已有雏形却在战乱中逐渐荒废的大运河重新利用起来;河道修缮完毕后,又斥资数万万两,开山铺道,建成宽敞平坦的官道,旁设驿站,随处可见供马饮水的水槽与便利行人歇脚的游摊。
京畿至江淮,水运只需十余日即达;若驭快马,则最快可达七八日。
南直隶一地,尽享便利。
便利之中,是百百千江南出身的士宦,为人方便、为己方便,齐心协力的——“心血”。
别处异地任职的官员,在任上时或许二三十载,无法归家。
而江南一地的官员,只要任职之地并非十分遥远的僻壤,均会选择回乡过年。
松江府宽街背巷热闹了十余日,自除夕的鞭炮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走亲拜访之声,不绝于耳。
正街的柳府尚在热孝,檐下白幡与素白灯笼在一片火红的喜气中,略显格格不入。
而正堂中的欢声,亦与孝期的肃穆凝重,南辕北辙。
“.家里两个丫头一个小子,大的唤作山月,小的叫作薄珠,小子年纪不大,顽劣得很,不敢带出来,怕脏脸,还得在家严加管教几年呢。”柳三夫人秋氏,坐在正堂中,笑颜矜持。
身后站着山月与她的亲女柳薄珠。
秋氏原以为这次“青凤”所嫁之人,十有八九,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没曾想,这名义上的“亲家母”如此年轻端庄。
连身后伺候的那胖婆子都戴着攒金丝累边玉兰玉钗。
主仆二人,瞧上去又富贵又和善,言语间,声调中的吴侬软语已经很淡了,讲得一口流利官话,细听尾部带着轻轻的“儿”化音。
柳环向来不耐烦与他们这群老家的叔伯多说,只说是“京城的高门大户,仔细着应对,不要失了礼数”,却没说高门有多高,这大户有多大!
如今这么细打听,可谓是镇江府,哦不,南直隶数一数二的世家!
老子任着三公之一,儿子领着三品的衔儿!
三品啊!
这娘这么年轻!
秋氏言笑晏晏,没察觉到刚刚自己的话这位祝夫人并未回答,只顾着继续道:“您瞧上去可真轻头,令郎这般年岁官居三品,真是家学渊博,世传学问呀!”
轻头,便是松江话里年轻的意思。
祝夫人垂眸,以绢帕虚擦了擦嘴角:“全靠他自己争气罢了。”
便不再搭腔。
她不喜欢和这秋氏打交道。
在京城,与真正高门出身的女眷交谈惯了,如今再和这白身的太太说话,就像锦鲤窜进了鲫鱼堆里,扑面而来的土腥味。
只是“青凤”罢了!
怎么听这秋夫人的意思,还要跟她论正经亲家来走了?
连日不利,让祝氏有些焦躁。
与其和蠢人耐性交际,不如打开窗说亮话。
祝夫人直截了当地加快进度:“我们家大郎的庚帖、名籍,我都预备好了,也请大师算过了,三书六礼咱们加加快,只待过了春,便行礼入门——秋夫人您看可好?”
秋氏还有许多话想寒暄,却被尽数梗在喉咙口,怔愣片刻方道:“那,那聘礼?”
祝夫人心头的烦躁感愈发加剧:“二十四抬聘礼,下聘之日,便送到您府上。待礼成,另有酬谢。”
二十四抬有些少。
秋氏想讨价还价:“前年也从我家里嫁了只‘青凤’,嫁的个御史台监察御史,虽是个七品官,却给了三十六抬聘礼.”
“都可都可,二十四抬、三十六抬、四十八抬都可!”祝夫人抬手,素指纤长,挽了抹丝毫未乱的鬓发:“尽早嫁过来,才是正道理——”
柳环的夫人因两子在京中国子监求学,便在娘家暂居,未回乡守孝。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与这愚妇洽商得如此艰难!
钱,钱重要吗?
人走高了,钱,不过是别人来见你的踏脚石!
祝夫人深觉嫌恶,不再与秋氏言语,反而拉过山月的手,低头扫了眼:“.这一两个月,好好养一养手和头发——人的出身怎样,不靠穿金带银,要看三点,齿、手和发。“
柳薄珠暗自伸出手来,看手指和指甲。
祝夫人拍了拍山月手背,语重心长:“这些时日暂时不要画画了,你右手中指指节太大,难看得很;头发稍稍修剪下发梢,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孤女一个,也没个家眷拖累了,就别避讳,使点劲好好捣鼓捣鼓自己个儿吧!”
山月怯怯地将手缩回来,目光闪烁,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兔子。
见山月乖顺,祝夫人这才心绪好些:“你日日舂些桑椹干、黑芝麻、黑豆子与阿胶搅和在一块儿吃,既调养气色又光润头发。”
秋氏抿抿嘴,神容有些不自在。
祝夫人了然。
何五妈从怀里掏了一只彩缎兜子出来,放在桌上。
“这里有一百两。自个儿买点好好的衣裳首饰穿戴,这一两月的调养也从里面销,用不着记账,有留余就自己揣着作零,若多支了就记在柳家账上,往后你做了我们家大奶奶,薛家两倍奉还。”
祝夫人话声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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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顿时感激得红了眼眶,唇角微颤。
秋氏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彩缎布兜上。
而柳薄珠的眼神,飘忽地往山月脸上钉。
“这庚帖,你们放在柳家祠堂里走走过场。我看了个日子,三月二十一,草长莺飞,正是个吉日。”
祝夫人看了眼屋檐下低垂的素白灯笼,问秋氏:“她就从这里出门?”
秋氏眼神从兜子上收回,连忙答:“不不不,合舟大哥刚过身,红白事不易冲撞,山月是隔辈儿的堂侄女,只用虚虚守个百日孝即可,出嫁还是得从自己家走!”
开玩笑!
这小囡得跟着他们回家,那几十抬聘礼、这一百两银锭,才能落到他们荷包里的!
祝夫人颔首:“那就劳烦秋夫人了——她的户籍名帖都做好一些,如今松江府知府换了人,若有不方便的,就告诉我,我来帮她做。”
秋氏连连称是:“您放心您放心,合舟大哥虽过了身,柳家也还算是松江府的地头蛇,这猫有猫路、鼠有鼠道,做个户籍名帖,我们柳家还是方便的。”
祝夫人点点头,想起刚刚秋氏的话,眯了眯眼:“你说,你们之前还嫁了只‘青凤’,嫁给了一个监察御史?”
山月乖顺地退到一旁。
秋氏答:“是是,也是找了个半路出家的‘青凤’,套的我娘家侄女的名号,陪嫁了八百两呢!嫁了个刚两榜考出来的七品监察御史,姓,好像姓姚!啧,据说一个月也就三两银子的月例,不晓得为什么要叫‘青凤’嫁给这种人——一辈子都看不到出路的!”
祝夫人若有若无地勾起唇角:“我明日启程回京师,秋夫人可修书一封,叫侄女提前来薛家认认门——往后都是亲戚了,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就像这江南士林,互相帮忙、互相推促,才走得长远嘛。”
为什么要钱、人,嫁一个七品的监察御史?
因为御史台,不好进。
新帝登基后,御史台选人,更为严苛。
身后有大家族的考生,压根别想进去!
甚至,若是老师名声旺盛、桃李遍天下,做学生的就算登科上榜,亦不会被考虑选入御史台。
往日说,非内阁不入翰林。
如今新帝当政,大力扶持御史督察职能,且选取的皆为,贫寒出身、无亲族相帮、背景单纯干净、年纪尚小的新科进士——那位姚御史,必定是“青凤”物色了许久,才抢到的夫君。
(本章完)
106.第105章 自私的挽留
第105章 自私的挽留
祝夫人前脚走,庚帖后脚就合完。
不出意外的,八字奇合无比。
正月之后,三书六礼陆续到位,四十八抬聘礼自松江府城门,一路锣鼓喧天抬至柳府老宅,后又另请南直隶案察使通判赵停光充作使者前来提亲,柳家邀苏州府前知府韩承让应媒。
那赵停光,想来便是柳环口中藏了信息的上线“赵大人”。
柳家老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在市井中尤为显眼,颇出风头。
满城都知道,京师那条疯狗,已名狗有主。
狗夫人一职,落柳家。
这场婚事的主人公,山月却安静地隐匿于柳府后宅。
稳如泰山、静如止水。
趁夜在手札上,山月神色冷淡地将这些名字悉数记下。
“御史台监察御史姚大人——”
“南直隶案察使通判赵停光——”
提笔收尾。
纸上的笔迹渐渐变淡,像雨水渗入土壤,慢慢失去了颜色和形状。
秋桃下巴叠在手背上,歪着脑袋:“变戏法儿!”
秋桃目光亮晶晶。
小孩子就像小苗儿,栽种在贫瘠泥土里就枯黄焦瘦,栽到肥沃的地里就长得飞快。
不过好好养了个把月,秋桃面黄肌瘦一张脸,如今两腮“嘭”了起来,举手投足之间也自然起来。
山月随口叫她练京腔,谁知这小孩行动力惊人,领悟力奇强。
只跟在山月身后,细听祝夫人和何五妈讲话,便参了个七七八八。加之几日的练习,便彻底摒弃吴侬软语的下降尾音,特意囫囵咬字,带着漫不经心的大爷般的“儿”音。
说的最好的一句话,当属:“凶事炒蛋。”
山月不解:“甚?什么?”
秋桃解释:“西红柿炒蛋。”
秋桃再道:“夸。”
山月:?这真是全听不懂了。
秋桃释义:“是苦瓜的意思。”
秋桃比了个大拇哥:“烈烈烈!”
山月已经不想猜了,有气无力问:“这又是什么蔬果?”
哪知,秋桃抛弃了素菜,转向了鸡汤:“是厉害、厉害、厉害的意思!”
山月:.仔细回想,以前在苏州府山塘街买画的那些京畿买家,口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操着一口微微变形的官话,说话说快了,中间的字就被含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似的。
这孩子揣摩得真透。
山月也冲秋桃比了个大拇哥:“烈烈烈。”
三书六礼落定后,柳家将山月拘在老宅,上午补家谱,下午刘阿嬷仍来授课,夜里要么秋氏前来耳提面命,要么柳薄珠来说上几句意味不明的醋话,如此见缝插针的安排,山月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更谈何出门去。
其间“过桥骨”的老陆飞檐走壁来了一趟:“.城里都传遍了,你真要出嫁了?”
山月颔首:“真要嫁。”
老陆不解:“为了拓宽假画儿销路?”
山月:.倒也没有这般敬业。
“一些私事。”山月并未同“过桥骨”诸人,说起过复仇一事: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安全,无论是对己,还是对别人。
山月隔着窗棂,压低声音:“二嬢回‘过桥骨’一事.”
老陆摇摇手:“嬢不回去,五爷找她确认过了,她要跟着你进京城。”
老陆并未原话传达。
王二嬢的原话,含狗量和含老子量都太大了:“狗日的!老子辛辛苦苦养了这么久的玩意儿,老子得接着养啊!御史夫人欸!宰相门前七品官呐!我不得狗仗人势,好好充充那丫头的威风呀!”
也不知道前一个“狗”和后一个“狗”,是不是同一条狗。
反正王二嬢的话里,“狗”和“老子”都很忙。
山月有些无奈:“京师绝非福地洞天,我先头就和二嬢解释过,五爷劝没劝她?”
涉及“孙五爷”,老陆赶忙摆摆手:“那侬自己寻机会找五爷说一说伐。”
寻五爷,就得出门。
她出门要办的事,可就太多了。
此时,秋桃学京腔的作用,便凸显出来了。
三月初九,秋桃鼻孔朝天,操着一口流利京腔跟秋氏面前提要求。
“.先前在堡楼,夫人布置画作来着,家里头老太君八十七了,腿脚不方便,不乐意长途跋涉回乡,却又念着寒山寺的山景和小鲤,夫人叫柳姑娘无事了去采采风,作张寒山寺的画儿,等嫁去京师方便献给老太君,先讨个好儿。”
秋氏不敢不应:祝夫人前来提亲那日之后,柳环叫她去耳提面命许久——“可不能当寻常亲家看待走动!你就是个送货的,人家是买货的,你跟谁是亲家呢!什么家常、闲嗑一律别唠!哪个出银子的老板爱听人嗑瓜子儿的!?”
秋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僭越。
如今秋桃开了口,秋氏先应下,又不敢私自放货出门,这要出了岔子,谁担责?便只能偷偷向柳大管事佐证。
柳大管事蹙眉问:“谁说的这话?”
秋氏答:“那丫头身边的小丫鬟,从堡楼带下来的,叫,叫什么桃儿。”
柳大管事放下心来,挥挥手:“叫她去罢,那丫头是薛家留下来的血滴子,有她跟着,放心。”
美丽的误会,延续至今。
秋氏得了保,转头便安排下寒山寺一来一往两日的马车行程,翌日清早便出发,随行跟了个面生的婆子,马车骨碌碌朝寒山寺驶进。
柳家或有清场寒山寺的能力,但山月还不够格让柳家,为她使用这项能力。故而,待暮色降临,寒山寺外离去的行人如织,驴车牛车转着车轱辘,上面或驼着货,或载着带帷帽的小姑娘、披着竹编蓑衣的庄稼汉,一来二往间,络绎不绝,人声鼎沸。
秋氏安顿的居所就在寒山寺内厢。
待天彻底黑黢黢下来,随行的婆子打着呵欠查岗去:“山月姑娘,山月姑娘,山上倒春寒正兴头,您夜里莫画久了,僵手僵脚的!”
厢房点着灯,婆子耳朵贴在糊窗棂的麻纸上听。
隔了一会儿,里头传来一管不耐烦的小丫头清清脆脆的声音:“知道了!我看着呢,婆婆早睡切罢!”
是秋桃那丫头。
她就没见过这丫头拿眼睛看人——尽拿鼻孔瞧人了!
京城豪门大族出来的,不得了欸!
都是伺候人的,拽什么拽!
婆子翻个白眼,又拿手拍拍嘴巴,呵欠打完回房睡觉。
山里却是倒春寒,山月冷缩在牛车上,直到下了山、路变平缓了,才觉得暖和几分。
老陆赶车先去城东的绸庄,孙五爷一早候在正厅中,面前的大木板桌零零星星铺着几幅做旧的古画,听门“嘎吱”一声响,这才抬头来,先看山月遭罪与否,见来人全须全尾,一张脸仍旧是冷冽得结成一层冰。
“城里都在传,你要嫁人了?”孙五爷随手放下笔,吹了吹墨迹未干的落款,微微抬眸,眸光既亮且闪烁。
山月在大木板桌前落座,身形不自觉地向后靠,始终与孙五爷保持着合适的客气的距离。
“是,十日后接亲启程,嫁往京师。”
山月语气淡淡的,像在陈述明早吃稀粥比吃豆浆,更好克化。
孙五爷瞬时有股浊气自胸腔扑上喉头。
“为何?”他认为,自己有权利提出疑惑。
同时,他也认为自己有义务提出意见:“不妥,我认为不妥。”
山月歪了歪头,眉头微拧:“我可有该完成的画作未完成的?抑或是原先画的画儿,给您,给‘过桥骨’惹下了什么麻烦?”
浊气卡在喉咙口,梗住了所有的情绪和诘问.
“没,没有,并没有。”孙五爷借查看落款位置高低的举动,微垂下眸光。
山月抿抿唇:“那妥与不妥,又与您何干?”
“我与‘过桥骨’,与您,从来未签署过有关‘归属’的文书,我画母版,您按件购买我的母版,银货两讫后,便互不相干。我自是感念您从天桥将我买下,但这些年,我送您的母版、为您的盈利恐怕早已多出五两银子百十倍——便是前头我向您借用老陆叔赶马车,也是付了钱的。”
山月低声道:“我不认为,我必须向您解释我的行踪与考——”
“量”字尚未落地,便听孙五爷沉声截断:“银货两讫,互不相干是因为这样的方式,你才会自在!”
这么多年的相伴,交织缠绕的情谊,怎可看她飞蛾扑火般,一意孤行!
孙五爷在心中欲盖弥彰地,将他对眼前这个小姑娘的情感,定义为“情谊”,而非“情愫”。
翻过年头,他将满三十六岁。
本命年,流年不利,易冲太岁。
三十六岁的孙五爷,眼角与眉心已藏有些许细纹,素日平静无波的脸孔上五官屹然,微微张开来的嘴唇,舌头似乎顶住下颚,方能顺畅呼吸。
他整个人,像一簇错过了季节但仍坚持拔高,却摇曳不定的竹节。
他有些痛苦,但痛苦是在所难免的。
却分辨不出,他究竟在痛苦什么:是痛苦于山月执拗地偏向虎山行执拗,还是痛苦于无法宣之于口的那份“情谊”。
孙五爷常觉自己卑劣:如此大的年纪差距,怎可将这般下作的心思,摆放在自小看着长成的姑娘面前?
虽这份“情谊”无法言说,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山月走向绝境。
“我知你身负血仇。”孙五爷压低声音:“近年也在私下暗查——你以为京师根深蒂固的功勋之家——那常家,也似程家那么好对付?”
山月缓缓抬头,蹙眉发问:“您查到京师常家去了?”
孙五爷低声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我虽无权势,却胜在路子广,虽未查出全貌,却在一二年前,就隐隐有些影子。”
山月频繁往返于苏州府与松江府之间,前几年每到清明必去松江府河头村.
怕火
无户籍名帖.
让人不由得想到福寿山那场山火。
恰好,山火发生那年,京师常家的小少爷四处求画一副《山夜林火图》.
山月眸光沉沉地静静注视着孙五爷。
孙五爷继续道:“你以为嫁与那二品、三品的大员,便能顺利借势了吗?”
孙五爷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摇着头道:“不成的。官官相护,人人自危,你只会像一条蹿进海里的小鱼,不到两日就溺死在咸海里!”
“纵然你顶了官家小姐的名头,你与他们也并非一路人。不是一路人,怎可驾一匹马,行一段路呢?”
“那谁与我是一路人?”山月问。
孙五爷抬眉道:“我为你前辈师长近十载,‘过桥骨’陪你身侧近十载,我们方是一路人!”
他将自己钉在“师长”的位置。
此话一出,孙五爷总算觉得自己名正言顺起来。
名正言顺地把山月留在身边。
“人生在世,仇恨二字,不可为永生之章!更不论对方如百年巨木,而你只是小小蝼蚁,蜉蝣撼木,螳臂当车,无异于以卵击石!”
“不若留在‘过桥骨’,咱们徐徐图之,未必没有机会!”
留在“过桥骨”,留在他身侧,至少在山塘街这一亩三分地,他可护她周全。
以“师长”的名义。
让自己心安。
“机会?”山月笑了笑:“什么机会?给权贵端茶倒水的机会?还是卑躬屈膝的机会?”
山月站起身来,眸光冷冽:“五爷,您是商人,素来明哲保身,从不做危险的生意,从不赚带血的银子——我不求您伸手,只请您当作不知。”
山月抬脚欲走之际,似想到什么,侧身回转眸色,语气中带了几分讥讽:“毕竟,对您而言,我只值五两银子。超过五两,我的生死便听天由命。”
孙五爷神容一滞。
山月推门转身而去。
孙五爷一时失神,手自四方案桌边缘滑落,猛地落下后,方惊乍回神。
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
孙五爷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因为那时,他浑身上下只有五两银子啊。
(本章完)
107.第106章 留不住的情分
第106章 留不住的情分
山月步履稳健踏出廊庑。
江南的庭院,无论白天黑夜,都自带雅韵的芬芳。
四方格栅榆木窗外的白墙前,王二嬢揣着手独立着,应当是听全了里间的对话,整个人看上去呆呆木木的,全然没有平日的矫健精神头。
山月垂眸:“二嬢。”
王二嬢侧眸看看里间,孙五爷弓背佝腰,背影里透露出几分萧索。
王二嬢有些不落忍:“你今天说话太伤人了”
何必说得这样明白?
“过桥骨”都不是瞎子,便是看门的小六也看得清五爷待山月的不同。
山塘街前后三四个巷弄都清楚孙五爷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打打杀杀二十年,什么勾当没干过?什么脏事没见过?遇到坏了山塘街规矩的画工,剁手挖眼都是小惩——偏生这样一个人,记得山月怕火,自己掏钱将山塘街里外的纸糊灯笼都换成了价格昂贵的“气死风”羊角琉璃灯。
灯罩由薄而透亮的羊角薄片叠合而成,灯里点燃蜡烛,灯火在其中跳动,无需担心火舌会吻上脆弱的灯罩,而引发记忆中的痛苦。
孙五爷素来将心思藏得很好的,谁也说不清其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情愫,或是对山月画技与天赋的欣赏,或是对姑娘悲惨过去的怜悯,或是日久时长的相伴或者三者交织,渐生藤蔓。
谁也说不清的啊!
这么好几年,大家伙相依为命,一步一个脚印,五爷就算心里头藏起事,也没越过界;山月客气恭敬,从来不占便宜
王二嬢难得没说脏话,只抹了把眼角:“有些事,你不说他不说,就又何必捅破!这搞得以后大家伙还怎么处呀?”
山月步履暂停。
“那就不处了。”
“从今日起,我与‘过桥骨’一拍两散。我往后生死不论,都与‘过桥骨’无干。”
山月低侧颌角,目光回转中,定在干燥泛黄的白墙上:“二嬢,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京师,我不会带你去——我前去堡楼前为你、黄栀和狸娘做的安排,都还作数。如若五爷因我之故,拒绝接纳狸娘,那我自会拜托程家照拂于她。”
山月是冰块。
这是“过桥骨”的共识。
饶是最爱插科打诨的老陆,也没拿山月开过玩笑。
但,山月纵然是冰块月,却也是块待人有礼貌的水冰月——态度从来没有如此强硬过!
王二嬢一愣,随即赤红一双眼:“不去就不去!老子才不稀罕!嫁个大官儿不得了!我们‘过桥骨’配不上你了!亏得那根麻猫儿天天在屋头念你,还给你做鞋垫!那朵黄儿也是!分了三个香囊存钱,一个买房子,一个买男人,一个是留给你的跑路钱!”
“老子回去就把鞋垫咬烂!”
“把那朵黄给你存的跑路钱偷了,老子也拿去买男人!买八个!”
王二嬢挽起袖子,露出金灿灿的手镯子,眼泪水“唰唰唰”顺着恶狠狠的脸颊,往下砸。
王二嬢觉得自己窝囊,掌心抹了把眼泪鼻涕:“老子把男人分尸的时候,都没哭!”
绸庄早已闭店,墙外是夜市的摊贩聚众而集,墙内是王二嬢像青蛙呱呱叫的哭声。
山月虚空伸手,却终究只是伸展手指后,无力地垂下。
她尚且是砧板上的鱼肉,若不与“过桥骨”割袍断义,若不绝了王二嬢跟随入京的念头,一旦她东窗事发,她,他们,她们,一个也活不了!
索性就趁此机会,扬了这本不该有、偷来珍藏的情分!
“您别哭。”
山月掀起裙角,缓缓跪地,双膝叩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双手撑地,果决又郑重地磕了个响头。
“这句话,早在八年前,就该同您说——”
再次俯身而下,额头碰到光洁凉沁的地砖。
滴水之恩,尚且要铭刻。
更何况,救命之恩。
“谢谢您。”山月轻轻阖眸,语声哽咽。
谢谢你,谢谢你们,让一个破碎的、惶惶然的躯壳,一点一滴聚合。
王二嬢拿手背捂住嘴,呜咽呜咽地哭。
自城东绸缎庄子而出,天色沉沉大变,似有狂风骤雨即将落下。
冲藕粉的氤氲热雾,带着懵懂的甜腻,在昏黄的小摊蓬伞油灯下,环绕成一圈薄泛白光的柔纱。
冬天没有恼人的蚊蚋,却有寒风与迎面的霜雪。
山月围拢衣襟口,防止风雪灌入本就发凉的躯体。
她抬脚跨过绸庄的门槛,头高高昂起,手指向上擦,将眼角藏的泪拭干净。
三月十日。
时间不多了。
三月十二日,便要启程。
山月再向城西的程记药铺而去,远远看,药铺中亮着油灯,程行郁着麻衣粗布,靛青色的布带将头发束于身后,在小烛灯下,眸光亮亮的,如两只藏匿于深海的明珠,低头不知抄写着什么,身形瘦削却神容极为认真。
一阵风吹拂进,烛火闪烁,程行郁单手捂胸口,“硿硿硿”发出嗽声。
山月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一小步。
也仅仅是一小步。
山月醒转过来,停住脚步,利落转身。
城西翘头弄。
木门半掩,魏家人的欢笑在其中畅快宣扬。
山月食指弯曲叩门。
开门的是魏陈氏:“贺姑娘!”
魏陈氏惊喜,喜大于惊,立刻扭头高声道:“陈大夫快来!如春!如冬!贺姑娘来了!”嘴不歇气,又道:“陈大夫!老陈!去去去!去把前几日买的柿饼拿出来!”
陈大夫都走到门口了,又折返回去:“我到底干啥去!”
山月便站在门口笑。
魏陈氏一边指使人,一边把门大大打开让山月进来。
魏如春冲出来,像一头眉清目秀的壮实小牛:“姐姐!”
山月笑着揽住魏如春。
“这么晚了!”魏如春一把抱住山月,探头望去:“您怎么一个人过来?!他们都说你要嫁到京师了!说是要嫁个大官!好大好大的一个官儿!”
魏如春手环抱,像比了个大圆。
像抱了个大西瓜。
“我想去送嫁来着!他们说柳家不能让我进!”魏如春张嘴便使劲发问:“什么时候嫁呀?!那大官能行吗?怎么就突然嫁人了呢?咋回事呀?柳家又是咋回事?您不是姓贺吗?!”
魏陈氏一棒槌敲在魏如春脑袋上:“先让贺姑娘进去坐!风口站着,不冷啊!”
(本章完)
108.第107章 隐蔽的东厢
第107章 隐蔽的东厢
【103章大改过,如何处理孙五爷和山月之间的情感,我一直在思考,今天终于改掉了,个人认为改掉之后的稿子更符合人设,也更顺畅,看过第一稿的大家可以再去看看】
房子小小的,院子里被魏陈氏种上草与瓜果,如今正是迎春绽放的日子。
夜幕昏黄,不知何时从西北处压上层叠的乌云,将一大半的月光挡住。
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薄如蝉翼的瓣簇拥着毛茸茸的蕊,在夜幕弯月微光之下,拥挤平凡,却愉快舒展。
恰似,这四口魏家人。
他们将日子过得真好。
魏陈氏声音尖细,说话却抑扬顿挫,带山月一路进屋,自正月里的鱼虾蟹与圆子,说到今晚的雪菜肉末青豆年糕,絮絮叨叨的,透露着凡尘的快乐和烦恼。
进了主屋,魏大夫果然端了一匣子柿饼,又抓了一把反霜生、瓜子、桂圆干、山楂糕,七大碟八大碗堆了满张桌。
“小孩子不给你倒茶。”魏大夫道。
山月笑:“刚翻过年,我已二十一了。若是在乡里,恐怕都小孩子拖小孩子,早是当娘的年岁了!”
魏大夫把腿搭在小杌凳上,皱眉连连摇头:“都是小孩子,在我们眼里都是小孩子!”
精猴一样的魏小弟晓得有客在,屁股不会轻易吃竹笋,立刻跳起来指责亲爹两面三刀:“要我听话时,我是小孩子;支使我走去三里外打酱油时,我就是大人了!”
魏大夫怒道:“那我赢你钱,你要赖账时,你是小孩子;我要你看书练字时,你就成大人了——大哥莫说二哥,我们父子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家伙都笑起来。
山里讲究来人是喜事,乃旺家之相。魏家人没开口问山月为何这么晚突然造访。
山月自个儿解释:“.后日要出远门,有些行装放在院子里的,回来收拾收拾。”
魏大夫知道山月要出嫁。
城里都传遍了,他在翘头弄重操旧业,给街坊四邻把脉看病,不卖药只开方,来来往往间,消息总比关着门灵通。
大家伙都议论城南头的柳家是绝处逢生、枯木逢春,老头子死了,几个做官的后辈受限丁忧,眼看家里要不行了,便钻出了个柳家三房的大小姐说上了京师三品大员的亲事——就这门亲,还能保柳家暂时不至于家道中落。
大家都晓得是柳家姑娘要嫁人,只有他们和程家知道,这位柳家姑娘就是贺山月。
山月说得模糊,魏如春还想再细问,却被魏大夫打住:“.你别缠人了,叫山月姑娘好好去收拾。”
魏大夫到底在外行走,心里清楚,这其中必有蹊跷。
但这蹊跷,不是他们这种人有资格知道的。
山月笑笑:“除却收拾行装,还有一桩事,我想带如春出去吃碗五丝面。”
外头夜市还开着。
她欠了好久,每次都被阴差阳错地打断。
魏如春笑眯眯:“好欸!”
魏小弟更开心:“我也去!我也去!”
这才是小孩子,不拘吃啥做啥,能出去就开心。
魏陈氏笑道:“可是饿了?就在家里吃吧?我给你们下阳春面吃,猪油化酱油,青菜、笋丝凑浇头,一人再卧一个煎蛋,也香香的?”
山月紧抿唇。
魏大夫撞了撞魏陈氏。
魏陈氏虽不解,却仍点头同意,刚想说话,却听外头“轰隆隆”一声,紧跟着便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掉在地上、瓦上、檐下行廊上,小雨只是点缀,不过几个瞬息,雨滴变大,在疾风中“咚咚咚”砸落。
魏小弟遗憾落座:“噢——落雨了,去不成了。”
山月眼睫微微颤动,透过纸糊的窗棂向外看,连成一线的雨滴,甚至在纸上投成了一幅剪影。
山月的失落,未加掩饰地溢出。
魏如春反倒安慰上山月:“.五丝面就在那里,又不会跑咯,咱下次再吃。”
山月姐姐还真是喜欢吃五丝面,上次约她,上上次约她,这次还约——约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吃五丝面。
五丝面是好吃,用熬得雪白雪白的鱼汤打底,笋丝、葱丝、雪菜丝、腌制萝卜丝、蛋皮丝,红的绿的黄的,在浓撚鲜香的鱼汤中摇曳散开,配之以手擀面,愿意吃哏揪的就擀粗些,愿意吃宣软的就擀细些、煮久些
魏如春咽了口唾沫:姐姐吃东西的范畴还是太匮乏了啊!五丝面虽然足以让人念念不忘,街头的炸素丸子、小吊雪梨、捏鱼球儿、冷淘、葱油饼哪个不是夜市中赫赫有名的一方霸主!
魏如春思念的泪水,快要从嘴角流下来了。
山月垂眉低眸:“真是不巧。”
似是下定决心,山月起身,眸光一寸一寸地不舍地从魏如春脸上刮过,最后坚决地落在了魏陈氏脸上:“既如此,那便不再叨扰,我自去东厢拾掇,下次若有机会——”
不会有了。
山月在心头叹了口气。
若有万幸,便是南北相隔;
若是不幸,即为阴阳相隔。
再不会有与水光同吃一碗五丝面的机会了。
山月被这个认知猛捶了一锤,面上未显,心里却漏了很大一个窟窿。
雨哗啦啦地砸下,夜幕深沉,墙外的集市早已散去,魏家人又陪山月坐聊片刻,便知趣地回里间去,将隔壁间紧锁的东厢房彻底交还与山月。
这东厢一直上着锁。
房子交给魏家人时,程行郁便受山月所托,特意强调过:“.除了东厢,都可以去。”魏家人淳朴又实在,愣是连隔着门缝都没偷瞧一眼。
“咔擦”一声。
钥匙带着体温,山月打开了东厢的门锁。
门锁老旧,钥匙插入时竟生出几分卡顿。
门也老了,推开时,在静谧的夜中发出“嘎吱嘎吱”迟滞的声响。
山月单手将门推开。
扑飞的微尘瞬时弹到半空。
山月趁着长杆灯笼微弱的光,摸进厢房,慑人的火光顿时映照在了山月脸庞上。
被火光熏烤,山月不自觉地抽搐眼角。
不怕。
山月告诉自己:不怕。
没什么好怕的。
这点点火光,烧不到她。
山月缓缓抬起头,终将面孔彻底暴露在灯笼的光晕之中。
也终于将这逼仄的东厢房暴露在光线之中。
整个厢房很小,并无开扇窗户,封闭的空间中弥漫着颜料与墨水的矿石气息,不臭,却有些呛鼻。
房间没有多余的家具,只有一条半尺长桌和一只独凳摆放正中。
没什么稀奇的。
除了,四周墙壁环绕——每面墙都贴满了画!
是的,贴满了画。
数百张!数千张的画重重叠叠、一层又一层像糊窗户纸一样贴在墙上!地上!柱子上!一切空白的、可以张贴的地方!
远远看去,画中画满了鲜红!大笔大笔的鲜红,就像一丛又一丛、烧得正旺的火!
红、火、红、火、红、火铺天盖地、天旋地转,像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摁压下来!
走近细看,才能发现所有的画,都画着一模一样的内容——
星空之下,火光肆虐之中,葡萄美酒,歌姬鼓喧,白马车架,五个人神色各异。
最左侧是年纪最轻的神态拘谨宝蓝长衫少年郎;
左二侧是眉发稀疏的粗壮男子;
中心是一个姑娘,一个着亮紫色、耳边坠有紫藤流苏宝石的泪痣姑娘;
其右则是一冷面玉郎、神色淡漠却眉目如画,十分漂亮。
在最右侧是老熟人了。
最右侧,在离这群人最远的地方,画着刚接触不久、极为熟悉的一张脸。
山月右手手腕微动,一栟带着寒光的蝴蝶骨刀,瞬时之间,精准无误地直直插进最右侧的那张面孔之上!
再见,程行龃。
完成一个,还买一赠一,附带了一个柳合舟禅。
还有四个人。
山月手紧紧握住蝴蝶骨刀的刀柄,仿若这是一个撑起全部躯壳的支点。
山月低垂眼眸,眸色闪烁,恰似这栟锋利的薄刃蝴蝶骨刀。
这是她,唯一一副,不曾临摹的画作。
是她唯一一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画作!
她挥毫、她泼墨、她勾勒、她着色!
她可以在这副画作中毫无顾忌、完完全全地宣泄怒气、发泄情绪!
所以她越画越多!越画越多!越画越多!
要用这幅画把整间屋子铺满!
她不可以忘记这一幕!
不可以!
山月紧紧抿唇。
“.姐.姐姐”
身后突然传来弱弱的、颤颤的声音。
山月后背一僵。
魏如春一手拿着肉包子,一手扶在门框上,穿着夹的里衣,外面随手披了件绿绿的袄子,光着脚站在廊庑,将圆眼睛瞪得更圆。
她只是因为那碗没吃成的五丝面饿了,半夜出来刨食的而已
这铺天盖地的画,画上满满登登的火光,癫狂地贴在四面八方,像道士镇邪的符咒!
魏如春被这骇人的景象,冲击得自胸腔至后脑,都生出天翻地覆的惧意!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却头一歪,身体软绵绵地顺势朝下倒去。
“肉馅.”
这是魏如春陷入昏迷前,唯一的叮咛。
接住我包子的肉馅
不要让它掉在地上
(本章完)
109.第108章 回神的水光
第108章 回神的水光
在魏如春即将脑袋着地之际,耳边响起山月姐姐由远及近、急促张惶的尖声:“水光——”
水光——
水光?
水光是谁?
魏如春眼前迷迷糊糊的,像蒙了一层不透光的黑布。
在一片漆黑里,撕开一道刺眼的光芒缝隙!
无数个“水光”的呼唤声,排山倒海般自缝隙涌入——
“水光!水光!你慢些,莫在梯田上蹦跳!”
“水光!记得打牛草!”
“水光!天黑不要看书,眼睛会瞎掉!”
眼前黑黢黢的,魏如春好似站在一处狭长逼仄的洞穴中,千百声“水光”的呼唤在她浑身四周织成一张密孔的网,网越缠越紧,呼唤声在耳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水光,娘说,把灶里温着的鸡蛋糕热一热给爹吃,你也敲一个鸡蛋蒸豆油拌饭吃——”
所有的声音在此刻戛然而止,只留下这一句话。
终于安静下来,这句话尾音拖长,像遗留在天际中拖尾的星辰。
洞穴开始天旋地转!
山壁像佛陀的五指,黑压压地盖到她的天灵盖上!
“你记住!你给我蜷缩地活着!!咬紧后槽牙狠狠地活着!——给我好好地活着!”
声音撕心裂肺,好似一道破开云层的雷电,黑黢黢的洞穴中料峭山壁的轮廓变得扭曲而奇特,有一道孤零零的瘦弱的影子在闪电的光耀下投射在发灰的岩壁上。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一道接着一道的闪电破空蜿蜒而下!
在一瞬间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那景象好似天兵天将开展,刀光剑影间照亮万物,猛烈的雨水冲刷着失序、颠倒、混乱的人间!
好似一场
岩壁上的黑影越来越多!
黑影动了起来!
甚至渐渐有了颜色!
在视觉恢复的同时,嗅觉与感觉同时复原,鼻尖似有若无地萦绕着焦炭的气息,而通体好似置身于灼烧炙热的炉火之中!
“走啊!走啊!——”
火光闪烁之中,怒目圆睁的姐姐手持寒刃,字字泣血!
“姐姐——!”
一记尖锐的嗓音划破翘头弄深沉的夜幕!
堂屋西厢的百步床中,幔帐四合,陡然猛地抬起一支手臂,在空中停滞片刻后,像木偶戏失了牵引般直直砸下。
卧床之人却仍旧紧阖双眸,圆圆的大眼眼缝很长,麦色的圆脸上突显两坨不合理的红晕。
魏大夫望闻问,还未来得及切,手背靠上长女额头,又翻了翻长女眼皮:“呼吸略有急促,未发热,瞳孔清亮,未见突发恶疾。”
魏大夫预备诊脉象,刚伸出手,便听魏陈氏禅带着哭腔,絮絮叨叨:“没发热?你确定没发热?真的?她小时候常常夜里突然发高热的!一发热就浑身抽搐,好久没犯了,莫不是旧疾复发?”
魏大夫“啧”了一声:“我虽不是什么闻名于世的杏林名手,却好歹也挂幡行医数十载——闺女发热没发热,我还是能摸清楚的伐!?”
魏陈氏面目焦灼,转头问山月:“那这孩子莫不是撞到了什么?您可曾瞧见什么招摇的鬼怪?”
杏林之学不能给出说法,只能仰赖玄学。
魏大夫帮长女掖了掖被角,在静默处翻了翻眼皮:“那取三两香灰、半两黑狗血、一两阴米、三滴慈母泪熬制成汤,扶她灌下,必能破魔除邪,斩祟断鬼!”
魏陈氏赶忙探身记下,口中絮叨:“香灰、黑狗血、阴米.慈母泪?”魏陈氏一愣:“可要现在哭?”
魏大夫指了指墙角:“对,你去那边慢慢哭。”
魏陈氏老老实实蹲了过去。
没了唠叨的差差,魏大夫总算能安安静静摸脉了。
魏大夫悬浮二指,闭目浮像:“.心肝火旺,直烧端门,肺腑大悸,逆行倒施——如春似是受了大冲击,致心肺脑血皆有一瞬梗阻,如今浑身血热,似陷进梦靥。“
始终低垂嗪首,安静端坐于床榻尾端的山月终于开口:“可有大碍?”
魏大夫摇头:“能有啥大碍?她再长七十岁,或许受这一遭惊吓,立刻驾鹤西去也——这十五六岁的年纪,刀都砍不死的。”
山月悬心归位,声音低沉喑哑,眸光从魏如春健康圆团的脸孔扫过:“她,她小时候经常发热抽搐?”
魏大夫嘴里虽说得轻松,手里施针的动作却郑重。
先扎人中。
“嗯,这孩子自小身子骨就不足,跟个病猫似的,磕磕绊绊才把她养熟。”
再扎鱼际。
“程大夫都告诉您了吧?这丫头是我上山采药时捡回来的,在一处草木烧焦的小雨塘里发现的她,那时候这小丫头昏迷在泥泞沼塘里,被火燎得满脸满手的水泡,手里攥着几根空心的芦苇——在山火中,她应该是藏匿在水里,依赖于这空心的芦苇杆呼吸,才勉强逃过一劫。”魏大夫拖着病腿,半蹲在床侧,方便施针。
平宁山北段那场大火,来得又快又急。
若非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恐怕半座山都要被烧完。
“我背回来才发现这小丫头,头发焦黄,也因身体不好,两颗臼齿迟迟未长齐。”
再扎风门。
“后来,是我们一把草一把药、一碗饭一碗汤,依照药食同源的老理,将这丫头养成现在这样儿。”魏大夫一脸自豪:任谁把一只苟延残踹的病猫养成拳打镇关西、脚踢鲁智深的壮彩狸,都是他这副得意洋洋的嘴脸!
世人以白瘦为美。
照他说:都是放屁!
白意味着不见光,不见光意味着没血色,没血色意味着气血不足,气血不足意味着死得早!
至于瘦:更是屁中之屁!
人胖遇大灾大病,尚能用两斤肉换两天生机;人瘦,那可真是秸秆样的骨头,一折就没了呀。
如春现在这个样最好了。
山月姑娘就瘦弱了些。
魏大夫最后扎一针,命门。
金针没入穴位,魏如春浑身抽了三抽,眼皮子朝上翻,露出净白的眼仁。
山月急忙伸手握住魏如春的手。
魏如春的眼皮再次耷拉下,隔了片刻,眼皮下出现流畅的来回滑动,没一会儿,眼皮打开,圆圆的杏眼透露出几分大梦初醒的迷茫和懵懂。
贺水光再眨了眨眼,长而翘的眼睫毛就像两栟蒲扇。
眼神从迷茫懵懂,渐渐转为强自镇定的惊惧与恐慌,最后定格在匆忙寻找的张皇。
“姐姐!姐姐!”
贺水光眼中回神,从床榻上猛地弹起,声音像一条悬在半空的摇摇欲断的丝线:“娘,娘回去了!娘她跑回去了!”
身体因哭泣而颤抖,情绪因惧怕而崩溃。
贺水光一时间竟难以分辨今夕何年,在雾蒙蒙的油灯中,眼泪增加了第二层模糊的阻挡。
她浑身冰冷,冰冷着瑟瑟发抖。
却在下一刻,落入一个温暖、笃定又强大的怀抱。
(本章完)
110.第109章 相逢的乖乖
第109章 相逢的乖乖
画画的人,皆长着一双骨骼分明的大手。
此时,这双大手果断地抚上贺水光鬓发散乱的面颊。
山月低低垂头,紧紧抿唇,唇色泛白,眸光却无比坚毅:若是水光想不起,那便是最好的安排,她还是平宁山中欢快肆意的小猴子;
但,若是想起来了,那便面对。
历经的过去,如覆水,如落尘,如出口的话,如敲下的章,无法改替,更不能销毁。
唯有面对,别无二法。
哪怕,一边蜿蜒滴血,一边艰难面对。
山月尖尖的下颌虚放在水光颅顶上。
少女头顶调皮的碎发轻扎着姐姐的皮肉,一下一下地,像刺进早已干涸的心田。
水光先是呜咽地哭,小小声抽泣,慢慢地声音放大,企图将强压在心底深处那一块碰不得、摸不到的恐惧与委屈全部宣泄干净。
山月紧紧环住妹妹,静静地等待着水光平复。
魏大夫与魏陈氏相视一眼。
魏大夫电光火石间,终于明白,为何这位向来冷漠的未来御史夫人,每每至魏家总是和蔼可亲,还跟菩萨降世般,给他们宅子住、帮他们跑东跑西。
嗯,他一度以为是因为魏家人热闹快乐的气氛感染了贺姑娘。
如今看来,着实是他多想了——全因他们手里握着如春啊.
魏大夫做了个手势,与妻子一并退出堂屋。
不知哭了多久,水光死死揪住姐姐的衣袍宽袖,抽泣渐渐平复,抬起头,双眸含泪,声音嘶哑:“.娘,娘亲最后死了,是吗?”
山月面色如常地垂下眸,一眨眼,一滴泪直直垂下,命运巧合般,与水光的眼泪触碰融合。
水光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我让娘跟我一起藏在水里,娘却回头折返寻你——”
水光头痛欲裂,在尘封已久落满灰尘的记忆中翻找。
火光之中,邱二娘的面孔愈渐清晰,她披头散发,嘴边凝固的鲜血像戛然而止的乐符。
“娘!娘!你别去!你别去!”她大哭着抱住邱二娘的腰:“姐姐要我们活着!”
娘的舌头被割断,已说不出话来。
娘缓缓地抱住了她,短暂地环抱了一瞬,便放开了。
娘拍拍她的肩,淌血的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在笑,眼神温和,却从未如此坚定过。
娘手指了指火光中。
没有言辞,但她一瞬间便明白了娘想做什么。
娘想陪着姐姐。
就算下黄泉,也母女相伴。
烛火点双数,四盏蜡烛分列东西南北。
在昏黄烛光连成的模糊的光影中,水光仰起头,鼻涕与眼泪糊作一团,她想笑,却没有力气抽动嘴角:“我真没用,我怎么能忘了呢?我怎么能全忘了呢?娘和姐姐拿命让我活,我却全忘光了!怎么有我这么没用的人啊!”
水光歪着头,狠狠拿手拍头,呜咽与低泣像常常鸣唱的诗,在无意识呢喃数十年后,方知其中意。
山月一把锁住妹妹的手,紧紧环抱住水光,泪水一行咬着一行快速滑落。
水光泪意朦胧伸出手:“姐姐,你长大了,是这个样子的呀”
冰冷的指尖,眷恋地一寸一寸抚过山月的眼、鼻、口。
“是我的错。”
山月声音颤抖:“是我的错.我悔了十年,恨了十年,怨怼了十年——我做什么自作聪明!我做什么要带你和娘去另一个布庄,争那几个铜板!”
发颤的声音,像一根残破的蚯蚓,在地面阴暗地挣扎。如若她不去冒这个头,老老实实拿绣品换了银子,天黑前回到河头村,又怎至于在小巷中被人敲晕绑去!
午夜梦回,泪水打湿了枕巾,她一次一次回头复盘,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分析思考。
她将终生囿于那个夜晚,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逃脱。
一切的病因,都在于她。
在她的自以为是,在她的自命不凡,在她的自作聪明。
复仇完毕后,她将无颜再活着。
山月紧紧闭住眼,额头紧紧贴住水光的额头,哭得语声剧烈抖动:“对不起水光,对不起,对不起娘,对不起,对不起.还有爹.对不起.对不起”
“你胡说!”
“你胡说!”
水光瞬时止住哭声,一把挣脱开姐姐的束缚,双目如两把熊熊燃烧的火炬:“承受痛苦的人,绝不会是始作俑者!我们没错,不该说对不起!”
“错的是车架上的那些畜牲!那些畸形的、不把人当作人、高高在上的那些畜牲!”
“你想多卖银子没错!娘胆小懦弱没错!我藏匿保命也没错!我们有什么错!我们只是想活着,又有什么错!”
水光眼含热泪,眸中的火炬如被强劲的南风吹过,焰火蔓延誓要将沿途之路烧个寸草不生:“我要查明白究竟是——”
“不行!”
山月如雷击过身,立刻开口,厉声截断水光后话:“明日!明日你就收拾行装回平宁山去!”
水光不可置信地看着姐姐。
山月缓和语调:“这些事,与你无相干。你该做的是好好回平宁山,继续做魏如春,精进医术,帮魏大夫采药看病,快快活活过一生,若遇到良缘便定下来,若遇不到便洒脱过活.”
水光并未言语,收起不可置信的目光,缓缓低头,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语气笃定:“程家,程大老爷和大郎君,是不是那晚其中之人?”
水光的敏锐,从未随时间而消退。
山月停住话头,顿了顿:“我说了,这些都与你无干。”
水光半侧起下颌,神态中的执拗与山月如出一辙,却被独属于少女轻巧的眉眼冲淡:“还有柳家,柳大人,是不是也与当年的福寿山脱不了干系?”
山月紧抿唇。
水光继续道:“薛家呢?你明日就要启程出嫁的薛家呢?也不无辜吧?”
山月手蜷在袖中,片刻后方言:“你若再问,我只当没你这个妹妹,你还是魏如春,不是贺水光。”
水光神色一滞。
山月立刻放软语调,温声安抚:“这些事,交给姐姐。你好好的,好吗?”
放轻放软的语调中,甚至多了几分哀求。
水光低低垂头,小巧圆润的下颌虚挨着麻衣襟口。
相隔许久,水光方沉沉点头,瓮声瓮气地应了个:“好。”
山月心头那块大石方猛然坠地。
山月呼出一口长气,像她们小时候入睡时邱二娘那样,用额头再次碰了碰水光的额头。
“小乖,你要乖啊。”
邱二娘懒得唤她们名字时,便简单地称她为“乖乖”,称妹妹为“小乖”。
山月声音温沉,如释重负般阖上了眼眸。
她毫无悬念地错过了,水光如一只藏于山野长成的小狐狸一样,狡黠又灵光的眼神。
(本章完)
111.117
1.17
这章很重要,还在写,大家先睡,明天保证发大章。
(本章完)
112.第110章 作保的私产
第110章 作保的私产
山月要赶在天亮柳家来人接前赶上寒山寺,安抚着水光抽抽搭搭地睡着后,魏大夫着急忙慌地去邻近酒楼借了送菜的驴车,“咣当咣当”车轮子抡出了火星,终于将山月按时送达。
山月什么也没解释,从袖兜抹了一卷银票至魏大夫手中,低低垂首,态度恭敬:“.翘头弄的房子,还劳您与婶婶费心打理了。”
瞧瞧!瞧瞧!
难道这就是大官夫人的素质!?
竟然把白给他们钱,说得如此感恩戴德!
魏大夫虽然面皮厚,但还是没这么厚,连摆手:“你可留着吧,听村里的许账房说,京师那鬼地方,一个烧饼都二十文钱!约莫京师的钱,跟咱手上的钱,不一样重,啧啧啧,”
山月垂眸,言简意赅堵住魏大夫后言:“您放心——我夫家,大富。”
魏大夫被梗住:.好好好,你富,你富,你全天下最富。
既然你富,那魏大夫不再相争,掌心抹过银票卷,都是五十两的大票子,手上一掂:嘿,这一卷,至少三四百两。
再加上翘头弄的长租院子。
就算不靠夫家,这妥妥也是个富姐儿!
魏大夫郑重承诺:“这些钱,全都给如光!”
嘴瓢了,又想说如春,又想说水光。
“哦不,水春,哎呀!水光!”
山月笑了笑:“既给了您,便任由您处置。”
就凭魏家人救了水光,又好好养她,养过及笄都没着急嫁出水光,以图彩礼,便晓得这家人虽不富裕,在银钱上,却是很有些底线的。
翌日晨早,柳家马车如期而至,接上山月径直回了柳家老宅。
为避柳合舟的白事,山月作为堂侄女,在柳合舟四服之中,本不应守孝,却也为柳合舟守满一百日孝,把面子做足,才自老宅出嫁。
薛家定下三月二十一的吉日,三月十二日新郎官至松江府提亲,需张扬太子太保三公的名衔,才能在水路上一路畅通无阻按时抵京。
按习俗,柳家自三月十日,便开门宴流水席,宴请男方接亲队伍与不便上京的女方亲眷。
秋氏主力操持这场婚事。
她私心自是一切从简,蒙灯笼的红布买的最差的三江布,又韧又闷,蒙在灯笼上,连一点点光都透不出来。
更甭提宴客的席面。
柳环作为主桌的伴客,尚未举箸便面色铁青,将秋氏喊到间,言语间丝毫不客气:“婶娘可是囊中羞涩,无余钱周转?——我记得薛家的彩礼中可是有三百两的现钱,程家除却送来四十八抬嫁妆,另给了八十两银票!这席面一桌八个人,四个凉菜里尽是菘菜、蘅菜寻常之流,荤腥多为豘肉、鸡鸭等廉物,你叫旁人怎么看!?”侄子无礼,自家虽落魄,但到底是长辈啊!
秋氏一气之下.气了一下。
秋氏委屈:“这我们家突然钻个女儿出来,亲厚之家都晓得是怎么回事。那些个不亲厚的,又何必大钱演大戏?”
“蠢货!”
柳环小蠢货骂秋氏大蠢货:“薛家难道不知道这是场大戏?你好好看看送来的彩礼里都有什么!”
昨日清理彩礼时,饶是他在京师名利场上看惯了奇珍异宝,开箱时,也被吓了一大跳——
压箱底的银票,很实在:银票通常不计入礼单,若娘家喜爱闺女,就转手给闺女当作压箱底的钱财;若娘家不为闺女着想,便用于支付婚嫁开支,也很常见。但压银票子的行为,一般在两亲家互为通家之好才会出现。
薛家压三百两银票,属实给柳家颜面了:同为江南世家,薛家与柳家,那可不是在一条线上的,柳家舔着脸说自己是官宦清流世家,细数上去,当的官儿多是知府、知州、通判四五品顶个天儿,难得出个三品的,都是地下的老祖宗八面玲珑、人情使尽得来的结果;人薛家也号称百年清流官宦世家,人的官三品是合格,二品是常态,一品是优秀
差距太大,碰瓷都难。
再看给新嫁娘的首饰,别的都寻常普通,唯有一样是礼单上没有的——一只描金彩漆包袱纹盒里装着的一对金玉海蓝宝翡翠梅簪,玲珑漂亮,充作绿萼瓣的翡翠,足有半个巴掌大,水头温润、绿得出奇,随意扫眼一看,便绝非凡品!
这一对梅簪,可抵一整箱首饰的价值。
还有一样,也在礼单之外。
一个木匣子,里面装有十来幅画作,既有四大家作品,也有前朝遗世的古画,甚至藏有素来极为神秘的祝嗣明所画十二仙之首《山谷空幽兰》!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的是,彩礼中竟还有地契!
京师郊外的地契!
连田的三百亩!
不算特别多,但请注意,地点是京师!这和寻常州府的三百亩地,有着本质的区别!那,那可是京师!
就冲这四样薛家的礼遇,秋氏也敢这样寒酸怠慢这场婚事!?
便是唱戏,也要浓墨重彩、粉墨登场不是?
柳环不喜秋氏因眼皮子短浅,叫薛家看轻柳家:明明是一场别人想搭都搭不上的合作,岂可因钱财而致礼数疏亏?——自他爹柳合舟致仕至过身,西北出身的柏瑜斯逐步蚕食松江府,在江南官场,柳家可谓步履维艰!遥想前月,他还是从山月口中得知掖庭广招良家子的消息!
这意味着啥?
意味着以“青凤”为符号的江南官场,不带他们玩儿了!
他还指望着靠薛家这门亲,为松江府抢一两个送进掖庭的“青凤”人头呢!
“把灯笼、宴席菜单换掉,老宅里里外外都要收拾清楚的呀!至于嫁妆,程家给了多少,原封不动留给贺氏,别想着私吞!”
柳环压低声音,斥责秋氏:“甭把薛家惹不高兴了!明日那条疯狗就来接亲了,别叫他看出端倪!这门亲事若被搅和黄了,三叔家公中的祭田和开支,这几年也别想着要了!”
秋氏脸色一白。
柳环想了想,补了一句勉强算作安抚的话:“别舍不得,若那贺氏暴毙,依据大魏律,所有彩礼和嫁妆都要收回娘家的——到时我作保,绝不纳入公中,全部算作三房的私产。”
还有更新。
(本章完)
113.第111章 私差的公差
第111章 私差的公差
不知是柳环的威逼起效,还是利诱更有用,随后两日的宴客,秋氏正常了许多。
随着第二日,薛家迎亲队伍抵至松江,一整条巷弄都嘈杂喧嚣起来。
前院热闹,山月却始终安静地安居于后宅。
后宅只有寥寥几盏红烛孤灯。
柳家上下仆从皆往前院待命,显得这阴沉沉的后宅空荡荡的,那敷衍凑数般点缀的鲜红像这所老宅即将没落前,预兆般淌出的残血。
满院放置着樟木红箱,器物披挂红色彩线,衣物布匹熏以檀香,箱底置放碎银,院落中特意撑起长且直的竹竿子,铺沉上釉青的水油布,防止天降落雨把嫁资淋湿。
秋桃惶惶然:“他们说姑爷来了,环大爷亲去城门迎的,特请了金陵府的大人作陪”
说完,撒腿就跑,回来继续惶惶然:“环大爷为姑爷包下官驿,一整栋!”
接着跑,跑完接着回禀:“姑爷来了来了!给定送了席面!大家伙都跑去看!我不敢去凑热闹,大家都‘知道’我是薛家出来的,哪能因好奇去看自家公子的热闹呢!”
山月:.很好,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冷静分析,小秋桃比那只会一边哭一边看美男子的周狸娘可长进多了。
秋桃补了一句:“但大家伙都赞咱们姑爷朗目疏眉、姿容玉秀!——隔厢的薄珠小姐围在屏风后,把帕子都快揪烂掉了,看您厢房时,眼神又恨又怒!”
山月微微侧目,并未意动:薛枭究竟是玉面鹦鹉,还是宽脸角雕,其实都和她关系不大。
经此一言,却莫名另一桩感受:她甚觉世事难以评说,凡尘俗事都带了些许荒诞的意味——她为棋子被人肆意摆布,而被珍而重之长成的正经官家姑娘,却莫名其妙嫉妒起她的去处.
真是天真又浅薄的天之娇女。
翌日清晨,迎亲四十番乐准时响起,三铉、唢呐、二胡之声交错杂织,因迎亲嫁娶路程过长,迎亲礼一应婚俗皆前置于吉日,柳府老宅前“劈里啪啦”响起鞭炮声,柳家小辈象征性地讨要了红包,便大开府门。
新浪倌一身大红圆领袍,簪乌纱帽、革带、披红俱全,面色平静地推门而入。
身后跟着的,正是与柳家争夺松江府如火如荼,如今却一脸温和笑意的新任知府柏瑜斯。
柳家人躯壳一震,只觉这薛枭又虎又坏:哪有娶亲时,带娘家政敌为陪郎倌的!?
柳家小辈与家婿均不敢实在拦他,草草提了几个八股取仕的简单问题遂放人进屋。
薛枭撩袍叩拜山月名义上的父亲柳合平与母亲秋氏,秋氏给了个小红包,柳合平倒是长篇大论说了许多:“.人伦纲常者也,尊从天命为首一,上拜父命为元则,崇师重道为奠礼,如无此道者,较飞鸟豚兽尤为不足..婿需言以率幼,行以表范,言行位致,无使君劳”
基本上跟婚嫁无关。
这个落第的迂腐老举人,借着这机会痛骂“目无尊长”的“离经叛道者”!
就差没明说,你个死烂贼,一不尊父,二不敬师,居然还他娘的身居高位,希望你以后要名副其实,别他娘的再让圣人为你劳累费心了!
若无山月,柳合平一辈子都没机会,指着薛枭的鼻子指责他的言行。
薛枭垂首,在柳合平还想引经据典时,单手撩开袍子,顺势从容起身,看了眼更漏,直接开口打断柳合平后话:“时候不早了,该上路了。”
“该上路了”,说得跟奔丧似的。
柳合平不敢再开口,秋氏则忙张罗起来。
山月早已穿戴妥当袖衫、鞠衣、贴里、霞帔、马面裙、五翟冠并缀了玉坠的绣鞋,清早刘阿嬷折返回柳家,亲手帮山月开了面,脸上敷了层厚厚的粉和胭脂,眉毛粗黑,唇色通红。
很符合大家对新嫁娘的期待:喜庆、热闹,且愚蠢。秋氏长子背着蒙上红盖头的山月,自后宅出二门,过游廊绕影壁。
鞭炮声愈发响亮密集。
山月眼前是一片红彤彤的喜色。
红色,随着后背的颠簸,而上下起伏。
像陷入了一汪无声无色的血水中。
红盖头被风轻轻吹起一角,像是迷幻的梦,山月好像从缝隙看到人群之中的程行郁。
少年神医粗布麻衣,平定安静地站在不远处,身旁便是一簇又一簇围观的、一无所知的民众。
他身上好像有光,有淡淡的温和的光晕,将他与诸人区别开来。
山月右手不自觉一紧。
少年动了动嘴,简简单单两个字只能由嘴型传递给红绸之下的那个人。
——“祝、好。”
山月轻轻阖眸,胸腔仿若有一股新鲜的酸涩直冲冲地扑上喉头。
至码头上喜船,喜船三艘,一艘为山月与秋桃,一艘为薛家诸人,一艘放置货物、嫁资、彩礼并船夫众人,大魏素有“官轿让喜轿”的规矩,故喜船顺水行路十分畅通,北上至沧州时,喜船靠岸,为免事端,山月始终未曾出过船中厢房,直至停靠休息,趁夜色迷蒙,山月才带着帷帽出来透气。
船身随码头的清波摇荡。
一前一后两艘船,陆陆续续有人下船。
前一艘船靠岸,未曾搭板,下船之人需有功夫底子,才可平稳上岸。
一个着玄色长衫,发束青簪的颀长身影,在冷冽月光中,足尖点地,一跃而起,落地上岸之后,身形微微一顿,如感应到什么,脚步定在地上,侧身回眸。
相隔太远,山月看不清具体的相貌,只能遥见那暗影衣摆鼓风、肩宽腰窄,长身玉立挡住了大半的月光,落下一大片阴影,置身于黑暗之中,如伺机窥动的鹰隼。
“他们干嘛去呀?”秋桃打了个呵欠问。
山月语声平淡:“杀人。”
夜行、黑衣、劲装、练家子、潜行.
这几个词联在一起,总不能是吃夜宵吧?
真逗。
这“不孝鸟”薛枭,娶亲途中,闲暇之余,还要去杀个人。
山月压低帷帽,转身回到厢房:怪道人家一路顺风,扶摇直上——如此敬业,论朝中几个人,做得到?
(本章完)
114.第112章 顺利的礼成
第112章 顺利的礼成
中途水路转陆路,上了天津塘沽港码头后,转马队轿子抵至京师,正值三月二十一清晨。
天刚蒙蒙亮,险险直逼吉日到达。
时间紧急,并未给迎亲喜队休整时间,柳家在京担鸿胪寺少卿的五堂叔与薛家的迎亲队至京畿山海城墙接应。
山月下船上岸再乘轿,因连日奔波,双脚挨地时,她膝盖一软,险些栽到地上。
贴肩的秋桃立刻挽住山月。
喜裙宽大,这个小插曲并未被人察觉。
山月低头入了一顶更大的喜轿。
喜队绕着四九城十三条大胡同走,喜乐四十番吹拉弹唱,响彻京师上空。
围观的百姓“啧啧”称奇:“好大的阵势!是哪家娶亲来着?”
“东四燕子互通的薛家!”
“嗬!那位御史大人?”
“对对对,就是那位.的御史大人!”
形容词被囫囵吞下,想来绝不是什么好话。
山月沉心屏气,侧耳聆听,耳畔喧杂声不绝于耳,却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山月微微垂眸:至少知道了薛御史大名鼎鼎。
虽然不是啥好名声。
喜轿窗帷透了一条缝儿,秋桃一条手臂鬼鬼祟祟伸进来:“您含在舌根下,好像是参片!”
山月半撩开红盖头,伸手接过。
是一个黑色的麻布锦囊。
打开来,是三片蜜渍过的人参切片。
“谁给的?”山月问。
秋桃靠着轿子摇头,摇完才发现山月看不到,低声道:“不晓得。刚上轿前,一个黑衣裳的小哥塞给我的。”
山月并不打算吃,立刻把参片装回去,随手攮进袖兜,随后便狠狠咬了咬舌尖。
无论何时,疼痛都可以战胜疲惫。
如果不可以,那就是不够痛。
她绝不需要什么来路不明的参片。
大魏朝黄昏成亲,喜队绕城绕得人尽皆知后,终于敲锣打鼓地进了东四胡同,自正门而入,山月下喜轿,手中被塞了条细密丝滑的红绸缎,在热闹繁复的唢呐声与昏黄日光中,抬脚跨过薛府三寸高的门槛,一路入正堂。
山月踩在软软的羊毡垫,像落入富贵逼人眼的锦绣陷阱。
红绸缎的另一方被另一人沉沉托住。
直至站定,便听一声“一拜天地”,山月跪下磕头。
“二拜高堂”——山月转身欲磕头,却听身侧低沉轻慢的一把男声:“去,把我娘的牌位请上来,将祝夫人请下去。”
堂中喧阗人声戛然而止。
薛长丰面色一沉:“荒谬!”单手指向长子:“大喜之日,竟也这般忤逆不孝,今日便是上了乾宁殿,也要告你逆子个不孝之罪!”
大魏律,不孝罪极重,将处之以徒刑,徒刑杖责、流放,更甚为极刑。
只听薛枭轻笑一声:“不孝?我若连你一并请下堂去,才敢判一句‘不孝’。”祝夫人端坐高堂,眼睫一颤,飞快评量了薛枭被判定为“不孝”板上钉钉的可能,一瞬间便想通了:大魏律中并未写明“后娘”是否纳入不孝的范畴,却写明继室应在原配牌位前执妾礼
自己没了体面有什么要紧?
要紧的是,要把这门亲事完成!
祝夫人果断伸手牵住薛长丰的袖角,展出一抹得体清淡的笑:“.是应当的,薛御史要叩拜生身母亲,这放诸四海都有占理的。”
不待薛长丰回应,祝夫人已敛裙移至下首,又朗声招呼婆子去祠堂请来先夫人的牌位,亲自以绢帕擦拭干净,双手奉于高堂案桌之上。
全程仪态优雅,姿容端丽,丝毫不见窘迫和狼狈。
堂中议论纷纷,多是夸赞祝夫人贤惠大气,识大体、知进退的。
红盖头在眼前摇了摇,吊珠流苏曳成一道轻风。
纵有红盖头挡住表情,山月仍旧习惯将喜怒藏于心中,只是微微垂眸,若有若无地撇撇嘴角:若真贤惠,怎么提前不将这茬想到?
牌位上堂,继续成婚。
夫妻对拜,山月浅浅躬身,垂下的眼眸,一眼看到一个黑压压的宝冠后脑勺。
不孝鸟大人,弯腰弯得比她还深。
礼毕,两个全福人拿来盛米用的空麻袋,一只接一只铺在地上,赞礼人挥锤敲锣,“咚”的一声,高喊道:“传袋——传代!”
新郎官先走在麻袋上,山月跟随其后,走过的麻袋拿起来,接到前面去,这样轮番着走到新房床边。
新人不履地,新妇不将母家的土壤带至夫家,也有传宗接代的意思。
全福人引山月落座,特意留下一处衣角放在身侧,新郎坐下,意为“压新妇一头”的意思,却见一只骨骼分明、修长匀称的手将铺开的衣角一把扯开。
“不要搞这些名堂。”
男声低沉。
语调不大,但所有人都立刻停下动作,好好听他说话。
抛却宣阗的人声和嘈杂的锣鼓声,男声清晰可闻,声音低低的,却不拖泥带水,咬字干净利落,并未有京腔中吞尾音的习惯,偏生天然的声音便像铺满沙砾的横梁,也像磨砂纸在木头上来回摩挲。
山月蹙眉。
这个声音,似有些耳熟。
薛枭语声冰冷地开了口,闹房的薛家人、通家之好便不敢再开口,一时间竟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隔了片刻,才听见一个声音从东南角怯怯地传来:“是不是要将新娘子的盖头揭开了呀?”
红盖头滑落。
目光久久深陷于鲜红中,陡然迎接如白昼光明的烛火,山月却克制住眨眼的本能,面色平静地端坐于西床边,眼神从满屋的珠翠金玉中缓缓扫过:皆是盛装打扮、高鬟圆髻的贵妇人,头上簪着钗,脸皆抹得白得发黄,嘴唇却红得发乌。
并没有她印象中的脸孔。
她在审视她们,她们同样在评判她。
“.听说是松江府柳家的姑娘,家世还可以的。”
“可以什么呀?柳家的旁支!父亲不过是个常落第的举人!”
“那也算不错了,薛.这样的官声,有正经姑娘得嫁已经很好了。”
“你还别说,若再等一个月,康宁郡王家的月和郡主出了孝期,这.未必攀不上!”
像好几只烦闹的蛐蛐,小小声地啃着杂草。
山月终于将眼神移到右侧——她已礼成的丈夫。
还有更新。
关于婚礼的描写和步骤,借鉴了《山居杂忆》一书。
(本章完)
115.第113章 首次的拒绝
第113章 首次的拒绝
右侧之人,侧身而立,身形颀长,面目玉成,窄面高鼻,轮廓锋利,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玉化了的石像盘踞在鲜有人至的孤庙中,有香火时无波无澜,无香火时静默打盘。
男人的气息是轻轻的、悄无声息的,仿若一呼一吸间便像雨融进了雨里。
惟有那双眼睛。
深茶色的眼睛,眼眶锐利,浅眸深底,浮着一层潋动的微波,却似有飓风在深处吞云吐雾。
山月唇角不自觉地一搐:在一瞬间,她竟然有一丝崩溃,完全无法控制住表情!
——她见过他!
这双眼睛,她见过!
并且见过两次!
那个画工!
不不不!
不是画工!
是伪装成画工二度进入柳府,以偷窃柳家往来名册的蒙面黑衣人!
那个在衣柜中,教导她“杀人需谨而慎之”的黑衣人!
山月脑子嗡嗡作响,好似有千百只蜜蜂在脑海中胡乱穿行!
画工,是薛枭?!
山月陡然想起二人藏匿于衣柜之内,她说起她便是“青凤”递交给薛家长子的备选,那黑衣人复杂的眸色和难以置信的语调!
也就是说,薛枭至少从那时起,就知道他即将娶进一只“青凤”!
他却认了账,乖乖娶下?
山月来不及认真思考,便有劈头盖脸的“果”从天而降,染成红、绿色的瓜子、生、莲子、桂圆、枣子从身上落下,全福夫人和傧相热闹到夸张的连声祝贺“多子多福”“早生贵子”“五子登科”“白头偕老”萦绕在耳畔。
山月脸上挂着专属于新嫁娘热闹、喜庆和愚蠢的面具,任由自己木木愣愣、随波逐流。
待坐帐完毕,薛枭起身出厅。
薛枭一走,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们也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寻了个由头零零星星、陆陆续续往出走。
万幸,留给山月一个安静的孤独的房间,开始思考。
脑子里像一团缠在一起的麻线,她甚至找不到线头在哪里。
薛枭为何要娶“青凤”?
山月回想起二人藏匿于柜子时,薛枭似乎对“青凤”很感兴趣,一直围绕“青凤”发问,偷窃的柳家来往名册是不是也也是为此?
他为何对“青凤”感兴趣?
山月突然想起她明明见过薛枭三面——柳合舟还在世时,御史台治中御史大夫前去柳府查问“杜州决堤案”一事,当时她在刘阿嬷的带领下刚刚进入柳府,隔着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她瞥见了薛枭的背影。
孤索、料峭又挺拔安静。
并不像只疯狗,像只狼,野狼,不屑于与群狗为伴的恶狼。
他在查案,且已经顺藤摸瓜查到了“青凤”。
无需空白牛皮书做记录,山月惊讶于自己那被敲破过的头,竟牢牢记得有关薛枭的所有瞬间。
——那么,目前最大的问题,薛枭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她?
她知道他知道她是“青凤”,江南官场精挑细选送到薛枭身边的礼物,身负某些难以言说的任务。
他知道她知道他在暗中调查,却仍同意将一只“青凤”放于身侧。
他必定防备她。
也会拉拢她。
因为,他从她毒杀柳合舟一事中,看出她作为“青凤”的不忠和私心。
他会利用她的不忠,反而彻查“青凤”的一切——这才是他同意娶她的根源。
还有一些未曾想通:比如他出于何种目的要彻查“青凤”?他的身后,还有人吗?
许多问题尚漂浮在未知的海面。
但山月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要,她对于薛枭而言,还有价值,就很好了。
“磕、磕、磕——”一阵细碎的声响打破寂静。
山月浑身一颤后,迅速锁定声响的来源处:架上,放了一只大大的竹木鸟笼,里面一只浑身雪白、只有额间一抹亮黄色的长毛鹦鹉在上蹿下跳。
鹦鹉见山月望过来后,双脚起跳至细长的木梁上,歪歪头,无辜地回看山月。
山月:.
她先前对薛枭究竟是玉面鹦鹉,还是宽脸角雕的猜测,纯属空穴来风、胡说八道罢了。
真在婚房看到一只雪白雪白的鹦鹉,还是有点震撼。
“那鸟东西怪好看的。”秋桃:“啧啧啧——”
白毛鹦鹉翻了个白眼,双脚翻转一跳,极为灵活地翘起屁股以示人。秋桃:“?”
“它,它,它是不是横了我一眼啦?”秋桃结结巴巴开口。
山月愣了片刻,肯定点头:“对,对,它瞧不起你。”
“为啥?”秋桃崩溃。
山月想了想:“大概是因为,你像唤狗一样唤它吧?”
“嘎吱——”门虚掩开一个缝。
秋桃与山月止住话头。
薛枭推门进来,身上并没有一丝酒气,他将大红色的圆领宽袍喜服换下,着一身米黄色的粗麻大袍入内,见山月仍穿着繁琐复杂的大红喜袍,微微挑眉之后,旋即垂眸,随手整理桌上散乱的画册。
白到莹润的女子,被旺盛的红包围其中,厚厚的粉、喜庆的唇和弯弯的、黑黑的眉,将真实的她掩盖得严丝合缝。
“没换一身舒适的衣裳?”薛枭沉声开口,指尖一停,略抬起下颌:“因思考而无暇换衣?”
“砰——“猜测正中靶心。
山月抿了抿唇,双手交叠于腹间,眸光一动不动地看向薛枭。
两人对峙,最忌失去先机。
从柳府,挖到程府,从程府,可以挖到“过桥骨”,至于再向下,就挖不出东西了。
薛枭至少掌握了她一半的人生,而她只知道他的官职、名姓。
她已经失了先机,索性一动不动,静观其变。
薛枭对山月的沉默并不感到陌生,一本一本将画册重叠起来,拾掇整齐后,敲门声如期而至。
“咚咚咚——”一个怯生生的女声在门外响起:“奴婢前来送合卺酒。”
“进。”薛枭随口道。
噢,还有最后一个流程没走。
交杯酒。
着青黛交衣的婢女埋头躬身入内,酒壶是漂亮的银质双耳珐琅高壶,婢女将酒壶盖子打开,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放置进酒里,静待片刻后,将没有任何变化的银针取出,恭恭敬敬地双手呈递于薛枭眼前:“大人,您请过目。”
薛枭搭了个眼,微微颔首。
验毒?
山月不动声色看。
婢女躬身后退,将半个葫芦状的两只酒杯放在桌上,一手敛起宽袖,一手执壶,为交杯斟酒。
婢女将其中一杯双手呈至薛枭手中,另一杯呈给山月。
山月低头,碧波一般的酒汤,被困于白瓷小杯中交荡。
“我不喝这杯酒。”
山月抬头。
山月话音刚落,架鸟笼中的白毛鹦鹉扑棱着双翅,飞到了薛枭的肩头。
薛枭微微抬起下颌,看向山月。
山月指了指酒壶最顶端的环圈,轻声道:“刚进门时,这只酒壶顶端镶嵌的是一颗蓝宝石,如今这里变成了一颗红宝石——她验毒之后,暗暗拧动壶盖,导致宝石发生了变动。”
“这酒,不对劲。”
(本章完)
116.第114章 第一个夜晚
第114章 第一个夜晚
酒壶精致,古银盘润,壶口、壶腹、把手及底部等,镶嵌着大片大片的珐琅和密密麻麻的、细碎的各色宝石。
宝石颜色各异,多为红与蓝,有的红到深处,便为紫;有的蓝到尽头,即为墨。
四种颜色、比米粒更小的宝石,上百上千颗密集地镶嵌在一片,大小均质皆极为相似,并没有一颗特别突出。
薛枭眯了眯眼,单手执起酒壶,看看酒壶,再看看山月。
也就是说:在这样密密麻麻的宝石排列中,山月不过匆匆两眼,便判定其中一颗被悄悄换了颜色?
“画画的人,对颜色比常人更灵敏一些。”
山月静声解释,话头随着眼风一转,语气依旧如波澜不惊的沉水:“噢——她好像狗急跳墙了。”
山月话音刚落,薛枭如风般旋身闪开。
不知何时,那高束双鬟的清秀婢女抽出了一只短刃匕首,一击失败后,婢女并不气馁,身体扑倒在桌上,反而双手撑起上半身,极为迅速地虎口反握住匕首,翻身猛挥!
下盘极稳,动作灵活,是个练家子。
山月向后退半步。
秋桃双腿抖得跟打桩似的,颤颤巍巍地挡在山月跟前。
山月将还没她肩膀高的小丫头扯到一旁,语声平静:“当咱们御史大人吃素的吗?”
有人拼命,自己使劲苟活就对了。
只见薛枭又是侧身一躲,待闪过两招看穿对方命门后,便借力打力,身形极为轻巧地向外一推,遂见一道寒光自高处闪落,“啪嗒”一声砸在地上,响起专属于金属的清脆声响,匕首应声落地。
薛枭伸手一钩,单手钳住婢女脆弱纤长的脖颈。
山月冷眼旁观,只觉薛枭招式颇像道家功法,手上生八卦,脚下如青松,行举之间如鹤动双翅。
又忆及薛枭右手鱼际与虎口处厚厚一层茧,刀枪剑也应耍得虎虎生风;在松江府城墙上一抹弓,亦射得出神入化——这人,当真是文进士出身?而非武状元?
还是说.大魏朝对官员的要求竟如此之高
“你是谁?”
灯下,薛枭只有鼻梁与额中在光亮中,低沉开口,将声音压到穿不透窗棂的大小。
婢女被捏住下颚,无法大声呼喊,眼中的恨意却如滔天巨浪:“我姓林,家祖父——林昶!”
山月记不得林昶是谁了。
薛枭挑了挑眉:“老师家眷不是被流放至山海关吗?你偷跑回京,岂不是犯下了灭九族的大罪?若老师泉下有知,必定疼惜。”
噢,是薛枭一战成名,亲手将其送入诏狱的恩师孙女前来复仇了。
林氏恨得似欲将薛枭的面皮看穿!
“祖父当真是做了东郭先生,救了只白眼狼!”林氏忍住下颌的剧痛,竭力高呼:“祖父召你入门,亲授学业,助你登科,你如何报答我林氏满门!?你告狱状,我林氏一门为官者皆午门斩首!女眷没入官巷!小子丫头流放千里至山海关外!因你一人,我林氏上上下下一百三十八口人,无一人有好结果!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烛火被南风吹动,烛光四处摇曳,薛枭的脸反而尽数显露于光中。薛枭神情始终未变。
林氏仍在叫嚣,高高抬起下颌,用尽全身力气怒骂身后之人:“你该叫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你才能去地下同你那短命的娘,母子团聚呀!”
薛枭缓缓抬起头,手虚虚上行,恰好落在林氏尖尖的下颌处。
只见他轻声一笑:“我向来不打女人——”
薛枭左手已至林氏后脖,只听“咔嚓”一声,林氏咒骂的话语戛然而止,人头如捣蒜的杵臼失去外力后颓然耷拉,薛枭手一松,林氏的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但不意味着我不杀女人。“
薛枭垂眸,声音低沉喑哑:“同你祖父一样,做棋子而不自知。”
秋桃快哭了:当初她就不该贪那五两银子上山,如果不是她贪那五两银子上山,她哪能一天到晚都在发抖啊!这抖得裤都用不着买了——每天纯靠抖,也能取暖。
尸体砸地的声音很响。
窗棂外没一会儿便零零散散出现三四个黑影。
薛枭目光一抬,自山月脸上一扫而过。
“啊!啊!啊!”山月眸色一瞥,立刻蜷缩到角落,尖叫起来:“死人了!死人了!死人啦!”
窗棂外的黑影显出几分期盼:“少夫人,您慢慢说!谁,谁死了?”
里间只懂得哭,除了哭与夹杂在哭声中的尖叫,再无他话。
黑影“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正欲抬脚推开房门,却见对开门猛地向外一推,府中逆子薛枭踏步出房门,眼底眸光一扫,嘴角微微勾起:“这大喜日子,怎么是何妈妈在我喜房外值夜?”
黑影为首之人,正是祝氏贴身婆子何五妈。
何五妈见薛枭完好无损地自喜房而出,微微侧身,探头看向里间:新选出的“青凤”正蜷在墙边嘤嘤直哭,而精心准备的林氏却早已横尸喜房,桌上的酒壶好好摆放着,倒不见酒杯。
酒壶机关里,下的是“三日散”,饮下三天即死,未选见血封喉的鹤顶红,是为留给夫人善后和林氏脱逃的时间。
林氏死了,怎么死的?是这逆子喝下酒后死的?还是还未成事,便被发现了死的?!
死前,林氏说了什么?是否暴露“青凤”与夫人!?
何五妈满脑子乱麻,来不及思索却听这逆子单手一挥,冷声道:“把何氏拿下,林昶后人潜入府中欲行不轨,府内必定有人接应,何妈妈这时候不在正院中伺候,反而至我行泮,其中必有蹊跷——拿下她送至衙门,好好审问一番!若衙门审不出来,我御史台也可代劳一二!”
何五妈立时被扣住双肩,余光瞥见里屋中还穿着大红喜袍的柳氏急忙四脚并用往出爬,似是着急前来求情!
何五妈登时急出冷汗:这个蠢货!莫不是要在成婚头一天就暴露夫人!?
“少爷饶命!少爷饶命啊!”
何五妈立刻张口高声,喊起来,企图止住山月跌跌撞撞奔出里屋的步伐:“小的只是前来查明灯笼烛火!绝不知这、这林氏呀!——小的要见夫人!小的要见夫人!”
山月:承认吧不孝鸟儿,你是名侦探柯鸟,只要你出现,就一定有人死!
薛枭:?前两次,是谁动的手???
(本章完)
117.第115章 分家的提议
第115章 分家的提议
火红的双喜灯笼在飞檐下摇曳,高大颀长的黑影撞开灯笼旁的风铃,身后跟着一个耸肩耷背的高挑影子。
正堂中,薛长丰心神俱疲,手撑于额间,身后批了件双层夹绸面绛红披风,披风已顺着肩头向下滑落。
祝氏自里屋走出,随手帮丈夫将披风搭上,再看堂下跪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的老奴,与左下首大马金刀端坐的继子,与坐于继子其旁还未来得及卸下新嫁娘装束、佝头怂腰的儿媳。
何五妈见祝氏出来,哭号得更厉害:“大郎非骂我里通外敌,要害他!小的冤枉呀!小的怎么知道那奉酒水的婢女是从山海关逃回来的林家人呀!!?”
何五妈一边嚎,一边由跪变成瘫坐,直拍大腿:“小的又不是长了八百三十五个眼睛!这大郎成个亲,里里外外三五百号人!迎亲的!置席的!舞乐的!侍奉酒水的!难不成要小的一一去对出身!?小的懈怠渎职,小的有错,小的认!罚奉例银子也好!罚禁足闭关也好!小的都认!”
“但大郎一张口就是要打要杀!还要将小的投狱!投御史台!小的,小的,是哪个台面的菩萨呀!也值得去御史台打樵呀!?”
祝氏“啧”一声,低斥道:“你小声些,没得叫老爷心烦!”
祝氏始终没坐下,要么帮薛长丰掖披风,要么轻柔地帮薛长丰将撑额的手,纤纤玉手有轻有重地为他揉额角:“老爷在前头遭同僚灌了好几盏酒,现下正头晕着呢,甭鬼哭狼嚎的!”
何五妈的哭声瞬时小了下去。
薛长丰反手抓握住祝氏的手,安抚似地揉了揉掌心,温声道:“别摁了,你也为这亲事操心好几个月了,坐下好好喝口热茶。”
最下首的山月不动声色地扫过薛长丰与祝氏十指紧扣的手:这个年岁,又是继室,还这样恩爱的权贵豪门,实在少见。
且这公公美髯留须,身形匀称,一身书卷气,丝毫不见上了年纪老男人的油滑和肥硕,更不见如柳合舟之流阴沉猥琐的死气和腐气。
不论其他,单论外形,她这公公在满朝文武中,也可算数一数二的儒臣了。
薛长丰安抚完妻子,又转过脸来,一张脸登时无奈又僵硬:“那婢女的来历,百顺把收府的名帖和户籍都给我看了,上个月入的府,在文书上还真看不出有什么蹊跷,购入的牙行也是寻常用惯了的——你叫百顺家的怎么去辨别?这做人,只能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那林氏处心积虑要杀你,你让百顺家的,一介深宅大院的女流怎么去防备?”
何妈妈就是百顺家的,一个在外院,一个在内院。
薛长丰让祝氏坐下,祝氏没听从,反而忙里忙外地煮了一壶酽酽的梨丝银耳羹来:“喝一些,好醒醒酒。”
山月眨了眨眼:权贵豪门,这样做真夫妻的,更是凤毛麟角。
薛长丰啜了口润甜酽稠的羹汤,舒服地喟出一口长气,看薛枭时语重心长道:“大郎,在朝为官皆为士大夫,一顶乌纱帽千人戴,一条银腰带万人拴,你若平时待人留一线,处事和善委婉些,怎又会有这么多人想杀你呢?”
“他们怎么不去杀别人?单单要杀你呢?”
“那林氏一介女流,却有毅力,爬也要爬回来杀你——还不是因你对林昶一家落井下石太过!这积下的仇怨,又怎能在一二辈代之间了结呢?”
山月手缩在袖中,紧紧握拳:为什么打你,不打别人?
为什么平宁山上绑你,不绑别人!?
为什么要烧死你,而不是烧死别人!?!
在与水光相认前,山月不止一次地反问自己,如今却被水光打通了任督二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娘的,不为什么!
因为对方是贱人!
山月深吸一口气。
薛枭却在一声薄薄的笑声后,大大地出了一口气!
只听“嘎达”一声!
薛枭将一柄匕首狠狠砸在何五妈面前,似笑非笑地看向薛长丰:“这匕首是那林氏用以刺杀的凶器,何妈妈,你仔细看,这匕首的手柄上是不是刻了一个小小的‘内’字?”何五妈瞳孔猛地放大后极速紧缩。
“这四九城里,‘内’代表什么?内务司。”
薛枭身形向后一靠,嘴角微微翘起:“内务司除却供皇城的用度,便是供给城中宗室,且需为有头有脸、血脉尚近的宗室——可惜咱们大魏自来子嗣不丰,咱们仔细盘盘,就知道有哪几家了。”
“佑王、康王、康宁郡王、承德大长公主、祥元大长公主.还有,靖安大长公主。”
山月眼皮一抽,目光敏锐地看到祝氏的食指在听到“靖安大长公主”几个字时,不自觉地跳了一跳。
薛枭不急不徐:“这流放罪臣家眷,偷偷摸回京师,拿着‘内务司’产出的匕首,意欲行刺当年犯案的受害者——那下一步呢?是不是要行刺圣人?毕竟圣人才是颁发罪诏的那个人。”
“谨言慎行!”薛长丰端身低斥。
薛枭笑了笑:“所以此事,绝非何妈妈所说那么简单。照我看,此案事涉‘内务司’与城中宗室,应当移交御史台顺藤摸瓜查清楚,看看这林氏到底怎么入的京?看看这内造的匕首到底怎么到的林氏手上?”
祝氏万幸自己换了一件宽大的云袍,才可完美遮掩住起伏的胸腔。
薛长丰在沉思。
祝氏却转了头,神容镇定地对着薛长丰率先开口:“大郎这话说得有理,说一千道一万,咱们家也该办了喜事,没有刚办喜事就惹上官司的道理,等过两日,再上报彻查此事。经手的何妈妈、人牙子、买卖的上下家先控制起来,别打草惊蛇了。”
事缓则圆,能拖一日,便多一日善后的机会。
薛长丰思忖片刻后点了点头。
祝氏看向薛枭,道:“到底是我家没当好,被这罪臣贼子钻了空挡,往后我再当心.”
“倒无需您再操心了。”薛枭笑了笑:“按祖父的遗嘱,待我成亲,南府便划归于我安身立命,南院诸事皆交由我夫人操持打理,这不知这嘱令是否还作数?”
祝氏抿抿唇,转头看向薛长丰:他们两口子所想的分家,可不是这么分的!
薛府承接的前朝向阁老府邸,向阁老与在京任职的弟弟一家同住,便将府中以窈湖为界分为南北内府,兄弟接邻而居,待薛家接手,薛老太公模糊了南北府的概念,统而治之,但各房各院仍以北府居住为主。
但南府是他们的!
是她所生的薛晨的!
她连薛晨成亲后,小娃娃住在南府哪个院落都想好了的!
她原想的分家,是将薛枭赶回他娘苏氏的陪嫁别院去!
而不是将薛家的家产分给他!
薛枭再一笑:“不作数也成,那咱们就大喜之日闹个天翻地覆,我提了这老奴去敲登闻鼓,求圣人彻查此事,管他什么内务司、什么宗室,都给我往下查!”
“反正,宗室的怒火,不会记在我身上,而是整个薛家、你太子太保大人的身上!”
(本章完)
118.124
1.24
今天有点事,请个假,比心。
(本章完)
119.第116章 合盟的酒
第116章 合盟的酒
薛长丰在意宗族名声吗?
实在话:并不是很在意。
若是很在意,便不会在出身名门的发妻苏氏难产而死后,执意选择身世背景都很一般的祝氏作为继妻——薛家是当之无愧的簪缨世家,望族名誉绝不是靠如下注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发迹的从龙之功积攒下来的,更不是什么后族宠妃的外家加封的镜中、水中月般的功勋,是堂堂正正靠一代接一代考试、科举、登科,一个接一个的或大或小的官位,一茬接一茬功德自在人心的官声赓续接替而成。
薛家是很纯粹的文臣府邸,不是权臣,不是佞臣,不是弄臣,是以诗书道义传代而为立族之本的钟鸣鼎食。
薛家祖祖辈辈皆有真才实学傍身,行正立直——承司法仲决一脉,必当公正严肃,应受朝臣拥戴、赞允。
嗯,当然不包含薛长丰。
薛长丰乃薛家百年之异类。
于文墨书画上,倒是颇通;
但为官上进,却十分生疏。
性情温和,又善于明哲保身,加之薛家百年名号背书,
做守成之君的老师,真是再合适不过。
故而,薛长丰虽不在意宗族名声,但很是在意自身安危荣辱。
听薛枭此言,薛长丰当即横了双目,面目悔恨狰狞:“逆子!逆子!宗室恼了薛家,我跑不掉,你就跑得掉了!?”
薛枭耸耸肩:“儿子烂命一条,自比不得晨弟——”
薛枭语笑晏晏地回望向祝氏:“——靖谧祥和、安适如常。”
靖谧祥和、安适如常.
靖安靖安大长公主。
祝氏心上一惊:只觉薛枭必定知晓什么事,“靖平”二字指代的,不就是“靖安大长公主”!
薛枭可曾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世?!!
不不不。
不可能!
如果薛枭知道了,必定像恶狗扑食,嚷得满城皆知!
她怎么可能还能安安稳稳地做薛家体体面面的夫人!
薛长丰皱眉,问出妻子想问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而山月低着头,眯了眯眼:这是薛枭今晚,第二次提到“靖安大长公主”的名号。
薛枭身形向前一倾,跷脚在膝上,足履轻轻点地,笑了笑:“晨弟不是在跟常家说亲吗?常家夫人便是靖安大长公主驸马爷的亲妹妹呀——内务司不是靖安大长公主握在手里的东西吗?咱们家这一桩喜事,反倒把内务司牵扯进来,查来查去,不管查出谁来,打的都是靖安大长公主的脸面.”
祝氏浑身紧绷的神经终于缓缓松弛下来:原来是因为这个.万幸不是她暴露了
“我时常觉得悲哀。”
祝氏神色恢复成淡淡的、浅浅的和善端庄:“你二人为父子,却争着要拿捏住对方的七寸——南府给你,是老爷子生前的念想,那为人子女者唯有从之。”
“夫人——”薛长丰急声唤道。
祝氏摆摆手:“这内务司造的匕首,你用完后你得给我——你既要用晨哥儿拿捏我,我给了我能给的所有东西,那么为避免此事绵绵无绝期,我额外要点利息,不过分吧?”
薛枭双手抱胸,挑了挑唇角,似笑非笑地看向祝氏。
祝氏面色坦荡,神容爽朗:“不错,晨哥儿确是在和常家二姑娘议亲,虽还未落定,却也是有眉有眼的实在事了,我不愿叫此事横生枝节。”
小龛总这样坦荡真实.
薛长丰看妻子的眼神多了几分眷恋与崇敬。
这么多年如一日的,她还是这样简单干净,就像四十年前,爽朗果敢地为他吸出蛇毒,再用布条子帮他扎住伤口,救他一条命一样。
这样的女子,就算只是山野乡绅的卑微出身,却不知胜过那些名门贵女几多繁重!
祝氏浅浅一笑,转头向薛长丰微微颔首,给足了回应。
“人,你该审就审,何妈妈虽是陪了我几十年的陪嫁,我信她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给你审;牙行、卖家、经手的户帖小吏,我也帮你联络,给你查真相的方便——但只有一条,我刚刚也说过。”
祝氏略略一顿:“你得等几日,你刚成亲,京师都盯着你,不能让薛家又一次风口浪尖上。”
薛枭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明日给地契?”
祝氏忍痛颔首:“明日给地契。”
薛枭抬脚便往外走,顿了顿方扭头向祝氏道:“抓七寸,是打蛇的法子;我是不孝鸟,得下毒,或是开膛破肚才成。”
祝氏心尖一跳,胆战心惊地不知作何思索。
山月不敢私自起身,只能畏畏缩缩地冲薛长丰与祝氏二人躬身行礼后,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薛枭身后。
薛枭的背影在月光之下,拉成一条长长的线。
山月眼风踩在影子上。
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薛枭,像是挖好陷阱的猎人,一点一点戏弄着他攥在手心里的猎物。
祝氏,就是猎物。
而这个猎物是很高明的,
山月垂眸,目光紧紧盯住火红霞帔上烫金的纹路。
那么,她呢?
她,会不会在薛枭眼里,是引诱猎物的饵料?
还是说,她是不是,有机会成为与之并肩作战的另一个猎人?
山月希望是第二种。
如果能够成为第二种,她不介意以第一种的形式入股。
大喜之夜,新夫妇二人自抄手游廊,一前一后,缓步行于联结南北两府的廊庑之中。
薛枭兀地挺住脚步,垂眸看向游廊以北灯火通明、鳞次栉比的厢房,再看看游廊以南零星亮灯的院落,目光深沉:“我们的院子,就在南府。”
山月颔首:“我知道。”
“爷爷以前也长居南府。”薛枭补了一句:“在我两三岁的时候。”
山月默然:“如今,南府是你的了。”
薛枭眉目轻斜:“也可以是你的。”
山月抬头:“那支匕首,你扔在祝夫人面前的那支匕首,不是林氏刺杀你的那支。”
薛枭无所谓地耸耸肩:“内务司所制的玩意儿,我还有很多,祝氏既要给我送把柄,我为何不收?”山月眨了眨眼:“你知道我是‘青凤’,为何还要娶我?”
同经两次此生死一线间,山月觉得不必在薛枭面前再画面具:早在柳家的衣柜里,薛枭就知道了她是什么人。
山月撤掉浑身的瑟缩,眸色冷冽淡然:“我不知你想图谋什么,但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
“你且放手去做。”
薛枭转过头,将目光重新投入萧索暗淡的南面:“我知你不是‘青凤’——‘青风’们或是迷茫听话,或是迷眼丧心。你不同,你既敢杀柳合舟,也敢奔走于疫疾严重的城中;你敢不杀秋桃,你也敢算计柳环。”
“你既不是‘青风’,那么——为何我不敢娶?”
薛枭转过头来,月色之下,眸光深沉如水:“你会害死我吗?”
突如其来的逼视,带着慑人的震意。
山月面色平淡,像容纳深水的老井:“如果你挡我的路,我也不确定会不会杀你。”
薛枭轻轻勾起唇角:“我尽量不挡你的路,你也尽量不杀我,好伐?”
最后两个字,竟带了些松江府的口音。
山月挑眉:“尽量,便是尽量。”
薛枭笑一笑:“我能看出来你与祝氏绝非一条心。”
顿一顿:“既然,你跟祝氏不是一条心。那么你跟我,就必定一条心。”
不孝鸟大人,你“必定”得太早了。
山月抿唇:“你想拔除祝夫人?”
“不止。”
薛枭声音沉得像宽广湖面的一叶扁舟:“我想拔处祝氏,我想彻查杜州决堤案,我想为舅家翻案,我想查明我母亲的真正死因,我想还世间一个公道——”
薛枭的低声在空中滞顿片刻:“我还想这月亮,在谁眼里,都一样圆。”
声音越来越低。
薛枭用低沉到地底的嗓音,将所有的想法和盘托出。
山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年轻的三品大员背着光,站在飞檐赤角之下,身形颀长玉立。本该是天子骄子,寥寥半生,看见的,却都是残缺的月光。
山月不解地动了动嘴角,语声嗫嚅:“你怎么能.信任我?”
不怕她转头就告诉祝氏吗?
薛枭坦荡诚实,她却无法将她真正想做的事,诉之于口。
山月定了定心神,立刻转了话锋,语声刻意带了几分雀跃:“那至少,我们的短期目标是一致的。”
祝氏。
薛晨的母亲,祝氏。
祝氏在福寿山山火一案中,绝不无辜。
拔掉祝氏,才能毁掉薛晨。
薛枭低头笑了笑:“可惜那酒有毒,否则咱们还能干杯共庆结盟。”
山月不以为然:“待目标达成,祝氏因果得报——那合卺酒再喝不迟。”
薛枭眉梢一顿,低头足足看了鞋尖两瞬后,方举步抬脚朝空荡荡的南府走去。
山月亦随之动身。
刚一动,脑中却一阵眩晕,脚下一软,险些跌下。
薛枭下意识伸手,却见山月极为精准地避开他的手,准确无误地扶住游廊的朱漆高柱。
一天一夜,颗粒未尽产生的眩晕感不太容易消化。
她只是个画画的,杀人属于副业,没有兰辛那般强悍的体魄。
山月慢慢撑住,缓了片刻。
“你没含参片?”薛枭问。
山月恍然大悟:“是您送的?”
山月解释:“我没有味觉,向来不吃来路不明的饮食。”
垂眸行礼谢过:“谢过您记挂。”
薛枭微微敛目,轻轻挥了挥衣袖:“无事,落风一向喜欢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身后十步,但耳力极好的落风:?您说什么来着?
胖胖的一章。
(本章完)
120.第117章 成双的夫妻
第117章 成双的夫妻
大喜之夜,龙凤红烛燃得安详静谧。
新婚夫妇同房分室,和衣而眠。
外间梁下点一盏琉璃羊角灯,始终未灭,安静得很几乎听不见声响。
那只毛茸茸的雪白鹦鹉,被留在内间陪伴山月。
山月洗净面孔躺床上,侧身翻躺,睁着眼,隔了罩纱,朦朦胧胧地看木架子上的雪白鹦鹉蹦蹦跳跳啄食喝水。
小东西姿态可爱又自然放松,让山月也不自觉松弛下来——就像突然被灌了一碗安神汤:这里没人会半夜暴起,突然要了她的命,或将她拖到破庙欲行不轨之事。
除非薛枭疯了。
“疯”是不孝鸟的常态,他一般不会更疯——所以这个选项基本排除。
同时,她并不认为其他人能轻松突破薛枭的防线一路杀到内间。
所以,这里是安全的:命途多舛半辈子,临了莫名其妙遇到个盟友,是她平生遇到过的最好的、最有利于她的事。
山月上眼皮搭下眼皮,没一会儿沉沉睡去。
靠坐在外间太师椅上的薛枭,随手扯过一本《天工开物》一目十行,隔了一会儿,里间传来均匀平稳的呼吸声,薛枭看书的目光顿了一顿。
疾风劲过,双喜龙凤红烛猛地摇晃,好似被闪了腰。
烛火快要熄灭了。
却只听“咻”的一声。
一个小石子儿破空而出,准确无误地打在窗框外侧。
窗框“嘎吱”一声合上,将遒劲的夜风挡在室外,象征着长长久久的龙凤红烛识趣地迅速调整火焰方向,继续按照计划,燃得笔直又喜庆。
分家一事,薛枭必定蓄谋许久,行动速度极快——待次日敬茶礼毕,薛枭便以“喜屋不可空置”为由,连日将西院的家当拾掇完毕,迅速召集了十来个小厮、马夫抬起山月的嫁妆、苏氏的陪嫁、十来个半人高封得严丝合缝的樟木箱子,从薛家北府一路敲敲打打,绕着东四胡同进了南府。
“他就怕旁人不知道咱们分家了!”薛长丰双手背立于窗棂前,气急败坏道。
他诚然是想分家的,但当长子也表现出想分家时,他便生出几分气恼!
——老子可以抛弃儿子,儿子不能自己跑啊!
“我哪里对不起他了!?”薛长丰恨道:“他小时,我月月让百顺按时给青越观送银钱,每个月必去,不仅送钱,也为了让青越观看看薛家没忘了他——这青越观一来一往就是三四天,我不喝茶,我只喝得惯百顺泡的果子水,故而每月总有那么三四天我喝不到果子水我亦从未有怨言啊!”
门外敲敲打打,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竟比昨日的婚嫁喜事还热闹。
薛长丰“啪”一声合上窗棂,怒声:“他长大后,长成个嚣张狂妄的样子,把文臣武将、宗室勋爵都得罪了个遍!连我亲大哥也死在他手上!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我可从未给他使过绊子、拖过后腿!他却反倒恨起我来?!他恨我什么!?他为什么恨我?”
这是个疑问句,但并不需要回答。
薛长丰自己给自己解答:“人坏,原本就是天生的!”又想起昨日之事,觉得可笑之极:“他竟以为昨日林氏刺杀,跟你有关?你嫁进来时,他虚岁只有三岁,这么小一个孩童,你若真想除掉他,失足落水、闹市走丢哪个不成?还要等他功成名就才下手?”
都试过。
被苏家暗中拦了。
因她皆是拜托她的养家,也称“主子”的靖安大长公主下的手,她一双手干干净净,苏家至始至终都没抓到她的把柄。
直到杜州决堤案事发,苏家自顾不暇,才把薛枭孤零零、赤裸裸地露出来。
她刚想继续,谁知青越观那老道士不知从何处又钻了出来,把那不孝鸟接了过去,她一觉无甚必要,此子大抵是废了;二觉多次叨扰养家,她也羞愧惧怕,便终止了暗线行动。
谁知一步踏错步步错,她始终想不到,有一日,她会被那只鸟儿逼到现在这境地:薛枭以婚事为筹码,向他爹讨要杜州决堤案的再审权时,她开始了惶恐不安,立刻回禀了靖安大长公主后,才顺利接入满怀仇恨的林氏,再度重启暗线行动。
林氏怎么会失败?
那酒壶,明明用过一次,成效显著,非常成功。壶身内分上下层,上层装的是正常酒,下层是加了料的毒酒,扭动机关后,壶嘴接通下层的银质管道,此时倒出的酒就是致命的;当机关回归原位,壶嘴倒出的就是上层正常无害的酒。
这个酒壶可以用以规避验毒,甚至可以让凶手与被害人共饮一壶酒,而化解掉凶手的嫌疑.此壶做工精致,用料珍贵,乃机窍圣手张德一遗世之作,便是“内务司”也只有这一个。
二十一年前,她曾用这只酒壶成功毒杀一个该死的、挡住她去路的人,靖安大长公主特意将此壶赏给了她,以示激励。
而今日酒壶重出江湖,却垂败东山.
为何?
是薛枭感知到了危险,并未喝下毒酒?
还是林氏出了状况?
祝氏斜倚梅桌,单手支下颌,安静看账本子。
面子上做得越温和淡定,心头越惴惴不安。
她好似脚踝处拴了一根绳子,绳子联结了一大块石头,她一旦坠入深渊,绳子被石头绷得笔直,拖着她直勾勾往下坠。
“谁说不是呢?”祝氏顺着薛长丰的话道:“何妈妈今早被送交到御史台,这才一日不到,我便觉得十分不方便。”
祝氏气定神闲的样子感染了薛长丰。
薛长丰苦笑:“叫你受连累了,等百顺家的出来,我叫百顺给她摆两桌去去晦。”
祝氏笑着摇头:“夫妻一心,大郎恨你良多,连带着厌我疑我也是常理。”
夫妻一心当断金。
若夫妻并不同心呢?
祝氏低垂眼眸,翻过一页账册,嘴角呢喃道:“再分家也是一家人,大郎素来挥洒大气,从不知金钱几索。也不知柳氏庶务打理如何?——这两日,我需叫她回来问问。”
薛长丰更觉这辈子从未见过如妻子般心善大气之人。
“你打理庶务是出了名的一把好手,你若愿意教一教老大媳妇,那是她的福气。”薛长丰将妻子拢进怀中,下颌放在妻子的头顶。
香氛之气扑鼻而来。
是淡淡的茉莉香。
与早逝的原配苏氏不同,苏氏喜欢梅,梅的香气又浓烈又强势。
祝氏就很好,喜欢的是茉莉香,浅浅的、柔柔的,并不强势地侵占任何一丝地盘。
大气、善良、端庄、婉和又温柔。
这样完美的妻子,到哪里去寻?
难得他苦苦寻了她二十年。
当日她为他吸蛇毒,他只记得小姑娘姓祝,耳后有一小块像芙蓉一样的白色胎记。
就这两个特征,放在人海中太渺茫。
他找了她好久呢。
久到自己都成婚生子了。
薛长丰低头,轻轻一吻,吻在祝氏额头,低声道:“谢谢你救我,也谢谢你与我勤勤恳恳共结连理、生儿育女。”
(本章完)
121.第118章 一棵大榕树
第118章 一棵大榕树
在祝氏召见山月前,山月先见到了薛晨。
成亲后七八日,开祠堂供新媳妇认亲叩拜,按例本应回老家,但薛家长久离开镇江府,连续五六代人深耕京师,便也学着其他外地长任京官的世家,在京师也分设祠堂,便利后人尽孝叩拜。
京师薛家诸人均悉数到场,山月在祝氏身后,一眼认出了福寿山山火那夜的“太子太保次子薛晨”。
与记忆中到底眉眼略有出入,但大抵是相似的,嘴巴与鼻子变化不大,唯一变动的是从小时候圆圆的单眼皮,长成了如今和薛枭一模一样微狭收敛的内双。
这是那夜,年岁最小的魔鬼。
话也最少。
那个紫藤的泪痣小姑娘意味不明地多番打趣,也并未引得薛晨多说一两个字。
那夜,火光之中,薛晨始终怯怯的、胆小的,十岁左右的年纪,被那群大的推着走、搡着走、随波逐流地走。
看似他并没有选择的权利,显得十分无辜。
但这并不是被宽恕的理由。
凡出现在大恶之地的人,皆为罪恶的帮凶。
三房的良二奶奶笑盈盈地介绍:“.这是咱们家里年纪最小的晨弟,你们当家的亲弟弟。”
良二奶奶是整个薛家待山月最为亲和的人。
大房薛怀瑾,乃薛长丰庶出长兄,被薛枭一纸诉状逼死诏狱;二房即为薛枭亲父,薛长丰;三房是薛长丰庶弟薛怀德,怀德却不怀才,荫封了个四品的闲散官职,儿子倒算争气,年少登科,虽无薛枭的官运,却也靠自己干到了与亲爹平级的四品俭事
——良二奶奶就是争气儿子的妻室,整个薛家原属她出身最低,如今山月一来,便有了个垫底儿的,从倒数第一晋升成为倒数第二,实在是可喜可贺。
故而整个薛家,明明是薛枭成亲,偏生属她最兴奋,一直快乐地上蹿下跳:大喜之日提醒新人该挑盖头的,也是她。
山月脖颈向后缩,双手耸在袖中,声音压得低低的:“晨弟弟。”
薛晨忙颔首回礼:“嫂,嫂嫂!”
态度拘谨,声音局促,连眼神里也透露着几分闪烁和怯意。
略显懦弱。
不像是祝氏养出来的儿子。
祝氏自身后走来,语声严肃:“怎还在此处逗留?今日不用上课?”
薛晨又急忙转身,躬身深深一拜:“回母亲,今日夫子见这几日天色极好,特放假两日,鼓舞同窗或是上香山采风,或是去珠畔泛舟。”
祝氏蹙了蹙眉:“夫子通情,你便也达理,采风需以诗赋佐之,抒畅胸臆;泛舟需以典故和之,博古通今——绝非玩乐休息、草草结束,否则夫子放的这两日假,又有什么意义?”
薛晨赶忙再次躬身:“是!待哥哥嫂嫂给祖宗大人敬完香烛,儿子便回屋继续读书!”
有什么好等的!
一个两个都是将死的人,过几日自会下去陪祖宗吃茶闲聊了!
平白浪费时间!
考了两次都败北,连个举人都考不上,身上无功名加身,叫她怎么厚着脸皮去常家说亲!他那天杀地嫌的哥哥,被扔在草都不长的道观里,也能随便一学就考个二甲出身!
凭什么呀??
祝氏在许多时候都能做到喜怒不行色、当拜上大夫,但在“儿子”这件事上,她每每想起都觉着急上火,后槽牙的牙肉肿痛发红。
来来往往人多,又有个没什么眼色的良二奶奶杵在旁边死活不走,祝氏许多话都不好说,只能沉着一张脸,压低声音斥道:“快去!你多学一时,别人就少学一时!原本就——”
良二奶奶眼招子亮晶晶的,就等着听她怎么骂儿子。
祝氏硬生生就将“蠢钝”二字吞回喉咙:“.还不努力上进!今年的秋招,还想不想下场了!”
薛晨躬身连连称是。
但就是不走。只等着长兄薛枭大马金刀地自祠堂出来后,便瞬间脸笑得跟朵儿似的迎了上去。
良二奶奶揣着袖子笑眯眯:“咱们晨哥儿是真敬重他哥哥,比好些一母同胞的兄弟关系都好——二婶婶,您说是吧?”
二婶婶祝氏脸色铁青。
良二奶奶朝后看了一眼,奇怪地“咦”了一声,哪壶不开提哪壶:“您身边常见的那矮胖得跟个水壶似的镇江妈妈呢?”
问的是何五妈。
祝氏脸色更难看了。
“她家里有事,回去休息两日。”心里再不高兴,温柔婶娘的角色还是要演下去,但也没忍住,祝氏沉着脸刺了一句:“二奶奶若想她,可以去后罩楼看望看望她。”
主仆,哪有主子去下人那处走动的?
良二奶奶像没听懂似的,连连摇手:“那可不成。我空着手来,总不能拎了婶娘屋子里的果子、茶叶去借献佛吧?”
哪来的佛?
何五妈跟她再亲,也是个下人,怎么就用上了“借献佛”这词儿了!
这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
叫人生气都说不出生气的点!
祝氏攥着手绢在厅堂站了一会儿,冲良二奶奶扯开一抹笑后,转身冲山月冷声道:“过会子,到正院来寻我。”
山月像是匆忙回神,急急忙忙躬身应是。
祝氏不欲再与小辈纠缠,转身就走。
祝氏一转身,山月便瞬时被一股大劲儿一攥而起。
良二奶奶笑道:“甭待你婆婆太过顺从恭敬——你这婆婆面子情做得好,明面上一碗水端平,既不与继子太亲近,也不过分偏袒自己儿子,反倒赢了京师‘大度’‘知礼’‘和善’的名声;实则是纵容着你那公爹当恶人,挑唆父子关系越来越不好。”
这说得就太深了。
山月唯唯诺诺、含糊不清地回应。
良二奶奶自己出身不显,自家男人争气,腰板倒也很硬:“你别以为我在挑拨你们婆媳,你那婆婆惯常是个会做戏的!”
山月听着害怕,直往后退,作出姿势寻机想撤,却被良二奶奶一把拽住。
“她祝家老家与我家都在镇江府下辖的下山头村,邻里村舍挨得很近,听说她小时候身子不好,便随家里的老祖宗在乡下将养,我十来岁我爹才考中进士领了个官衔,我小时候也跟着爷爷在村里长大,说起来,我们是一个地方长大的姑娘吧!?”良二奶奶谈性正浓,扯着山月,一直说。
山月嘴里推让:“娘叫我去寻她了”下盘却极稳,脚后跟像在地上生根似的。
良二奶奶一摆手:“你莫慌!你听我说完!——我可憋死了!家里头好久没来新媳妇了,我这话得有个出口!”
山月又象征性地推了两把。
“薛家多高的门楣,我当真是祖坟冒了青烟才能嫁来!我初来乍到,只听说你婆婆也在下山头村长了一段时岁,便天然想与她亲近——有人在时,她倒是态度随和又亲切,我说什么她都笑着应和;无人在时,我说什么,她却只当不知,态度又冷又淡——”
良二奶奶捂住胸口:“真是伤透了少女的心!”
山月:.所以少女奋起反抗,以背后嚼舌根为攻击手段,誓让祝氏自食恶果?
“一次两次我还未曾察觉,直到有次我说起我们村门口古井旁长着的那棵大榕树!”
良二奶奶忿忿不平:“我当时一时嘴快,将大榕树说成了大杏树,哪知二婶婶也随口应和,顺着我的话直说那棵大杏树何时开、何时结果、儿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等我回家后才回想起来我的口误,这才知道我说话,二婶婶压根没有认真听!”
嗯?
山月暗自挑了挑眉:嗯?
(本章完)
122.第119章 叫了两次水
第119章 叫了两次水
“青凤”中的角色有许多:有供给者,比如程家,靠接帖子完成任务以寻求上进的机会;也有中间者,比如柳家,他们有发帖子的资格,也能接下更高一级的任务;还有承递者,比如那位将她成功攒进薛家的南直隶案察使通判赵停光,当承递者接不下,或是有更好的选择时,便将帖子转交给他认为能接下的供给者或中间者;还有上位者,用手中的资源换取供给,资源可以是帮助人在官位上更上一层楼,也可以为人求学大开方便之门,也可以是其他.
当然,这些是山月自己琢磨总结出来的。
没人告诉她。
程家没资格知道,柳合舟和祝氏亦不可能告诉她。
山月一直以为薛家是非常明确的上位者:依据薛家在朝中的地位,又怎么会是承接任务的供给者呢?
良二奶奶一番话,却让山月开了脑窍:薛家是上位者,但不代表,整个薛家都是上位者。
既然薛枭身边都可以被安排一只“青凤”,那为什么薛长丰不可以?
但为何,薛长丰与祝氏的关系,看上去如此恩爱亲密?
是因为挑选出来的“青凤”,皆十分善于经营夫妻关系吗?
祝氏又是怎么来的薛家呢?
祝氏曾说过两次自己“身世不显”,而薛家是百年簪缨,便是她嫁给薛枭,也套了个柳家的名头才勉强入门。
“青凤”如果想给人安排身份,有太多选择了。
为什么不给祝氏一个显赫的、配得上薛家的身世?
她现有的信息太少了。
暂时无法从现有的信息中,归结出合理的答案。
山月脑子转得飞快,面上却乖顺老实,低低垂头,双手规矩地摆放在膝上,余光瞥见对面保养得宜的一双纤纤玉手,指甲又长又润,没染鲜红的豆蔻色,反而不知用了什么刷了一层薄薄的亮晶晶的甲油,显得温柔又从容。
“.你说大喜之夜,你们没喝林氏奉上的合卺酒?”
那双柔荑的主人压低声音发问。
山月忙摇头:“侍女奉酒上来,不知怎的,一直握着壶盖没有倒酒,便叫薛枭起了疑心——薛枭欲唤人进来搜身,门刚打开,那侍女就像中了蛊似的,抽出一把匕首就朝他砍去后头的事,您也知道了,薛枭杀了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合卺酒不合卺酒的,我看他那个样子,恐怕是连我也想杀了痛快的!”
祝氏暗自咬紧后槽牙:原是毁在这里!那九转玲珑瓶机窍太过灵巧,林氏情急之下忘了机关,又舍不得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便只能破釜沉舟蛮力一搏!
林氏一条命折了不要紧,偏生将“内务司”也带进去了!
活生生地将她也带进去了!
何五妈还在御史台呢!
祝氏眉目一转,接着发问:“那酒壶呢?翌日婆子去收喜房,并未见着酒壶。”
山月被问懵了,救命般看向秋桃,见秋桃也一脸懵,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摇头:“不知道呀,院子里的人将东西都看得很严,寻常入口的都是院子里的苏妈妈亲自看顾着的.“
那苏妈妈就是前头苏氏留下来的乳娘。
无嫁无娶,无儿无女,一辈子就是他薛枭的狗!
一双老眼亮得跟鹰似的,谁也甭想从她手里拿一个铜子走!
多半是被那老货收走了!
只要没暴露,薛枭没起疑,那么收走了也不怕。
那九转玲珑瓶机窍颇丰,寻常人不得提点,是不晓得的,只会以为是个做工精良的银质酒瓶
只能等薛枭死了,再把酒壶找回来。
念及此,祝氏打开抽屉,抽出一支玉瓶递给山月,沉声道:“每日三滴,趁薛枭不备,下在他的饮食或茶水中。”
山月不敢接,哆哆嗦嗦地抬头看向祝氏:“我,我若薛枭中毒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啊!夫人!”
祝氏忍耐地深吸一口气:“此药不会叫人猝死,服用三日后,他的腿会抬不起来,服用五日后,他的手掌会张不开,服用七后,人便与行尸走肉无异,只剩下一口气吊命,便是华佗在世,也查不出病因!”
绕是她,也要防备着薛枭猝死,圣人彻查死因。
山月仍旧不敢接。
祝氏压低声音:“听说你身边有一个伴随许久的婆子,姓王?留在了程家没进京?”
山月浑身一抖。
“拿着!”祝氏厉声道。
往常祝氏是有几分耐心的,这几日她日渐毛躁:何五妈被押在御史台,御史台被薛枭控得密不透风,她什么也打听不到!——买入林氏的牙行、上下游,全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唯有何五妈,她狠不下心处理!
何五妈陪伴了她许多许多年,从樊楼,到被接回祝家,再到顶替小龛嫁入薛家她的来时路,何五妈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有自信何五妈什么也不会说。
但头顶梁上悬着一把刀的滋味,绝不好受!
刀移不开,那就把掌刀的人尽快解决掉!
祝氏目光像要吃人。
山月双眼通红,哆哆嗦嗦地伸手接下玉瓶:“我,我竭力”
祝氏冷眼看去:“不要竭力,是必须!你既嫁进薛家,无论薛枭是生是死,是瘫是残,你都是薛家的大少奶奶!你都享受薛家的荣华富贵!”
山月急忙点头:“我知,我知道.”
山月乖顺怯懦的样子,让祝氏心情略好一些。
“还有一点。”祝氏再道:“服用此药,人会在三个时辰后陷入一刻钟的绝对昏睡。南府如今秩序尚未分明,各级各司人手也还未完全到位,你趁虚而入,利用这一刻钟,好好找找何五妈每日的供词文书。”
山月下意识推脱:“我,我,我与薛枭并不相熟.我,我进不去他的书房也,也并不知薛枭是否会将官府文书带回家中处理”
祝氏的耐心已经到达顶点!
“啪”的一声,一巴掌拍在案桌上!
推推推!
凡事只晓得推!
若非难事,又怎会绕着弯子要她嫁进府中!
“那疯狗恨不能将官衙都搬回府邸!又怎么不会将处理未完的文书带回来!?”
“进不去就找机会!摸机会!瞅准机会!”祝氏声量抬高,丝毫不见众人面前那副温婉亲切的大家夫人之相,眉眼间尽是狰狞与狠意:“你如今是他妻室!正妻!你勾着他,让他带你进书房去!颠鸾倒凤也好!白日荒唐也罢!总要想法子做成!”
山月浑身一抖,玉瓶差点未拿住,带着哭腔:“我害怕他他一瞪眼,像是要吃人下药我能行,别的别的您,您要不找南府里其他人做这件事吧.”
祝氏恨不能一巴掌挥到山月脸上:“南府刚分家,墙砌得比天还高!我哪来的趁手的人!”
若未曾分府,哪有这么麻烦!
一分府,她纵是有万般手段,亦是鞭长莫及!
只能依赖柳氏!
这愚蠢却实在美丽的柳山月!
祝氏眉眼向下一耷,见那柳氏将披发梳起,以一柄素雅的桃心扁方挽成个低低的堕马髻,她脸色向来是比珍珠还白的,唇色是比胭脂还红的,前些日子见她都是素麻的简单衣裙,如今着了一身缎面水湖色的褙子与褶裙,整个人像沉浸在碧波里的轻盈的柳枝——被这样一打扮,貌美的程度又向上增了三分。
祝氏呼出一口气:“大喜之夜,照那疯狗的个性,未将你推到偏厢,而是与你同居一室,便意味着对你是极为满意的。”
听下人来报,薛枭在她和他老子处大发神威后,回了喜院,把门窗都死死关上,中途叫了两次水,满屋的龙凤红烛整整燃了一夜,全都燃透了!
很难有男人,此等绝色送到嘴边,还能忍住不吃。
薛枭前头的名也不少,也不是什么绝不出入烟柳之地的圣僧。
这山月个性温吞,眼眸子里都藏着水盈盈的怯意,既不会算计人,更加没什么城府。
面对这样一个除了脸什么也没有的女人,薛枭只会以为她费尽心力找个白痴美人,是防备着他与权势之家联姻,而不会想到别处——她当初找人,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近日抵渝,明日开始恢复正常更新。
(本章完)
123.第120章 好惨的疯狗
第120章 好惨的疯狗
山月回南府,已临近日暮,孤零零的门头下两只应景的大红灯笼显得敷衍又孤单,门房与前后院皆空空荡荡,连大家大院里素来热闹的后罩房都只是零星地点了两三盏充作照明的烛灯。
整座府邸安静、空旷、人烟稀少,好似说话声稍大一些,便能听见一重又一重的回声。
山月步履匆匆,一路穿过抄手游廊至侧水畔。
湖心亭灯亮如昼,山月未有一丝犹豫,便提裙便迈入回转狭窄的湖心窄桥。
山月刚踏入窄桥,身后的树丛便动了动。
树丛中探出两颗头,一个肩头挂着几串小叶松针,一个头发上撇了两片略有泛黄的枯叶。
小叶松针单手搭树干,愣愣发问:“她,她就这么进去了?”
枯叶蝶薅了薅头发:“那咋的?你拦她呀,你去拦她呀——落风大哥都抢着给她送参片,你有本事你去拦。”
小叶松针:.他没本事,他不拦。
至湖心亭,亭中矗立一座两层高的阁楼,两层皆点灯,灯火通明。
山月刚想叩门,门便从里间猛地打开,一颗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头子在地上弹开。
“请进。”里间传来薛枭低沉的嗓音。
山月微微垂眸,提裙跨过门槛。
阁楼牌匾上挂“侧水畔”,堂屋架高极高,木梁高悬,梁上书“敬静其书”,笔锋内敛,规行矩正,起笔规范,但收笔十分豪迈。
山月看落款,左侧上书“丹朱翁”。
东北方,靠墙架有一整匹榆木书架,满满登登的摆满书册,书架前摆放一张比八尺大汉展臂还长的老料厚木书桌。
薛枭就端坐于书桌之后,手侧摞有三四本泛黄的大部头。
山月侧眸瞥过,皆是《天工开物》《营造法式》《考工记》等几本极为实用的古籍。
“请坐。”
薛枭眉目疏朗,撩袍起身,自身侧的红泥小炉上随手拎起紫砂壶,旋了两只配套的茶盏,先是关公巡城,接着韩信点兵,将茶涓滴不遗分尽,壶嘴将茶盏向山月处轻轻一推:“普陀白茶,你尝尝。”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姿态从容,礼仪上佳。
一手茶道功夫,行云流水,竟比六司出来的刘阿嬷更具观赏性。
山月双手接过,低头小啜。
嗯,也更具品尝性。
若是时有闲暇,斜倚湖畔,饮两壶茶,倒是雅兴。
但现在没有时间。
山月放下茶盏,自怀中将祝氏给的那只玉瓶放到桌上:“.祝夫人给的,每日三滴,下到你饮食中,三日之内便下肢无力.”
山月话还未说完,薛枭便开口顺言接下。
“三日迈不开腿儿,五日张不开嘴儿。十日成个废人,一口气儿吊着,活不了死不成,除了人身七窍有用,其余均无用地。”
薛枭单手拔开玉瓶塞子,鼻尖凑拢嗅了嗅:“无色无味,亦可躲过银针验毒和大夫诊脉。”秋桃生在山野,不太懂规矩,非常夸张地捧场,“哇”了一声:“这么厉害!”
薛枭勾唇一笑,嘲讽意味十足:“对付我,必要用最厉害的物”
薛枭从山月的面容上一扫而过:“.和人。”
山月一时没听清。
薛枭转过眼,却像什么也没说,垂眸再道:“准确地说这不是毒,是药,弊端有二:一则为需每日准时准点下药,一旦中断便需从头再来,且每一轮所需时间要多加一倍;二则,汤水过烫,此药则无效。”
山月诧异:“你怎么这般清楚?”
玉瓶塞子一打开,抓在木架子上的玉团鹦鹉立刻扑扇翅膀,在薛枭肩上闲庭漫步般,踱来踱去。
薛枭微微眯起眼,眸光中的恨意不假掩饰:“因我祖父死前数年,便是这般行状!”
山月惊愕。
薛枭肩上的鹦鹉惬意地眯着单眼皮子,拿毛茸茸的脑袋顶薛枭的下颌。
薛枭偏过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雪团鹦鹉的头顶,眸光变得很温柔,再抬眸,目光瞬时冷冽,举起手来,指向窗棂下的框条:“我祖父卧床五年后,便是用那根木条.悬梁自缢,而亡。”
那根框条,距离地面不足三尺(1米)!
该是怎么样强烈的决心,才能这般自缢身亡!
山月轻轻抿唇。
薛枭轻轻抬起下颌,让这口气顺下:“我一岁时,祖父离奇卧床,大夫皆以为是风猝,便照着风猝医治,谁知丝毫不见好,除了七窍、脖子和头,任何地方都无法动弹——我六岁,已入清越观静修,祖父趁夜黑风高,下人入眠,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依靠能动的脖子和头,一寸一寸从床榻爬至此处,用嘴将挽帘的布条打了一个死结,将自己的脖子伸了进去,早晨天明,仆从才发现瘫痪已久的祖父早已咽气。”
“当年我还小,祖父死讯传来,我自清越观疾奔回家,大伯一家不许我入内摔盆捧灵,说是因我身带不祥,而祖父却偏爱照拂,便被中邪反噬至此!——二房摔盆的小辈,定为薛晨。”
薛枭仰起头,眸色直盯梁上那方“敬静其书”:“我跪在府外,没有白布,便捡起路上被千百人踩过的白幡拴在头上,偷偷跟在队伍最后。”
“下葬时,要打开祖父的嘴,塞进定魂的珠子。”
“他们打不开。”
“祖父死前数年,都犹如一只任人宰割的困兽,却偏偏在死后,叫他们吃了瘪!”
“我撞开人群,一头磕在棺材上,我想告诉祖父,我来了,我在这儿。”
“祖父的嘴张开了。“
“里面咬着一卷用油布纸裹住的布条,上面用血写着,待我成亲,我便与薛长丰分家,南府给我,北府留给薛家时任家主。”
“大伯气极,着人压制我,企图将布条一把撕碎,我死死咬住布条,大伯在我嘴里来掏,我便一口咬在大伯虎口,无论怎么样都不松嘴。”
薛枭一声轻笑:“也不知那么小的孩子哪里来的气力,我快要将大伯的皮肉都撕下来了,满嘴的血腥味。”
“我当时只觉得甜。”
“我爹慌了神,一巴掌打在我左脸。”
薛枭侧过脸,食指随意虚点了点左耳:“这里,便再也听不见了。”
(本章完)
124.第121章 全部陪葬
第121章 全部陪葬
山月胸腔中,莫名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感受。
这人迹罕至的南府,这薛家人都不愿搬来的南府.
便是这南府并非什么香饽饽,但若不是如今的薛枭位高权重,只怕捏着林氏刺杀的把柄,以胁迫薛长丰和祝氏那对公婆,也没什么用处!
且不说这南府,便是薛家的一瓦一砖,都要不回来!
山月指尖发凉,伸展手掌,发觉指头有些不自觉地发颤。
山月掩饰低头,再啜一口普陀白茶。
茶凉了,喝起来有些涩口。
她不擅长安慰别人。
这茶,就像挤在喉头的话,一样涩嘴。
薛枭背身而立,弓着背,双手撑在木案之上,腰展肩宽,肩胛骨微微起伏,轻得像羽毛被风吹乱。
他情绪很有些不好,成年之后,他很少很少将曾经的记忆宣之于口。
因为没用,也没意义。
“你——”
“我——”
二人同时开口。
山月微微垂眸,下颌轻点衣襟,做了个“请”的手势。
薛枭缓而抬身,缓缓抬头,眸光直视门楣,抬眸之间竟现鹰视狼顾之相:“你无需安慰我——当年我不过十八岁,还未站稳脚跟,就率先揭了薛怀瑾的恶罪,叫他褫夺了官位,流到北疆徒刑十八载。”
“解决掉薛怀瑾后,薛家再无可阻之人,我着手下查,便查出祖父初次显露偏瘫端倪时,是在薛长丰意欲求娶镇江府乡绅祝其明之女,祝映龛。”
几乎于一瞬之间,薛枭身上的风霜悲戚之感被洗刷干净,转过身来,后背靠朱柱,双手抱胸,语声沉稳:“祖父坚决反对。”
“并非因祝氏与薛家门不当户不对,实因当时薛长丰刚刚守满一年的齐衰丧妻之孝,守孝期刚满,丈夫便请求再娶,虽无人可指摘一二,但话说出去未免也有些凉薄。”
薛枭声音很低:“我后来找到祖父身边长久侍奉的老叟探寻到,祖父当时对薛长丰说了一句‘你既不若你长兄勤恳,又不若你幼弟明慧,唯一可取处为敦实平厚,切不要因为一个女人,让自己唯一的优势都没了’。”
山月颔首:“确是很中肯,但,太保大人绝不会有忤逆父亲的勇气。”
薛枭点头:“他确实没这个胆子,被拒绝后,当下便不再提求娶一事。但半个月之后,祖父因下肢无力,特报请太医院宣召院正问诊,院正竭尽全力,百种药石入方亦无济于事,百日之后,祖父彻底偏瘫并时常陷入昏睡,也就在这时,由薛怀瑾出面,为薛长丰定下了镇江府祝氏的婚约,不过半年,祝氏顺利入府,薛长丰官入东宫,成为太子常伴俭事,一时间薛家风头无两。”
山月蹙眉:“当今圣上,并非太子即位?”
薛枭摇头:“不是,先太子为正宫所生,论序齿为皇九子,当今天子为皇四子,封号为庆,当今太后乃承德朝贵嫔。”
事涉皇家秘辛。
山月直觉此事并不简单。
薛长丰其人,哪里值得“青凤”费尽心机安插一个祝氏这样高深的角色?!
唯一有价值的,只有他东宫的背景!
“先太子”山月思索用词:“是怎么亡故的?生病?意外?负罪?还是.语焉不详?”
薛枭看山月的眼神,闪过一丝欣赏与惊诧:“薛长丰其人,资质平庸,堪堪登科后默默无闻,唯有一项堪称精通——讲经,讲道经,讲起来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十分生动。”
“先太子年纪轻,受生母孝贤顺恭皇后的教诲,也爱听经,一个在翰林院纂史,一个在万书堂习字,偏生凑了缘,薛长丰又有敦厚中庸之美名,便被先帝指进了东宫。”
“承德三十年,在薛长丰入东宫第三年时,先太子喘疾突发,于隆春病逝,享年十七岁。”
“承德三十二年,先帝病逝,皇四子庆王登基为帝,便为如今的圣人。”
薛枭话音落地。
期间千丝万缕,交错复杂。
山月看向薛枭,张了张嘴,却不敢开口:这一整件事中,皇四子庆王是最后的受益者,如果当今圣人是“青凤”的后盾,那么她的目标、她与身为圣人血滴子的薛枭之间的结盟,将在顷刻之间倾覆殆尽!
薛枭一眼便看穿山月的迟疑,低声道:“圣人与‘青凤’没有关系,甚至颇受江南官场之苦。”
山月呼出一口气。
薛枭再次开口:“我告知你此事的用意,只是佐证我的怀疑——”
“我怀疑祝氏与你一样,是‘青凤’特意选择出嫁入薛家的棋子,目的是利用薛长丰东宫之臣的身份,达成一些目的——比如,先太子的死。”
薛枭再道:“我顺着猜测往下查,才知祝氏与薛长丰很有些渊源——薛长丰十二岁之际,跟随长辈回乡叩拜先祖,其间在山上迷路被毒蛇咬中,就是一位姓祝的姑娘救了他,此事在薛家老奴之中人尽皆知,后来薛长丰在我母亲身死一年后求娶祝家女子,薛家诸人并不意外。”
“也就是说,如今的祝夫人便是当初救下薛长丰的女子。”
“若此乃‘青凤’之布局,那当从薛长丰十二岁便算起,算到薛长丰讲经的本事,算到先太子听经的喜好.若这些都能一一算清,那江南官场当真是人才济济、先知先“薛枭向下查,越查越觉处处皆是明棋,他找不到任何一丝破绽,似是自嘲地摇头,刚想再开口,却见面前的女子猛地抬起头来,声量拔高:“等等!”
“等等!”
山月撑起身来,目光灼灼:“他们没有算,他们算不到!”
“他们向来只是顺水推舟,顺其自然而为之!——这样,你自然抓不到任何把柄!”
“在那个时候,他们需要一个听从摆布、可进出东宫、接触太子的人——不是薛长丰找上了‘青凤’,而是‘青凤’在薛长丰身边布下棋子!”
“那颗棋子就是如今的祝夫人!”
“祝家女救人是真的,薛长丰被救也是真的!”
“但,此祝家女,并非彼祝家女!”
她与薛枭,就像一个太极图!
她知阴卦,薛枭知阳卦,互相信息来源不同,内容自然也不同!
但一旦他们信息互通,阴阳两卦匹配契合,便可道法自然、天地周转!
山月将良二奶奶的话尽数告知薛枭:“.祝夫人对本该熟悉的家乡一无所知,她是假货!是‘青凤’特意给薛长丰下的美人蛊!”
真正的美人计,绝非什么纤腰瘦臀、倾国倾城。
而是小时的月光,捧着一碗温茶,柔声问你“累不累”!
山月猜测:“薛长丰绝不知道‘青凤’的存在!如若知道,祝氏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山月来回踱步,思绪万千,在乱麻之中抽丝剥茧:“.或许是‘青凤’以为并没有必要,或许是看不上他,或许是其他的原因——”
“薛家一定有‘青凤’的人.在祝氏进门之前,就一定有人被蚕食!”山月眸光闪动,早已陷入极度的思考中:“也正是这个人,用对付你同样的手段给你祖父下了药,才能让祝氏顺利进门!这个人是谁会是谁?”
“薛怀瑾。”
薛枭适时出声。
山月如梦初醒:“对对!必定是他!你拿住他的那桩恶罪,便也是他在为‘青凤’穿针引线!”
薛枭补充:“薛怀瑾身处高位,不便与先太子接触,便只能推出更加合适的弟弟,但偏生我这个父亲个性怯懦平庸,如与他说明‘青凤’的存在、此举的目的,反而可能无端坏事,甚至引起旁人警觉——还不如引入祝氏,美人言,字字引人歧途,最后在薛长丰还未意识到发生什么时,早已将目的达成!”
“对!”山月站定,目光如炬看向薛枭:“不管怎样,你爹绝不知,当初救他的、心心念念想要求娶的祝家女,芯子早被换了内瓤!”
山月右手握拳,猛地敲打左手的掌心:“这就是击败祝氏的关窍!”
“咱们可以不惊动‘青凤’,直接击杀祝氏、取代祝氏!”
山月攥拳在身侧,直视薛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咱们一口吃不成大胖子,只能率先解决祝氏,我有天然优势,可替补成她在‘青凤’中的位置,我不知她的上家是谁,但你务必相信我的能力——”
“靖安大长公主。”
薛枭紧随其后开口:“她的上家是靖安大长公主,年前,她被我逼到绝路时,第一时间求助的是靖安大长公主府。”
山月愣在原地。
竟有种天上掉下大馅饼的荒谬感!
薛枭以为山月是因敌营太过庞大而滞愣。
他微微抬起下颌,低声开口,不算熟练地为全新上任的夫人激励打气:“我自是相信你的能力,如同我刚刚所说,被派来对付我的必定是最厉害的人和物——”
“也请夫人,务必相信我薛其书的本事。”
“什么权贵宗族,什么公主皇室,都要血债血偿,为我的母亲和祖父,陪葬!”
薛枭以为此话可给山月安慰,笃定抬头,却见夫人面颊处升起两番火红的酡红。
“靖安.大长公主”
山月后槽牙咬紧,竟在咬牙切齿中笑出声来:“靖安大长公主!”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山月笑了三声后,垂眸再抬头,向薛枭低低敛眉,福一个大礼:“贺山月在此,谢您迎娶之大恩!”
胖胖的一章呢。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一只没有味觉,一只没有听觉,真奇怪真奇怪。
(本章完)
125.第122章 七八岁的鹦鹉
第122章 七八岁的鹦鹉
山月俯身行大礼,与前两次相见已大不同,一头青丝已挽就妇人堕马髻,云鬓葱郁,低头时,鬓边点簪的银质流苏轻柔又缓慢地拂弄在纤长的玉颈上。
银质流苏上,便是薛家送去的彩礼。
那对价值连城的金玉海蓝宝翡翠梅簪。
细微之中,薛枭瞳孔放大,却又似被灼烧般避开眼帘。
她并非喜好繁复奢华之人。
听小厨房说,她每餐只需两色菜式,不拘口味与用料,全都吃得一干二净;南府主屋如今只有一张床、一抬黄铜镜、一匹用料上佳却雕工老旧的柜匣,整个南府都空空荡荡的,既不见人烟,亦没有烟火气,简陋得像临时拼凑起来的抵屋,她也未置一词;在府中几次碰见,她均一竖身干干净净、清清淡淡,从不见金玉加身.
这对梅簪,想来是今日新媳妇跪拜宗祠和谒见婆母,她特意戴上的。
她以为是薛家给她的。
高大挺拔的御史大人沉默下去。
顷刻之后,薛枭侧身避开这个大礼,嘴上却说起另一桩事:“.搬迁南府,我虽有预备,却没料到这么顺利,人手上略有不足,如今你我二人分院而居始终不妥,若遇祝氏暗桩盯梢,到底是桩蹊跷。”
婚后搬至南府后,她自觉安居正院偏堂,将主屋让给了薛枭。
薛枭却一直住在侧水畔。
山月开口:“今日我试探过了,她未曾来得及下钉子。”
薛枭颔首:“那是自然,如今南府总共才有十三人,皆是苏家留下来的忠仆,镇守侧水畔之人更是清越观出身的小道,她不可能插得进手。”
薛枭转折:“但明后两日,将有二十人入府,皆由落风追溯审定过的清白之身,我明日起上朝,劳烦夫人打点一二。”
又将话引向一开始的方向:“虽已经追溯,毕竟人多眼杂,仍也应谨之慎之,若夫人不介意,正院堂屋之中本也有东西两间侧厢,分室而居总比分院而居寻常些。”
山月:?本来也是给你留着的呀!还以为是薛枭一直不去正院,是防备着新入门的媳妇呢!
山月自然颔首道:“那明日我便在家好好安顿新进的仆从.也着人将东厢房再收拾一遍罢。”
薛枭勾了勾唇角,略微低头,似是在整齐干净的桌面上翻找什么东西。
山月想了想,她向来行事坦荡,既与薛枭要结这一遭的盟友,有些话便不得不讲:“占了您夫人的位置,原是我不该,您迎娶我入门,想必也是为打探‘青凤’之故,你我二人各有私心,与这婚约盟誓相悖离,那这结合便自然做不得真。”
薛枭抬头,抿了抿凝眉看向山月,似是在等山月继续说下去。
山月再道:“只待你我通力合作、大仇得报后,到时自然尘归尘、土归土,我自会回到我该去的地方,您这御史夫人的位子我绝不贪恋荣华富贵,致鸠占鹊巢——您直管放心!”
这些是山月早想通的。
一早没想过不孝鸟大人如此通人性,便没拿到台面上谈论。
如今看薛枭倒不是不通情理,洽商合盟起来十分顺畅,把话说透,谁都安心。
薛枭唇角紧抿,脑中却无端想起拯救松江府于危难的那位程神医,手背于身后,眸光从山月堕马髻上的那对梅簪,隔了许久才低沉开口:“你们,讲好了的?”
山月没听明白:“嗯?”
什么讲好了的?什么意思?
薛枭垂眸,轻轻摇头,声音压得比寻常更低:“无事。”
顿了一顿,薛枭又添了一句:“也好。”
玉团鹦鹉着急忙慌地在薛枭肩膀头子四处乱跳,“吱呀嘎叽”的,不知在急什么。
薛枭伸手,安抚似的摸了摸玉团鹦鹉毛茸茸的脑顶门。
“它”山月笑了笑:“它像个小童儿,脾气有些大,却也灵光。”
先前还翻秋桃白眼!
薛枭眸色轻柔:“它叫雪团,是我师傅留给我的鹦鹉,今年刚七岁,正是小童调皮捣蛋的年纪。”
山月向来不通披毛戴角的学识:小时候在天桥下倒是和长毛的相处过一段时间,多是猴子、猫儿、狗儿,她都没什么好印象,猴子要抢她的饭吃,狗儿整日都与猫儿打架,打赢了嚎,打输了也嚎,狗儿的笼子就在她榻边,整夜整夜嚎得她睡不着
“七岁?还算小童儿?狗儿若满了七岁,便算是老狗,杂耍团就会将它撵出去,不留他白吃饭了。”山月无意识开口。
杂耍团?
她不是苏州府山塘街的画匠吗?
怎又在杂耍团呆过?
她.她的仇,又因何而来?又怎会与程家、祝氏,甚至靖安大长公主牵扯上关联?
薛枭想问,默了默,却未开口:他直觉,山月此时并不会告诉他。
那.程家那位小神医,知道吗?
薛枭不可抑制地去想,却觉自己荒唐到没边。
“鹦鹉不同,雪团这样的鹦鹉,寿龄可达五、六十载,七岁于他而言,确是小童儿的年纪。”
还是说鸟,更安全。
薛枭顺着山月的话向下道,手却不自觉地将桌上那栟和田玉梅镇纸拿在掌中摩挲:“夫人若是不喜欢雪团,便将雪团留在侧水畔罢。”
“噢,不,不。”山月忙摇头:不孝鸟大人待这只鹦鹉,可比待他爹都要温柔体贴千百倍了!她没立场说喜欢不喜欢的!
“无妨,无妨!”山月笑道:“只是以前看书,听说鹦鹉会学话,宫女便不敢在它面前言苦,觉得有些好奇罢了。”
薛枭随之一笑:“雪团会说话,但口风很紧,寻常不会开口。”
第一次听人用“口风很紧”形容一只鹦鹉.
山月再一笑,无意识地弯起乌浓的笑眼,笑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冲刷掉许多沉淀已久的清冷气。
薛枭再次低头。或是因想通了祝氏的来历与下场,山月松弛了许多,顺着薛枭的目光看向他手中的梅镇纸,再看其身后“敬静其书”牌匾之下的两幅墨梅图,与一旁博古架上的梅石小景。
梅石小景旁,高低错落有致地摆放着装茶的漆盒、大小不一的茶饼。
四处都是梅和茶叶。
山月再笑:“这么多梅与茶您很爱梅和饮茶吗?”
“我母亲很爱。”薛枭垂眸:“听苏妈妈说,原先的院子里种满了梅,祝氏一嫁进来全都拔光烧干净了,另辟了个暖庄种茉莉.我舅家虽在京师立足多年,却也改不了客家人饮茶的惯性。”
噢。
山月一顿,似乎想起什么,迟疑后,拧眉开口:“您母亲的死”
薛枭默了默:“没有任何证据。”
他当然怀疑过。
祖父的死尚且不简单,更何况直接挡了祝氏路的母亲。
他大力气查探过:当初接生的婆子早已不见踪迹,接诊的大夫是舅舅拿了令牌夜闯太医院请出的院正,药是苏家送进来的,由苏妈妈守着煎的,都没问题。
甚至,在院正的方子作用下,原先大出血的母亲服过药后,血已经止住了,直到产下他后第三日,才突然血崩,撒手人寰。
这些记录,在院正开出的方子中,均清晰可循。
他拿刀逼问过院正,中间是否还有端倪。
院正一边吓得哆嗦,一边摇头:“.你母亲本就难产,旁人是脑袋先见天日,你这魔.偏是脚先出来!妇人生产本就是九死一生,有的当场身故,有的两三天后去世,还有的因身体折损半年后才起病阎罗王迟了三天接你母亲下黄泉,已经是开了大恩啊!”
他也希望是别人下的手。
这样,便不是他杀了母亲.
说起祖父,薛枭是愤怒。
说起母亲,薛枭通身的沉默与寂寥,只觉悲凉。
“娘——娘——娘——”
雪团鹦鹉在木架子上,伸长脖子,跳来跳去地吱呀乱叫。
七八岁的孩子狗都嫌,七八岁的鹦鹉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薛枭随手扔了只笔过去,把鹦鹉砸得个羽毛乱飞。
山月抿了抿唇,眼底的笑意与漩涡,在一瞬间尽数消失:“节哀。”
薛枭摇了摇头,站直身形:“天色不早了,我叫落风送你回正院,祝氏处就拜托你虚与委蛇地应付着,何五妈那里,我也加劲——她嘴巴很紧,一直没张口真正说话。”
何五妈必不会开口——山月早就预料到了。
她如今不仅是何五妈,更是百顺家的,两个儿子一个姑娘,还攀附着祝氏过活呢。
这也是为何涉及林氏的牙行和采买人都闭了口,祝氏偏偏放心把何五妈送到御史台的原因。
山月点头:“明日下朝,你就搬回正院吧?”
听起来有些像迫不及待的邀请。
山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早日搬回也好,我们说话方便些,有些地方还需互通有无方能成事。”
薛枭默不作声地勾了勾唇角:“我知道,明日就搬.我就住在东厢,你在西厢?”
“对。”
这两个厢房靠得很近,对门而立,抬脚就到。
是不是嫌靠得太近了?
山月解释:“我刚搬到正院,除却清鹤堂,便是这两个厢房最大,若是你有需要,明日再收拾出一个距离稍远一些的厢房,也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如今住的是人家的房子,需照顾人家的喜恶。
薛枭默然摇头:“不用再于此劳心。”
也是,还有其他很多地方要劳心劳力呢。
吃住行有什么好考究的?
给她个梯子,她连房梁都能睡。
山月颔首,随落风出侧水畔,刚走出抄手回廊,山月脚下一顿,微微侧颊,伸手摸向簪紧堕马髻的发簪。
那对金玉海蓝宝翡翠梅簪。
梅
梅簪?
胖胖的章节呢。
(本章完)
126.第123章 引导祝氏
第123章 引导祝氏
风吹穿堂,一排统一着青绿长衫的丫鬟,低眉顺目地自檐下而过。
胖团团、矮墩墩的苏妈妈像只墩杌成了精,又向来擅穿红色,便似一只有些年头的红漆杌凳,领着一排纤腰扶柳的青菜叶子在院子里穿梭,一口客家话,忙忙碌碌地挑来挑去:“.你手大,你去灶房;你脚板大,你去行走司送信;你嘴巴大.“
游廊之中,山月停下脚步:她也好奇,嘴巴大能有什么好去处。
“你去门口嚼舌头,骂死祝氏那个木领屎啊!”苏妈妈一锤定音。
山月:.
当真是人尽其用。
甚至还精心布局了舆论战场。
苏妈妈安排了个丫鬟到堂屋,名唤秋鱼。
苏妈妈待山月客气中藏着隐匿的亲切:明明很想亲近,却要作出恭敬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装模作样的红矮凳。
“.家里贫苦,前几年遭了难,拿她换米吃,自打知道您要嫁进来,这丫头就在我身边看着,书哥儿也是过了目的,我敢拍胸脯保证是个好的。”
秋鱼佝着头,双肩内扣,脸藏在双肩里,十分老实安静的样子。
山月原想婉拒:她并不习惯被人服侍。
一抬眸,却见秋桃在里屋拖着一支鸡毛掸子双目无神,像被家务吸光了精气:堂屋大得很,前几日的洒扫都是她与秋桃帮衬着完成,入夜她还没躺下,就听隔壁屋秋桃冲天的打鼾声。
打理偌大个正堂,小姑娘累得很。
既是薛枭选的人,背后自然干干净净的。
山月颔首:“那便辛苦妈妈调教了。”
直等到黄昏时分,新进的人才算彻底安顿清楚,苏妈妈换了身玫红的绸面褙子,叉着腰在庭院训话:“.既进了南府就安安分分的!大家伙天南海北地来,最远的有喀尔察布的劳工,近的既有南直隶的也有京畿的,出来做活儿为的不过是个‘钱’字!苏妈妈我就一句话,外人拿多少钱买你,留下证据呈到我苏妈妈跟前来,妈妈我付双倍!但凡有一个异心肝的,都去京师打听打听我们御史大人的手段!臣工官吏他都敢下刑,何况市井里头的人!——听明白了吗!”
院子里齐刷刷应:“是!”
山月自廊下而过,出二门时戴好帷帽,绕过偏门出了南府入了北府。
祝氏早已等候多时。
“如何?他可曾吃下那药?”祝氏停下脚步,目光炽热地看向山月。
山月瑟缩肩头:“吃下了,我下在茶里,却只喝下一半.如今他昏昏沉沉地睡着,我才敢过来——苏妈妈正在庭院里训人,我怕得不行,只让秋桃躲在正屋装作是我,我趁乱换了衣裳出来的。”
是,今日那苏老娘不知从何处搜罗了二十来个丫头小子送进南府,南府门口熙熙攘攘的,一天都在忙。
祝氏听到薛枭吃了药,不由松了口长气:只要连吃五日,那薛枭就开不了口了,他那具躯壳算是全落到柳氏手里、落到她手里了!
但在这之前,切不可掉以轻心!
“何五妈呢?可翻找出了何五妈的卷宗?”祝氏连声发问。
山月赶忙摇头:“侧水畔文书很多,但我,我,我不敢翻弄,他没喝完茶,我怕那药劲不显露,并不敢进去.”
山月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什么:“只,只是.”
又不说出口来,摇摇头:“许是我听错了也未可知。”
祝氏急得一把掐住山月的肩头:“快说!”
个小贱蹄子,还跟她玩上欲擒故纵了!
又长又尖的指甲隔着衣裳使劲儿,春天过了一小半,原本就暖和起来了,衣裳褪去两件,穿得单薄了,一用力那指甲就快要掐进肉里。山月“嘶”的一声:“疼疼.”
“说什么了!”祝氏根本不在乎山月疼不疼,若是这下贱蹄子没用处,她不介意把这贱人的脸塞进油锅里,到时只会更疼!
山月连连向后退:“我听,我听御史大人,哦不,薛枭,跟那个落风说,明日要偷偷将何妈妈从御史台转到香山东郊.好似何妈妈吐了好些人出来我隐隐约约听见有什么公主.镇江府.下河头村”
祝氏手一软,手便一下砸到四方几桌上。
当今圣人潜龙行宫,便在香山寿庆院难不成是圣人要避开耳目,自己亲审!?
何老五究竟说了什么要命的东西!
一个恐怖的念头钻进她的脑海:难道是那件事!?
不,不,不,不可能。
没有人敢将那件事宣之于口!
而且,而且,她自信何五妈,不可能背叛她的呀!
怎么可能呢!?
她们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么可能背叛她!?
她向来待何五妈不薄啊!
祝氏沉下心神,眉梢一搭,看向山月:“你确定你未曾听错?!”
山月瑟缩地肩头一耸:“.啊,那许是我听岔了也说不准.”
又惧又怕地连连摆手:“夫人便权当作没听我说过罢!”
祝氏喉头一梗,后槽牙紧含住,咬牙切齿道:“说了便是说了,没说便是没说,含含糊糊不成体统!我再问你一遍,若还拿不住个准信,喂那条疯狗吃的药,我手里还有许多,我不介意也给你灌一碗!”
山月被吓得一抖,两行泪“唰”的一下便砸下来。
山月“噗通”一声跪地,哭道:“我,我,我真的记不得了!薛枭说话声音本来就低,又相隔甚远,我,我听不清醒.”
山月像想起什么来,如抓到一把救命稻草,一把扯住祝氏衣角:“您若存疑,不若明日就在城墙处蹲守,看看有没有御史台的马车出城,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祝氏一脚猛踹山月的右手:“蠢货!既是悄悄审讯,御史台的马车又怎会堂而皇之地驶出城去!”
等等。
祝氏想到了什么。
如果当真圣人亲审,何五妈在御史台受刑多日,必定蓬头垢面、腐臭不堪。
薛枭不可能带何五妈这种小角色前去行宫面圣。
只会在行宫外,寻一处僻静之所中转等候!
庆寿行宫外,恰好有一官驿!
祝氏眼神一眯:“你快回去,趁他还在昏睡,翻找一下他身上有无驿站厢房的房号与钥匙!”
她不信何五妈会背叛!
就算何五妈背叛了她,她也必须知道何五妈究竟泄密泄到了什么程度!
(本章完)
127.第124章 旧物再现
第124章 旧物再现
京师出城郊,向东三十里就是香山。
香山脚下,沿山绵延而建,建成了一座白墙红瓦的皇家院落,即为庆寿行宫,原为宗室避暑行宫,而后被先帝赐给庆王为别院,庆王登基为帝后,又将别院重挂匾额为“行宫”。
行宫之外,官驿静藏于偏巷之中,门口站着两个黑衣蒙面侍从,侍从双手抱胸,低头看地,浑身看不出任何特征,只有一双犀利的眼睛露在外面,如鹰隼般观察路过的行人。
马车之中,山月攥拳的手紧了又松,带着哭腔:“.这,咱们如何进得去?若被发现了怎么办?夫人,我们先回去吧,回去再从长计议.”
祝氏抿了抿唇,语声狠厉:“被发现便被发现!若她什么也没说,我便是来看我自己的忠仆,便是告到太后处,我也只会落个有情有义的好名头!若何五妈开了口”
那她釜底抽薪,及时把危险遏制在摇篮中,亦自有人保她!
便是这般想,胸腔里都一抽一抽地疼。
那是何小五呀。
那可是何小五呀。
便是没了亲娘,没了活着的指望,也陪在她身边的何小五呀
最好是没说
若是没说,她便是撞破了那层天,也将小五救出来。
祝氏微垂眸,将手揣进袖中,死命攥住备好的那只玉瓶。
山月目光从祝氏向袖中缩回的手一扫而过。
——至于如何进去?
祝氏淡淡地斜了眼山月:“瞧好了。‘青凤’经营多年,绝非一个空虚架子,便是紫鸾殿,拼了老命也是可闯上一闯的。”
马车在官驿不远处被拦下。
车夫谄笑:“.苏州府进京,在此宿一夜,还望官爷放过。”
守门的侍从:“走走走!今日有要事,官驿并不营生!”
车夫忙递过去一封通关文书,顺手抹了两袋碎银,朝车内努努嘴:“关北侯家的舅家,身上有诰命的.常家”
常家难缠,京师共识。
一代接一代的关北侯均为脾性暴戾之辈,如今的关北侯世子更是出了名的难缠,在京师一言不合便出手狠揍,一时失手犯下的人命两只手数不干净。
关北侯几乎时时跟在这个儿子身后擦屁眼。
侍卫对视一眼,伸手看了眼通关文书,抹下银子,头一偏:“侧门去,在里头不许乱走,晌午过后便可出门。”
车夫连连称是。
车厢内,祝氏眉眼平静,看了眼山月:“且熬着吧。待二十年后,依托‘青凤’,你亦可手眼通天。”
语气很淡,但暗藏着得意洋洋。
山月畏畏缩缩地耸着脖子应了声:“是。”
随即缓慢地向后一靠,将面目隐匿在暗黑中:她不需要手眼通天。
真正的猎手,只需丢下一个饵、设下一个局,甚至无需考虑怎么扫清障碍、将人拖进去,便自会有人手眼通天地往里钻。
进了驿站便长驱直入如若无人之境,小厮埋着头将二人自一处暗门,带入最深处的厢房。
厢房之内无窗,唯一的光,自高竖的榉木蒙着的麻纸处透过。
何五妈蜷在角落。
听“吱呀”一声,何五妈双目无神,缓慢地抬头看去,待看清是祝氏后,崩溃般哭出声:“小姐!小姐!”
何五妈未如祝氏预测一般浑身是伤,只是神容憔悴,看上去略有些消瘦狼狈。
山月见祝氏脚下一滞,明显迟疑了一瞬。
“姑娘!姑娘诶!”何五妈双手撑地,哭着朝祝氏爬去,既惧门口的守卫,又急于宣泄内心的愤懑,声音低沉到抽丝喑哑,分毫不见往日夫人门前七品宰的张扬:“夫人!那薛嚣不是个东西呀!浑不是个人啊!抓了我去御史台,叫我关进一处身都扭不开的旮旯,每日只有几粒米、几口水终日终日地亮着灯,无一人跟我说话.”
何五妈确是许久未说话了,一番话卡了许久,看神态亦有些迟钝。
“那个杂种!有娘生没娘教的杂种!”何五妈哭道:“竟敢这么对我!夫人!夫人!他是对您不敬啊!”
山月微微垂眸,斜睨了何五妈一眼。
祝氏弯腰,亲拂去何五妈脸上的泪,叹了口气:“.那逆子”摇摇头,一副不说也罢的态度,话锋一转,又道:“他便这样对你?——”微微一顿:“只是这样对你?”
只是把你关起来?
没打没骂没用刑?
上一个进御史台的臣工,被上了水刑,布浸湿了苦醋,蒙在口鼻处,据说御史台行刑的小吏出来后双腿都软了。
对老臣工尚且如此狠辣,对你一个小小仆妇,竟只是关起来不给饭吃,不给水喝??祝氏语气中的质问,并未被尚在迟钝的何五妈听出来。
满室皆是何五妈低低的哭嚎:“十几天呢!一连十几天都这样!我终日害怕得发抖,又不敢睡.”
何五妈叨叨着直说。
祝氏转身落了座,俯身佝腰,压低声音打断何五妈的哭诉:“你可曾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何五妈一滞,双目圆瞪,向后一靠:“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我这狗腿子待您一片忠心!我便是被关死!被饿死!也不能说出一句惹您嫌恶的话来啊!”
“真的?”祝氏蹙眉发问,手心发紧,藏在袖中的玉瓶膈在指甲边缘的嫩肉上,又痛又急。
何五妈哭得睚眦欲裂,手攥住胸腔前的衣裳:“怎么会不真!往前——”
何五妈在迟钝中猛地一警醒,余光瞥见站在阴影处的山月,赶紧吞下嘴边的话,继续哭道:“往前我们都不容易,便是你搀着我,我搀着您过活,我赌他薛枭不敢平白无故杀我,我凭什么说!我说了就是个死字,我若不说,我还有几分生机!”
何五妈一脸墙灰,眼泪把灰冲刷出两行净路,手死命攥住祝氏褙子的衣角:“夫人!夫人!你想想,当初我们穷,一双鞋、一件衣两个人穿,谁出门谁就穿小时候过年时,我发热,热得说胡话,脑子像在蒸屉里炖熟似的,是你趿一双竹篾,冰天雪地四处为我找大夫!”
何五妈哭得快要抽过去:“夫人!我何小五人蠢但心诚的,我绝不会说出一个字来危及你!”
要唤醒一个人的情感,别说自己付出了多少,而让对方回忆起自己付出了多少。
山月在阴影中眨了眨眼。
祝氏垂着头,手自袖中缓缓抽出。
算了。
算了吧。
何五妈不会背叛。
“咚咚咚——”门被敲响。
引她们进厢房的小厮在东侧墙壁的暗门处低声道:“官驿来人了请夫人出来一过通关文书”
祝氏看了眼何五妈,低声道:“我去去就回。”
说完便匆匆自东侧暗门向外走,留下山月与何五妈二人在厢房之中。
光的来源太过逼仄。
蒙着尘与隔阂。
山月自阴影处走出。
何五妈仍在抽泣。
山月坐到祝氏的位置,俯身弯腰掸了掸裙摆上并不存在的微尘,一边拉开案桌下暗藏的抽屉,一边清凌凌地开口:“何妈妈,您与夫人的感情,实在是叫人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声音褪去了所有怯懦,带有隐秘的蛊惑与轻佻。
和往常截然不同。
何五妈脸上挂着泪,惊诧地缓缓抬起头来。
山月手中倒了一杯酒。
酒盅是古银制成的银盏。
山月双手捧到何五妈眼前:“我敬您一杯,给您洗洗晦气,也愿您往后与夫人携同共进、始终如一。”
何五妈的目光不在无波无澜的酒水面上,亦不在这只做工精良的酒盏上,更不在山月修长纤细的芊芊玉指上。
何五妈的目光,顺着这只酒盏,缓慢地移到桌上那只双耳银质珐琅高壶。
酒壶精致,古银盘润。
壶嘴、壶身、壶底,镶嵌有千百颗如星辰般遍布的大小不一的红蓝宝石。
(本章完)
128.第125章 最后一根稻草
第125章 最后一根稻草
银质双耳高嘴酒壶。
那只银质双耳高嘴酒壶。
合上壶盖向左拧满一圈,再向后拧一圈,待听见“嘀嗒”的卡壳声后,放置好毒药的镂空铜球落到壶嘴后方,倾斜倒酒,酒水包裹住铜球,铜球之中暗藏的毒药迅速融化在酒水中,而在最上方的壶口处藏有暗格,未沾染上毒药的酒水就在暗格之中等待验毒的善后。
何五妈紧张地注视着酒壶,艰难吞咽下喉头的惶恐:“这,这是什么?”
迎来了山月无辜的惊诧:“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山月:“这玩意儿,何妈妈您应该最熟悉!”
何五妈压低声音,似困兽的怒吼:“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我的意思,你拿着这酒壶给我倒酒做什么!?——你想杀我!?”
何五妈单手撑着杌凳站起身来,张皇扭头:“夫人!夫人!柳氏,柳氏想杀我啊!”
山月夸张地以绢绸丝帕掩了掩唇角:“我想杀你?我杀你做什么?”
山月当着何五妈的面,将酒壶高高拿起,作势将壶盖左拧之后再向后压,好整以暇地向后一靠,下颌乖张地向上抬翘,似笑非笑看着何五妈:“这酒壶怎么用,还是昨日夫人教会我的——”
“还没明白吗?我不杀你,是夫人要你死。”山月声音云淡风轻,眸中带着蔑视:“你在御史台到底是个危险,这驿站背后就是圣人潜邸,圣人威严之下,你扛得住吗?夫人一步一步从镇江府那么小小一个地方走上不容易,经手林氏的牙行和上下游早就被夫人收拾了个干净,把你这条命留到现在,已是夫人大发慈悲了——”
山月斜靠在四方桌前,食指将酒盏推到何五妈眼前。
女人的手指白皙纤长,因新婚之故,指甲嫣红似月下流淌的胭脂容,诡谲又艳丽。
“我若是你,我就把这酒喝了,趁夫人不在,主仆二人不至于走到剑拔弩张的境地。等夫人回来,你咽气,你仍旧是忠仆何五妈,夫人会念你念一辈子。”语声特意带了吴侬软语的腔调,蛊惑又轻浮:“我若不成,待会夫人亲自杀你,场面,岂不难看?”
西侧墙后,第一次传来悉悉窣窣的暗响。
何五妈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山月:“不可能!夫人绝不可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杀我!我们来时路很艰难,夫人不可能毒杀我!我不信!我不信!”
何五妈将酒盏一把掀翻!
酒水洒在地上,突冒出一串危险的泡沫!
真的,真的有毒!
何五妈一下子哭出声:“夫人!我要见夫人!”
何五妈话音未落,东侧的暗门便被推开。
祝夫人提起裙角,蹙眉入内,低斥道:“.这么大声作甚!惟恐外面听不见吗!”
不待何五妈开口,山月慌张率先急声道:“夫人,何妈妈,何妈妈她不肯喝!”
山月此言落地,好似乌云盖顶,电闪雷鸣!
“轰隆隆!轰隆隆!”何五妈脑中顿时天旋地转,似有千百道惊雷劈到她天灵盖!
那她那她这十几日的坚持算什么?!
进御史台前,彩襟告诉她,无论多艰难,忍过十五日,必定会将她救出来,而她什么也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她进御史台时,怀揣着的便是这样的决心!牢狱中,此起彼伏的是尖叫、是救命、是求饶、是咒骂!
鼻子一嗅,便是满腔的血腥味、发霉味和铁锈味!
无论薛枭对她做什么,无论上多重的刑,她绝对不会背叛!
和她的儿女无关!
她和彩襟,才是真正的姐妹!是一步一个脚印,从污泥坑里爬出来的同宗同源的妖怪!
她绝对不会背叛!
何五妈前脑闪现出无数个画面,如走马灯一窜而过,最后湮没在劈里啪啦的闪电火光之中!
她没有背叛,彩襟彩襟却,却想毒杀她?
“你在说什么呢?”祝氏蹙眉,看那柳氏一副哆哆嗦嗦被吓坏的样子,不明所以地斥责:“甭在这儿发疯!前头围了不少人,咱们时间不多了!”
若想将小五顺利带出去,还有事要忙呢!
祝氏还想再言,却见何五妈失魂落魄地向她走来。
“时间不多了”何五妈一边拖拉脚步,一边扯开嘴角笑:“你这毒酒,我绝对不喝.彩襟呀你变坏了你说过我们两个齐心协力,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彩襟”二字一出,祝氏后背如缠绕上了一条吐着信子的巨蟒。
“你又在发什么疯!”祝氏飞快看了眼山月:“嘴巴闭上!不该说的话别说!”
何五妈眼中含着泪,怨怼与愤怒就在嗓子眼,只能以低嚎的方式宣泄:“我没说,我没说呀!我没说,你不也要杀我吗!”
祝氏不自觉向后退半步,顿生疑窦:“杀你?什么杀你?”
眼神终于绕过何五妈,看到了桌上独自而立的那支银质酒壶,祝氏瞳孔猛地放大后缩小,迅速将目光定在了山月身上,祝氏脸皮不自觉地抽了抽:“这个酒壶.怎么在你手上!”
“您给我的呀。”阴影之中的山月,缓缓站起身,褪去所有的慌乱与怯懦,似笑非笑地看向祝氏:“夫人,您不记得了吗?昨日您将这酒壶给我,教会我用处,告诉我这里头放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待今日您出门,便由我做主毒杀何五妈,永诀后患。”
祝氏脸皮的肉,抽得越来越狠:“你放屁!我何时这样说过!”
山月笑了笑:“那这酒壶,我从何而来?”
山月渐渐逼近,不待祝氏反应,一把掐住祝氏的左臂,猛地抬起。
一只还带着祝氏体温的玉瓶“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山月笑着道:“昨日我说,我倒酒,或许何五妈并不会买账。”
“您告诉我,若是我杀不了她,您就自己上,她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只能灌下这瓶效力更大、死时更痛苦的毒药下黄泉——”
山月顿了顿,“啧”了两声,面露不忍:“您还笃定,如果是您要杀她,她必定连挣扎都不会动一下。”
地上的玉瓶。
柳氏最后这句话。
像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
未完。
还有一个小章。
(本章完)
129.第126章 捶胸顿足
第126章 捶胸顿足
大魏前朝有桩惨案,再嫁的母亲偕同后夫,意图杀死与前头那个留下的拖油瓶儿子,后夫拿着绳子去绑杀时,儿子拼命挣扎,只求一条活路。
待后夫体力殆尽,换母亲上前握住麻绳杀子时,儿子看到亲娘握着麻绳,便再也不挣扎了。
何五妈眼角坠下一滴泪。
这滴泪砸地的声音,比刚才所有的哭号加起来,都大。
彩襟没说错。
如果是彩襟亲自动手杀她,她也会一动不动地安静等死。
但是为什么?
何五妈眼中涌出两行血泪:“为什么?”
她不解。
“彩襟啊你为什么要杀我呢?我什么也不会说啊我们从樊楼那见不到光的地方爬出来,你娘死得早,老鸨把恩客给你娘的金银珠宝收回去了,你靠在许婉婉房间卖酒过活,我靠给你卖的酒里掺水赚差价我们两个当初唯一的心愿,只是活着而已”
“你闭嘴啊!你闭嘴!”祝氏彻底慌了,转头向山月阴冷道:“把耳朵蒙上!”又转回身伸出手将何五妈猛然拉拽一把,语声带了讨好:“好了好了,待回去我再同解释这只玉瓶——原只是想放在身上防身,未曾想过要杀你,你务必要信我!”
何五妈呆滞地眨眼睛,眼神无法从地上那只玉瓶移开。
柳山月那个贱人喂她毒酒,她能掀翻!她不喝!
但这只玉瓶.
彩襟的一丝一毫,她都一清二楚。
这只玉瓶,必是用以装毒药的。
彩襟来看她,手里攥着毒药
一连十几日的惊惧与孤寂尽数冲上脑额,极度悲伤之下的迟钝,就像一把快刀磨刀霍霍去它该去的地方。
何五妈将祝氏一把推开,嘴角嗫嚅,口中接着先前的话,继续呢喃:“.你运道很好,你来葵水之后,老鸨便要将你挂上牌子卖钱,祝家就找上门来了,要把你认回去,去顶替祝映龛.“
祝氏一声哀嚎,冲上前去,企图将何五妈摁压住。
山月不动声色地将祝氏双肩摁下,死死摁在椅凳之上,埋下头,语声轻柔地耳语:“.真是个好故事,您熬了这么些年,从樊楼出身到在京师手眼通天,您很得意吧?”
祝氏瞪圆双眼,喘着粗气惊惧地看向山月:“你你,你究竟是谁.你想做什么!”
“我是谁不打紧。”山月笑着摇摇头:“现在,我只想把这个故事听完。”
一只染着丹蔻的食指在红唇之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只手紧把住蝴蝶骨刀,刀刃贴住祝氏的后背:“所以,还请您别打岔了。”
把所有舞台都留给何五妈。
毕竟观众,不止她一个。
祝氏感受到后背的寒意,全身僵得发冷。
何五妈仍在絮叨:“.那时候祝映龛已经不行了,每天靠参片吊着一口气,但她还有个好前程在跟前摆着呢,祝家放不过,就拿你当备选.咱们两凑一块猜了许久,还是你聪明,猜出了祝家的用意你怕祝映龛吊着气就是不死,你还用了巫蛊娃娃,每天咒她每天咒她.还借着侍药,每日给她减药量,明明一碗的量,你只给她喝半碗.”
山月感到一股绝望的窒息感从西侧扑面而来。
“我们以前明明那么好!”
何五妈脸上都是血泪:“你杀人,我递刀,你作戏,我敲鼓,你要攀住最后的机会,我便让你踩在我肩膀向上爬.为了你,彩襟呀为了你,甚至,我还,我还,我还千里迢迢到京师来帮你扫清障碍.苏氏,苏氏那个病秧子”
“砰唰!”一声巨响!
西侧的空心砖墙猛地出现一扇隔门!
门被人以内力冲撞破开!
残破的木屑与木架子散落一地!
门后其人,一前一后站立。
前者为一身玄色劲装、单手背刀的不孝鸟薛枭;
后者为双目赤红、双拳攥在胸口、捶胸顿足的当朝三公之一、太子太保薛长丰。
祝氏全身筋皮都在抖。
山月适时俯身,贴耳一语:“噢,忘了告诉您,还有人听着呢——您好好想想,此屋无窗,既然东侧有暗门,那么西侧,凭什么没有?”
(本章完)
130.29
2.9
小朋友晚上突然有点呕吐,一直在照顾他,明天补上。
(本章完)
131.第127章 最好的替罪羊
第127章 最好的替罪羊
突如其来的看客,让何五妈呆愣在原地,迟钝的头脑在卡壳之后,惊声一叫,膝行至祝氏身侧,双臂展开下意识将祝氏护在身后,哭叫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被下套了!”
祝氏语声猛地拔高!
只见她反手将何五妈拖拽回身后,缓缓挺直脊背,眼神烙在山月脸上,快要灼烧出迸射的火星:“.我终日猎鹰,倒被家雀啄了眼,你藏拙藏得很好,技不如人,愿赌服输,我祝彩襟认了!”
山月柔眸躬身,婉婉福礼,却之不恭。
“你杀了.你杀了.小龛”薛长丰颤颤巍巍自暗室走出,瞳孔失神,膝间发软,几乎无法支撑他站立,一个踉跄险些跪到地上:“我我同枕共眠二十载的妻子,竟,竟是一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女杀神!”
薛长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心头生出一阵后怕:“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祝氏原是背对着薛长丰,闻言,头低低垂下,两边肩膀如泄气般向外撇,隔了许久,才看到祝氏瘦削的肩胛骨如展翅的青凤蝶一般微微耸动:“哈,哈,哈”
祝氏在笑,一边笑,一边缓缓转过身来:“我是谁?我是谁?我躺在你身边整整二十年,我是你夫人!我是正一品诰命夫人!我是薛家主母!我是薛晨的娘!”
“我若不杀人,我岂能走到你身边?”祝氏踮起脚,手比得很高:“你是高高在上的薛家嫡次子,像月亮!像挂在岸上的月亮!而我呢?”
“我不过是一滴水!一滴脏水!”
祝氏泪盈于睫:“我原是祝家流落在外的孤女.我娘是伎子,被祝老爷哄着做了女人,又被他始乱终弃,留我与我娘在樊楼自生自灭,我娘死后,我与百顺家的相依为命过活,这日子原是过不下去了——我竟被祝家寻回了!长姐映龛自小身子骨不好,及笄后更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恰逢一桩好亲事摆在祝家眼前,祝家舍不得,又怕惹了京师豪门贵族的厌弃,便将我推了出来”
“薛郎——”
祝氏语声婉转,眼泪顺着脸颊向下滑落,身形纤弱翩仟,修长柔软的手与手腕躲在宽大的云袖中,显露出脆弱的无助:“你原就是我偷来的幸运,如今我与百顺家的中了套,李代桃僵被揭开,真相大白、水落石出,我这一滴泥泞的脏水终究是要回污泥里去的”
“你厌弃我也好,休弃我也罢,只愿你莫要嫌恶我。”
祝氏言声戚戚,其中情意婉转悲涤:“便当这二十载,你我相濡以沫、朝夕相伴,就当结下的婚姻、诞下的麟儿、精打细算攒下的家业是我,是我用余生的性命向神明交换而来的珍贵吧!”
薛长丰面色由惧,转为悲。
只觉造化弄人,神佛无度:一介小女子在宗族操纵与世事无常中,不过一叶浮萍,风往何处吹,她便往何处落,落地生根,开结果——便如她所说,他们的相遇不过是阴差阳错的重合.
祝氏凄厉一声:“薛郎!来生!来生我必生得配得上你!”
祝氏一扭头,便冲薛枭单手执立的刀俯冲而去。
薛长丰被吓了一跳。
山月低头不语,且听祝氏春秋笔法、模糊重点,她默不作声地退开一步,方便祝氏冲得顺畅些。
寒冽的刀刃就在眼前。
祝氏云袖宽衣,向扑火的飞蛾,未有犹豫,更不见踟蹰。
刀刃越发近了。
祝氏咬紧后槽牙,闭上眼,生死之际,却被一把大力扯到一旁,与薛长丰撞了个满怀。
“小龛,小龛,是不是你杀的!”薛长丰高声问!
祝氏求死之行来得更陡,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听从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救下她,问清楚!
祝氏哭倒在薛长丰怀中:“我如何能杀她?如何敢杀她!若非她实在没救了,依照我嫡母雁过拔毛、锱铢必较的个性,又能容我被接进祝府!百顺家的被薛枭关傻掉了,说我给长姐药量减半才致死——您是读书人,您有出息,您想想看,少喝一点药岂能要人命!是长姐叫我这么做的!药太苦了身体也太痛了她已没了求生的心志,只能求我叫她别喝那么苦的药,她走得舒坦一些!”
“你小时到镇江府来,我便见过你。我藏在樊楼里偷偷看过你一眼,知晓是嫁你,我欢喜得快要死过去。”祝氏半靠在薛长丰胸前,揪住薛长丰衣襟,低泣呢喃。
薛长丰亦满脸是泪:不知是为他梦中的救命恩人小龛,还是为相濡以沫数十载的继妻,在泪意朦胧中,记忆中小龛的脸与妻子祝氏的脸前后交替,不知何时早已重合。
这二十年,他是过得真的舒服啊。
继妻温柔小意,待他如神明,凡事无不以他为先,便是亲子薛晨也要退一射之地!
自先太子薨逝后,他在朝堂中的话,无人倾听,他也犹如一片可有可无的浮萍;
但在家里,在正院,在堂屋,他就是神,他的话、他的意愿就是继妻的最高指示。
原因无他,只因为妻子爱他!
这份尊重,这份爱重,在别处是寻不到的!
难道就这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薛长丰陷入了痛苦的纠结,满脸是泪:“.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若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这必是一对苦命的、多舛的鸳鸯。
山月仰了仰头:祝氏,是真的聪明。就算被揭穿,也能迅速自救。
一手春秋笔法玩得非常溜。
祝氏拿准了一点——只要没有证据证明是她杀了小龛,她在薛长丰处,就还有回旋的余地。至于其他的官司,民不提官不揪,囫囵着不就过去了吗?
“我娘呢?”
一腔低沉的声响,打破了这荒诞的“爱情”。
一袭黑衣的薛枭背立其后,右手紧握刀鞘,眉宇之间暗藏冷冽的风霜:“何五妈说,我娘是她杀的,是她千里迢迢到京师为祝氏清除障碍——这笔账,怎么算?”
祝氏一僵。
何五妈如梦初醒,在地上哐哐磕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原是我信口雌黄!我以为夫人要杀我!我恨!我便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我的错!是我的错!我在构陷夫人!我在污蔑夫人!”
薛枭抬眼,目光凛冽注视薛长丰:“你信吗?”薛长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隔了许久才道:“她们一介女流如何从镇江府潜伏到京师来杀苏氏”
祝氏斜倚在薛长丰怀中,眉目微垂,嘴角牵起若隐若无一抹笑。
薛枭发颤绷紧的筋骨皮肉藏在黑衣劲装之中。
“酒——”
半晌过后,薛枭缓缓抬起头来:“你们用酒杀了我母亲,就是这个藏毒的酒壶——”
祝氏在薛长丰怀中微微抬起下颌:“口说无凭,仅靠猜测,却不能定案!”
人证翻供,物证不足,官爷昏庸,确实无法定案。
薛枭却并不理会,沉声继续开口:“苏家是闽南客家人,虽为陋习,但产子后按风俗,产妇将饮一杯娘酒——那杯酒,就是用这个酒壶装的吧?——那个奉酒的产婆,就是这位何妈妈吧?至于一介女流如何来京,那就要问祝夫人了——“
薛枭顿了顿:“听说江南官场有个组织,名唤‘青凤’?”
无法定案的指控,没什么好回应的。
更何况,判案的官爷,并不在意这个案子。
祝氏下颌微翘,不动声色地看着薛枭。
目光挑衅又无所畏惧。
所以呢?
就算猜中了真相,又怎么样呢?
把“青凤”扯出来又怎么样?
只要她解释得清小龛的死法,其他的,又能奈她何?薛长丰就算听了、想了、半信半疑了,依照他的个性,又如何会有刮骨疗伤、自断其臂的勇气?
他只会和稀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知道!
祝氏眉眼得意,恰似进入驿站时,手眼通天那般模样。
薛枭再次问薛长丰:“薛大人,家眷作恶,你究竟,管,还是不管?”
薛长丰思绪略有一滞:他记忆中,苏氏产子后,大出血被大舅哥从太医院强掳来的院正施针止住,众人欢欣雀跃,确有一产婆按照客家人习俗奉上了一杯娘酒。
他记性不好,那产婆的样貌早已忘记,只记得那产婆一直佝着头,看不清相貌,但身形有些矮肥,端酒壶的手指头很短,像几个短肥的杵棒。
等等。
矮肥
手指很短
薛长丰将目光放到何五妈身上。
何五妈此时也佝着头,烂肉一般在地上摊开,短短的胖胖的手指没有任何血色地、局促不安地放在腿上。
“什,什么组织?什么‘青凤’!?”
薛长丰不愿直面心中的怀疑:“你是不是办案办得脑子坏掉了!朝堂结党营私,最受帝王忌讳!江南官场本就庞大,他们脖子上是长了几个脑袋,敢撺掇着干这些事!?——你娘的死,你不要太疯魔了!”
人死不能复生,惟有珍惜眼前人!
薛长丰还缀着祝氏精心调制的茉莉干香囊。
若是祝氏被拿走,他那段知恩图报、伉俪情深的佳话,岂不成了笑话!?
“你娘死了!你舅舅一家是先帝下的旨意抄家流放!莫不是你还要把先帝的坟刨出来泄愤不成!”薛长丰将祝氏护在怀中,苦口婆心:“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又何必紧追不放呢?祝氏有错,自有我来追溯,是家里修个家庙也好,禁足也罢,总不再叫她出来污你——“
“咻——“一声巨响破空而出!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薛枭猛地足尖点地,双手持刀,暴起空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天中鹤、山中虎、地中狮侧身翻过四方案桌的障碍,挟带破开虚空的哨声,一刀竖劈在祝氏的头顶!
时空仿佛静止了。
祝氏的神态与容貌,静默于沉止的时空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
一道血痕,自祝氏头顶蜿蜒裂开,至下颌停止!
祝氏双目鼓瞪,停滞片刻后,轰然倒地,地上缓缓渗出一大滩嫣红的血迹。
薛枭依朱柱借力翻身,刀背朝上,刀刃劈下,又直冲薛长丰而去!
刀刃的寒厉在一瞬间猛地收回!
不知何时,一直安静伫立于阴影处的山月快步奔来,张开双臂挡在薛长丰身前,紧抿唇,目光灼灼地看向薛枭。
薛枭陡然收力,双腿在地面一个反冲,刀柄撞到胸腔,急怒之下,一口鲜血喷到地上:“你不要命了!——”
由内力化成的刀风在山月脸上划破一道血痕!
“你的脸!”薛枭怒喝一声,顾不得喷出的那口血,目光只有山月左脸缓缓渗出血迹的伤口。
“我们需要有人为祝彩襟的死买单。”
山月不甚在意地摇摇头,将脸上的血迹甩出:“薛长丰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很胖的一章
(本章完)
132.第128章 清炖羊肉
第128章 清炖羊肉
京师城发生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当朝三公之一、太子太保薛长丰暴起杀妻,被当场捉拿在庆寿行宫前的驿站厢房。
现场血腥残暴,其妻祝氏以面抢地,额上、后脑、后背均中数刀,倒在血泊之中。
驿站小厮推门而入,被吓得惊叫四窜。
恰逢圣人出宫至庆寿行宫赏春,一众锦卫察觉到不对,登楼破室,将手握凶器的薛长丰当场捉拿,随即被投放入狱。
东南十二胡同,天香楼一楼厅房人声鼎沸,来回宾客络绎不绝,厨子善做西域菜,门口拴着的三只黑角活羊,就是当日的食材展示,东西两侧搭起的铁架和呛鼻的炭火就是露天的灶台。
天香楼烤羊肉在京师是一绝,又因地处十二胡同十字路口,恰好在京兆尹、御史台、刑部之间,又有“惹事羊肉”之称,这几部的官吏下值之后爱去吃两扇羊排、喝两壶热酒。
这几日入了夜,来吃羊肉的小吏,空前的多。
皆为一脸班相,一身倦容。
“.别提了,这事儿论根儿就是个凶杀案,管他是杀妻也好、杀鸡也罢,就是动刀见血的事儿,竟不知送我御史台作甚!?照我说啊,就该送去京兆尹啊!”
大堂西二桌,御史台巡按熊老五上值熬久了,吃东西没味,拿烤羊肉蘸韭菜吃,羊肉塞牙,便半眯眼睛用留了长指甲的小拇指剔牙。
虽已入夜,但京师的黑夜与白日一样热闹。
大堂七八张桌子坐满,都支着耳朵听熊老五说话——知道文官疯,谁他娘的知道文官这么疯!?疯到亲手砍婆娘!?
“非也非也。”对门的西四桌统一穿着裹身银盔劲装,主位之人放下筷子道:“依大魏律,三品及以上官员触罪,皆送入御史台主审,其旁协从调查,此为按律行事。只是,你们御史台治书待御史大夫薛大人与嫌犯薛太保为父子关系,按律当回避,以示公正。”
京兆尹司法政处爱穿银盔劲装出来吃饭:吃完,可以不付账。
熊老五一边剔牙,一边斜眼看京兆尹同仁:“怎么没回避!?此案圣人令左都御史秦大人亲审,薛大人回避——呵呵,我们跟京兆尹不同,从不穿官服出来吃饭,我们规矩得很!”
西四桌京兆尹:?
“我们只是加完班太累,懒怠换便服!”其一京兆尹小吏吹胡子瞪眼。
其二京兆尹赶忙帮忙抚背顺气:比起跟这群告黑状的打嘴仗,还是打听八卦比较重要。
这案子可谓是这个春夏,京师最瞩目的案子了!
“御史台由圣人直接垂管,自然规行矩步!给朝廷办事的谁敢得罪御史台呀!”
其二京兆尹谄笑,赶忙把话题往回拉:“太保公这案子说来也是巧了,杀个人怎么还赶上圣人微服了?”
其二京兆尹挑挑眉,手背遮嘴,压低声音说悄悄话:“大家伙都猜,是薛御史给他爹做了个局!”
这对父子不对付,在京师可是出了名的。
疯狗大人连亲伯父的案子都敢办,弑父嘛,对他来说,洒洒水啦!
“你,你,你放狗屁!”
熊老五喷出酒雾来,在光晕下闪现出五彩斑斓的彩虹,若隐若现间甚至夹杂几丝塞牙的羊肉。
“那,那太保公要杀人,也,也是我们大人塞的刀呗!”
“那,那圣人打那儿路过,也,也是我们大人抬的轿呗!”
“还有,还有那小厮四处乱跳,也是被我们大人捅了屁眼呗!”
熊老五高声叫嚷:“可真行!我们御史台向来游离三届之外,跳出五行之中不假!我,我们薛大人自来不受文臣武将待见也不假!但这莫,莫须有的罪名可不准给我,我们大人安上头啊!”
御史台说白了就是“整人”,专整朝臣,正风肃纪。
朝臣见御史台是当面笑如,背后你他妈。
薛枭更是其中佼佼者。
背离宗族,背叛师门,无视通家之好,想搞谁搞谁,每一个案子都当作人生最后一个案子做——有种干完这票就不活了的疯感。
说好听点,叫“纯臣”;说难听点,是他死了也没人给他上坟
这些话,虽然是真相,但心里想想就得了,说出来干啥呢!
见熊老五接话,其二京兆尹趁热打铁再问:“满京师,谁杀妻都不惊讶,唯独太保公。太保公与继妻琴瑟和鸣,便是一个妾室都没纳过!听说祝夫人与太保公是青梅竹马,小时候救过太保公性命的——这样一对佳偶,太保公没道理杀人啊!”
京兆尹开始套话了。大堂之中,众人都支着耳朵偷听。
熊老五左侧端坐之人,姓姚,名姚早正,乃御史台十三道监察御史之一,前几年冲进二甲前十的新科进士。
姚早正不动声色地瞥了京兆尹一眼,却并未开口提醒熊老五。
“你晓得个屁!太保公上当受骗了!死掉的祝夫人压根不是真货!救太保公的姑娘是祝家的嫡长女,死去的祝夫人是祝家的外室女!真货被假货搞死了,假货成功顶替,嫁进了薛家!”
熊老五高声喷:“你说你要是太保公,你气不气!”
众人哗然。
其二京兆尹点头:“.这么说来,作案动机倒是很确凿了”又问另一个问题:“那为何薛太保要在府外的驿站厢房中杀妻呢?”
熊老五冷哼一声:“此事还需从头说起:祝夫人心腹婆子买凶杀我们大人,我们大人将那婆子收押御史台审讯,后因公务需要,要把那婆子转押城外,祝夫人怕是做贼心虚,一路潜行跟随,正好被薛太保撞破。”
京兆尹点点头:“听起来,还是薛枭下的局。”
熊老五语塞:“局不局的,都不重要了!如今就看薛太保的下场了!”
“那意欲拿薛太保何为?”京兆尹问。
熊老五再次语塞。
此案便是在御史台亦为绝密。
薛太保早就被转押到城郊的一处农庄中单独审讯。
御史台内,也只有寥寥几人可参与此案。
前面这些信息,在御史台是流通的,至于这之后的消息,他们和外人知道得一样多。
熊老五回答不出来,拔高声量争场子:“那就看圣人的意思了!我朝历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论是一品的三公,还是三品的一方大员,进了我们御史台,受了手段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看薛太保还吐些什么出来了——”
熊老五话还没说完,整个大堂由原来的喧杂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以为是自己这故弄玄虚的话术生了效,成功赢得大家敬畏,不由洋洋得意:“.反正我们御史台手腕硬、手段多,便是向上禀告,也是左都御史大人直接面圣,不似其他京官儿还要经内阁那一遭.”
姚早正伸手扯了扯其衣袖。
熊老五不耐烦地“啧”一声:打扰老子装了啊!
姚早正朝其身后瞥了瞥。
熊老五转头。
只见,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着一身玄色长衫,青丝以乌木簪高束,步履笃定,不急不缓走入大堂。
“薛薛.大人!”熊老五不经意间带了哭腔。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在外面装,居然被这杀神遇上!
薛枭这杀神虽在御史台为二把手,但左都御史秦明亮早已年迈,素来明哲保身,许久不掺和江湖事,御史台上下皆由这名义上的二把手掌管。
薛枭,最讨厌御史台的人,在外面泄案子的密!
熊老五要哭了。
他只是想在京兆尹那群穿制服吃跑堂的人面前装一装相
对被杀神扒皮抽筋一事没有兴趣啊!
薛枭目不斜视地走入大堂,甩了一方碎银,语声低沉:“掌柜的,帮我装两斤羊肉,带皮,不烤,要清炖的。”
脸上有伤时,不可食香辛煎炸碳烤之物。
羊肉性温,佐以枸杞、红枣、党参等清炖,最为滋补。
(本章完)
133.第129章 第一百二六 带皮羊肉(胖胖章)
第129章 第一百二六 带皮羊肉(胖胖章)
南府遍种老槐,自倒座房往里进合院,凡空处皆种刺槐,可谓青槐夹驰道,白马如流星。刺槐根深叶小,凌空繁茂,将温润流水的月光尽数罩在夜空之中,唯余点滴星光直射而下。
南府正院坐落于镜湖东北侧,其前有大片荷田,如今隆春荷叶田田,零散青碧荡漾在银波流光之间,尽显恬淡静谧。
确实静静的。
薛枭拎着食盒,埋头走进东西厢房的半面廊,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天气暖起来,夹的门帘早已被替换成轻巧的纱幔。
风自荷田吹过,纱幔从格栅窗棂灵巧地寻机吹起,刻意露出一角隐秘的画面:那是属于姑娘内室的秘密,就在一抬琉璃檀木屏风之后,目光需过五关斩六将,才能透过刻琉璃模糊看到拉紧的幔帐和沉静的帷床。
秋鱼垂着头帮秋桃拽门,秋桃蹑手蹑脚地捧着烛台退出来,刚退过门槛就被薛枭吓一大跳:“哎呀我那个天娘!”
不孝鸟走路没声儿!
也是,鸟大人一般都靠飞。
“.夫人睡下了?”薛枭看了眼廊间的更漏。
还很早啊。
刚过酉时(晚七点),不到戌时一刻(晚七点半)。
秋鱼始终低头不说话。
秋桃点头:“这几日姑娘都睡得久,很容易困,白天在暖榻上也眯了近两个时辰。”
“嗜睡?”薛枭眼睛直直看过来,黑白分明,隐含锐利锋芒:“明日让大夫来看——“
薛枭话音未落,便听里间迷蒙语声,像懵懵地蒙了一层纱,透着几分迷糊和滞愣:“.什么人什么事?”
薛枭刚想拦住秋桃开口,却发现自己的眼神并不及这丫头嘴快。
“是御史大人!”秋桃高声道。
里间静了静,片刻后,那腔迷糊呆愣的声音迅速恢复素日的理智冷冽:“请他至厅等一等,我稍后过来。”
薛枭眼神从秋桃身上一扫而过:.这丫头是真实诚。
又从秋鱼鬓角掠过,薛枭抿了抿唇,抬步入内,将食盒放在桌上,背身等候,未待多久,便听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薛枭应声转身,便见山月穿戴整齐,素白一张脸未施粉黛,在琉璃转角宫灯昏黄的光亮下,眼下的乌青都很清楚,像一条蜿蜒的山溪。
乌青山溪的侧下方,就是那日被剑气所伤的血痕。
约莫是春季万物生长,伤痕已愈合得差不多了,萌发的新肉比旁边的皮肤更白一些,便留下伤疤的痕迹。
“薛大人。”山月颔首示意,请人落座,语速有些快:“这么晚,可有要事?”
薛枭目光不自觉看向桌上的食盒。
没什么要事。
只是那日之后,他便一直在御史台,已有五日未归。
今日佥都御史萧珀替值,他终于得空回家,刚出衙门,闻到天香楼烤羊的香辛味,便想捎回来一起吃。
“确有要事。”
薛枭将眼神从食盒移开,手沉稳搭在石纹圆桌边缘,语气不急不缓:“.薛长丰被押在城郊杏叶庄,论谁去看,皆称自己冤枉,又哭告逆子不孝,弑父杀母。其间,圣人身边的舒公公前来看过一次,薛长丰拼命挣脱,脖枷都险些裂开,舒公公再三拿前太子之死讹他,均未果——他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山月颔首:谁能把秘密告诉薛长丰呀?他那不靠谱的样儿,被人当刀都砍下三瓜两枣了,自己还压根没感觉呢。
“那圣人的意思是?”
山月蹙眉问:“祝氏虽可恨,薛长丰却更坏,祝氏好赖是拼死拼活为自己挣路,薛长丰却是擅于躲在人后安享闲余——他心里除了自己,压根啥也没有!没有你母亲,没有祝氏,更没有那小龛。”
“谁叫他舒坦,谁就是小龛!”
“他那点儿情情爱爱,全建在自个儿畅快上。”
薛长丰此人不能细想,越想越恶心。
薛枭生母苏氏离奇死亡,他不查,反而趁势要求娶心头白月光,亲爹不答应便遭了“青凤”毒手,生了场离奇的病,他也不细查,只等着哥哥帮他娶媳妇儿,媳妇儿进了门,给前头留下的长子安了诸多恶毒的名声,连隔壁房的良二奶奶都看得穿是后妈惯用的伎俩,他一个在官场沉浮数年的男人偏偏全信,不仅不深究不平反,反而将年幼的亲子送得远远的.
薛长丰这心里谁也没有,只有他自个儿。
论起敬佩来,山月对祝氏都比对薛长丰多几分高看:祝氏在面临绝境,尚且能背水一战,搏上一搏,一张嘴巧舌如簧,她心坏,但她绝对不菜。
薛长丰又怂又坏又菜。
只因他的菜臭名昭著,便容易忽略了他的坏!
“他虽手不沾血,却也有几条人命缠身。”山月低声道:“照情理,该杀。”
薛枭摇摇头:“圣人暂且不允,圣人笃定前太子之死,必与薛长丰相关。”
此局能成,全靠圣人。
那日他斩杀祝氏后,何五妈咬舌殉主,薛长丰因山月“替罪羊”三字气急败坏,想尽办法先发制人。
场面十分混乱。
他留下落风武力控制局面,独自折身至庆寿行宫道明因果,圣人特遣锦卫至官驿,才有了当场撞破薛长丰杀妻的大戏,有锦卫在场、圣人背书,才无人怀疑祝氏的真实死因,顶多背后议论是他故意布局,借刀杀人,以此弑父。
议论归议论,没有证据,谁也不能舞到正主面前来。
同时,薛枭也不可避免地在山月面前,暴露了他与圣人的亲信程度——无论圣人是何目的,竟愿意为他的家中丑事背书遮掩,此间关系之近、信任之笃,绝非寻常臣工可及。但在天下百姓、朝廷群臣看来,他不过是圣人为打扫污垢随意选择的一条疯狗罢了,随时可弃,并无几分君臣真心。
他不介意告诉山月其中真相。
但山月始终没有问。
故而,他便是想说,也无从开口。
山月思索着点头:“圣人想以薛长丰作饵,诱出大鱼?”
“‘青凤’始终行事隐秘,我将此组织告知圣人,圣人只觉匪夷所思,一时间竟事事自危,不知该信谁、不信谁。”
薛枭声音低沉:“宗室关系错综复杂,我不应、亦不敢擅言。”
他自然知道靖安大长公主在“青凤”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却不能直白告诉皇帝。
他目前凭证全无,仅靠口述,谁会信?
更何况,靖安大长公主一脉在皇帝登基时曾立过功!
江南沉疴已久,欲去之,必要有刮骨疗毒之勇、削铁如泥之刃、天时地利之势,在此之前,须有,师出有名之兆!
祝氏已死,薛长丰若能拖着条烂命,为他们榨多一些意外之喜,也划算了。
故而,对薛长丰,是杀不得,亦放不得,更不能轻易让人接触。
这样权衡下来,对薛长丰的审讯,便陷入了僵局。
山月突然想起什么,抽身进了内室,将一本泛黄的牛皮无字手札递给薛枭:“.翻到去年十二月那页!”
每一页,只有最上方的年月是可见的。
年月下方,尽是空白。
山月张口的话,与薛枭接下来的举动,瞬时重合。
“将那页纸放在火上烤,字便会显——”
山月刚开口,薛枭便已展开那页手札,轻手轻脚地将纸张小心翼翼放在火焰外烘烤。
男子指节修长,骨节分明,一双手如他人一般,清癯却有力。
山月愣了愣。
“.道观里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会些江湖士术也寻常。”薛枭解释:但他更好奇,山月为什么也会这江湖招数?为什么需要一本无字手札?
纸上跟随火焰的跳动,出现了一行字。
“御史台监察御史姚大人——”
山月探身轻道:“.去年待嫁之时,听柳家人无意间透露的消息,除却你迎娶了‘青凤’,御史台亦有人早已被蚕食!”
便是这位姚大人!
“姚早正。”薛枭低声。
今晚,就坐在舌头长熊老五身侧的那个年轻官员。
薛枭沉声呢喃:“他出身陕北榆阳,高中之后迎娶恩师同乡、松江府出身的商贾之女,如今已成婚五年,膝下两子一女,素日沉默寡言,但做人行事却很是妥帖.”
山月与薛枭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精光。
有招儿了。
有招儿了!
“咕嘟——”不知是谁的肚子“咕咕”作响。
“你没用晚膳?“
“你没吃晚饭?”
二人同时开口。
山月率先弯唇一笑,眸光闪闪,恰如窗棂外镜湖荷田灵动的鳞光:“我确没吃饭。这几日好睡,便是睡觉比天大——”
终于看到石纹圆桌上的红漆食盒,这才嗅到一丝药膳羊汤的味道:“好香。”
薛枭面色沉稳:“落风买的。天香楼的羊肉,若是饿了,可拿下去叫小厨房切成薄片,用羊汤下碗面吃。”
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可吃羊肉?”
当时只想到羊肉滋补,却忘记京师城中许多姑娘都不喜食羊肉,约是因其腥膻。
薛枭抿了抿唇,随即释怀:若是山月不吃,就怪到落风脑壳上,是他没买好。
山月笑道:“吃的,什么都吃的。”
顿了顿,转身交代秋桃:“请小厨房给落风大哥也下碗面吧!”
哪有吃了人家买的东西,还不给人家留食儿的道理?
薛枭:?
关他落风什么事!
这一盒子带皮羊腿,有一丝肉,有一滴汤,跟落风扯得上关系吗!
134.第130章 好大一个饼(胖胖章)
第130章 好大一个饼(胖胖章)
南府各司房虽未配齐,但苏妈妈调教人是有一套的,各司各人动作皆很快。两碗羊汤面没一会儿便送进东厢,羊汤发白,手擀面中加了蛋,发黄却筋道,肉片得薄薄的,泛白的汤面上带皮的羊肉,皮下有一层晶莹的、弹润的透明胶质,其旁如翠的葱与芫荽剁得又细又密,氤氲的白雾自汤面热腾腾地冒起。
烟火气与锅气充盈,辉映着月光,显得吃喝无虞是多么可贵。
薛枭与山月面对面围坐于石纹圆桌低头吃面。
薛枭吃相斯文,不急不徐,却吃得很快,几挑子入口便放了筷子在碗边。
山月还没吃完,低着头,筷子捞面送入口中,每一筷子都无比认真,从不嘴里嚼着、眼睛却看向别处思考下一口吃什么,却是扎扎实实的吃一口算一口——
薛枭不自觉地双手抱胸,身形微微向后靠: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从山月对待食物的态度,看到了尊重与虔诚。
夜幕渐落下,荷田微风白雾,轻轻拍在窗棂上,像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挠动着窗角最怕痒的腰际。
而澄澈的油灯光,在光亮逼仄的琉璃片中晃动,黄澄澄的,一方一方,像浸在温酒中的冰块。
薛枭目光不自觉向下移,落在了山月的脖子。
她的脖子细长,因正喝着汤的缘故,微微前倾,纤柔不堪一握,皮肤卡白,蜿蜒的青色血管藏在皮下,微弱地搏动着。
薛枭不自觉地动了喉头。
山月身上带的香,好像随着那搏动的脉络,冲破白雾与蒸汽,直勾勾地迎面来袭。
薛枭微微抬颌,将抱胸的手放下,低垂在身际,在无人处舒展骨节,缓缓张开大掌。
薛枭吃完后,山月默不作声地加快了速度。
“你慢慢吃。”薛枭声音低沉:“天黑进食本就有违自然,更忌囫囵吞咽。”
山月顿了顿。
但并未听从:她从不习惯别人等她。
薛枭默默看眼前的姑娘保持着速度,甚至渐渐更快。
纤弱沉默,但犟得如老牛。
不知为何,薛枭竟在心头发出一声轻笑。
待山月吃完最后一筷子面,以绢帕擦嘴角,虽吃不出味道,但身体饱腹后的餍足是骗不了人的,眉梢松了几分,又与薛枭说起祝氏的殡仪:“.尸首昨日自御史台运回来,停在北府,由薛晨接管——薛晨哭得快厥过去,他身边的管事倒是过来请了两次,希望我们出面打理。”
薛家大房自薛怀瑾势败,便与二房断了往来;庶出的三房早已分家,一心顾小家,从无插手薛家本家的心思。
薛家有训“嫡妻五年无子,方可有妾生子”,故而百年来人丁不旺,其他人要么远房旁枝,要么外放做官,都管不了。
总要有人打理。
薛枭看了眼山月脸上的疤痕。
山月瞬间明白,唇角缓缓勾起:“南府之内,你我同仇敌忾;南府之外,你我冷若冰霜。”
薛枭笑了笑,余光瞥了眼西厢外寂静的游廊:苏妈妈平时是生怕他少吃一口饿死了,如今倒是很收敛,愣是销声匿迹,一点餐后小点都不上的。
既没了公事要谈,又无小点果茶晕染气氛,薛枭并没有任何停留的借口,站起身便欲告辞。
山月起身送客,踏过门槛,若无其事问道:“.我看薛晨倒是很纯善,同他亲娘和生爹,都不一样。”
也没什么好送的。
两处厢房门对门,连个角都不带拐的。
薛枭拖慢了脚步:“薛晨?”
这还是山月头一次在他面前主动提起人来。
薛枭低声道:“自古以来,母亲强势,儿子便弱态.祝氏城府深沉,做事滴水不漏,凡涉薛晨之事,她事必亲躬,一砖一瓦、一餐一饮皆打理得清清楚楚、妥妥当当,小时薛晨被送入国子监少学,因少言寡言、个性温吞,被定南侯家的世子讥讽辱骂了许久,祝氏知道后,潜心与关北侯常家的夫人周氏打交道,甚至学会了周夫人喜好的制香,顺带着常家世子与薛晨也有了几分香火情,定南侯世子再犯薛晨时,便是常豫苏站出来护佑的他。”
薛枭再道:“再过两年,定南侯世子不知从何处染上了五石散,被家里送去了沧州老家,世子之位也换了人坐,京师再没这号人了。”
“是祝氏做的?”山月蹙眉道。
薛枭在两间厢房之中,过风的堂口处站定,摇了摇头:“没这个说法,京师一早忘了定南侯世子欺侮薛晨的事情了。”
一个被母亲保护得极好的废物。
山月在心中拿着蝴蝶骨刀,为薛晨镂刻画像。
“那你与薛晨呢?”山月开口:“看起来,薛晨待你很是听从尊敬,你们感情似乎还不错?”
薛枭眸光极深地看定山月:“.薛晨与薛长丰实则同一类人,擅长缩在别人背后过安稳日子,我厌极薛长丰,又怎会与薛晨有过多牵绊?”
山月呼出一口气。
恰好也有一股风,将悬在梁上的明烛烛火吹乱。
南府廊间的烛火并未罩上琉璃灯罩或防火漆布,火焰四窜,虽隔得很远,却仍像一团带着热气逼近的火团。山月下意识地侧身向后一退。
“你怕火?”薛枭拧眉。
山月抿唇笑一笑:“谁不怕火?这是天性。”
但天性使然,并不会叫人这样怕。
怕得好像半丈远的蜡烛火光,也能将身上灼伤出一个大洞一般。
薛枭挑挑眉,不置可否,背身立于游廊之尽处:“早些歇吧,后日就是祝氏头七,既祝氏无辜,那殡仪便不可节省,辛劳你多费心;薛长丰处自有我来周旋,纵然圣人有圣人的思索,我必攻坚克难,努力两全,既叫他往后一个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也叫圣人得偿所愿。”
山月勾了勾唇角,缓缓点头:有个靠谱队友真不错,薛枭聪明又可靠,执行力也强,凡事从不刨根问底,给足尊重和信赖,虽行事狠辣但情绪稳定,无论做什么都有种易如反掌的笃定.若是能早遇见,她也不至于在松江府挨家挨户地排找如此之久,怕是连那紫藤泪痣姑娘也早就一具白骨了!
当真浪费了许多时间!
“与你结——盟,很是愉快。”山月坦诚道。
薛枭紧抿唇,“结”字后面,原说的是“盟”字
薛枭笑了笑,并不置一词,随即转身回房,余光自跳动的火苗一扫而过。
他记得还有一个人,也这样怕火
——薛晨。
在他断断续续过年回京师祭祖的记忆中,十年前,薛晨自江南拜宗祠回京后,突然变得十分怕火。
十年前,下江南。
薛枭踏进东厢,雪团扑闪着毛茸茸雪白白的大翅膀,神气地站在薛枭肩膀。
落风正蹲在间“呼啦啦”吃羊汤面。
薛枭:.
看着就来气。
他从东西十二胡同亲拎着回来,是给他吃的吗?
薛枭一挑眉,仗势欺人的鹦鹉雪团“哗”地一下飞到落风头顶金鸡独立,昂着单眼皮鸟头,狐假虎威骂道:“死胖子还吃呢!死胖子,还吃呢!”
无辜的落风吃着羊肉面,脑袋上突然多了一坨鸟。
鸟爪子抓头发贼使劲。
落风一哆嗦,无比悲愤:本来头发就不多!
抓头发就算了!
还骂“死胖子“!
真是个没有礼貌的肥鸟儿!
落风把碗“噔”地一放,正欲与这死肥白鸟大战三百回合,却听身后传来低沉的一腔男声:“去查一查十年前薛晨下江南去了何处,与山月的行踪是否有交集。”
落风“蹭”一下站起身,忙应“是”。
又听薛枭再道:“明日起,将熊五和姚早正调至丝绵庄做事,熊五进内间,姚早正在院外。”
丝绵庄,即为御史台在城郊外设下的别庄,如今正是薛长丰所在之处。
落风再利索应“是!”
雪团大肥鸟见完成了逼迫落风放下羊汤、开始加班的使命,便翘起肥臀,耀武扬威地飞回薛枭的肩头,两只爪子愉快地反复横跳,毛茸茸的头顶借机在薛枭面颊蹭来蹭去,像只会说话的摇尾巴的肥狗。
薛枭侧身抬眸,窗棂外的,正巧是亮着灯的西厢一角。
西厢隔窗微阖,摇动的光,像薄膜下盈润晃动的蛋清。
不过就是这抬眼一瞬,西厢的光就灭了。
薛枭:?
又睡了?
瞧着精神头倒是不错的,食量也挺好,终日犯困嗜睡在道家看来绝非什么好兆头,或是体虚亏空,或是烦神杂思,都需耐心调养。
“请苏妈妈明日陪着女医馆的大夫好好看看山月。”
薛枭道:“另把南府的蜡烛,都换成罩纱灯笼和琉璃角灯,点火的暖锅和烤制的小点都不用端上西厢。”
落风怂了脖子:“老大,我是侍从,不是管家。”
请叫我政务内相,也可以叫我侍卫长可不是照料你全府上下饮食起居的大内总管啊!
换灯笼和吃锅子这种事,找上他,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呢?
薛枭听后沉了沉。
也是。
他自出仕,便为纯臣,凡事孑然一身,就是落风,也是无意之中救下的小子。
朝堂之中,除却西南边陲考上京师的萧珀和现任松江府知府柏瑜斯,这两个家世背景单纯、一拳一脚皆靠自己的文臣,再无相交之人。
内宅之中,更是简单,未成亲前,厨子都没有,全是苏妈妈一手一脚包办。
更别提统领全府的管事。
而苏妈妈常在内宅,煮饭熬汤是一把好手,心眼却不够多,亦不够活。
如无得心应手的管事,担子自然都压在了内宅夫人身上。
薛枭抿了抿薄唇,单手一爆栗,不需要雪团狐假虎威,选择亲自上阵:“.先兼着!年轻人做事不要讨价还价讲条件,要往前看,多做点事是有好处的!切不要小看暖锅子、换灯笼之流的杂事,杂事不杂、小事不小,一步一步皆是来时路,步步都作数!”
落风捂住吃了个薄栗的天灵盖,不由咂舌:好好.好大一个饼啊!
135.第131章 漏嘴的葫芦
第131章 漏嘴的葫芦
隆春三月,城郊东巡,丝庄。
庄头挂着寻常的旧木牌匾,阴刻的门头红漆早已斑驳,院墙只有半人高,唯一残存些许威慑力的,只有门头养的那条大黑犬,和墙上参差不齐斜插着的铁钉。
庄头外,就是人来人往的大集,今日逢初八,恰是赶集,游摊摆满街头巷尾。
一架驴车停在丝庄门口。
熊老五从窗缝看到繁荣街景,一边惴惴不安一边不可置信:“就,就这儿?”
传闻中御史台最高机密就,就在这儿?
连街口那家酒馆都比这安保好——人家至少还有个健硕的跑堂呢!
这儿有啥!?
这老破门到底拦得住谁啊!
这属于隐隐于市?还是单纯因为佃金便宜?
姚早正不着痕迹地跟在熊老五身后,朝外看,在脑中默默记下路线。
驾车的黑衣人只字未言,给熊、姚一人递了一个香囊后,甩鞭驾车而去。
熊老五忐忑不安地推开嘎吱作响的破旧木门,小心翼翼向里探头。
门刚歇开一条缝,便有一条站起来足有人高的大黑犬猛地扑到熊老五腿上。
“啊——”熊老五兰指朝上,尖叫声比京戏旦还高亢。
大黑犬探着湿漉漉的鼻头嗅到了什么味道,便甩了几下尾巴,意兴阑珊地重新找了个沙地趴着,耷拉的眼睛半眯着觑着熊、姚二人。
熊老五惊魂未定,带着唱腔:“.它走了!”
姚早正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腰间的香囊:“是香囊。它认识这个香囊特制的味道。”
如果没有香囊,擅闯丝庄,会是个什么下场呢?
姚早正默然垂眸。
沙地中只有一间低矮的房间,自然是从此处进入。
熊老五推开房门,里屋空空荡荡,唯有一尊灵宝天尊像飞扬跋扈地立在墙板前,道家老祖拿着个玉如意穿红着紫,供台上叠着六个恹揪揪的瘪苹果,供台下摆了个蒲团。
熊老五愣了一愣。
啥意思哇?
此观是我开,此像是我塑,要想过此路,留下功德钱?
熊老五实诚地伸爪子摸铜板。
姚早正安静跟在熊老五身后。
“汪汪汪——”
不知何时,大黑犬出现在身后,“汪”了两声制住了熊老五捐钱的勾当,一个跃身跳到灵宝天尊的道像前,爪子往果盘碟子上一搭一抽,房内地面的东北角出现了一条向下的甬道。大黑犬干完事,甩甩尾巴继续找个沙地闭目趴着。
熊、姚二人自甬道蜿蜒下行,不知多时,方见光亮,混沌朦胧之中,闭眼再睁眼,便见连纵铺开的宽广的地下之城——地下为穹顶,空高地宽,每隔一丈,墙上便捆有一束熊熊燃烧的火把,十数张厚木长桌并排连桌,一眼竟望不到头。来往之人皆着黑衣束腰劲装,均为年轻男子,身长体健、面方目正,或手持文书形色,或稳坐桌前奋笔疾书,或交头接耳低声商讨。
熊老五微微张口。
姚早正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来了就别傻愣着了!”御史台五品佥都御史萧珀手持一卷文书踏步而来,他是典型西南人,身量不高,肤容略白,眉目清秀,说话细气:“.熊主簿随我至乾堂,姚监察就在此处合并文书,自昭德三年至今的粮道相关的文书都挑拣出来,拿新的簿册誊抄下来,发布的年月日均应完全,撰写人、内阁的核稿人、印章的阁老均需写清。”
熊老五粗气道:“萧大人,这是啥地方呢!御史台还有这么大个地方!”
御史台不就看看哪个官员迟到早退、哪个官员喝了酒、哪个官儿又不敬父母了吗!咋还在地下辟这么大块儿地方办事儿呢!这牛皮要吹出去,六部、翰林那些个眼高于顶的红袍岂不流口水!
萧珀道:“御史台到底是和士大夫打交道,寻常的牢狱不好关人,这地下足够隐蔽,也足够震慑,在外头问不出来的话,到了地下,门一关、火把一灭,防线就没那么硬了——”
熊老五点头:嗯!跟他猜测的一样!
一顿之后,萧珀语声肃然:“天宝观的话和事,全都要留在天宝观。若有一字泄露,按律当凌迟,五服之内,家中女眷充入教房,男丁午时斩首!”
熊老五一梗:他实在藏不住话啊
“我,我还能回去吗?”熊老五快哭了。
萧珀默然点头。
熊老五大喜过望。
“舌头剪断,双手大拇指留下,就可以走。”萧珀细声细气开口。
熊老五:.他还是留着吧,和他的舌头、大拇指一起,和和美美地留在这儿。
萧珀将熊老五带入更深处,姚早正不动声色,默不作声地埋头观察,临到晌午用饭,他才见到熊老五一面:“乾堂.又是什么呀?”
熊老五紧紧闭嘴,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卤蛋红烧肉。
姚早正垂头一眼,敏锐地在熊老五官服衣角处看到一抹新鲜的血迹,脑光一闪:“莫不是太保大人就关押在乾堂!?”
熊老五眼神飘忽,落到卤蛋红烧肉旁边的酸菜鱼片汤:别的不清楚,这天宝观的伙食是真好,一顿饭,里外里八个硬菜呢!
姚早正埋下头,压低声:“竖子荒唐!子为地,父为天,父为子纲,薛枭公报私仇竟擅自对生父用刑,他百年之后若下黄泉必遭天劫!”
自熊老五被薛枭捞进这神秘莫测、伙食丰盛的天宝观后,短短半天,他作为一条远近闻名的咸鱼,化身为千里马,对薛伯乐的感激之情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熊老五下意识开口纠正:“别他妈胡说!压根不是私仇的事!”
“那是什么事?”姚早正一声轻笑:“薛太保虽身居高位,却久不理会朝堂之繁杂,若非年前他上书提议将杜州决堤案转交御史台审办,朝堂中早就忘了有这么一号人!他有什么值得御史台审讯的?若仅为审讯杀妻之罪,又值得把他送到这天宝观里?值得对他用刑吗?不是他薛枭公报私仇,又是什么!”
熊老五“啧”一声,刚张开嘴,便想起早上萧珀对他的忠告,迟疑片刻:萧大人说的是“天宝观的话和事就留在天宝观”,他现在在天宝观没出去,那他告诉姚早正,应该什么问题吧?
小姚是文人,苦出身的文人,跟他这种靠家里余荫领差事的二世祖不一样。
要是小姚因为这事对上峰生了嫌隙,那最后吃亏的,也还是他自己个儿啊!
熊老五伸出手掌,四指合拢,朝姚早正勾了勾:“.事涉前太子,圣人很重视。”
136.第132章 我来杀你
第132章 我来杀你
“你的意思是,薛长丰——薛太保的口供里,有前太子的名讳?”
女人声音清脆,像藏在壁龛铜制的风铃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也像青碧色小巧玲珑的风凉针,针头上那颗硕大的金刚钻闪闪擎动的光。
问询的地方,在戏楼的最高层,搭成楼宇地面的是极大一块澄澈的琉璃板,琉璃板下暗藏潺潺的淌水。
戏楼对面,正敲锣打鼓、唱念做打地演戏。
演的近日京师城中最旺最兴的《玉壶春》京戏。
女人目不斜视,看戏台上唱尽苦乐悲欢,直到头顶两簇赤红翎羽、文曲星下凡苦读二十载终于得中状元的小生下场,她才将目光收回,保养得极好的皮肤吹弹可破,着玄袍紫衣,金簪入乌发,似一朵丰饶的、秾丽的、盛大的晚宴。
她面无表情便可予人极强的压迫。
“姚御史,照你这样的角色,原是见不到本宫的。得蒙你的上家关北侯常家作保,本宫才点头见你一面。你若拿些乌七八碎的杂闻来诈本宫的耳朵,论你是御史台的官儿,还是戏台子上的角儿,都是一个死字。”
靖安大长公主眼神落在殿下之人脸上。
殿下之人颧骨微突,双颊略凹,目色清明,跪得笔直:“微臣若有半句虚言,必叫从此往后于仕途再无半分寸进。”
靖安大长公主收回目光。
戏台上,小生重新回归,换了身紫红色的白鹭官袍,夸张的嵌金丝腰带上缀着四五个亮色的香囊。
“你细细说。”靖安大长公主开口。
姚早正口齿清楚,语序井井有条:“昨日,微臣与同僚熊秉被调任至御史台暗牢,一处名为‘天宝观’的地方,熊秉被遣置于暗牢内侧,恰是薛太保之所,经微臣套话,熊秉言道,薛太保的审问文书中写有早逝的先太子名讳,因此文书绝密,他无法知悉全貌,但据说圣人亦对此案十分关心。昨日下值后,微臣一直等在门口的酒楼,待到入暮,终于看见一架低敛的黑色马车停至天宝观门下。”
“黑色马车常见平庸,但拉车的马儿通体雪白,四蹄玄黑,体长身健,一看便不是凡品。”
姚早正话语清晰,一口流利的标准的官话抑扬顿挫,竟比台上的戏文还好听几分。
靖安大长公主仍盯着戏,目不转睛问:“八年前你登科入御史台,怎么在这节骨眼上调任暗牢?”
姚早正脊背挺直,未有思索,立刻回答:“微臣猜想,许是因前两日微臣与时任御史台左都御史主簿的熊秉,在天香楼中,帮薛御史澄了几分情、说了几句公道话,薛御史投桃报李,方擢升了我俩。”
靖安大长公主挑了挑眉。
姚早正下一刻便将京兆尹那几个爷们对薛枭的诬陷说了干净。
靖安大长公主微微勾起唇角,嫣红饱满的双唇绽开一朵讥讽的,一声“哼”笑后:“纯臣?人走到一定地位,便知这江山单打独斗是不行的,他打着‘纯臣’的旗号弑亲叛师绝六欲,一心讨好徐衢衍,如今也按捺不住要在御史台挑几个亲信培养自己的力量了?”
徐衢衍是当朝圣人的名讳。
姚早正垂眸:“熊秉确吃这一套,这几日,言语间对薛御史更是多番维护。”
戏台上唢呐声响,百乐称王。
演到状元郎高中,尚了驸马,返乡将素来苛刻他的后娘送入山庙的戏码。
饰后娘的老旦捶胸顿足、呜呼哀哉。
看着很爽。
但这份爽来得快、去得快,看过之后便兴味索然、百无聊赖。
靖安大长公主转头看向姚早正:“太保夫人祝氏,确是薛太保所杀?”
姚早正没想到靖安大长公主会关心这个问题,不由一怔愣。
靖安大长公主莞尔一笑:“刚看你还沉稳担当,草草一问便显露原形。你火急火燎来寻本宫通禀薛御史口供先太子一事,无非是赌本宫与先太子姑侄情深,想要越过常家,搏一个与本宫面对面的机会,这机会搏到了,却输在做事不细、准备不足,当真是可惜得很。”
姚早正被说得面红耳赤:他压根不想知道薛长丰究竟是否杀妻!
他觉得那个不重要!
重要的是先太子!
先太子与靖安大长公主既是姑侄,又是姨甥,关系向来亲密。他赌的就是靖安大长公主会被他的话吸引,从而抛开常家面见他。
他是个擅长抓住机会的人,只要让靖安大长公主看到他的本事,他就算攀上了一株肥厚的参天巨木,从此扶摇直上。入御史台八年,也借妻子的势入青凤八年,他还是个七品的十三道监察御史——他太想上进了!
“微臣,微臣所有的眼光都在先太子身上.昨日又撞破圣人微服,害怕贻误良机,今日匆忙求见,确是微臣不是。”
挨打要立正。
做人做事,最怕的就是个真诚。
姚早正立刻开口补救:“微臣今日回御史台即刻弄清此事!微臣必将潜入乾堂,将薛太保的供词尽数誊抄,以供娘娘善作判断!”
“无需。”
戏台退场,靖安大长公主意兴阑珊:“薛枭绝非善类,你是‘青凤’这么些年第一个潜入了暗牢的人,你便好好干,休要打草惊蛇。薛枭既然要培植亲信,你就拿出本领来当上他的心腹,到时掌控的消息不比你偷看来得多?”
靖安大长公主其中意思再明确不过,姚早正大喜过望,素来清癯瘦削的脸上浮现出三分喜意:“微臣,微臣必不负娘娘所望!”
“那天宝观怎么去?”靖安大长公主问。
姚早正立时双手呈递那只香囊,一一说清昨日见闻。
靖安大长公主挥挥手。
姚早正站起身,躬身后退。
“等等——”靖安大长公主突然开口:“你是哪里人?”
“回禀娘娘,微臣陕南云县人。”
靖安大长公主再次挥挥手。
待姚早正走远,靖安大长公主身侧的沈嬷嬷低声道:“姚御史一口官话说得真好。”
靖安大长公主笑了笑:“只有来自穷苦之地的人才会苦练官话,避免叫人看破出身。”
富饶之地出来的人,总会在不经意间带几分乡音。
是恋家,也是炫耀。
“照薛长丰的才智,怕是想不明白,是祝氏布的局借他手杀了衢徊。”沈嬷嬷再道。
衢徊,乃先太子名讳。
靖安大长公主抿了抿唇:“他想不明白,不代表薛枭想不明白,更不代表我那好侄儿衢衍想不明白,只肖薛长丰一五一十将前因后果说清楚,不多时,薛枭与徐衢衍便会参得透透的——安排人,暗杀薛长丰。”
入夜良辰。
一条细长的黑影,自天宝观向下的甬道钻入。
大黑犬扑到黑影人腰间,在其身上嗅到了熟悉的香味,便安静又沉默地在沙地中耷拉着眼皮睡大觉。
细长黑影摸黑乾堂,将半瓶乳黄的稀液倒入薛长丰身侧装水的木桶中,待做完一切,黑影原路返回,一路畅通无阻,极为顺利地完成了这个并不艰险的任务。
天宝观,地下之城,黑黢黢的石壁上,竟被人凿出一条陡峭的崖廊。
崖廊之上,有一人始终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薛枭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眸,在确认黑影倒入乳黄稀液后,轻轻闭上了。
圣人因先太子一事,并不急于薛长丰死,甚至向薛长丰抛出生机:只要他说清楚当年之事,便可保他一条命。
圣人不想杀他.
黑暗之中,拥有犀利目光的那只猎鹰,猛地睁开眼。
——既然天不杀你,那么,我杀。
137.第133章 灌他!
第133章 灌他!
薛长丰没死。
而是,罹患上了与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病症。
被关押在御史台暗牢天宝观的太子太保薛长丰,在夜中,毫无征兆地突然发病。
他先是四肢无力,绷紧的铁链子都没办法叫他伸直身体,至第四日,他的双腿只能无力地拖曳在地上如两条被折断筋骨的肉柱,只靠拴在手腕的铁链,摇摇欲坠地悬在半空。
薛长丰迷迷糊糊地挂着,偶尔醒来一激灵,似癫如梦般嚎一嗓子:““爹!爹!爹!你来了,不!你别过来!爹,我错了,爹!爹!爹!”
瓮声瓮气的哭喊,让空荡荡的石室,蒙上了一团混沌迷惘的雾。
“把他放下。”
雾气被一腔如钝箭般的男声冲散。
薛长丰猛地一激灵,脖子抬不起来便只能努力翻开眼皮。
待看清来人,薛长丰如见救星,舌头还捋得直,扯着嗓子大声喊:“枭枭.儿.你爷爷的病,我染上了你爷爷的病.枭儿,枭儿!你去找,找,太医院,太医院早致仕的黄其善他.他给你爷爷开,开过方子.说,说,只要人还能说话.就,就有八成机会保下来!”
壁角黑暗之中,一抹长身玉立的黑影缓慢走出,绷紧的脊背如一扇弓,克制而隐忍,似一头狩捕前蓄势待发的猎豹。
薛枭抬起头,峭壁捆绑的星点火光,“轰隆”一声将眼中无边的恨意点燃。
“你的意思是,你心里清楚谁能治,却仍由着薛怀瑾,给爷爷用了刘院正的方子?”
薛枭的声音始终淡淡的,甚至言辞之间,未有半分起伏。
但薛长丰却从中听出了锋芒毕露的杀机!
“枭儿,枭——”
薛长丰还能说话,但口齿不清,他忙着解释,竟一时不察将舌尖咬破。
他惊恐地发现,他完全感受不到舌尖的疼痛了!
当初黄老太医说过,如果不能说话了,这病就治不了了!
薛长丰肮脏混着血丝的清涎滴滴答答地从嘴角砸下,哆哆嗦嗦地:“你听,为,为父解释”
老爷子四肢瘫软时,正逢他想求娶祝氏,而老爷子却不敢点头之机!
大哥告诉他,拖老爷子一两个月,由他薛怀瑾出面求娶,待铁板钉钉后,再给老爷子换回黄其善的药,不过是缓兵之计,他就可抱得佳人!
只是拖一两个月而已!
他觉得无足轻重呀!
他便点了头!
谁知,老爷子跟着便失了音,偏瘫之后,再无回寰之意!他怕得在大哥面前直哆嗦。
大哥便骂他“没出息!废物点心!老爷子只是偏瘫,又没死!死了,咱们还要丁忧!如今不是很好吗!?老爷子再没力气管束你我,你我尽可以随心所欲!”
他便一边忐忑,一边享受起祝氏的温柔小意。
但.但.但这些,不能和薛枭这个杀神吐露.
薛长丰急切地吞了口唾沫,两只眼睛在湿漉漉滑溜溜又脏兮兮的地上来回打转。
那,那,那他不知从何说起了啊!
他自关进这牢穴后,便有官吏轮番审讯,打倒是没打,只是把他吊着!把他吊在半空里!问祝氏是哪里来的!问谁给他定的亲事!问祝氏都干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还问他和先太子做了什么——二十年前的事了他怎么可能桩桩件件都记得?
唯一记得的是他与先太子因道经结缘,成忘年之交,恰逢清明前后,他们文士相交图一个“雅”字,他便别出心裁地送了一只装满茶梗的香袋给先太子衢徊,既寓意斗茶、又寓意“妆春”,先太子很喜欢日日夜夜携在腰间,哪知五日后,白日先太子刚至乐冷山上,代先帝祭祀谷种,下山回宫后夜间便突然薨逝了!
自先太子死了,他便不再任东宫使臣,境遇一落千丈,再不复风光!
他都说了!
他将知道的所有都说了!
御史台的人,却还在逼问!
圣人来过,告诉他只要他说清楚先太子的死,就放他一条活路——
可,他,他不知道啊!
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他脑袋无时无刻不在“嗡鸣”作响,似耳畔有锣鼓震动。
他终日被吊得手腕、脚踝肿得发肿发青——他何时受过这等罪!
他出身于顶级钟鸣鼎食之家,又因是嫡出老小,自小便被母亲娇宠,他从来油皮都未破过!
唯有二事永生无法释怀。
一则是父亲待他向来严苛,令他五更就起,三更不睡,课业一册一册、一本一本、一卷一卷地学!学那些个枯燥乏味的八股、学那些个无盐无味的四书!他喜欢学经!喜欢画画!喜欢游山玩水!喜欢听戏!
他所有的喜好在父亲眼里,都是狗屁!他所有的要求,都无法得到满足!
他人生之苦之涩之暗,苦如黄连,涩如未熟的柿子,暗如从不见光的深穴。
二则便是听从父亲的话娶回苏氏。苏家乃大魏建朝时便身披从龙之功的紫金梁,盘踞北疆多年,至苏氏哥哥入京官拜西郊大营校尉,苏家兄妹方重新回到大魏的心脏。父亲为他说的便是苏家小妹,全然不管不顾他想要求娶当年救命之人的期望
他痛苦。
薛长丰抽哭:“枭儿,我苦啊!为父这一生,好苦”
“你,哪里苦了?”薛枭声音低沉。
“为父,为父,从未做过一件真正喜欢的事!”薛长丰哭着,混合血丝的口水不可自控地从嘴角淌成一条银丝:““看的书、练的字、娶的人、听的戏从未,从未叫我舒坦过!”
薛枭仰头闭眼:在薛长丰看来,这样,便算很苦?
那他幼时丧母、亲眷罔顾、寄人篱下的日子,算什么?
那三九时,他浸暗河扎马步,算什么?
那他因单耳失聪,无法辨别师傅弹出的石子,而被砸了个头破血流,算什么?
那他在朝堂中数次被暗杀,危急时甚至自折其臂,又算什么?!
看的书.练的字.听的戏.娶的人.不舒坦.
薛枭不欲再与薛长丰多言,利落折身,手一抬:“继续给他灌水。”目光落在牢房东北角的木桶上:“就灌那桶水。”
还有一章
138.第134章 始终如一(胖胖章)
第134章 始终如一(胖胖章)
“枭儿——枭儿——”
薛长丰用尽浑身力气,高声叫嚷:“枭儿,你救救爹——你救救爹呀——你去哪儿.你到哪里去——爹不想像老爷子一样啊——枭儿!”
薛长丰突然想起什么:“圣人——圣人不是还想要先太子的线索吗!我,我,我使劲想我使劲想!枭儿——你若不救我,你如何在圣人处交差!!”
薛枭的脚步停住,整个身形都没入了黑暗之中,半侧回首,微勾唇角,发出一声哂笑。
“京师城中皆传我是‘疯狗’,这个名号,是你薛太保传出去的吧?”
薛长丰嘴角抽搐,当场愣住。
“我既是‘疯狗’,又怎会按常理行事——我交不交差、我死不死无所谓!我只要你死!”
薛枭单手打开乾堂的牢门,锁链撞击锁链,扑开一团混沌污浊的雾气。
“哦不,你不会死。”
“死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一件事。”
“一死,百债销!”
“我不叫你死。”
“你若死了,我便要丁忧,又如何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薛枭停滞一顿,目光紧紧缠在生锈的锁孔上,面无表情开口:“我只会叫你亲眼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不了路、说不出话、抬不了手,一点一点重蹈祖父的老路,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无门!——到时候,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
薛枭的身影渐隐没于料峭的黑暗之中,转过地下的岩石拐角,白净秀气的萧珀埋头迎上前来:“圣人,在地邸。”又压低声音加了一句:“晌午,圣人已知薛太保罹患大疾之事。”
薛枭身形微顿,轻轻颔首,接过落风递过来的手帕,将手上的污渍擦拭干净后,大步流星至地邸面圣。
地邸处于天宝观地下最身处,头顶一洞口,是地下天宝观唯一见光之所。
地邸空荡,空地之中唯有两行太师椅,另有千字文牌高挂山壁,文牌之上挂有一匾,上书“毅信勇真”,题字落款为衢衍。
当今圣人便名唤徐衢衍,先帝四子。
如今正背手立于牌匾之下。
此人身长削瘦,背胛微弓,玄色长衫宽袍云袖、衣袂轻扬,正仰着头看牌匾题字。
“圣人——”薛枭单膝行礼。
圣人并未转身,只盯着那块牌匾,声音悠悠然然:“这块牌匾——是你入御史台后,朕御赐的。当时,满朝文武,朕并无许多可用之人,或是尸位素餐之老臣,或是心思不善之新工,先帝暴毙,朕临危受命,登基为帝,坐在那高高龙椅里,俯视脚下士林腐朽不堪、朝中风气烂败,细细一数,竟无一人堪当大任,一时间只觉心底生寒、腹背受敌。”
薛枭单手撑在膝上,目光一动不动。
圣人转过身来,是一名二十出头长身玉立的青年人。
抛却泛白的唇色和瘦削的身形,只看疏朗的眉眼、沉静的眸光、极高的山根和略有突出的鼻根驼峰,便如见青山苍柏,自蓊郁山头拔地而出,奔涌入眼。
“臣工腐败,便风气污浊;风气污浊,便致民不聊生。天长日久,即如白蚁噬堤,一旦洪水滔天,即可百朝倾覆”
圣人以袖掩唇,轻轻咳了一声,眉目始终清淡平和:“当日,我与你建成这天宝观,给你这牌匾,只希望你我二人可如蜉蝣撼树,竭尽所能,拯山河于千万。”
“‘毅信勇真’四字,便是我对臣工的期待。”
圣人顿了顿:“其书,你说说看,你如今衬不衬得上这份期待?”
薛枭顿了顿,随后平静回之:“回禀圣人,微臣衬得上。”
圣人笑了笑,笑容轻快疏朗:“薛长丰怎么会突然患疾?可是你下的手?”
薛枭摇头:“不是。”
“可是你宽纵别人下的手?”圣人再问。
薛枭埋头,并未回话。
圣人缓缓坐到距离薛枭很近的太师椅上:“你说江南出了个‘青凤’,上通下达,无利不起早,做尽卖官鬻爵、人手倒卖、李代桃僵之丧尽天良事——我听得胆战心惊,只觉惊世骇俗,我知朝堂混沌杂乱、江南出身的官吏官官相护、环环相扣,却不敢相信世态竟污浊至此!”
“我问你要证据,你却什么都拿不出来。”
地邸不备茶:御史台从来不是宴客的地方。
圣人亦不要求上茶,只语声十分平静地同身侧的吴大伴道:“给我倒一壶温水——我嗓子有些痒。”
吴大伴佝身应是,先侧身从怀中取出一方银质药壶,拿丝绢垫在手上,倒出一粒包了衣的口含药丸,恭恭敬敬呈上:“.您先往口里含着,能平喘!”再抽身去倒水。
圣人含下药丸,凉滋滋的感触,瞬时让嗓子好过了许多。“如今,好容易掐住机会,叫与‘青凤’有关联的薛长丰落了马,期间更事涉徊兄之死.审讯审讯,你审过百千个人,不知审讯是怎样的情形?无非是你拉我扯、你退我进,搏的就是个耐心和拉锯。”
圣人似有些疲累地闭了闭眼:“你却为一己之私,故意让薛长丰着了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你母亲——朕心知不该怪你,却仍不由自主地惋惜呀。”
薛枭始终静默地看向凹凸不平的地面。
沉默让人难耐。
万幸的是,君臣二人,皆为耐性极佳之人。
吴大伴将拂尘夹在胳膊中间,双手端着一碗热水,“哎哟”一声,一个踉跄险些砸地,低头一看原是那守门的大黑犬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地观,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嘿——这狗!黑得叫人瞧不见!”吴大伴恨不能拿拂尘揍它——心里想想就行了,可千万是不能揍。这薛枭,薛御史最宝贝的一是这狗,二是家里那鸟,披毛戴角的一个混成了薛府的鸟霸王,一个混成了天宝观的狗门神,都是神奇之辈
“咻——”薛枭轻吹了个哨音,微微抬眼:“追风,过来。”
大黑犬“梆梆梆”摇动尾巴,懒懒散散走过去。
薛枭伸出手来。
大黑犬追风看起来又大又老实,耷拉个眼皮,宽宽的大嘴一张,舌头一捋,吐出一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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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枭声音低沉:“薛长丰其人平庸昏聩,绝无可能作为突破口,反倒适作饵料——我故意将先太子之死一事放出风声,便有人即刻暗杀薛长丰,足以证明先太子之死暗藏蹊跷。”
薛枭埋头将狗嘴里吐出的东西擦拭干净,双手递呈给吴大伴:“这是追风从四天前夜袭天宝观的黑衣人身上咬下的暗扣。”
吴大伴不由自主“噢”一声:这狗东西最喜欢站起来扑人腰杆!肯定是趁着扑人腰杆的时候,把人腰上的暗扣偷摸咬下来了!
这狗东西!
看上去老实,竟不干狗事儿!
薛枭掌心之中,正是一枚黑色的木扣。
材质寻常、款式寻常,看不出半分端倪。
薛枭伸手,落风递来一小罐印泥,薛枭将扣子反手浸入印泥之中。
朱红的印记瞬间将扣子上的凹凸全部显露。
小小的扣子上,阴刻了一只小小的蝴蝶。
蝴蝶振翅,意欲,一飞冲天。
“此蝶名唤青凤,松江府独有。“
薛枭抬眸:“圣人,因微臣一己之私心,致薛长丰这一条线索废殆——那微臣自然将还您一个更好的、更确信的证据。”
圣人轻言:“这样说来,确有那‘青凤’,徊兄之死,确与那‘青凤’脱不了干系?”
薛枭垂眸:“不止如此。”
“落风隐蔽于檐下,跟踪那日夜袭天宝观的黑影一路向北,最后.竟至靖安大长公主府。”
薛枭声音极低。
圣人略有怔愣,随即嗓子眼如掀起了一阵铺天盖地的痒意,他单手捂唇,闷声连咳。
吴大伴忙扑上前去,帮着圣人拍理后背:“您静心,您静心!您千万别多思多想啊!”
圣人急喘一下,胸腔剧烈起伏,却仍摆手示意薛枭出去——就算是薛其书,圣人也并不习惯将发病的样子暴露于人前。
薛枭埋头向外走。
吴大伴自觉拿出薄荷香囊给圣人深吸平喘,圣人渐渐平复,吴大伴气得想杀狗:“奴婢要去警醒薛御史一声!行事可甭这么陡!——他主意太大了,哪有做臣子的这个样子呀!”
圣人一把掐住吴大伴的手腕。
吴大伴由气转急:“他这个样子,哪里衬得上牌匾这四个字了!”
“衬自是衬得上的。”
圣人气息略弱,语声断断续续:“毅信勇真——里面,没有忠字。他可以有自己的心思.只要结果正确。”
吴大伴看不得自小伴大的天皇贵胄这副样子,由急转怜,语声尖利:“您是圣人!是天子!做臣工的不能这么算计您!”
圣人大口喘了几下,平缓了许多,抬起目光,看向那只狭窄逼仄的洞口:“万人之上,是皇帝,是寡人,是孤孤家寡人哪有不被算计的?”
一人凌空,万人仰望,你便只能看到他们的笑脸——所有人也只会让你看到笑脸.
薛枭却不然。
他看得穿薛枭的笑脸,也看得见薛枭的沉默,甚至能看见算计、绝望、如困兽之斗的挣扎.
这样就很好。
不用他怀疑,更不用他猜忌。
139.第135章 互相理解(胖胖章)
第135章 互相理解(胖胖章)
南府入夜寂静,入了隆春,天渐渐回暖,甚至偶有唧唧虫鸣。
祝氏的灵堂还设着,离下葬的头七,已过三日,仍未入土。
原因无他:薛家族中耆老不许李代桃僵的祝氏下葬薛氏祖坟,要让祝氏娘家来人接棺椁回去——薛家在这点上,受害者的立场倒是十分站得住脚。
自京师至镇江府,一来一往,纵是快马加鞭,也要耗费至少一月。
故而,祝氏的尸首被御史台还回来后,便一直停在灵堂。
山月站在灵堂檐下,仔细听,甚至能听见冰片融化成水的“滋滋”声:“天渐渐热起来,这灵不知要停多久,后几日多抬一些冰来。”
秋桃不在身边,小丫头在房里一边抹眼泪一边算账册——小丫头虽是牙行出身,却向来只当洒扫丫头,这偌大内宅后院夫人身边的一把手所需的质素,她还真没学过,这些时日一睁眼就是哭,一边哭一边先从算盘学起,只说:“月姑娘,您的救命之恩,奴婢两全了!”
学个算盘就想抵扣救命之恩,那是不能够的。
秋桃不打算盘,就得她贺山月自己打——这可千万不成。
她干啥都行,别叫她跟数目打交道——等会给不孝鸟大人亏得倾家荡产,她咋还?
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传统美德,山月鼓励了秋桃几句,便带着秋鱼逃离了打算盘的是非之地。
现下,唯一在山月身侧的秋鱼,闷头缩着,瓮声瓮气道:“井中还窖有四筐冰,若夫人现在闻得异味,我立时就扛两筐过来。”
两筐冰,怕是有五十余斤。
“你扛得了这样重?”山月问。
秋鱼埋下头,始终叫人看不清五官,瓮着声点头:“能扛,农家出身,力气大——前日清理南府后山的杂树,我一个人扛了十八棵。”
山月目光投向灵堂外敷衍悬挂的白幡,抿了抿唇:“是,贫家的儿女总要多点气力。”
隔一会儿,山月随口道:“南府虽人丁稀少,事却不少,待哪日有空,亲去一趟牙行挑几个老实本分的长工,姑娘家总有几日不方便做重活。”
话罢,山月低头翻领香和吊唁的册子。
册子上寥寥无几的人家。
到底是桩骇人听闻的丑事,吊唁之人零零星星,时有几家,亦是长舌妇来好奇打探,又或是借机来瞧瞧驰名京师的不孝鸟大人新娶的媳妇儿,左右没几个是真心来瞧祝氏的。
噢,也有一家。
山月纤长素白的手指停了下来。
常家。
关北侯夫人周氏双眼红肿地前来吊唁,上了两柱香后,先打量了山月几眼,而后态度倨傲:“去给本夫人将薛二少爷叫过来”,待薛晨来后,霍氏抓着薛晨的手哭得梨带雨:“.你娘刚来京师时才十八岁,骨朵儿般的年岁,如今不到四十便被塞进这副硬邦邦的木头盒子里你要争气你要争气的呀!”
薛晨低垂着头,跟着周氏哭了几声,语调里带了无辜与委屈:“侄儿,侄儿属实不知母亲的来历的呀“
关北侯周夫人哭得直不起身,似是这么几天最是伤心人。
甚至比薛晨还伤心。
山月隐匿在暗处,微斜螓首。
周夫人一声将山月从隐匿处拉拽出来:“.御史夫人,此文书已过六礼,已至太常寺载于官案,板上钉钉、不容纠缠。”
山月低头接过文书。
红彤彤的喜绸,在白幡素麻下刺眼又出奇。
是合婚书。
三书六礼过后,便应至太常寺合婚记载,随后便是大礼合成、成亲成婚。
谁的合婚书?
山月始终垂眸:在摸不清对方来意时,沉默是最好的应对。
周夫人哭声婉转,似苏州评弹腔调:“奈何小龛.噢,祝夫人突发亡故,这合婚书是合了,这亲却是要等几年了,你拿着这文书,告诉薛家,如若他们想要苛待晨哥儿,也需好好掂量掂量关北侯这门岳丈的重量!”
噢,是薛晨与关北侯常家之女的合婚书。
原先不是还在议吗?
这周氏是害怕薛晨因祝氏事迹败露,遭薛家诸人冷眼苛责,而选择把常家拖进来给薛晨做后盾吧?
山月抿了抿唇,沉下心猜测:是情谊深厚的手帕交?常家也在“青凤”之中,其长子常豫苏更是那夜主凶之一,若叫常家与薛晨紧密连接起来,局势恐怕对她不妙。
但如今绝非轻举妄动的时刻。
她初来乍到,前路不明,如盲人摸黑而行,既不知行道缠乱,也不知何处设下障碍,甚至身边无可用之人。纵然祝氏的危机已然解除,在这薛家南府一亩三分地中,她是荫蔽安全的,但如若不察,一旦打草惊蛇,必然会承受剧烈反噬。
一路走来不容易,她务必如履薄冰,找准七寸,方能一击必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薛晨闻言,哭得情真意切了几分:“.原先在国子监,便是豫苏哥哥救了我!如今,您再挺身而出我薛晨便是粉身碎骨也难还您与豫娘的恩情!”
周夫人帮薛晨拂碎发,泪眼婆娑却满含怜悯垂爱:“我原比你母亲痴长几岁,在京师这空荡荡的城池里,我与你娘相伴良久,纵这京城人多嘴杂、三人成虎,你务必要牢记得你娘待你的真心——我将豫娘交予你,也是受你娘生前所求,待孝期满后,你一定要对她好,处处护佑她.”
随后二人哭作一团。
几日前的影像,在山月眸前一一闪过。
山月微微摇头,记忆中的片段随风飘散,眼前仍只余灵堂中那两盏摇曳白灯。
山月回到南府,见落风立于正院外。
“薛大人回来了?”山月开口问。
落风忙躬身作揖,态度十分恭敬:“回来有一会儿了。”
回来,就意味着薛长丰一事尘埃落定。
虽相处不过十数日,山月自诩对薛枭的了解亦有三分,薛枭其人确如一匹孤狼,韧劲十足,绝不轻易改弦易章,咬定一件事便从此不松口——比如要薛长丰死。
纵然圣人并不赞同,薛枭只怕会想尽办法达成目的。
“薛太保——”山月挑眉。
落风恭顺敛颌:“薛太保突发恶疾,正是老大人临死前的病症,此病药石无医、日渐痛苦,只看圣人是依旧将祝夫人的死追查到底,还是看在太保大人恶疾缠身、无几余生的份儿上,叫太保大人回来过最后几载日子了。”
噢。好一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山月点点头,踱步入内,却发现人虽然回来了,东厢却依旧黑着。
没点灯?
山月抬脚朝前走,举起手来,预备叩响门板。
手悬在半空,却一直没敲下去。
他没点灯,或许只是想求一处方寸之地,好好静一静?
她擅自叨扰,是否不太好?
山月迟疑之际,却见一颀长身影自内间缓慢踏步而出。
山月抬眸,薛枭垂眸,二人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二人目光意料之外地撞在一起。
罩上琉璃刻灯片的六角宫灯,下头缀着密集火热的红流苏,随着风,四下飘荡。
“你”
“你”
二人同时出声。
薛枭如上次一般,抿了抿唇示意山月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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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山月开口,山月一时间却不知要说什么?
表达关心?好似有些逾矩。
询问你为什么不点灯?好似她过分关注灯油的使用情况。
问询案子就成了最安全的选择。
“听落风说,薛太保犯了与薛家太爷一样的病症?”山月开口。
姑娘语声始终清冽,像山涧清凌凌哗啦啦的流水,与她本人冷冽冰霜的气质并不相符,弱了些、娇了些、单纯了些、不谙世事了些,并配不上她敏锐的感触、利落的决策和灵光的头脑。
但都很好。
薛枭自那日押薛长丰下天宝观后,一直陷在黑暗之中,黑黢黢的地下、黑黢黢的牢笼、黑黢黢的夜空。
刚刚他也在黑黢黢里,回到“家”,这黑黢黢的东厢房像一块巨大的、柔软的、无声的海绵,吸附着他茫然地跌入混沌,混沌之中,他却突然听到了山月的脚步声。
轻盈的、均匀的脚步声。
他不自觉地抬头向外看。
她是不是要敲敲门,问问他在做什么?
她没敲。
他快要蜷进黑黢黢里了。
她脚步在向外移,好似要离开。
他双手一把撑在海绵的外侧,将自己从黑黢黢的情绪迅速抽离。
他推开门缝,低头垂眸,慌不择路地撞进了山月安静沉默的眸中。
檐角低垂的宫灯折射出的光砾,好似也尽数藏进了这双眼眸里。
“是。”
薛枭果断点头,微抬起下颌,神色和语调一样平静:“‘青凤’派人下的药,多半是怕他暴毙反倒引起圣人疑虑,便下了与祖父一样的药,便可推说给‘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的传承。”
《三字经》这样用,气死多少个开蒙私塾。
山月抿抿唇,又问:“圣人呢?圣人处,可曾说清楚?”
圣人并不赞同迅速解决薛长丰。
上位者遇事都想等等。
等什么?等一个让自己马后炮的时机。
薛枭却并没给圣人后悔的机会。
“若圣人未说通,我如今便站不到此处。”薛枭开口风轻云淡。
山月“噢”了一声。
既如此,便无需再问了。
山月预备告辞。
薛枭却从后唤住她:“你为何不劝我从长计议、缓缓图之——从你自松江府步步为营铲除程家、扳倒柳合舟来看,你并非是贪图冒进之人。”
连落风都劝他,不必急于一时要薛长丰还债。
山月却并未开口评价。
“物物而不物于物。”
若你不怕失去,便不会受到控制,反而能够轻松驾驭。
山月重而转身,眸色清冷,抬眸看向薛枭:“道家四字,兵、道、伐、谋。吾本无相,亦有万相,见恶更恶,恶则转善。”
人脱去皮囊不过二百零六骨,穿上衣服却有一万八千相——你欺负我,我就让你知道后果,你辜负我,我就让你知道后悔。
此为道家之真。
“我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只因我无力可借、无枝可倚、无势可用。”
“你却不同。”
“薛长丰如阴沟烂鼠,一脚踩之,方得痛快。若留他苟且,惟余自身忍气吞声、不堪其扰。”
山月目光不躲不避,直直看向薛枭,轻声道:“我若有朝一日,如你一般,有势、有靠、有力,又何尝不愿一力降十会?”
月下,灯笼如萤火光晕,罩在山月头顶再如牛乳薄纱般倾泻而下,少女纤长美丽的脖颈就赤裸裸地显现在这光里,蜿蜒流动的皮下青色的血管跳动着、搏动着、拨动着
她不想依靠他,她只想成为他——
这个念头突兀地闯进脑海。
薛枭喉头莫名抖了一抖,顿感,口干舌燥。
140.第136章 有危险!?(胖胖章)
第136章 有危险!?(胖胖章)
随后两三日,薛枭虽入衙办事,但并未忙到往日那般夜不归宿,在东厢房的时间变多,他便渐渐发觉山月不似先前嗜睡,招来落风问:“前几日,杏林堂可来看过夫人?”
落风疑惑,挠头:不是,老大,你在天宝观通宵熬夜、喊打喊杀的时候,是狗跟在你身边的呀!?
我是躲在家里睡大觉了还是会分身呀?——我知道得跟你一样多!!?你问我个什么劲儿!
薛枭问完才发现问得极其不合理,默了默,挥挥手:“玩儿去吧。”
落风:好嘞!
在山月至祝氏灵堂换香烛之时,薛枭适时出现,结伴同行。
薛枭随口问道:“杏林堂的医女来为夫人请平安脉了?”
山月颔首:“来过,府中好生招待了,还请用了一盏茶才送走。”
薛枭默了默,停顿片刻后才继而问道:“若开了方子,你可以交给苏妈妈,请她帮忙熬煎,她老人家别的事不一定行,给人调养生息是把好手——我刚从清越观回来那一两年,被她老人家养得如一只发了胀的包子。”
很难想象一坨包子飞檐走壁的情形。
山月笑起来,一笑,眉眼便舒展开:“没开方子。”
那就好,说明无恙。
薛枭放下心来,山月即刻感知到他松了一口大气。
薛枭的关心浮在水面上,明晃晃,游荡荡。
是怕她出师未捷先生病吧?
出于对盟友关心的感激,山月回应得更详细真诚了些:“前两日有些嗜睡,是因笃定在此地暂时安全,不至于半夜遇袭、或被人拖拽到街上,脑子里的弦儿松懈下来,身上的骨头自然也懒散了几分。这几日,渐渐缓过气来,夜里也睡得安稳,自然不能再荒废度日。”
此地,安全.入睡、安稳.
她认为在他身边,是安全的,所以才能安稳入睡。
薛枭侧过眸,文武袖中的手张开又拳紧。
山月又想起另一桩事:“说起杏林堂,那位女医举止投足很是规行矩步,看上去不像是民间的人。”
“是内司的女官,放出来‘修行’的。”
薛枭连带着杏林堂的来历,简单说起京师城中另几处特别的存在。
大魏朝,与诸前朝部分体制有所不同,托挑夫皇帝魏太祖的福——他吃过半辈子苦,知道最要平头老百姓性命的是哪几样,便狠下心,下了好些突破惯例的谕令:设下济民堂,专项调拨银两,由太常寺筹建辖管,专为平民看病那药,区别与个人的药堂、诊室,多了一层官府背书的保障,每户每年有三两银子的药钱销,别的不敢担保,至少暂时能救命;
设下惠民学堂,由国子监辖管,四岁以上、十岁以下的童子皆可入读,博古通今不敢说,但保你认识大字,不当睁眼瞎,若其中有特别优异者,可获保直入国子监,从此站在与豪门世家同一条白线后;
济民堂外又设杏林堂,专司女患,由六司中的药医司辖管,宫中的女侍医为宫里主子看病前,需先在杏林堂内习艺三年,尤其优异者方可入宫上岗,这既是习艺又是练手——医者讲天赋,更讲沉淀,看得多了自然底气就足,还有哪里是比民间病人更多的?此举既解决了民间女患瞧病难的问题,又为宫廷女眷积攒了一大批优秀的女医,可谓双赢。
“听上去,太祖皇帝是真正为老百姓考虑。”山月低声道。
薛枭一边收敛步伐向前走,一边颔首:“桩桩件件,都是好事。但大魏百年间,却渐渐变了味。”
薛枭眉目未动,语调平缓,却一听便知其思索其中沉疴已久:“比如济民堂,那真金白银的三两银子最后有多少真正贴补了老百姓的药钱?又有多少经层层盘剥落入了官吏的口袋?”
“比如惠民学堂,童子入读归入读,入却不读,只将名字写在册子上,以获取学堂在午间提供的那顿肉饭,其余时间被父母扣在家中当帮工——哪有放着免费劳力不用,一家子供养他懒懒散散读书的道理?”
“再比如女医的杏林堂,与济民堂大有不同,它最致命的一个问题是,贫家女身子不舒坦了,敢说吗?”
“说了便会引起无尽质疑——是不是想偷懒?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有钱没地儿用?是不是在装病搏同情?女人嘛,都这样,忍忍不就过去了,何必去费那个钱?——故而这杏林堂的用处,也仅仅局限于有钱有闲的官吏、富商之家使用。甚至六司为维护诰命夫人的人情,特意让杏林堂每三月上门请脉,此番举动,更叫普通女患不敢踏进那扇门了。”
前头两个,山月能猜到谕令走形的大概方向。
最后那个,山月却很诧异,惊异于薛枭竟将世道间女子的不易看得如此通透?
他说的每一句猜测,都绝非空穴来风。
山月诧异的眼神落在薛枭身上。
薛枭敛眸笑了笑,眉目疏朗,眸色深沉:“世间女子之大不易,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只是作为受益者的男人,看到了也不会说,说出口了,他又怎能堂而皇之地享受盘剥女人带来的舒适呢?”
再次确认盟友是个人。
山月欣慰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勾了勾。
闲扯的话,又回到刚才的命题。
大魏太祖初衷都是好的,但落地无一例外地走了形。
“夫人,您说为何?“薛枭问。
山月一时半会想不出答案,陷入沉思,险些错过抄手回廊的路口。
薛枭提醒:“夫人,直行才是回家。”
山月“噢”一声。
薛枭将安静留给山月尽情思索。
入正院,薛枭与山月停在东西厢房之间的抱厦。
“是人。”
薛枭探身帮山月卷起挡风的垂帘,方便她入内,语气始终平缓,声音亦一如既往的低沉,像古琴音最低的那根粗弦:“是人心不可控。”
“魏太祖出身草莽,货郎担起家,一句‘上国平原燕云州,二十六城下黄土’将前朝旧国割让燕云二十六城给鞑靼的丑闻宣扬得人尽皆知,他组建草寇之队,避开京畿权力中心及江南富庶之地,而舍近求远攻下了掌握在鞑靼手中的燕云二十六旧城,未称帝,只自称北疆王,赢了民心,而后又一路向北向南,将如僵死百足之虫的前朝推下神坛,得了江山,开辟大魏。”
“他是个泥混子,不明白群臣恭敬外表下的弯弯绕,更不明白他的利民之举,实则侵害了世家的利益——那么,你想想,执行谕令的人,是谁?”
薛枭单手执帘,躬身抬眸,语气循循善诱,但加之低沉的嗓音,莫名地夹带了几丝蛊惑。
山月未曾察觉,只跟着薛枭的话,向下想——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对话!她也是泥混子,为读懂人心,在孙五爷手下做事勉强安顿下来后,囫囵吞枣地读过百本杂书,但从未有人跟她交流过这样的话题!
山月似咬住饵的鱼:“执行谕令的人,自然就是底蕴丰厚、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有子孙入阁拜相的所谓世家。”“夫人明鉴。”薛枭捧场:“这群人阳奉阴违,自然放任谕令变形走样,朝着有利于他们的形状揉搓。”
成事在天,谋事却在人。
所以,当今圣人首先捏住的就是御史台,培植天宝观下的一众亲信。
这批亲信成长起来后,投放至各部各行政使司,交替几轮,才能真正兵不血刃地完成清洗。
山月听得入迷,眯着眼一边思索,一边点头。
如果,她要向关北侯、靖安大长公主、武安侯复仇,是不是也要善用此类思维?
她不仅要借力打力,还要逼迫自己成长起来,让自己成为说话有人听的人。
她必须好好经营“柳山月”这个名牌!
还有这三家的关系、家底、在京中的脉络.她没有时间如在松江府一般挨家挨户地打听了!
山月将目光落在薛枭身上。
盟友。
盟友都知道。
就如,今日这番对话!
薛枭随口就将杏林堂的内幕说了个干净,甚至连带着分析了一番京中当前乃至以往的局势!
听得人连连点头,且热血沸腾。
对京师的了解,对过去的掌控,对错综复杂关系的明察秋毫,这些,正是她所欠缺的。
“薛大人。”山月抬头:“若您得闲,能否同我挨个讲一讲京中诸事?我初来乍到.“
虽然已经协助薛枭双杀了祝氏和薛长丰,但还有很多知识需要恶补?
这个理由充分吗?
山月在思索理由。
“每月逢二、五、八、九皆在府。”
山月理由还没想好,薛枭却立刻张了口:“到时,夫人可以至侧水畔一叙,其书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二、五、八、九?
这听起来不多,但细细算来空闲的时间还有点密集呢?
说明御史台并没有传闻中的忙碌?
山月不至于开口打听盟友是不是公务摸鱼,顿了顿又道:“说起‘人’,我本预备去牙行看一、两个身强体壮的长工在外院零工——南府偌大,草木丛生,我身边两个小丫头甚至还担着扛木头的重担。”
薛枭余光扫了眼落风。
落风:?
咋?
小丫头扛木头的锅,也甩他背上?
“如今,你我同居南府,此等小事,你无需过多踟蹰。”薛枭道。
反正找的人,都要经由天宝观从头审查。
山月方抿唇一笑:这盟友是真的蒙对了,又聪明又利索——一低头,借着薛枭掀帘的空当回了西厢。
薛枭抽身跨步回东厢。
鹦鹉雪团扑棱棱飞到肩上。
落风紧跟其后,禀了一串儿公事后,“嘶”了一声,似在犹豫到底该不该问。
“不要吐信子。”薛枭抬颌,为木架子上的白釉双耳胖瓶添满脱了壳的小麦:“有屁就放。”
“您很信任夫人?”落风试探开口:老天奶!连他这朵无依无靠的娇,赢得老大信任,都耗费了一年半呢!
薛枭拿铜质小平勺的手顿了顿,眼神落在被雪团盘得玉润的榉木木架上,口吻轻飘飘的随意:“她是我夫人,我不应当信任?”
不被信任的人,根本不可能踏进这个院子。
在他同意祝氏迎娶山月为妻的提议时,他就已经交付给她绝对的信任。
他不喜过多接触双脚走路的物种。
但不意味着他不识人。
比如山月。
比如圣人。
“山月!山月!”鹦鹉雪团扑闪翅膀,哇哇乱叫。
薛枭再舀一小勺麦胚在瓷瓶中。
落风看雪团如鸡翅一般健硕的双翼,不由瘪嘴:真是个佞臣!
晌午过后,日头渐盛,本不需主家亲至,但山月需要打着采买零工的旗号外出,以增加这座从未涉足的城池一些了解。
人牙行就在繁忙的西十二胡同。
薛家的马车停稳。
山月下车,秋桃跟在身后。
刚走进胡同,山月缓缓停了脚。
手缩在袖中,将蝴蝶骨刀紧紧攥住。
有人,在跟踪她。
141.第137章 有何贵干
第137章 有何贵干
山月垂下头,长而翘的睫毛挡在眸光之前,不自觉地颤动,余光掠过肩头,在虚空中目光迅速攀爬,直至定位在胡同拐角后的盲区。
人就躲在后面。
薛家的马车已消失在巷口。
秋桃人不聪明,察觉危险的能力是一绝,哆哆嗦嗦地抖着腿贴住山月:“姑,姑——”
“若有事,你立刻往外跑,来人目标是我,你跑了,他不会追,不要傻到死守着与我共存——”山月食指已将刀鞘顶开。
“亡”字未落地,便见一颗石子儿从拐角处弹出来,力道不大且准头很有问题,最初弹出的方向明明是朝山月而来,却弹在墙角拐口,无奈中道崩殂,在地上要死不活地滚了两圈,才“骨碌碌”勉强滚到山月脚下。
山月低头看那颗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的石子儿:.
食指一松,刀鞘归位。
不是杀手。
哪个杀手连扔个石子都气短?
“出来。”山月低声。
拐角墙后静默不动,空气都凝滞了,隔了片刻,才见一抹浅灰色的身影搓着手手走出来,笑颜如,准确地说,谄媚如一朵开皱的菊,羞赧中带着几分猥琐,抬了抬手:“嘿嘿嘿——”
山月有点傻了:“黄栀?你怎么来了?”
一个不好的念头闪现:“如春?是如春有事?还是程行郁?二嬢?狸娘?”
黄栀嘴角拉到最努力的位置,故作雀跃跳了跳:“不是我!是我们!我们都进京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厉不厉害!”
山月脚下一个趔趄,眼前仿佛两道绝望的白光,一闪闪过。
惊,惊,惊你个头啦!
“她们人呢?”山月沉声。
“都在驿站呢”黄栀笑脸一垮,察言观色,极为乖巧地苍蝇搓手。
“叫上!全都叫上!先回府!”山月的声音,从喉咙管开始压缩,通过咬紧的后槽牙,暗藏着冷静的狂癫。
南府正堂。
三颗油光水滑的人头,排排坐,光看后脑勺,就能品鉴出了乖巧和.怂。
冷静的狂癫,经历了发酵,变成暴起的狂癫。
山月感觉自己要升天了。
属于灵魂出窍,肉身成圣,盛怒之下,坐地升天化身为狂暴女战圣。
“.你们雇了两架马车,一路从松江府赶到京师!四个女人,拖一个病怏怏的大夫!你们怎么那么成!怎么那么行!这么长的路,竟也敢不知会一声就走!”
“知道路上有什么吗!”
“土匪!”
“山贼!”
“时疫!——松江府绝了疫病,不代表更冷的北边安全了!”
“你们!你们!你们!你们欸!”
山月咆哮。
来回踱步,甩头咆哮!
哮得外褙襕边都在用力!
伴随着每一声质问,三颗后脑勺都不自觉地向下缩三分——病怏怏的大夫在外院,受训的就这三。
“二嬢!”
团骂暂时告一段落,个人战打响。
山月气沉丹田,怒声道:“二嬢!你是行走江湖的好手,你能保命!那三个小姑娘呢?!但凡有一丁点闪失,她们活不活了!松江府距离京师,快马加鞭也需十日!你们一伙子老弱病残——”
二嬢难得发怂,缩着脑袋,举起右手。
“做什么!”山月高声。
“不是从松江府直达京师.”二嬢弱弱开口,“阿拉途中还去济南府、沧州府、天津卫玩儿了一趟来着”
一口唾沫卡在喉咙,山月快要背过气。
黄栀肘击二嬢。
二嬢立刻住嘴。
“你们什么时候进的京?”
人气到一定程度,就麻了。山月有气无力问。
“三日前”黄栀自觉成为三人中的“话事人”,耸着双肩,机灵中还是带着几分猥琐:“我们三日前就到了,我们摸不清你和薛府的关系,不敢擅自上门,我就藏在薛府对面的胡同等你,今日才等到你出门愣是等到薛家的马车走了,我才敢弹石头叫你——”
但既然山月敢把她们带回薛家,就说明这薛府,如今她说了能算。
不愧是她看中的东家!
这么快就把那薛御史玩弄在股掌之中了!
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姑娘中的姑娘!太母了!真娘们儿!
山月默了默,面无表情:“呵——你办事还挺有条理。”
黄栀受宠若惊:“姑娘谬赞!谬赞了!”
“我不是在赞美你!”山月咬牙切齿:“二嬢脑子拎不清,那根麻猫儿更完蛋!行郁必是被你们捆绑着不得不来!你最清楚,便该劝着、拦着,实在不济,先给我写信——”
等等。
山月不解:“你们哪儿来的盘缠?——还有贺水光呢?她怎么还没到?”
二嬢看了眼黄栀,黄栀看了眼周狸娘,周狸娘这根麻猫儿两眼失神,正双目空空地云游四空——果然很完蛋。
山月心头陡生出一波心慌。
薛枭回府时,落风正探头找他,见主子归家,立刻迎上去。
“.今日,夫人出趟门,带了好些人回来。”落风低头:他没见过这些人,只看见夫人怒气冲冲,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几头审时度势、忍气吞声的陌生倭瓜。
“夫人,生了好大的气呢!”落风补充道。
薛枭自南府大门而入,大步流星走在环府抄手游廊之中,问:“什么人?”
“说不清——”落风数数:“一个精瘦干练的老太,一个机灵得两只眼睛溜溜转的丫头,一个楞头呆脑、穿得五颜六色的姑娘”
薛枭点点头,大概清楚都是谁来了。
薛枭勾唇笑了笑:“夫人很气?”
落风忙点头:“谁说不是?头一回听见夫人骂人的声音又尖又细,跟头锣似的。”
薛枭笑意渐浓:“骂人好。骂人出气才有活力。”
这些人来了,更好。
很好。
非常好。
“噢,噢,还有个人。”落风一拍脑门,咋给忘了呢!
还有谁?
薛枭蹙眉问:“什么?”
“还有个病西施。在外院秋收堂等着,您要不去瞧瞧?”落风道。
薛枭不解其意,怎么独一个在外院等着?
还有病西施?
是谁?
到底是山月的挚友亲眷,不可慢待。
薛枭来不及细想,折身至外院秋收堂,跨过门槛,只见其人背影。
背影瘦削,青簪高束。
原是男子。
怪道不入二门。
薛枭拱手:“在下薛枭,兄台——”
其人转过身,面无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但眸光温润,始终带着宽纵的善意,像一尊未上色的佛像,在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下,眼睛像风吹过时露出水的青光。
薛枭及时打住话头,挑眉斜瞪落风。
病西施!?
这是病西施?!
这是俏华佗吧!
这位松江府的程神医,千里迢迢,进京至他薛南府来,有何贵干?
明日要乘早班机参加阅文ip盛典的活动,今天没有胖胖章,不好意思。
142.第138章 唢呐的穿透力
第138章 唢呐的穿透力
“御史大人,草民松江府程记医馆程行郁。”
其人拱手行士揖,温和平缓的神容冲淡了举止间的三分拘谨。
薛枭唇角勾起一抹笑:“我知道。”
薛枭单手作了个“请坐”的邀约,撩开衣袍大刀阔斧地落座主位,抬眸看定左下首之人:“久仰程大夫大名,不知您千里迢迢前来所为何事?”
明知故问。
里头那几个陌生的倭瓜,难道是“砰”地一声从天而降,闪亮登场?
多半是这位送来的。
顶着病体,千里迢迢护送而来到底是情深意重、情意匪浅。
薛枭心里清楚,但薛枭不说。
光被纸蒙着时,一切安然无事。一旦有人将那层纸戳破,光泻了出来,什么都被摆上明面了。
程行郁语声温润:“草民入京是为押送盘点药材,途中遇到贺.柳姑娘的一些旧识,老弱妇孺行远路,终有不便之处,草民便偕之伴行。”
程行郁并未开口解释程家与山月的关系:山月行事向来稳妥,若无十分把握,绝不可能主动暴露。她既然敢放心将人拖回薛府、将他单独扔在外院,那么她的身世来历在这位位高权重的年轻大员面前必然早已一清二楚——换言之,她与这薛御史达成了某种默契。
身世不用隐瞒,但他对山月暗含的情分,需要深埋在心。
至亲至疏夫妻,他没有必要在这薛大人面前强调,他是为护送这几个妇孺而强撑病体、千里远行的。
程行郁眸色温和澄澈,如山间最纯良的小鹿。
小鹿如今却在暗自打量这位赫赫凶名的三品大员。
竟是出乎意料的漂亮。
剑眉深目,鼻挺高悬,面峻廓清,窄颌流畅,即便是用最挑剔的目光评判,也应赞一句清俊至极而寻常不可及。
加之长居高位而养就的那股气——清俊之余,更多锐利和不屈。
程行郁心头说不上什么情绪,有些涩,又有些宽慰;有些酸,又有些奇异的释怀。
他从未奢望过与山月建立起尘世间的牵绊,既见山月所嫁之人乃人中龙凤、仪容非凡,他也该放心、安心,和死心。
薛枭对旁人的注视异常敏感,自感知到程行郁探究的目光。
平和、好奇,不带一丝恶意。
薛枭不自觉地展开肩胛骨、挺起脊背——这样看上去会更高,也更魁梧。
随即又觉自己荒谬:山月既已嫁他,不管往后是什么情状,如今他们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到底为什么要挺胸抬头给俏华佗看啊!
像在比赛似的!
荒唐!
但.背都挺起来了,再缩下去也不合适了!
不孝鸟大人便抬头挺胸,以一种诡异的精气神,开口说话:“噢,这样啊,那内子一事便辛苦程大夫了,落风——给程大夫称三十两银子算作旅途劳累的车马费。”
再纯真的小鹿,也是雄性。
自然能体会到同为雄性的薛枭,言语之中的刻意——薛枭在宣示他与山月的亲近。
程行郁微微垂眸,一股酸涩的痛感从早已疲惫不堪的心房点点蔓延,随着经络和血流逐渐遍布全身,他的鼻腔、后脑、喉咙和唇齿,全都被这种难言的、钻心的、酸痛的情绪裹挟。
他痛恨这颗心脏。
痛恨这颗破败的心脏。
他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痛恨这具躯壳!
若是健全,若是安康,纵然是你三品的大官,他又如何不敢一搏!
程行郁垂下眸,将所有探寻的目光尽数收回,语调渐渐淡了下去:“不敢当得薛大人的酬谢,这一路草民有负柳姑娘的信任——柳姑娘向来担心关怀的一个小姑娘跑丢了,跑到——”
“你说什么!!??”
山月猛地窜起身,声音无比尖利。黄栀觉得自己耳朵都要聋了,她从来没想过人的喉咙,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比唢呐还有穿透力!
“你说,贺水光拿着‘魏如春’的名帖,作为松江府送至掖庭的良家子,进宫去了!!!”
山月发誓,她一定要撕烂柳环!把他嘴撕到耳边去!嘴巴撕得比茅房的麻纸还碎!
松江府原先没有良家子的名额!
是柳环亲自去抢回来的!
他抢了四个!
结果,结果,自家妹妹就占了一个!
当初她听柳环抱怨,如置身事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今自己想豁出命护佑的妹子,竟被填了这个烂坑!
倭瓜三人组,总要有根瓜站出来。
黄栀深吸一口气。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迎着东家的怒火,上吧!
“起先,魏姑娘压根不晓得此事,是柳家将挑选出来的几个姑娘送至程家药堂看诊摸脉,以知晓这几个姑娘是否康健。”
黄栀努力组织语言,力图将来龙去脉说得利索些。
“魏姑娘来帮诊时,把话儿从那几个姑娘嘴里套出来了!”
责任担归担,事情说归说,该拍的马屁不能少。
黄栀适时上一波夸奖:“别的不说,魏姑娘那机灵劲儿,一看就随您,不仅把话儿套了个全乎,还趁着给柳家老爷回禀的时候,着意装束了一下,瞧上去竟比那几个送过来的姑娘更夺目。”
黄栀及时加上一句:“当然,这点也随您。”
周狸娘敬畏地暗自瞥了黄栀一眼:真.真不要脸呀,怎么能把这些话说得如此自然啊!
“兼之,魏姑娘还习得一手好医术!”
“柳家老爷一眼便看见了。”
“之后魏姑娘就不见了,再然后听魏大夫说,魏姑娘随柳家的马车入了京,还给我们留下了不少银两,我们一合计,赶忙拿着钱紧追慢赶追过来”
黄栀挠挠头:“魏大夫说魏姑娘谁也没告诉,自个儿偷了名帖半夜离的家,留了封信,烧上火漆印,我们没敢拆开,就跟您带来了。”
黄栀从怀里掏了封信出来。
山月几下撕开,一目十行。
“山月阿姐,见字如吾!我算算日子,你拆开来时想必我已在京,或许已进了宫当了良家子。你别骂我,也别骂二嬢、黄栀和猫儿,你晓得的,我大大的本事,她们如何管得住我的呀?”
“我是铁了心要入宫的。”——此话单列,且墨痕加重,是为强调。
“娘亲之死,结下血仇,我不愿见你一人单打独斗,你我姐妹,血缘相亲、血脉相连,我如何能在姐姐义无反顾下安稳度日?”
“仇家权势滔天,你我如蝼蚁草泥,我唯有入宫一条青云路,以挣一个前程,你我姐妹二人方可不再为人随意倾轧之物。”
“姐姐,我在好好活,我必好好活。”
“姐姐,你放心。”
“姐姐,勿念。”
“贺水光。”
山月手一抖,一滴泪险些砸在信纸上。
“这个痴儿.”山月别过脸去。
“两个痴儿.”薛枭听罢程行郁其言,缓缓阖眸,深深吐出一口长气。
究竟是什么滔天的仇怨,叫这姐妹二人前赴后继地奋不顾身?
争取明天再更一章!!!
这几天在新加坡参加阅文ip盛典,更新会少一些,见谅!!!
143.第139章 窗景
第139章 窗景
薛枭迟迟未眠。
东厢里间窗棂大大开着,窗棂正对庭院,庭院中间一棵大大的、茂盛的枣树,四角葱茏种着绿萼与矮松。
自东厢里屋朝北的窗棂左下方斜看出去,恰好是西厢的间。
西厢的灯,许久未灭。
一直响着山月语调平缓的低沉声响。
或是细问魏如春临行前的情况,或是交待王二孃、黄栀一行的安顿去处,或是询问程行郁入京的打算。
有条不紊地掌控着身边人的来处,安顿着合适的去处。
“.二孃就在我房里,明日我带你去见苏妈妈,她是薛大人生母留下的乳妈妈,老人家年岁大了,二孃你既爱下厨,你就给苏妈妈打下手。若在宅子中待得不耐烦了,就尽快告诉我”
二孃骂了一声:“你啷个总觉得老子要走!老子等到你给我养老!”
山月轻笑了一声:“行,我给你养老。”
二孃终于得到养老保证,心满意足地骂了句娘。
再过问周狸娘:“.你先在家住着,你想画画,我之后看机会——你爹娘也放你出来?你的户籍名帖拿在自个儿手里了?”
在松江府时,周家可以掌控周狸娘,这根麻猫反倒能获得一定的自由;一旦她要离开,周家怎么舍得放掉周狸娘这棵摇钱树?
周狸娘眼眶红红,带哭腔:“我说程家要给我说亲,说了个死了两个婆娘、有四个儿子的老鳏夫,人虽不咋样,但所有彩礼都能留给弟弟娶媳妇。成亲的前提是我在程家做事,人家要查验我是良籍还是奴籍——我爹就把我的户籍名帖全送到程家来了。”
然后她转身拿着名帖就跑了。
周狸娘再抽抽鼻子,抽抽嗒嗒:“京城真好,到处都是玄衣劲装的小哥儿。”
别看周狸娘柔柔弱弱,很爱哭。
人家是一边哭,一边干猛事;一边干猛事,还一边看男人。
山月乐不可支。
最后安顿黄栀。
“.府中至今仍缺一名统筹的管事,如今是薛大人的近侍代管,他实在分身乏术。这南府人丁不多,却地大又陈腐,烂账一本接一本,各处需要修缮的地方也多,管起来实在——”
山月还未将困难说完,便听黄栀一声尖叫:“啊啊啊!我愿意我愿意!我可以我能干!”
一声尖叫,石破天惊。
山月一愣,又道:“你知道我手里没多少银子,程家给的压箱底钱,我全都留在了程家,自个儿的私房——”也变成了你们和贺水光那死丫头的盘缠
“所以,我开不了很高的月例.可能还不足你在程家的月例银子”山月有些犹豫:她知道黄栀很看重月例银子的。
黄栀双手攥拳,牢牢握在胸前,好似已然握紧薛家内宅的权柄:“您别说了!我能干!我可以干!我一定要干!——这可是三品大官儿的后宅啊!钱不钱的,有啥要紧!我黄栀!不,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邪恶黄栀子!以后请叫我栀管事!我栀管事也算是官运亨通、年轻有为了!”
“哈哈哈哈哈哈——”黄栀双手叉腰,仰天发出诡异的怪笑。
山月看得一愣一愣的:真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有“栀”之士呀。
粗略安排下来,再安顿宅屋,南府很大,人丁又少,几乎能保证每人一个套间儿,王二嬢甚至还分到了一个带小厨房的小套院。
大家伙都很欢快,笑笑闹闹的,声音隔着青墙和庭院,像锣鼓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绒布,发出闷闷的、瓮瓮的、模模糊糊的声响。
更像猫爪子挠在心尖肉,轻轻的、痒痒的,一不留神就涌上一股酸酸的、满足的情绪。
薛枭再翻个身,仰面躺着,睁眼看纱纱垂着的幔帐。
习武之人,需耳力强劲,他单耳失聪,师父便下苦工练他右耳,叫他蒙上眼罩站在雨中,师父飞刀,他必须从淅淅沥沥的暴雨声里捕捉到飞刀的来向,从而避开,否则飞刀入肉,痛的就是自己。
西厢的热闹,他听得清楚。
她.情绪应当平复下来了吧?
照她的个性,必是竭力照拂诸人,这三人安顿妥帖后,便会操心程行郁与魏如春——他今日才知道,一直跟在程家药铺做事的红衣小姑娘,竟是她的亲妹妹。
对身边人,她尚且殚精竭虑。
魏如春初生牛犊不怕虎,生闯宫闱,作为姐姐的山月,只会更揪心、更忐忑、更不计代价地以身入局。
薛枭再次翻身。
她会怎么做?
他又能做什么?
西厢的笑闹渐渐散去,热闹慢慢平息,直至无声,但间的烛灯始终明亮。
黑暗之中,薛枭紧抿唇角,片刻之后翻身爬起,吹亮火折子点燃烛灯,披了件墨色长衫,大步流星至里屋窗棂旁。
庭院中,绿萼垂头丧气,但枣树伸出枝桠。
薛枭站于窗前,目光越过萌新的枣树枝桠,意味不明地定在落点。
古说“窗景”,窗中之景,流转碧波。
此时此刻,薛枭眼中只有这框窗景——
对面西厢间窗棂中,山月清清淡淡地挂了件粉紫色素麻长衫,衣比人宽大,衣裳随着肩头向下垮,瞧上去又松又轻。肤容白瓷、神容冷淡的美人双手抱胸,斜靠在窗棂木条边。
她右手手腕微微翘起,无名指、食指与大鱼际松松垮垮地挟着一根细长的烟枪。
她下颌微微抬起,但目光冷冷向下瞥,不自觉间呈倨傲俯视之态。
烟枪不曾点火,却像她征伐的武器。
黑暗之中,薛枭亦双手抱胸,倚靠到窗棂边框上。
“你在学抽烟枪?”
薛枭的声音突然响起。
山月冷淡的眉眼抬起,隔着枣树新绿的枝桠与垂败的梅,看到了另一侧的薛枭。
山月低头动了动右手手腕,铜制的细长烟枪,随之挑起头颅。
她缓缓“嗯”了一声,想了想又摇摇头:“我不抽,这玩意儿没甚好处——但这玩意儿需要点火。”
说得云里雾里。
薛枭却瞬间听懂:山月在利用点烟,克服怕火的障碍。
“你现在没点。”薛枭道。
山月点头:“嗯,我没点。”顿了顿:“但我迟早能点上。”
她怕火,她怕扭曲的火苗和滚烫的火焰,她怕透过火看到娘在火中慢慢烧焦的躯体和弓缩的脊背。
但她不能再怕了。
这个世间,不可以存在她惧怕的东西!
水光尚且要冲锋在前,她作为姐姐,凭什么被这团火困住!
她要成魔,就不能有心魔!
山月食指略微一抬,烟管在指尖手背之中旋转生,她身形一正,抬起眼眸,拿烟枪头虚空指了指身后的更漏:“不早了,你还有一个时辰可以睡觉。”
薛枭轻轻“嗯”一声。
不睡了。
他睡不着了。
眼睛一阖一闭,必定是这张窗景。
144.第140章 趋利避害(胖胖章)
第140章 趋利避害(胖胖章)
偌大的南府,明明只多了三个人,却像多了整整十台戏。
黄栀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堵!狗!洞!
作为掌管狗洞的神,黄栀当小丫头时是很热爱狗洞文化的,溜出去偷玩、跟货郎担换钱、偷摸进点私货,全靠那几个狗洞,故而,邪恶黄栀子对狗洞有自己的感悟:世道上本没有狗洞,刨的人多了,就有了洞。
邪恶黄栀子,对狗洞是有感情的。
然而,屁股决定脑袋。
身为薛家南府第一管事,邪恶黄栀子双手叉腰,昂首挺胸,不知天地是何物:“堵!都给我堵了!不给那些小丫头留机会!我还不知道狗洞是拿来干啥的!?在我栀管事的领导下,绝对不可能出现借由狗洞,私相收受一事!”
狗洞堵了四五个,防范到一只苍蝇出门,都要拿栀管事名牌的地步。
攘外必先安内,栀管事总算满意地关上门,开始算账了:是时候让大家见识一下,赌桌上的神,是如何出神入化地平账的了!
栀管事闭关之时,苏妈妈与王二嬢,两个个性刚烈的精瘦老太,在灶房的一亩三分地,倒是出乎意料地和谐——北疆一匹狼和西蜀土霸王,拥有同一目标:养胖山月。
苏妈妈:“我觉得夫人太瘦了,一斤骨头二两肉,狗儿看到她都馋!人还是得长肉,若是有肉,遇到事情还能用肉扛一扛,若是没肉,遇到事情就只有拿命去抵扣了呀。”
王二嬢深以为然:“就是就是!”
跟着点名点将,看筐子里的食材盘点菜谱:“中午弄猪蹄膀、下午上绿豆糕,晚上熬碗鲫鱼豆腐汤——重油重荤,气血才足。”
“夫人.似乎更喜欢吃蔬果?”苏妈妈迟疑:虽然夫人会将所有餐食吃光,但明显吃肉的时候,咀嚼的速度会快一些,好像赶着趟吃完似的。
王二嬢豪迈拍胸脯:“老子做的,她铁定吃!”
苏妈妈感动于王二嬢的勇气,立刻让贤:“往后夫人有孕,我绝不同您争伺候的活儿。”
谁料到,王二嬢闻言激动起来:“这样说起来,薛御史与山月,倒是有些亲近的哦!”
苏妈妈情绪被带动,跟着兴奋起来:“谁说不是!往前儿,其书十天半个月回来一次,夜半三更回,鸡鸣之前走,拿家里当客栈呢!娶了亲后,恨不能日日回来,一回来便往正院钻!其书那小子,我看着长大的,脸蛋儿好看,脾气臭得跟旱厕似的,我反正从来没听过他跟人说话,语气——”
苏妈妈声音拐了好几个弯:“这么好~~~!”
薛其书,便是薛枭。
苏妈妈不乐意叫“薛枭”二字:哪个脑子清醒的老子,会给儿子取个坏鸟的名儿?
她就叫他其书。
“其书”是早逝的夫人为儿子取的小字。
苏妈妈挑挑眉:“我反正是算着日子的,逢二五八,夫人就去侧水畔,门一关,一呆呆半天,其书也在里头——喏——”
苏妈妈手里捧着装菜的竹筐,抬下巴朝外头湖心努了努:“今儿三月十八,那门又关着咧!”
王二嬢激动得捂住左胸膛:意思是,这门亲事,有可能弄假成真了哦!?
北疆一匹狼和西蜀土霸王,恨不得抱作一团。
“.祝氏的棺材还停在北府,听落风说,天儿渐渐热起来,良二奶奶直嚷嚷要公中拨钱买冰,族中谁若是不同意,她看祝氏哪块肉烂了,就把哪块肉剁下来送到那人房里去。”
湖心之中,侧水畔竹门“嘎吱”一声打开。
山月与薛枭一前一后自里而出。
薛枭语调低沉,继续道:“如今局势不明,你妹妹尚在掖庭,不知去向;薛晨与常家绑在了一处;祝氏的棺材还停在灵堂中,不知谁会为她善后如今局势恰似一塘浑水,鱼藏深洞,或藏游曳水草之间,我们不知下一杆先钓哪条鱼,索性不如等一等,我出了招,就要等对方还招,才看得清对方的实力。”
每逢二五八,相约侧水畔,听薛枭讲京中诸事,此为上次之约定。
今日是第二讲,接着大魏太宗设济民堂、惠民学堂和杏林堂向下说,讲朝中江南世家如何步步蚕食控制军中、六部及禁卫六司的。
氏族自五代十国即有,战乱时是军阀,和平时是世家,皇帝是谁不要紧,氏族才是掌控局面的幕后之王。
经局势变迁,草寇当道,莽夫横空出世,氏族拥兵的能力被削减,这意味着氏族能吃的大饼被掰走了很大一块儿,随事态发展,多数氏族多带着姻亲,你拖我我带你,结伴逃到更为富庶的江南,没落为普通的簪缨之家——如今江南的诸多古老门阀,再向上挖,祖上大多是氏族。
薛枭讲了个大概,山月大致猜测这些氏族联盟,即为如今“青凤”的雏形。
御史台突有事来奏,薛枭讲授被打断,山月便与其一同出了侧水畔,山月顺着薛枭的话道:“.什么常家、氏族、世家.皆可等等,我最挂心水光。”
如今最要紧的是,和水光取得联系。
但此事超出山月的能力范畴太多,她亟需盟友的帮助。
山月看向薛枭,语态平和:“你可有办法?”
噢,她妹妹叫水光,她叫山月。
水光潋滟映山月。
山月确是亮汪汪一轮明月。
薛枭以垂眸掩饰怔愣,顿了两瞬,便抬眸迎着山月的目光直视而去:“我算起来,应在这两三日就有机会。”
“如今,日头大了,天气热了,祝氏的死搁不住了,加之薛长丰的发癫,总要有个说法——到时借力打力,撕开靖安一块肉,便是撕开内务司一堵墙,再打探令妹的消息,只会简单一些。”
山月同薛枭共事,有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勾了勾唇角,难得玩笑:“算?你拿龟壳算的?”
薛枭挑了挑眉:“我乃疯狗,趋利避害,天生本能。”
“青凤”折了祝氏这么一员大将,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前些时日应是忙于处理薛长丰与旧太子的旧事,如今薛长丰废了,“青凤”自可以腾出手反击于他——否则祝氏的棺椁怎么还会停在薛家,始终没有一个说法?薛晨亦不出头,可能是懦弱,亦可能是得了指示;京师的送信早已快马加鞭送到镇江府,祝家却始终不现身,又在等什么?
等,他们要等就等呗。
只要“青凤”出手反击,他作为一条疯狗,必定能立刻朝着目标的虎口,飞扑上去,咬住便不撒嘴。
二人行于抄手游廊之间,山月与薛枭断断续续说着话。
山月眯了眯眼,远见一个胖杌墩子似的老太,握住一个晾衣杆似的老太,在廊间转圈圈:画面很诡异,就像红漆恭桶和扁屏风成了精似的。
走近些,便隐隐约约听见什么‘鲫鱼豆腐汤’‘有孕’‘伺候’一类的奇幻词汇
山月蹙眉问:“你们在合计什么呢?”
一腔平缓清淡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王二嬢敷衍挥挥手,未回头:“我们在讨论怎么照料山月下奶!”
山月:?
薛枭:!?
突然有些羞赧,该如何是好?
翌日,天际微熹,禁宫大门将开。
京师朝臣陆续执笏列队入内,大魏一、五、八为大早朝,城中五品以上皆要上朝。在一众胡子白、佝腰驼背的臣工之中,高大劲瘦的薛枭,颇为突出。
今日议题不多,尚未待吴大监喊出“无事退朝”四字,便见内阁次辅袁文英双手持秉玉芴,躬身跨步上前:“臣,有事上奏!”
九重云梯,龙椅之上,天子抬袖,示为准奏。
“御史台治书中御史薛枭,父因罪入诏狱,母受害亡故,依大魏律当丁忧三年,以斩衰母孝!”袁文英高声道。
朝中响起低低哗声。
没有哪个做官的,愿意丁忧——朝中任职,皆一个萝卜一个坑,丁忧的萝卜出了坑,且一出就是三年,待斩衰期满,谁还记得这萝卜!
薛枭是朝中最年轻的三品大员!
且如今手中掌着杜州决堤案的陈年旧案!
朝中局势风云诡谲,顷刻之间,薛枭将被官场遗忘抛弃——古往今来,多少年轻官员因此中断青云路。
薛枭不在乎什么青云路、什么登天梯,他只在乎一旦交出权柄,他手中查验的案子,将永不见天日!
偏偏事涉重孝,无人敢言。
袁文英乃内阁次辅,当今天子开蒙帝师,地位尊崇,且与薛枭存有旧怨——薛怀瑾贪墨一案,查到袁文英处,便断了线索,不再向下查的。
对方的反击,原来在此——倒是,有理有据,占情占理。
薛枭垂眸敛袍,眼睫微垂,英挺清晰的面目,隐于宽大云袖之后,目光晦暗不明,不知在思索什么。
隔了许久。
随着龙椅上,天子冠冕“叮咚”作响之声。
“袁次辅——”
薛枭终于低沉开口。
语调虽低,却中气十足,且隐约之间暗含似笑非笑的嘲讽之意。
“您未免管得太宽了?”
薛枭官袍向上一扬,轮廓清晰的侧面高高昂起,眼眸中的倨傲,与窗景的山月如出一辙:“祝氏棺椁尚且停在薛家灵堂职中,既未下葬,亦未入祠,丧事未了,本官谈何斩衰?”
薛枭冷声哼笑,突然发难:“还是说,袁次辅在诅咒本官生父薛太保早死不成!?”
听说薛长丰在御史台突发中风,与其父死前征兆如出一辙,要死不活地苟延残喘,但确实还没死
至于那祝氏,人是死了,但还没下葬,也确实意味着丧礼还没完成但现任官员一般会在亲属身死后,便立刻离职成服——毕竟谁愿意带着白孝上朝,惹上官和皇帝忌讳啊!
薛枭怎么这么能胡搅蛮缠!
(本章完)
145.第141章 朝堂辩驳
第141章 朝堂辩驳
【把前一段改了一下,因为有小伙伴说不太喜欢薛枭说脏话,我品了品,很认同:薛枭可以狂可以嚣张可以发疯可以强大,但是必须有腔调】
薛枭既然开了口,就没打算就此打住,继续熟练地开启漫无天日的构陷。
他转过身,向龙椅上的皇帝躬身一揖:“袁次辅三番五次诅咒家父不得好死,实在可恶!事涉父尊天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微臣虽与家父颇有不睦,但仍愿三敲登闻鼓、五过滚刀盘,为家父求个公道!惟求圣人治袁次辅一个侮辱挑衅之罪,以正我大魏重儒敬天之盛名!”
御史台出身的人,最擅长小事化大,无中生有。
薛御史上纲上线,压根不用打草稿。
袁文英想过一百种薛枭舌战的撬点,却没想到薛枭使这招——放屁!你跟你爹感情哪有这么好!还敲登闻鼓、过滚刀肉告御状!你不对你爹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袁文英涨红一张老脸:“你含血喷人!我与薛太保素日无怨,往日无仇,我为何要诅咒他死!?”
薛枭立刻回道:“既无仇怨,袁次辅为何一定要逼我丁忧!?”
袁文英像被一坨屎哽住:你不该丁忧吗!?就算你爹没死,你后妈也死了啊!
袁文英久居高位,虽为次辅,但为当今圣人开过蒙,加之头上无人,在阁内向来享头一份尊荣。内阁之中,往来之间皆为有头脸的清流文官,纵使心里恨不能相互唾面,脸上也是一派恭谦祥和——每次与薛枭这条死狗交锋,都要他半条命!
就像在打一场毫无胜算的硬仗,你算不到薛枭如何反击。
你说礼义廉耻的时候,他乱发疯;你被逼得发疯失态,他反而开始“君子之道在明明德,在清明在到时一切道理就回到薛枭手上了!
此战难打。
偏偏“青凤”挑他先行!
“你与薛枭本就结下过梁子,你出头咬他再合适不过,旁人出面,反倒容易引起皇帝怀疑。”靖安大长公主轻飘飘一句话,就定下他投石问路的角色。
天可怜见,翻过年,他已五十有三!
袁文英忍下千万句骂娘,心头默念必定要立场坚定,绝不能轻易被薛枭拉入他预设的陷阱。
定心之后,袁文英越众而出,弓背立于众臣之前:“圣人,自东汉以来,为挚亲斩衰除服是为定律。孔圣人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意为,父母生下孩子,照顾三年之后,孩子才能从父母的怀里落地、走路。所以三年换三年,在父母去世后,为父母守孝三年,也应该是天下人通守的规矩.“
龙椅之上,天子额上通天冠微微一动,冠上金博山似要晃人眼。
先帝好书画,善风雅,绝口不提大魏太宗马夫皇帝的发家史,推崇的是吴侬软语和小桥流水,上头喜欢什么,下头就紧跟什么,故而每每上朝,臣工开言必先引经据典,掉一堆书袋,先帝才觉你言之有物、言之有理。
如今圣人不喜欢这些,前缀冗长,反而会被骂。
袁文英立刻斩断话头,切入主题:“是以,我朝历以儒道治国治家,薛太保之妻祝夫人身故,薛御史理应斩衰,否则是为不忠不孝,薛御史为三品大员,且在御史台掌管朝中百吏奖惩荣辱,更应以身作则、率先垂范才是!”
好歹把话拉回来了。
任他薛枭插科打诨,他就咬死一条:你爹的婆娘就是你娘,你娘死了,你就该守孝!
袁文英侧眸一眼,身后的内阁主簿盛长生、户部左侍郎越秀、大理寺左少卿贺卿书四五位与袁家颇有渊源的文臣均踏步附和。
九重天上,天子一动不动。
薛枭一笑:“袁次辅久居阁内,曲高和寡、阳春白雪,自是不通人家丑,凡事想当然得很——”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薛枭只要一开口,不管说啥,一定是先人身攻击!
袁文英沉住气:绝不能上当!
“祝氏怎么死的?薛太保怎么进的诏狱?袁次辅,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让我在这大殿上自曝其短,您安的是什么心!?”
薛枭抬起轮廓分明的下颌,高声将薛家的荒唐一一道尽:“祝家攀龙附凤、李代桃僵,以娼妓之女顶替早逝的嫡长女嫁入薛家,甚至产下一子,这个谎一瞒就是二十年,薛太保不堪其骗,怒而动刀,方致祝氏身亡。”
——今天这朝上得攒劲!
不仅骂了人,还在大庭广众上开开心心地巴拉薛长丰的大丑事。
真是痛快惨了!
薛枭借由冷笑掩藏笑意:“薛家尚未想好如何处置此事——是否追究祝氏其责?是否将祝氏收归族谱?你袁次辅就想作薛家宗族的主!?你依的是那条律法!?承的是那条口令?!仗的又是谁的势?!我请你想明白、说清楚了!”
薛枭抬高声量:“待我下朝,我立刻回禀薛家宗族,今日您袁次辅好大的威风,给我下了谕令,要薛家即刻将祝氏下葬祖坟、上族谱、正名声,薛家受的骗、吃的亏,自个儿悄无声息地吞了就行!”
袁文英“噗通”一声,颤颤巍巍双膝跪地:“老臣,老臣圣上明鉴,老臣并未有此意啊!”
下谕令.他又不是皇帝!
就算是皇帝,也没有插手别家宗族的先例!
儒道治国,宗族高于律法,背宗叛族之人,必不融入世俗。
袁文英彻底找不到辩驳的切口:薛枭其人沉默寡言、狠辣疯癫,在御史台无有不敢做,且身长玉立,一支红缨枪、一把弯刀弓耍得虎虎生风,便很容易叫人忘记,他乃二甲进士出身,八股文风犀利、一针见血,颇有薛家太爷谏书遗风!
“袁师平身吧。”天子终于开口。
九重天上之人,抬起眸光,露出深沉平和的眼神和看不出喜怒的神色:“儒道该循,袁师护道心切,偶有疏漏也可谅可释。其书,你锋芒毕露、言辞过犀,罚你两月俸禄,以正朝纲。”
袁文英老脸瞬时胀红。
天子其言,明面上罚的是薛枭,实则却将他此言行定为“疏漏”!
【上一章修改的内容,以防有些小伙伴看不到】
随着龙椅上,天子冠冕“叮咚”作响之声。
“袁次辅——”
薛枭终于低沉开口。
语调虽低,却中气十足,且隐约之间暗含似笑非笑的嘲讽之意。
“您未免管得太宽了?”
薛枭官袍向上一扬,轮廓清晰的侧面高高昂起,眼眸中的倨傲,与窗景的山月如出一辙:“祝氏棺椁尚且停在薛家灵堂职中,既未下葬,亦未入祠,丧事未了,本官谈何斩衰?”
薛枭冷声哼笑,突然发难:“还是说,袁次辅在诅咒本官生父薛太保早死不成!?”
听说薛长丰在御史台突发中风,与其父死前征兆如出一辙,要死不活地苟延残喘,但确实还没死
至于那祝氏,人是死了,但还没下葬,也确实意味着丧礼还没完成但现任官员一般会在亲属身死后,便立刻离职成服——毕竟谁愿意带着白孝上朝,惹上官和皇帝忌讳啊!
薛枭怎么这么能胡搅蛮缠!
146.第142章 埋下的暗桩
第142章 埋下的暗桩
这一仗,输得颇惨!
下朝时天际刚露鱼肚白,朝中之事传到靖安大长公主府时已过晌午,入暮,靖安大长公主约袁文英至蒯楼听戏,屏退左右,四周沉寂,只余戏台上一出戏热闹鼓舞。
听的,还是《玉壶春》。
唱戏的小生,唱这折戏唱了百遍,却仍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上一个唱状元郎小生的角儿,名为箫湘兰,开了戏班,自己一步一步做成萧老板,却因一次给靖安大长公主唱戏时,脚下踩滑,跌了一跤,露出戏服下略微突出的肚腩肥肉,便从此不知所踪.
靖安大长公主一句话:“他毁了鹤郎。”
《玉壶春》中的状元郎,名为鹤青苏。
从此以后,无论谁唱玉壶春,皆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绝不允许自己露出半分颓态。
戏台上,唱念作打,十分卖力。
戏台下,文臣主客,武将作陪,宗室掌舵,泾渭分明,十分清楚。
靖安大长公主不仅约了袁文英,还邀关北侯常蔺作陪客,其身后坐着一个身着粉紫长衫褙子、一整套祖母绿翡翠头面加身、小腹微微隆起的年轻妇人。
袁文英文臣风骨,背脊微驼,长髯垂肩,面露颓废。
常蔺大马金刀落座,横眉入鬓,一脸煞相:“薛家小儿两破文英金钟罩,今日看你吃瘪,我险些没笑出声来!”
袁文英虚搭胡髯,苦相明显:“天生万物,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薛枭天来克我,六年前若非薛怀瑾仗义,自缢吊死在牢里,那贪墨案必得查到老夫身上——家中的古井里垒得比人还高的金砖,恐怕要成老夫的断头台!”
常蔺冷笑:“仗义?薛怀瑾仗义?若非本侯派人潜入牢狱将他勒死在梁上,不仅是你,恐怕整个‘青凤’皆要给他陪葬!”
能活,谁想死?
薛怀瑾招供的话,都到嗓子眼了!
前太子的死、“青凤”的存在、苏家的倾覆桩桩件件,险些重见天日!
他们这群江南出身的世家,本是高高在上的士族,陇北盛家、下源常家、佐北袁家.自隋唐起,历经南北朝,做了几百年的门阀大族,便是那皇权亦要偏让三分!却在马夫皇帝处折了腰,这么一两百年,压得他们喘不上气来!太宗收藩地、广纳贤、降赋税、开医堂、振学堂,一步一步打破壁垒,收归武力军权,当最后一个私兵被太宗收缴,门阀士族的荣耀就此终结!
门阀需要重振!
“青凤”由此而生!
先帝醉心山水书画,倚重江南文士,他们日子过得很舒服,“青凤”自诞生到发扬,都未曾受到过阻碍。
偏偏,横空出了个薛其书!
那条死狗!
那只废鸟!
两次险些探触“青凤”根本——一次是薛怀瑾,第二次就是祝彩襟!
“照我说,当初就不该瞻前顾后!一包砒霜给薛长丰下去,薛枭必得丁忧!压根没有今日这出戏!”
常蔺高喝一声:“如今被薛枭抓住祝氏的把柄,绝不就范,一招棋,倒把我们自己僵住了!”
靖安大长公主眼神都未移动,鲜红的嘴唇勾了勾,她比在座的年岁都大,人老声音就发沉:“你都做梦了,怎么不干脆梦大一些——咱们索性一包砒霜把薛枭给铲除了,高枕无忧,万事大吉!”
靖安大长公主语气嘲讽,饶是常蔺也听出来了。
若能暗杀薛枭,他们怎么会不做!?
杀不了啊!
派死士刺杀,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双,薛枭不知从何习得一身强悍的武艺,薛枭迁居南府后,更是夸张,寻常杀手根本无法近府,他身边那个侍从掌控了南府所有的视野。
下毒暗杀,更无法落地!薛枭身侧必有擅毒的高人,便是用银针也探不出的奇毒,薛枭都能安稳避开!
薛枭官儿越做越大,他们下手只能越来越隐晦:毕竟“青凤”未能壮大至巅峰,尚不能与皇权抗衡!
常蔺泄愤似的踹了椅凳脚。
“哐当“一声,惹得靖安大长公主蹙眉侧眸:“在我跟前,收敛着点,喊砸喊打那一套,别跟这儿嚯嚯。”
常蔺冷笑一声:“您倒是身背从龙之功;袁文英教小皇帝学过两句之乎者也,担得上一句‘帝师’;鞑靼一日不退山海关,接替苏家的崔家一日就动不得,你们都背着免死金牌,自然不急。我们常家,自倭寇平定之后再无功绩,家里没有尚方宝剑供着,当然慌乱得很!”
袁文英忧心忡忡看向靖安大长公主:“我这帝师也保不了多久了,皇帝今日判了我一句‘疏漏’.如今,惟有您的从龙之功和武安侯的军工还作数,你们真是押对了宝”
前太子身死后,未有多久,先帝薨逝,咽气之时,唯有胞姐靖安大长公主、皇后季氏、伴驾许大监在身侧。
传位遗诏,自然只有这三人听到。
三人皆称,承德帝遗诏,传位皇四子庆王。
为口谕,而非诏书。
故,庆王即位一事,本身就带着质疑。
原因无他,只因庆王虽为灶娘出身的贵嫔方氏所出,却是在皇后季氏身边养大的,皇后膝下唯有一子,便为先太子,先太子已死,她自然全力扶持庆王上位,而非与庆王一母同胞、占据年龄优势的皇三子雍王,更非出身高贵、母族为武安侯的皇六子荣王。
朝臣皆怀疑乃季皇后弄权,但靖安大长公主与许大监均未站出来开口。
没有出来颠倒,就是认同。
朝堂便也认了庆王登基。
但在季皇后死后,当今圣人夺位不正的传言死灰复燃、层出不穷,圣人借薛枭的手,多番打压,这一两年才稍稍平息了些。
无论如何,在世人眼中,圣人可登基为帝,靖安大长公主都是出了力的。
靖安大长公主也坦然受之。
“徐衢衍如今还未对我江南发难,诸位暂时不需惊惶禅。”靖安大长公主抿抿唇角,火红的唇色象征着好气色:“薛枭这条烂狗,帮徐衢衍平了许多无谓的流言,皇帝用得顺手,自然不想丢。等薛枭渐渐退出朝堂,皇帝选了其他的狗之后,自然也就把他给忘了。”
靖安大长公主身后的紫衣少妇,百无聊赖地换了个姿势,单手撑住后背,让自己舒服些。
袁文英蹙眉追问:“您的意思是还得让薛枭丁忧?”
靖安大长公主不置可否:“陷阱都埋了,不叫对手出点血就鸣金收兵,不是本宫的作风。”
袁文英颇有惆怅:“对上薛枭,老夫,老夫属实无可奈何了.”
苦相更甚。
如一条饱读诗书的苦瓜。
紫衣少妇半掩住唇,轻笑出声。
“明姜,不得无礼。”靖安大长公主回眸蹙眉。
“是——娘——”紫衣少妇声音清清凌凌,很是娇俏。
靖安大长公主回过头,又道:“本宫比你们都痴长几岁,年岁上去,精力不济,这些繁杂事宜也需家中小辈慢慢接手,两位,甭介意。”
袁文英赶忙摇头。
常蔺豁然一笑:“明姜嘛!本侯最喜欢明姜!若不是崔家下手快,早让豫苏娶了她,公主与本侯岂不是关系更近的一家人了!?”
紫衣少女明眸皓齿,眼风一转,语带嗔怪:“常伯老拿姜儿取笑!”
靖安大长公主带着纵容宠溺地笑着摇头。
他们是一家人,他不是啊!
袁文英生怕引火烧身,赶忙将话题扯回来:“娘娘说,还得叫薛枭丁忧可是已有计策?”
靖安大长公主青葱一般的素手交迭在腹间,语态一如既往地平和:“计策没有,人嘛倒有一个。”
147.第143章 三棵枣树(胖胖章)
第143章 三棵枣树(胖胖章)
京师三月间,暖意四溢,薛南府夹道之处,除却遍种刺槐,门口还种有一棵大枣树,此树与庭院中的那一棵同宗同源,新绿的颜色、抽枝的方向如出一辙,唯一不同,一棵参天,一棵稚小。
绕过大枣树,便入响水巷,再前行三百步,青墙窄院,木门低矮,栅栏稀疏,空隙间栽种着茂盛的狭草,狭草之中夹有一棵大树。
小院坐北朝南,坦诚迎接阳光。
院子外悬挂麻幡,上书“义诊”二字。
排队诊疗的人,像一条蜿蜒匍匐的长藤,顺着墙根蔓延,藤蔓触角一直伸展到下一个拐角。
人们拥挤排队,肩挨着肩、足尖贴足跟,生怕因皆身着褴褛布衣,亦无体面鞋履。
透过木栅栏,小屋内部一览无余。
小屋前支起两根竹竿,竹竿上草草蒙着一层水油布,因天色尚好,油布未曾撑开,春日暖阳不曾遇到阻碍,便长驱直入倾泻而下。
阳光之中,清癯瘦削的青年,身形向前倾听,神色认真、眸色温柔,面颊、鼻尖上细微的绒毛像染上了一层金色的辉霞。
山月规规矩矩地等候在队伍尾端,直至晌午,才顺利进入小院。
“程大夫。”
山月语声含笑,声音温热又轻灵,飘在空中。
程行郁颔首低头,奋笔疾书,听声音来不及分辨,只能匆匆发问:“请坐——哪里不好?”
话出口,才察觉出异样,猛地一抬头,山月清冽素白的面容撞入眼帘。
程行郁心脏漏跳一拍,表情比思绪先行一步,面容盛满惊喜的笑意,眼中似落入万千繁星:“你怎么来了!”
惊喜之后,紧跟无措。
程行郁慌忙站起身,前后不定地转了好几下身,忽而想起什么来,探头向外看。
“没有病患了。”山月适时笑着,回头望去,原先拥挤的小巷只有几个零零散散蹲在墙根下啃馍的百姓:“我一直等在最后一名,刚刚一名老叟轰着大伙先散,嚷着‘让程大夫好好吃个午饭’——你才来几天呀?怎开始搭棚问诊了?”
“原是在京师等一批款冬和北芪,这两批北药需夏天才到,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开堂义诊——长居江南,一些病疾便不易看到。”
程行郁笑起来,笑眼如弯月,尾音上扬带着南人特有的糯与轻:“你不知道吧?病疾也分地域,有时此处的罕见疾病在别处竟是常见病,比如南方多雨潮湿,便多发旋耳疮、绣球风(现代的湿疹),北方寒冷干燥,喉痹(咽喉炎)与肺胀(肺气肿)便更多一些。”
说起医道,程行郁不见局促:“故此一想,索性赁一处小屋,好好会会在南方难见的疾病,往后遇见方能游刃有余。”
虽不见局促,但话说多了,程行郁肉眼可见的疲惫和气短,甚至一句话需要停顿两三次,喘一口气才能续上。
山月注视着程行郁眼下的乌青和泛白的唇色。
他甚至,比在松江府时更孱弱虚浮。
“你原就身子骨欠佳,水光还扯着你胡闹,一车的老弱妇孺,便是王二嬢和黄栀再顶事,照你的个性,也绝不会让老妇与小姑娘出面斡旋”
山月带着明显的气音:“当日你来,到底是在别人府上,外男内女不可造次,只匆匆颔首扫过一眼,便就此辞别,今日是特意来同你道谢的。”
“别人府上”——程行郁莫名高兴起来。
程行郁低头垂眸,嘴角不可控制地翘起:“无需道谢,不过顺路——我劝过如春,噢,水光,我劝了她许久”
程行郁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地笑道:“你脾气犟是展在脸上。”
山月瘦削的、骨骼分明的脸,坦诚地藏着锋利的倔气。
“水光的犟,是软绵绵的,似没劲儿的,任人搓扁揉圆,但旁人的力一旦卸下,她便迅速恢复原样.”
程行郁摆手:“我劝说时,她只‘嗯嗯嗯’答应着并不反驳,我以为我劝说有效用,谁知第二日她就跟着松江府的马车走了黄栀说得去追,若实在追不上,也必得入京告诉你此事——这才来的。”
程行郁突然想起那日薛枭的言行:利落、干脆、果断.行进之间,似掀起飓风,他却如定海神针,自岿然不动。
跟山月很像。
程行郁放低声音:“.我们来,没有给你造成麻烦吧?”
山月登时不解:“麻烦?什么麻烦?”
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程行郁所指为薛枭。
山月摇头:“薛大人名不副实,外界传说狠戾狂躁,实则”
实则也是个可怜人。
山月顿了顿:“若有事,亦可上门寻薛大人,凡事皆不必刻意瞒他。”
程行郁眼睫微微一颤,随即抬眸风清云朗地笑了笑:“好——你很信任他?”
山月点头:“他与那些京中的权贵不同,并无娇骄二气,他是吃着苦头、跌落尘埃长大的,晓得万民皆苦,但难得的是心怀善意、不曾歧途。”
山月语气笃定:“他绝不会害人。”
“他不会害人”——好简单一句话。
但程行郁心中清楚这句话的重量,山月既犟又倔,且极难信重旁人,能对人有这样一句评断,实属不易。
程行郁手撑在椅背上,双手扣紧木板,由心底升腾起一股难言的酸涩和苦味,心脏随着这股苦气“咚咚咚”时而跳动得快,时而许久沉默,隔了好一会,程行郁才将大半的情绪排解:他没有资格痛苦,山月已嫁,且嫁得好人,他当释怀,当宽慰,当安心。
“好。”程行郁再答一声好,笑意浮在面上,眼底是真诚的眸光:“既然他是好人,那便好。古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与水光苦了小半生,如今辗转离乡入京,未尝不是改命易运的时机。薛大人既是良人,你就同他好好过日子。”
说了半天,程行郁也没想起奉茶。
山月索性落座,自行伸手斟茶。
山月脊背全靠在椅凳上,小啜一口温茶,自在地发出一声喟叹,觉得有些好笑:“和他过什么日子呢?”
山月甚觉这个提议匪夷所思,与她的计划完全背道而驰:“我同薛大人说好的,等我办完事,务必把水光那丫头扯出宫!到时我画画卖钱,买一块地,盖两层宅子,种种草皆可,画画草亦然,可天亮时睡,可天黑时醒,可吃一整只鸡,也可一天只喝山泉水,乐了就笑,累了就躺,伤心就哭,天热淌水、天冷盖被——这才叫过日子!”
山月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椅背上,眼睛眨一眨,眨出星光与期待。
也可。
程行郁舒朗展笑。
都可。
山月的人生里有没有人,有没有他,都无所谓的。只要她愿意好好过下去就可——还记得在程家灵堂后第一次见她,虽脉象在跳,他却从这个年轻姑娘的脸上清晰地看出了死志。
人死与否,依靠脉搏确定。
但心死了没有,从古至今,上千本言之凿凿的医书里,却没有任何评判的标准。
只要她愿意活,身边是谁,根本不重要。
程行郁所有复杂的情绪被排解殆尽,从抽屉中取出一小碟生、一碟子绿豆糕、一小盅蜜和炒焦的南瓜子仁,与山月分享。
“程大夫,你是开义诊摊子?还是开杂货铺子?”山月抿唇笑言。
程行郁笑起来,眼波是澄澈的熠熠:“许多病患其实是没吃饱饭,有时无需用药,塞一勺蜜和一块糕点,即有奇效。”
山月小口咬绿豆糕,吃不出味道,但吃得出饱足,叹一声:“若世间无战乱、无贫瘠、无重疾、无饥饿该有多好。”
程行郁垂眸:他尽力而为,他也相信,那位位高权重的薛御史,亦在拼尽全力。
阳光倾洒,薄薄的暖意,像潺潺的溪水。
窄院外侧,摊贩云集,热闹欢庆,甚至可以透过向北的木栅栏,看到护城河的东面。
山月再次喟叹:“这小院子真好——京城居,大不易,这小院又安静又漂亮,甚至还能看到禁宫.竟被你赁到。”
程行郁笑言:“许是缘分。我找到牙行第二日,便被荐了这处小院,在城中,四周热闹干净,巷口便有一间药铺,离薛南府也不远。”
山月深以为然:“赁房,缘分很要紧。”
程行郁亦深以为然:世间任何事,缘分都很要紧。
恰好,一溜形色各异的马车依次过护城河,在禁宫东偏门停下,遥遥望去,有四五名衣着端肃、华服云鬓的贵妇人递上名牌,依次入宫。
门口的禁卫,像是在校验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
山月缓缓坐直身,蹙眉凝望。
程行郁顺着山月的目光看过去:“一连几日都这样,好些贵妇出入禁宫,宵禁时出来,马车便停在响水巷中——我远远看过,马车车辙上落款不一,多是侯爵、宗族、勋贵之家。”
山月愈发蹙眉。
思索之际,门外响起迟疑的“叩叩叩”三声。
木门本就虚掩着,门外之人不知恭候多时,实在等不到院落中的人开门出来,就只好敲门打扰。
“请进。”程行郁开口道。
山月回过神来,扭头望去。
是落风。
落风态度恭谨,拱手先向程行郁作揖,再向山月躬身问礼:“.常家周夫人过来了,听说您不在府上,便留了一封帖子就走了,瞧着她神色颇有些着急.”
山月周身的松弛与自在在一瞬之间全部消失。
紧绷重回脊背。
山月腾地站起身来,转头便同程行郁告辞:“我先回去,你若有事,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
程行郁点头:“.你小心。”
山月行走得匆忙,竟没注意到,窄院狭草夹杂之中的那棵大树,也是一棵枣树。
新绿的颜色、抽枝的方向,与薛南府里外的那两棵枣树,如出一辙。
148.39
3.9
今天有点卡文,这个剧情比较重要,特请假一天。
149.第144章 都给我罚站!
第144章 都给我罚站!
山月匆匆赶回南府,侧水畔湖心亭,窗棂大开,轻薄的素纱幔帐自窗中吹拂出来。
山月推门而入,薛枭早已等候在此。
听见响动,薛枭于大木案桌后抬眸,男人应是刚下朝,朝服还未换下。
文官善穿大袍,袍子不贴身,袖长两肩宽,方显仪容。薛枭身上宽大的紫红官袍却极好地攀附在男人身上,宽大的云袖在臂弯处累下数层,革带挂在腰间,经袖子下缝的布带襻虚悬,衬之以男人宽大双肩与如弓般蓄力的脊背,更显气宇轩昂的气质。
薛枭的宽肩与长臂从书桌上掠过,探身递给山月一张拿火漆封住的帖纸,语声平缓:“关北侯常家送来的,周夫人邀你至松山寺供长明灯。”
山月急迫伸手接过,一把扯开火漆信封,一目十行看完。
“一个意思。只是多了时间。”山月眸光定在侧水畔半开斜倚的窗框上,抿了抿唇,摇摇头:“约我明日辰时三刻,松山寺天元厢见——别的没有了。”
“她怕旁人偷看信笺,定不会将关键写明。常家如今与薛晨结有姻亲,寻你出门,也符合常理。只是约你的是常家,真正见你的,却不知是谁。”
薛枭半靠在木质隔板前,低低垂眸,目光如鹰似隼:“今日早朝,袁文英再次谈及丁忧一事,今次不必我开口,薛家族长、现任太常寺少卿闲职的薛九爷便颤颤巍巍地抢先拖延——‘青凤’坐不住了。”
“既然坐不住——”
山月双手撑于桌案之上,后背的蝴蝶骨随力度缓缓展开,帖纸压在掌心之下,长而细的手用力蜷缩,手背上的青筋缕缕冒起,声音轻缓而坚定:
“那就给我罚站!”
薛枭斜倚窗前,目光深邃而沉静地注视着,隔了许久,方轻轻勾起唇角,隐秘而崇敬地,向眼前的姑娘献出一抹臣服的微笑。
帖纸夹层中,藏有“青凤”暗纹。
一只美丽的展翅蝴蝶,破空而飞。
山月忽似想起什么,猛地抬头,定眉侧眸问薛枭:“禁宫.这几日皆有命妇出入禁宫,薛大人可知所为何事?”
薛枭蹙眉,缓缓站直身,声音低沉:“给我半个时辰。我给你答案。”
翌日清晨,一架马车自薛南府缓缓驶出,赶在未时三刻抵达松山寺。
今日应逢大礼。
石阶下,虔诚礼佛的民众绵绵不绝。
山月下车,经一小沙弥带至后山入寺,古佛青灯,长廊幽静。小沙弥停在最里间的厢房外,不说话,只向山月使了个眼神,随即便躬身向后退去。
山月食指曲折,“叩叩叩”三声叩门。
“进来。”
里间响起一腔清脆婉转的声音。
山月撩帘,为防碰响厢房门口悬挂的风铃,将头压得很低,看上去姿态恭顺又谦卑。
里间染着袅袅檀香。
气味清淡又慈悲。
“本宫还以为,约不出咱们新晋的御史夫人。”
慈悲气味中,一抹低沉庄严的声音响起。
山月仍将头低低佝着,保持着躲避的姿态,语声生涩结巴:“我我.我.”
“抬起头来,叫大长公主好好看看。”那抹清婉脆亮的声音适时开口。
山月滞殆地一点一点抬起下颌,目光闪烁,双颊绯红,双手藏在袖中,食指与大拇指一点一点掐着袖口的襕边数褶子,整个人看上去纤细软弱。
在雾蒙蒙的檀香中,借透过窗棂的微光,山月无措地越过关北侯夫人周氏,迷迷糊糊地将眼神落在折射于屏风上的那个身影。
不对。
两个身影。
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一大一小。
隔着屏风,意味着,她尚且没有面见她们的资格。
投射在屏风上的暗影,珠光宝气,云鬓高髻,发髻上低低垂下的流苏像是暴雨天的落雨。
“嗯,样貌还算不错。”屏风后再度出声:“怪不得能将冷面寡情的御史大人迷了个晕头转向。”
山月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再次因这些话而惶恐。
“这儿没男人,你无需作这般神态。”屏风后另一个身影终于出声。
声音更年轻、更娇俏,也更傲慢。
山月掌心一紧,长而翘的眼睫随之一颤,像是被吓了一跳:“我,我,我不,我没有.我.”
“在大长公主跟前,你要自称妾身或贱民。”关北侯夫人周氏好心出言,脆生生的声音像夏日的莲藕,带着丝儿与甜,也像哪家戏班子的旦角儿,清凌凌几句就让人沉溺其中。
“妾身.妾身并未作态..”山月艰难开口:“妾身,不,不会这样了。”
关北侯夫人周氏虽也瞧不上山月,却念在逝去的祝彩襟面子上,帮着说了两句:“若说得用的青凤,还得是彩襟——薛枭那条疯狗,在京中无法无天六七年,竟真被彩襟找到了能拴他的人。”
意思是,山月这番作派,甭管刻意不刻意,只要能达到靠近薛枭的目的,不就行了?
“呵——”屏风后,那腔年轻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回是嘲讽的笑声。
“能不能拴住、栓不栓得紧,如今说这话,略早了些。”靖安大长公主道:“往前,薛长丰不也对祝氏言出必行、有求必应吗?到丑陋真相被揭开那天,薛长丰不也毫不犹豫地挥刀杀妻吗?”
靖安大长公主随意垂眸,掸了掸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贺贺.山月?”
“是,正是妾身。”山月忙垂目敛眸。
靖安大长公主素手捻起案桌托盘上的小帖,托盘放置于桌案之上,如放了一盘菜,而靖安大长公主就是夹菜的那个人,可在一念之间便决定菜的生死去留。
“苏州府人,年二十有一,幼时被父母卖至游艺,后被苏州府山塘街‘过桥骨’所买,为画匠学徒,三年后出师,匿居于山塘街临摹作伪谋生,后因需临摹松江府药商程家家中收藏的祝嗣明真迹,而选择应聘丹青技师潜入程家,哪知误打误撞成为被选中的‘青凤’。”
靖安大长公主随手将小帖一掷,纸片轻飘飘地落回桌上:“临行上京前,你将临好的仿作送至‘过桥骨’,又将全部身家留了下来,翻脸不认人,与旧日做足了切割,是铁了心要当这御史夫人。”
那张帖子上,写清了她的“生平”。
万幸,当初在福寿山死里逃生后,身上并无足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便被山户匆匆忙忙卖给了游摊,反倒赐予了她一个清白的出身。
山月佝着头,并不言语。
“‘青凤’既送你做这贵妇,叫你从那贫穷的泥潭中拔出脚来,你应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为‘青凤’为我肝脑涂地才对。”靖安大长公主接着道:“别以为男人如今宠你、护你就是爱你,轻易被男人虚情假意的爱意蒙骗了头脑,以为靠着薛御史便可翻身——”
靖安大长公主轻笑一声:“这么蠢的想法,祝氏也有过,你且看看她的下场——薛御史比他爹狠一百倍、烈一百倍,若叫他知道枕边人是个‘假货’‘探子’,你猜猜看,他一日夫妻百日恩,大手一松,会不会放过你?”
山月双膝一软,险些跪砸在地。
周夫人害怕被牵带,立时向后退了一步。
山月无助抬眸,似在惶惶找寻生路。
“所以呀,你只有踏踏实实地跟着‘青凤’,只有‘青凤’不害你,‘青凤’护着你。”
靖安大长公主道:“恰逢祝氏身死,你便接替祝氏的位子,坐稳这张‘绛’色的红帖儿。”
山月神色惶恐:“妾妾身唯恐做不好.”
靖安大长公主如今幻化为慈祥和善的老师,循循善诱:“怎么会做不好呢?薛枭能把你放进房中、带在身上,就已经是前人无法所及的了——如今祝氏亡故,‘青凤’循例护她后人,薛家二公子自有常家看护,不需你操心。”
靖安大长公主微微一顿:“你只需做一件事。”
“叫薛家承认祝氏的宗族名分,薛枭自然只能丁忧三年。”
“只要你做成此事,你便是‘青凤’的一大功臣,往后便是脱离了薛枭,你也是荣华富贵的诰命夫人!”
山月不敢置信:“我?我?我我不行,我不行的我怎么能做薛枭的主?我害怕他这件事太难了!“
靖安大长公主自屏风后缓缓走出,瞿衣霞帔,锦绸流光,七枝鸾凤点翠赤金金冠高耸在发髻之上,华贵异常,眼眸习惯性向下撇,神色中带着什么都被满足的倦怠与轻讽。
“富贵险中求,青云路上险。举子们寒窗苦读,尚且要数十载,方有一官半职。你一介流民,不过短短半载便得了赏识一跃冲天,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却告诉本宫,你什么也干不成。”
靖安大长公主挑了挑眉:“那你凭什么?”
山月双目赤红,局促不安,双眸似藏有泪珠。
靖安大长公主身后走出一名身着亮紫缎面万字不断纹长裳的年轻女子,瞧不出具体年岁。
来人妆容精致,她应是特别喜欢她那双圆圆的、带着深深眼窝的双目,特意着重落笔修饰,眉黛拉长弯曲,眼线亦被拖长,长长的、翘翘的,流畅的弧线恰好落在眼底那颗黛青的泪痣之上。
山月双目赤红。
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泪意。
是火。
是怒。
是愤。
是恨。
是懑!
150.第145章 干了这碗(胖胖章)
第145章 干了这碗(胖胖章)
山月迅速低眸,一瞬之间,将所有情绪收敛,惟余忐忑与恭敬的小心。
余光之中,山月见那紫藤般亮绸的褙子下低低隆起的小腹。
山月微微一愣。
“要当人上人,惟有两条路,一条是坦途,龙生龙、凤生凤,从谁肚子里出来就是谁,这条路不用挤,大胡同宅子、奴婢仆人、珍馐善食.生下来就有,就不必操心了。”
亮缎紫藤少妇一手撑在腰后,一手抚上肚子,虽已有孕,却依旧妆容精致,眉毛如远山青黛朦胧中绵延重迭,声音娇俏,一口流利的京腔,尾音像带着钩子似的上翘:“还有条路,羊肠小道儿,人挤人、人踩人,一百人里得死够九十九个,才能有一个走出来。”
“我问你,你爹娘是谁呀?”
紫藤少妇略微埋头,眼眸中闪烁着亮亮的光彩,眼下的泪痣如神仙子赏赐的前世的印记。
山月心头一惊,如一只受惊的蝉,薄翼微颤,下一瞬就像被风垂烂扯坏:“妾,妾,妾身爹娘死得早不过是佃户.帮着种些杨梅和李子.”
紫藤少妇眨了眨眼,勾起唇角,嘴边两个小小梨涡盛满笑意。
目光澄澈,神态天真,说出的话却叫人毛骨悚然。
“你爹娘埋在哪儿呀?可是自家种树的地里?”
“是是。”
“那你爹娘死那年,你们家的桃子、李子一定可甜了——他们说埋尸的地,种出的蔬果最甜。”紫藤少妇唇边绽开的梨涡也很甜,甜得像掺了砒霜的蜜。
山月轻轻伸长脖子,将喉间的甜腥隐蔽吞下。
“你看吧——你就是走羊肠小道儿的,你从贱民肚子里出来就是一辈子的贱民,种树种果就是你的命,你命不好,运却还不错,得逢‘青凤’抬举,一路将你送进京师三品大员的后宅里。”
紫藤少妇折了身,半侧身子,远山青黛的眉梢微微抬起:“人挤人、人踩人的死相,你不必经历,你便应当更努力、更拼命、更着紧些,哪能时刻说着‘我不行’‘我不能’‘我不敢’这些个丧气话?”
紫藤少妇无奈地摆摆头,侧眸同母亲抱怨了一声:“看着这些个贱民,这心里可真着急!自个儿是个废物,偏还不争气、不上进,反而还转头埋怨咱们刻薄、傲慢、不给机会——”
紫藤少妇扯了扯靖安大长公主的衣袖,摆弄撒娇:“您看我,还怀着孩子这么辛苦,也跟着您四处学、四处看呢!”
山月袖中未有蝴蝶骨刀,为警惕搜身,她并未将利器带在身侧。
若有刀,她想刀锋如疾风,似薛枭一般,一刀劈砍在傅明姜的头顶!
占尽天时地利的上位者们,嫌弃蝼蚁不够努力、不够进取,所以够不到成熟的果实.
这些话本身,就满含荒诞。
靖安大长公主安抚似的拍拍紫藤少妇的手背,眼眸下垂,俯视看向始终低头不语的山月:“‘青凤’之中,不养闲人。你若当真不行,本宫自会处置了你,换上可行之——”
靖安大长公主话还未说完,便看堂下之人哆哆嗦嗦抬起头来。
“妾,妾身试,试倒是可以一试。”
山月怂着肩,试探、恐惧、张皇的目光汇聚在一处,显得整个人怯懦又多疑:“只是.为‘青凤’做事,实,实在叫妾身害怕!”
山月喉头颤抖,带出哭腔:“祝夫人为‘青凤’兢兢业业数十载,如今一口棺椁还停在灵堂中无人认她的死波澜不惊,饶是功绩赫赫又如何!体面得用又如何!她只能为薛太保之依附,除却这个身份,全无依仗,才会死得这般轻易!妾身可以冒险,可以拼命做事,却不愿像祝夫人那样悄无声息死去!就像死了一只鸡、死了一条狗似的,什么风浪都没有!”
傅明姜并未解山月此间深意,轻易被激怒,梨涡展平,挑唇一笑:“你既如此不知感恩,竟敢出言质疑!——那旁的也甭说了,拖下去,处死——”
靖安大长公主挥手拦下傅明姜的话头,意味不明地看向山月,言辞立抓重点:“除却这个身份无所依仗,才会死得这么轻易——你还想要什么身份?“
傅明姜立时挑眉:“身份?!什么身份!已将她抬轿到三品大员府上了,她还想妄图什么!她也配!?”
“绥元!”靖安大长公主沉声呵住,目光深沉地紧盯山月。
能从“青凤”一路杀出重围,站到她面前的女子,绝不可能是一眼就看透的小白。
这个贺氏,甚至是这八年间,唯一一个能近薛枭其身之人!
她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有本事的人,脑子都活。
这丫头或许胆子不够大,或许只是有点小聪明,但也够了,顺着风也能成事了!
如今,她抓住了她们需要她的重点。如今,仗着顺风,正跟她们谈条件呢——事可以做,好处也得有。
靖安大长公主制止住薄怒的长女,似笑非笑地看向山月:“那你且说说看,你想怎么个有波澜、有风浪的法儿?”
山月瑟缩地看了靖安大长公主一眼。
“你既已是‘青凤’,有话便说,要财要人要地位都可,赏金说在前头,你做事才有动力。”靖安大长公主面宽眼大,形容艳丽,耳垂又大又厚,俗称“佛像”,一笑起来竟有几分残忍的慈悲:“我只怕你不要,不怕你胡要,你直管说,成与不成,本宫自有定论。”
在上位者眼中,如蝼蚁般的纤细女子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
“我不要财、不要人、不要地位。”山月上眼皮撑得很满,巴掌大的脸煞白一片:“我要扬名。”
“扬名?”靖安大长公主凤眸微眯。
山月连忙点头:“若祝夫人贤名在外,薛太保便是怒极攻心,也要权衡杀不杀得!若杀了,可会引来大麻烦?思索之下,他不一定会下杀手!至少,至少祝夫人可保住一条命!”
此言,出乎靖安大长公主意料。
名声?
名声,是个好玩意儿。
不带财,不带利,却叫你拥有随时兑换财利的能力。
但凡女子有名声,旁人待她,便需掂量几分态度和言行,这无关财富和地位,因这名声是剥夺不走的,是真正属于女子的。
这个旁人,不仅包含女子的家眷、夫郎。
呵,自然也包含她们。
她企图攒下这点名气作为自保的手段,避免被薛枭报复的同时,也避免成为“青凤”的弃子。
心思很巧,这点小聪明叫人一看就透,却不反感。
靖安大长公主审视着堂下之人。
这个纤细瘦削却相貌极美的贱民,眸光中带着试探与野心,敬畏却向往地偷觑着她。
绥元翁主傅明姜冷哼一声,突兀开口:“名声二字,乃士大夫终其一生之所求,女子在世,凡得声名者,无不是颇具争议之辈,本宫身为皇亲国戚、天之娇女,尚且不敢想扬名立万.你?你也配?”
山月急迫地摇头:“不,不!妾身不愿扬名立万!惟愿若有一死时,不至于悄无声息!”
靖安大长公主开口道:“贤名、孝名、才名、侠名,皆为名声,你父母双亡,柳家只为依托,自不可以孝名立身;你诗书不通,无咏絮之才,才名亦走不通;侠名、大义之名,亦非一朝一夕可得.“
眼看路都堵死了。
山月急忙开口:“妾身,妾身擅画!画作极好!去年考核所作的《山火》,甚至被四大家之一的米师收纳为己画!”
靖安大长公主脸色变了变。
她知道这丫头擅丹青:毕竟,这是薛枭娶亲提出的条件。
却不知,这丫头所画之作,竟好到被米要和收归己有!
“呵——”傅明姜像听见极大的笑话,几乎笑出气声:“你的画你的画竟被米大人看上!?还收为自己的作品!?”
山月恳然仰头,重重点头:“妾身所言无半句虚词!当日祝夫人也在,祝夫人身边的妈妈也在,一众应考的‘青凤’也可为妾身作证!妾身记得嘉兴府出身的文姑娘,就在那里!”
“文清婉?”靖安大长公主问。
山月赶忙点头:“是是!”
“她如今在禁宫之中.”但也可求证一二,若有此事,倒是对这贺氏能力的证明。
靖安大长公主不在意地挥挥手,不欲透露文氏的行踪,重回话题:“你若极擅丹青,倒是可以以此为噱头,在京师扬名.“
靖安大长公主顿了顿,声音轻缓,竟从中听出几分语重心长的意思:“你若好,便是‘青凤’好,‘青凤’选出你们这群姑娘,也是费心劳力的,并不是叫你们做一件事就放任你们去死的——便是你刚刚说的祝氏,‘青凤’也是管了她的,她所出的薛家子不就配给了常家吗?只要常家不倒,纵算他有个声名狼藉的娘,薛家想动他,也要顾忌他身后的岳丈。”
关北侯周夫人应言前站一步,冲山月颔首笑了笑。
山月情绪不由平缓了些。
靖安大长公主接着道:“‘青凤’可助你扬名,只是这法子——”
“妾身打听过了!”山月双眸一亮:“攒名声最好的法子就是自抬身价!如今出身贫寒的良家子入宫,三书六技皆需重新教授!这些良家子是奔着娘娘、主子去的,自然不能叫宫里的嬷嬷教导!禁宫外,这几日许多命妇都领着差事进宫去作讲仪!此番荣耀,可为扬名增色!”
靖安大长公主笑了笑。
这贺氏,果然有备而来。
不错。
这丫头不错。
心里头有主见。
知道她们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提出的要求,刚刚好在她能够抬抬手就解决的范畴。
“可以。”
靖安大长公主为人果决,此等小事并不需她浪费过多心绪,随着点头便是抬手。
一只盛着小碗的红漆托盘,随着这一抬手,上了厅堂。
靖安大长公主神色自然,妆容豪奢精致,不动声色道:“本宫可助你作为命妇入宫教导良家子,你帮本宫说服薛御史丁忧——在此之前,你需喝下这碗牵机引,以表忠心。”
151.第146章 我看她难(胖胖章)
第146章 我看她难(胖胖章)
牵机引.?
托盘中,小瓷碗,黑棕色的汤药贴着碗壁灵活地向上蜿蜒,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碗沿,便快速回缩。
汤药还烫着,丝丝缕缕白烟晕在上方。
烟雾伸出手,蛊惑地邀请人入局。
山月猛地抬头看向靖安大长公主。
靖安大长公主好整以暇地勾起唇角,眸色却一动不动、十分冷静地注视着她。
嘴唇含着淡淡的笑意,眼中却一片冰凉。
傅明姜手撑于身后,像彰显着一枚什么了不起的勋章。
恣意张扬地、有恃无恐地看着笑话——就像,那夜。
就像,那夜!
“此药名为牵机引,服下后并不会有异,噢,前提是你需在十日、一年及五年、十年分别按时服用下解药才会无恙。一旦误了时辰,三日之内便会七窍流血而亡。”靖安大长公主如介绍世间之瑰宝,语气轻忽忽、软绵绵。
十日,十日,就是靖安大长公主给她说服薛枭丁忧的时限。
到了时限没有办成,就证明她在薛枭处,唯有所谓的“宠”,并不十分要紧。
不要紧的人,就是随手可弃的“青凤”。
山月目光紧紧盯住汤药。
“这是惯例,并不只针对你一人——女人嘛,和男人不一样,男人被托举着走了仕途,看见过、体悟过、感受过‘青凤’的好处后,便不再抗拒。反观,女人,是最易控制,亦最难控制的。”
靖安大长公主语声随和,像在和谁闲谈:“女人,和谁相处的时光长,便容易被谁诓骗迷惑。这时候,就得帮她紧一紧弦,别忘了为什么而来、因什么而来——这碗汤药,便是你婆母祝氏也喝过,只要你得用、听话,按时拿到解药,并无甚坏处,日头上该吃喝吃喝,该玩乐玩乐,甚至不影响怀胎生子。”
靖安大长公主笑眯眯,玉手交迭在腹间,仪容万千地抬起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喝了吧?”
山月垂下眸,手缓缓地攥紧成拳,她的目光死死盯住眼前的汤药。
她现在想活着了的。
她好像看见活着的盼头了。
天真快乐的水光、满口脏话的二嬢、雄心勃勃的黄栀、一边哭一边干猛事的麻猫儿、纯善之至的程行郁.还有名不副实的不孝鸟大人
她终于想活着了。
山月眼睑下垂,再缓缓掀起眼皮,眸中的目光已经变了神色。
决绝、干脆、利落、狠戾。
她想活着,但也可以死。
前提是,她们先死。
一年,够了。
以她孑然一身,换得数人落马,也够本了!
山月沉下心,上前一步,端起汤碗,仰头一饮而尽。
将碗放下,只可见白瓷碗空空荡荡的碗底。
汤药中不知有什么药材,闻起来便苦到让人想砍掉鼻子。
滚烫的药汁闷上喉头,山月吃不出味道,却只觉这药滑腻挂舌,恶心至极!
山月双目泛红,指甲嵌进掌心的嫩肉,硬生生忍下呕吐的冲动。
佛堂之外,晨钟“咚咚咚”,发出闷闷的、瓮瓮的重响。
靖安大长公主眼见山月喝光,面上露出春风和煦的微笑,自袖中掏出绢帕,亲热地朝山月招招手,将她笼在怀中拿绢帕认认真真帮她擦拭了唇角:“瞧着是二十出头的桃李年华,却像个孩子似的,吃个药也能脏嘴!”
声音亲切,像一个体贴的长辈。
山月更欲泛呕。
靖安大长公主又婉和亲切地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话。
眼瞅着拖够时辰,这贺氏就算抠喉咙也吐不出一滴汤药后,靖安大长公主松手放山月自由。
“要过晌午了。”靖安大长公主眉眼舒展:“松山寺的素斋不错,御史夫人留下吃个便饭?”
说吃便饭,却并未张罗桌椅。
山月眼中含着干呕引起的薄泪,佝着头,恭顺向外退去:“谢,谢过娘娘垂怜,时光不等人,留给妾身的辰光不多了。”
靖安大长公主很满意山月的回答,欣慰道:“这才对嘛!做人就是要上进的呀,等你的好消息传出来,周夫人会给你送东西,内务司也会安排你得偿所愿。”
“你跟着本宫,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听话即可,旁人有的,本宫短不了你的,旁人没有的,本宫也抢来给你,纵算是跟着薛枭丁忧三年,若薛枭这三年终于死了,本宫自会给你安排个更好的去处——盐运大臣可喜欢?盐司漕运使的隋大人身长玉立、相貌卓绝,性情温驯谦卑,你配他过的日子,必定比跟着薛枭安稳。”
山月飞快抬了抬眸子,惶惶然地点头,仿佛惧怕到了极点。
靖安大长公主笑了笑:“绝处才能逢生——可想到逼薛御史就范的招儿没?”
山月低头看着自己直直垂地的兰草鸟马面裙,小腹平坦,并不似傅明姜般有明显的阻碍:“有有了一计.或许,或许胜算可有八成。”
靖安大长公主畅然笑开:“看吧,绝处逢生,凛冬逢春,这才有我们堂堂‘青凤’的样子嘛!”
“去吧。”靖安大长公主柔和地挥挥手。
常家周夫人便领着山月躬身后退,三步撤离厢房。
还未待山月走远,傅明姜带着嗔怒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您便是待人太周全!太客气!薛枭若死了,她就好好当个寡妇得了,好吃好喝活着挺好了,您还将她再配出去!”
“便是没用了的耕牛,退下来也得帮他找牛配种、经膳饮食,更何况人?”
靖安大长公主声音淡淡的:“绥元,你千好万好,只一点不好——眼皮子浅薄。‘青凤’能打出名堂,不是因为威逼,是因为利诱!你得实实在在让人得利,别人才能肝脑涂地地帮你干!”
所以她才不相信“质子”“制衡”那一套——板子没打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就算是用亲爹妈当作人质威胁,若真走到绝境的份儿上,也是说舍弃就舍弃的!
唯一能拿捏住人的,就是他的命!
你得攥着他的命,才敢放放心心、消消停停用他!
噢,对男人不用这一招。
对男人,你只需要拿捏住他仕途的关键,不用你说,他便会将挡路的障碍自发地清扫而空。
傅明姜眼睛同淬了毒似的看外间绰约的身影:“不晓得为甚,我看见她那张脸就烦!”
“你便是看不了漂亮的姑娘。”靖安大长公主叹了口气:“玉郎心思不在你这,倒也不是那些个漂亮姑娘的错。黄鼠狼要吃鸡,男人要偷腥,你纵有千般手段也拦不住.”
“娘!”傅明姜叫起来:“我跟他好着呢!您不懂避谶的!?赶紧敲三下木头板子呸呸呸了!”
靖安无言地看向长女。
“娘!”傅明姜扶着腰撒娇。
靖安只得照做,青葱一样的玉手敷衍地敲了敲佛堂厢房里储着檀香的木头桌面:“呸呸呸——”应付过去后,方将手放在长女的腹间:“可有四个月了?”
“刚满四个月。”傅明姜带着娇羞抚肚:“才显怀呢。”
“这是你和玉郎的头胎,来得不容易,务必警醒着点儿。”靖安看着女儿与亡夫一模一样的挺翘鼻头与瓣似的嘴唇,目光柔和:“你们成亲七八年了,这才迎来头一个,可当真是金贵的灵珠。”
傅明姜绽的唇角收了收,并不语。
“玉郎房中那位林姨娘是姓林吧?”靖安大长公主问。
傅明姜拧紧眉头,不情不愿地点头。
“男人房里有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想收拾那些贱货,也不急于这一时片刻。”靖安大长公主道:“左右林氏也得了一两年宠了,你便再忍她半载,待小子出生,你和玉郎有了维系的结点,你再寻个错处收拾她,你怀胎这些时日还不如就叫林氏占着位子,别又冒出个新人来。”
靖安大长公主不喜欢这些个内宅的算斗。
照理说,她的姑娘,并不需要囿于后宅,终日为男人那几分宠爱殚精竭虑。
但.
靖安怜惜地扫了眼长女。
但绥元这一生,好似只绕着那崔玉郎活似的。
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非要与那些个下贱的女人争个输赢。
靖安叹了口气:也好,等“青凤”干完这一大票,江南世家均可松一口大气,到时她才是真正的从龙之功,就算明姜荒唐一些,也无人胆敢置喙。
心头这样想,却仍旧希望长女将心思用在正道上。
靖安开口,将话题重新抛出:“你揣测这贺氏成功的几率,大吗?”
傅明姜瞪圆眼睛,并不知如何回答,摇了摇头:“便是赌罢了。”
靖安循循善诱:“一个女人说话有没有用,全靠男人听不听。男人听不听,全靠够不够爱这个女人——你以为薛枭待贺氏如何?”
傅明姜眯着眼细想。
男人喜不喜欢,就看女人的装扮了。
男人喜欢了,一掷千金,女人就珠光宝气。
男人不喜欢,指缝并拢并不漏财,像贺氏这样的女人,就什么也捞不到。
傅明姜回想了讨厌贺氏的浑身装扮与言行,嘁了一声:“.不过穿着普通缎子的马面裙和褙子,身上除却一只簪和手腕上成色很一般的镯子,并无他物,啧啧啧——我看她难。”
靖安大长公主有些失望地向后靠了靠。
难?
难什么难?
她便是看见贺氏头上那只簪子,她才松了内务司帮忙的口!
“她头上的金玉海蓝宝翡翠梅簪,是薛枭母亲苏氏的遗物。”
“薛枭此等极其冷肺冷肠之辈,竟将母亲的遗物送给了她你再想想,她成功的几率,大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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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第147章 没有办法
第147章 没有办法
山月入南府,门房疾风正张罗着五六匹骏马自偏门入马厩,见女主人回家,疾风一边牵马,一边压低声音:“.老家的人如期而至。”
顿了顿又道:“祝家的人也紧随其后,现如今都在北府祠堂共商大事!”
自镇江府到京师,若无官帖开路,平民百姓只能走京杭大运河,民船让盐船、官船、商船,京畿码头上岸后再转官道,就算一路顺风顺水,也须月余。
薛家老家人和祝家来得太快了。
背后必定有“青凤”手笔。
想来薛家已和祝家达成了某种默契,逼迫薛枭就范。
“大人也在北府?”山月问。
疾风使劲点头:“在!在舌战群儒!”
山月:?
如期而至、紧随其后、共商大事、舌战群儒.
“您真是颇有学识。”山月赞叹。
说话都用成语的。
疾风昂首挺胸:“不过诠才末学,当不得夫人交口称赞。”
全.全什么?
好了,别说了。
再说,她要听不懂了。
山月抬步欲向北府去:“那我也过去。”
疾风赶忙将山月拦住:“您别心急如焚,您还没用饭吧?大人说了,等您吃饱喝足,再施以宏图大计!”
山月眼下一扫。
门房案桌上摆了本还没写完的书,封皮张牙舞爪地写了四个大字——《门房之道》。
山月:.
薛枭身边都是些什么怪人。
山月进正院,苏妈妈和王二孃一见山月,立刻钻小厨房,没一会儿就捧了个海碗羊汤面,上面厚厚一层片得薄薄的、肥肉相间的羊肉,羊肉上铺了一层翠绿翠绿的葱和芫荽,面是刚擀的,劲道弹牙。
山月吃得很快,虽尝不出味道,但能尝出用心。
王二嬢猥琐地在山月旁边咬耳朵:“.薛大人特意带回来的卤汁羊腿肉,天香楼的,他说你肯定没吃晌午,你爱吃这个羊肉——”
山月闻言,不禁愣了愣:她并没有爱吃。准确的说,她没啥爱吃的,只是习惯什么都吃光而已。
“还教我们放黄芪、川穹、熟地再卤一次,说姑娘要多吃肉、蛋还有奶,这样才有力气。千万不能像头兔子一样,天天啃菜叶子”
王二嬢撞了撞山月肩膀,嘴角要裂到耳朵下面了:“薛大人真的不错,老子都喜欢他了。”
二嬢认证,必属精品?那可真是权威的评估。
山月嘴里嚼着肉,丝丝缕缕的羊肉贴着口腔,没有味道,但带着火热的温度。
山月抬眸,轻轻“噢”了一声,一敛眉却见桌上竖着一封折信。
山月一手拿筷子,一手用食指轻轻压开。
上书短短个字——“我拟丁忧”。
与其人性情截然不同,字形收敛,笔锋有力但温润,习的是瘦金体,至瘦而不失其肉。
不似其神,但似其人。
山月拿筷子的手停靠在桌上,眼睫微微一颤。
薛枭猜到了松山寺之行的目的,并已做好配合的准备。
山月缓缓吐出一口气,将筷子斜放在碗边,目光牢牢落在这四个字上。
隔了一会儿,山月方埋下头加快吃面的速度,又快速换了一身麻衣孝服,去小厨房蹲在灶前盯着红旺旺的柴火熏眼睛,熏得眼睛一边流泪,一边微微发红后,方起身穿湖心长廊至北府。
山月刚过侧偏门,便被突如其来蹿出的身形拦住。
“嫂嫂嫂——”
薛晨一身麻布孝衣,怂肩佝腰,眼下乌青,眼圈红肿,素日讨喜的白嫩圆脸如今下腮多了一层疲惫的青茬,声音如像哭出来:“嫂嫂,我知道你也是‘青凤’了!”
山月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歪头看向他。
“干娘同我说了。”薛晨佝着头,眼神向上翻,显得眼白特别多:“我母亲也是求你,求你看在出身相似、身不由己的相似境遇上,救救母亲,救救母亲吧!”
山月声音收敛:“夫人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怎么救?”
“我娘快臭了!”薛晨呜咽哭出声:“我娘躺在棺木里,快臭了!何五妈死后,再没人给我娘换冰.如今天儿又暖和起来,我娘身上都烂了!求你劝劝哥哥,让母亲下葬吧!求你了!就算下葬薛家宗祠,以圣人对哥哥的宠信,最多不过一年,哥哥便可夺情复起,于他.于他无碍的呀!”
山月唇角抿起,微微拧眉:“今日祝家和薛家族老前来,不就是商议此事吗?还未有结果,晨弟暂且莫慌,不如耐心等——“
薛晨伸手揪住山月的袖角,一边流泪一边摇头:“不成的!他们不成的!哥哥在祠堂险些将祖宗牌位都砸了求您帮帮忙吧!求您了!”
山月眉心紧蹙成一个深深的“川”字:“这样,我处尚有一法。”
薛晨屏息狂喜:“嫂嫂,您说您说!”
“前些时日,太保大人突发恶疾,照大魏律酌情特赦返家诊疗,如今太保大人就在北府后院。”山月面目忧虑,似发自肺腑地想与其分忧:“令尊此病延从其父,你我皆知并无痊愈可能,两三年内便会逐步恶化撒手人寰。”
薛晨不解其意,但仍似懂非懂地点头。
“不若这样,晨弟偷偷潜入北府正院,将令尊每日服用的药倒掉,再寻机添几味有毒之物,以令尊如今的体格,不消数日,他必驾鹤归西——如今的矛盾,就在于一旦祝夫人下葬薛家祖坟,身为子辈的薛枭必定丁忧。”山月眉间缓缓松开,唇角带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一旦晨弟此举成形,太保大人一死,薛枭再无托词,只能丁忧,一旦他丁忧了,祝夫人入土为安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薛晨不可置信地看向山月。
像看到一尊慈眉善目的阎王。
薛晨向后退两步,压低声音喑哑嘶吼:“这是弑父!”
山月不置可否地颔首:“也是报杀母之仇——晨弟口口声声疼惜母亲、怀念母亲,茶不思饭不想,时时刻刻处在痛苦之中,如今有一个一箭双雕的两全法,想来晨弟必定义不容辞。”
“不不不——”薛晨惊恐:“我,我我没有办法.我.我不敢.我.”
山月冷静地看着他,丝毫不意外他的举动。
他“没有办法”——那夜,他没有办法忤逆更尊者,救下她们这群无辜之人。今日,他亦“没有办法”,为最爱的母亲奋力一搏。
哪儿能“没有办法”呢?
这儿只有一个自私的懦夫罢了。
153.第148章 孩子?啥孩子?
第148章 孩子?啥孩子?
“身为薛家之子,您都没有办法,我一介小小女流又如何力挽狂澜?”山月收敛了笑意,语调中略有迟疑,目光真诚地注视薛晨:“不过我既为‘青凤’,必定是要为祝夫人搏一把的。”
薛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山月似寻到同盟军:“我自甘当马前卒冲锋陷阵,惟愿晨弟到时可为我敲敲边鼓、支持一二。”
薛晨笑容僵在脸上,支支吾吾:“我母亲身份尴尬,我虽是薛家血脉,这节骨眼上,实在不好多说什么——若叫哥哥误会我一心依赖我娘,如若他坚决不愿丁忧,我,我,我岂还有出头之日?”
为了所谓的“前程”,竟连赞同附和都不愿意。
山月眸底有些冷。
比起祝氏,薛晨更加无可救药。
祝氏狠毒,但一步一步走来,逆天改命,从某种角度而言,不过是枭雄争霸失利,生死存亡之际还记得为独子谋一条保命的出路;反观薛晨.如同一匹恶狼,生了一只弱犬。
山月不解蹙眉:“晨弟.竟已考中举人?”
薛晨一愣:“尚未。”
山月更加不解:“那谈何在官场出头?”
薛晨面色从脖子一路涨红至耳根,偏生素来温和柔婉的长嫂神色认真、目光无辜。
她必定是无意的吧?薛晨这样想。
北府外间响起一阵喧嚣,嘈杂的声响中混着中年男人无能狂怒的吼声、老者隐忍的叹息和劝慰、妇人尖利的哭泣。
“若晨弟心存顾忌,自古长嫂如母,我便代为行之。”山月抬脚欲离。
薛晨感激涕零:“如若嫂嫂得胜归来,小弟必报嫂嫂一大恩!”
我想你死,你敢履诺吗?
山月举步前行,身侧跟着整个西厢第一聪明邪恶栀管事。
黄栀压低声音,飞快问道:“.如若薛二公子答应暗杀薛太保,倒是帮阿拉省事了。”
山月不置可否微微颔首,颇为惋惜低声道:“是啊,可谓一箭双雕——薛长丰死了,‘青凤’的任务完成了,圣人安插的暗影也抓到了薛晨弑父的把柄,咱们努努力能把薛晨送上断头台,他们一家三口黄泉团聚、其乐融融.”
黄栀:“.您该向疾风大哥学习学习了——此乃一石三鸟,不是一箭双雕!”
等等。
黄栀声音更低:“咱们府上,有圣人安插的眼线?!”
“否则呢?圣人为何放薛长丰回府?“山月风轻云淡,抬脚停在吵嚷的灵堂游廊之中:“难不成真是大发慈悲,叫他安度晚年?”
薛长丰其人亦悲,从生到死,都只是一步棋。
圣人如今要用薛长丰半条残命,将“青凤”抓个现行。
“青凤”向来谨慎不上当,山月却没想到薛晨竟也因软弱逃过一劫。
薛长丰便成了一步死棋。
不,也不是。
如果薛长丰绝望走向死亡的路程,能让薛枭快乐几分,那他也还算有一两分价值。
山月驻足沉思,恰逢里间传来一声妇人的哭号:“.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我们姑娘为薛家延绵子嗣、操持家务、打理庶务,哪一处不尽心!哪一处不完满!如今死在薛家姑爷手中,我们祝家既无上书状告,亦无半分要挟责难,惟有一求,求薛家将我们家姑娘的尸骨收归宗祠,给她个名分香火,竟也推三阻四!”
“祖侄,凡事得饶人处且饶人,人停在这灵堂,魂儿就绕着这梁上飘,薛家迟早是你的,你踩在薛家地上,你不瘆得慌呀?”一把苍老的语声。
“和他多说无益!他爹还没死呢!索性将长丰老弟叫出来,他说不出话,难道还点不了头!?干脆叫他来定夺!”是中年男人的斥声:“薛枭自小不在薛家长大,憋着股劲儿要将薛家闹个天翻地覆的!还三品的大员——人死债消的道理懂是不懂?非要让弟妹在灵堂里头皮肉骨头都烂出水吗?!”
所有人,都在逼迫薛枭。
或以情动之,或以理说之,真正的目的包裹在华丽的言语中,显得丑陋又拥挤。
山月敛眉而入,双目泛红,似是哭过几场。
灵堂之中,棺椁放在正中,薛枭岿然不动,并不言语,只大马金刀地坐于棺椁之后的主位,见山月入内,方抬起眸子多看了两眼。
在场诸人,都将这两眼,看在心里。
现任薛家族老,不过徒有个辈分,是薛长丰爷爷辈的人,并未入仕,更不担官职,素日在镇江老宅打理族中庶务,向来说话是没有人听的,但占了个辈分,倚靠大族,总归衣食无忧。
今日来京,不过是赶鸭子上架,赌徒心态搏一搏罢了——就在上个月,祝氏死亡的消息传到镇江后,便有一位自称禁宫六司出身的大监前来拜访,直言如若能逼得薛枭那不孝子丁忧,他孙儿的举人今朝必有望。
在此之前,他那向来睡觉比读书厉害的次孙,连考场都没去,竟考中了秀才!
他彻底信了那大监的神通广大,这才来了京。
“侄孙媳妇呀,你说句话。”薛老九如今以薛家老祖自居,摆着阔,扬着声:“你说,你婆母这棺材究竟到哪儿去?”
山月刚落座,瑟缩地耸了肩。
身侧的良二奶奶刚想帮山月解围,却听堂上始终未开口的薛枭语声冷冽:“九老爷,是不是搞错了方向?内子向来敦实寡言,又是小辈,做不了这么大的主。”
良二奶奶脖子一缩:嘿嘿,差点当了笑话呢!人家有丈夫保护呢!嘿嘿。
薛枭终于开了口。
像夏日的蚊帐终于歇了一条缝,万千只蚋虫铺天盖地地涌上去。
“你还知道你是小辈呢!你做主做得很顺理成章的呀!知道的以为薛家是儒道诗书宗族传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官位大、哪个权力重,哪个说了就算呢!”
“甭理他!今儿个晚上就抬棺上船,直接下葬!”
“对!薛家不做这等没脸面的事!就算祝家瞒骗在先,生米早已煮成熟饭了,咱们也得认!”
“不管他!”
“不管他!”
“直接下葬祖坟!”
灵堂之中,乱糟糟一片。
良二奶奶单手执绢帕捂住鼻子,侧身同山月闲话:“真臭,是吧?”又指了指棺椁:“我刚刚来,看见一流黄水从棺材里淌下来——祝婶娘平生多在意门脸的人,怕是从没想过死后这么丢脸?”
山月垂眸沉默。
良二奶奶不需要山月附和,自顾自地兴致勃勃说下去:“你家郎君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薛家认祝氏,不认他娘苏氏,这笔仇,今儿个还非得报了!你们夫妻同心,必定是同仇敌忾.”
山月被良二奶奶包围。
薛枭被芸芸众生包围。
不知何时。
薛枭腾地站起身来,眸光落在山月脸上:“走,这儿臭,”——目光环视一圈:“不仅臭,还吵,跟夏天的蚊子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如回府去过咱们的清闲日子。”
薛枭抬脚举步。
却见身后之人久久未跟上来。
薛枭略微躬身弯腰,展现出极为温顺纵容的不解。
“.我.我赞同他们。”
山月似一只受惊的小兔,惴惴不安起身。
“你说什么?”薛枭蹙眉,声音不由自主向上扬,似乎突然发现音量拔高会吓到娇妻,便勉力平息音调的起伏:“你在说什么?”
“我,我说,我赞同他们.我也希望祝夫人入土为安。”山月强自镇定地说着,手蜷在袖中,指尖摩挲袖口襕边,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祝夫人待旁人如何我不知道,待我却是顶好的,若无她亲选,我不过是松江府小族的一介旁枝,又怎配站在大人身侧,与大人同行呢?”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山月一垂眸,一滴泪便砸下:“求您给祝夫人一个下葬的机会吧。”
良二奶奶身形不自觉地离山月远些:妈欸,夫妻同心个屁咧!
这傻叉!
以为是个闷声发大财的聪明姑娘,谁曾知,竟然是个静悄悄犯蠢的傻叉.
薛枭似起震怒,形容克制着怒火,目光灼灼地注视山月。
“您为官也是要名声的呀!”
山月暗自垂泪,右手却不自觉地抚上小腹:“就算您不要这虚名,我们的孩儿往后怎可担着不孝不义的名声过活呢?”
啊?
薛枭:?
啊?
孩子?
什么孩子?
薛枭险些闪了腰。
154.第149章 完璧归赵
第149章 完璧归赵
薛枭面上的错愕,未经掩饰,直白地显露在诸人眼前。
不像演的。
像真的。
斜挑的浓眉、猛然放大的瞳孔、微微张开的菱形唇反应给得生动自然,可谓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琢。
山月啧了一声:不愧是做什么都成功的不孝鸟大人,连表演赛都这么出色,真是不容小觑的实力。
看客们都安静了下来。
良二奶奶在原地扭了扭,纠结着,是靠过去重新贴贴,还是和这傻叉继续保持距离?
毕竟,此叉虽傻,运道却非常的好啊!
薛老九平仄不分的镇江话适时响起,企图一锤定音:“.祖侄,你媳妇既有了后嗣,便要愈发积德,依我看,不若就趁机将祝氏入了我薛家的祖坟,不求个风光大葬,至少可保她死后香火不绝啊!”
山月纤弱细长的身躯如一条无依无靠、可怜飘拂的柳枝,低垂的脖颈长长地伸出来,像一樽雪白又脆弱的玉。
山月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撑在背后,暗自垂眸,没一会儿便见地面上氤氲了两团洇湿的水雾。
薛枭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两团水雾上,再缓缓抬起目光,眸色深沉而内敛。
朝中凶名赫赫的御史大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的是,显而易见的疼惜与不忍。
良二奶奶:啧啧啧。
果然,再疯的狗,迟早会遇到爱啃的骨头嗯,虽然是一块愚蠢天真的骨头。
良二奶奶板起身子,精神抖擞地抖了抖后背,手肘子一撑,流畅地转了方向,亲亲热热地贴向山月那侧。
“我问你,你真的想让祝氏葬入宗祠?”薛枭声隐薄怒。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山月,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丝细微的声响。
山月迷茫地抬起头,两行清泪悬在尖尖的下颌,像荷叶上险险滴落的露珠:“我,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资格决定夫人的去处我只是不愿夫人的躯壳烂在棺材里.”
自镇江府而来的祝家妇人,为祝氏的长嫂,眼看形势因这位娇柔温顺的妇人,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剧变,便果断出击,一把抓住机会,应声道:“天气热起来了,一路回镇江府怕是尸骨都被蛆虫吃完了!她便有千般万般的错处,也是你雪茄的人啊!”
背景吵闹喧嚣,薛枭恍若未闻,只死死盯住山月,沉声发问:“如果我不应,你当如何?”
“我,我,我,我不知我希望你应下”
“你可知道一旦祝氏入土,我便要丁忧三年?三年之后,朝堂是否还有我的位置,是为变数,或许我的仕途将从此湮灭,再无东山再起之可能。”
山月被惊住,愕然抬头,结结巴巴道:“我,我”
如被什么猛然击溃,山月的眼泪再度奔涌而出,右手张开,堪堪盖住平坦的小腹:“我肚子痛.其书,我肚子痛!”
山月的左手却无意识地低低伸出,像溺水的人伸出水面,张惶地求救。
薛枭眼神紧紧定在那只冷白青瓷般的手腕上,未有任何迟疑,向前迈出一步,抬臂便将山月的手腕一把攥进掌心。
手腕像被火灼烧。
不痛。
但很热。
很热很热很热。
山月一怔,连哭都忘了,怔愣之后,不由心生赞叹:不愧是实力卓群的不孝鸟大人!连接戏都是角儿一样的反应!如此顺畅!如此出乎意料!如此喜闻乐见!
山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到一个滚烫坚硬的怀里,紧跟着双腿腾空而起,一支坚实火热的手臂稳稳托住她的全部重心。
山月整个人都被薛枭横抱在怀中。
“去请大夫!”薛枭大步流星朝前走:“去请响水巷的程大夫,他是夫人惯用的!”
自薛九爷身侧行过,薛枭唇角紧抿,面色铁青,目不斜视,似用尽全力在忍耐些什么:“你们想做什么便做吧。”
顿了顿,薛枭耷下眉梢,哂笑一声:“薛家三代,爷爷二十五岁做鳏夫,便再无女色近身,既不续弦,亦不纳妾;薛长丰力排众议求娶祝氏,亦无通房妾室——”似是自嘲:“都是命,做人,认的就是命。”
话罢,便横抱着山月一路出灵堂,拐入笔直的抄手游廊。
“搂住我的脖子——”
声音极轻极轻。
山月以为听错了,下意识“嗯?”了一声。
薛枭压低下颌,唇畔自山月耳垂一擦而过,声音低沉,如蒙上一层厚纱的鼓:“我说,你要双手搂住我的脖子——他们还在看。”
山月急忙伸手抱住薛枭的脖子。
冰冰凉凉的指尖,触到脖颈上致命的经络,像掐住了他的七寸。
薛枭喉头猛地一动,片刻后才平复下来。
“把头埋在我的肩上。”薛枭再次轻声出言。
山月仍然有些不解。
“抱着脖颈哭,将眼泪沁在男人的颈窝里——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抗住心爱姑娘这样的哀泣。”薛枭解释道。
山月恍然大悟,对薛枭的崇敬再上一层:全面!太全面!自己的戏演得好,为人师者也能指点一二!权威!不愧是出类拔萃的不孝鸟大人!
山月应声照做,将头轻轻埋在薛枭的肩上,扑鼻而来的是冷冽的松香与男人遮掩不住的热意。
山月突然有些不自在地瑟缩了脖子。
薛枭略勾起唇角,轻声道:“怎么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孩子?”
她也可以帮薛枭硬拗痴情的名声,但一个孩子的出现,会让逼薛枭就范,更加合情理一些。
山月额角贴着他肩头的布料,亦无声地勾起嘴角:“大概是苏妈妈和二嬢天天给我炖黄豆猪蹄、鲫鱼汤这些个下营养的好物,带来的灵感吧。”
薛枭笑容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不想吃以后就别吃了——天香楼的羊肉还行吧?”
“还行。”怀中之人声音瓮着:“吃了暖和。”
“那就好。”薛枭用短暂的三个字结束这一段对话,余光却早有预谋地从山月的发髻一扫而过——他早已注意到她今日戴的是母亲苏氏留下的金玉海蓝宝翡翠梅簪。
“这只簪子很衬你。”薛枭轻声道。
她明白这支簪子的意义,所以才选择戴着它,去见靖安大长公主。
薛枭从内心深处升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
怀中的人始终静静的。
隔了许久,山月才低声道:“是,但它不属于我。”
“待结盟到期,我一定将它,完璧归赵。”
薛枭:你就不能让我高兴超过三分钟???
155.第150章 你中毒了?
第150章 你中毒了?
薛枭瞬间静了下来,翘起的嘴角像被千斤的秤砣拖着向下拉。
刚刚浮到云端的心,在一瞬间被拖拽回了海底。
她还是想走的。
薛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像含了一爪黄连,一张口便满嘴苦涩。
薛枭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宝剑赠英雄,宝簪予佳人,若你喜欢,无需返还,尽可留下.诸如此类暧昧不清又引人遐思的话.的屁话。
但他不想说。
一个字都不想说。
这样的话说出口,对山月,是轻佻、是唐突,是冒犯。
薛枭紧了紧手臂,小臂修长强劲的薄肌突显,将怀中的姑娘揽得紧紧的。
总要说点什么吧?
“今日见靖安,除了迫我丁忧,可还有别的要求?”
薛枭选择了对于山月而言,最安全的话题。
山月隐去“牵机引”,将来龙去脉道清,想起桌上的那张折帖,压低声音道:“.丁忧一事.”
“我并不为难。”
薛枭声音坦然:“薛家长在软骨头上,被人一威逼一利诱,除却良二哥,全都在劝我斩衰与其站在风口浪尖,被万人盯着,不如急流勇退,默默做些平日里不方便的事情。”
杜州决堤案的线索,还藏在自柳合舟处偷出来的册子。
山月靠在薛枭肩头,默默点头,轻道了声:“谢谢。”
紧跟着加了一句:“待我入宫,找水光是一回事,摸清‘青风’则是另一桩要事。你放心,我不会因私事而误大局。”
他很早就发现了山月始终遵循一个简单又粗暴的逻辑:你需要对她所有所求,她才会放心收取你提供的便利,泾渭分明,绝不占据你一丝便宜。
薛枭抿了抿唇,隔了一会儿,方低声道:“万事并非只有以物易物这一项规则。”
“但这项规则最安全。”山月双手还勾着薛枭的脖子,姑娘青玉一般的手腕贴在玄色软缎上,二人已经走远,便是北府的人站在回廊眺望,也看不清二人是站是立还是躺卧。
但薛枭没说放下,山月没说停止。
薛枭便仍抱着她。
骨量纤细、身量纤长的姑娘,从男人的颈窝中抬头,双眸泛红,眸色明亮倔强,一动不动地直直看着人。
明明山月没出声,一切情绪也像狂风暴雨一样席卷而来,叫人胆战心惊又心乱如麻。
薛枭从来不会当躲避注视的逃兵。
相反,他直直迎了上去,挑了挑眉:“安全?你什么时候是打安全牌的人了?”
暗杀柳合舟、逼死祝氏、设局将薛长丰扔进诏狱偷鸡摸狗、杀人放火,坏事做尽,就差没逼良为娼、投敌卖国,这样一个人倒把“安全”挂在嘴边了?
山月一时语塞。
薛枭愉悦扬起唇角:她想走又怎样?结缔了契约,就不能作假!
“既结盟。”
媒妁之约,也是结盟。
“已为盟友。”
执子之手,就是队友。
“凡事便务须顾虑太多,我张张口请你帮忙,你张张口要我出力,不必桩桩件件都算得蔫儿清。”
情嘛,欠着欠着,不就有了?
疯狗嘛,有这么一点好处:凡事别钻牛角尖,要么发疯,要么发作,要么发癫。
母亲的簪子,她就算不要,如今不也堂而皇之地在她脑袋上吗?
薛枭抱着山月,状似无意地低头,嘴唇堪堪擦过山月的鬓角,笑:“算来算去才真是耽误辰光和力气。咱们与其想着干干净净不欠人情,不如戮力同心早日收工,夫人——你说对吧?“
好像,挺对的。
山月觉得挺对的,便没开口反驳。
罩衣之下,黑暗之中,伴随着薛枭“咚咚咚”跳动有力的心跳,山月眨了眨眼睛,艰难地咽下翻涌而上的腥甜血气——那碗牵机引,果然并没有靖安所说的那般无害。
既然薛枭在大庭广众下请了大夫,不过半炷香,程行郁便挎药箱急匆匆而来。
从外堂路过,恰逢薛枭自间而出。
薛枭叫住程行郁,假装无意:“.劳烦程大夫帮内子多多调养调养——她身子骨太瘦弱,我自北府抱回南府,劲儿都不用使一使的。”
程行郁:
他积德行善小半辈子,临到苟延残喘之死期,怎会遇到恬不知耻的疯狗一条?
程行郁蹙眉扫了薛枭一眼,决定好人不与狗辈计较,径直向里走去。
不过是做样子,山月说清原委,便给程行郁斟了盏温茶,笑道:“.开些安神聚气的药汤应付应付得了。”
程行郁气色不足,不是人穿衣,是衣穿大,袖口大得灌风。
听完山月其言,他颇有些无言:“看你如何收场!”
月份小还能平安无事,月份大了难道塞个枕头装相?
想来便觉危机四伏。
山月却觉得程行郁担心得太远——到收场的时候,她也该死了。
山月笑了笑,眼睛随之弯了弯。
程行郁却突然蹙眉,眯了眯眼紧盯住山月眼睑内至泛起的猩红异样,再将目光移至红得不太正常的指尖:“你这些天,服用了什么?”
山月心头一跳:“没,没什么。”
“不对!”
程行郁压低声音,煞白的面色露出几分急促,连话声都变快了:“眼睑下至、指尖月牙均泛红——”
再一把掐住山月的手,手背探掌心的温度:“掌心发烫。”
又将手一翻,双指顺势不轻不重地摁住右手脉络:“经脉如水滴状跳动,气息自下行上,自右行左,脉络杂乱无力——你中毒了!”
二嬢和邪恶栀子就在屋外!薛枭就在堂外!
山月立刻抽出手,食指比在唇前:“嘘——”
程行郁不解:“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山月抿唇:“我自己喝下去的药汤,我如何不知?此药名为‘牵机引’,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医方,但效用颇为奇特——下毒者可用解药控制毒发的时间。”
程行郁满面挂着忧虑:“你为什么要喝?”
“你放心,不碍事的。”
山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展眉纾解:“十日之后,我便会服下第一服解药,下一副解药是一年后,到时如何情状谁也说不清楚,左右她们不能让我死了,你且万般安心——”
山月再郑重加了一句:“此事,你知我知即可,旁人不可再晓了。”
程行郁很少生气,如今却觉胸腔一股暴怒逐渐升发:“薛枭不是穿红着紫的大官权臣吗?怎会让你服毒!?”
156.第151章 气岔气
第151章 气岔气
大家伙儿,似乎都以为她与薛枭是真夫妻。
特别是二嬢,率先出击,对她与薛枭分房睡表达了剧烈不满,知道这消息后,像知道火山迸发似的,长吁短叹好几日,念叨着诸如“两口子分房睡,迟早要遭分”“一个被窝睡,才睡得出感情、睡得出默契”“不能有需要的时候才搞一下”此类充分暴露中年妇女不羁灵魂的言论。
而后,见进谏无果,二嬢是个极可自洽之奇人,迅速偃旗息鼓,开始用“情真意切在朝朝暮暮,不在昙一现”“人又不是蛇,哪会天天缠在一起!?”“小别胜新婚,偶尔别一别,才能一直昏昏昏昏昏”“昏来昏去,不就有一个崽、两个崽九个崽了吗?”等奇幻的说法来麻痹自己。
整个南府,大抵都以为她与薛枭是对有点奇怪,但情投意合的眷侣。
这个误解,照山月的个性,自然不会特意澄清。
故而,站在程行郁的立场,放任妻子服毒的丈夫,薛枭真是天下第一烂人。
山月默了默,却无法将她与薛枭合而为营的盟友身份辩解清楚:“青凤”、薛枭母族之死、她和水光的身份都是埋在地下随时见血的陷阱,她尚且步履维艰,又怎可拖累行郁?有些事情的真相,只会给旁人带来危机和负担。
“.左右他不用知道,知道并无益处。”山月态度难得强硬:“你应,还是不应?”
程行郁秀气的眉毛扭得像麻,目光不赞同地投向山月:“他是不是待你并不好?”
山月怔愣片刻,有些无奈:“也不是不好”
“那就是不好。”
哪有好的郎君,连自己夫人中毒都一无所知?
怕只是如虚伪官宦之流,只面上功夫罢了!
上回听山月说起他,还以为是个好的,如今细听,不过尔尔
程行郁有些着急——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素来温和恬淡的程大夫,面上浮现出两团不正常的潮红,显示出难得的薄怒:“依赖他人解药,总归要受制于人!我当全力医治你。我连疫疾都能医治,何况小小鸩毒!——”
程行郁停顿半瞬,眼中好似燃烧着余生所有的光亮:“待我解完毒,你便离开这里可好?”
山月微微张唇:她本也不属于这里,时辰一到,尘归尘,土归土,本是两路人,岂会同行一条道?
山月轻轻抬起下颌,将喉头的酸涩冲刷下去,方点了点头。
程行郁细问了那毒汤药的颜色、稀稠、服用后的应症,满脑子的医书药典竟无一物可对应。
程行郁眉头紧蹙:这并不符合药理。至少,在他的认知里,并没有什么奇药异毒,服用一次,可管用半生。
程行郁遂又想起十日后的“解药”,想到一个捷径:“.若有解药,可与我一观。”
山月颔首:“好——好。”
她可以死。但如果有活的机会,她也想活着。
山月亦细看程行郁的脸色:“.怎么嘴唇比以前更白了?我这个毒,轻易不会死,你无需太过着急,慢慢试即可,实在不行,我也能拿到解药——京中不比松江府,若无人照料你起居,我请二嬢暂时过去。”
程行郁下意识用牙齿摁咬唇,企图让嘴唇鲜活一点,扯出一抹薄薄的笑:“我简单得很,吃馍馍喝粥,二嬢来我这儿是杀鸡用牛刀了。再说了,我这身子骨素来就这样,能有什么起伏?你且放心吧,不是有这种说法吗?健壮的人一不留神就死了,病怏怏的倒还活得比王八长。”语调轻快地转了话头:“不是操心你这桩事,便是操心《南北疾鉴》的撰写,反正是闲不住的。”
“《南北疾鉴》?”山月反问。
“预计收录一百零八种南北两地都常见的病症,收着收着发觉民间许多病症皆是因老百姓没有常识而患上的。比如吃了放置很久的菜而泻肚,比如下田插秧时,为图凉快把裤腿挽起来,蚂蝗吸了血有了伤口就容易发高热很多事他们都不晓得,我还特意做了首打油诗编录在书中——”
程行郁褪去怒气,眼神亮亮的,跟山月朗声唱:“勤洗手、不揉眼、盐水漱、常开窗、多清扫、勿食腐、衣裳搓、鞋要换、用偏方、也吃药”
声音绵绵软软的,尾音拖得很长,像一颗极为璀璨的流星。
山月笑眯眯地歪头看着程行郁。
程行郁一边唱着,一边侧眸,眉眼如弯月,缓缓展开唇角舒朗一笑。
二十岁,只余三个月了。
他的脉象已十分不好。
医者不自医,是因为自己给自己诊病,容易乱。
心乱了,脉象就乱了,脉象乱了就再治不了了。
他没这个担忧,他一生都向死期奔去,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平静地面对糟糕的脉象,再竭尽所能让自己活得更长一些。
活得长一天,他能做的事,就多一件。
山月几乎不对程行郁说谢,只张罗了一盒子糕点:“既不要二嬢去,便收着糕点好顶饿。”
程行郁拎着红漆贝母食盒,沿落水回廊至外院出府,临过湖心侧水畔,便见廊中,那条疯狗双腿盘坐,闭着眼睛,吐纳呼吸。
程行郁:
真的,看着就来气。
“程大夫,内子脉案可还平稳?”薛枭睁了眼,一下就瞄到程行郁拎着的食盒:看上去有些眼熟,像是他家的饭啊。
程行郁嘴角展平,笑意尽失,本不欲搭理薛枭,抬脚向前走了两步,微微一顿,还是转身折返回来。
好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想踹疯狗两脚!
也要给好人发泄的机会啊!
“并无大碍。”
程行郁略微仰面,面色平和地看着薛枭:“约好了十日后再来看脉——”程行郁一抬手,炫耀般地将山月给的食盒拎到齐眉处:“柳姑娘怕草民素日未有人照料,看义诊太忙,顾不了三餐饮食,便给了太多糕点,却没想到我一个人住,吃不完便是天大的浪费。”
程行郁抿抿唇:“薛大人练功辛苦,要不要给您两块垫垫肚子呀?”
薛枭:?
什么?
什么?
这人有病!
拿他家的饭,送给他,作人情!?
薛枭气得一口气险些岔到肋骨!
157.第152章 玉盘夫人
第152章 玉盘夫人
京师的风,都带着舌头,满城吹拂,停留在哪处,就将最近的热闹,说给带着耳朵的屋檐瓦梁听。
御史台治书中御史、正三品大员薛枭,在本家祠堂,当着诸多族中耆老、姻亲家眷,表示将迎后母祝氏归祠,自请丁忧三载的消息,不到两日,便顺着京师的风,在泰半的府邸落了地。
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
“薛枭这厮,心思深沉、为人险恶,活脱就是那不叫的狗!”关北侯常蔺冷笑一声:“八年前,他横空出世,咬完这个咬那个,如今靠个女人就能把他逼退了?”
“世伯此言差矣。”绥元翁主傅明姜言笑宴宴:“您若看过那柳氏,便知道她有这个本事——漂亮、怯弱、愚蠢,最是能拿捏住男人的货色。”
她除却占了个漂亮,别的恰好相反,故而拿捏不住玉郎。
常蔺左侧多了副新脸孔,皮肤很白,但毛发稀疏,特别是两道眉毛十分突出——并非自己的眉毛,而是用眉黛粗粗地画了两根。画眉,于女子,并不少见,但在这身长八尺、五大三粗的男人脸上,实属罕见。
他没有眉毛,不知是拔光,还是天生无眉。
此子为常蔺与周氏的嫡长子,常豫苏。
“照我看,不若派四五个汉子埋伏在巷子头,趁夜黑风高,把薛枭那狗崽子骗出来,先断双腿,再割舌头,后开头颅。”常豫苏舌头飞快舔了嘴角,眼睛里掠过嗜血的兴奋:“他薛枭不是很能打吗?我倒想看看五个人一起上,他怎么脱身!”
绥元翁主傅明姜在其后翻了翻眼皮。
靖安大长公主待常豫苏,倒是态度很和蔼:“小苏呀,遇事多用这里想一想。”染着鲜红豆蔻的手指虚空点了点额角,又道:“人杀是杀了,剐是剐了,血流了一地,脑溅到墙上,心神倒是通畅了,善后怎么办?”
靖安大长公主仪态万方地轻转螓首,颇为遗憾地看向常蔺:“可惜没在一开始就杀了他,如今他险成气候,站在了台面上,咱们便只能用台面上的法子收拾他。”
此言似是惋惜,但更深处是威胁。
常蔺面色一凛,眼风向长子一斜,严正警告:“有些话说一说过过瘾得了,别他娘的给我真做!但凡误了大事,不用‘青凤’出面,你老子我亲自家法伺候!”
常豫苏再度弹舌舔嘴角,嘴角不自觉抽搐几下,看傅明姜冲他翻白眼,不由挑眉冲她笑开,露出白的两排牙齿。
傅明姜翻着白眼将头转开:死德性,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坏种!
靖安大长公主意有所指地打圆场:“行了行了,晓得关北侯爷无论是治下,还是驭子,皆严。”
上头神仙打架,下头坐立难安。
姚早正龟缩在列座尾端,静听上首神仙说话,只觉自己运道来了,只是不知是好运,还是厄运——他头一次参这样的局,同皇亲贵胄打交道,此为好运;厄运嘛姚早正眼神滴溜溜地转向对面上首的关北侯父子。
关北侯坐拥西山大营,能活下来的排营,皆为命硬之辈,原因无他,关北侯治下好硬手腕,治军同诏狱没什么两样。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常豫苏十二岁便杀过人,纵马出街,掀翻了一个老妪的游摊,老妪儿子只说了“要报官”三字,便被常豫苏一剑挑破喉咙,单手将男人挑至半空,在闹市中怒吼:“报官?敢审我的官吏,还堵在他娘肚子头出不来!”
常家一脉,皆性情暴戾。
惹不起,惹不起。
姚早正蜷缩至无人在意的角落。
偏偏靖安大长公主特意点他:“.薛御史究竟是否丁忧,咱们静观其变。倒是姚大人——”
姚早正一激灵:“欸——”肩头一垮,顺边应是:“微臣在。”
“薛御史丁忧,必不会就此卸甲归田,你上次说的那处天.天.”
“天宝观,回娘娘,城东头的天宝观。”
“是那处如今,皇帝根基不稳,绝不会为他夺情,却又放不了他。薛枭丁忧必退天宝观,你且细观着,如有风吹草动,直接向公主府来报,从今往后,本宫垂管你。”靖安大长公主唇畔微动。
地位尊贵之人说话皆是轻飘飘的,上嘴唇几乎不懂,说话嘴型变化幅度极小,更无需在意声量与清晰与否,只因下等人自会凑上前仔细聆听、咀嚼、分析、反馈。
靖安大长公主扯动唇角作笑:“若有大消息来报,自会有你的好果子吃。到时,你才算真正加入‘青凤’。”
姚早正大喜过望:“是!微臣必当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姚早正欢喜告退。
常豫苏嫌恶地转回视线,舌尖弹出舔嘴角:真他娘的想宰了他,这些贱民跟烂狗似的,看看都烦人。
消息席卷过境,在诸人猜测属实与否之际,薛枭上呈请愿书一封与吏部,不过两个时辰,朱批下印,御史台治书中御史一职悬空以待,薛枭丁忧赋闲在家。
次日,京中最顶尖的书画廊“观案斋”出雪景图一幅,名为《火雪融合图》,上印“米”字私章,更有米要和大家应景题词,但落款却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玉盘”。
众人皆猜测,许是米大家新收徒弟之作,看客纷至沓来,却绝不信此画出自新人之手。
好奇者打搅米要和:“这画,究竟是谁画的?”
米要和作疏朗状捋一把白胡须:“此画,出自一女子之手嚄,如今已出阁为人妇了,其人天赋异禀,精才绝艳,老夫于书画丹青一项深耕数十载,实在不忍天才埋没,故此下印推画,往后史册记载,涓涓长河中也有其一席之地!”
米要和言辞大公无私、甘为人梯,若有心人留意,必能从其眼眸深处挖掘出几分不甘与毛躁:这画早就是他的了!前几日,那靖安大长公主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风声,非让他把画儿吐出来!不仅要物归原主,还要借他的名气给那女的抬轿!
凭什么!凭什么!
女人肯定画不出这等好画啊!
她们怎么就不信命呢?非要来抢,抢男人的饭吃!这不是捞过界是什么!?
米要和当然不请愿,仗着致仕的老臣和四大家的名气,不阴不阳地回了靖安大长公主一句:“.怕是老夫愿意拿出来,旁人也不信。”
靖安大长公主看他的目光,像拿着两把刀把他剖了:“不信什么?不信女人下得了笔?还是不信女人画画能出人头地?本宫便为女子,本宫若想要你堂堂米大家的右手,你敢给本宫左手吗?”
米要和艰难吞下口唾沫:.不敢。
既然不敢,那便更加卖力地完成任务。
经米要和之口,“玉盘夫人”的才名不过短短两日便横空出世,传扬遍京。
女人!嫁人!丹青!天才!
这四个词,压根不搭界呀!
这四个词带来的震撼,比《火雪融合图》其中精妙绝伦的技巧、张狂迸发的情感、出乎意料的架构给京师带来的震撼更大。
画坛诸人纷纷猜测,“玉盘夫人”究竟是为何人,猜测莫不是哪位宗室贵女的化名?抑或是勋贵王妃的爱好?也可能出身很低,只是个混迹在京师买卖古董的秋家园当画匠的女人?
三教九流都猜了,却始终不得其法。
终于,爱好丹青的礼部主簿唐兴盛,在内务司报送给良家子上丹青课的外命妇名表中,寻到了端倪。
“正三品诰命夫人柳氏山月”。
月.
月.
月,不就是“玉盘”吗?
158.第153章 那在哪里?
第153章 那在哪里?
禁宫就在响水巷的西北侧,护城河如玉带绕翡石,一架马车自东偏门入内,银甲侍卫伸手拦下,疾风修完《门房之道》,改修驭马之术,化身马夫埋头恭恭敬敬递上名帖。
侍卫看了眼帖子上的“薛”字,冷脸陡变向阳,自身侧掏了封粘得死死的折信,透过马车的帘子,递给山月:“是夫人吧?薛御史交待过了,您进去若遇事纠缠不清,便将这名帖交给六司向尚宫,她自会找路子帮您解决。”
宫门一关,便是隔绝,若遇险境,手里捏个保命符当然更保险。
只是,薛枭的手这么长?竟伸得进内宫六司?
山月诧异,手伸出车帘接下,笑道:“劳您费心——”。
心里却想,昨日薛枭在家时,怎么不给?
侍卫看穿山月疑虑,压低声音笑眯眯:“因您入宫时辰不定,今日十五,六司值班的掌事姑姑每一个时辰一换,薛御史交了三封折信给我,您若午时入宫就给您向尚宫的名帖,若未时就给崔尚仪的,若申时就给谭尚衣的。”
山月出门时,薛枭早已出府,他确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启程入宫,只知道授课是下午,便备好了午时、未时和申时分别对应的值班姑姑
有时候薛枭做事,经不得深想,一深想,就让人忍不住多想。
山月下了马车,疾风被留在禁宫二门。
良家子并不在东西六宫之中,反而六司女官所在的十二巷。
巷道青砖黛瓦,古朴平实。
山月跟随前来接应的嬷嬷,沿着红墙,不急不缓地朝里走。
偶尔路过的外宫女侍,衣着简朴,麻衣乌裙,素面朝天。
前头引路的嬷嬷慈眉善目,话很少,一口的京腔,只说了:“.暂定初八、十五上丹青课,太后的意思是上三个月先看看进展,入秋就该放这批良家子当值了。”
是京腔,不是吴侬软语。
山月本欲开口打听松江府良家子,想了想,还是住了口,一边走,一边低着头,思索昨日薛枭在侧水畔讲的那些往事。
大魏朝后妃大多出身平民,太宗皇帝祖训“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进者弗受”,良家便指无过错的清白之家,非下九流出身皆可应选,商贾之女、乡绅之女、小官小吏之女、进士之女,无所谓门楣均可报采选名录。
而选入宫闱的良家子也不是一开始就当后妃的,需在六司习规矩、明礼仪、受任官职并履职一段时间后,若能入皇帝眼便由女官转为妃嫔,若不得眼亦可在宫中任职之后或一路青云直上,或受恩出宫好好过小日子。
这个规矩好处有三,一是防备有实权的外戚干政,“马夫皇帝”魏太宗本就是从士族手里夺下的江山,怎么可能放任后代再次慢慢被士族稀释、蚕食?
二是,可遴选出一批可“以民间所见朝夕陈说,使九重之上知闾阎情苦”的上谏之妃;
三是采选为女官后转妃嫔的规矩,能让一批真正有才学、能干事的女子充盈后宫,从而养育出下一代实干为上的后嗣,这套规矩一直运行得不错,甚至史册中出现了“后妃多出民间,勋妻大臣不得立,于国家有益”的赞誉。
但这现行的规矩,在先帝昭德朝被打破——昭德帝是个有理想、有文化的风雅青年,喜欢的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偶尔种种竹子盘一盘玉竹,尤其对丹青一脉非常有见解,既爱潇洒狂狷的水墨丹青,也爱精致奢靡的烫金工笔,延申下至,自然也爱价值不菲的澄心堂纸、顺滑稀有的狼毫笔、触而生暖的和田玉镇纸.还爱精致繁复的灯、古朴却昂贵的檀木、烫金的青砖、一两金的茶
其原配季皇后,原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其父为京畿一带崇山书院山长。虽说也通晓书画,但季皇后通的书是四书五经,晓的画是佛像神光,属实太过正经,与昭德帝的爱好有种南辕北辙的错位——就像错的钥匙对上了错的锁。
当书香门第出身的季皇后都满足不了昭德帝的灵魂出口时,阖宫上下平民出身、朴实的良家子,自然也契合不了昭德帝风雅的爱好。
昭德帝很苦恼。
上朝,朝臣“叭叭叭叭叭叭”正经得很;
下朝,后妃“叭叭叭叭叭叭”也正经得很。
他的身边,到处都是一本正经的太傅大人。
他跟后妃说:“蝉鸣有时薄如翼,似光似尘终入土。”
后妃说:“嘚嘚嘚,蝉鸣确实烦死了,明天我就拿粘竿给它们都捅下来!绝不能叫这讨厌的蝉打搅圣人读书——”然后话锋一转:“圣人这几日读书了吗?读了什么书?有注解吗?有体悟吗?有想法吗?想法和朝堂相关联吗?”
他的后宫,到处都是讨厌的太傅大人!
昭德帝无助,无助到有时候看季皇后那张脸,都觉得她马上两腮要长出白胡须了。
平民出身的良家子领会不了他的爱好,但尊贵富裕了几百年的士族,却领会得很好。
登基六年,昭德帝父皇为其定下的太傅身亡之后两年,昭德帝身边出现了第一位出身士族的妃嫔,紧跟着就出现了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多数来自于江南,其中最得宠的就是皇六子荣王之母、武安侯嫡长女王氏。
随着这群贵女入宫,宫闱中,盛行了一甲子的平实之风被打破。
细细算来,也就是这个时候,“青凤”初见雏形,随着后宫的失守,出身江南士族的官员亦慢慢占据朝堂实权之位。
“.柳夫人,善育司到了。”引路嬷嬷低声说,打断山月的回想。
山月敛眸,自袖中摸了一个香囊递到引路嬷嬷手中。
嬷嬷笑着推拒:“您是刘幺娘教出来的,自己人,不需这些身外物套近乎。”
刘幺娘,柳家从六司请来的刘嬷嬷。
连,引路嬷嬷也是一只“青凤”。
而她的来历,在“青凤”中,早已人尽皆知。
山月庆幸刚刚未莽撞开口打探,将香囊收回来,垂眸抿唇浅笑。
善育司中轴处,有一坐北朝南的堂屋,其中密密麻麻摆放三十只桌凳,桌子上早已备好笔墨纸砚,桌后坐着统一青色服饰的今届良家子。
山月抬步入内,谨慎抬头左右扫量。
心下“咯噔”,像一块大石,重重砸入深井。
三十张桌凳并没坐满。
最后一排,还余四张空桌椅。
二十六张面孔,清纯的、端庄的、精致的、玲珑的、大气的、灵动的、精明的
年岁不大的良家子,漂亮是她们最基本的底色。
二十六张漂亮的脸蛋里,并没有那张眼睛圆圆大大的、鼻头挺翘的、肤色不算白皙却很润亮的、朝思暮想的脸,属于水光的脸。
水光不在这里。
山月脚下一软,险些砸在阶上。
159.第154章 打探消息
第154章 打探消息
马面裙宽大蓬松,将山月不由自主的趔趄,藏得很好。
“诸位良家子——”教引嬷嬷抬高声量,将所有目光吸引过来。
堂屋四面开连扇窗,亮堂堂的春光灌进堂屋,在少女们脸颊上的细微容貌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微光。
“诸位良家子得幸铨选入宫,前两月已完成四书五经的学习,现习女子八雅,今日邀得正三品诰命柳夫人入司授艺。柳夫人在松江府、苏州府大有才名,如今嫁入京中亦凭借画工崭露头角,便是米要和大家都颇为赞许”
古今惯例,授课之前,先夸老师。
教引嬷嬷猛夸山月一番,紧跟着肃正课纪:“诸位均需提振精神,谦逊谨慎,好好听讲!”
堂中传来几声窃笑。
教引嬷嬷抬头看去:“笑笑笑!谁在笑?!笑什么?!”
堂下瞬间安静。
嬉笑的三、四个良家子,纷纷向中间第二排最中心的位置看去。
山月亦精准地将目光投向她,微微抬起下颌,平静地与之对视。
这教引嬷嬷姓高,六司的七品典簿,专司良家子管教。因昭德帝不喜平民出身的后妃,昭德六年后,宫中便再未进过良家子,遂高嬷嬷偷偷摸摸地在宫中摸了数十载的鱼,如今被拎出来上值,闲散久了陡然来活儿便十分不习惯。
故而,高嬷嬷凡事遵循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这群良家子并不十分管教,见下头安静了,高嬷嬷便一副万事大吉的态度,冲山月哈了哈腰,便预备告退。
“您稍等。”山月声音如常,目光落在空的四个位子上,口吻随意:“今日是有良家子请休吗?”
高嬷嬷顺着山月的目光看过去,好似如梦初醒:“噢,你说她们?”高嬷嬷连连摆手:“不好说不好说——不吉利的,您好好授课,好好授课!”
一副绝口不提的样子。
不吉利.
只有死了,才能称作“不吉利”。
四个位子。
经松江府柳环,送进宫中为良家子的,恰好是四人。
高嬷嬷跑得飞快——从这老货嘴里扣不出真相,贸然打听水光,甚至可能引起“青凤”怀疑。
山月深吸一口气,压低下颌咬紧后槽牙,努力将心绪平复下来,再缓缓抬眼,目光若有似无地从堂中第二排中心位的良家子身上掠过。
这是熟人,文清婉。
历经生死局,如今的她,褪去当日在福寿山角楼的青涩和莽撞,眉眼犀利,亦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而她身边前后左右的良家子,或是肩膀,或是手臂,或是后背,皆有意无意地贴近她——这是依附的意思。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最中心的那个人。
文清婉够狠,短短一月,就混成了这群良家子的老大。
山月脑子里千思万绪,一瞬之间,迅速改变原有打算,给每位良家子分发了一张宣纸、一支笔、一盏墨:“.先试试底吧——你们的家乡,屋宅、树丛、溪流、鸟鱼虫.皆可。”
听到又要画画,文清婉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单手扯过宣纸,执笔舔墨一气呵成。
半个时辰交卷。
四五个姑娘簇拥着文清婉上前。
文清婉眉眼弯弯,笑意浓厚。
面容、妆束,较福寿山精致明艳了许多。
文清婉半俯下身,将薄薄画纸推到山月眼前:“柳夫人,您便是这样打发我们的吗?六司请您里授艺,头一堂课,您就躲懒——叫我们画画有什么用处?我们若是一个个都画得气韵生动、精湛绝伦了,还请您来做什么呀?”
文清婉毫不掩饰她的敌意:福寿山一役,她输给眼前这个蠢女人败得彻底!进宫自然不差,一条青云路,只要肯上进,做娘娘自然尊贵无比,但这路上太陡太险太多未知,就怕一路搏杀上去,最后落个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结局。
相比之下,柳山月的路就明朗舒坦多了。正三品的诰命说封就封,偌大的宅子说住就住,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前程就在脚下,根本不需要自己搏命!更何况,进京后才听说,那位传闻中人憎狗厌的御史大人分明长得俊朗无双、丰神玉立.
她输得冤枉!
她必要在这四方天中混出些名堂来,好好打打这群没眼力的脸!
山月未抬头,目光停留在文清婉的画上,画的水墨,心头杂念太多,素日又未多加练习,较之福寿山的画作相差甚远了。
先前所画的鸟工笔,技艺纯熟,虽有匠气,却亦可从中探听几分灵气。
如今技艺生涩,灵气全无,短短数月,竟已无半分可取之处。
山月神色平静,沉声开口:“怎会没有用处?”
“自古来,下笔见人品,姑娘下笔狠戾,笔稍之间满含仇怨、悔恨、不甘和冒进——将这样的人放在皇城六司太过冒险,恐怕要将宫闱搅得个鸡犬不宁。”
山月抬起头,与咄咄逼人的文清婉平和对视:“待课后,我自会回禀六司,建议将姑娘暂放画院,修身养性、磨平棱角后再作打算。”
画院清苦,与六司二十四所相比,几乎没有入内宫面圣的机会!
这个蠢女人,抢了她的前程不作数,还想彻底废掉她!
文清婉声音尖利:“你休得胡言!只是一张画,你凭什么评判我!“
“东汉蔡邕听琴知杀意,那么为何不能凭借画锋窥探人心?”山月笑一笑:“六司既请我前来为诸位良家子授艺,本命妇便虚担了个‘老师’的名声,为人师者,理所应当可以对学生下论断。”
文清婉双目圆瞪:“你,你,你不过是公报私仇,信口雌黄罢了!”
山月面容上始终挂着笑:“口说无凭?那四位请休的良家子,难道不是姑娘你挑起的风波?”
文清婉冲口而出:“她们自己运道不好,染上了时疫,与我有什么干系!”
终于得到答案。
山月心头如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攥紧,一时间无法喘息!
时疫?
松江府那场疫病!?
去年冬日,松江府及相邻州府大发时疫,是程行郁挺身而出,外加天气回暖,疫病方才消退。
但是,今年冬春交替之际,北方仍有大雪大寒,她自松江府出嫁便耳闻疫病并未消亡,而是一路北上.
水光,水光染上了疫病!
160.第155章 交换是常态
第155章 交换是常态
那场疫病的凶恶,仿佛还在眼前。
消瘦的人、凹陷的两颊、堆在天井下方的尸首单是松江府,便死了近两千人!
宫中忌讳生病,即便是风寒、皮疹此等小病,也要将人移开,草草开副药,能活就活,要死就死,无人再管,饶是品阶低些的妃嫔尚且如此,更何况还在铨选、只是“青凤”棋子的小小良家子?
这等凶险的疫病,若无人医治照料,只会九死一生。
山月心脏刺疼,心尖的疼痛蔓延上脑髓,滚烫的血泪在眼眶后生生打转。
文清婉冲口而出之后,便是后悔:这事本是万不能说的!松江府那四个病得要死了的丫头,是被六司偷偷运出去的——那可是疫病!就算她们没有被染上,宫中知晓后为保万全,近期内也不可能叫她们近身当差!再狠一些,索性将她们暂时打发到宫外去,时间一长,谁还记得她们这群人?
文清婉自知失言,双肩夹紧,向后瑟缩。
满堂二十六个良家子,皆来自江南,其中有多少只“青凤”不得而知,但一定不少。
水光什么时候染上的疫病?如今在哪儿了?是生是死?这么多人,为何只有松江府四人染疫?怎么染上的疫病?是天意还是人为?
太多问题,但不能再问了。
山月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了。
再问,必定引起怀疑。
山月强自压下不安与浮躁,侧眸看向门口,展眉勾唇一抹温和的笑:“高嬷嬷,您来了?”
文清婉僵直在原地,不敢回头看。
高嬷嬷扭动肥臀,面目铁青朝里走。
山月站起身,笑着将文清婉的画递给她:“.铨选的良家子重在德容言工,这位良家子画工尚可,其意却颇为浮躁喧哗,若为六司二十四所女御恐怕暂且难堪大任。”
知情知趣地未再提及松江府染病四人。
高嬷嬷一边斜眼暗恨文清婉,一边面容铁青地认同山月,一字一顿:“柳夫人所言极是,善育司必当严-加-管-教。”
山月抬脚向外走。
文清婉的哭声在身后颤抖地响起。
刚出十二巷,山月贴着墙根顺着来路,越走越快,执帖出禁宫二门,疾风早已等候在此,见山月面色刷白,刚想开口却听自家夫人声音颤得厉害:“去,去,去靖安”
不,不能去那里。
靖安大长公主可没这些人好糊弄。
她一旦露出半分破绽,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山月右手扣住车框,用力到指甲泛白:“去常家。”
常家比靖安大长公主好糊弄一些,山月有把握从周夫人口中诈出她想要的信息。
但宫闱六司之事,若是刻意隐瞒,常家不一定知道。
山月胸口很痛,不知是“牵机引”起效,还是急火攻心,她喉头再次翻涌一口腥甜,眼前漂浮一片白光,身体与精神皆濒临失控边缘——山月右手砸在车框上,十指连心的剧痛才能让人迅速清醒过来。
宽袖翻飞,一封用火漆密好的折信,随动作飘落在车厢——“若有事,可将此信递交给六司当值姑姑。”
山月紧盯着那封折信。
薛枭。
薛枭,和六司,有往来。
“回府,回家。”山月果断开口。
疾风压低声音:“大人并不在府中。”
“他在哪里?”
“天宝观。”疾风没有迟疑。
山月目光如炬:“我可以去吗?”
疾风高扬马鞭,用实际行动告诉山月答案:开玩笑,夫人连侧水畔都进得,连雪团儿都摸得,连大人都睡得,天宝观算个球鸟蛋炮儿啊!
马车疾驰,车帘被风吹起卷角,快速向后退去的街巷、楼闾、摊贩、人群,不知从何时变成了空地、杂草、荒岭与耕田,不多时,窗景又恢复零星的光亮,京师郊外的镇街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幕,天色渐晚,东郊城镇的店铺已零零散散地关门上板。
马车在一处狭窄逼仄的破败道观停下。
疾风极为熟稔地带山月穿行至后门。
门开,大黑犬扑来。
“追风!“疾风低斥:“不得无礼,是咱们衣食父母!”
里面那个是父,这个是母!
山月心慌之余,仍再次被疾风的精准用词所震撼。
追风立刻热情地绕着山月摇尾巴,“梆梆梆”地虐待空气。
疾风拜祖师爷、上香、摸机关、撬地台一气呵成,山月紧紧抿唇跟在疾风身后顺着地道向下走,大黑犬兴奋地跟在山月身后。
“此处.是何处?”
甬道很长,山月的声音像被闷在罐子里。
“开诚布公来讲,这明面上是御史台的暗牢。”疾风沉稳作答。
然后便不说话了。
“暗地里呢?”山月问。
疾风摊手:“难哉难哉,吾亦未可知也。”
山月:那你一副你很笃定的腔调
穿过甬道,便是极高极广极宽的一处地穴。
来往皆是宽肩窄腰的年轻男子。
见了山月,均不由自主地驻足,并将目光探询地投向疾风。
不知为何,疾风看上去十分得意:“非礼勿视!夫人是来寻御史大人的啊!”
原是夫人。
诸位黑衣小哥的眼神突然从探询变成了.敬重?
“夫人安康。”
“夫人长乐。”
“夫人好。”
“夫人大好。”
“夫人最好。”
客套话逐渐失控。
饶是冷静自持如山月,亦颇有些油锅蚂蚁之感。
“夫人。”
一腔清冽低沉的声音自宽阔的地洞中传来。
山月立刻转身,云袖拂在粗糙的壁峭,素色青衣流转,如一团单薄飘逸的云雾。
转过身,便见薛枭大步流星走来。
他自洞穴无尽黑暗的深处而来,着一身玄衣,黑衣绷紧,长而突出的前臂肌横亘在文武袖中,浓眉与长长的眼缝极为适配,菱形唇紧闭着,像卷起的美人蕉青叶。
“薛大人。”山月艰难开口,余光却不自觉扫向两旁。
“他们没有什么不能知道。”薛枭低沉开口:“但说无妨。”
话虽如此,诸位黑衣小哥立刻默契散开,独留二人在此。
密闭的空间中,人的脆弱与慌张,易被放大。
山月声音随着手发抖:“水光,水光没在宫里。松江府送进宫的良家子染上了时疫,如今四人都不知去向——我自己可以查,但时间很紧,我怕来不及。若你能帮我查明,我帮你拿到杜州决堤案的线索。”
薛枭深看山月一眼,片刻之后,撩袍朝外走去。
“在这儿等我。”
薛枭大步疾行:“给夫人煮一碗热汤面。”
161.第156章 四根丝瓜
第156章 四根丝瓜
山月被领进一处干净敞亮的暗室,两支火把被烧焦的木梁架在山壁之上,肆无忌惮地熊熊燃烧。
惟有大黑犬追风跟在山月脚边,脸上的皮褶得一层又一层,看起来像只大黑牛,乖乖巧巧地趴着,左右摇摆尾巴,“梆梆梆”的,快把地上砸出一个三进的院子。
山月头压得低低的,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灰白色的、料峭的地下岩壁。
她脑子里,如今什么杂念都没有,唯有一个念头:如若水光身亡,明日,她便先杀薛晨,再约上常家至靖安大长公主府,傅明姜必定跟随其后。她什么也没有,她只有一把在天桥卖艺时偷来的蝴蝶骨刀。她的蝴蝶骨刀又薄又韧,只需要她使出吃奶的劲,用左手揪住他们的头发,右手则拿刀狠狠抹向他们的脖子,刀尖刺破皮肤,将脖颈中最粗最大最硬的那根经络斩断,仇人的血便会喷洒出半丈高——来几个杀几个,有几个杀几个!杀到现在,她们母女三人用三条命,杀程大兴!杀柳合舟!杀薛晨!杀靖安!杀常家!杀傅明姜!虽遗憾放过四人,但也没亏!
不知过了多久,暗室外,传来风尘仆仆的脚步声。
山月猛地起身,向外奔去,奈何脚下一软,膝盖颤颤打弯,险些飞扑在地上。
手腕被一股劲力拽住后,被一把拉起。
“水光被送出了宫,人,应该还活着。”
声音低沉有力,率先又直接地告诉山月最关心的答案。
山月一声“呜咽”,缓缓低下头,双手捂住脸,眼眶涌上的两汪滚烫的泪意化为澎湃喜悦的泪珠,旺实得从指缝中泻出。
薛枭不自觉抬起手,迟疑片刻后,预备虚空放在山月肩上,以作安抚。
“那个死丫头,现在在哪儿!”纤弱单薄的姑娘将脸埋在自己掌心中,咬紧后槽牙发出咬牙切齿的低斥。
嚄,强者不需要安抚。
强者准备算总账了。
薛枭抬起的手停滞在半空:“城东春叶山杏林堂。”
“京师杏林堂专司女患,由六司中的药医司辖管,宫中的女侍医为宫里主子看病前,需先在杏林堂内习艺三年“很早之前,薛枭告诉过她!
六司要不动声色地挪人出宫,找个由头将人放归药医司,即可顺理成章送出宫外自生自灭,而杏林堂是六司在宫外唯一的据点——不是杏林堂,就是皇家寺庙寒山寺
“春叶山距离天宝观不远,你若要去,可驭马而行。若是马车,动静太大反而不利行。”薛枭将手垂下:“马,就在观门外。”
山月果断提裙,转身便走。
薛枭停在原地,似在思索什么。
大黑犬追风耷拉眼皮“呜咽”一声,摇头晃脑地踱到薛枭身后,趁人不备,鼻头猛力一拱薛枭屁股。
薛枭一个趔趄,随即抬脚大步跟上。
既出甬道,薛枭翻身撩袍上马,俯下身形,伸出手臂,单手展开掌心。
山月来不及细想,将手递给薛枭,薛枭发力向上一拽,山月飞身入怀。
山月满心是水光,自然不察薛枭将她禁锢于双臂之中,此情此景究竟何等暧昧——女子身形纤长却骨量细弱,蜷在怀中,如怀抱一团晒过暖阳的,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干干净净的温暖气味。
薛枭仰起下颌,深吸一口气,便扬鞭纵马向东北方奔去。
两人一马,没一会儿,便隐没在逐渐静谧的夜幕中。
城东春叶山杏林堂,已距京师很远,恰在山脚之下,因靠近京畿运河的秋风渡口,镇上多是船夫与渔民,所居棚屋低矮且分散。
杏林堂后有一排很矮的泥墙瓦房。
月光之下,山月敛袖敲门。
“咚咚咚——”
门没开,但屋里亮了。
随即听悉悉簌簌的衣角摩挲被子的声音。
在黑暗中,薛枭双手握刀背后,低垂头颅,静默无声,像一个安静的剑客。
山月在门口耐心等待。
等了一会儿,才等来低窄木门歇开一丝小缝,一个小丫头探头探脑地提着灯笼,从门缝里警惕发问:“谁呀?”
“禁宫医药司济民所,前来查人。”山月双手蜷于袖中,心头忐忑不安,声音却异常平缓。
话音刚落,便听里头的小丫头兴奋的尖叫:“宫里来接我们了!宫里接我们来了!姐妹们!起床!穿衣!准备迎接泼天的荣华富贵!”
山月:?
薛枭:?
小丫头因太过兴奋,拿着灯笼乱舞,人在窗外,便看屋内烛光频繁闪烁,气氛十分激情亢奋。
山月疑惑回头,与薛枭遥遥对视。
黑夜迷蒙之中,身形颀长、一身黑衣的男人动了,单手将剑鞘收起,抬脚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山月身后,目光看着那微阖、露出一条小小门缝的木门,喉咙溢出三分轻笑:“水光妹妹因患时疫而被送出宫来——如今一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薛枭话音刚落,木门便被十分没有戒心地大大打开了。
四个匆匆忙忙梳好头、穿好衣裳,呆呆愣愣抱着大包袱的小丫头,排成一排站好,齐刷刷、水灵灵地充满期待地看着来人,像一溜快乐却愚蠢的丝瓜。
贺水光是从左向右数第四根丝瓜。
她眨了眨眼,看门外站着自家阿姐和一个黑衣劲装的高大男子。
贺水光面露狂喜,却立刻脖子一缩,心头闪过万千个不好的预感。
在发怔和发颤中,贺水光选择了发癫:“柳夫人!您怎么来了?您是来杏林堂瞧病的吗!?”
薛枭默默将头偏转一旁:今晚,有些水光,是要被揍的。
山月目光落在水光身侧的三根丝瓜上,眼神不定,并未立刻答话。
贺水光继续怂着脖子,转身赶人:“不是六司来人,认错了.我同这位夫人去瞧病,你们去睡。”
三只丝瓜有些失落,却也没抱怨,像希望落空的小狗,耷拉脑袋抱着包袱,打几个大大的呵欠,拖着步子往里走。
待三只丝瓜走后,贺水光探头关了门与窗,带山月与薛枭到僻静檐下,见四下无人,扯着山月的衣角,嘟了嘟嘴,大大的圆眼眨巴眨巴着便红了眼眶:“姐姐,我好想你”
薛枭眼见山月绷紧僵直的脊背瞬间软了下来。
薛枭:?
说好的,有些水光要挨揍呢?
162.第157章 生存之道
第157章 生存之道
脊背是软了,话却还在硬硬地负隅顽抗。
山月埋着头,手撑在墙壁上,声音压低成气音:“我叫你在松江府好好过日子,你背着我跑来京师!跑来就跑来,竟还胆大妄为地走通柳环的路子!柳家是什么好东西呀?你敢算计柳环?若是被柳环发现你我关系、进京目的,你有几条命丢的!——”
想到一屋子傻乎乎的小丫头,山月喉咙的话滞了滞。
柳环也真是个蠢货!
冒着得罪赵停光和金陵府的风险,硬生生抢下金陵府铨选良家子的名额,从一整个松江府甄选——结果,就精挑细选出这么四根傻呆呆的丝瓜!
隔着千山万水,山月迁怒扶不起的柳阿斗,挨着墙低骂一声:“便知柳环无用.穿上龙袍都不像太子!”
一旁的薛枭默默低头:.骂得实在很没有道理。招揽上这么四个姑娘,柳环高低也算个受害者。
迁怒完旁人,山月仍想继续骂妹,却见水光含着下巴,嘴巴嘟嘟,眼神朝上,泪眼婆娑地定定看着自己。
像一只好不容易找到家的漂亮小狗。
没有一个人舍得骂吃了苦头的小狗。
山月轻叹一声,刚才第一眼就觉得水光瘦了,如今离近看,以前圆润的下巴变成了小巧的尖颌,脸上嘟嘟的像桃子一样的面颊也不知何时褪去了肉,将与母亲类似的圆融的额角与颧骨突显出,惟有一双圆圆大大的眼睛没变,泪意之下盛满了委屈来——嗯,不带丝毫个人情感,自家妹子在那二十六名形色各异的良家子里,相貌绝对可拔头魁。
“疫病.他们说你染了疫病”山月伸手将妹妹揽进怀中,像拥抱失而复得的珍宝:“如今看起来虽清瘦了几分,但总算健康。”
许是宫闱斗争的手段罢了?
一众这么多良家子,若真是投疫,也不怕一传十、十传百,玩了个鸡飞蛋打?
或许只是嫉妒引发的构陷?
“是染了疫病!”水光敏锐察觉到阿姐彻底软下来,“嘿嘿”笑了几声,翻了个身,拿脑袋蹭山月脖子,放开了撒欢儿:“我们恰至畿州,在官驿碰见了镇江府和苏州府的车架,隔着车窗问了个好后,浣娘就病倒了,跟着是元元,然后是小白——后来,我们才知道浣娘与镇江府的良家子原是表姐妹,她表姐偷偷送了块儿绢帕给她,我估摸着症结多半就在那块绢帕上!”
绢帕不绢帕的另说。
山月的重点在水光的身体,蹙眉:“你呢?你未曾生病?”
水光摇头晃脑,圆圆眼透露着得意:“所以说吃屎都要赶头泡!我在家里不是生过一次病了吗!?”
生过一次病?
松江府那次!?
全城的疫病快要消除之际,水光突然病倒那次!?
“医经里素有记载,若染过一次时疫,至少半载至多一年,多半不会再染第二遭。我既患过一次病,这才过去多久?我必定是好好儿的——”
水光抱着姐姐不撒手,就差把脸塞进姐姐头发里。
薛枭晓得自己拧眉,但他控制不了:要不要他去买一瓶浆糊,把这两姐妹粘起来呀?
水光像骨头断了,整个人挂在山月身上,语气傲娇又得意:“我虽是好的,但我不说!我怕旁人知道我没染病后,还出主意来整我,我便索性跟着大家伙儿来了这春叶山的杏林堂。”
山月与有荣焉地夸张赞扬:“真是个聪明光光!”
薛枭:.他必定终其一生行善积德,换得山月一句“聪明鸟鸟”。
水光:“嘿嘿嘿——”姐姐表扬收到,顿时充满力量!
“那群人必是想致我们于死地的!”水光道:“这处的杏林堂因地处山脚,距离码头很近,但离镇街和农户都很远,寻常极少有女患来瞧病。”
这是自然。
船上,怎么会有女人?
这群船夫生怕女人的葵水,掀翻了他们宝贵的船只。
水光继续道:“所以这里早已荒废掉,只有一个很老很老的嬷嬷守着,什么药材都没有,他们就想把我们丢在这里置之死地!我们到这儿时,浣娘已经不行了,眼睛都散了,见天说胡话,我翻箱倒柜地找药没找着,万幸找到了几根银针,先针灸上把命吊住再想后招。”
“当时,程二哥治时疫时,用的就是金针止吐,药材辅助的方子,我手上没有药材,只能寄希望于这三个姐妹够壮实,待不吐了依靠自身的储备可慢慢恢复。”
水光喜上眉梢:“万幸!这三藏了一肚子贼肉,扛摔打!——竟都吊着命活下来了!”
山月:.王二嬢一语成谶,生了病,有肉掉肉,没肉掉命.
不对。
有哪里不对。
山月觉得错过了什么,思索片刻后,眉头紧蹙:“没有药材意味着不能卖药,没有女患意味着没有病人,不能出诊卖药意味着没有进项。我相信六司将你们甩到此处时,是将你们身上的值钱物件儿搜刮干净了的——你们吃什么?靠什么活?!”
山月话音刚落,街角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嚣。
薛枭反应极快,单手作砍刀状将烛火灭掉,杏林堂的街巷瞬间恢复原有的黑暗寂静!
薛枭迅速扯过山月,如一头猎食的豹,挡在两姐妹身前。
山月屏息静气。
水光却如梦初醒,才发现姐妹局怎么多个男人?
黑暗之中,水光扯了扯山月衣角,瞪大圆眼,五官皱成一团,小小的食指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薛枭,跟姐姐做口型:“这是谁呀?”
山月:?你刚刚没看到他吗!?
山月来不及回答,便见不远处走来两个醉醺醺的身影。
两个醉汉,东倒西歪地缠着地上对方投射而下的影子。
“听老哥我的没错!咱这春叶山虽然小,没妓馆,但有好东西玩儿——这儿!就这儿!这杏林堂!知道杏林堂吧!?朝廷的女医!女!医!女!”
左边的黑影像个老叟,后背躬着,勾肩搭背地把右边的黑影往里拽:“女的!兄弟!女的!跑船多久没见过女人了?啊?”
163.第158章 都杀了!
第158章 都杀了!
山月听这污言秽语,蝴蝶骨刀从右手袖中滑落,眼眸中升腾起浓烈的杀意,迅速侧首凝眸问妹妹:“可有多次这样的骚扰?”
水光怔愣,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我,我没.不是”
另一侧,右侧的黑影,趁着醉意和酒劲,在怂恿下,迫不及待搭上木门把手。
里屋好似得到信号一般,“唰”地一声将木门打开了一条小缝,黑影急切地侧肩,企图向里钻,嘴里嘟嘟囔囔地叨着什么不怀好意的脏话。
里屋传来弱女子无谓的抵抗与拒绝的抽泣。
薛枭愈是暴怒,声音愈沉,如今声线快要低至地底,气音凝成三个字:“狗杂碎。”
话音落地,薛枭指节弯曲,单指推动刀鞘,寒冽的刀锋闪过冰冷的杀机。
薛枭挥剑而上之际,一个小丫头从后罩房窗户轻手轻脚地跳出来,踮着脚尖缩在墙根下朝黑影靠近。
小丫头的影子投射在红砖墙上,狗狗祟祟的,像个贼娃子。
小丫头在距离猥琐黑影半丈处停下,双手一挥,红砖墙上陡然出现了一条长长、粗粗的木棍!
等等。
木棍?
薛枭立刻收剑,借墙根利落登跳,侧转了身形,避免剑锋误伤旁人。
红砖墙上,小丫头的影子,动作快准狠!
“砰!”
棍子一下砸在那黑影的后脑勺!
黑影一僵,随即趴在墙面,像条昏迷的泥鳅似的向下滑。
紧跟着这小丫头把棍子一扔,驾轻就熟地从醉汉身上扯下一个布袋子,把袋子翻个底儿朝天,碎银子、铜钱“骨碌碌”洒了一地,小丫头捡了里头最大的一锭碎银丢给醉汉身侧那个佝背的老汉:“老赵头,这个月第十个,春儿说的,凑满十个,多给你一锭小碎银子,你拿着啊——”
指甲壳大小的银子,在空中抛出条短暂的弧线。
佝背老汉一把伸手攥住,早看不出酒醉的形容,弓着身笑言:“.魏大夫客气了,都是老叟该做的,这厮还是脱了裤子扔码头上去?”
“这赤佬衣裳一块脱掉——”小丫头嫌弃地踢了踢瘫软在地的泥鳅:“刚他差点摸到浣娘姐姐的手!”
佝背老汉连声应是,趁着夜色拖起醉汉的双腿朝南边去。
小丫头熟练地蹲着捡钱。
十分快乐。
从她哼唱的歌声里,就听得出来。
“一个铜板、两个铜板、三个铜板,嘿嘿嘿;四个铜板、五个铜板、六个铜板,嘿嘿嘿嘿。”
声调快乐,非常符合平地捡钱的调性。
山月:?
山月僵硬地扭过头,看向水光:“这就是你们搞钱的路子?”
水光肩一耸,头一缩,嘟嘟嘴,嘴唇子水灵灵的,声音无辜又委屈:“.啊——”
“这醉汉明日醒过来怎么办?不怕被报复?”山月不可置信发问。
“他们都是船夫,在码头停靠通常不超过一日,他没有时间来找我们麻烦.而且杏林堂归禁宫六司辖管,他心里存着坏心,就算吃了亏,也不敢声张的。”水光声音软软的,柔柔的,还是像只小狗,像只蹦蹦跳跳的快乐小狗。
“万一打死了呢?!”
“小白家里是杀鱼的,练的童子功,她一槌头下去,鱼只会昏迷,不会死,若是死了,鱼肉就不嫩了。”
山月:.怪道觉得那醉汉昏迷的样子,像条泥鳅呢!!!
“那个驼背老汉呢?若是他见钱眼开,或是个墙头草,你们怎么办!?”山月继续问。
水光眨了眨眼,声音糯得像糍粑:“不会的不会的,我给他孙女瞧病,每十日都要去施针的——老赵头人可好了!”
人很好的老赵头,正在隔壁的街巷,龇牙咧嘴地剐醉汉的裤子。
山月眼前一阵眩晕,快要没站住:“这么说来,你们还真是人尽其用,万无一失呢?”
水光“嘿嘿”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有精进的地方——浣娘哭起来有点假,若来人没有醉得很厉害,分辨得出来她不是真害怕。”
山月:.“没有叫你反复推敲、精益求精!!”
薛枭别过脸去,嘴角比刀鞘还难压:这两姐妹,大的像坨冰,看着又疯又狠,实则凡事讲原则、有底线;小的这个,像团火,快快乐乐、机灵天真,实则藏着没心没肺的狠戾。
被长姐一吼,水光十分识时务地将头再一缩,圆溜溜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声如蚊蚋:“他们活该的呀我们才被流放到秋水渡,就有船夫来扰,我们一合计,人总不能被饿死吧?便想了这个招儿——劫下的钱,我们也没胡,老赵头孙女得吃药、邻村的王寡妇也要吃药、街上的黄婶子家两个小子要喝米汤这些船夫仗着来去自如,无所顾忌,那我们凭什么不能反击?他们来扰我们,就该留点钱来赔罪呀!我留着钱也有大用处的!”
山月想起留给水光的钱,全都变成了二嬢她们上京的盘缠。
山月不禁抚额,有气无力:“.你有什么大用处?”
水光闷了闷,眼珠子一转,没说话。
“既因时疫未入宫,如今便在宫外好好待着,这等营生——莫干了!”山月语声疲惫:“若你们计划中间出一点点小茬子,后果不堪设想!你若想行医,也正好趁着这秋水渡的杏林堂把行当做起来——”
“我要回宫。”
水光这个声音不软了,脖子也不缩,肩膀也不怂了,一开口截断长姐的话,语声坚决:“我攒着钱就是为了打通路子,重新进宫!“
“你进宫究竟要做什么?”山月是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我要进宫做贵妃!”水光坚定得如同一块磐石。
山月看她不像看磐石,像看天外飞仙踹下凡的陨石:“你说什么?”
“姐姐,你说过,我们的敌人很强大。”水光目光灼灼,两团火熊熊燃烧:“有公主,有勋贵,有高官——我想过了,就算我一手杏林医术把皇帝从鬼门关拉回来,将他们一网打尽也是不成的!我得努力!我当了贵妃,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山月一滞。
光儿呀,你至少得当阎王爷的贵妃,才能随心所欲改生死簿啊!
164.第159章 那是胁迫(已替换,大家可以看
第159章 那是胁迫(已替换,大家可以看了!!!)
水光捏紧拳头,双目放光,看向远方:这个人生目标,她琢磨了很久欸!她若是男儿郎,她可以寒窗苦读求取功名,若实在脑袋瓜子不灵光,那她还能北杀鞑靼、南撼倭寇,披甲上阵肉身成圣!再不济嘛,她就做生意,做成巨贾,做到朝廷找她借债,做到兵马草料都从她腰包里掏.
大概只有做到这个程度,才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她能做。
她觉得她有这个本事!
她有这个本事,但没这个条件——若她是男人若她是男人,是个强壮的、有力的男人,那个夜里,娘和姐姐也不至于为了保全没用的她,一个死一个逃.
水光拳头捏得更紧:但她是个姑娘,她只能有什么牌打什么牌,汲汲为营不磕碜——既然世俗将姑娘拘在框里,那她就通过拿笔的人,重新画一个框!
框画完,仇报完,心结放下,她才能去过好日子。
水光雄心勃勃,挺直腰杆,就像一头即将冲锋的土匪,也像一条冲天生长的丝瓜状元,带领着二丝瓜、三丝瓜、四丝瓜干翻秋水渡。
山月紧紧抿唇,低垂下眉,收敛起情绪与盘算。
水光带着阿姐,绕着后罩房,看了看矮屋布局与破了一个洞的低墙,又看了灶房与种菜的畦地。
山月看灶台上两把蔫气的菜叶和藏在米箱底部、宝塔状搭建的五颗珍贵鸡蛋,叹了口气:虽然饭都吃不饱,但志向很远大,真是一条好高骛远的丝瓜。
“你们敲诈的钱呢?”山月问。
水光拖着姐姐的衣袖,满不在乎地拖着声音:“从翕县买了点药,刚把药柜填了一小半。”
山月伸手摸了摸水光毛茸茸的脑袋瓜,安顿一番后,趁夜色上马回城。
水光揪住姐姐衣袖,双眼在翻身上马、正襟危坐的薛枭身上,里里外外打量一番:刚忙着应付姐姐和阐明理想,没来得及清算他!
“那个,就是薛御史?”水光的语气算不上友好,装都不装了,夹不住一点儿,粗粗的声线暴露无疑。
山月没听出来,颔首道:“便是薛御史。”
“看上去也没有三头六臂嘛——”水光眼皮子一翻:她特烦这薛枭,从听说姐姐嫁他就开始烦,进了京,听到了薛枭的传闻则更烦——暴戾、凶狠、亡命,疯狗一条.谁会喜欢疯狗呀?
她刚入京,一连几天做梦都梦到一条狼狗在啃姐姐的肉,吓得她恨不得今天爬龙床,明天当贵妃,后天就下旨姐姐和疯狗和离!
山月笑了笑:“都是一样的人,吃同样的米,薛御史是个好人,你莫要听信了坊间传闻。”
水光撇着下巴看薛枭,眼皮子翻了又翻,隔了良久才低低“噢”了一声:“若是他打你,你告诉我。”
山月笑:“你要作甚?”
“我扒了他的皮!”水光怒目圆瞪。
山月展眉笑开,再伸手揉了揉妹妹的脑袋:“行,贺贵妃,姐姐等着。”
态度温和,眉眼舒展。
山月上马,薛枭紧握住山月的手腕轻轻一提,山月便稳稳跨坐于薛枭双臂钳制之间。
山月温柔地笑着同妹妹挥手。
骏马夜奔,马儿刚蹿出低矮的巷道,彻底不见水光的身影后,山月脸色一变,神色迅速沉了下来,声音凝重:“薛大人,我再求你一事,可否?”
薛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嗯?”
“别叫她入宫。”山月声音很低:“无论如何,别叫她入宫。就让她在秋水渡好好做医官,水光与我不一样,她可以去做自己的日子,她的人生不应该被浪费在无意义的仇恨上。”
马儿已出春叶山,四蹄疾奔在山间狭窄的小路,夜风吹拂过耳,山月的声音低沉喑哑,像分茬的水流淌在凹凸不平的石块上。
隔了一会儿,薛枭才开口:“我已经打点清楚了——松江府四人就在原处,仍挂着六司医药所的名帖,明日秋水渡口的船百户会带人重筑围墙和大门,金镞科、接骨科、妇人科的药材也会在近期到位。”
山月双手抓紧马缰,目光平视前方。
风太疾,把眼睛吹得有些发疼。
山月眨了眨眼:“谢谢你”
感谢的话,有些薄。
但也得说。
“费了不少人情吧?”山月想起禁宫侍卫递给她的六司上值姑姑的名帖,压低声音:“虽你与六司有交情,我也知道这些事不是这么容易办的,若是需要银两打点,你尽管开口.‘青凤’处我自当拼尽全力,拿到证据。”
“是费了天大的人情。”
薛枭低了低头,怀中的姑娘发髻向来很是简单,只有一支玉簪将青丝挽起,发髻随着马蹄跌宕,云鬓一上一下地微微散乱开来,露出小小的、玉白色的耳朵。
薛枭道:“确实是天大的人情,但不是走的六司的路子。”
薛枭控了缰绳,马匹疾奔的速度慢了下来:“你可以将名帖拆开看看——我素来与六司没什么交情。”
山月半信半疑地从怀中取出名帖拆开,借着月光一目十行,看完后有些惊异地半回过头看向薛枭——他与六司确实没什么交情!这哪是什么名帖!分明是一折罪状!
这折信上,写清楚了上值姑姑向尚宫何时贪墨、何时中饱私囊、何时草菅人命、何时将小宫女当作自己的“货”送出去——一条一条名目清晰明了!
这不是什么介绍名帖!
是给她的保命符!
若是她有所求,将此折信递给了当值的向尚宫,向尚宫必定将她所求之事平得干干净净——这封信,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啊!
夜色之中,深林之间,薛枭下颌紧抿,目不斜视地一往如前。
山月陡然有些紧张。
山月微微仰起下颌,喉头微动,眸光迷茫地看向薛枭:“那既不是走的六司的路子,那是谁?”
薛枭双臂向内轻轻一夹,声音平和中透着淡淡的随意:“坐好,不要乱动——”
山月转过脸,双手无意识地握紧缰绳。
薛枭也握着缰绳。
大手一左一右,将她的手夹在中间。
薛枭的手,很有力量,是画师最喜欢的:骨节分明、遒劲有力,却修长秀气,不见蛮力,只余清俊雅兴的美感。
山月飞快地眨了好几下眼。
“我直接面圣,寻的圣人。”薛枭的声音,随着风,在身后再次响起。
轻飘飘的,带着四两拨千斤的巧劲。
“什么?”山月惊诧。
“事涉妹妹生死,怎可耽误?我自天宝观出门后,直奔禁宫,递帖面圣,求圣人给我个恩典,查一查六司之中是否有一名唤魏如春的姑娘,若有,是生是死,如今在何处?”
薛枭平铺直叙,语气平淡,像在谈论明早的膳食。
山月攥紧缰绳:“就这样?”
薛枭握缰绳的手向里靠了靠,轻轻颔首:“就这样——并未向圣人透露我们与魏如春的关系,更没暴露你的复仇计划,我什么也没说。”
“皇帝什么都不知道,就帮着你查明告知了?”山月只觉天方夜谭!
隔了好一会儿,薛枭才轻声道:“我与圣人在青越观相依为命了近百日.当时皇三子雍王发痘,皇四子庆王,也就是如今的圣人被送出宫外避痘,不知是宫人不小心,还是有心为之,圣人在别宫走失,误入香山。当时师傅云游,观中独我一人留居,我在野熊口下将圣人救下带回观中。”
朝野上下,全都以为薛枭只是帮圣人做脏事的一条狗!
随时可弃!随时可抛!
谁也不知,他们竟有如此渊源!
山月瞬间想到更深层的含义,无视薛枭让她“坐好”的要求,猛地侧身回过头来,目光如炬:“你消耗你与圣人之间的情意来帮我!”
山月“不听话”,薛枭便彻底将马儿拴停。
薛枭微微低眸,并不开口,只静静地注视山月。
春叶山,林间月。
莹玉上梢头,月白青光缠枝留。
山,月。
山月。
“你”山月惶然无措:谁都明白,这绝非什么银钱、线索、证据,可以偿还的恩情!
薛枭勾起唇角笑了笑:“那是妹妹。”
妹妹,不是“你妹妹”,只是“妹妹”。
“血脉亲缘,骨肉相连。夜闯禁宫若能得到一个好消息,也值得。”薛枭侧了侧头,身形跟着马背起伏,轮廓分明的下颌在月光下竟染上了几分暖意:“你若实在要两清——”
薛枭微微一顿:“那帮我画一张画吧。”
山月眼睫微颤。
“画一张山月。”
薛枭语调轻缓:“就今晚的山月。”
“可好?”
山月身形半侧,胸腔猛烈起伏,艰难地仰起头,正好撞进薛枭晦暗不明的眸光中。
“今天的山月没什么好画的”山月口舌发干,颠三倒四地嗫嚅着:“雾气很大,云层也很厚,月光透不下来,树林便深得发黑,还有鸟儿——还有鸟儿的鸣叫也不够清脆.换,换一张画吧?画祝嗣明的《春景十二夜》吧?我画得很好,十二张画,我给你凑一本册子.”
“就要山月。”薛枭打断山月的讨价还价,眸色很深:“今晚的山月。”
山月一时哑口。
薛枭提起缰绳,马儿再次迈开马蹄。
薛枭声音平和随意:“我喜欢画,但画得不多,不晓得你们画家画一幅画前需要思索多久你慢慢考量构图——咱们家侧水畔还有好几处白墙,一直空着,也不着急这一月两月的。”
山月短且快地再次眨眼。
后续的脚程,便未有延误。
赶在日出升起之前,马儿跑回薛南府。
薛枭率先翻身下马,伸手将山月接下。
山月脚尖挨地之时,胸腔之中猛然涌上一股浓烈的、滚烫的、甜腥的血气!
“噗——”
山月身形猛地朝前倾倒,一汪嫣红的鲜血喷射在了南府门口的青砖上!
恰逢其时,一轮旭日,自东边缓缓升起。
“山月!”薛枭飞扑而上,双手接住那缕脆弱的、如纸般单薄的身影。
165.第160章 雪团在飞
第160章 雪团在飞
天刚蒙蒙亮,薛南府的枣树被一阵疾风吹落一地桃粉色的枣,二门入内,游廊之中,一袭麻布白衣的瘦削男子步履匆匆,单肩背着一只深红枣枝老木药匣,健步如飞自回廊入内.
前头带路的黄栀一边抹眼泪,一边小跑埋头朝里冲。
至正堂,早已候在厢房外的薛枭,一个大跨步跟上程行郁,语声嘶哑,快速说话:“.早上回来时吐了血,是鲜红色的,血量约莫有两个拳头大小,之后晕厥,脉象微弱,脸色泛白,浑身冰凉——”
薛枭一边说,一边撩起帘帐,方便程行郁行走。
说话间已至床边。
薛枭单手拉开床帐,目光便钉在被床褥包裹的、小小的、苍白的那张脸,薛枭语声卡顿,声音里带着强自镇定的惊惶:“一整夜都是好的,许是连路奔波——”
“不是奔波!”程行郁提高声量截断薛枭后言,动作飞快地抬起山月手腕,食指中指准确无误搭上经脉,微阖眸,指腹感知经络走向与强弱:较上次相比,脉络杂乱,甚至有逆行倒施之相!
“可曾受凉?”程行郁问。
“并未。”薛枭答得笃定,山月一直紧紧贴着他,他能够感知山月的体温。
“可曾服用极寒极辛之物?”
“并未。”
“可曾有大悲大喜?”程行郁换了只手诊脉。
“有有!”薛枭目光一沉:“昨夜我们见到了水光。”
程行郁终于松手。
程行郁抬起眼眸,青年人素来柔和敦厚的眼神多了几分凝重,并未再谈病症,却蹙眉问薛枭:“今日是何日月?”
薛枭不解其意:“四月十八。”
程行郁垂头,似在计算什么,片刻之后,探身取出药匣中的银针,取天门、大椎、身柱、天元、劳宫埋头施针。
一刻之中,山月唇色渐渐恢复血色,只见她眉头缓缓蹙成一道“川”字,张了张口,无意识地呢喃:“娘疼.我疼”
程行郁温柔低头,鬓边的垂发散落耳侧,声音异常温和,轻轻地发问:“哪里疼?”
“肚子.”山月闭着眼,顺着眼角砸下一行泪:“娘,肚子,我肚子疼”
声音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天真和懵懂。
程行郁抬头,平静地看向薛枭:“腹痛,需灸关门。”
关门在上腹三寸处,要撩开女子衣衫。
薛枭未有丝毫迟疑,侧身回避:“您请便。”
待程行郁施针结束,接过黄栀递过的绢帕擦汗,看身量颀长的薛枭仍恭恭敬敬地背身立于屏风之外。
“不是疲惫。”程行郁声音极低,缓缓起身:“是中毒。”
侧水畔,窗棂四角关闭,薛枭身形紧绷,双唇紧抿,手握成拳,骨节撑在酸枝木厚方桌案之上。程行郁双手交迭,形容平和地安坐于其对面。
“你是说,山月见过靖安那天就已服下毒汤,而后将一直受此毒钳制,需半生服药?”薛枭声音晦暗不明,阳光自窗棂洒在脸上,恰好落在下半张脸上,眉眼与额际藏于黑暗之中。
“不错,据山月说,服下的药汤名为牵机引。”程行郁头向后轻靠,眼皮朝下:“这几日我翻遍医书,并未找到有关此药的消息,依靠山月的脉象只拼凑出药汤中的几味药材,尚不构成完整的方子。山月那日说若你告朝丁忧,十日后会有第一服解药送来,算算日子就是今天——我却没想到她会因短暂的大喜大悲,致经脉倒施,提前发病。”
薛枭深吸一口气,拳化为掌:“如今可有性命之虞?”
“施针之后,暂无性命之忧。”
“可有解法?”
程行郁:“我需要拿到第一副解药,才可反推毒药,毒药方子现世后,才能配置可一劳永逸的解药方子。”
薛枭来回踱步几许,心下陡生出许久未有的慌乱之感。
“若是你解不出方子,怎么办?”薛枭深咽下恐惧,声线压得极低。
程行郁淡然抬眸:“不可能。”
他绝不可能眼看山月死去。
他可以赌上性命。
薛枭深看程行郁一眼,拱手深深作揖。
将过晌午,便有常家的嬷嬷递帖问安,打着送春礼的旗号送来一个食盒,黄栀恭恭敬敬地接下,眼眶发红,躬身哽咽谢道:“您来得是时候,我们家夫人昨夜就有些不太好.”
二人厅里,黄栀戛然而止,作出一副害怕隔墙有耳的神色,四处打探后才压低声音:“.又是吐血,又是晕厥,特请了松江府的同乡程大夫前来诊治,噢,他也是‘青凤’,原先松江府知府柳大人的下线.请他前来诊疗,夫人这才松快些——如今,就等着您的救命药呢!”
常家的嬷嬷鼻孔快翻到天上去:“既知道发病难受,那就该动作快些!那薛疯狗前日才上书丁忧,咱们配解药不要辰光的呀?就这一碗,还是老身我熬着大夜给你们家夫人煎的呢!”
黄栀一边唯唯诺诺道谢,一边伸手去接常嬷嬷的食盒。
哪知快要挨上,常嬷嬷手一缩,便将食盒往怀中一收,老眼一瞪:“不讲规矩的呀?”
黄栀连忙从袖中抹了一个香囊过去。
常嬷嬷单手掂了掂分量,这才不情不愿地把食盒递过去:“.下回叫你们家夫人动作快点!‘青凤’下的指令,就是天大的谕令!比圣旨还大!比天皇老子的口令还大!她拿出真本事,抓紧着办,别他娘的磨磨蹭蹭推洋工!”
常嬷嬷得意洋洋:“也别想摆脱牵机引,'青凤'给人吃了十年了,还未遇见能解开此药的人!”
常嬷嬷斜睨着扫了这薛南府一眼,这宅子看着还挺大,真是便宜了这群北上的贱民:“这药汤藏着点喝。你们家那条疯狗什么味儿都能闻着,若是被他发现你们夫人的真相,仔细‘青凤’扒她一层皮!”
常嬷嬷骂骂咧咧。
黄栀瑟缩着应是。
待常嬷嬷一走,黄栀耷拉的眉梢迅速扬起,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声。
食盒上层装着六只青团糕点,下层暗格便是一碗汤药。
程行郁以银针点药入口尝了尝,不待他说话,却见一团雪白雪白的鹦鹉自侧厅扑棱着翅膀飞到他肩上,鹦鹉的尖喙使劲啄药碗的边缘:“不要!不要!不要!”
雪团扯嗓子尖叫着阻止。
“此解药,亦是毒药!”
薛枭后背升腾起勃然的杀机:“雪团辨毒,它绝不会认错!”
雪团会认毒,是一直都有伏笔的。
166.第161章 搞到第一副药(上)
第161章 搞到第一副药(上)
鹦鹉雪团着急地蹦着两只爪子上蹿下跳。
薛枭的杀意蓄势待发,他侧头微偏,看常家嬷嬷隐没的出口方向:“这下毒之人是常家,还是靖安?”
山月是被发现了吗?
“青凤”发现了山月与水光的秘密,欲杀之而后快吗?
不。
不应该。
山月伪装得极好,妹妹亦一直隐匿在秋水渡,“青凤”没有探寻真相的机缘,退一万步,“青凤”若有所察觉事出端倪,亦不可能如此果断地毒杀山月——如今,山月在“青凤”的价值,可比一碗鸩毒值钱多了。
薛枭思索之际,程行郁以银针为引,连滴三滴药汤在手背,阖眸轻嗅之后沾唇入喉。
“不是下毒,确是解毒。”程行郁道:“这副药,可解山月现状——”
“厚朴、枳壳、赤石脂顺气,对症经脉倒行;人参、黄芪、白术、肉桂提阳,对症元神消弭;甘草镇静压苦,如此,已有八味——好医不过十三味,药材过多,药性纷杂,反倒冲突。若我未鉴错,剩余五味为砒石、篦麻、朱砂、附子与马钱子,此五味为剧毒。”程行郁甩了甩手背,语声笃定。
他还没说完。
薛枭沉默,等待程行郁的后话。
“但其中毒物运用得极为大胆,而常用八味相生相克,背后之人用药看似无章无法,实则步步机窍、暗生迷障——若我没猜错,五味毒物应恰好可以延缓、稀释上一副药的毒性,而在解毒之余,克性催生中第二种毒性,在体内等待着下一剂药汤的摄入与缓解。”
程行郁偏头看向山月,床榻之间,瘦削苍白的姑娘面目上泛起两团不正常的潮红。
“她需要服下此药!”程行郁一锤定音:“十日之限应为真,若再等,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服下之后呢?”薛枭拧眉:“如你所言,服药之后暂时缓解.但体内莫不是再添新毒?”
“那就再解。”
两副药绝不是递进的关系,而是挑动药性,相互纠缠。
“青凤”手段之毒辣,心机之深沉,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制药之人,必定是位药理亨通的高人。
下药、解药,从根本而言,便是与其斗法。
程行郁唇色泛白,眸光如炬:“那就再解!但如今十日在即,时间太短,我暂时无法从这一剂药汤判断出上一剂汤药的药性——她必须服药,先保住性命!”
薛枭直视程行郁,再骤然扭头看暖榻之上昏迷不醒的山月,顷刻之后,右手执起药汤碗,仰头一饮而尽,左手将帘帐一把扯下。
迷蒙幔帐之中,颀长内敛的御史大夫,小心翼翼地弯腰俯身,将口中的药汤缓缓渡给晕厥中的妻子。
唇齿相依,过渡生机。
男人手紧攥住幔帐,态度珍重而谨慎。
向来温善的程行郁目光迸发慑人的情绪,遽然之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眼前这位位高权重的年轻官员,同他一样,深深地、深深地爱慕着山月。
毒物刺激口腔,薛枭刻意忽视嘴唇残存的柔软,掩饰般顶了顶发烫的右腮,侧身低言:“如果我搞到第一副药汤,程大夫,您能不能尽快析出解药?”
“如有第一副药的线索,自然便捷许多。”程行郁回之。
薛枭回过眼眸,目光落在山月苍白的眉目。
没有那双燃得像火的眸光支撑着身体,她看上去就像一张随时可以被撕烂的纸,脆弱、单薄。
“好。”薛枭目光一动不动,应下程行郁:“我必拿到。”
天宝观中,灯火交错,时隔大半月,御史台佥都御史熊老五再次回到暗牢,内心激昂之情无以复加,扭动肥硕的腰臀,翘着小拇指拍了拍身侧同僚的肩膀:“咱们肯定是上次干得贼好,萧大人才让咱再来!”
身旁同僚,即为出身寒门的姚早正,站在暗牢山壁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地下这群玄衣男子的行进举动,随口应道:“那倒未必,许是不想暴露天宝观的秘密,才又选了咱俩过来。”
熊老五思索片刻:“唔~你说得也有道理。”
姚早正:“.”夭寿!五大三粗的,就别发出这种恶心的声音了吧!
“就是不知道叫咱们来做什么呀?”熊老五幽怨:“自薛大人丁忧,我发现咱们御史台的人走出去,都没有往前儿那般受人尊崇了!”
姚早正再翻白眼:“往前儿也不是尊崇,是大家伙儿都避之不及吧?”
跟躲瘟神似的。
朝中百官,看到御史台出身的官吏,恨不得退避三舍,如躲洪水猛兽。
他寒窗苦读是为了做人上人,觥筹交错、五光十色.偏偏如今这个官做得,比下水渠的耗子还不如!
正业上无足寸进,还好近日托薛枭的福,他在“青凤”中如鱼得水,甚至得到靖安大长公主升官的承诺此番再度被召来天宝观,姚早正着实兴奋了两日——他离薛枭越近,离御史台的机密越近,靖安大长公主就越器重他。
“来了?”
二人愣神之际,御史台五品御史萧珀手夹文书而至,步履匆忙,点兵点将:“你——上次是谁合并的十三道粮道文书?”
姚早正双脚并拢,应声答道:“回萧大人,是微臣。”
萧珀匆匆点头:“那便辛苦姚监察随我来——至于熊大人,就辛苦你在外间帮着处理薛太保的案宗。”
基本延续上次的公事。
果然是缺人了:姚早正暗自思忖。
姚早正随萧珀一路向里走,愈往里走,人愈少,火把却愈多,连续三间凿在地峭之下的暗室都上着硕大的铜锁。
萧珀不露声色地交待:“.规矩,上次你们来已经交待得很清楚了,天宝观的事就留在天宝观中,若是泄密,极刑伺候——姚监察这次过来,是得重用了,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否则便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你!”
姚早正压抑住心中的激动:“是,是!”
萧珀带他停在地牢最深处。
木门紧闭。
萧珀指节叩门,便听里间传来一腔熟悉的低沉男声:“进——”
木门被推开。
木案之后,赫然坐着本该丁忧在家的薛枭。
“薛,薛御史!”姚早正大惊。
萧珀压低声音:“虽是丁忧赋闲,但许多事都离不开薛大人,天宝观是三年前圣人设下的督察所,上查天命,下查污吏,一些朝堂上处理不了的事都交给天宝观来做——你看大堂中的玄衣男子,皆为举人,虽如今皆无品级,但在天宝观任职满五年后可直接走内阁的路子进翰林,起步便是五品。”
这是皇帝培植亲信的秘地!
姚早正瞠目结舌!
薛枭正埋头处理文书,听人来了,并未抬头,转身从左侧的抽屉中取出一沓厚厚的文书丢在姚早正跟前:“.照着粮道的进项支出,分析清楚昭德二十年杜州地区的粮饷情况。”
薛枭又从右侧最底部的抽屉取出一册薄薄的泛黄的名册:“可对照这本册子,好好查一查,看看松江府、金陵府、苏州府等州府是否中间有克扣粮饷、抽取赋税、加重徭役的情况。”
姚早正忙伸手接过。
那册泛黄的文书封皮,写着“昭德元年至二十三年来往进京名目”,封皮之上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青凤蝶,青凤蝶下便是一个小小的“柳”字。
柳.
松江府,柳合舟。
再一思索!
昭德二十年,正是杜州决堤案发生的年份!
薛枭正在暗查的杜州决堤案,已经有了些许眉目——甚至,他竟然搞到了柳家的绝密名册!
姚早正强压下心神,面目之上是一如既往的老实沉默。
薛枭抬头,似是蹙眉思索:“你你是哪里人?”
“回薛大人,微臣陕北人。”姚早正忙道。
薛枭眉头一松,嘴角嗫嚅:“陕北好,离江南甚远”
“——你且好好干,本官因私丁忧,不能出现在朝堂上,只能在天宝观办公,凡事多有不便,故而正是用人之际。你若干得好,便可常驻天宝观,外头的玄衣升五品,你升四品,到时也算我御史台嫡系了。”
姚早正不知心中所想,面上却大喜过往,连声应:“是,是!”
薛枭抬头,打量姚早正:“身体可还康健?天宝观事多冗杂,需一副健康体魄。”
薛枭拍了拍手,一个瘦削的身影自黑暗中走出。
“叫大夫帮你诊一诊,我天宝观不养闲人。”薛枭口吻随意。
167.42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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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第162章 搞到第一副药(中)
第162章 搞到第一副药(中)
诊脉?
姚早正在一瞬间感到诡异。
进入天宝观公差,为何需要诊脉?
薛枭神情淡漠,说完此话,早已将眼神重新移到桌上的文书,执笔舔墨,下笔批注。
姚早正迟疑着将目光移向一旁的萧珀,萧珀亦一脸自然,甚至有些疑惑地回看他,似乎在问他:“怎么还不就诊?”
当街上出现一只野猪,而所有人的反应如常,你自然也觉得“街上有野猪”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
姚早正将手伸出。
大夫身形瘦削,眸色认真,双指诊脉,闭眼静感,隔了片刻,方扭头冲薛枭点了点头。
薛枭行笔的动作顿了顿,随意摆摆手腕,招呼人退出去,手抬到一半又将人招呼回来:“也不是头一回来,规矩都懂,这地儿要紧也要命,干得好不好不打紧,在这地儿混足三年,京师城里你官运亨通——知道为什么叫你和老熊回来吗?”
薛枭年纪不大,上朝时在一众佝背发的老叟中,显尽挺拔飒气。
若非长得一张面若桃的窄面小脸,行进之间,倒有几分武将的杀伐之息。
姚早正比他早三届登科,年纪比他长五岁,二十一岁中进士、二十六岁做正六品御史台京官,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佼佼者,在他家乡陕北榆林的县志里,县太爷后面那一页就是他——但他在薛枭面前,从来只有唯唯诺诺、胆战心惊的份儿。
当然,他直接面见薛枭的机会,少之又少。
姚早正只觉被一股强大的气压慑到无法抬头直视对方:“.不,微臣不知。”
“因为你们两个嘴够紧。”薛枭漫不经心地将笔放下:“上次入天宝观一事,你们只言未泄从,才有了此次调任天宝观的机会。”
嘴严?
姚早正不敢说话,内心却升起一股隐秘的嗤笑:什么不得了的青年才俊!?不过是个自命不凡的草包!自以为的铜墙铁壁早就被旁人摸了个底儿朝天了!
薛枭双手抱胸,口吻平淡:“如今在查的杜州决堤案,事涉万千洪灾亡民,诸人皆道是时任西郊大营校尉的苏矜偷换筑堤石材,中饱私囊,方铸成的大错,甚至在苏家北疆大营中发现了三百根金条和与鞑靼的密信,苏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全部赤足扣押回乡,至今,无一人存活。”
姚早正双肩内扣:“微,微臣对此惨案,略,略有耳闻。”
薛枭示意姚早正打开那本泛黄的、画着“青凤蝴蝶”的名册:“这么些年,本官始终在暗查此案,终于在前年查到昭德二十年,松江府、苏州府、金陵府等五府不约而同加固了运河河堤,杜州决堤后,松江沿岸毫发无损——这本册子是本官自松江府柳家得来的,依据本册记载,昭德二十年间,松江府向京师崔家、靖安大长公主府及赵停光等处运送近五十箱白银。”
姚早正面孔极为老实,语声迟疑:“武安侯?靖安大长公主?一个驱虏英雄,一个从龙之功.咱们要查他们?”
“所以在未胜券在握时,嘴,一定要严。非常严。”薛枭声音发沉:“查案时期,天宝观三日开一次道门,今日已开,三日之后你方可回府探亲,次日返程,其间绝不可向任何人透露你所查之事、所掌握的消息,如有违背,本官不必禀明圣上,可直接处你重刑,你可听清?”
姚早正立刻应是。
出乾堂,姚早正将萧珀拉至一旁:“上月,内子产下甫产下幼子,三日失联恐怕内子惊慌——若方便,能否送一趟信回家?”
萧珀为难。
姚早正神色焦灼:“说来惭愧,微臣与内子素来和睦,府中从未有姬妾陪侍,您若不信尽可以打听。“
萧珀思索片刻后方道:“那你便写明出公差,只能薄薄一张纸,不可多说。”
姚早正提高声量应声,过晌午才将家信送来,未拿红漆封闭,摆明了方便人查验的样子。
乾堂之中,萧珀将信交给薛枭:“我看过了,八列字没说什么。”
薛枭打开信笺,粗粗一扫,将纸丢到萧珀眼前:“.你不该来御史台,你合该做学问,你阴的玩儿不明白——第一列的第一个字,第二列的第二个字,第三列的第三个字以此类推,八个字,你读出来。”
“绝密要事,公主府见。”萧珀一字一顿抬眸,手指向字列:“‘三日后归程’,这个信息不用遮掩,直接明明白白写得很清楚!”
薛枭勾唇一笑:“送出去吧——给她时间找药、煎药、熬药。”
三日之后,姚早正与熊老五出天宝观,进京师内城后,二人分道扬镳,熊老五翘起兰指打呵欠回家,姚早正飞速回府,净身换衣后方直接自后门出去,不敢乘车乘轿,靠两只腿奔到禁宫外侧的参天巷,于靖安大长公主府外三声叩门,见四下无人,自偏门偷偷入内。
长话短说,但声情并茂,姚早正将天宝观见闻说清道明,直指利弊:“.御史台已盯上您与崔家了!单凭一个册子他定不了您的罪名,况且柳合舟身死已久,人死百债消,他现有的这根线算是断了,但架不住他铁了心要查——江南七府的粮道、赋税、徭役,他全拿在手上!十来个小伙儿夜以继日地查数字、查缺口,他薛枭既已查到崔家与您,自然也会把目光转向您的内务司与崔家的北疆军!”
北疆军,他不知道。
内务司可脏得很!
经不住查的呀!
姚早正身形粗壮,并不是靖安大长公主喜爱的类型。
但好歹他知道见她之前,需换上干净衣衫、好好梳洗头发与修面,故而看上去虽然平庸,但胜在懂事干净。
勉强配得上那碗药。
靖安大长公主妆容精致,肤白嫩润,唇色嫣红,看上去雍容康健,打开手掌,一根一根玉葱一样的手指脆生生地翘着,胭脂染就的指油亮亮的、红红的,将干涸枯黄的指甲壳完全盖住。
靖安大长公主侧眸,余光瞥向身侧的长女。
绥元翁主傅明姜伸手替姚早正斟茶:“姚大人好出息,这么几个月便混迹进了御史台最要紧的位置,能力越大,担子越重,往后呀,还要寄托姚大人帮衬。”
说是斟茶,茶就斟了底儿。
从根儿上,从心头,傅明姜就是看不上这些姚早正。
靖安大长公主双眉一蹙:“斟茶八分满,小时没学过这些个伺候人的规矩,如今为娘的教你——给姚大人斟好,便是有如姚大人得用的同仁,‘青凤’才能好好做下去,江南士族的体面荣光才能重新回到脸上,这马夫江山才能走正道儿、散正味儿。”
169.第163章 第一副药(下)
第163章 第一副药(下)
傅明姜别过眼去,不以为然地抿了抿唇。
“倒上!”靖安大长公主提高声量。
姚早正立刻埋头笑:“不用不用!翁主金尊玉贵,哪需劳动世子夫人呀!翁主给微臣斟茶,是折了微臣的寿数!”
傅明姜转过头去,将手随意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腰杆一塌,整个人便舒服地软了下去。
靖安大长公主不赞同地看了眼长女,随即春风和煦地抬了抬手,身侧的侍女躬身端来一碗黑得发亮的药汤。
靖安大长公主冲姚早正笑了笑:“姚大人您莫怪,小女被我与武安侯世子宠坏了,许多人情世故上都不太通达。”话锋一转:“但她今日不斟满茶盅,还是误打误撞有些道理的——”
靖安大长公主做了个手势。
药汤被摆放在了姚早正身侧。
“这药中有人参、白术、茯苓、甘草、陈皮、黄芪、当归、白芍、熟地黄、五味子、桂心、远志.”靖安大长公主一笑,面目威严中透着几分和善:“是前朝传下来的人参荣养方,是极好的滋养佳品。”
姚早正有些不解:怎么一个诊脉,一个赐药,突然都这么关心他的身体?
“今朝与时俱进,‘青凤’中颇通药理的祝大夫加了几味药,人参荣养方便成了一剂新药,我们称他为‘牵机引’。”
靖安大长公主提及“祝大夫”时,傅明姜伸了伸腰,微侧下颌,颇有骄傲的意味。
姚早正瞅了眼神秘莫测的药汤,陡然生出几分小动物般警惕的直觉。
“古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本宫深以为然。”靖安大长公主始终含着和煦的笑意:“待姚大人喝下这碗药,再帮着本宫潜伏天宝观,本宫自然会更放心,本宫一放心,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自然如洪水一般向姚大人袭来。”
这药,看上去不是什么好药啊。
姚早正埋下头,不知在作何想。
姚早正的迟疑,使傅明姜不悦:“你作甚?叫你喝是抬举你,若不是要重用你,这药怎可能给你!配方抓药就要半日,加姜、枣煎煮又是半日,需得把一整个紫砂壶的水熬到只有这么一碗才算出炉!药材金贵、药汤耗费,你甭要给脸不要脸!”
这么金贵的药材,给你灌下去啊!
姚早正心里头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说,只敢顶着老实相苦笑:“是,是,公主府的东西自是好的,微臣,微臣家中还有妻儿.”
“您放心。”靖安大长公主笑道:“便是赵停光大人、袁文英次辅也是喝过的。解药都给大家伙备着,第一铺十日后,第二铺便是一年后,之后就是五年、十年.您忠心到一百岁,咱们这解药就供给您一百年,您可死不了。”
姚早正仍挂着苦笑。
等了片刻,堂中无人说话。
靖安大长公主笑颜未变:“既姚大人不放心本宫,那便罢了——碧雪,送客吧,往后呀姚大人的帖子该送常家还是送常家,本宫也谢谢姚大人今日带来的消息,姚大人处若有需要本宫搭手的地方,您直管说,本宫能帮必帮。”
说着便有侍女来迎。
姚早正心里闪现几分惊慌:就这样?就这样结束了?像是一场梦?他坐在这儿,关北侯坐在他旁边,关北侯世子爷坐在他对面,公主和翁主笑意盈盈跟他说话的日子就结束了?像是梦破了,他又该上岸了,回到他那平平无奇却一望到头的日子了?
他也是榆林县百年不出的天才呀。
薛枭十八岁考中进士,他也不过二十一就登科了呀!
他马上又要变成常人了吗?!
侍女轻唤:“姚大人,请——”
请什么?
请从往来大儒勋贵的前程里出去!?
回到他贫瘠的过去!?
不,他不干!他不甘!
姚早正眼神重新回到那碗汤药。
“您就喝吧。”靖安大长公主适时叹了口气:“您喝了,您放心,本宫也放心,心在一块儿,力才往一处使,才能搏一个大业啊。”
喝吧,喝吧,喝吧。
大家都喝!
不过是“青凤”拿捏他们的一个手段罢了!
以前他默默无闻时,他想喝,人家还不给呢!
姚早正眼珠子快要掉进这药汤里了。
隔了许久,他终于端起碗来,“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待侍女将他恭恭敬敬送出公主府时,姚早正这才反应过来,靠着砖墙,指头伸进喉咙里“哇哇”地企图催吐。
而在大长公主府中,一道颀长敏捷的身影躲过暗卫的重重监视,直奔燃着青烟的小厨房,身形紧贴墙根,连吐息都放缓,避开一道警觉视线,身影钻进小间,火炉还燃着炭,两只留着底儿的紫砂药壶一左一右地放在火炉旁。
等等。
两只。
身影眼眸微眯,十分迅速地作出决定——将两个药壶中留底的残汤分开装放后,并不恋战,一个跃身便自游廊疾驰而出。
恰好一刻钟,恰好躲开巡回的视线。
甫出长公主府,薛枭沿墙根捉到正努力催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的姚早正,猛然起手,一个手刀砍脖,姚早正翻了个白眼顺着墙根滑落,刚刚触地之际,便被薛枭拎住脖颈,点地飞身一跃,瞬时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砰!”
重重一声。
姚早正砸地。
“熬药的暗间有两只药壶,我不确定是哪一只熬的‘牵机引’,便把姚早正捉了回来。”
薛枭的声音低沉而稳健地响起:“药,他吐不出来了。你是大夫,你把他肚子剖了。”
外行人凭本能出主意:“正好可以借着胃中残存的汤药,好好比对一下究竟是哪一壶?”
说着薛枭递出两只白釉瓷瓶,他将残留的药底分开装进了瓶中。
姚早正昏昏呼呼,闻言猛地一激灵。
等等!
等等!
把肚子剖了!
肚子,剖了!?
把他的肚子剖了!?
有没有可能,有另外一种方法,可以比对药汤呢!?我亲爱的疯狗大人!
姚早正靠生机克制住眩晕,忙低声道:“我,我,我可以尝出味道!不,不要剖我肚子,求,求了!”
169.第164章 你为何不在?
第164章 你为何不在?
山月醒来时,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毛茸茸的白色。
山月眨了眨眼,毛茸茸的白色逐渐变得清晰,从一片模模糊糊的绒毛到一根一根清晰的羽毛。
等等?
羽毛?
山月手肘半撑在身后,刚抬起上半身,就被一根长长的尾羽猛地扫了脸。
山月不自觉放大瞳孔,随即便见一只尖尖的喙和单眼皮的眼睛。
大眼瞪小眼,一人一鸟都很懵。
“山月!”
鸟说。
“诶?”
山月回答。
声音软软的,带着如梦初醒的迟钝。
鹦鹉雪团小脑袋一侧,小眼睛绕圈转,翅膀展开,扑棱棱地飞出幔帐,飞到了目标肩膀,昂起小脑袋,趾高气昂地收起翅膀,小爪子在男人的宽肩上来会踩蹿。
鸟叫:“山月!山月!”
聒噪又热闹。
山月一只手撑在榻上,一只手将幔帐“哗啦”拉开。
眼前豁然开朗。
四面窗棂开着,庭院中那棵歪脖子枣树满枝的粉,粉白的指甲壳大小的枣儿,颠颠儿追着隆春的风,淌进西厢的窗里,在厢房的抬梁中空里打了几个旋儿,落到书桌上。
靠窗,放着一张比臂展还长的书桌。
薛枭正安静地坐在书桌后,与素日干练的玄衣劲装不同,着一身宽松舒适的靛青色直身,侧脸恰在春光下,长长的睫毛顺着下耷的眼睛,精准地避开了挺直的鼻梁,在眼下投射两团光影的阴翳。
薛枭面前铺开一张四尺的净皮宣,执一支中锋狼毫,抬腕落笔,不知是在写,还是在画。
幔帐拉开声音太大,一鸟一鸟都看了过来。
雪团翅膀扇到薛枭天灵盖:“薛枭!薛枭!”
其中一鸟,吵吵闹闹地提醒另一只鸟。
“你醒了?”薛枭转头将雪团从肩上放下,随意放下笔,眉眼低垂,看不出情绪。
山月“嗯”了一声,眯着眼看了看:是西厢房,准确的说,是她的房间,堂中的大书桌,桌上小臂长的笔架挂着长短不一的画笔。
薛枭怎么在这儿?
但目前看来,这不是最要紧的问题。
山月胸口发紧,喉咙和嘴唇略微发干发涩,肚腹皆空落落的,只记得那夜她在府门前喷了口血,神智如游荡在躯体之外,迷迷蒙蒙中醒过一两次,被灌了水和几粒米,她努力睁眼但眼前发白,白光中听到一些哭声——周狸娘那根麻猫儿的哭声最有特色,抽着大气嚎啕哭,“喵呜喵呜”地哭;
还有一些骂声——主要是王二嬢骂阎王,骂得很脏,她百年之后,等她下去,也不知道怎么跟阎王爷解释。
山月埋头蹙眉思索,盘算扒拉了半天,确定:应该是没有薛枭的声音。
“你昏了四日,中途醒转了两次,没一会儿又晕过去,房里的嬷嬷、丫头日以继夜守你,今儿早都有些耐不住了,我便让她们去休息。”
薛枭站起身,神容平缓向里走,端了只杌凳坐到床榻旁边,从一侧的红泥小炉上端下一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砂锅,目光平和地直视山月,语气里带了三分无奈:“是要我喂?还是把二嬢叫起来喂你?”
也是奔五的中年老太了,熬了这么大几夜,正睡得香,被突然叫起来.
倒也不必这样不人性。
山月动了动手肘,只觉浑身发软,“自己可以”的话刚到嘴边又被吞下。
不待山月说话,薛枭的大掌已覆上山月的后背,帮着山月使劲,长臂一伸便将她虚拢在怀中。
隔着薄薄的衣,山月像被灼烧一般。
薛枭顺手扯下床侧衣桁上莲青色对襟褂子披在山月肩上,很熟练地将山月的头靠在肩头。
山月人有些无措,也没什么气力反驳,只能侧着身朝前仰。
“别动——”薛枭声音又沉又重,无奈由三分加重到五分:“别乱动!常家为了立威,刻意晚送了一日药,听说头也是想要给你点教训。程大夫说你经脉逆行倒施过了六个时辰,至少需静养十日,否则经络再次逆行,轻则偏瘫,重则掉命。”
山月身形一僵,跟着便软下腰肢,后背小心翼翼地靠向薛枭。
薛枭熟练地舀一勺稀粥,送到山月口边:“熬的米油,放了盐和,不好吃,但程大夫说吃了好。”
山月张口。
“都知道了?”山月吞咽,声音嘶哑,甚至还觉察出喉咙残存的血腥。
“知道什么?”薛枭眸光不动,手却很稳,又送一勺,好似只喂粥,并不思考。
山月一顿,眼睑下垂,一时间并不知该如何开口。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薛枭叹了口气,却并未让西厢沉默太久。
“这么大的事我不知道,这让我非常被动。”薛枭再送一勺,语声一下子飘得很轻:“你不信任我,让我有些失落.”
薛枭亦顿了顿:“还有伤心。”
山月目光紧紧盯住略有些发肿的手背,隔了一会儿才道:“.喝碗药罢了,没必要搞得满城风雨。”
她本能地想瞒住薛枭,一则不愿他分散精力,二则亦不愿听到薛枭说些什么不该说的、做些什么不该做的——如今风雨飘摇,前有豺狼后有猛虎,他有他的壮志未酬,她有她的血海深仇,就算她感知到了什么,也不能放任自由。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那便不开口。
待她好好瞒住诸人,服下第二副解药。
纵然是死,也是一年后的事了。
一年,她可以做很多事了。
诚如她所想,她想活着,但她也可以去死——如果有价值。
都怪那口血。
山月低垂着头,伸出手摁了摁水肿的手背——呵,像摁水葫芦似的,一摁就是一个凹坑。
“一碗药?”
薛枭一声轻笑,但笑中带着杀意:“我竟不知‘青凤’中有如此技艺深厚的药师,一碗药下毒,第二碗解毒再下毒,与第一碗的毒性交织作用,生成第三种毒,饶是有药方,有药人,如程大夫一般的神医,一时半会也拿不准解药的办法。”
“药人?什么药人?”
“我送了程大夫一个药人,助他试药。”
薛枭开口风轻云淡:“御史台姚早正。
“我设计叫他也喝了同样的‘牵机引’,程大夫也趁常家送药的时间拿到了第二副药,两副药在手,只需要对症解毒,你便可以完全摆脱‘青凤’的控制了。”
山月抬头看向薛枭。
长长的、如水波一样的眼中,包含了许多种情绪。
所以她在迷蒙中,没有听到薛枭的声音,是因为,他在外面,为她想尽办法?
170.第165章 我信因果
第165章 我信因果
山月的直视,薛枭并不闪躲,只是将眼光低低撇下,清冷暗沉的深茶色瞳仁平静且专注地看着山月。
这个场景很熟悉:一年前,他们两个人离得很近,就在柳家的柜子里。
柜子外,是柳合舟,那个老不死的,吊在屋梁上、四下晃动的一双腿。
前者并未有旖色,甚至柜外地尸体已散发出轻飘飘的死味,逼仄狭小的昏黄空间中,他仅是注视着山月脖颈处跳动的青白色的青筋,再一想到这个姑娘兵不血刃地解决掉官居五品的官场油闷子,便有一瞬间地、克制不住的冲动。
思绪万千之中,薛枭突然想起什么,眼睫颤了颤,跟着便主动移开了视线。
带了莫名的委屈和示弱。
山月心头微微一颤,随即胸腔便像有只巨大的手,伸入皮肉与骨头,一下一下地攥紧心脏。
薛枭张了张口,好似要说什么。
山月的心缓缓升起来,渐生出一股警惕:如果薛枭说出口,她便能够直白地、透彻地把话说清楚,避免他,也避免自己生出不应有的后文。
薛枭转了视线,却未说出山月预料的话,反而沿着刚刚的话题继续向下说:“.说到姚早正,国字脸、身材高大的北方汉子,在御史台向来沉默寡言。本以为是个硬角儿,哪知我刀子还没凑近他喉咙,他便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饶,说被荣华富贵一时迷了心窍,求我不要杀他,往后他在‘青凤’怎么干,就在天宝观怎么干,留他一命,他能做活儿、能试药、能帮着天宝观打探‘青凤’的消息”
说的是正事。
不是山月心头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一瞬间,纷繁复杂的心绪,像春日种在湿润土壤中的种子,在山月的心底深处一寸一寸、一节一节向上发芽,细细辨认里面藏了许多的情绪,缓缓呼出一口长气的放松、不用置身尴尬的庆幸、回归正轨的自在隐隐约约,隐隐约约还有些山月并不太熟悉的情绪。
只有无能之人,情绪才会如上山下海般急速波动。
山月轻轻摇头,狠狠将将这颗种子抛出脑海,抛到贫瘠的地里。
“你要用他?”山月亦迅速回归正题。
“一根墙头草,你敢用吗?”薛枭似舒展一般抬了下颌,眸色很冷:“试药可以,别的不行。”
山月颔首:“做人最忌颠三倒四、黑白反复,若他一条路走到黑,倒也敬他是条好汉。”
山月再问:“那你要杀他?”
薛枭眼眸如常:“他该死,但我不杀他,自有因果杀他。所有人入天宝观皆起誓,一旦外泄当诛九族——这是他自己起的誓。”
山月一笑:“我并不信因果。”
若有因果,怎会让这群恶人依旧锦衣玉食、高高在上?
薛枭眼睫很长,微微垂下,便表现出画中难以描绘的光影:“我时而信,时而不信——若善恶无门,那我便不信,我就做他应吞下的恶果。”
选择性信命。
倒是很有道家的风范。
山月喝下稀粥,身上生出暖意,手脚也有力气了。
山月第一时间坐起身来,伸出右手缓缓打开手掌,再缓缓合上。
手很稳,手指也很听使唤,这两幅药不至于伤害她作画的能力。
山月放下心来,侧眸随口问薛枭:“那何时信?”
薛枭挑了挑眉,眸光向下一敛:“此时。”
此时?
山月回望薛枭,不明其意。
不多时,薛枭被落风唤走。
庭院中的枣被风旋儿了另一个方向,穿堂风自北向南地吹拂过厅堂,将书桌上的宣纸卷起一丝涟漪,险些被吹到窗外去。
雪团早已飞到窗边的木架子上,着急得吱哇乱叫:“山月!山月!”
山月注意被吸引,侧眸看去,看到宣纸上有黑黑的一团墨。
山月撑起身形,扶着墙壁与朱漆柱子,缓缓走到窗棂前,用镇纸将那张宣纸抚平镇住。
待看清宣纸之上的这幅画后,山月好似一个溺水之人,无意识地仰起下颌寻求呼吸——她终于懂了薛枭那句“此时”是何意。
四尺宣纸,足有一臂长短。
广阔柔软的宣纸上,只画了一对眼睛。
她的眼睛。
狭长上挑的眼缝,习惯微微下垂的眼睑,冷冽淡漠,眼波流转间暗藏机锋与戾气,如一条吐着信子、拥有漂亮鳞片的毒蛇——沉默、强势、有力、毒辣。
薛枭扮作画工,偷溜入柳府时,也画了这样一对眼睛给她。
她的眼睛。
因果循环,信者永生。
山月紧紧攥住宣纸边角。
雪团在旁边的木架子上,扯着脖子把“山月”二字,变换不同语调插科打诨,愣是这两个字唱成了一曲诙谐的歌:“山月~山月!山月——山月?山月月月月月月——!”
山月:.
山月有些无奈地扯出一丝苦笑。
薛枭素日都唤她“夫人”,他背地里当着雪团,究竟说过多少次“山月”,雪团才学会?
山月心中竟兀地生出几分怨怼:薛枭为何不宣之于口?他为什么不说出来!
他不说.
她又怎么拒绝?
春夏交替之际,是万物飞速生长之时,新芽一天一个样子,儿今日绽了两瓣,明日便已全部盛放,枣盛绽了五六日后,便被一阵急促又强劲的风全盘吹落,随着一声惊雷,枝桠处在一夜之间结了好几个看不清颜色与形状的果子。
万物萌生,山月的身体,在苏妈妈与王二嬢,一南一西的夹击照料下,得以茁壮修复。
不过短短十日,便可从床上起身,坐在游廊中画画了,可谓是恢复神速。
只是苦了京师的鸡。
每日早上勤勤恳恳打鸣后,中午就岔着腿躺在了山月的饭桌上。
每天一只鸡,山月快修炼成黄鼠狼了。
期间,程行郁每隔两日便来诊一次脉,把脉之后并不与山月交流,反而拿出册子,冥思苦想后时而划掉一长串,时而添上几个字,似乎是在琢磨方子。
人忙碌,看着精神头比往日好了许多,目光灼灼的,说话元气也强劲了些。
山月挺高兴的,顺便就分了一条腿一条鸡腿给程行郁:“你吃,你吃,你也吃,试药辛苦了!”
然后,第二日,桌上那只鸡就以极其妩媚的姿态,只余一条腿,搔首弄姿地盐焗在罐里。
山月诧异:“这鸡,怎只有一条腿?”
王二嬢笑眯眯:“薛大人说鸡闻起很香,他也想吃鸡腿了。”
山月:.
黄鼠狼,怎么还有人抢着当?
这几天一直在写细纲!!!
已经盘算到了完结!!!
大家放心看!!!
包好看的!!!
薛枭慕强,山月扶弱,嘿嘿嘿嘿
171.第166章 夫人救我(胖胖章)
第166章 夫人救我(胖胖章)
山月养身期间,原本丁忧在家的薛枭连续特请进宫两次,只为给家妻讨一个求太医问诊的恩典,便是这么个举动,京师城里便传出“疯狗栽了,情窦初开了”“疯狗大人彻底疯了”“疯狗大人彻底狗了”的议论。
有好事者甚至挖出薛枭突然上书丁忧,亦是夫人柳氏在灵堂哭求的结果。
女人受宠不意外,意外的是,女人说话,男人听;更意外的是,这个男人是凶名赫赫的薛枭。
山月迅速被拱上风口浪尖。
热闹之际,关北侯常家周夫人给南府递了帖子,打的旗号是“探病”,实际想干什么,谁也不晓得。
邪恶栀管事提前收拾出宴客的间,叉着腰环视一圈,想了想一头扎进南府尘封已久的库房,翻出一方彩琉石榴童子酸枝木屏风、一樽双耳青玉斛并两张祝嗣明的《春景十二图》桃与杏图,而在《春景十二图》旁还挂着一张硕大的红艳艳的牡丹图,不知画从何人,看着十分喜庆。
栀管事将正堂的间打扮得像一个透露着暴发户气息的老嫂子,金的、玉的、木的都有,还如乱炖一样挂满了附庸风雅的画。
非常标准的庸俗。
栀管事很满意,老练地把掐金丝白釉官窑茶壶转了一圈,壶嘴对准门口:“.您如今受着大宠,就该把张狂显到明处!您放心,我在程家干多少年了?久贫乍富的人,就是喜欢这样的呀!”
山月想起程家满屋的画,真迹赝品鳞次栉比,冬天的雪景图旁边挂着夏天的粉荷,十分混乱,没有章法。
确实对口。
山月想了想,点头认同。
薛枭双手抱胸,靠着门框,眉头一言难尽地紧蹙,却未置一词——虽然薛枭没发表意见,但一连几天,他都没从正堂间路过,宁肯绕着庭院走好大一圈回东厢。
山月憋笑。
常家周夫人来时,见这满屋的堂皇,略愣了愣,一边落座,一边声音清脆:“.满京师都说你得了薛枭天大的青睐,如今看来倒确实不错——”
周夫人手摸到酸枝木屏风上,质地温润,言语间竟带了几分羡慕:“薛家底子厚,百年的世家,库里随便翻翻都是大物件儿,薛太保如今烂活着,薛老大死得早,薛老三是庶出,这薛家主枝的财物算来算去,竟全落到了薛枭手里。”
山月不着痕迹地观察,堂堂关北侯夫人周氏看着这一屋子的东西,眼中的艳羡竟是真的。
应该吗?
不应该呀。
常家两代人都掌着京郊外的西山大营,西山大营自大魏朝建立以来,便是君主最后一道防线,马夫皇帝太宗亲自择选三百军户北迁京师,随着时光慢慢延展,三百军户一千精兵,一代一代地繁衍为如今的一万两千精兵。别的营房或时不时地缺粮少饷,西山大营绝对不可能被克扣军费。
常家很富足,祖上传来的加上这两代人的辛苦,绝不是缺钱的主儿。
不说夫家,说娘家,也不应该穷。
每逢五八十,薛枭会在侧水畔给山月讲解京中局势,说到靖安大长公主,便不能不说她的驸马们:是的,驸马们。
靖安大长公主共有两个驸马。
第一个驸马姓傅,便是绥元翁主与长子傅明伯的生父,昭德朝状元,出身常州府,家中乃家道中落的士族清泉傅家,当时的士族经由太宗皇帝、勤宗皇帝接连打压,许多二三流世家已是强弩之末,家中穷得只剩祖上传下的衣裳、大氅和碗筷,这些是不能卖的,除了不能卖的体面货,家里的金玉、田地等等早就兜售了,以谋生路。
傅驸马家中很穷,但确是做驸马的料——相貌堂堂、身材笔挺、才华横溢,极擅书画,与沈大家师出同门,考中状元后便被年仅十六岁的靖安大长公主招为驸马,朝中领三品虚衔,画作在京中最顶尖的书画廊“观案斋”最高时售至一幅一百三十七两银。
事业丰收,爱情亦不甘示弱。
被招为驸马后,与当朝圣人嫡亲妹妹靖安长公主琴瑟和鸣,第二年便产下长女。
或许人的命数皆有定量,长子傅明伯尚在腹中,傅驸马便撒手人寰,与得来不易的荣华富贵告了辞。
一夜间,靖安大长公主白了一头华发。
第二任驸马,便是如今的周驸马。
傅驸马死后一年,靖安大长公主下嫁时任正六品苏州府通判周行允,同年周行允的妹妹便嫁进了西山大营校长、一品勋贵之家常家。
论起来,靖安大长公主是周夫人的嫂子。
周家攀上靖安大长公主后,周行允一路高升至驸马专属虚衔鸿胪寺少卿一职,周家亦颇受恩惠,在苏州府跃升为一方大户。
照理说,周夫人的娘家,也还算硬气。
至于看着这些金玉之物,这么羡慕吗?
难道周夫人也是“青凤”吗?
但细细分析起来,周夫人与目前已现世的“青凤”,来历大相径庭:比如祝氏,祝彩襟;比如她,皆是出身低微,被“青凤”包装了一套合适的、体面的外装,成功嫁入“青凤”需要的家庭。
周家并不是。
靖安大长公主怎会委屈自己嫁给一只“青凤”?她又怎可能容忍自己与一个出身低贱、家世造假的女人结为亲属——山月推断:周夫人与周行允一定是亲兄妹。
山月将目光移向周夫人身侧的那个小姑娘。
周夫人今日前来,并非一人独往,而是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面容与周夫人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姿容秀丽,低眉顺目。
山月并未着急接周夫人的话,只笑道:“是豫娘吗?”
常家与薛晨的婚书上,女方名为常豫娘。
周夫人侧眸,目光温和宠爱:“就是豫娘。”
山月这才接下周夫人的话:“薛家百年的积攒,怎可能被薛枭一人独吞?薛晨不也是薛家的儿郎?我如今虚担一个薛晨长嫂的名头,便绝不可能委屈豫娘妹妹,待祝夫人大孝一过,豫娘妹妹的彩礼,我必定好好斟酌,发往关北侯府前,一定先给您看看。之后嘛,该怎么分就怎么分,薛枭素来不得薛太保喜爱,除了这座薛家太爷留下来的南府,他什么也不配得——您放心,薛家的就是薛晨的,薛晨的就是妹妹的。”
山月一顿,声音放轻,有种大病初愈的虚弱:“您的敲打,我都懂,我出自‘青凤’,绝不敢忘本。”
十日之药,常家晚送了一日,加之山月大喜大悲,这才气血亏空,险些丧命。
周夫人听山月其言,先是大喜,面上眼眸一飞,藏不住的喜色,叫人不免怀疑她将姑娘与薛晨套在一起,究竟是为了照拂故人之子,还是贪图薛家的家财雄厚?
周夫人再听山月说“敲打”二字,嘴角的笑便有些不自在:“晚送一日,你也莫怪我,我也是听令行事,让我何时送,我便何时送,要敲打也是旁人敲打你。”
就差没把“靖安大长公主”的名头说出口了。
“我知道,我明白的。”山月忙道:“.是我之前同大长公主讲条件,惹了公主不愉,这才给我个下马威——做人呀,要吃一堑长一智,我如鸡卵,她老人家如高山,我是万分不敢再讨价还价了.”
寒山寺中,山月用“声名远扬”去换“薛枭丁忧”。
“青凤”答应归答应,心里头必是不舒坦的,便从给药的时限来拿捏山月。
结果拿捏得人险些死了
周夫人见山月这般懂事,便神色恢复如常,双手交迭在膝上,声音清脆动听:“你既明白就好。”
山月抿唇笑了笑,余光瞥见周夫人身侧的常豫娘不住地侧眸向外看。
山月眼底一转,笑道:“要不妹妹去湖心亭耍一耍?如今天气热起来,可以乘船玩——噢,今日是二十八,二郎君应在北府湖心吃斋守孝,若是有缘分,妹妹还能遥遥见他一面。”
常豫娘期待地看向母亲。
周夫人惊讶于山月如此懂事!
从薛家的钱财分配,到给豫娘出主意每一桩事,都办到了她心坎上!
“去吧去吧——”周夫人同意:“遥遥见一面就可,虽说是世家通好,又有婚约在身,但到底男女有别,自成人后就没怎么见过了,需知礼数、不得胡闹。”
常豫娘欢快离开的身影,彰显了她亦对这桩婚事很满意。
山月眯了眯眼:薛晨.长得倒是极好,完美地汲取了薛太保的儒雅和祝彩襟的清秀,自小长在世家,不说话时很有些谦谦君子的温和。
当然,一说话便看透了他的自私、软弱和怯懦。
间的门被合上,山月这才态度恭顺地温言开口:“周夫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指示?”
约莫是山月太懂事,周夫人此时开口,少了几分从前的倨傲,多了些随意和亲近:“指示谈不上。只是近来京师发生了不少事,我们之间还需内外互通,以免埋着头各干各的,倒成了冲撞。”
山月低眉顺目等待周夫人提问。
“薛枭可是摸到‘青凤’了?”周夫人问。
山月如受惊吓,猛地抬头,声音都不由尖利几分:“什么?!”
紧跟着下意识目光留恋地看向间中最贵的那方酸枝木屏风。
“什么?”山月急切开口:“不,不会吧?夫人何出此言?若是他知道了‘青凤’,我当如何是好?!他迟早会察觉我的身份!到时,什么三品诰命,什么玉盘夫人,什么京师盛宠.不过是过眼云烟,我.”
山月一把揪住周夫人的袖口:“夫人救我!夫人救我!”
172.第167章 我穷啊!
第167章 我穷啊!
周夫人避之不及,山月却死死揪住她袖角,周夫人拼了老命都扯不出来。
山月慌张得跟发疯似的,偏偏如王八咬人,揪住就不松手,根本不给周夫人思考的空间,立刻张嘴问:“大长公主可是知道了什么?”
“没——没呢!”周夫人咬紧后槽牙扯衣袖。
“大长公主还有别的探子!?”
“没,没呀!”
“真没?”
“真没有!”
“那可是‘青凤’着人跟踪了薛枭,从而觉察到了异常?”山月话赶话,飞快发问。
周夫人满心都是她那轻易不穿出来见人的蜀锦缂丝滚边缎料,眼看缎子要被扯破了,尖声惊叫起来:“没,没!面对薛枭,大长公主从来不敢轻易打草惊蛇!——除了你,在薛枭身侧安插暗桩就没成功过!”
山月手一松,滑溜溜的缎子从手掌心溜走。
周夫人拔河拔赢了。
但脸色比死了还难看。
周夫人夺回自家衣袖,垂头看皱得比八旬老太脸上褶子还多的缎面,不由升起一股悲愤:这是自己为数不多拿来撑场面的衣裳啊!金贵得很啊!不能水洗不能熨烫,每次穿完需要丫鬟拿掸子掸灰,再拿到阴凉处阴干.她向来爱惜得不得了!——这死丫头刚九死一生,怎么力道还这么大!
山月一松手,发疯癫狂的样子平静了下来,呢喃道:“那,那,那您怎会这样问?”
周夫人一滞。
本是来套山月的话,如今倒被这死丫头当成根救命稻草使劲薅!
“不过是来探探口风,瞧你吓得!”周夫人生气。
山月方长舒一口气,后怕似的拍拍胸,身形向后靠了靠,语声多了几分亲昵的埋怨:“您可吓死我了!我胆儿小着呢——”
再回望四周:“如今过的好日子,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呀!一想到若是事情败露,这酸枝木、这玉樽、这头面,便再没有了往前呀,日子苦着呢,在苏州府当画工,一幅画三个铜板,初一十五才有肉吃还有被子是不洗的,一旦洗了,晚上就没被褥盖.挨饿受冻,苦得要死。”
山月追忆起过往,声音脆脆的、泠泠的,听上去有股清澈的坦诚。
因出身,周夫人对声音最为敏锐,不自觉随着山月压着嗓子的音调陷入回忆,怅然张口:“是呀,富贵窝呆惯了,谁还舍得回去?往前儿,我们兄妹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一蹲马扎,冰锥子便刺到尾巴骨,则,真是疼得要命”
周夫人陡然回转过来,猛地止住话头,抬头看山月。
谁知,这傻丫头并未注意她说了什么,眼光正在酸枝木屏风上流连忘返,眸光依依不舍,嗯,好像在专注地凝视珍贵的恋人。
啊,昂贵的玩意儿真漂亮。
周夫人一下子就跟山月共情了。
周夫人叹了一声:“既不想倒退,便只能硬着头皮朝前走——今儿个我来探你口风是因御史台姚大人。”
山月视线从屏风收回,歪头疑惑蹙眉:“姚姚大人?谁?”
周夫人仔细观察山月神色。
意外、疑惑、不解.非常真实且迅速的反应。
若这都是假的,那这丫头的演功,能进戏班子当头牌。
“你既不知便权当作无事发生。”周夫人摆摆手,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山月懂事地“噢”了一声,便未再发问,随即着人将门窗四合,凑到周夫人身侧,神神秘秘开口:“.夫人,我手上有门生意,不知您想做不想做?”
周夫人向后一靠,离山月远些,神色不动:“什么生意?”
“卖画。”山月压低声音:“观案斋里的画,价格奇高。若是我没猜错,观案斋是否为大长公主的生意?”
“玉盘夫人”的名声,就是在“观案斋”打响的。
就算不是靖安的店,也跟“青凤”脱不了关系。
关北侯常家的周夫人,在“青凤”中地位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不低是因她兄长与靖安的关系,不高嘛周氏其人所有感性、天真、爱财的特性,便注定“青凤”绝不会真正倚重她——就冲这几次与周夫人打交道便可小觑一二,第一回京师诸人皆对身藏污点的祝氏都避之不及,连祝氏亲子薛晨都轻易不沾边,她反而红着一双眼来给祝氏上香;第二三回,她皆伴随靖安大长公主左右,没什么存在感,更没什么话语权。
再就是今日。
今日这一面,山月已然将周夫人看透。
看透不作数,还需深交——有什么把一个爱财的人和自己绑在一起做生意,更深的交情呢?
周夫人侧头,斜看山月,闭口不答山月的问题,反问:“卖画?卖什么画?玉盘夫人的画?”
周夫人摆手:“你要名声,也得大长公主点头才行。‘玉盘夫人’什么时候出画、画什么画,可都由不得你!”
山月“啧”了一声:“名声够了!妾身都进宫教良家子作画了!只需待以时日,名头迟早能打出来,妾身何必急于一时——要钱!钱呀!妾身的出身您也知道,柳家能给妾身什么嫁妆?薛枭再宠妾身,妾身也不能一直手板朝上跟他要钱吧?一次两次还好,‘感情’这回事一旦沾染上黄白之物,那随着日头渐多,再好的情也被那铜臭味冲淡了!”
周夫人认同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按说她不应穷,可常家的银子,不给她用啊!
她嫁过去三年,产下苏哥儿后,常蔺不知从何处查到了她的身世,大怒之下将所有管家权、钥匙、账簿、对牌全都收走了,还将她揍了个鼻青脸肿,甚至直言“下九流的玩意儿也敢掌我常氏的家!”.若无大长公主拦着劝着开解着,再加之正怀着豫娘,她一早就被常家扫地出门了!
万幸,产下豫娘后,常蔺同人斗狠,伤了根本,再不能生。
她这才夹着尾巴在常家过下去
日子能过,可也分怎么过:她作为侯夫人,一个月有五十两的月例银子,听起来是笔大财,但这是京师!人情往来、打赏下人、买点胭脂水粉,这点钱半个月不到便见了底儿!原本她还能从管家上薅点油水,可常蔺不许她掌事后,她便什么进项也没了,每天都手长衣袖短,体面些的物件儿全靠大长公主接济,日子过得比那些个小官家眷还不如!
173.第168章 我也穷啊!
第168章 我也穷啊!
特别是,如今豫娘要嫁人了。
苏哥儿不怕,是个郎君,他跟他老子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斗狠耍硬、惹事张扬、一点就燃比他老子更甚,他老子向来是一边帮他擦屁股,一边得意“儿子像他”。
苏哥儿有人管。
但豫娘不同。
豫娘是姑娘,又生得像他们周家的人,常家不乐意这样的姑娘,必定是不会给太多嫁妆的。
她捉襟见肘半辈子,但她得为她姑娘拼个前程呀。
周夫人思索片刻:“你的意思是,不动‘玉盘夫人’的名头,还能在观案斋赚到银子?”
山月抿嘴一笑,颔首点头。
“怎么办?”周夫人问。
“您忘了我进入柳家之前,是苏州府的画工了?”山月笑得隐秘:“远近闻名的苏州片,临摹仿制有一手的——前朝流失的名家真迹多如牛毛,我来画,观案斋来卖。出自我手之画,本就真假难辨,再加之从观案斋卖出,旁人又怎会存疑?就算是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周夫人一愣。
山月给她算账:“咱们不画四大家,咱们画北宋的浙派,画唐代的宫廷,画六朝的写意.这样一幅名家巨作,按市价,至少五百两!到时,您七我三,咱们两个月推一幅,您算算,一年能挣多少银子?”
也就是说,她什么也不做,便可到手三百五十两
两个月就是三百五十两,一年就是两千两!
周夫人吞了口唾沫。
山月双手撑在案上,身形前倾,隐蔽的期待显露在外:“这笔钱,好赚的——但关键在,观案斋,您说得上话吗?”
周夫人这突如其来的质疑打了个措手不及:“那观案斋,便是我兄长在打理,我岂能说不上话!”
推断被证实:二人确为兄妹。
山月一笑:“那不巧了吗!瞌睡遇上枕头!”
周夫人再一愣,越细想越觉得可行,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要牵线搭桥,把这丫头的画拿到店里售卖,就能拿到一笔银子,且不用担心这丫头不给她钱——观案斋的账本来就归她哥哥管!
里外里,压根没有坑!
周夫人看山月:“你舍得给我七成?你才是画画的人?”
山月顺势挽上周夫人的手臂:“若没您,妾身再大的本事也卖不出这个价!”山月一顿:“况且,往后呀,还需您多提携。妾身在京师无依无靠的,若大长公主还不信任、不待见妾身,像今天一样差您来试探妾身,妾身可真是只能一头撞死在南府门口了。”
“倒也不是不信任不待见。”周夫人即将有大财落袋,自然笑口常开,顺嘴答道:“只是那姚早正也喝了同你一样的‘牵机引’,十日到了,他一直没消息,既不上朝又不在家,也不知是生是死,大长公主怕他被薛枭捉到后倒戈,进而害怕你暴露”
害怕她也倒戈,更怕她被薛枭迷惑,选择两头骗两头做,若是这样,那这颗棋该杀就杀,该废就废,绝不能有半分迟疑。
话题为什么又回到了姚早正?
周夫人一不留神,话又密了,后知后觉地住了口。
山月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怎么了?”周夫人探头问。
山月拧眉,迟疑道:“.搞不好那位姚大人当真大事不妙。”
“此言何意?”
山月抿抿唇,埋下头:“薛枭自从丁忧后,在家的时间却并未增多,每日都要通过侧门悄悄出府,第三日清晨才回来,每次回来要么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要么是纸墨的味道,且身上的衣裳很潮——京师天气干燥,不可能衣裳发潮的。”
山月一顿,声音压得更低:“我怀疑,御史台有暗室,且此暗室在地下——只有长居地下,衣服上才会扯这么重的潮气!”
周夫人知道御史台设有“天宝观”暗牢:在姚早正第一次进入后,便向靖安大长公主禀告了这个消息。
但经由山月说出来,周夫人彻底放了心:山月没有倒戈,更没有暴露!
周夫人待山月态度更加随和亲昵:“你的意思是,姚大人被抓住后,已被拖进御史台的暗室?——那你为何判断他大事不妙?”
“薛枭待我如常,说明姚大人并未被撬开嘴巴。您说十日已过,他未曾如期服用解药,那.”
山月未将话说完,面目露出几分难过:“若他当真遭遇不测,还望‘青凤’善待他的家眷和后人”
有种物伤其类的哀伤。
周夫人蹙着眉移过眸,只觉山月说得十分有道理,着急将豫娘召回,又同山月告了辞,火急火燎朝东边走,急着向靖安大长公主回禀这个很有可能的猜测。
山月将其送至门廊,眼看常家的马车渐行渐远。
待再也看不到马车影子后,山月的脸慢慢沉下去。
“姚早正的事了结了?”
薛枭不知何时,自门房深处缓步走出,在山月身侧并肩站定,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巷道尽头。
“了结了。”
山月声音很轻:“果如所料,姚早正失踪,靖安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我。”
“周夫人是蠢人,靖安却不是。”薛枭笑了笑。
山月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开口:“她不是蠢人,却做过蠢事。”
“什么?”薛枭问。
“你发现过吗?”山月以问题回应问题:“常家周夫人的声音特别好听,又清又脆,说话间抑扬顿挫,像唱戏似的。”
薛枭眸色一沉:“什么意思?”
山月回过头,唇角勾起一丝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行当很多,但姑娘都要蹲马扎的行当,统共就那么几个——武行?”
山月摇头,自问自答道:“不是。”
“镖局?”
山月再摇头:“不是。”
“军户?”
“不是。”
山月将头转回去,神情专注地看地面微尘飞扬:“戏班子,唱戏的需唱念作打皆通。古来,旦角、小生练功第一条,就是蹲马扎,下盘稳了,唱起来才嘹亮,演起来——才带劲。”
山月在看空中的微尘。
薛枭在看山月。
姑娘姿容清丽,神色平和,言辞笃定,胸有成竹。
“砰砰砰”“砰砰砰”——
薛枭的心脏,正在疯狂跳动。
非常有效率的两章。
解决了姚早正在“青凤”的说法;
山月和周夫人联盟;
暴露周家兄妹的秘密。
小剧场:
薛枭:我慕强是我的错吗?难道不是她太强的错吗!
174.第169章 找替身(上)
第169章 找替身(上)
关北侯常家的辇车,同他家的做派一样,嚣张华丽,大红缎面宝相纹罩顶盖在车上,流苏滴滴答答地打在红色鲜艳的车柱子上,关北侯夫人周氏自薛南府出来,便一路急匆匆,嫌车夫驾得慢,便隔着车帘探身催促:“抽马儿两鞭子!走快些!”
正在东十二胡同大道上,四周人来人往,游摊行人熙熙攘攘
车夫敛起马鞭,小心回道:“回夫人,街上人多.”
“那也算人?”背人处,周夫人尽情展示强势的一面,只见她一蹙眉:“快走,大长公主天黑不爱见客,耽误了要事,仔细我绞烂你的肉!”
周夫人将车帘一把撒下,重新坐稳,一抬眸却见幼女豫娘低垂个脑壳,嘴巴抿着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走快些了,周夫人也有心思关怀姑娘了:“今儿个可见着晨哥儿了?”
“见着了。”小姑娘说话细声细气。
“怎样?好好同娘说说?”
常豫娘别过身子,下巴压进衣襟里,有些不好意思。
周夫人便笑:“莫要这样,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你同娘好好说,娘也晓得后头该怎么做。”
常豫娘细声细气:“也没看清.我在画舫上,哥儿在北府岸上,隔着玉带宽的河,我同哥儿见了礼,遥遥一眼,只记得哥儿眉眼很秀气,同祝姨有五六分的相似。”
这便是满意的。
周夫人放下心来,觉得这桩婚事定得不错:“.等薛枭一死,整个薛家就是咱们的,再待你哥哥入西山大营领千户职,你们一子一女互相帮衬,能文能武,在这京师城也算是能横着走了吗——二十年前,你娘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百年世家的总妇和西山大营的扛把头,会从我肚子里爬出来。”
常豫娘垂着头,两根食指把丝帕都快搅烂了。
周夫人看得高兴。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她虽是下贱出身,却生了两个贵种,往后就算死了,下到阎王爷那儿,牛头马面也要高看她一眼的。
至靖安大长公主府,周夫人交待车夫将豫娘送回常府,便径直提起裙角,迈着小步子沿抄手游廊朝里急匆匆去,还未至,便听戏楼高台唱念作打,又在演《玉壶春》,周夫人敛起裙摆,踮着脚尖踩上木阶,尽力不发出一丝声音。
上高台后,便有小内侍引她入座。
她刚落座,台上最后一句唱词恰好唱完。
“怎这个时候求见?”靖安大长公主斜靠在覃竹垫上,摇动玉骨扇,眼睛还盯着台上谢幕的小生:“.这小生唱得不错。”
身侧的大监躬身上前:“.南曲班子刚进的,今年才满十五,正是好嗓子的时候,特选来为您唱戏的。”
靖安大长公主点点头:“赏他白玉池沐浴。”
大监欣喜谢恩:“是是!”说着便佝着身面朝正台,快速向后退去,直至消失无影。
周夫人佝着头,这才开口:“因刚从薛南府出来,便马不停蹄来求见您的”
“哦?”靖安大长公主开口一个字。
周夫人将在山月处的见闻、山月的猜测、山月的情状抖落了个干净:“.那柳氏心里清楚着呢,如今再受宠,也晓得她只能靠‘青凤’活着,我问什么她便说什么,有实在不知道的,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照她所言,妾身也觉得那姚早正恐怕一早便遭了殃没了命,许是出来见人正好被薛枭捉住,严刑拷打下受不住就去了。薛枭顶多是起了疑心,可手上绝无实证,任凭他千般手段,也掐不住咱们的小辫儿。”
靖安大长公主眯了眯眼,并不在乎姚早正:就算他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说,好好出来了,但一旦失联,便只能放为弃子。
她更在乎山月:“照你这么说,那柳氏是个好的?”
周夫人忙道:“妾身没察觉出她有哪里蹊跷。”想起即将有大财入账,周夫人卯足劲儿说山月好话:“柳氏虽有些小聪明,为人却老实本分,无非是小门小户的丫头在乎名、在乎利,一朝龙在天,凡土脚下泥,以为对咱们有用便作张拿乔,同咱们谈条件如今这九死一生滚出来,她见识过咱们的真章,今儿个一见比前一次乖顺听话许多,说什么都是好,一点儿心气儿都没了,正是得用的时候呢!”
靖安大长公主沉吟片刻后点点头:“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左右她有许多个把柄在咱们手里,假家世、假孕、解药.若之后她又犯了轻浮,就随手丢一个出去叫她吃吃苦头——如今无人可用,暂且先用着吧。”
靖安大长公主慢条斯理摇着扇子。
靖安大长公主身后的绥元翁主傅明姜却勾着红唇笑起来:“关北侯夫人如今本事大,也有资本说人家是小门小户的丫头了?”
周夫人脸上的笑一僵。
“明姜——”靖安大长公主扇子一停,斜眸横去。
傅明姜娇俏地吐吐舌头,眼下的泪痣就像跳跃的精灵,扭动身子向母亲撒娇:“不过是玩笑两句,娘,您别这样——关北侯夫人大人大量,不会和小辈计较的。”
周夫人躬身,面上浮出一抹涩意的笑:“是——是——”
“不过每次看到周夫人,我都会想起鸿胪寺周少卿为咱们登场现唱的模样。”傅明姜笑眯眯的:“脸敷得比女人还白,嘴巴涂得比鲜血还红,水袖一甩,那身段、那唱腔、那韵致,啧啧啧,当真看得出童子功很扎实呢~”
周夫人脸上白了一白。
这么些年了,很少有人再说起他们的过去了。
今天可真是巧了。
被柳氏勾得自个儿追忆了一番,又被傅明姜说得被迫再体悟一番.
周夫人僵硬地扯开嘴角笑:“是是吗?哥哥闲暇时还会为您和公主唱戏呢?真是,真是好兴致。”
傅明姜捂住嘴笑:“是,是好兴致!毕竟他唱一首又没赏赐拿,不靠兴致靠什么?难道靠鞭子抽打吗?”
傅明姜“嗤嗤嗤”笑起来,她身后锦衣华服的丫鬟也憋着笑,歪作一团。
戏班练功,就像马夫策马,不听话时,马会被抽两鞭子,戏班的小练生也会结结巴巴被抽两下。
周夫人脸上顿时青一块白一块。
靖安大长公主觉得傅明姜这番话说得不算过分,半倚在软榻上,只觉天黑后头顶挂着的灯笼很烦人——年岁上去,她就很讨厌夜里宴客。因为灯笼通常都挂在头上,烛光会直愣愣地打在人脸上,所有的沟壑、褶皱、斑纹全都藏不住。
逝去的年华在这如同照妖镜下的烛光下无处遁形,每个人的眼神,都好像在告诉她“你怎么这么老了?”“你好老!”“你好丑!”。
人都会老的。
她知道。
但鹤郎不会。
鹤郎永远停留在了他璀璨的、漂亮的、光鲜的二十七岁。
留下她一个人,努力寻找,这尘世间他散落的影子。
175.第170章 戏子那又怎样?
第170章 戏子那又怎样?
靖安大长公主缓缓阖眸,眼睛闭上,才能在一片漆黑中看到记忆中鹤郎的那张脸:她好想念他啊,想得入了骨髓,想得乱了神智,想得情意迷惘。
有些人,就是一生的劫难。
相遇只有短短三年,却能恋恋不忘一辈子。
鹤郎啊..鹤郎。
所有人都夸那薛枭年少轻狂、精彩绝艳,却早已忘记三十年前,大魏朝也曾出现过一位年仅二十的状元郎,鲜衣怒马,紫衣红,高头大马,招摇过市,挑眉凝笑间万千风流,吹开了江南烟雨蒙尘与岸边垂柳。
薛枭呵,薛枭算个屁,薛枭背靠百年望族,读书考学自有宗族帮忙打理!而鹤郎家道中落,虽出身江南士族,家族却早已是强弩之末,甚至凑不齐他入京赶考的车马销,他只能靠卖画攒盘缠
鹤郎考中状元,诸人皆称“今朝状元貌赛潘安,绝佳绝美”,她便缠着哥哥身侧的许大监上殿看热闹。
许大监将她扮作小内侍,领在身后,她缩在许大监身后,听哥哥坐在龙椅上问题。
哥哥问:“家中几人?”
他答:“家中三人,老母老妪与他。”
哥哥问:“家中一年收益几何?”
他答:“粮稻入口饱腹为百银,衣衫完整保暖为千金,心宽体健无忧为无价。”
哥哥问:“进京易否?”
他答:“并不很易。但万幸有诗书为阶,学问作路,万千辛苦,一步一步,命运贺祝。”
什么人会把辛苦当作命运的祝福?
她从许大监身后探出头来,恰逢他亦拱手抬眸,目光相撞,亦是命运的贺祝。
他叩拜皇恩结束,状元郎的赤红羽翎不知何时被吹落在乾元殿混杂金泥的砖上,她捡起长长的赤红羽翎追了出去:“.傅状元!傅状元!你.你的羽毛!你的羽毛!你的羽毛掉了!”
他闻言转身,见是她,嘴角微微展开,语声温和,略略调笑:“学生双足双臂,自然是生而为人。这羽毛是从孔雀郎君身上借来的,可见并非学生天生天长的。”
她的一张脸唰地从头红到尾。
他却似恶作剧得逞,笑颜愈发深,一边笑着一边后退半步,恭谨躬身,双手合围向她行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大礼:“学生玩笑.公主勿怪。”
还未待她生气,他笑意一收,神色凝重严肃起来:“不过,谢过公主吉言。学生今朝得中状元,必定将如金翎添翼,为忠臣、为良臣、为贤臣,为君上解忧,为万民解难,一路扶摇直上、得观青云。”
她一怔。
还未等她问出“你如何知道我是公主?”,新科状元郎便早已不见了踪迹。
状元郎与公主的故事如戏折一般开了头,美好热闹.戏折却未告诉她,美好结尾之后是数不尽的困难——大魏马夫皇帝太宗开辟新朝时便明确“尚主者不得任要职”,鹤郎与她成亲之后,便被发配至鸿胪寺任闲职,若无使者觐见或外巡使国,他这个鸿胪寺少卿便是个摆设,旁人说起他最大的成就便是“尚了圣人同胞公主”和“状元郎”。
他的一腔热血、满腹才智,被快速消磨。
人,亦越发的消瘦。
他不想怪她,亦不想责怪他们之间的情意,便只能无休止地反省自己、责备自己、怨恨自己,人反复思索便会扭曲,扭曲的人便会渐渐不像他从前的样子.
鞑靼来犯,苏家御敌,死伤过千,他在家中急得团团转:“.苏家不过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军书看过几本?三十六计背得完吗?若是换成自小在沙盘上排兵布阵的江南士族,怎会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我们必定有更好的法子去应对!”
朝中出现贪吏,墨银过两万,他冷笑:“太宗皇帝出身不显,便怕人夺他江山,立下一条一条铁律严规,护佑他辛苦打下的天下——若非他对江南士族赶尽杀绝,朝堂又怎会轮到这些平民坐庄?科举艰辛,贫民考中后犹如久贫乍富,必定在位上大捞特捞,才算对得起这些年付出的艰辛!”
若有同科晋升,他更焦躁:“又一个草根上了台,家中恐无二两书,族谱恐无四页纸丝毫不见底蕴,却步步攀高,根基难扎,恐怕在空中摇摇欲坠!”
他将一切都归咎于太宗皇帝。
太宗皇帝打压士族,才将他从云上一下子拽回泥中。
太宗皇帝不准驸马任职,他才在家中郁郁寡欢,满腹才学不得舒展。
他多好呀责怪的是太宗皇帝,而不是她。
她没有错,虽然她带着公主的原罪,他却基于对她的爱,天然地谅解了她。
不过三四年,鹤郎便在终日纠结与不甘中驾鹤西去,她却隐约有了些许想法:或许太宗皇帝真的错了?或许江南士族兴旺百年,本就是有着过人之处的非凡人?或许他们当政,局面会更好也说不定呢?
她有些天然的血脉优势,而哥哥徐俱圣却是个耳根子软的仁君,她为什么不尝试着接管权力,将鹤郎心心念念、引以为傲的江南士族送上他们原该在的位置?
最初的想法,已不算清晰。
但在想法践行的路上,她却慢慢感受到权力的滋味。
好美。
好甜。
好烫。
她像一个棋手,操纵着每一颗棋子去向他们该去的地方,达到她想要的目的——这竟比令人眩晕的爱情,还让人着迷。
当人有了权力,爱情不过只是一个点缀。
鹤郎已经回不来了,她可以通过权力拥有万千个“鹤郎”,她甚至可以通过权力将她与鹤郎的故事编撰成为一册流芳千古的戏折——当然,故事的最后,只能停留在美丽的贵族小姐与贫穷的状元郎拜为夫妻,从此幸福美满地度过余生。
鹤郎死了,没关系的。
她闭上眼,鹤郎在黑暗之中陪伴着她。
而她睁开眼,“鹤郎”就在她的身边:比如她的第二任丈夫,周行允,他的眉眼与鹤郎一模一样,在戏台上扮作状元唱着戏时,活脱脱的就是鹤郎的样子,说着和鹤郎一模一样的话,看着她,就像鹤郎那般看着她!
176.第171章 肥鸟独立
第171章 肥鸟独立
戏子?
戏子!
呵,戏子那有怎么样!
她有权力!
她可以给他造一个假户籍,再寻一个成绩优良的书生顶着他的名号去考试,考中进士后她给他疏通关系,造一个官身——城隍不过是愚蠢的世人,为心安而造出的神灵!
她凭什么不能为了宽慰己身,而造一个贴合她所有要求的丈夫!?
周行允成了她的丈夫。
而他只有一个妹妹。
孤苦伶仃的兄妹便一起得了道,升了天。
她有了周行允。
但好像还不够。
这世上,似乎还有很多人和鹤郎相似。
这个戏子的嘴巴,和鹤郎一样,那么“赐浴白玉池”。
那个戏子的耳朵,和鹤郎一样,那么“赐浴白玉池”。
扮上妆,谁都可以是“鹤郎”。
而她还是原来的菁菁。
在那个人出现之前,周行允一直是与鹤郎最为相似的人。
那个人凭空出现,更像她记忆中的鹤郎。
不仅形似,而且神似。
忧国忧民忧众生。
跪在她面前时,面容倔强却双眼通红,叫她一瞬间竟失了神——他无需扮上妆容,便像极了鹤郎。
她想让他当“鹤郎”,替代掉周行允的位子。
但他不应允,只说:“我读书数十载,惟有一愿,入朝为臣工,为君忠,为万民仁,为父母孝,为亲眷义。但如尚主,万般皆成空,愿公主体恤书生拳拳之心。”
她瞬时涌上一股生涩的闲愁,又好似拥堵在关窍之间的淤积,在顷刻之间全部疏通,更似横亘在她与鹤郎之间的绳结,在须臾之间尽数解开。
有种复而重生的感觉。
这个人,读书数十载却连秀才都未考中,她便为他请名师授课,一点一点重新教;
这个人,从未踏出过江南之地,从未领会过世间繁华,她便带他见山见水,带他参悟天地;
这个人,高中进士后,她默认他娶妻生子,并许他一边过着安稳顺畅的人生,一边在私密处做她的鹤郎。
好像透过那个人,她看到鹤郎本该有的人生——没有她的人生。
夜色越来越暗,澄黄的火光透过六角宫灯摇曳在嘻嘻闹闹的阁内。
傅明姜同身侧的侍女说着细碎的小话,无非是借由笑周夫人来嗤笑自己继父周行允的出身,话题围绕着“唱戏”“练功”“娈-童”“暖-榻”这些个话展开。
周夫人始终低垂着头,饶是侯府的主母,膝下两个成年的子女所靠,也只敢让眼泪噙在眼眶里打转,而不敢真正哭出声。
傅明姜笑嘻嘻地闹着:“.下一台有请关北侯周氏唱一曲!”
身侧的侍女使劲拍掌。
“拖下去——”
不知何时,靖安大长公主缓缓睁开眼眸。
掌声顿时稀里哗啦地零星不成样。
“拖下去。”靖安大长公主声音加重:“挑动主子犯错的下人,应乱棍打死,吊在府内示众!”
傅明姜身侧的侍女当即膝盖一软,“噗通”一声砸在地上,哐哐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呀!”
靖安大长公主眉头一拧,愈加厌烦。
侍女见求救无望,立刻膝行至傅明姜身边,大哭:“翁主!翁主救我!翁主救我!”
傅明姜嘟了嘟嘴,单手扯回裙摆,却见指甲上的丹蔻色不那么明亮了,便将手指抬起来吹吹后,天真又乖巧地歪歪头:“走啦,下去领死啦——我说我的,我又没叫你拍掌的咯~自己管不住爪子,怪谁呀?”
侍女被两旁的嬷嬷拖走,哭声震天。
傅明姜恍若未闻,眨了眨眼,侧过眼眸,笑眯眯问靖安大长公主:“晚膳还吃人参鸡?”
靖安大长公主语声轻柔:“不吃了,你怀着身孕,需荤素有度,大补的东西不要常吃,到时小孩太大,不好生的。”
傅明姜抿唇笑,眼下的泪痣像一朵雨后的小,听话又顺从:“好的呀,那我要吃虾米炝菜管。”
“吃呀吃呀——你弟弟也从西山大营回了家,咱们一道吃。”
靖安大长公主眸光分给周夫人一丝:“行许也一起?”
这便是天大的客气了。
周夫人藏好哭腔,忙摇头:“不了不了。家中豫苏与豫娘等着,妹妹还需回府打理不便打扰公主天伦之乐。”
靖安大长公主点点头,便携傅明姜施施然而去,走到一半顿了顿:“你既认可那柳山月,便叫你哥哥安顿她做些更得脸的事,咱们手上的棋好不容易有点用处,下棋的人也免不了捧一捧——太医院的事,你做得很好。”
靖安大长公主点出来:“薛枭进宫求医,你提前准备好了王医正应对,免除了柳氏穿帮的风险。你放心,豫娘的婚事,本宫自会当好舅娘,给她备上充足的嫁妆,为她撑好排面。”
没什么比这个承诺更好。
周夫人舒出一口气,情真意切地深深福了身:每次被绥元翁主折辱后,靖安大长公主就会给她一颗枣吃,好像在补偿她什么。
其实不用补偿。
她能在这儿,已经是升了天的鸡犬了,托的谁的福,她心里很清楚的。
傅明姜眼波流转,讥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下贱的人,骨头里面都流着下贱的血,就像狗,就算被人抽了脸,看人手上有骨头又巴巴地跟上来——”
傅明姜一边随靖安大长公主向里走,一边挽着母亲眉眼亲昵地笑着。
“狗改不了吃屎,咱们周夫人改不了爱钱。”回廊之间,傅明姜笑声清脆。
好像在说什么天大的好笑的事。
******
周夫人走后,薛南府陆陆续续递了些帖子前来探望山月,多是江南官员的家眷。
山月晓得,这是她过关了、“青凤”认可了的信号。
山月排着号匆匆见了,本来长起来的半斤肉一小子就随着应酬掉没了。
气死王二嬢。
王二嬢不想山月再这样辛苦,却接到了一封杏林堂的帖子,这帖子不能拒。
谁料,执帖而来之人,恰是那夜匆匆一别的水光,嗯,现任杏林堂从七品司簿魏如春。
火热出炉的魏司簿拿着帖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薛南府的游廊里,拐过亭台,如履无人之境,登上薛家大雅之堂,恰逢薛枭与山月在堂中闲话,便听魏司簿惊天地泣鬼神一声:“姐姐!他们说你吐血了!”
“姐姐!你还好吗!”
“姐姐!啊!姐姐!”
雪团被吓得娇弱的肥翼四下乱飞。
仓皇逃窜中,小爪子慌不择路,紧紧抓住薛枭的发冠,大有肥鸟独立之势。
薛枭翻了个白眼,看脑顶上惊魂未定的肥鸟,有些无语地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每次小姨子现身,他就会变得很可笑.
177.第172章 当官的水光
第172章 当官的水光
薛枭平静地将头上的鸟掀开。
先看山月,山月面容错愕却有不加掩饰的惊喜。
嗯,很好。
再看没什么章法、擅长胡搞乱搞但总是能够莫名其妙成功的小姨子。
水光小姑娘已穿着七品女官服制,头戴乌纱帽,着一身青绿纱衣,窄袖圆领袍,腰间佩革带,脚蹬皂靴,眼睛亮亮的,左眼闪烁着对长姐身体的担忧,右眼闪耀着入朝为官光宗耀祖的得瑟,两只眼睛各司其职,十分和谐。
薛枭转过头去,默默抬高手腕,替小姨子斟了一盏茶。
“湄潭雀舌,请司簿品鉴。”薛枭语声低沉,姿容沉定帮山月斟满后便看向山月,起身告辞:“我去外间回文,若司簿留下用餐,便着落风去天香楼提菜即可,卤水羊腿、炙子烤肉、夹包都不错,司簿难得出来,也可尝一尝京师城最富盛名的豆汁儿。”
薛枭将暖阁留给了姐妹二人。
水光忙捉住姐姐手腕,食指、中指并行摸脉,水光蹙眉低头:“.脉象轻按无力,重按则觉柔软而细小,多见于阳气虚衰或精血亏虚,倒不是什么大问题——等等,单脉之下藏逆行倒施暗脉,逆行之力极度轻微,似乎被什么压制住了,可是中毒?”
山月抽出手,笑眯眯帮妹妹理顺鬓发:“无碍的,已服用了解药,程大夫亦在帮忙配置汤药.你怎么穿上了女官服制?司簿?司簿是什么职务?”
水光抿唇笑,有些得意:“前两日,这一届良家子均得获封,秋水渡亦来了位内监,发了套卷纸叫我们答,考的全是药典,我应当考得最好,加上又救了另三人的时疫,便被册为了医药司七品司簿,小白、元元和浣娘被正式入册为女吏,我官儿最大!”
咋这么官迷。
山月笑起来:“是吗?”
又担心妹妹将被召选入宫。
山月问:“仍在秋水渡任职?”
水光遗憾点头:“是呢,还没进宫呢!进不了宫就做不了贵妃,做不了贵妃怎么吹枕头风?”
做不成贵妃,水光略显焦虑。
但通常焦虑不过两个眨眼,水光便迅速自洽,甚至不用山月安慰,火速把自己说服:“但是!内监说我这七品司簿是秋水渡南北五十里杏林堂的管事,别看只是个七品官儿,我如今辖着两间杏林堂、七个医女呢!”
辖两百间杏林堂,也没听说水光不入宫来得高兴!
山月笑得更盛,连道几声:“好!好!好!”
就在宫外!
在宫外挺好的!
高兴之余,山月有些生疑:册女官并非想象中那般轻松,她入六司授课时,曾听那高嬷嬷说过,良家子入宫并非尽数封妃封嫔,依照大魏律,采选入宫的良家子择优者晋升女官,若无意外,后妃将在女官中诞生,这是太宗皇帝留下的惯例,以免进宫就做了主子,却因不知后宫六司十二局运行规律而被下人蒙骗。
听起来女官哪有这么不值钱,说封就封,还封了个在外头,从来没接受过六司考核的良家子?
期间必有蹊跷。
山月想细问,却见水光伸长脖子,跟只猫儿似的,拿舌尖舔了口雀舌茶。
山月:“.”
这蠢丝瓜,想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遂,山月放弃。
水光舔完,咂摸两下,用心品鉴:“是比老爹的旱烟叶子泡水好喝。”
山月眨眨眼:薛枭最喜欢喝雀舌.贵川一带去年大涝,听说今年全府就共得三两.
“原接到杏林堂的帖子,还以为是‘青凤’埋在杏林堂的钉子前来探听虚实,谁知一看是你?”山月眯了眯眼:“可是‘青凤’寻上你做什么?近日可有蹊跷的人或事?”
水光眯了眯眼,思索半天,老实摇头:“没有——嗯真没有。”
跟着内监敕封旨意而来的,还有几块儿牌子,是新制的“杏林堂”牌匾,上面摁刻六司之首尚宫局红印,再加盖内务监印章,破破烂烂的旧牌子被换了下来便如脱胎换骨,便是秋水渡口的京运司少司也来拜会了那宣旨的内监呢!
简直就是摆明了,六司还惦记着杏林堂,这地儿还是皇家的地界儿,万万没有被弃呢!
新牌子一挂,找事的船员、滋事的混子全都离药堂八丈远!
秋水渡在京师东边,离正儿八经皇城还有段脚程,辖内有品级的命妇不多,故而她们也偷摸给附近的妇女、小童瞧病,给个药方儿的成本就能拿药救命,女人们最好了,今日吃药吃好了就送腊肉、送白、送碗筷、送被褥子、送红薯苗子.主打一个有啥送啥,一口一个“魏大夫”把她叫得飘飘然,这般过着还挺舒适惬意,险些忘了她为啥入京的!
赶紧报仇吧!
报完仇,她就该接着当“魏大夫”过自个儿的好日子了!
“那你怎么过来了?”山月再问。
“薛御史叫我来的。”水光愣愣开口:“说你病了很想我,叫我来瞧瞧你.”
昏迷时,王二嬢说她一直呜咽哭着叫“娘”“水光”“娘”“水光”.
山月放下心来,又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薛枭一直不开口,且日日顶着“结盟”的旗号找她“商议”,“商议”时他要么帮她点茶,要么给她磨墨,便是每逢五八十的京师逸闻讲解,边案上也摆满了糕点、瓜果与茶水有时“商议”晚了,临到饭点,他便顺势留下与她一同用餐。
山月是被饿大的,到孙五爷处才算正经吃了几顿饱饭。
在她看来,一起吃饭是一桩极其亲近的事。
山中的动物,喝水进食时是一天最危险的时光,只有十分亲密的伙伴,才可以分享饭食,暴露软肋,在咀嚼中坦诚相待。
她原以为她不太习惯与薛枭同餐,但大抵是薛枭吃相太好的缘故,吃饭一点声音都没有,且连吃白米饭也能吞咽得很香,山月便隐隐觉得没那么排斥坐在薛枭对面吃饭。
在她不知觉的时候,薛枭正在一点一点入侵她的生活.甚至,越过她,联系她的亲人。
178.第173章 进击的醉拳
第173章 进击的醉拳
她本该恼怒,酝酿了半天,却着实生不出什么怒火中烧的情绪。
好像潜意识已经认定薛枭很靠谱,绝不会冒险做无法善了之事。
这个潜意识,有点危险。
山月再抬眸时,眨了眨眼强迫自己从刚才的思绪抽离,继续道:“嗯你来见我,倒也说得过去,你是柳环送来的良家子,我是柳环送来嫁人的‘青凤’,你过来,旁人就算知晓了也以为是松江府抱团儿——往后凡事务必三思,京师不比山里,每个人都藏着八百个心眼子,一句话要掰成三个意思来听,便是那另三个蠢丝瓜,哦不,另三个女吏也务必做到张弛有度、君子远交,凡事勿要言无不尽,要做到吃饭藏一口、说话藏一句、待人远一寸.”
山里长大的孩子进了京,单纯质朴,叫人很不放心。
山月还想说,一抬眸见水光眼神直勾勾地把她看着,眼睛还在,思绪明显飞了。
不知飞往何处去了。
山月停下,挑了挑眉,快问:“在想什么?”
“卤水羊腿!”水光快答。
山月:“.”
那就吃吧
不待山月拜托落风,落风便拎着好几只香喷喷的食盒进来,山月与水光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水光躺软榻上逗雪团,拿着一根长长的湖边芦苇戳雪团的小爪子。
雪团往哪处躲,水光就往哪处戳。
雪团肥硕却无助地拍拍翅膀,尖着嗓子:“山月!山月!”
山月一边皱眉,一边笑,一把摁住妹妹的脑顶门:“你说弄他作甚?”
水光“哈哈”笑起来:“您别说,这胖鸟跟薛大人有三分相似呀!”
山月看了眼雪团翅膀下快要流出来的肥肉:“.”
薛大人穿衣藏肉,看着精干,后背靠在他怀里时,能感受到遒劲硬朗的宽厚胸怀。
相比而言,雪团就略显肥壮了些。
水光笑靥如,“哈哈”地笑着,眼中流淌着山泉水清凌凌的澄澈和哗啦啦的清脆。
山月不由自主地跟着笑,展开臂轻轻环住水光:“我一面期待你恢复记忆——这样你就可以记起我是姐姐,我终于在这世间还有一个亲人;一面又害怕你想起一切,害怕你哭、害怕你崩溃、害怕你绝望、害怕你被仇恨蒙蔽双眼.”
水光被闷在怀里,说话瓮声瓮气:“我不绝望!我贺水光杀进来了!该绝望的,另有其人!”
山月再笑,又有些欣慰:对于记忆的恢复,水光比她预想当中恢复得更快、更好,比她更能拿得起、放得下,也比她更加坦然和直白,比她更会挣脱仇恨的束缚——她已经彻底变成被仇恨操纵的躯壳,而水光拥有将自己抽离出来、全身而退的能力。
是因为魏大夫和魏陈氏吧?
这两个淳朴快乐的山间乡医,养育着养育着,无形中将快乐的能力教会了水光,给她带来艰苦人生中最坚厚的盾牌。
更漏簌簌下落,门房疾风快步跑进通传:“.晨二郎.北府的晨二郎过来拜会夫人”
薛晨?
薛晨来找她?所为何事?
是“青凤”派遣的吗?
和水光有关吗?
山月立刻将目光横向水光,刚想张口安排,便听低沉一声。
“我带司簿自偏门出去。”薛枭自不远处的游廊大步流星走来:“把薛晨带进来。”
山月果断点头。
薛枭刚走出内院,便见薛晨急促而毫无章法小跑前行而来,猛地抬头却见长兄薛枭亦在内院,当即膝下一软,吓得险些哽住,再将目光移向立于阶上的长嫂,眼光便不可控制地落在长嫂身后的那位姑娘身上。
那位姑娘肤色不算白皙,却像秋天田里的麦子,散发着蓬勃壮实的力量,着一身女官服制,眼波流动,侧着身,正抬着下颌,眼神一动不动地注视打量着他。
薛晨一下子好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来南府内院做什么?”薛枭微微眯眼,语声阴晦不明,却闻得怒意勃发。
“我,我”薛晨忙移开目光,喉头被吓得发颤:“母亲,母亲明日下葬,祝家.祝家想把母亲留下的嫁妆全部带走.我,我.长嫂帮母亲说过话,我,我来求长嫂帮帮我.”
薛枭从喉咙溢出一声讥讽冷哼:“你长嫂怀有身孕,且本也不是什么争强斗狠之人,上次灵堂仗义执言,不过是她纯善温良。反观你,堂堂男儿汉,上不为生母发声,下不敢出头争产,凡事推你长嫂出面,你不是废物是什么?”
薛晨一张脸腾一下红了,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位七品女官,不知从何来的勇气:“我,我不是!我可以去出头!”
“那你便去。”薛枭轻飘飘道。
薛晨面上的潮红褪去,双拳捏紧,却始终不敢抬脚离开。
山月眸光已换成平和的、柔顺的、怯怯的眼神,轻叹一声:“罢了.叫他留下至外厅细说吧?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万一晨弟还有更为要紧之事呢?”
说罢,山月又向薛枭福了福:“那便有劳大人着人将魏司簿送出。”
着人相送,自是不放心。
要是水光有个好歹,山月撕碎了他。
薛枭隔了三丈远,亲将这素日浑无章法的小姨子送到门廊。
马车就在门口。
而小姨子不出所料,果然开始打醉拳。
只见她双眼滴溜溜乱转之后,侧眸问他:“.薛大人,姐姐为何非要嫁入薛家?”
薛枭抿唇并不言语。
“总不能是对您情根深种,情投意合,非卿不可吧?”
薛枭:“.”虽然是打醉拳,但这小姨子,还真是知道哪儿疼打哪儿。
水光眼睛再滴溜溜转一圈:“是因为薛家亦藏有罪恶吧?就像她当日进入程家一样的目的?”
薛枭终于余光扫了扫水光。
还不错,有几分山月的风范。
“是薛晨吗?”水光杏子一样大一样圆的眼睛像猫儿一样:“是不是因为薛晨?”
薛晨山月
他尚且还不知道山月的仇恨因何而起。
但他早已观察出薛晨与山月有着一个共同之处。
“薛晨也怕火。”薛枭言简意赅。
水光瞳孔猛缩。
薛枭抬起下颌,简洁发问:“你为什么会猜薛晨?”
而不是臭名昭著的薛长丰和已经被戳穿真面目的祝氏夫妇?
“眼神。”
水光杏子一样大的双眼圆圆的、冷冷的:“姐姐看薛晨的眼神,和看程行龃的眼神一模一样。”
水光:请不要叫我打醉拳,我是时下最流行的微醺感。
179.第174章 钓鱼佬的春天(胖胖章)
第174章 钓鱼佬的春天(胖胖章)
薛枭微微挑动眉头,看眼前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的小姨子,他面上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擅长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小姨子,其实自己也拿不准,只是在试探他——这死妮子,不敢招惹她姐,烦他倒是很顺手。
薛枭并未接话,反而随手招来门房疾风,叮嘱:“你亲驾车送魏司簿回秋水渡。另从账上支二百两,去找秋水渡找船百户好好吃个酒、道个谢,劳烦他多支个心眼在杏林堂。”
这天儿如今算是被捅到了圣人处,借良家子晋升的由头,六司出面护佑了秋水渡杏林堂,也顺势给了小姨子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处。
但县官不如现管,始终是天高皇帝远,若真有些不长眼的街混子闯进去犯下祸事,扒了他们的皮都是后话,若真酿成不可弥补的恶果,到时悔之晚矣。
恰好,圣人与漕帮有些牵连,船百户正好得用。
疾风忙道:“自然自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百户大人为咱们家姨夫人鞠躬尽瘁,小的自当死而后已!”
薛枭默了默:“算了。让落风去吃酒,你只赶车即可。”
船百户大字不识两个,疾风文绉绉的,容易被揍。
水光见薛枭并不接话,侧着头斜睨了片刻,眼珠子都要翻出来了,隔了一会儿才肯定道:“你不知道我们的仇.是什么?”
薛枭不语,只单手将马缰递给疾风。
“我可以告诉你,作为交换,你要——”水光眨巴眼睛,被薛枭一语截断。
“待你姐姐觉得可以告诉我时,她自会告知我。”
薛枭声音很轻:“如果她不告诉我,说明我还未赢得她全部的信任,我自然不配知道。”
水光怔愣过后,嘴角比八旬老头的棺材盖都难压,翘得高高的,能挂上一壶醋。
压不住的笑意,索性不压。
水光果断绽开大笑,露出八颗匀称的、蹭亮的牙齿,在麦芽肤色的衬托下,牙齿白得在闪光。
“姐夫!你可以呀!”水光贼眉鼠眼探头,声音压低:“你努力!天道酬勤!勤能补拙!卓尔不群!群.群.”
疾风单脚一跺地,头一昂就是兵:“群英荟萃!”
“啪啪啪——”水光敬仰鼓掌:“兄台好学问!”
疾风谦逊拱手:“哪里哪里!姑娘亦不遑多让,实乃惊才绝艳之辈!”
水光一边呵呵笑,一边挠头:“过奖过奖,最近考六司的试,刚学了几个词儿,嘿嘿嘿。”
两个人跟对上暗号似的,在门口便开始了虚伪地恭维。
薛枭沉默地在原地站立了片刻,未待丝毫迟疑,随即决绝抽身而去:.这两个人有病,多呆一会儿,怕是要传给他——有个问题,他同样百思不得其解,他与山月二人均深沉算计,怎么不知不觉,身边围拢的人,全都一言难尽。
薛枭抽身入府,路经正院,外厅仍有薛晨的声音。
薛枭停在窗棂前驻足。
薛晨一改先前的哽咽怯弱,说话中气十足得很。
“.母亲的嫁妆和私房,是万不能给祝家的,母亲遭受的苦难全是祝家造孽的外应,若那三千二百七十三两银和两间铺面全叫祝家拿走了,我是万万不能应的,这事便是放在.”
薛晨将中间的称谓含糊了过去,声音放软,带了几分哀求:“嫂嫂,此事,求您务必要帮我解决。钱财乃身外之物,但母亲留下的东西,我是万不敢流落给旁人的,求嫂嫂全了我这份拳拳孝心!”
钱财乃身外之物,但连身外之物的零头都数得清清楚楚。
说起孝心,山月将茶面上的沫子吹散:“北府的太保大人,可还安康?”
薛晨一愣。
他哪儿知道他爹是死是活?
最近,他迷上了钓鱼,科举无望,他也不愿意再使劲儿了,便想着法儿悠闲:内里,家中长嫂也是那“青凤”,自不会为难他;外嘛,有常家作后盾,大抵是因为他从来都附和赞同常豫苏,常豫苏向来待他不错,如今常家那豫娘又和他订了亲,常家最护短,他往后日子悠哉游哉,只会赛得过神仙!
惟有不足,常豫娘不算很漂亮,托生到了常家家传的毛发稀疏和小眼睛,只有一身白皮肉像她娘,便压根没她娘好看,小时候就记得不好看,前几日隔着湖遥遥看了两眼,这两眼瞧过去,心更凉了:比小时候更不好看,毛发发黄,像胡同口没人要的脏猫似的。
人不行,但好在姓常,能保他。
便就这样吧。
想通了这点,薛晨钓鱼钓得更肆意,每日晨起就走,要么去后山,要么去城东,后山水清滩浅,钓溪石斑是最好的;城东就钓大运河,船钉子、翘嘴、青梢都有,但是很远,坐马车一来一回得两个时辰
钓鱼好玩儿,就算捞鱼线把右手手指都勒出好几条血痕,见天儿晒得黢黑,他也觉得甘之如饴。
钓鱼极耗时辰,他哪儿来的时间照料他那瘫子爹!
“还,还行.”薛晨支支吾吾道。
“还行?”山月笑起来:“他还行,你便完蛋——太保大人如今瘫痪在床,听北府的仆从说,一抬手能摸到他骨头,整个人行将就木。晨弟,你动动你脑子呀,如若你刚守完母孝,太保大人拖到那时才一命呜呼,你又该再守三年,三年又三年,你几时娶得到常家小姐?不成家何以立业?你几时能从你哥哥手里名正言顺拿回薛家祖产?”
雀舌茶温温的,吃不出什么味,但总觉得比白水入口要润一些。
山月低垂眸,放下茶盅,看薛晨脸色煞白,笑意浅淡:“你是文能胜过你哥哥?还是武能比过他?薛老太爷只将这南府留给他,却没明说北府是谁的?你哥哥的手段我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就算他在丁忧,这点子东西他若想要,你玩儿得过他?一进一出,你薛晨一身脆骨头早就被撂到薛家门外去了——你没了祖产傍身,又一直守孝,你确定常家小姐会等你到那个时候?”
薛晨大惊,整个人慌乱不已:“照照嫂嫂的意思.是.”
“动手,杀了薛长丰。”
山月转动茶盅,第二次作此提议。
近来临近盛夏,近百鬼夜行,京中诸家均挂上钟馗画像。
茶盅上的钟馗青面獠牙相,被山月轻轻一转,正对薛晨。
只见盅上钟馗怒目圆凳、血盆大口,像要将他吃了似的!
薛晨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弑父者当当凌迟!”
“他不过是苟延残喘,风度翩翩、不可一世的薛太保早就死了!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个罪孽的躯壳!”山月俯身向前,目光微微眯起,声音瞬间变得婉和亲切:“晨弟,你当知道我同你一条心、一根线,我宁肯冒着得罪薛枭的风险也要让祝夫人有香火吃,你就当晓得做嫂嫂是为了你好啊。”
薛晨瑟缩地向后一靠,脑中的弦,不知在弹哪首曲子。
“叮叮咚咚”的,叫人听得着急。
薛枭停在窗棂外,见秋桃领着那一向沉默寡言的丫鬟秋鱼端了糕点要进去。
薛枭一抬手。
秋桃便恭顺地捧着托盘小碎步过来:“大人——”
“先别进去。”薛枭道:“你家夫人正作局呢。”
“滴——”脑中的弦好似被一股猛力拉扯,曲子戛然而止。
薛晨仓惶起身,不敢抬头:“嫂,嫂嫂,我,我不敢,我没有办法,我下不了手——若你要动手,我,我帮你望风,可好?”
“北府有薛家豢养多年的侍才,我去了,可还有命出来?”山月身形向后一靠,刚想开口再说,却被薛晨急匆匆的话截断。
“那!那!那此事便再议!咱们,咱们从长计议!”薛晨如惊弓之鸟,落荒而逃。
薛晨如逃般跑出外厅。
薛枭向后一靠,身形隐没在高柱后,率先抬脚:“如今可以进去了——”又好心提醒秋桃一句:“你家夫人局没作成,这几日谨言慎行些。”
若他没记错,这年纪最小的丫头做事最冒失,既不似邪恶栀管事那样穷凶极恶,也不像王二嬢那般大智若愚,除却与秋鱼关系不错,便没什么记忆点,日常缩头缩脑的,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
噢,还有个记忆点:山月挺喜欢她的,经常叫她“五两”,可能是独特的亲密的昵称吧。
秋桃“噢”了一声,跟在薛枭后脚进了外厅。
一进外厅,山月恰正坐在上首。
薛枭撩袍落座其旁:“鱼儿没上钩?”
山月抿了抿唇:“怯懦有时候也是张保命符。”顿了顿,山月抬起下颌看向薛晨远去的方向:“事不过三,左右摇摆的人绝对经不住旁人日日吹风——只需他出手弑父,到时人赃并获,按大魏律,当午后凌迟。”
对薛晨的复仇,便可就此结束了。
薛枭轻轻颔首:“若是他足够聪明,理由足够可信,大理寺少卿也可判他一个流放岭南的罪——毕竟薛长丰早已命悬一线,生死不过在一瞬之间罢了。”
“那样更好。”山月轻声道。
正好足够抵消他在福寿山做的恶。
虽然不是最大的罪人,但也是恶!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薛晨出门得很早:因山月挑动,他一夜未睡好,刚一睡着,便梦见他爹伸长了舌头,两眼流出鲜红的血泪,一瘸一拐地朝他扑来。
他爹冰凉的指尖,刚挨上他的脖子,他便惊叫着醒过来。
跟着便出了一身冷汗。
既然恐惧得睡不着,他索性起了个大早,拎了杆子、打了包袱,偷偷摸摸自后门绕道而出。
刚抬脚想去后山,却莫名转了方向,向城东运河渡口而去。
180.第175章 钓鱼佬的夏天
第175章 钓鱼佬的夏天
京杭大运河如一爪腾龙纵深延展,横贯东西,盘踞疆土之上。
运河自隋起,历朝历代皆投人财物力加以修缮、拓宽、改道、维迁,以期运河贸易、交通得到的收获远超付出的投入。
大魏朝自开朝太宗以来,五位皇帝均极为重视运河之功,这条巨蛟便始终老实乖顺,唯在前朝昭德帝任上发过一次飙——“杜州决堤案”沿河两岸死伤过万,修筑堤坝的苏家全族,被填进了坑里,又牵扯出六府十二县诸多官吏,这才平了事。
京师城东郊外的小支流,皆为运河分叉后的河道,有的河道宽平,滋养数千百姓;有的支流仄窄,静静地隐藏在苍绿遒劲的树丛灌木中。
这种河道,捕鱼者、垂钓者、泛舟撒网者众多,垂钓者尤甚。天刚蒙蒙亮,便有二三十个老叟端个小兀凳沿河占据有力钓位。
密密麻麻地一个挨着一个,一杆连着一杆,鱼线甩下,水面灵动地泛起一溜儿涟漪。
唯有一段河道,安安静静,虽没有栅栏封闭围住,但所有人都默契地离这一段河道近乎五丈之远——这一段河道最好,石块儿被清理得平坦干净,自堤坝而下的路全都用大石块铺满,落脚处几乎看不见一丛杂草,而四周树木高耸合拢,河道乃回湾出水之处,水流冷热交替,恰是鱼情最为热闹之所。
一架马车停在路边,薛晨拿竿下车,轻车熟路地朝沿岸走,不多时便有一个乌色衣裳的小吏鬼鬼祟祟缩回头,招呼两个同僚,将一架宽大红木太师椅、一柄遮阳油纸伞、两只小边桌搬到平坦石块儿上。
薛晨扔了两个银角子,眼风扫了眼:“.不是一早就告诉你们龚知县别搞这些吗?多显眼——我尚且连个功名都没有,这样子搞,旁人见到只会说我薛家盛气凌人。”
乌衣小吏一个飞扑将银角子藏进怀里,嬉皮笑脸应道:“瞧您说的!薛爷您还盛气凌人呀!?这若是换成别旁的贵子,怕是一个字儿都惜不得跟俺说哩!”
这倒是。
这要换了常豫苏来,甭说近身,这小吏怕是刚抬脚往他身边走,就得挨两鞭子抽。
算起来,京师满城权贵后嗣里,他属实是平易近人的了。
薛晨喜欢这个称谓,勾唇乐了乐。
小吏还想帮忙甩鱼竿,被薛晨拦了。
“你可甭抢事儿——钓鱼钓的就是甩杆的乐子。”薛晨一边说,一边扬杆朝外一丢,空竹筒鱼漂在河面打旋儿,没一会儿就立了起来。
余下的,就交给时间和运气了。
薛晨执竿落座:在这儿,比在府里松快许多,往前母亲在时,日日逼着他读书,读书,读书,时时叨刻刻叨,他耳朵眼都快被起的茧子封住了!母亲才死那几天,他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因为母亲的身世,薛家不认他,把他赶回镇江府去,后来他爹成了个瘫子,举目无亲,怕得他夜里蒙着被子瑟瑟发抖;再之后,母亲落葬,薛枭丁忧,一切好像缓和了点儿,甚至常家还特仗义地拿了婚书来认亲,他这才舒口气,跟活过来似的。
薛晨盯着鱼漂。
也不知柳氏讨要母亲嫁妆能不能行,若是不能行,还得请常家周夫人敲打敲打。
还有常氏
啧。
那头头发,别人是青丝,她是黄毛,配上那层白脸皮,像头冒了黄芽的蒜。
鱼漂随着水流浮浮沉沉。
小吏见薛晨不说话,忙躬身奉茶:“薛爷您贵人事忙,有些日子没来咱青东钓鱼了.我们龚大人昨儿个还问起您呢?先前原想去京里给夫人吊唁,又怕您忙,便只在门口留了一包银锭子,没落款,只画了条‘鱼’。”
“噢——”薛晨回过神来,如梦初醒:“是龚知县留的?”
乌衣小吏再躬身:“是是是。”
薛晨看了小吏一眼:“你们大人有心了,过两日我亲去拜会他一番。”
小吏立刻大喜过望:“您太客气了!明日若您还来,龚大人一准来陪您钓鱼!不然,您今儿个就别回府上,咱们就在这儿钓晚口——”
小吏转身飞速招手,几个男子抬着一堆蒙着水油布的沉甸甸的木架子躬身小跑。
“——咱就在这儿支个棚子,点上篝火,您钓上来青梢,我们大人就给您烤青梢吃;您钓上来翘嘴,能烤也能焖,再去那头的野山采些野薄荷、野葱.啧啧啧,可香着呢!”
薛晨连头都未回,脸上看不出喜怒。
小吏把手压低飞快做了撤的手势,抬着木架子的男子不敢转身,只能直愣愣地快速向后退。
小吏刚想说话,却听一丈外传来一阵“刷啦啦”的声响。
是外围的野草丛被拖行的人压倒的声音。
“.唔——唔——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小的不在这儿捕鱼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唔——噗——”
瓮声瓮气的语声,逐渐变小。
紧跟着,便是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薛晨循声扭头看去。
小吏忙谄笑佝身:“.新面孔,不长眼的新面孔,不知道这一带回湾专是您的钓点。”
薛晨将头扭了回来。
小吏等着模模糊糊砸打的声音消散,刚想开口,却又闻身后传来一股清凌凌的澄澈女声:“咦——这儿,不许人钓鱼吗?”
屡次被打断,小吏有些生气,扯出笑先同薛晨赔不是:“.您许久未来,这些个老百姓就有些不长眼了,您稍等等,小的去立立规矩——”
小吏一转身,脸就垮了下来,一看不远处芦苇丛里立着个身量颀长、肤色并不十分白皙、眼睛圆圆的小姑娘。
外圈有县衙的侍卫把守,姑娘进不来便有些着急,探出身子朝里打探,纤长的素指脆生生地朝前一点:“那儿——那儿不是坐了个钓鱼人吗!凭什么不叫我们进去!?这段回湾莫非是他家的!?”
这姑娘多半是有些呆傻,眼看是衙门里的人,竟也还敢问!
“嚷嚷什么嚷嚷!”小吏抬高音量:“去去去——瞧你是姑娘不动粗!一边儿去!别逼我扇你!”
“你扇我?!”小姑娘一下子来了劲儿:“我乃朝廷钦封七品女官!你敢扇我!”
薛晨耳梗一动,丢下鱼竿,站起身就向后望去。
181.第176章 钓鱼佬的秋天
第176章 钓鱼佬的秋天
小吏被气笑:“你是七品的女官,那我就是一品的国公!”伸手接过外圈侍卫手中的鞭子,折成三迭,指向小姑娘的鼻子:“哪儿来的野丫头!给我滚!扰了贵人清净,看我不打得你哭爹喊娘!”
起毛边的鞭子快要戳到小姑娘的眼球。
一个眨眼。
小吏被人一扫,毛边鞭子“唰”地落在地上。
“走边儿去!”
薛晨站到小姑娘身侧,白白净净的脸上双眉紧蹙:“这河段既没写我薛家的名字,更没上我薛家的户帖,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跟这儿得瑟什么?青东县这地界儿难不成同别的地方不一样?竟姓了龚?”
这话很重了。
小吏登时被吓一大跳,嘴角抽动,当下就“噗通”一声砸地上:将才打伤那山野村夫时,也没见这薛二公子这样义正言辞,为给他老人家保这块儿钓点,好些个附近村里的老叟都被教训过,这薛二公子反正始终秉承三个“不”,不指使,不要求,不过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们呀
换成个小姑娘,薛二公子就正义起来了!?
小吏畏畏缩缩。
薛晨却早已让开半个身位,请小姑娘入回湾:“您甭听他们的,狐假虎威说的就是这些个酷吏,您进来——”薛晨眼眸闪亮,笑容温和真切:“昨儿个,咱们是否见过?就在薛家南府外堂的门脸?”
小姑娘眼珠子回转,眼神朝上看,露出机灵狡黠的黑眼珠。
薛晨由衷地笑起来:“您是魏司簿吧?我是薛二郎君,您昨儿个去薛家给我嫂嫂诊脉,就在南府门口,我急急匆匆朝里闯,您刚被送出门,我长兄,噢,便是御史台治书中御史薛枭大人向我介绍的您——”
薛晨使劲复原昨儿个的场面,努力叫水光想起来:“您还记得吗?”
水光仍半抿着唇,圆而大的眼眸子睨着他,除了灵动,没第二个词儿配得上这双眼睛。
水光仍未回话,薛晨略有泄劲儿:这些日子他都去后山,路程近,不折腾,今天他却一改常态,冒着风险叫了马车来城东.在从根儿上,就是为了昨儿个那句“这是秋水渡杏林堂魏司簿”吗?
莫名其妙的冲动,怀着莫名其妙的侥幸:万一呢?万一就遇见了呢?
遇见是遇见了,姑娘不搭理他。
薛晨刚想向后退半步,便闻姑娘脆脆的声音:“.您钓上鱼了吗?”
姑娘早已将眼睛转到红木太师椅旁的木桶里。
木桶空空如也,一片鳞都没有。
薛晨陡然有些不好意思,结结巴巴道:“..我,我才刚来。”
“刚来也应该咬口了。”水光转身从桶里抽了两截细小鱼竿出来,动作熟练地一插一拧便凑了支小竿,再从腰间掏了只竹筒,手指头在里头一抿便捏了条蚯蚓出来,一眨眼功夫鱼钩穿上蚯蚓被她高高一扬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水流交汇,双手极富节奏地抽动起来。
水光神色专注:“这湾口,我前日夜里来过一次,能中鱼,手上动作好甚至能连竿,你钓不上来是因为你不动弹——”一边说着一边侧眸去看薛晨的饵:“这儿的鱼牙齿利又性情凶猛,你用红薯不成的,要大虫子或是蚯蚓,它们才爱吃。”
说着话,水光猛地抽竿儿!
“中了!”
一条乌鳢!
小臂长短,正口吃钩,被一抽一挑就破出水面!
水光看清鱼的品类,脚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走动,抬手往回收,没一会儿就把乌鳢挑上了岸。
“是乌棒子!”薛晨语声惊讶:“这鱼力道很大,你竟这样快就挑上岸了!”
水光一扭头,右侧面颊恰被裹挟在盛夏璀璨的阳光之中,展颜一笑,牙齿白净整齐,像闪闪发光的宝石:“它力道能有我大?在山里,我能打野鹿子、扛锄头挖笋、钻石头生火若不是鱼儿好吃,我才不乐意坐这儿钓鱼,一天下来骨头都坐得生疼!”
薛晨一抬眼,竟有些被光芒闪耀的感觉。
薛晨赶紧让开:“这太师椅垫了软绵团,坐着舒服,司簿若是不嫌弃,坐这儿顶好!”
水光笑盈盈地看他一眼,找了块儿大石墩子,又扭过头去:“我不坐,坐你位子要被揍——刚那老伯看你这儿鱼情好,偷偷甩了两竿,被你的人揍得鼻血都出来了。”
“那不是我的人!”薛晨立时辩解:“他们是青东县衙的人!我没让他们揍过人!”
水光今儿个换下了乌纱帽和圆襟领的女官服制,穿了一身深绿色的麻布长裙,头发低低挽了个纂儿拿木簪子簪上,面目不似京师城里的寻常姑娘白皙细嫩,略有些像麦皮的肤色却润亮发光,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下颌角分明但却不瘦,有股子山野清泉的澄澈天然。
水光藏在裙中的腿微微岔开,方便拿鱼竿,胳膊随意撑在大腿上,笑眯眯地看薛晨:“你很厉害的呀?县太爷都当你打手?”
语声没什么意味,不带一丝丝的讽刺,满是天真的询问。
薛晨立刻答:“您甭想差了,他不过是想借着我攀上薛家罢了——”又觉不该这么说,抿了抿唇,挺挺胸脯:“.倒也不算很厉害,家父三师之一,原任太子太保,薛家百年清流,乃极有名望的士族大家,知县想同我交好也是人之常情。”
水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是吗?那你呢?你是什么官儿?”
薛晨一滞。
水光又展颜笑起来:“是我过错,我该再等十年来问你。”
薛晨探头:“为,为何?”
“莫欺少年穷,再等十年,你不就登阁拜相,一人之下了吗?”水光一笑,双眼弯弯如月。
薛晨眼眸一颤,还未待他反应过来,水光又中一条鱼,是条比手臂还长的翘嘴,却因鱼竿过于细小而被它逃脱。
薛晨遗憾地叹了一声:“真可惜。”
水光笑意盈盈:“不可惜——我一早钓着鱼了。”
薛晨看向桶里的乌鳢:也是,这条鱼也是条好鱼。
不过一个时辰,水光便收竿回走。
薛晨急迫留她:“这里晚口最好钓——我们就在后面的石块儿上搭棚子、点篝火、烤鱼吃”
水光未抬头,专心装竿:“我得回去瞧病呢。”
“你还会瞧病?!”薛晨说完便觉自己蠢钝:她是医药司的医官,当然会瞧病!
水光笑意更盛,抬头笑着看他:“你真有意思——”便抬脚欲走,脚步在中途停滞,水光双声背后转过身来,身形微微前倾,像要说什么悄悄话。
薛晨不由自主地向前靠去。
“我当然记得你是谁。”
水光声音轻轻的,贴着人的耳畔擦边而过:“我还看到你右手食指上提鱼线的印迹——所以,今日,我才来这儿的。”
一语言罢。
水光便未有丝毫留恋地直起身来,眸光闪动地冲薛晨深深一笑,随即扭头就走。
留下薛晨一人在河边,面色绯红又似笑非笑地直直远观早已不见的背影。
182.第177章 火烧钓鱼佬
第177章 火烧钓鱼佬
一连三日,薛晨皆至城东河道钓鱼,叫青东县撤掉了外围的侍卫,见天儿的换着宝蓝直缀、掐金丝长衫、靛青直身,顶着烈日灼光和喧嚣蝉鸣,从早口钓到晚口。
但他的眼神却并不在鱼漂上,而是时不时地扭过头去看身后的竹林、看堤坝的小巷、看远处的小径。
河里的鱼上不上钩不要紧,要紧的是身后的人有没有来。
心头有期盼时,即便终日没有鱼获,也能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下一日。
或许是医馆事多冗杂,或许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或许是这几日天空阴阴沉沉,叫人不乐意出门
薛晨从未如此期待见到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活生生、鲜灵灵的女人。
那位魏司簿跟他见过的别的姑娘,都不一样,她爱笑,一笑双眼便眯得像两牙月儿;她爽快,说话干脆利索,声音脆脆的,像夏天窖在井里清凌凌的黄瓜。
最要紧的是,她实在是好看极了,圆溜溜的眼睛很大,滴溜溜地转像一匹乖巧有力的小马,小小的鼻头、轮廓清晰的耳,红红的微张的唇,还有头发,那一头黑黢黢的、光溜溜的、像一匹缎子似的头发!
天晓得他一闭上眼就是她。
做梦也是她。
他遇到的姑娘,全都跟常豫娘似的,纤瘦端弱,说话细声细气,像盆里精心浇灌的——苗儿好的,便长出整齐规矩的儿,必得是双数的瓣,这样一瓣对一瓣才匀称齐整;苗儿不好的,就像常豫娘,枯黄寡瘦,浪费了种她的泥壤。
魏司簿,偏偏像一根结满了穗的麦子,带着冲破土层的生机和一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儿,好似天老爷若下了暴雨,她也能叉着腰把淹根儿的雨水,朝老天爷吐回去!
鱼竿动了,有口!
身后亦传来清脆的女声:“鱼漂在向下拽呢!”
薛晨腾地一下,惊喜地站起身来,一扭头,却见是个扎着根粗大麻辫、身形有力、面颊被晒得通红的陌生村姑。
期待拉得越高越慢,失落就越丧越颓,就像张满力的弓,一旦泄了劲,便比地上蠕动的蚯蚓都不如。
薛晨蹙眉低斥:“滚!”便不顾乌衣小吏的谄媚劝阻,径直收拾了鱼竿与鱼护,转身朝堤坝走,走了两步方扭过头问:“距离此处最近的杏林堂,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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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渡,渡口向北三十丈,一处平房,门槛与砖瓦破旧,匾额却崭新,落款攃上的朱漆红艳艳的,换了视角看,竟有些金色。
平房分两处,前者挂着济民药堂,后者挂着杏林堂。
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船上的老大、码头的力工、做大锅饭的伙夫、老得跑不动船的病叟,都站等在济民药堂门口;杏林堂外,摆放着几十只形态各异的小木凳,看诊的妇孺就在此处等候。
门口有人在咳。
薛晨离得很远,略有些迟疑,从怀中掏出真绢帕子捂住口鼻。
待咳嗽的人走后,薛晨才跨步踏入杏林堂。
“欸欸欸——干什么呢!”
四条蠢丝瓜里最壮的那条名为小白,一手端盛药渣的簸箕,一手叉腰骂薛晨:“看不见这儿是杏林堂的呀!大男人往里闯什么闯!”
四下的妇人、小童都看他。
屋子里闷得出味儿,药味儿、人味儿、人嘴里发酵的臭味、咯吱窝下渍汗的酸味、肉烂了的病味儿薛晨忍住干呕:“魏司簿,魏司簿可是在此处?”
小白蹙眉:“你找她作甚?”
当真在此!
薛晨喜不自胜,却不知该如何作答,支支吾吾:“她,她那日垂钓,鱼竿忘记在岸上了。”
“噢。”小白不以为然:“她去清河村瞧病了,你留下,我转交给她。”
薛晨不愿走,脚跟在地上蹭。
小白气了:“咋了!怕我贪了你这鱼竿!?”
薛晨埋头不做声。
杏林堂四周的妇孺病患都笑:“人家想亲手还给魏大夫!”
薛晨脸色红彤彤的,心头却涌上一股难耐的悸动和满足。
小白蹙眉,推开里间的门,随手给薛晨支了个空地儿:“你既不放心我,就坐这儿等着——甭出来!外头都是妇孺,姑娘家、小媳妇儿来瞧病的!你敢出来,我抽死你!”
小白蒲扇大的巴掌高高抬起以示威吓,恐吓完便扔给薛晨一只和堂前如出一辙的低矮板凳。
薛晨局促坐下,没一会儿便被前后左右立着的煎药火炉烤得后背流汗、脸上发焖。
如今已是五月的天儿了。
窗户外阳光明晃晃地晒,窗户里二十几只火炉红汪汪地烧。
薛晨双肩合拢,脑门渗出的汗液顺着流进眼睛里,扎得眼睛雾蒙蒙一片,看什么都影子重迭,他如堕入太上老君炼丹的天元鼎,而自己是一只即将被炼化的精怪。
天儿从白昼转为昏黄,由昏黄化为黑夜,煎药房进进出出,薛晨张口:“.我.渴..渴.热.也热”
但无人在意。
“.三个时辰了。”小白压低声音:“鱼都烤成干儿了!”
透过半开的窗户,水光双手抱胸,眸光平静地看着夹在窗框缝隙中的男人,看着看着便歪了歪头:这么看,倒确实像那个小子,福寿山山火那个晚上,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小子。
那小子始终沉默,看到血肉横飞,终于假意哭了两声。
中间那个紫衣服的贱人,笑他:“给你瓶药——只要你敢去给这大娘上药,咱们就放她条生路!”
她口中的“大娘”,就是被他们割了舌头的,她们的亲娘,邱二娘。
紫衣服贱人扔了一瓶药过去。
这姓薛的小子哆哆嗦嗦地接住,一边看邱二娘向下流鲜血的嘴角,一边害怕得将药一把扔出:“我,我,我没办法!我,我没办法”
药粉撒了一地。
她娘靠着她,嘴里断掉的舌根疯狂地向外冒血。
她娘靠着她,血从嘴里溢出来,从她肩膀滴到裙子上、鞋背上。
水光摇摇脑袋,把记忆晃出去,舒朗笑开,姿容天真又纯然:“再烤一会儿。”
“人走了,戏就唱完了!”小白着急。
水光笑眯眯地绽出嘴角两只梨涡,肯定道:“他现在可不会走——若是一开始想走,他一定会走,如今已撑到了三个时辰,他可舍不得走了。”
就像钓鱼,一个时辰没鱼上钩,收拾东西说走就走;
两个时辰没上钩,便会在岸边迟疑侥幸;
三个时辰不上钩——所有的钓鱼佬只会有一个信念:“只要不收竿,哪儿来的走空?”
多少人下注这一章是钓鱼佬的冬天的!!!
前两天换季鼻炎发了,眼睛都肿了,难受得要命。
183.第178章 钓鱼佬的冬天(上)刷新看胖胖
第178章 钓鱼佬的冬天(上)刷新看胖胖章
薛晨很煎熬,身体很热,热得发烫;头很沉,滚烫的气压好像一座大山压在头顶。
在炙热难耐和烟熏火燎中,薛晨逐渐神智迷蒙,只能抱紧怀中的一支紫竹手柄包玉身的鱼竿,眼雾朦胧中,见眼前陡然出现一溜透白的光。
随即,门扉被轻轻推开一条若有若无的细缝。
门隙老旧的铜制拉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绒绒毛挠在痒痒肉上。
一个颀长灵巧的身影从那道透白的光里钻了进来。
“你怎么在这儿!?——薛二郎!二郎!薛——”
高挑灵动的身形,伴随着清脆澄澈的声音,像夏日里窖在深井中的西瓜一般,扑棱棱地带着轻盈的凉爽而来。
薛晨如被救赎一般扬起头来,神迷意乱地瞪大眼睛,嘴角嗫嚅刚想开口,却“砰”的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
薛晨再次醒来时,已近子时,外头响亮的梆子声让他从炙烤的噩梦中惊醒。
“啊——”薛晨一声惊叫,惊恐地猛地坐起,待看清四周的场景方喘着粗气平息下来——四周是刚刷的白墙,床榻榆木泛旧,靠窗摆放一台简单破旧的梳妆木台,上面斜放了一面缺了角的铜镜。
铜镜前只有一瓶红布木塞的瓷瓶和一小截泛黄的胭脂纸。
是姑娘的房间。
搞不好还是魏姑娘的房间.
薛晨怔忡低头,捻起盖在身上、泛着香气的被子:这莫不是魏姑娘的被褥?
薛晨被自己这个猜想激得有些羞赧。
“你醒了?”一个泛着甜意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薛晨一激灵,扭头看去,便见心心念念的魏司簿一手端着木盆,一手拿了一包用牛皮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站在门外。
“你既已醒了,我便不给你施针了。待你休息好,我就请船百户叫牛车给你送回去。”魏司簿垂着眼,将牛皮包裹顺手放在边几,连房门都不踏进,转身便要走。
薛晨因见到魏司簿的喜意被瞬时冲淡,他眼看魏司簿虽然嘴角仍含着笑,漂亮的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但分明比先前见他,多了几分生疏。
“太晚了!京师早已宵禁!”薛晨冲口而出。
“那您就安心在此处休息,明天一早,我再给您叫牛车。”魏司簿垂眸应对,一只脚已跨过门槛欲走。
薛晨高声:“我,我还有些不适!劳请司簿施针!”
魏司簿脚下一顿,侧眸看薛晨。
眸子里多了些许看不清的情绪。
薛晨一喜:他有预感,今日若放任魏司簿离开,恐怕他们两当真就再无见面可能了!
“许是闷久了,脑子晕晕乎乎的,司簿医者仁心,恐不能见死,哦不,见伤不救吧?”
薛晨拿出最惯常使用的软声腔调,带了些哀求地留人:“司簿,我到底是在杏林堂等你才晕过去的。”
魏司簿好像被软言哀求绊住了脚,转身看了看他,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将牛皮包展开,露出一排长长短短的银针,再默不作声地终于迈入房中。
“背过身去躺下。”魏司簿声音轻轻的,但话尾上翘,便听起来莫名带着甜。
薛晨立刻依言转身。
“衣裳撩起来。”魏司簿声音更轻了。
薛晨忙不迭照做,将衣角一点点卷起,露出养尊处优的白净后背。
魏司簿下针的手法又准又快,薛晨只感觉下针处有片刻的酸胀难耐,但只有一瞬,随即便通身升起一股暖和的热流。
好像四肢七窍都被打通了似的。
薛晨背对着魏司簿,舒服地一声喟叹后,闷声开口:“我这三日都在城郊东岸.你却没来。”
施针的动作一顿。
银针尖端已经没入皮肉,隐没在穴位之中,在安静的沉默中,薛晨听见魏司簿颇有些怅然的话语。
“原也未相约,相遇已是唐突,又谈何再见?”
魏司簿说话间,指腹轻轻擦过薛晨后背的皮肉,像一滴滚烫的蜡油滴在他酸胀充盈的穴位上。
薛晨不由得浑身一颤,皮肉筋骨猛地向内收缩,瞳孔不自觉地猛地放大。
肤与肤的接触,肉与肉的擦拭,让他在一瞬间几乎丧失思考能力,亦在一瞬间燃起一股从未有过的魄力。
“你什么意思?”薛晨立刻开口。
魏司簿却不说话了。
“什么唐突?什么相约?什么再见?”薛晨撑起手肘,翻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紧逼魏司簿。
“针!银针!”魏司簿压低声音喊道。
薛晨再次逼问:“你什么意思?若要说,便说个干净,说个清楚!”
魏司簿别开眼,紧紧抿唇:“我们只是钓鱼偶然遇见,你追到杏林堂来已是十分失了礼数,你这样莽撞不过是擅自将我抛进流言蜚语的漩涡——我回来时,已有多嘴的阿婆问我,你是谁?来作甚?”
魏司簿声音轻飘飘的:“你叫我如何作答?我说你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钓友,出身高贵,家中已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妻?还是说你来送一杆并不属于我的鱼竿,只是为了”
魏司簿话未说完,薛晨眸光便亮得吓人。
“你打听过我!”薛晨身形向前迫,咄咄逼人。
魏司簿好似自觉失言,紧紧闭上嘴,再将头偏离得更加遥远,嘴硬道:“我没有”
“你若没有,你如何知道我家中还有定下婚约的娘子!?”
魏司簿后槽牙咬得紧紧的,并不回应。
“你知道了!你这几日便不再去城东河边钓鱼!你怕见到我!你,你,你”薛晨眼神越发亮光,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真相!
夜黑星亮,郊外的蝉鸣,像舞蹈的佐歌。
薛晨从未这样欢喜过!
这是第三面!
第一面,他便念念不忘!
第二面,他愈发坠入思念!
第三面,第三面,他好像发现,这位像麦穗一般饱满灵动的姑娘,对他,也同样有着亲近的心绪!
魏司簿头垂得低低的,圆圆的大大的杏眼像藏了千万颗璀璨的明珠,烟波轻轻流转便现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情愫。
薛晨还想说什么,刚刚张口,却见这位七品的医药司女官猛地站起了身,用惯常的、尾音向上翘的语调,用甜滋滋、脆嫩嫩的声音,说着哽咽的话。
“别说了!别说下去!”魏司簿别过脸:“许多事说清楚了,便不美了——你我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有你的妻室,我有我的杏林堂,除却城东河道的短暂交际,便不该有多余的妄想。”
薛晨还顾着欢喜,陷在天大的欢喜里。
魏司簿快步走到门槛,抿着唇,浅浅淡淡的梨涡正对着床榻上的薛晨:“你如今便走吧!我叫船百户给你定下驿栈,你别在这儿了!”
薛晨只摇头,目光亮亮的:“我,你,我们.”
“没有我们!”魏司簿张口便斥道:“我虽出身不显,却也是好人家的良家子,你既有妻室,又何必耽于情爱,前来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好歹如今只是初初萌芽,还算不得情根深种,你去做你的世家子,我来做我的内廷官,井水不犯河水!”
魏司簿将门大大打开,梨涡就在脸上浅浅淡淡地绽开,圆圆的、甜美的相貌如今义正言辞,杏目圆瞪,带着凛然的决绝。
薛晨张口便道:“我,我虽出身世家,却也不是甚纨绔子弟,更不是豪门勋爵,我与你如何交际不得!?”
“再论妻室——”
薛晨此时神智回炉,略作思索:常家,常家不可离,他能在薛枭手底下讨生活,能在薛家活下去,往后能有个不错的前程,还得依赖着常家!
常豫娘虽孱弱枯黄,不得他喜爱,却有个强势的父亲和护短的哥哥。
他若在常家的羽翼庇护下,不说往后前途亨通,也能做个安安稳稳的富贵闲人!
常家不能锻!
与常家的姻亲不能断!
他已失去了母亲,更不能失了一向待他极亲近的常家周夫人!
但.
薛晨侧眸看向魏司簿。
但,人生难遇几回春?
魏司簿这样的人,他一生又能遇到几次?
往后成亲,在后宅之中,除却形容瘦削的常豫娘,便是被后宅规训得无趣又颓唐的一众平庸侍女。
魏司簿发着光呀!
他不能放弃魏司簿!
如果如果他能诱得魏姑娘上了床榻、脱了衣衫,还怕姑娘不会老老实实跟着他?守着他?念着他吗?
“没有妻室.”薛晨压低眼眸,声音极低:“没有妻室!还未过门,便只是定亲!不算妻子!定亲凡事有定,就有退,我若有妻室,又怎会今日贸然上门?!我若有妻室,又怎会在煎药室苦苦炙熬着等?”
魏司簿眼眸微微泛动:“真的?”
薛晨抬头,像冲破了无形的枷锁和阻碍,这辈子,这辈子勇敢一次;这辈子,这辈子,他能有一次办法!
“真的。”薛晨笃定真诚地点头。
就算是假的,又怎么样呢?
六司女官,皆为良家子出身。
良家子是什么意思?
市井的平凡人家,绝非勋贵世家!
就算是假的,她能把他怎样?
身为六司女官失贞,她只能缄口不言、默默忍耐!
“魏司簿”薛晨声音放得很轻,向来柔软怯弱的男孩,展现出脆弱温柔的一面:“你叫什么名字?我,我从不知道。”
魏司簿像吃进了坚定的补药,声音也随着薛晨不自觉地放缓:“魏如春——我唤作魏如春。”
如春呀。
窗外蝉鸣,昭示春天已经过去,夏天早已来临。
但是没关系呀。
他薛晨的春天,总算是来了。
184.第179章 钓鱼佬的冬天(中)
第179章 钓鱼佬的冬天(中)
一连几日,薛晨皆至秋水渡杏林堂,或是陪同水光上山采药,或是守在药室外痴迷地看着水光理药、斩药、熬药。
常来瞧病的妇孺,已与水光混得溜熟,见此情状,眯着眼撞了水光的肩膀:“这谁呢是?”
态度暧昧,言语拉丝。
水光后背面对窗棂与门扉,背着光,单手捉住药铡,“砰”地一声向下一铡,跟铡断谁的脑袋似的。
“姚婶儿,没谁呢。”水光笑容甜甜的,两只梨涡盛满了蜜,话声已趋同于京腔:“是京师十二胡同出了名的二楞傻子。出生时脑袋被他妈夹了道,痴痴呆呆的终不见好——这不,家里头懒怠伺候了,就往外头送,听我一手银针出神入化,便托人找上我,求我狠狠给他扎几针,将他扎聪明些。”
竟是个傻子?
姚婶儿迟疑地扭过头。
水光跟着姚婶儿转头,将药材放一边,笑得双眼眯成两道缝,同廊外斜靠在门扉的薛晨轻盈地招了招手。
薛晨一下子弹直身来,抬起手咧嘴笑开。
瞧上去确有些痴呆。
姚婶儿惋惜地叹口气:“十二胡同的富贵出身竟是个傻子——可还治得好?”
水光扭过身,重新大力铡药草,笑意甜甜的:“胎里带出来的孽,难治得很。若要治好,只有一个法子。”
姚婶儿探头问:“什么?”
“把他头给铡了,放他重新投胎去。”
水光微微侧眸,药室避阳,四面糊窗的麻纸用葛枝沁得发棕,水光背对着光,面颊隐没在暗室的灰际中,甜笑里掺杂着几分天真的残忍。
******
进了五月,天儿就热得起浪,这个为期仅有一旬的初夏,是薛晨这十八年来过得最为舒心畅快的日子,他沉溺在秋水渡,与心上的姑娘在林间晃荡、在河岸歇凉、在姑娘的娇嗔笑声中消磨着无意义的时光——天晓得,他愿意将天上的月亮、星星、最美的那朵云捧到如春的面前,都送给她,都给她!
惟有不虞,是如春始终同他保持着距离,每每他凑过去,如春便羞赧地躲开,唇角的梨涡在绯红的圆脸上甜蜜得叫人沉醉。
秋水渡背靠香山,郁郁葱葱的树下,少年与少女并肩躺着。
薛晨不可自抑侧过身去。
“.别慌,你别慌”如春一边躲开他伸出的手和凑近的脸,一边问他:“你何时退亲呀我都打听好了,六司的女官二十五岁时可有一次选择离开或留下的机会——我如今十六岁,不过还有九年,你若退亲了,便去平宁山落叶镇安定村找魏大夫提亲噢,那是我父亲,你找上了他”
薛晨听着这一连串的地名儿,一个头两个大:他活的这小半辈子,压根没听过这样长的名儿,什么镇?什么村儿?什么山野大夫?
退亲是不可能退的,那么自然,提亲也是绝不可能提的。
薛晨支支吾吾地打哈哈:“行,行若是你做到三品的司药,二十五岁也离宫成亲去?”
一边敷衍着,一边再次将头探过去,向来怯懦的少年,在这个出身不高、家世低微的女官面前,温和之中陡然藏着几分强势与执拗。
如春再次将头避开,一抬眼,眸中多了泪意:“二郎.”
薛晨一顿,多出的那几分强硬,被软绵绵的甜化解得一无所有。
薛晨翻过身去,呼出一口长气,重新躺下。
如春却志得意满地侧身过来,胳膊枕在面颊下,山间润润的青苔冒出绿意与松弛,如春眼睛里的泪意早已被满山清洌洌的夏风吹散了,甜蜜与轻盈重新回到了少女的眼睛。
如春伸出手,尖尖的、小小的指尖,虚空描绘薛晨略显单薄的眉眼。
“二郎.”如春撒着娇。
薛晨难耐地“嗯”了声。
“京师繁华,我自松江府进京后,除却在六司待了两日,便就在这秋水渡采药、洗药、熬药、送药。”小姑娘声音高高扬起:“听说京师有灵验的寺庙、漂亮的屋檐、宽阔的走道,还有杂耍,还有人儿,还有糕点佳酿噢,噢!我爹还说京师地下有一个打行,有使斧头的,有玩棒槌的,有拿檀木棍的,有耍流星锤的,有带铁拳套的,还有拿铁锁链的,夜里打行开,鸡鸣打行关,四方打台之上赌谁生谁死,就是谁输谁赢!”
如春半撑起胳膊,手撑在圆圆脸上,将肉嘟嘟挤作一团,杏子一样大而圆的眼睛,如蝴蝶震翅一般眨巴眨巴。
“听起来便很刺激呢!”少女面颊鼓鼓,期待着看着薛晨:“明日我沐休不用坐诊,不如去巷口借了刘婶儿家的牛车到城里去!我们又吃糕点又看打行,可否?可否!?”
打行?
薛晨怔愣了一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听清楚如春后话后,他才恍然大悟:原是黑拳馆!
京师,天子脚下,能人义士多如牛毛,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都来京师讨生活,可入了京师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九牛一毛,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难得出头。
出不了头,但总得活下去。
一些个有些武技在身的,便加入了“打行”,帮人收收债、教教拳、催催账混日子,实在缺钱的就去黑拳馆讨生活,后头在打拳,前头在押注,谁死谁就输,谁活着谁就赢,敢上台的人要么没了活路、要么武技极佳——这种刀尖舔血,拳拳到肉的玩意儿,有一个人最喜欢。
他也是听这人说起的,甚至还被这人拖去看了几场。
台子上,拳手喷出的血溅到他脸上时,还热热乎乎的。
薛晨蹙了蹙眉:“这血肉模糊的东西你怎么也喜欢?”
如春纠正他:“可不是我喜欢!是我爹喜欢!乡野的游医,除了会治病,多半都有些拳脚功夫傍身,习武之人应当都喜欢这样一台定生死胜负的刺激吧?”
薛晨赞同颔首:“确实.就很喜欢‘打行’的东西。”中间模糊掉了一个人名。
如春耳尖微微一动,却像没听到似的,只专注于自己的话题:“去嘛去嘛——我来京师这样久了,既没吃过片羊肉,也没吃过绿豆糕,明儿得空咱一早去吃吃喝喝,等着夜里去看‘打行’,我这些时日攒了些铜板子,到时我们看谁输赢!”
如春眼眸子亮晶晶的。
若要进京师.薛晨第一反应是拒绝:人多眼杂,他与如春的关系若是被发现了,难保薛枭不会借力打力,捉住他把柄打压他.
薛晨转念又一想:夜里看“打行”,岂不是意味着,如春出不了京师城,回不了秋水渡?
京师要宵禁,“打行”在深夜,京师城门一关,鹰犬难行,如春回不了家,那她能去哪儿?
自是跟他一道住官驿!
只要一间房!
只要一张床!
什么退亲不退亲!什么提亲不提亲!
生米成熟饭,都是他的了!
薛晨默然片刻后,牵出一抹淡淡的、真挚的、人畜无害的笑:“我本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玩意儿,全是为你。”
“咦欸!”如春绽笑欢呼,颊边的两只梨涡正对着薛晨。
翌日清晨,马车踢踢踏踏入京师,又至暮色下沉,马车至六角亭外的巷子停下,薛晨着一身靛蓝直缀率先踩地,伸手去接,一个头戴帷帽罩住了面颊的姑娘搭在他腕间亦下了车。
六角亭虽挂名为“亭”,却是一处隐蔽却宽大的地下甬堂,其中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如春在帷帽后轻轻“哇”了一声。
薛晨笑道:“便是咱们运道好,今日是‘打行’斧头韦香主与双刀裘令月的对决,看客许多,咱们险些没买到票,还是托了人才拿到的二楼。”
二楼是包间,小间前门后窗,窗户正对堂中的台子。
如春站在扩宽的窗棂前,低低压眉垂眸看去。
抛开人挤人,脚踩脚的拥挤,如春立刻看见拥挤的台前第一排正中心,如隔了一扇无形的屏障一般,只有一个身量又宽又高的黑衣郎君,大马金刀地坐在此处。
身旁,无人敢逾矩靠近。
如春的脸隐匿在素黑的帷纱之后,圆圆的大大的眼睛,不错神地盯着那个人。
夜幕降临,六角亭中不约而同升起透亮的烛火。
为了照明,六角亭中的烛火并未罩上精致的笼子,反而粗狂又暴力地将丛丛簇簇的火摆在明面。
火像一条蛇,蜿蜒一路攀。
薛晨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二郎怕火?”如春未回眸,声音闷在帷帽里,透着瓮声瓮气的难以捉摸。
薛晨笑了笑:“也不算怕,只是不喜欢。”
“为何?”
薛晨静默片刻后,展眉一笑:“小时见过一处极大的山火,那丛火将山呀、树呀、人呀全都烧了个干净。”
如春也笑,侧过身来,透过迷迷蒙蒙的黑纱幕看他:“从此便怕了火?可曾悔过那夜见过那场山火?”
薛晨轻快地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好后悔的?我不喜欢火,便叫人用琉璃罩子将他们全都罩起来,我便能眼不见心不烦。世间万般事,不喜欢者众多,难道都要一一悔过?”
多么标准的“何不食肉糜”。
多么标准的“上等人”啊。
如春笑意加深了些,微微颔首后便将目光重新移到台子下方。
那个头顶略微稀疏的壮硕男子身上。
185.第180章 钓鱼佬的冬天(下)胖胖章
第180章 钓鱼佬的冬天(下)胖胖章
天黑尽了,六角亭内灯火通明,随着一声刺耳的锣响,亭台中心的黑布被一把扯开,像鸟笼一样、铁丝扎成的角笼出现在众人眼中!
“噢噢噢——”
“打!打!打!”
看客沸腾起来,纷纷举起拳头朝天挥舞。
角笼里撒了一圈黄色的香蒲粉,黄圈外的角笼参差不齐又密密麻麻地支出千百根磨得异常尖锐的独戟。
如春侧过头,面容藏在黑纱之下,口吻天真:“笼子里怎么这么多刺儿?”
薛晨草草扫一眼:“拳手一旦退出黄线,就会被这些尖刺戳穿身体——向前是被对手打死,向后是被万箭戳死,左右是个‘死’字儿,这笼子要么站着出来,要么抬着下来,啧——”
薛晨“啧”了一声,白净的团脸上不是惋惜,而是嫌恶。
他顶不喜欢看到这个场面:打手被逼到绝境,万箭穿心而死,他坐在第一排,被哗啦啦的血喷个正着,那血就跟火似的,滚烫得很,带着甜腻的腥臭。
偏偏豫苏很喜欢。
豫苏来“打行”最喜欢看两个场面:一则,拳手的头被对手捶爆,头骨劈碎,脑浆从缝隙中挤出来的画面;二则,便是拳手万箭穿心,像根牙签肉似的吊在空中.
想起那个画面,薛晨便有些反胃。
不喜欢什么,偏偏来什么。
这场台,拳手实力悬殊,没一会儿身量较为弱小的那个便被逼到了角落,随着对手一个虚晃出招,小个子为躲冲向面门的重拳,身形向后一靠、头一偏,便听“噗嗤”一声,独戟刺穿了小个子的后脑勺,尖锐的头从他的左眼眼眶直穿而出,眼珠子瞬间悬吊在了空中!
堂下传来一阵激昂的欢呼。
水光的眼神一动不动地落在那个稳居一排正中、身侧无一人胆敢靠近的男人身上。
台子上拳手眼球爆裂之际,这个男人腿猛一蹬地,兴奋地虚空打了两拳:“走死丫的!脑袋瓜子都给他锤爆喽!”
水光向后退了半步,夹着声音:“啊——”。
像是被吓坏了。
薛晨不明所以,探头去看,待看清堂下画面,不由得一股欲生欲死的反胃涌上喉头,随即“呕——”的一声,没吐出什么来,但好似有股猛劲儿冲上天灵盖,在头盖骨底下如一只无头苍蝇般四下乱窜,整个人梗着一股滚烫的劲儿,憋得指尖、嘴和脚都麻了!
薛晨扬了扬手,重重拍了拍桌面。
只见魏如春忙从袖中取出银针,接连着天顶、风府、风池、完骨、耳门等薛晨脑袋上的穴位,连扎数针。
她手法极快,没一会儿便见薛晨发紫的嘴唇重新回归血色。
“昨儿个是不是又晚睡了?”魏如春一边收银针,一边蹙眉嗔怪地问薛晨。
薛晨拧眉摇头:“梆子声还未响便落了榻,翻来覆去有些睡不安稳”
“天儿热了,是这个样子。”魏如春不待薛晨后话,语声脆脆的,却笃定中不容人质疑:“你那日在熬药房受了大热,天气又始终不退凉,身上体重热毒,古曰暑毒,惟有静息将养,加之黄芪、金银、藿香等解毒驱热之物可驱散,你这样大的人却害怕喝药,便只能由我来施针且熬着吧,二十八天为大周期,七天为一小周期,七日未过,你头晕头眩失眠心悸都是正常的。”
薛晨展眉笑了笑:“我不是不肯喝药。”
是想让她帮着施针罢了。
只有施针时,如春才肯拿指腹贴着他的皮肉,除却此时,如春虽亦含情脉脉地看他、甜言蜜语地哄他,却害羞得不肯同他有片刻的逾矩
魏如春抿唇笑起来,站起身时余光向窗棂外一扫,见堂下第一排中间的男子已不见了踪影,立刻收回眼眸,漫不经心问:“这便算一台结束了?”
“脑子都刺穿了,输赢已分,自是结束了。”
“一楼那些个人,怎的都不见了?”
薛晨脑子仍发着僵,不愿再看一楼大堂的惨象,随口道:“敲锣前,若想赌钱的,就去东北口给下一场下注。”
魏如春平平淡淡地“噢”了一声,帮薛晨斟了一盏茶后又陪着说了几句话儿,便拿手扇风,抱怨起来:“二楼真热。”嘟了嘟唇:“又闷.不想在这儿待着了,我看六角亭对门有个胭脂铺子,我想去那儿逛逛。”
薛晨手脚还麻着,随手挥一挥,叫来包间中相熟的小厮:“送姑娘去对门瞅瞅——外头鱼龙混杂,京师城里上上下下的混不吝都跟这儿看热闹,你仔细护着,若是姑娘被人碰掉了一根汗毛,我不叫你好过。”
小厮忙谄笑佝腰,将魏如春送出二楼雅间门外,便讪笑道:“薛二公子当真是将您当眼珠子似护着,京师城谁不知道薛家大郎是阎王,薛家二郎温柔儒——”
“雅”字还未说出口,脖颈便已悄无声息地没入一根银针。
小厮歪着头,顺着墙晕了过去。
魏如春低下帷帽,四下看无人,立刻果断地拎起裙摆向东北口小跑而去。
六角亭东北口外,有两间盖着青砖的低矮平房,里头喧嚣嘈杂,常豫苏刚刚撒下二百两押铁锤李会赢,贴身侍奉的庄荷躬身帮忙打帘:“常公子眼风准得嘞!上回您说何瘸腿要死,嘿,您猜怎么着?果不其然那一场何瘸腿被揍得肠子都拉出来了!”
常豫苏扬了扬头:“我看人只有三分准,看武却有七分功,瘸腿儿前一场被人伤了脚踝,下一场铁定跑不快,恰好下一场不就是铁勾手黄二狗?那黄二狗没手,但手臂上安了铁钩子,手一伸一钩,瘸腿甭说肠子肚子,就是心肝脾肺都得一并从肛里拽出来!”
常豫苏说着,便志得意满地夹赌票出门来。
甫一出门,便听得低矮拱门后的灌木中传来女子嘤嘤的哭声。
常豫苏只觉晦气,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一出赌场门就听到哭!死娘们儿!哭哭哭!真他娘的丧德行!
常豫苏大阔步朝灌木丛走去,只见拱门外一个笼着黑纱帷帽的身影对着人哭。
“妹妹,你别劝我,走一条道儿就得走到黑,晨郎说了要和离娶我,我便等着就是,我什么出身?晨郎什么出身?薛家钟鸣鼎食,一辈儿连着一辈儿的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我能得晨郎垂青已是祖坟冒着青烟,我还期冀盼望什么呢?”
常豫苏脚下一顿。
晨.郎?
薛.家?
薛晨?
这女人,是薛晨的女人?
常豫苏登时火头直冲脑门:只待薛晨孝期一过,他家里头的妹子,就要嫁给他了!这么多年的兄弟,薛晨竟然一边担着和他妹子的婚约,一边勾着别的女人!?
“你期冀盼望什么!?自是盼望薛晨早些将你娶进门!”另一把女声响起:“甭看他带你穿金带银,带你来这些销金窟,不娶你,你屁都没有!若要我说常家是得罪不得的,你索性叫薛晨给你千八百两,跟我回去算了.若是遭常家知道,你能活?!我们能活?!”
常豫苏手臂已绷起,听闻此话,怒气倒消退了三分。
女人嘛。
谁没几个女人?
别说玩女人,经他手上,玩死的女人都不下一个巴掌。
若是晨弟真喜欢,就是纳了回家作小,也没什么大不了。
黑纱帷帽仍抽抽啼啼哭着:“他说过会娶我的他说常家那丫头不可,相貌不可、身量不可,连头发都没几根黑的,黄蔫蔫的,像猫被烧焦的胡子.他说常家姑娘除了家世一无所有,等他将她娶进门,他站稳脚跟后,就把常家姑娘逼疯,逼到寒山寺去作姑子,到时就将我扶正.他答应得好好的,我不走!我不走!”
常豫苏不可置信地看向灌木丛处,眼角不自觉地抽搐了数下。
“你不怕常家!?”灌木丛中的“妹妹”焦急开口。
黑纱帷帽哭得撕心裂肺:“怕呀!我如何不怕!再怕,我也不能走啊!我没有回头路了!我若走了,我腹中的孩儿该怎么办!”
常豫苏手垂在身侧,双拳握紧,目光凶戾,抬脚便向灌木丛去,刚迈开一步,便听六角亭内“咚咚咚”三声鼓点,东北口充作赌坊的平房中涌出一溜一溜刚刚下注的赌徒!
赌徒忙着奔走入内,绝不能错过新场的丝毫动作,脚贴脚、肩挨肩,一拨接着一拨,把常豫苏挤得无法动弹。
常豫苏一个侧身,将企图越过他朝里冲的赌徒接二连三地反手推搡到地上,高喝一声:“老子常豫苏!不想死的,都他娘的给老子让开!”
如鱼群一般的人群滞了一滞。
常豫苏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前胸后背,大步流星绕过拱门——没人。
拱门后,已经没人了。
那两个该死的娘们儿,不知何时去了哪里!
娘们放跑了,爷们不还在吗!?
常豫苏情绪上来时,嘴角抽动得如濒死的鱼,目不斜视地一把拽过火急火燎赶来的庄荷:“老子问你,今天,薛晨来了没?在这儿吗?”
庄荷被一把揪住脖子往里逮,惊慌失措地做着徒劳无功的挣扎:“来来了!来了的!在二楼春分房!求常爷别杀我!求常爷别杀我!”
186.第181章 我也没有办法
第181章 我也没有办法
一楼的角笼,已大开决斗之门,铁锤李双拳对撞,铁锤“砰砰”两声,推开裸身上阵。
战鼓催发,鼓点密集,激昂斗志,刺得人血脉贲张。
角笼大开又合上,双方登场,随鼓点,拳手重重挥拳!
“砰!”
铁锤李一个晃身,爆冲后,反手便将铁锤砸向对手的面门!
“砰!”
二楼的雅房,亦被爆冲撞开!
常豫苏一眼便看到桌上放着的两只茶盏!
“常爷——您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小厮追了上来。
常豫苏一把甩开阻拦的小厮。
小厮的头磕在边几的尖角上,一瞬间,血流便从头顶淌下,温热潮湿的血霎时糊满眼球。
“啊——”小厮眼前血腥朦朦,惊声尖叫起来!
尖叫声瞬时被埋没在了震天响的鼓点与看客潮水般的喝彩!
薛晨被撞破的门吓了一大跳,侧眸回头看清是常豫苏后,惊吓瞬间被平复了,取而代之的是慌张,立刻探头朝外看去,没看见魏如春的身影,便暗自长舒出一口气,故作随意道:“你也在?”又似恍然大悟般:“噢,铁锤李的生死局,你向来不会缺席——”
薛晨弯唇,白白净净的团脸绽开一抹人畜无害的笑,口吻随意地调笑:“今儿个下了多少银子?二百两?三百两?侯爷管你管得紧,铁定又是周夫人偷摸给你塞银子.”
最后一个“玩”字还没出口,常豫苏抡得滚圆的拳头便一锤子砸到了薛晨的鼻梁上!
“咔擦!”
是鼻梁骨折断的声音!
薛晨被强力倒冲到地上!
两股辛辣的暖流从鼻子缓缓流出,一股熟悉的、沉闷的、眩晕的感觉冲上天灵盖,薛晨一睁眼,只觉眼冒白光,颤颤巍巍地举起手像要找什么救命的稻草:“你——你作甚!你打我作甚!”
“那娘们是谁?”常豫苏横过臂肘,卡住薛晨的脖颈,把他的后脑勺紧紧逼在墙壁上!
常豫苏咬牙切齿:“那娘们是谁!回答我!”
常家乃小军户出身,几代人都是兵卒,靠的就是上战场不怕死不怕伤的蛮横出了头,故而常家人都有相似的、宽厚高大的体型与力挑千钧的力气!
常豫苏便比薛晨高出半个头来,手臂的肌肉已完全绽开,卡得薛晨呼吸困难,嘴唇、眼皮瞬时一片青紫!
“你,你,你先放我下来——大兄——大兄——你先放我下来——”薛晨艰难开口,双手围拢常豫苏的手肘,拼了命似的向外推!
“大兄”,是薛晨从小时便唤起的名号。
祝氏出身不佳,他每每在国子监受了欺负,都是常豫苏冲出来帮他解围,也是常豫苏带着他,同绥元翁主、崔家人这些个京师城里顶尖的门楣混迹在一块儿
常豫苏手上的力道松了三分。
薛晨鼻子还淌着血,一脸踏踏的,小心翼翼地看着常豫苏,带了哭腔:“大兄,你听我说,都是旁人的妄言,我同豫娘打小就认得,便是看在周夫人和你的面子上,我也不可做混账事、惹混账债呀!没有女人!哪儿有什么女人呀!大兄——大兄!你知道我的,我连房里的丫头都没要,紧着我娘身边的嬷嬷使唤的呀!”
薛晨语气诚挚,哽咽着带了几分惧。
常豫苏低低垂头,他下颌略宽,留得半面的短须络腮胡,鼻梁高挺但鼻翼稍宽,鼻翼急促地缩放,情绪却明显比先前平复了几分。
常豫苏一垂眸,只见几桌上的一只茶盏边缘清晰地印着半边鲜红的唇印!
一股被背叛和欺骗的滔天怒气,瞬时冲上了常豫苏的胸口!
“咚咚咚——”一楼鼓点再次催发!
这一次,显然战局焦灼,鼓点亦越发急促起来!
铁锤李与对手痴缠在了一起,肉搏两个回合后,他终于翻身掌控局面,双腿岔开分坐在对手身上,拳头高高抬起!
常豫苏猛然抬头,眼睛陡然变得血红,紧紧咬住后槽牙,单手将薛晨一把拽起,紧跟着大掌张开完全覆盖住薛晨的额头,拽着薛晨的头发,一下一下往墙上撞!
“一下!”
“两下!”
“三下!”
一楼的看客,正斗志昂扬地帮铁锤李一下一下数着他砸在对手身上的拳头!
常豫苏跟随着看客的声音,杀红了眼,亦一下一下狠狠地砸着薛晨的脑袋!
“你茶盅上还有娘们的口脂印子!老子亲耳听见那娘们说怀了你孩子!只等豫娘嫁进去,你们就合起伙来把豫娘送进寒山寺!你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这么么对豫娘!”常豫苏高喝着,气从胸腔自上而泄,一声比一声更高地问道。
薛晨头被常豫苏单手控制,双手张开,无法自控地四下乱薅,耳朵嗡嗡嗡的,好似有千万只蜜蜂一窝蜂地涌入了他的耳道,脑子里接连传来“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的声音——好像有什么断裂了一般,一瞬间滚烫的血流失去了约束和挟制,如洪水一般漫无目的地在脑子里横冲直撞!
薛晨眼睛陡然像被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白纱!
他几乎看不见了!
薛晨张了张口,使劲张开喉咙,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薛晨一开始还挣扎,渐渐的,手慢慢失去了力气,一点一点向下滑落,睁着眼,却无意识地任由常豫苏夹住他的脑袋,像鸡蛋撞灶台一般撞到墙上!
“没命了!没命了!”小厮捂住头大哭,血哗啦啦地流了一地:“薛二郎君快要没命了!您住手吧!您住手吧!”
“咚咚咚!咚咚咚!”
一楼角笼中的胜负已分!
铁锤李张狂地站起身来,如丛林中的动物一般狠狠拍了拍自己裸露的胸脯!
常豫苏松开手,薛晨便像落了灰的豆腐一样,“啪嗒”一声仰面跌躺在二楼的地板上,他睁着眼,鲜血从眼睛、耳朵、鼻孔和嘴角缓缓流出。
一楼突然掀起一拨急促慌张的热闹!
“京兆尹接密告,六角亭惹下命案!诸人皆面向墙壁,不可再发出声响!”
楼下警告声高扬。
没一会儿,便听幽深逼仄的楼道里亦传来阵阵短促匆忙的脚步。
“常公子——”春分雅房门外传来不可置信的一声:“薛二公子!?”
常豫苏双目赤红,半侧站着一扭头,眼眸中尽是残存的杀意,挑了挑唇角一声冷笑,极为熟稔地将手背到身后:“六角亭也敢报我常爷的案子!”
常豫苏熟门熟路地站到着玄青服制的京兆尹尹卫的身侧,深剜了一眼薛晨和瘫坐在地上的小厮:“等爷爷我出来,要了你们的狗命!”
常豫苏抬脚束手就走。
小厮忙一把扑到薛晨身上,哭喊道:“救命呀!快叫大夫来救救薛二公子!救命呀!”
薛晨上身被小厮扶起,眼前白雾蒙蒙一片,好似神智与清醒在一点点地消散,陡然间,他好像在白雾中看到角落里隐没着的一个头戴黑纱帷帽的年轻姑娘。
“施施.施针救我”薛晨拼了命伸出手来,嘴角嗫嚅,声音虚浮。
那个头戴帷帽的年轻姑娘缓缓抬起黑纱,露出圆圆的大大的眼睛和两只浅浅的充满生机的梨涡,目光澄澈又无辜。
她动了动嘴唇。
她在说话。
“我,我,我也没有办法——”
她无辜地、怯懦地、左右为难地笑着,这样说道。
那场山火,薛晨可以救邱二娘,但他说“我,我,我没有办法”。
187.第182章 雨中来客
第182章 雨中来客
水光稳稳戴着黑纱帷帽,无声地隐匿在热闹的人群中,眼看常豫苏随京兆尹出门去,又眼看薛晨被高呼大喝的小厮抬手抬脚搬出了二楼雅房。
薛晨活是活不成了。
连扎了好几日凤池穴、风府穴联通印堂与耳池,薛晨脑中经脉早已打开,一旦脑部有地方出血,必定引发逆行倒施,血涌横流,不出两个时辰便暴毙而亡。
两个时辰后,薛晨会死得比他钓起来的那条青梢,还要透。
角笼下胜负已分,京兆尹的到来,将大批大批闲来无事的人,从一楼的生死台,带到二楼的斗兽场。
人们指指点点:“.常家爷又揍人了!”
“咋回事?”
“能有咋回事?常爷欸!那是常爷欸!想揍就揍了呗!难不成他还能告诉揍人的理由?”
“啧——这被揍之人,身上穿的是绫绸,脚下蹬的是凌波鞋,也不是寒门小户的出身呀!常爷此番进京兆尹,恐怕要脱一层皮啰!”
“呵,这四九城一片砖瓦能砸中七八个官儿,能在这长街上喘气儿的,谁人不显赫?谁家不富贵?五姓七望,拼的不就是谁的姓氏更望,谁的宗族更硬?常爷的婶娘是靖安大长公主,常家手里握着禁卫西郊大营,掌的是禁宫近卫——常爷在‘打行’看高兴了,一时兴起,随手揍个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诸人议论纷纷,水光藏匿在雅间的木柜里,扯下帷帽,挽起头发,脱了青色木兰外衫,露出里面一身利落的姜黄短打,自桌案行过时,将桌面上的那只印有红唇印的茶盅快速抹藏在袖中,转身自背后隐蔽的楼梯蜿蜒向下,又自一处斗柜下扯出一只中等大小的榆木医匣,趁四下无人,挑开角笼后的白布,露出六角亭的后台。
获胜的拳手零星靠墙坐着,龇牙咧嘴地忍痛,满室弥漫着血腥气。
“邱郎中!快过来!我腰子痛!”生存下来的铁锤李,朝地上狠狠啐一口血水:“别是腰子被打爆了!翠香还在画舫等我呢!”
水光立刻埋头小跑过去,手指朝肚上摁了两寸,垂着头,如隐形人般一边处理着伤口,一边竖着耳朵听铁锤李洋洋得意的炫耀,炫耀这是常家少爷看高兴了,第四回在他的场子里揍人若非提前潜入“打行”收集信息,她又如何设计薛晨与她到“打行”的时间和场次?又如何恰好遇到常豫苏,演一出双簧,利用常豫苏单杀薛晨?
——甫见薛晨,她从姐姐的眼神里敏锐察觉到对薛晨的仇恨后,她便开始满京师打探,打听出薛晨与常家定亲,常家少爷性情暴戾且极为护短。
至此,她便起了心思,要利用常豫苏解决薛晨。
常豫苏行事乖张,比薛晨打听起来更为便利,随意在酒肆中坐一坐,便可听到常家的许多人、许多事。
她听到了“打行”。
她扮作“邱郎中”进入打行,从拳手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单杀薛晨”的计划——就在薛晨心潮澎湃地驻守在城东河段等待她的那三日,她已在脑海中看到了薛晨七窍流血的画面。
自古以来,蛇有蛇路,鼠有鼠道,那些个五姓七望自以为高高在上、睥睨苍生,将万物看作蝼蚁,将蝼蚁随意玩弄于股掌之间殊不知蝼蚁之怒,亦可决坝蛀堤,浮尸千里!
水光手下动作极快,处理完伤口便悄无声息地拎着药箱自偏门而出。
趁夜幕降下,沿着墙根走了近一个时辰,再次换下泛黄的短打,水光钻入城隍庙中,换上朴素的寻常女子常穿的粗布麻衣,又窝在义庄隐匿了一整夜,天刚蒙蒙亮,水光不敢叫驴车,出城门后只凭两条腿,一路向东而疾行。
临近渡口时,天盖乌云,河浪卷天,停泊的船只在河面上起伏波动,天气从平凡的炎热转化为难耐的闷湿潮热——恐怕一场大暴雨即将袭京。
河面上恰有一艘体型不大不小的船,极有勇气地迎着风浪回岸。
水光扣下斗笠草帽,加快脚步向秋水渡镇街而去。
一回秋水渡杏林堂,水光立刻关闭铺门,叫来一二三只蠢丝瓜宣布:“.天儿热起来,山里的草药大半都熟透了,这些时日,我要进山采药,你们要看好家噢!可别叫药被偷了!”
蠢丝瓜一号小白眨眨眼:“进山?司簿何时回来?”
水光亦眨眨眼:等风波过去,她就回来,耍心眼杀了人,还是要躲一躲的,躲个六七八九十日,若风波平息了,她贺水光就敲锣打鼓回来继续当官儿,继续为进宫当贵妃这一目标不懈奋斗!若常家反应过来,要找罪魁祸首,她就继续在山里猫着
山里头的日子,她过得太惯了,找个山穴,只要有过冬的衣裳,她就能单枪匹马过一整年!一年风波过不去,两年总能过去,只待风头平息,她就继续敲锣打鼓回来当官,继续为当贵妃这个目标而不懈奋斗.
左右不能连累姐姐和薛鸟。
她既能单杀薛晨,就必能单抗善后!
“不晓得呀!所以才叫你们看好家,别我到时候回来,药堂子没有了,药被济民医馆吞下了,你们几根丝瓜儿也被摘走了..”
水光正说着话,却听门外“咚咚咚”三声。
“药堂还开着吗!”外头的人声音急促,有些尖细有些着急。
水光手一攥紧,立刻挺直脊背警惕转过头,声音比往常要尖细:“谁!”
“瞧病的!”外头人还在“咚咚咚”使劲捶门。
“我们不看男子!济民药堂看郎君,我们是杏林堂,只瞧妇孺老幼!”水光声音明显和往日不一样。
忽而,电闪雷鸣!
“咔擦”闪电擦破天际,明晃晃地斜插而下!
紧跟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暴雨!
暴雨劈里啪啦地打在瓦沿上、青石板地上、木头上、烟囱里!
外头的人明显滞住,隔了一会儿才语声尖细中带着一股哭腔:“您好赖开开门!您可认识薛大人!?”
188.第183章 医术还可以
第183章 医术还可以
薛.薛大人.
如今,她就知道两个姓薛的。
一个在姐姐身侧黏着,另一个恐怕都硬了!
姐夫不能独个儿来找她,便是来也不会这么张扬;薛晨啊——诈尸了啊!???还是假死?还是一开始就摸清楚她的来路,跟她这么些天只是虚以委蛇、探听虚实?
莫不是来诈她的了!?
果然搞通穴位、借刀杀人是不放心。
最放心的,还得是简单粗暴地大卸八块,并且临走前还得朝喉咙上补一刀才行。
水光略有惋惜:到底第一次杀人经验不足,往后就知道了。
水光紧紧贴住墙面,透过未糊牢固的窗户纸缝隙看外面。
大雨铺天盖地砸下来,密密麻麻,像天空中长出的透明的虱子。
虱子瞬时爬上门廊外的二人头顶。
只有两个人。
敲门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的是区别于乡民船夫的闪闪发光的缎子,嗯,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太金贵的料子,至少没有薛晨上身布料那么滑腻。
此人正神色焦灼地贴在门外,背身略微佝偻,恰被门廊柱子挡住了面目,看不见五官,只能看见面目白净,没长什么须发。
其后还有一人。
通身着玄黑,斗篷将整张脸罩住,看身形略显瘦削,沉默而孤独地站在一米开外。
不对,不止两个人。
透过雨帘,水光见杏林堂外间隐隐有三四个黑衣人守在墙角。
黑衣人就在院子中,并未躲避,纵然大雨滂沱也不见他们溜入檐下遮雨。
莫不是常家!?他们动作这么快!?手伸得这样长!?脑子这么灵光?不过短短一日,就打上门来了?
水光心脏都漏跳了三下,强压下紧张,转头同房里头的三根丝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若真是常家,至少明面上,常家动不了她,她好歹是朝廷亲封的七品女官,无凭无据,常家不敢乱动.但,明面不敢,不代表不敢玩阴招啊!
“薛大人?什么薛大人?我不认识什么薛大人!”水光高声道:“秋水渡的船百户就在我们隔壁,他手下有七八个小吏呢!”
站在外侧的玄黑斗篷男人陡然一软,一手摁住胸口,一手扶住墙,好似站不住了。
中年男人语声慌乱:“圣——公子——”中年男人立刻转头砸门,声音压得极低:“御史台治中书御史薛枭曾求到六司,给姑娘一个秋水渡七品司簿女官的职位!姑娘可姓魏——!?”
水光微微一愣。
玄黑斗篷男人低声喘着,移动了身位,恰好将面部暴露在窗户纸留出的那一条缝中。
面容窄却挺立,深目高鼻,眼睫微垂,薄唇微张开,是一位极为清俊却疏离的儿郎。
水光的眼神从男人的嘴唇上一闪而过。
中年男人已然声响拔高:“魏司簿,咱家如今好好生站在廊坊间敲门已是看在薛枭大人面子上,给了您足够的体面了!您这破门破窗,但凡用些力度——今儿个这病,您是看也得看,不看也得——”
中年男人话还未说完,门便“嘎吱”一声开了一条细缝儿,紧跟着便从那条缝儿里伸出一只手臂,越过中年男人,猛力将人拉了进去。
好似有什么模糊的黑影,从中年男人眼前一闪而过。
中年男人愣在原地,随即发出尖锐爆鸣:“魏司簿!你轻点吧!”
水光将外侧的清俊男人拉拽进屋后,来不及回应,侧眸向三根蠢丝瓜语速极快一一交待:“.小白,烧热水!浣娘打伞去拿药,多了你记不下来,只记得杏仁,麻黄和甘草,拿过来!元元,你将门窗全都推开,打两桶井水洒在廊外!”
中年男人还弓着腰在门口堵着。
水光一跺脚,狠狠“啧”了一声:“他嘴唇子都紫了!你让开啊!”
中年男人莫名其妙被凶了一把。
水光再跺一脚,眉头拧得发皱:“你让开,叫气通起来,他能舒服些!——喘疾最忌讳气闷!”
中年男人听此话,悬在嗓子眼的那颗吊着的心可算是放下了三分:天杀的疯狗大人,性情虽古怪了些,荐人倒还不错——这死丫头虽看上去不大靠谱,判病断症倒是精准。
水光抬头看天,圆圆的脸和眼比往日少了三分随意松弛,多了些许笃定:“这位.”
水光隐去了称谓:“正值喘疾疾快发作,熬药恐是来不及,我先施针解其时难——”
水光没什么负担地将面前的男子斗篷、外衫连带着亵衣一把扯掉,露出男人洁白如玉的上身。
男人不自觉地向后瑟缩。
水光再“啧”一声:“这位.”仍旧隐没了称谓:“您躲什么躲!”
水光很得乡里村口大姨的精髓,单手将男人的后背一把顶了起来:“再乱动,我便叫你躺下,骑你身上咯!”
男人不由自主瞳孔微微扩大。
水光转身,解开刚刚收拾好、随意放在床炕上的包袱,取出一包盘得保浆的牛皮盘扣袋子,展开后露出粗细长短不一的银针。
“魏司簿!”中年男人的尖叫再次响起:“此,此针可干净!?”
水光皱皱眉,无语地看向中年男人。
她眼睛圆又大,中年男人绿豆三角眼,二人大眼对小眼,沉默又诡异地对视了一会儿。
水光憋了瘪嘴,认命地伸手拖过屋内的烛台,拿下纸罩子,把银针尖头拿在火上燎了三下,再特意伸到中年男人面前展示了一圈:“可以了吧?”
中年男人五官皱在一起:“若有烈酒,倒是可将银针放入烈酒中静置一会.”
“吴”男人终于开口,憋闷的气息好似堵在胸腔与喉咙的连接处,声音暗沉迷糊:“是急从权。”
中年男人方微微垂首。
转瞬间,水光已然极为灵活地一反手,趁男人不备,将银针一下扎入脖颈处的水合穴,紧跟着数针,分别没入缺盆、气户和屋翳。
熟悉的窒息感瞬时减弱大半。
男人深深吸入一口长气,紧跟着慢慢吐出,胸腔的起伏变得平静缓和。
此时的穴位扎在后背。
男人不自觉弓背,目光平和地斜眸扫过身后女子毛绒绒的头顶,轻声道了一句:“好了许多——魏司簿医术不错。”
189.第184章 雨好大
第184章 雨好大
病患的赞,水光那可听得多了。
秋水渡的杏林堂和济民堂荒废了十几年,秋水渡没什么大家族,码头留不住人,除了些许游医愿意来,医术精湛一些的郎中一窝蜂地往京师城里去,略次一些的郎中也被运船请下了海,秋水渡虽人口不多,但好赖里里外外也有几百成千人,这些人常年都处于没大夫瞧病的窘境里。
水光连同三根丝瓜一来,秋水渡迎来大变化:街头刘婶的月信时有时无、时长时短的毛病治好了;巷口罗姨的心悸毛病也治了个七七八八;甚至,连烟巷里的女人也愿意找水光瞧病——水光不多话,人机灵,更不会瞧不起这群苦命的女人,小病小痛,几副药下去就能好,实在是入了膏肓,水光也愿意扎针试试,能救就能活条命,不能救也不叫她们绝望地死。
这些时日,杏林堂的名誉极好。
钻到水光耳朵里的赞,那可真是多得没了边儿了。
故而,对男人的一声轻飘飘的赞,堂堂七品魏司簿仅仅挑了挑唇角,露出一抹邪魅狂狷的笑:“谬赞谬赞,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等会让你见识个大的:水光察觉男人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唇色逐渐转向红润,便右手朝上一抬,指腹精准无误地摁至男人手腕的经络。
一旁的中年男人张嘴,企图再次拉响警报、尖锐爆鸣。
水光手指一竖,朝唇边比划,皱着眉头道:“别叫了别叫了!你这肺力若分点给他,他也不至于下个暴雨就跟要死了似的!”
中年男人悲愤:“若是能分,我这心肝脾肺肾便是全赠予圣.公子也未尝不可!”
水光惊恐地看了中年男子一眼:六司之中,上下级关系这么谄媚吗?心肝脾肺肾都可以给上司?那她进宫咋整?她可是连根头发丝都不愿意送人啊!
脉摸得查不离,水光收手。
“脉象如何?”玄衣斗篷男子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但意味不明的笑。
“喘疾并心弱今日应是天气骤然大变,激出了哮病。”水光一边收穴位上的银针,一边思考,想了想抬眼道:“你身患哮症,其实可以长佩香囊,将桂枝、细辛、杏仁、麻黄、附子、射干晒干碾碎后放入,若感到自己喘症快要发作便拿香囊嗅一嗅,能缓解不少。”
玄衣男子闻言便自怀中拿出一只綷金丝玄黑香囊放于桌上,再单手推至水光面前:“有,但今日无效。”
水光接过香囊,凑近嗅了嗅。
比她所说的药,还多了几味薄荷、苍术和藿香。
这个药囊没问题啊!
至少能将喘症缓解泰半!
不至于窒息到嘴唇发紫,站都站不住!
水光疑惑抬眸,正好撞进玄衣男子探究又带了几分鼓舞的眼眸中。
“往日,可有效用?”水光问。
玄衣男子缓缓颔首:“有。”
水光再将药囊拿进嗅闻,除却药味没有任何别的味道,拆开来看,药粉已然碾碎,早已分不清谁是谁非。
水光皱了皱眉,拿指甲剜出一小小簇凑鼻嗅闻,再用指腹捻开,有一些许奇异的粉末,一点点,只有一点点而已,黄色的、润润的、小小颗粒的粉末。
“粉.”
水光抬眸:“是粉,是一种黄色的,没有味道的粉——平时对这种粉没有反应的人,一旦发了哮喘,再接触粉,轻则药囊的效用减半,重则哮症加重,喘几下就嗝屁。”
中年男人来不及纠正水光的用语,迅速转头看向玄衣男子:“其心可诛!待回去后,小的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彻查一番.”
中年男人声量一转,略有阴恻:“罪该万死的玩意儿,动脑袋动到您身上来了,小的定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水光眨了眨圆眼:六司搞人都这么搞吗!这么狠毒吗?这要是她进去了,不送点心肝脾肺肾,看来是不行的了。
玄衣男子的目光却并未有丝毫变化,内敛的隐双只有一道很细很窄的眼皮缝隙,眉毛有些长但未曾压住眼睛,合适的留白反而给了眼睛引人关注的空间——平和、安静又带着一股静谧的神秘。
“其他的脉象呢?”玄衣男子缓和下来后,声音多了几分清澈与温和:“脉象很差吗?能救活吗?”
“若放在乡野村舍,你不一定活得过三十。”
水光说完,就立刻预判中年男子下一刻即将发出脆哨一般的爆鸣,迅速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噤声:“您先别叫!”
等她找补!
“但您二人身在禁宫六司,位高权重,只要药方子开对,什么药材拿不到?用好药材温养,慢慢活着,谁也活不过您。”
水光沾沾自喜抬头,显然对自己这番话术非常满意:一是抓住机会,点出对方身份,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聪明伶俐;二是不着痕迹地拍了个长命百岁的马屁。
嘿嘿嘿。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嘿嘿嘿。
六司,她来了!
她不当贵妃,谁当贵妃!?
她可太能干!她武能单杀薛晨,文可忽悠大监,关键是运道还好——她刚收拾完东西准备去山里当野人,这不,瞌睡遇上枕头,救命的人不就来了吗!
玄衣男子唇角微微勾起:“司簿,猜出我们身份了?”
水光嘴角比箭都难压:“好说好说。二位风神俊逸,人才卓绝,一看就不是凡人——”
玄衣男子神容平和,静待后话。
“是品阶极高的内侍大人吧!?”
水光非常争气地立刻给出回答。
“刚采选的时候,我学过,内侍最高为司礼监掌印,其次为秉笔,也有二品、三品的少监和侍监.看您与这位脆哨大人,哦不,吴大人一表人才、气度不凡,想来在六司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吧?!”
水光笑呵呵地顺手比划了个大拇指,再侧眸跟吴大监笑眯眯地弹了个舌,很亲昵熟稔的样子。
实不相瞒,吴大监现在确实很想尖叫。
蓄力的尖叫,都涌到嗓子眼了。
但他叫不出来。
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吴大监侧过头,绝望地看向窗外。
外面的雨好大啊。
往后余生,都不会有一场雨,比圣人被女医官认成太监这一日的雨,更大了吧。
190.第185章 还您奇观
第185章 还您奇观
小姑娘很得意。
得意的蛛丝马迹,从上挑的眉毛、亮亮的眼眸和翘起的嘴角悄悄泄露。
吴大监(太监原本指宦官中的高级官员,在早期有大监这一相对高位的宦官职位,就是大太监的意思)悲愤地意欲纠正,刚扭头回来,却见一旁的圣人面色平和,眸光波澜不惊,视线聚焦在小小的、圆圆的、得意的魏司簿身上,不言不语却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天然的压迫感。
压迫感归压迫感,吴大监伴驾十数年,可谓君侧第一人,他敏锐察觉圣人神色之间未有丝毫不适。
吴大监一怔,将喉咙里的话尽数吞下,头向下一啄,权当啥也不知道,将主战场交还给圣人。
玄衣男子,正是当今天子徐衢衍,如今二十有六,即位七载,为先帝第四子,生母为昭德朝贵嫔方氏,却在季皇后膝下长成,潜邸封庆王,先太子仙逝后,昭德帝未再封太子,这皇位还是昭德帝死后由季皇后、靖安大长公主与昭德帝大伴许大监一同口谕传出。
在位之年,徐衢衍改年号为“永平”,意为东南沿海及西北边疆永世太平之意,朝政纲目均大体沿袭前朝之旧例,昭德朝肱骨大臣如今亦大权在握,许是因前朝旧例旧人旧事均未变动之故,永平帝徐衢衍在短短七年的在位之间,竟获得了“温润文雅、仁善孝悌”之赞。
他的相貌,的确配得上这八个字。
徐衢衍舒眉展颜,身形微微侧倾,笑意若有似无:“魏司簿火眼金睛,竟一眼看出我们的来历——算起来,我们与魏司簿也属共事同僚,今日救命之恩,我等必涌泉相报。”
男人态度诚挚,水光支着耳朵仔细听。
徐衢衍眸光微垂,自水光背后的床榻一扫而过,再落到水光刚好擦到地面上的裙摆,笑意浅淡又亲和:“魏司簿年纪轻轻,医术惊人,又有薛大人作保,怎的甘心屈身于这冷落的秋水渡?医药司虽有规,医女需在外坐诊三年,您这样有品阶的女医官却是刨除在外的。您若有心,完全可寻上薛大人,只需薛大人在六司秉书太监吴大盛跟前提一句——照吴大监的机敏和威望,您又何止这秋水渡的七品司簿?”
吴大监抽抽嘴角:谢谢您哦,扯他的老脸套小姑娘的话,这一套玩得倒是很驾轻就熟呢。
徐衢衍顿了顿,状似无意开口:“说起来,您与薛枭大人是镇江府的同乡?还是家中有旧?——薛大人向来是独臣纯臣,除却萧、柏几位大人,向来不与旁人过多交涉的。您既值得薛大人出面,亲同六司打招呼,向来与之必有极深的渊源吧?”
这可把水光问到了。
姐姐那层关系是说不得的。
姐姐都说不得,这丈二和尚摸不到脑袋的姐夫,自然更是水中月、镜中——当不当得成她姐夫还不一定呢?待她们大仇得报,她带着姐姐游历河山,什么好山好水好男人搞不到啊?
水光眼珠子一溜:“是呢!薛大人不当我的青云梯,这不是今儿个碰上了您二位大监吗?若您二位出出力、搭把手把我捞进禁宫里去,您这好方子加上好药材不就源源不断地有了吗!?哪里还需要什么薛大人,您就是我的贵人、渊源!什么救命之恩涌泉相报,阿拉救人也不是为了报答,但若您实在要报答——”
水光笑起来,圆眼睛弯弯成一轮月:“嘿嘿嘿,阿拉也盛情难却。”
吴大监嘴角再抽抽:圣人借机打探这小司簿与薛枭的关系,这小司簿在这儿装憨——这不就跟圣人问“你是想要梨还是想要桃?”,她回了个“嘿嘿嘿,我想要那个簸箕”吗?
徐衢衍笑颜愈深,薄唇微抿,唇边竟有一个与水光极为相似的小梨涡,让这位年轻的帝王瞧上去亲和温顺,毫无恶感:“噢?这么说来,魏司簿竟愿意入宫?”
水光眼眸子一亮:“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肯定愿意!”
进宫当贵妃,不比进山当野人划算!?
徐衢衍面前上了一杯白水。
是的,白水。
连茶叶碎末都没有放。
这小姑娘话说得贼好听,遇上真金白银的事,就略显保守和抠门了——茶叶不放,真话没有,主打一个不付出、不主动、不拒绝的“三不”原则。
既不说她与薛枭的关系,再问也无益。
徐衢衍想起前两月,薛枭夜入禁宫,求他:“.求圣人放个恩典,赐六司良家子魏如春京郊杏林堂女官一职,免其入宫受宫闱沉浮之苦。”
没头没脑的,这么大个三品红袍,为了个脸都没见过的良家子,深夜递帖子闯禁宫!
他还以为是靖安反了!
深究薛枭原由,也是百问不说,这死鸟只揪着一点:“这是微臣第一次求圣人办事,事涉内眷,您若不应,微臣便想其他的法子”。
他再问,薛枭就垂首安静跪在地上,冷处理他。
想起来就生气!
内眷?
莫不是薛枭的?
徐衢衍暗自摆摆头:薛枭其人,处事超脱,性情乖僻,却从未传出男女不轨之事,且如今传闻与深闺新妇如胶似漆,冲冠一怒为红颜递交丁忧呈,实在不至于做出此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浪荡举止。
徐衢衍还想问,甫张口,却见魏司簿眼神已移开,百无聊赖地四下打量,隔了一会儿,竟吹起了口哨?
等等?
吹口哨?
“嘘嘘嘘——嘘嘘——嘘——”
口哨声断断续续不成调,比淋漓不尽的尿还难评。
徐衢衍:?
吴大监的表情,则比看到狗吃屎还生动。
小姑娘,你心虚得太明显了吧!?
徐衢衍深吸一口气:罢了,薛枭荐的人,纵然有些奇怪,却也可靠,往后慢慢细查也可——否则,今日他也不会上岸后,想起这位良家子的去处,立刻前来此处就诊。
扎了针,经络通达,徐衢衍略有口干,白水也喝:“司簿进宫,可有相中的司房?六司之中,尚宫司权力最大,如今后宫无主,尚宫司便可代皇后之职,通达辖理六司;若是想要精进医术,以医药司为跳板入女医馆,领女医官的职,便彻底跳出了六司之外,算是十分有体面、享朝廷供奉的官员.”
水光见徐衢衍并未穷追猛打,暗自松了口气,又听徐衢衍大包大揽的话,心头大喜:咋?还能自己选?
水光思索片刻后,十分诚实地给出了回答:“那您.能把我安插进后妃序列吗?”
徐衢衍一口白水卡在喉管中:???什么?
“什么才人、贵人都不拘的,路是自个儿闯的,这道理我懂。您只需给我一处支点,我必还您一个奇观!”
191.第186章 还是去医药司吧
第186章 还是去医药司吧
奇观?!
什么奇观!?
不是。
你刚刚不还笃定我是个太监吗!?
徐衢衍有些呆滞地看着水光,脑子里好像有个大姨在咆哮,塞满了各种语调的“奇观~““奇观!”“奇观嘿嘿嘿嘿——”
徐衢衍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耳朵:约莫是魏司簿的表情太过正经,他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生错病了——莫不是他病的不是心脏和喉咙,而是这该死的耳朵?
是不是他听错了?
小姑娘这红艳艳、水盈盈的嘴,怎么说得出这么冰冷冷又理直气壮的话?
徐衢衍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在最后关头还是忍住了:有些人,一旦你开始回应她,你就输了,因为她会熟练地把你拖到她擅长的领域,无情地把你绕进去。
比如现在,他就很想问魏司簿,为什么想当皇帝的女人?
只要魏司簿不是为了贵人那一个月三十八两的份例,他都可以理解她。
吴大监眼看自家圣人一张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一股光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终于开口:“魏司簿谨言慎行!封妃作嫔是皇家延绵后嗣、宗祧攸关之天大事,岂容你我二人关上门来随意指点!?”
水光抬眸眨了眨眼:什么宗桃?什么油罐?实在没太听懂。
听不懂就算了,就换个话题,水光向来不为难自己。
水光嘿嘿笑起来,圆眼眯成一条缝儿,透着山里人天然质朴的市侩和坦诚,但皖北腔已改成了很是生疏的京腔,全然不顾吴大监梆梆硬的态度:“啧啧啧,您这说的什么话儿呢!咱们这叫相互成全!咱山里有狼和狈,狈前脚短后腿长,狼前脚长后腿短,狼就骑在狈的脖子上站得高高的偷羊吃!”
姑娘,您说的这故事是家喻户晓的狼狈为奸。
与此同时,这词儿也是个家喻户晓的坏词儿。
徐衢衍:虽然是个大坏词儿,但从这姑娘嘴里出来,竟染上了几分纯善和质朴的意味。
徐衢衍再次摸了摸耳朵:毋庸置疑,耳朵确实坏掉了。
“嘿嘿嘿——”水光把“嘿嘿嘿”当停顿用,不再看吴大监,目光灼灼地盯着徐衢衍,像盯着一块儿志同道合的肥肉,停顿结束,水光重振旗鼓大声道:“大人!”
徐衢衍被这破声响吓了一大跳。
“您想啊,您在皇帝外面使劲儿,我在皇帝里面使劲儿!咱们狼狈为奸!里应外合!长驱直入!”
“啪——!”水光一拍桌面!
“我成贵妃之际,便是您坐稳皇帝身侧第一把内侍交椅之时!”水光猛地站起身来,斗志昂扬,激情四射。
虽然,灶还没搭上,但饼必须画圆!
“然后呢?”徐衢衍双手抱胸,玄色斗篷将他略微苍白的面容映得像一樽青白透彻的玉。
他声音发沉,脑子一下子清醒。
自古以来,妃嫔宦官勾结乃是大忌。
妃嫔在内,内侍在外,二者皆是皇帝身侧最为要紧之人。若两厢勾结,轻则祸乱朝纲,重则倾朝绝代。纵然此女子是薛枭相熟的人,若存了这个念头,也不得不防:今日他本不该出现在此处,漕帮水路是他最大的底牌,也是保命的底牌,他便是不愿被人发现,才来这偏僻渡口的杏林堂选择薛枭荐的女医官。
若此女心术不正,看在薛枭的面子,他.只能给此女留一条全尸。
最好没有暗藏祸心吧。
徐衢衍竟对她的回答产生了侥幸的期盼。
“然后.”
水光被问懵了:她一直以来的目标就是进宫当贵妃,至于目标达成之后,怎么吹枕头风报仇——这门高深的技术她还没来得及学习掌握。
怔愣之后,水光略有迟疑道:“那自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对啊,做了贵妃,她怎么报仇?
大魏为啥从民间采选良家子,而非自钟鸣鼎食之家挑选世家贵女入宫为妃为后,是因太祖皇帝防范女宠之祸,外戚干政的乱象——就算身居高位,论是贵妃还是皇后,也不一定能染指朝堂!
水光竟有了些许踟蹰。
少女声音突然降低,眼眸闪烁,一瞬间从斗志昂扬的斗鸡变为淋湿尾巴的落汤鸡。
尘世间喧嚣的热闹陡然回落消亡,便多了几分寂寥与萧索。
“什么仇?”徐衢衍偏了偏头,轻声问。
水光圆眼紧盯着地上的青砖,隔了一会儿才含着下颌,目光像一只警惕的幼兽,湿漉漉但坚定地看着徐衢衍,嘴巴抿得紧紧的,彰显了她绝对不会开口的坚定。
徐衢衍微微抬起下颌,平和的眸光再次淡淡地扫过水光刚刚垂在脚背的裙角:“——那抹血迹,也是因报仇闯的祸事?”
水光低头。
果然!
左侧裙角处藏了一团半个巴掌大小的血迹!
应是在“打行”的时候沾染上的!
只是不知是薛晨的,还是拳手的血迹!
血迹已被一路泥泞的水迹晕开,淡淡的,若非仔细去看,只会以为是脏污或是溅开的浅色泥水。
水光将裙角向后一撇,向后退了半步,拧眉抬眸,目不转睛地看向徐衢衍,若说刚才的目光是如小兽般警惕,如今的目光平添几分恶兽的凶狠。
凶狠目光注视下,徐衢衍却莫名松了一口长气:若只是为了报仇,那便很好。
说白了,魏司簿想入宫,只为借他的势。
借势罢了,这一点,他向来坦然接受,也乐于接受——身为九五至尊,便要忍受旁人带着目的地接近,借他的势成成自己的事,在他看来,甚至不算旁人别有用心,只能算作天道酬勤、顺势而为。
徐衢衍笑了笑,站起身来,才发现这个姑娘年岁虽小,但身量不低,堪堪已至他的耳朵。
“包袱收起来也好,省事儿了。”
徐衢衍眼神从暖榻上大包小裹上一扫而过,唇边浅浅单个梨涡若隐若现,声音平和淡然:“过两日,待我打通关系便有人宣你入宫——还是去医药司吧。尚宫局规矩重,太过拘束了。至于为妃为嫔.”
徐衢衍垂了垂眼眸:“那就全凭缘分了。”
一句话轻飘飘落地,吴大监一颗心,突然“砰砰砰”乱跳起来。
啥意思?
换吴大监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坏掉了。
啥,啥意思?
还真给这丫头片子留了条缝儿??
192.第187章 竹叶青上线
第187章 竹叶青上线
天际从北边飘来一团云,云挡住了瓢泼大雨,留出一段难得的舒爽闲余。
没一会儿,那朵云便知机地飘散开来,闪电雷霆如重锤砸下,紧跟着大雨更大,如报复刚刚那朵云一般,尽数倾斜而下,哗啦啦地打在薛南府门口的老槐树枝叶上。
山月打着油纸伞,一侧首,恰好避开老槐树枝叶弹起的雨滴,微微回眸,余光便见北府檐下挂着的刺眼的白灯笼和白绸布。
薛北府又死人了。
前头祝氏的棺材刚入土,又横着抬了个死人回府。
北府的灵堂,算是建得十分划算的堂屋——利用得很勤,几乎全年无休。
昨日入暮,京兆尹来了人。
一前一后两个小吏,慌慌张张地抬着个竹竿,竹竿上躺着个人,蒙着张粗麻的白布,白布被血染得红灿灿的,粘稠腥臭的血液滴滴答答地一路淌。
“二郎君!二郎君死了!”黄栀嚎叫着,提着裙子气喘吁吁地跑入侧水畔。
山月正临窗研磨勾勒,薛枭在隔栅另一侧半仰躺在竹躺椅上,半翘二郎腿,手里拿了卷《画经百图论》,一摇一晃间独见悠闲。
黄栀的惊声,如平地炸雷!
山月手一抖,《山月图》的石头凭空多了一条缝,变成了遭受晴天霹雳的裂石。
黄栀声音刚落,落风快步入内,形容稳沉,头朝下一啄:“大人、夫人,接京兆尹消息,薛晨刚刚过身。”
薛枭缓身坐起,神色丝毫未变,单手执书卷轻点边桌案缘,眼眸缓缓抬起:“你慢了一步——自我私房取十两银子,奖给栀管事。”
落风天都塌了:?什么消息能比京兆尹一手来得更快?
邪恶栀管事瞬时嘴巴扭成蠕动的毛毛虫,挑了挑眉毛:是大姨!是街口长舌头的大姨!
“薛晨死了?”山月拧眉抬眸,不解问道:“因何而死?”
落风抢先一步开口:“薛晨在‘打行’不知为何惹恼了常家公子,常家公子三下重拳,全部砸在了薛晨脑门上,京兆尹提前接到报案赶赴现场时,薛晨已经七窍流血,没救了。”
常豫苏?打死了薛晨?
山月惊愕。
狗咬狗?
怎么会?
薛晨向来擅长示弱示好,一直对着常家的脾气,常豫苏与薛晨素来交好,怎会突然痛下杀手!?
薛枭短暂愕然之后,突然想起那日廊下小姨子意有所指的询问。
薛枭看向落风:“京兆尹囚了常豫苏?”
“‘打行’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人多眼杂,京兆尹的面子活向来做得完备,当场就将他带走了。”
“常家呢?常家可曾前往京兆尹探听?”
“尚未。”
“现场可有嫌疑的闲杂人等?”
“您是指常豫苏的帮凶?”落风匪夷所思回答:“他老人家要打要杀,几时假借过人手!?”
人家全都是自己上啊!
在京师,常豫苏向来有句流传极广的狂言:“见血的事,当然是自己干最爽!”
薛枭缓缓颔首,心放回原处:也就是说,现场并无旁人。
换句话说:始作俑者,已然顺利逃脱。
薛枭侧眸看山月,只见自家夫人正眉目紧锁,神色极为复杂,不解中透着一丝惋惜,惋惜间透着三分疑惑,疑惑中又带着些许茫然——有种大招准备好了,敌人却在阵前得了个小伤寒就死掉的无力感。
难得看见山月这样的神色,就像一条细长漂亮的竹叶青,懵懂又茫然地眨着狭长的眼睑,舌信子震惊地放在外面,忘记回收。
薛枭轻咳一声,决定带给自家夫人,一点点来自小姨子的震撼。
“薛晨遇害一事.我怀疑与水光有关。”薛枭轻声道。
竹叶青缓慢又平静地平移脖子,转向薛枭,缓缓地从喉咙中挤压出一个扭曲的——“嗯?”
薛枭言简意赅说了清楚那日水光对薛晨的猜测:“.水光,我不算很了解——“
但,对你,我还算揣摩到位。
姐妹二人,性情天差地别,但一根筋的秉性,倒是如出一辙。
“她既知晓薛晨的罪恶,又怎会束手旁观?”薛枭声音很沉:“只是,我没想到小小姑娘动作如此迅猛,不过七八日的功夫便把薛晨送进了棺材——”
薛枭笑起来,带了些许对同僚的赞叹:“不愧是你的妹妹,手腕不错、心机也深,素日瞧上去人畜无害,却是个说干就干的狠角色.”
“啊——”竹叶青瞪圆眼睛,信子喷射出喉咙,原地发出尖锐爆鸣!
像水壶烧开了。
这,这个声音,是山月发出来的吗.?
薛枭忍住了掏耳朵的冲动。
确定不是什么黄大仙上了自家竹叶青的身?
“水光,水光是世上顶纯善、顶柔弱、顶快乐的姑娘!”竹叶青声音尖得快要破音了。
薛枭有些怔。
快乐归快乐,也没人说她不能快乐地杀人呀?
万一她的快乐,就来自于杀人呢?
这是什么逻辑?
薛枭心头存疑,但嘴上不敢反驳,故而只能单手摩挲下颌,让自己看起来正忙碌地思索。
竹叶青脸色涨红成五步蛇:“反正,我是决然不信的!我们水光向来鸡都舍不得杀,又怎会费心去杀人!?”
竹叶青站起身来,原地踱步,恢复了人形,又紧着问了两句落风当时的情景。
落风苦笑:“常豫苏刚进京兆尹,‘打行’涉事的小厮也一并被收了监。现下,我已拜托萧珀大人将京兆尹今日值守的人换成了天宝观出去的官吏,只能暂且拦住常家探监的步伐——其余的,我是当真应言尽言了。”
恢复人形的山月再在地上踱了几下,猛地停下转身:“只拦今日,不计后果今日也要把常家拦住。明日,明日就给常家放行——”
山月再看向薛枭,语声急切:“我明日便去常家——我想办法随周夫人一起进京兆尹探监。”
“至于今天晚上——其书——”
其书?
从山月口中说出来的这两个字,真不错。
薛枭挺直脊背,声音低沉又轻飘飘地一声:“在。”
“今日,劳你无论如何调遣人手至秋水渡暗中保护杏林堂——拜托你了。”化作人形的山月恳切且执拗。
薛枭兀地弯唇,薄薄的菱形唇染上几分宠溺的笑意:“你看,你便是全身上下嘴最硬——你既坚信你这妹子纯善柔弱,做不出这样的惨事,又何必叫我派人去暗中保护呢?”
“薛——其——书——!”
竹叶青双拳攥低哮,气急败坏地伸长了脖子,竟有几分神似眼镜王蛇。
***
老槐的叶子又一次飞溅雨水。
山月垂眸,眼神从檐下挂着的白幡收回。
北府连遭劫难,人丁稀疏,一片安静。
“踏踏踏——”
四五个慌慌张张、抱着包袱裹子的婆子从台阶快步跑下来。
为首的婆子“噗通”一跪,就跪到雨水里:“小夫人!小夫人留步!”
山月驻足回眸,眸色冷漠。
北府的婆子、侍从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在薛枭幼时表达过善意——照拂过、关切过、庇护过年幼薛枭的薛家家仆,全都被祝氏以各种理由撵了出去。
留下来的,尽是些踩低捧高的贱人。
并不需要给好脸色。
193.第188章 黄栀大战
第188章 黄栀大战
山月停下脚步,眸色冷清,脸色不算很和善。
管她和善不和善,只要肯停步就行!
为首的婆子一见山月止步,立刻嚎啕大哭:“求小夫人给条生路啊!府里的大管事正赶人呢!说家里头的爷们儿夫人死的死、伤的伤,需不着这么多伺候的,如今是家生的撵回镇江老家,后买的给点银子放出府去——我们这些个勤勤恳恳干事,为了薛家辛劳几十载的老人,临到老了反倒孤苦无依了!没天理!没天理!”
后头的婆子赶紧跟上,大声哭道:“薛家总是一家儿的!北府不讲体面,撵我们这群老奴走,南府总要将我们收拢了去吧?!便是不收拢,散家的银子,难道不拿点出来!?咱们如日中天的薛大人,难不成小时被受过咱这姊妹的照顾!造孽啊!造孽哟!”
呵,分工还挺明确,前面的婆子负责酝酿情绪,后面的战士负责表达诉求。
当街要钱要到这份儿上,薛家也算是垮完了。
山月不想给这个钱,但——时辰不早了。
山月抬头看了眼天儿,雾蒙蒙的,云层拖着黑色的尾,一呼一吸之间,像烧了一捆浸湿的柴火,火焰熊旺旺地烧着,闷热潮湿的气息钻进鼻翼。
她着急去常家,路口却渐渐围了许多人,马儿烦躁地猛甩尾巴。
薛北府接连死人本就稀奇。
稀奇的事,看热闹的人就多。如今薛家老仆不顾脸面闹起来,看热闹的人就像嗅到块的蚂蚁,更是循着味围了过来。
人一多,马车更出去不了。
山月下颌一抬,刚想说话,却被身旁的黄栀拽住手腕向下一摁:“您别出声,我堂堂栀管事在此,看谁不要那张烂脸,敢在我面前发疯!”
黄栀下巴颏一扬,朝站在门房的秋桃和秋鱼两人招手:“你们陪着夫人出去!仔细着些!”
找好递补,黄栀张嘴活动活动口舌,做好充足战斗准备后,挽起袖口便如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山月:.莫名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安全感是怎么回事?
黄栀战斗经验丰富,一开口,便是阴阳怪气地骂:“哟!拉屎的时候不见您几位妈妈,吃屎的时候,您倒蹿出来了!您几个位高权重的妈妈吃回扣、恰烂钱、领赏银的时候没想到南府,被撵出来,倒是有脸皮来找我们要钱来了!”
黄栀一路叉着腰,鼻孔朝天使劲骂,一路小碎步朝里巷走。
人群像套了鼻环的牛,跟着饲主往里走。
马车前,兀地腾出一条空路。
婆子回嘴:“你是哪里蹦出来的小丫头,妈妈们说话干你哪门子邪事儿!”
邪恶栀子如同一朵被点燃的食人草:骂什么,都别质疑邪恶栀子的地位!
“我是小丫头!?啐!啐!啐!”
黄栀连喷三口唾沫:“第一口唾沫吐你有眼无珠!第二口吐你狗眼看人低!第三口吐你坟头的娘没生出个好东西!你满京师打听打听!薛大人身边的落风是什么地位,老娘我黄栀就是什么出息!北府撵人的管事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尊称我一句‘栀管事’,你几个老虔婆求人办事还不把姿态放低,到时候别怪我栀管事连你北府的散伙银子都被你卡掉!”
黄栀的骂声中气十足,隔着一条街巷,都听出几分“东风吹战鼓擂,邪恶栀子怕过谁”的豪迈:“.走走走!我们不找同样做下人的管事,我带你去找良二奶奶说清楚,非得罚你个磕头认错!”
山月坐在马车里,战术性喝了口茶水,以掩饰震撼和敬意。
秋桃巴在车帘缝隙,敬佩地长叹一声,握紧双拳,直抒胸臆:“我以后,也要成为像黄栀姐姐一样厉害的人呢!”
山月咽了口茶水:不不不,你黄栀姐姐并不算人,是培育的邪恶土壤(程家),放手纵容(山月自己),薛家北府确实讨嫌等天时地利人和作用下的产物!是五十年一遇的邪恶栀子!她成功的经验,只可远观而不可复制焉!
山月一垂眸,却见素来沉默寡言的秋鱼正襟危坐,既不对窗外的热闹好奇,也向来不参与她们的对话——确像一条鱼,一条躲在石头缝里的、皮毛并不十分闪亮的聪明小鱼。
山月拧了拧眉。
**
马车畅通无阻,一路至常家。
常家府邸气派,门前五柱通顶,青砖之中掺杂些许金箔,在闷热潮湿的雨雾中也清晰可见的富贵。
如今大门紧闭,富贵中透着几分紧张。
山月未递帖子,但她自信常家周夫人必定会见她。
秋桃前去敲门。
门房不耐地赶人:“走走走!今儿个东家正烦着,不见客!”
门缝都没开。
秋桃笑着低声道:“劳您通穿一声,薛南府的夫人来见,指不定周夫人正等着她呢!”
门房许久未传出声音,隔了一会儿,门缝才歇开一条细缝,语气缓和了很多:“大门儿只能歇这么点缝儿,您着紧进来,夫人在归梨堂等候着您嘞!”
归梨堂恰在内院,一进一出又一进一出才到。
堂前仆从埋着头,脚下的小碎步快得踏出疾风,四周都静悄悄的,只听着几腔若有若无的抽泣呜咽声。
山月被领进内室,便见六月的闷天儿了,周夫人额头上还绑着一条镶碧玉翠石的抹额,穿了件立领的对襟,恰把颈脖挡住,整个人歪躺在暖榻上,手里掐着条丝帕抹眼泪,身旁有个面生的妈妈压低声音劝着。
听山月进来了,周夫人止住了哭,丝帕擦了把眼睛,叫山月落座:“.家里头乱成一锅粥,你虽头一回来,我却实在没精力招待你,左右都是自家人,你随意些。”
这些时日,山月供给周夫人四五张画儿,据说在观案斋的卖相好得很,有副仿宋赵挺英的山水卖出了四百两的高价,里外里一分账,周夫人赚了个盆满钵满。
故而,周夫人待山月很是亲昵自然。
山月皱着眉头:“本预想昨儿个来,又怕惹您讨厌,便生捱到今日——常大少如今怎么着了?据说进了京兆尹?您探听虚实了没?”
又主动说起薛晨:“我们家二郎被抬回来时就不好了,昨儿夜里咽的气。”
山月神色焦虑:“这是怎么了?是两位少爷遇到鬼打墙了还是怎么着?怎么一个进去了,一个下去了?薛家忙忙乱乱的,实在是六神无主,我这才投奔您来了!”
194.第189章 一起去吧
第189章 一起去吧
一听山月这样说,周夫人眉头紧拧,眼看着又嘤咛一声低泣了出来:“是的呀!两兄弟素来是好的,也不知昨儿个晨哥儿做了甚该死的事,倒把苏哥儿逼得挥拳打人了!”
所以,在周夫人的认知里,常豫苏打的人,都该死。
合着,常豫苏就是京师判官,真正做到了应打尽打。
周夫人止不住地流眼泪,丝帕抹着眼角:“往日都还好,打的要么是平民,要么是小官小吏,打了便也就打了这,这,这怎么还能打到自家人头上呢!”
周夫人是真伤心,女儿刚下定就守了望门寡,儿子也被拘进了京兆尹。
可再一想想,也觉得有些运气在身上的,一边想着,一边顺嘴就溜了出来:“万幸的是,祝妹妹死得巧,薛太保也不中用了,薛枭虽混账,却万不肯给继室出的弟弟冒头的——左右没人给薛晨出头了,万望这事儿就此不了了之得了!”
只可惜了薛家的家产!
等等,如若豫娘守着望门寡嫁进去,还有可能得到薛家嫡枝的家传吗?
周夫人话音刚落,身侧的妈妈便撞了撞她的肩膀。
周夫人一愣之后才想起眼前之人是祝氏招来的青凤当着人家的面,说打死祝氏儿子的时机还不错——是有些不太合适。
周夫人手朝前一搭,呜咽一声哭道:“月娘,你且就当我在说胡话罢——昨儿个使人去京兆尹探了风声,如今还没回话,我这心里头也是着急着的!”
山月神容诚挚,身形不自觉前倾,离周夫人更近些:“您使人没回话,侯爷呢?侯爷执掌西山大营,京师的关系上通下达,怎会找不对人?“
周夫人边流泪边苦笑:“别提了,侯爷总是倦了苏哥儿四处惹事,往前还赞叹一句是他们常家将门虎子的秉性,自前几年帮苏哥儿平了他当街骑马踏死一个八品小吏的案子后,侯爷便总想好好管教管教他。”
“昨儿晨哥儿被苏哥儿揍死的消息传回来,侯爷便说‘送到京兆尹约束一下也好,左右京兆尹不敢真动我的儿子,好好吓唬吓唬他,叫他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便晓得侯爷要存了心要叫他吃些苦头的!”
周夫人说到伤心处,明亮有神的眸子淌着泪,将对襟立领半拉下来给山月看:“你看看吧!我昨日求上侯爷管管苏哥儿,侯爷对我动的手!”
脖子上两处青紫的掌印。
紫得斑斑点点,一看便是两只手掐住脖子使劲的印记。
周夫人身侧的妈妈无奈地扫了眼周夫人,又立即侧眸打量了山月的反应。
见山月有些咂舌又有些心疼,面生的妈妈便叹了口气,在旁边打原场:“侯爷着实气着了这才下了狠手,往常侯爷与夫人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
山月忙颔首应是:“那是自然!”
又着急地转了话头:“侯爷不管,难不成大长公主也不管?难不成绥元翁主也不管?”
说起靖安大长公主,周夫人缓和了两分:“昨晚就找过了,据说昨日京兆尹留守的官吏硬着骨头不接招,今儿个换值的人是咱们江南出来的,或许能买几分账。”
周夫人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面色生出几分焦灼:“这样晚了也没消息,我也不敢上门催问,只能像热锅上蚂蚁似的安心等着。”
因为京兆尹值守的班次是酉时正轮换,如今还不到时候。
山月如将心比心般言辞熨帖,宽解周夫人:“天儿都还没黑呢,有些事天亮着不好办,您且耐心些——我陪您等着。”
周夫人感激地向山月伸出一只爪子,爪子纤长白皙,看起来周夫人利用有限的物资把自己照顾得挺好的。
爪子的中指上闪闪发亮,恰是周夫人拿到山月仿画分成买的一颗海蓝宝。
山月赶忙伸手握住周夫人,言辞恳切:“总归晨哥儿人死不能复生,总不能叫大少爷也折里头吧?我托人问过,照大魏律,若是薛家出一封谅解信,大少爷不至于判处问斩,丢命。”
周夫人不假思索当即回道:“问斩?我从未想过要问斩?我想的是苏哥儿毫发无伤地出来——就像这件事压根没有发生过一样!”
山月愣了愣。
周夫人便笑道:“瞧你是个傻孩子。只等京兆尹打开进口,我们要么送一个顶罪的下人进去,要么送一份对方原就有大病的诊书进去,那日‘打行’看热闹的人太多了,送人进去李代桃僵不太方便,咱们便只需提供一份薛晨往日不得治的旧疾诊疗方子即可,如此一来,谁也判定不了究竟是不是咱们苏哥儿打死的人。”
周夫人说得风轻云淡又自然熟稔,一听便知此事没有少干。
山月调动嘴边的肌肉,勾出一抹笑来应和周夫人:“真是缜密呀——往前那位被马踏死的八品小吏,也是这样解决的吧?”
周夫人手指竖放在嘴唇前,冲山月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此法虽简便,却不好宣之于口的。”
山月“了然”,神色也缓和几分:“您既已有了对策,刚刚的着急忙慌又是为何呢?”
周夫人说起来便又是一包泪:“京兆尹是人待的地儿吗?我是心疼我家苏哥儿要睡硬板子床、吃糟糠饭、喝凉井水!若是能叫我进去,我好歹送点缎料子床褥、鸡汤呀、牛乳呀进去呀——再者,我也好奇他究竟是中了哪门子的邪,非得要叫自个儿妹夫去死!”
山月脸上安抚的笑,已练得炉火纯青。
面上岿然不动,心头却陡生出一汪直冲天灵盖的怒气。
旁人死了,不论是谁死了,也不论他到底该不该死为凶者之母,首先要紧心疼的是,自家儿子睡不了绸缎料子的软榻,喝不到热气腾腾的鸡汤和甘甜醇厚的牛乳
世间万物万道,竟不公不正不义至此。
山月觉可悲,亦觉激励。
若她凭借蜉蝣撼木一般的孤勇,便能将百百千不公不正中的一二三四桩消除湮灭,不光是为了母亲——此举纵然渺小,纵然如螳臂当车,但也是有价值的,有意义的。
“扣扣扣——”
廊外有人叩门。
山月随着周夫人望过去。
这个嬷嬷,不面生,她见过。
是绥元翁主傅明姜身侧的贴身妈妈。
山月笑容一敛。
“京兆尹通了,我们翁主也同您一块去,如今正在门口候着呢,周夫人您有什么着紧的便快着些,闲的杂的分清楚主次,莫叫咱们翁主等久了。”嬷嬷双手交迭于腹间,态度很客气,言辞却不算恭敬。
195.第190章 女的是谁(胖胖章)
第190章 女的是谁(胖胖章)
面生的嬷嬷趾高气昂说完,目光很难从低头站在一旁的山月移开,女子像是突兀出现在山坳的精怪,面颊、手腕、脖颈一切露在外头的皮肉都白得像这昏黑雨天里惊乍的一道光,身量颀长又瘦削,饶是平平淡淡的并不显赫的旧缎子衣衫,穿在这女子身上,平白就是比旁人多出一股子清冷脱尘的味道。
这女子她见过,“青凤”今年的新蝶儿,松江府送来的,经由死了的祝氏安排到了疯狗薛枭身边,如今正受着男人的宠,连带着在“青凤”里也慢慢举足轻重——以这关北侯周夫人尤甚,不过短短小半年,便同这柳氏亲密无间。
新蝶儿飞得好,自然好,但她晓得自家翁主向来不耐烦看到这样的女人。
老嬷蹙眉问周夫人:“.柳夫人也去吗?”
山月忙转向周夫人道:“若是不便,我就不去了——要紧的是大少。”
周夫人却记得刚才山月共同进退的宽慰,便朝山月走了一步,两人离得更近些,又向那老嬷讨好一笑:“也教柳夫人去吧?若是怕柳夫人暴露,我叫侍女换上与她相近的衣裙在观案斋停一停.”
周夫人眼眶红红的,声调一软:“好歹柳夫人也是祝氏选上来的,祝氏虽是个挨千刀的,但是人死债销,现下晨哥儿又死了,总也要叫她去听明白事实真相吧?——我家苏哥儿我知道,性情是有些暴躁,却向来仗义,若无原由,他又怎么会打晨哥儿呢?”
老嬷斜眼瞥入内间,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背过身向外走,不屑的姿态很满:“.鱼找鱼,虾找虾;云从龙,风从虎,万物各从其类,圣人诚不欺我。”
读过几天书的老太还是不一样,骂人都引经据典,若换作王二嬢,早就亲切关心对方爹妈究竟是什么时候变的大畜牲,又是什么时候苟且生了个小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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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随周夫人一架马车。
京兆尹不远,就在十二胡同百香楼旁边,后巷的小门早有着皂色的小吏随门等候,入了里牢,较之地下的天宝观,此间潮润昏黑,每隔一间牢房有巴掌大的天窗开在墙壁最高处,牢房中铺满干草堆,草堆里星星散散地蜷着四五个穿牢服犯人。
周夫人脸色有些不好,捂住口鼻:“怎不见绥元翁主?”
小吏躬身在前道:“少卿大人自南门接下翁主,许是走的另一条道。”
周夫人脸色越发阴沉:她当然知道还有另一条道儿!以前她来过,她走的就是那一条道!不用看到这群要死的贱民!更不用闻到这发烂发臭的味道!傅明姜向来看不起她名义上的继父,更热衷于为难她!
三四岁的傅明姜头一回见她,便嘟着一张粉团团的仙童面孔求她唱一段戏来听,她以为这是傅明姜喜欢她、看重她的表现,便忙不迭地扮上妆、抹上粉,撒着水袖唱她最拿手的戏腔。
谁知,临了了,傅明姜叫七八岁的小厮踮着脚往她衣襟里塞银锭子。
傅明姜遥遥地看着,边看边笑盈盈:“唱得真好,再唱一段儿!再唱一段儿!”
小厮嬉皮笑脸的,手不安分地从她尚未经人磋磨的乳儿肉上擦过。
若那时有根白布,她必是要上吊死了的——她虽出身不好,却也是哥哥护着长大的,哥哥又是角儿,一路过来没吃过什么天大的苦。
傅明姜说再唱一段后,台旁伺候的人便,从七八岁的小厮,换成了几个身高力壮的马夫。
她孤身站在台上,一边哭,一边瑟瑟发着抖。
傅明姜将她叫到身旁,唇红齿白的小小姑娘相貌好看极了,眉眼又圆又亮,笑意盈盈的样子,活像观音座下的童女。
“您告诉你哥哥,我不想再要弟弟妹妹了。要是一不小心有了,您不仅要站在这里唱戏,我还要把您送到山里、船上、水里唱,天天唱时时唱.听懂了吗?”
童女声音还带着奶音,而她身后的马夫如一头一头散发着恶臭的鬣狗,随时准备冲上来将她撕碎。
周夫人如今想起这桩旧事,胸腔中都有藏不住的惊悸和恐惧。
自小便是个刁女!
山月暗中轻扯周夫人衣袖,轻声安抚道:“.翁主身份尊贵,肯帮忙疏通京兆尹的关系便很好了,您千万记得您是长辈,于小事上贵在忍让。”
周夫人深吸一口气,忍了下来。
忍了这么多年了,也不缺这一条恶臭的甬道了。
她讨好老嬷,执意要带上这柳氏,也是为了多带个出气的口子供给傅明姜——总比她一个人与傅明姜独处的好!
扶梯上二楼,眼前便豁然开朗,四周开着窗,风气互流,雨势渐渐歇下,天际处渐落灰白帷幕,西落的太阳藏在厚重的云层之后隐约射出粗短的白光。
台阶处立有一八折屏风,挡不住嬉笑之声。
“.昨儿个就想过来看你,谁晓得京兆尹昨日值勤的是新挑上来的军户,油盐不通的,我们家派人去说个话反倒被三言两语抵了回来,倒把家里管事气得仰脚!”
女声软软的,像懒在缎子上的猫。
是绥元翁主。
跟着响起一股粗壮的男声:“姓什么?等我出去,打死他!”
“你可别打了。”傅明姜娇声笑起来:“你还嫌进京兆尹的次数不多?照我看,你合该在此处赁一间厢房作卧房,左右三月一小住,半年一大住,岂不合算?”
男声粗粗哑哑的:“成啊!你帮我出,我另给你留方暖榻!”
傅明姜“啪嗒”一声打在男人的肩头,嫌弃道:“呸!您想得入梦!——甭说这些个糙话了,若叫玉郎听见,我便又说不清。”
男人压出笑声:“别拿崔玉郎作筏头,他压根懒怠管你。”
跟着便是女人“劈里啪啦”地手心恶狠狠打在男人肉上的声音。
周夫人快走两步,绕过屏风,一下子哭出声来:“你个讨债的东西!怎么就发了癫疯,平白打杀薛晨了去!你妹子怎么办?这婚事怎么办!你又怎么脱身了去!”
山月紧跟在周夫人身后,余光不经意一抬,终将如今常豫苏的面孔看透。
毛发稀疏,眉毛几乎淡得失了颜色,头发随手挽了个高髻,也并不算很多,一支细细的木簪就能规矩束好。
整个人很魁梧。
肩膀很宽,腰部与腿部亦很粗大。
面部的样貌不像江南人,国字脸,下颌方正,深目大眼中总透着三分不耐烦和急躁。
眼前的面孔,与记忆中的脸孔相重合。
山月微微垂眸,敛下神色来。
周夫人哭哭啼啼的诘问明显叫常豫苏厌烦。
“婚事?我便是为了豫娘杀的他!”
常豫苏很轻易就能动怒,一动怒,嘴角便不自觉地抽搐,大掌一拍桌面:“我看他憨实,辛苦护佑他十年,他呢!明明和豫娘定了亲事,还在外头和别的女人纠纠缠缠,甚至动了退亲的念头!”
山月双拳猛地攥紧。
女人。
竟当真是为了女人。
傅明姜好整以暇地半仰在竹席摇椅之中,手抚着高耸的肚子,看了眼角落处低眉顺目的山月,随即便轻蔑地移了眼眸:母亲教过她,她喜不喜欢蝴蝶不要紧,要紧的是蝴蝶能采蜜。
母亲这些时日精神不济,教了她许多“青凤”的事,大有传衣钵的意思。
她细品了品,觉得这话甚有道理。
蝴蝶若能采蜜,就叫她漂亮夺目。
蝴蝶若不能采蜜了,依照她们这样脆弱的翅膀和身躯,不消她动手,一股风就能把她们吹裂开。
她是吃蜜的人,没必要对采蜜的蝴蝶有喜恶。
傅明姜笑了笑,歪着下颌,眼眸微垂似笑非笑地看向周夫人:“你和那祝氏姐妹情深,舔着脸去结亲,却不晓得人家儿子压根瞧不上豫娘,自己忙着给自己找新娘欸!”
周夫人微怔:“什么?什么女人?哪来的女人?薛晨要退亲事?什么意思?”
傅明姜只无言地翻了翻眼皮,并不再开口讥讽:蠢货一只,不过,贱民若是蠢些,倒比精明的贱民讨人喜欢一些。
常豫苏一拳砸在桌上,怒火再次被带到那日的“打行”,高声喝道:“女人!薛晨在外面找女人!他不喜欢豫娘!甚至让那个女人怀了他的烂种!他在侮辱豫娘!侮辱我!侮辱常家!所以我杀他!不——我原没想杀他!只想狠揍他几拳出气!谁晓得那王八羔子这么不经揍!闭气嗝屁了!妈的!等我出去,我掀了他的棺材!”
这显然在周夫人认知之外。
周夫人扶着桌缘迟缓落座,眼神紧盯住二楼明亮的青砖地,隔了一会儿才目不转睛地抬头:“如是这样,你老子那处,我来说通——既是他先不仁义,我也对彩襟,哦不,小龛没了愧了。”
周夫人愣了愣,又如恍神地张口喊人:“..山,山月”
山月慌张抬眸。
周夫人道:“你听到的吧?我便说有缘由吧我家孩子单纯善良怎会平白无故杀人呢?”
常豫苏的视线亦跟着周夫人落在山月身上,刚刚落下,神容便明显一愣。
傅明姜注意到常豫苏的眼神,虽牢记得蝴蝶与品蜜人的关系,但心头仍升起一丝不快。
“这么说来,你打杀了薛晨倒是小事,要紧的是那没脸皮的外面的女人——你可知道是谁?”
傅明姜的声音兀地岔入,打断了常豫苏投射在山月身上的惊艳。
196.第191章 还在秋水渡
第191章 还在秋水渡
常豫苏并没有立时收回目光——他时常很难控制自己的行为。
比如打人,好像突然从脑子里牵出无数根线拴在他胳膊上,线被外力操控,把他的手抬起来再力道极大地挥出去!
比如现在,他为这个陌生的女人所惊艳,便很难移开眼去。
他经常觉得冲上后脑的冲动才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强烈的情绪才是他活着的证据。
“常豫苏!”
傅明姜半躺在竹编躺椅上的身形一正,竹椅凳“嘎吱”大声砸在地上。
常豫苏嘴角抽搐,被这声音惊住,回过神来。
“我问你话呢!”傅明姜眼睛瞪得圆圆的,左眼下的那颗泪痣好似紫藤明媚的蕊。
“我也不知道!”常豫苏不耐摆摆手:“听声腔是京师的人,只知道有个妹妹劝她,待我出去,我自会找她!”
山月低垂面孔,深吸两口气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这样不仅可以舒缓焦躁的情绪,更可以克制胸腔的起伏,不轻易叫人看出异样。
傅明姜重新靠回躺椅,侧眸瞥了眼身侧的老嬷。
老嬷领会其意,即刻躬身退去。
傅明姜略有兴奋地挑眉笑着:“我先帮你寻着。看看究竟哪儿来的骚浪蹄子这样不要脸!——那些个贱民丫头,如今也学精了,原先是瞧你的衣裳料子,看是布还是缎面,如今宫里头那位打头穿上了三江布,上行下效,下头人便也不穿缎面子了。那群浪蹄子便学会看鞋了。”
常豫苏的注意来得快,去得也快,被傅明姜一打岔,他已全然忘记了山月。
常豫苏冲傅明姜咧嘴一笑,方正的下颌平移至耳后,像一只相貌还不错的青蛙。
“鞋?什么鞋?”常豫苏问。
傅明姜一双青绿蜀锦缎面缀着红翡的小巧鞋履从宽大裙摆中伸出来,娇俏地两只鞋碰了碰,笑靥如:“鞋子藏在衣裳下头,若是鞋面名贵漂亮的,出身自然差不了——照我看,那群贱民丫头一准儿是看见薛晨穿的鞋了,这才一个一个活像犯贱的妖精似的,七嘴八嘴地啃上了他。”
傅明姜眼眸一斜,笑盈盈扭头将匿在墙边拐角的山月拽出来:“柳夫人,你说,疯狗素日穿什么鞋呢?”
山月突然被点到名,局促不安地低垂着头。
常豫苏拧眉,稀疏的眉毛并没有作用,反而是眉弓处拱起两坨诡异的突隆:“疯狗?”
常豫苏恍然大悟,食指指了指山月:“噢,‘青凤’给薛枭那条烂狗配的婆娘?”
傅明姜挑了挑眉毛,笑眯眯地看着常豫苏。
常豫苏的眼神再次重重落在山月身上,从刚才的惊艳,瞬时变成不怀好意的打量。
“薛枭的女人”这个标签,成功挑起了常豫苏的情绪。
只是这腔情绪,不是素日常见的愤怒,而是报复性侵占的冲动。
傅明姜敏锐察觉到常豫苏神态的变化。
终于由衷地绽开笑意,靠回躺椅,深一脚浅一脚地惬意荡着。
周夫人眼看着傅明姜总算高兴了些,方静悄悄地吁出一口长气,甚觉山月没带错——若不带山月来,被傅明姜调笑“男人脚上穿什么鞋”的,必定就是她了。
丢脸没什么。
但在自己儿子面前跌份儿,周夫人也是有些不愿不肯的。
山月始终低垂着头,好似完全感受不到常豫苏目光中的恶意。
刚刚歇下的雨势,又重而强起来。
周夫人抹着眼泪告诉常豫苏:“.要乖既不是你的错,娘便求你爹去,好歹尽早些让你出来.乖乖的呀”
念念叨叨的,抓着常豫苏的手不放。
待傅明姜待得无聊起身走后,周夫人这才带着山月绕出京兆尹。
周夫人松懈下来,便预备邀山月回常家吃锅子,山月笑着推辞:“.说是出来买画,到时一张画没买回去,不好交差,天儿暗下来了,您先回去吧,我四下逛一逛随意买些。”
邀一次就是很给人脸面了,山月不去,周夫人便没想再邀第二次,说了句:“那便早些回去,明儿个我去灵堂给晨哥儿烧炷香。”说罢便踩着杌凳上了马车。
常家的马车渐远,山月脸下一沉。
她心头盘了盘,薛枭今日一早便至天宝观,查的必定也是薛晨一事,不知他查出了什么苗头没。
她听常豫苏其话,是越听越心惊。
——“京腔的小姑娘”
水光的嘴皮子功夫很好,小时不仅能说松江话,也能抓住父亲徽州的腔调说一两句。
上次见水光,她的尾音已不自觉地上翘,舌头一弹,便极为顺畅地添了个“儿”字
——另有一“妹妹”劝她
那便更简单了。
民间乡坝赶集时,常擅口技者卖艺,有的是腹语,有的是利用嗓音变换音调。
第一次重见水光,水光着红衣在鼓面上一边唱乡俚快歌,一边变换脚步跳舞——这便是赶集时杂耍团常见的把戏。
若是水光
若当真是水光,其身危矣。
她不确定常家与傅明姜查明真相的速度,唯有快速赶在其前,作出确认后再谋兴废。
“回府更衣,驾车至秋水渡。”山月低声道:“行至城东时,秋”
比起沉默寡言、不与人交心的秋鱼,同生共死过的秋桃更得她信赖。
山月顿了顿:“秋桃,下车至镇中寻人。”
秋鱼便一直跟着她,便不会暴露薛枭天宝观的秘密。
为防备“青凤”查证,过京师城门时,山月换了假路引过城。
马车一路疾驰,山月不是与人寒暄的个性,加之心里压着石头,便更紧张沉默。
恰好,秋鱼也是个一棍子打不出闷屁的主。
好说话的秋桃自城东下了马车后,山月与秋鱼二人便一路沉默。
其实与秋鱼同行十分舒适——山月由此想,二嬢咋呼,黄栀事多,麻猫儿喜欢趴在车窗沿流口水看京师大汉,秋桃是傻版黄栀和纯善版二嬢,集合了二嬢的咋呼和黄栀的事多,并同时填补了黄栀不太蠢和二嬢吹毛求疵的空白.
和秋鱼一道,只需沉着心想自己的事,不用担心被打断或带偏。
山月看了秋鱼一眼,恰逢秋鱼亦抬眼看她。
秋鱼率先将眼神移开。
至秋水渡时,天色全然发黑发沉。
杏林堂亮着灯,站在门口,便能听见里头丝瓜们乐乐呵呵、笑笑嚷嚷的声音。
山月放下心来,屈指扣三声门框:“请问,魏司簿可在?”
里头的笑声顿了顿,随即便听踢踢踏踏的塔拉鞋子小跑声。
木门被大大打开!
“欸欸欸!您怎么来了!?”
水光圆圆的眼、小小的脸和惊喜的神色,被廊下的灯笼摇曳照耀着。
山月陡然膝下一软,双手大大张开,一把环抱住幼妹。
197.第192章 两个犟种
第192章 两个犟种
水光被拥入一个大大的温暖的怀抱,怔愣半瞬后,立刻高高扬起嘴角:不管姐姐为啥抱她,反正结果就是抱了她。
咱干事要问结果,过程好坏,不重要。
水光嘚儿吧嘚儿地反手环住姐姐,顺手把吃糊一掌心的桃子汁,均匀地涂抹在姐姐背上。
温暖并未持续很久。
山月克制松手,两姐妹进了内室,内室门一关,“嘎吱”声响,将门外摇摇欲坠的风雨和另三只看热闹的丝瓜,隔绝在外。
山月转过身来,顾不得对火焰的惧怕,将水光拢到未加灯罩的烛台前,借着昏黄烛光,从小姑娘眉梢处一点点聚焦,向下打量至手指与小臂,再至腰际与胯。
小姑娘眼神清澈,唇瓣微张,身形紧锁,腰正胯合,并未有丝毫改变。
山月长抒出一口气,直截了当:“薛晨。那日‘打行’,在薛晨身边的女子,可是你?”
水光圆圆杏眼闪了闪,眼珠子滴溜溜前后左右乱转,她不愿说胡话诓姐姐,但也不愿意说真话气姐姐所以她选不说话。
水光像只鹌鹑似的耸肩认怂,偏偏又紧紧抿唇,透露出姐妹二人如出一辙的固执——活像只竖插进泥里的犟种河蚌,刚好能跟外间的丝瓜配成一盘菜。
不说话,有时可算作默默认账。
饶是有猜测,饶是有准备,仍有一口浊气顿时梗上山月喉头。
话在嘴边绕了三圈却吐不出来。
说什么呢?
责备?又责备水光什么?责备她不听话?责备她胆子太大?还是责备她为母复仇的决心?
事已至此,比责备先行一步的,是疼惜和遗憾。
水光被拖进了这吃人的复仇!平静快乐的日子,终究是不再有了!
山月低敛下眉,目光藏进长而直的眼睫中,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隔了许久才嗓音低沉,开口发问:“.薛晨可曾冒犯过你?”
身形锁正是为最后底线,还有许多亲密的趁火打劫,她要为妹子讨回公道。
拉手?那便去北府棺材里,把那死人的手剁下来!
亲吻?那便将那死人的脸划烂!
薛晨不配!那个懦弱、自私、阴狠的男人,甚至不配看到水光的笑脸!
“没没!”水光怂着脖子装王八,但说起战绩还是有些得意的:“他想牵来着,他一伸手,我就把手里的东西给他,要么是药箱、要么是锄头,前者太重他提了个半死,后者太脏他只顾着沾了泥巴点的鞋履”
水光在姐姐面前又有点怂,但又有点想炫耀战绩,故而,脖子缩着但眉飞色舞,便看着有些猥琐的乖巧。
“还有!他还想拽我衣领子!我特意在领子里面缝了两排暗扣,就是熊来了都要撕半天!”
水光拍胸脯:“姐,你放心,我精着呢!——”
山月看了眼“精着”的幼妹,眉梢皱着,嘴上却不再严肃地抿唇。
山月唇角一松,便被水光敏锐捕捉到,脖子瞬时直起来,姿态也跟着支棱起来,拍了拍胸脯:“姐姐,你放心的呀!我杀薛晨用时八日,另附赠常贼收押牢狱——我翻过大魏律,杀人者同其死法,‘打行’当日围观者不说过百,也有二三十号人,人证物证俱在,他脱罪不得!只待那常贼获刑身亡,你告诉我另几个仇人是谁!咱们双剑合璧,神挡杀神、佛挡杀——”
“常豫苏不会获刑。”山月语势平缓,神色平和地截断幼妹后话。
水光瞳孔猛张,发出一句短音:“啊——啊?”
山月缓缓落座于内室独杌之上,抬眸看向惊愕的幼妹:“如今常家怕是已经找到了替罪的羔羊,或是常豫苏的小厮,或是‘打行’的拳手,你那二三十号人证如今家中或许已大发了一笔横财,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猜猜他们还敢出庭作证吗?”
“啊——啊?”水光像只小猴,像只刚刚摘了一把果子,却发现这果子空空荡荡并不能吃,尾巴扫在地上的小猴。
“满京师的人都知道了!”小猴的尾巴被踩到,气急败坏地上蹿下跳:“这也能赖!”
山月眸色沉定,仰视着水光却形容笃定、姿态从容:“为何不能赖?律法罚的是凶手,常家便还给律法一个凶手——真凶是谁要紧吗。否则,当年福寿山那场山火,为何不了了之?失踪的‘猪仔’为何无人查证?这群真凶为何还显赫堂皇地活在阳光下?”
水光噤声哑然,待了一会儿,又挺直脊背:“常贼金蝉脱壳,但薛晨——薛晨是真死了!姐姐,我也杀了一个!”
“如今常家四下散开寻你报仇,常豫苏扬言要亲手了结了你,以补偿他这数日的牢狱之苦。常家掌管西郊大营,天子脚下禁卫指挥使,掌外门、乾元门、元门三门守卫——对京师这样的掌控力,找一个你,易如反掌。”山月语声始终平缓。
“常家在找我?”水光探头问。
“是,常家在漫山遍野地找你。”山月颔首道:“许是明日,许是后日,他们终会找到你”
水光低低垂头,手揪着衣裳下角一手搓一手揉,没几下,便在布衣衫上揉搓出深深的几道褶子。
山月语声平和中慢慢染上几分严厉:“.是,你是杀了薛晨,但你也可能将命填给他!——一命换一命,若仇能这样报,我若下了九泉,又如何面见娘亲?我向来不愿你沾染这仇怨的是非因果,你却偷偷入京、偷偷接近薛晨、偷偷摆布常家.”
“京师豪门,世家贵子,盘旋名利场数十载,其中手段、脏污、心计岂是你我姐妹二人一朝一夕间便可勘破的!若无徐徐图之、环扣相接,你我二人不过是饲虎的禽、祭天的畜、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丑角!是这些豪门贵族茶余饭后消遣我们不自量力的谈资!”
“贺水光,你告诉我,若是常家寻上门怎么办?!”“啪嗒”一声,山月掌心拍在桌上!
水光低着头,紧盯地砖的眼神,却堪是露头的犟种:“我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叫他将我提出去杀!嘴巴闭得像锯嘴得葫芦,既不牵扯姐姐,也不牵扯屋里的几根丝瓜!”
198.第193章 杏林堂危
第193章 杏林堂危
水光对生命的轻视,更叫山月生气:“你这条命,是娘亲换下来的!你如何不能好好活着!贺水光,你告诉我为何不能好好地活着!”
“那你凭什么又能去死?”水光梗着脖子,眼泪在眼眶打转:“你死得,为何我死不得!?”
“我是姐姐!”山月高声,抬起手,向上抹掉眼角的泪:“因为我是姐姐啊!”
水光上齿紧紧咬住下唇,鼻子与眼角颤抖着蜷成一团,不服气却不知所措。
山月语声哽咽,哭声在喉头打转,低垂下头后深吸一口气,声音却仍旧发着颤:“水光.我只想你好好的,我想你一直跟着魏家人欢欣快乐,我想你活着,我想你代替娘亲与我好好活着!来路艰辛困苦,去路荆棘坎坷,姐姐只想你走一条平缓的、笔直的小道,活到一百二,活到子孙满堂,活到走不动道,活到我往生后叫你姐姐”
颤音很弱,顺着逼仄窗户钻进的带着雨雾的风,绕上木梁。
内室陷入沉默。
沉默了许久。
山月手发着抖,手腕不自觉地轻微却快速地敲击着木桌案。
山月将手轻轻缩回袖中。
内室终于有了声音。
“可我.我不想走那条道.”
水光一抬眸,嘴角向下瘪得厉害,一开口,两行泪也“唰”地一下便砸落下来。
“我不想走你给我指的那条道啊!”
水光眼泪像串了线的珠子,哭声渐渐放大:“我也想报仇啊姐姐!二嬢说你吃什么东西都没味,是因为小时候在杂耍团被人拿炭烫了嘴!我恨不得拿了刀冲上去杀了他们!全都杀了!都杀了!我们报完仇就妥了!我们就妥了!我不想看你一个人这样这样这样像一只关在笼子里只能来回走动的困兽!”
所以,她也进笼子!
她也进笼子,好不好!
她们都在笼子里,两只困兽,力气更大些,迟早将外面这些看热闹的贱人咬死!
水光哭起来还是小姑娘的样子,仰着头,泪水顺着面颊朝地上砸。
一滴一滴一滴的,没一会儿就氤成一大团。
山月看在眼里,胸口处升起一股难耐的酸涩,鼻腔发麻,她想将妹妹拢入怀中,却终于偏过头去。
山月猛地站起身来,向前疾走两步后,转过头来:“常家如太阳底下的王八,咬住人不听雷声不松口,薛大人虽在秋水渡安插了二三亲信盯梢,却亦不安稳,明日我自会与薛大人商议若可将你送至宫中‘灯下黑’,许是最安全的出路。”
照目前来看,‘青凤’的手或许还未伸入禁宫,如若‘青凤’在宫中早有得用的暗桩,又怎会如此珍惜此次良家子采选?
与其将水光送出京师,终日挂怀忐忑,不如送进宫中。
薛枭与圣人有旧,或可保其一二——来时,山月在马车上便已想好此路。
只是,又欠薛枭一个天大的人情。
欠债累积,越累越高,该当如何偿还呐。
山月轻叹一声。
“进宫后安分守己、大隐隐于市,待将常家躲过后再做筹谋——你若再偷偷行事,我便再也不管你了!”山月硬起心肠来。
水光仍哭着,哭着哭着声音渐小下来,抽泣着说道:“我寻好对策我救了,我救了六司的大太监!他答应了把我捞进宫去”
水光甚觉委屈,将渐小的哭声再次放大,仰着头眯着眼哭:“我明明给自己找好退路来着!我不是偷偷的!我不是鲁莽!我有成算!姐姐啊姐姐!你别不管我!你管我!你要管管我的呀!”
“什么六司的大监?”山月错愕,眉毛拧作一团。
水光抽鼻子:“吴脆哨哦不,吴大监还有一位未知姓名的大大监!职位很高的!他们有六司的玉牌的!那位位高权重的大监在海上犯了病,都快要死了!是我施针救了他.”
此处水光说得较为模糊,医者不便透露病患疾症。
水光接着道:“.他要报恩,说得很确凿的,说是两三日后就将我捞进去”
吴大监?!
山月自是知道当朝圣人大伴姓吴。
山月猛地侧首看向东边,东边有码头,京畿地唯一的码头渡口。
薛枭说过,当今圣人与漕帮交往密切,这是圣人藏在台下的牌。
难道是大监代圣人出海办事,恰好碰上了水光?
莫不是碰上假货?
山月转念一想,不,不至于,骗水光作什么企图?她们姐妹二人如蝼蚁渺小,若想对付她们,只需轻轻捻手,无需费尽心机。多半是她的猜测为真,对方只怕是名为报恩,实为将水光放在身侧约束,以免暴露当今圣人的台下底牌。
是真是假,是虚是实,只需问一问即知。
山月抬步推门。
水光快步追上来,在身后呜咽哭道:“姐姐,你还管我不?”
山月顿住脚步,未回身,狠狠眨了眨眼睫,将泪意艰难忍下:“你,你还自作主张吗?还固执己见吗?”
水光不言,只拉着姐姐的衣脚哭:她仍不愿骗姐姐,便仍不说话。
山月手搭在把手之上,低垂下眼,泪水终于淌下,顺着面颊浸润衣襟。
这头倔驴!
这头倔驴!
这头倔驴!
心肠要硬!
山月垂手将衣裳扯回,深吸一口气:“运道二字,我毕生不信,我宁将这条烂命留在手中,也不会交给天意——今日之事,若无六司大监偶遇,你将如何善了?如何保命?将归何处?”
“贺水光,你好好想一想。”
山月推门而出,拐过墙脚,耳边只闻幼妹可怜的低声呜咽。
山月克制住回头安抚幼妹的冲动,快步自偏门向外走。
秋水渡口不大,但地势并不简单,巷道穿行,久出窄巷,便见东边升起连片的黑雾浓烟。
在这淅淅沥沥的渐小的雨中,突兀又骇人。
“走水了!码头上的船走水了!”
“快去救火!”
街头巷弄,家家户户推门疾出!
山月惧火,看着东面飘荡的、带着火气与水汽的烟雾,不自觉地向后一退。
后背抵住湿漉漉的墙砖的一瞬间。
山月回神,提起裙摆便扭头朝后跑去!
秋鱼立刻抬步跟上:“夫人?”
“不对!事情不对!”
山月一边跑,一边急喘:“码头走水是大事!船板皆是木制,码头上船只紧密停靠,一旦起火将连绵不绝,将人、财与物烧光殆尽!但凡可行动者,皆至码头相帮——你说,落风会不会去码头帮忙!?”
会。
落风不是薛枭豢养的死士,他的心不够硬、不够狠。
在杏林堂风平浪静之际,他必会只留下一人看护杏林堂,携其余闲散人等至码头灭火。
如此说来——杏林堂,危。
不要骂姐姐,也不要骂妹妹。
她们生长环境不同,成长背景不同,只能依靠对对方的爱磨合搓揉。
姐姐不是固执的愚蠢,妹妹也不是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她们都想为对方做些什么,但又舍不得对方为自己做什么。
两个人马上就会说开,请给这对姐妹时间。
199.第194章 在那边
第194章 在那边
东边飘来的浓烟,像炝锅的白雾,跟长了手似的,牢牢抓住每一缕风,使劲往人的口鼻、胸肺里钻。
秋水渡镇上不大,七八百号人乌泱泱地或拿着水盆,或端着缸子,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数年难得一遇的走水,扯着嗓子的议论声、杂乱的脚步声、盆缸碰撞的瓮声夹杂在一起,显得特别热闹。
火把与人,都向着东边的海岸前去。
镇上的巷道逐渐安静下来。
山月一手拎起裙摆,一手点撑在巷道墙壁上,从拥挤人潮中寻找空挡艰难向前挤去,滑腻腻的苔藓擦过掌心,活像被蛇的信子舔了一口。
剧毒可蔓延至心悸。
秋鱼紧随其后。
人潮,如涌动的飓风下掀起的浪。
山月在浪尖所指的岸上,向那浪奔去。而水光,则匿在海浪背后的深渊中,摇摇欲坠。
半个时辰前。
山月推门而出,水光哭着掩面,抽抽嗒嗒地抱着床柱子哭,一想到姐姐以后再也不骂她了,她就浑身刺挠得难受;
再一想到她引以为豪的单杀,一点儿表扬没得到,反而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觉得委屈得发憨。
水光将脸捂在臂弯呜咽咽地哭。
三根丝瓜围在身边劝,你一句我一句的,与屋外突起的喧嚣在一瞬间相交融。
小白丝瓜疑惑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看人潮渐渐增多向东边涌动,再看远处冲天的烟雾:“码头走水了!”
说完便要去拿水盆救火,却被水光一把拉住:“走水必有人伤,大夫都去救火了,谁去救伤?”
水光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叩叩叩”三声,敲门声轻轻的,并不莽撞,反倒有几分礼貌和尊重。
小白撞了撞水光,笑嘻嘻安慰:“你姐回来了!”
水光蹙眉摇头:“不,不是我姐姐。”
这三声敲的不是门,是门框。
只有京畿大族出身的人会这样敲,因为府门上常悬钟馗,敲门需避讳门神。
不是姐姐,是谁?
水光看向木门。
杏林堂的木门已如包浆的核桃,被盘得油润光亮,很久亦很薄,好似被人轻轻一推,就能整扇脱落。
水光缓缓向后退,手在身后胡乱摸找,冲所有人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张口问道:“是是船百户吗?”提了声量:“你怎么才过来?不是约好的酉时三刻吗!?”
外头顿时没了声响。
水光默默呼出一口长气:船百户是码头上的扛把子,是军户,吃皇粮的,寻常听见有人要来,便是要行歹事也是要思量思量的.
门外除却喧杂的救火的声响,便再无他响。
水光贴着门听了一会儿,深深咽了口唾沫,朝四根丝瓜指了指柜子和桌下,再踮着脚轻手轻脚地朝开了一条缝儿的窗户退去:进宫宣旨不会选在黑天,既不是姐姐,又不是病患——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指不定就是姐姐口中的“常家”啥上门来了。
船百户的名头,可抵御不了多久。
水光死死盯着木门,缓缓向后退。
窗户已经被小白开了一条缝儿,她只需要趁势将小缝打开,从缝里缩出去,再向北边跑,北边去寻真正的船百户,或是跳到水里先藏着
水光缩着脖子,低着头将平窗推得更大些,埋下头预备朝外钻。
黑黢黢的地上,映出了东边海上的火光。
水光的脚快要挨地了。
“你要去哪儿呀?”一个嬉皮笑脸的声音从上方落沉下来。
水光惊恐地缓缓抬头。
一张没有眉毛、下颌极宽、咧开嘴露出白生生八颗牙的脸就在窗户外面,贴着青墙砖,阴恻恻又笑盈盈地俯视着她。
水光浑身一抖,没有丝毫迟疑,站直后立刻向外跑。
“滋啦——”
头发被人从身后死死拽住!
水光吃痛——头皮快要被拉下来了!
“你这是又要跑哪儿去呀?魏司簿?”声音笑嘻嘻,手上却在缓缓收力。
水光能够清晰感受到头发一绺一绺地扯断、从头皮处扯烂,人不由自主地头向后仰着,朝那无眉国字脸的方向倒去。
水光艰难地回过头,猛地眼眸一亮:“吴大监!你怎么来了!”
吴大监!?
圣人的大伴!?
常豫苏被惊得忙朝后看去,手不自觉一松,便被水光抓住了机会——水光手中寒光一闪,先一把切断了被常豫苏拽在手里的头发,接着紧咬后槽牙,双手握住刚刚削桃子皮的小刀一把扎进男人的大腿根处,做完一切,水光迅速放手,一转身如一只灵活的小猴,弓背向偏巷中跑去!
秋水渡地小,人却来往甚多。
偏巷院落建得错综复杂,为了方便运货的骡车经过,平房并非横平竖直地修建,而是这里出人意外地凹陷三寸,那里出乎意料地突出三寸,既给了骡车并道的空间,又给了如今的水光躲藏的便利。
镇上的人都提着灯笼救火去了。
这里没有豪门大族,平头百姓并没有实力,终夜在门前挂上照明的烛火。
水光贴着墙,将身形隐匿在黑暗之中急速穿行。
身后男人的怒骂比火势还旺:“臭娘们骗我!还拿刀扎我!”
旁边有人回应:“大少,您,您腿上在流血呢!您,您回马车上去吧!小的帮您捉回来!”
“去你娘的!”
像是西瓜砸地的声音!
男人猛地揪住身旁小厮的头往墙上一砸,抬头挺胸朝四周蜿蜒伸开的黑洞巷口看去:“去!你们去外围守住了!别让那娘们跑了!至于捉她嘛——”
常豫苏勾唇笑起来:“杀人放火嘛,要自己来才爽!”
男人的声音很大,可谓中气十足。
水光背身紧贴在墙脚,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待平复了三个喘息后,水光再次躬身佝背朝北边去,哪曾想,她刚一抬脚,却被地上一具软软的、宽宽的东西绊了脚!
地上是个人!
是个不知是死了,还是昏迷的人!
水光反应极快地双手捂住嘴,却仍不可避免地因作出动作而发出细微的响动。
“大少!人在那边!”
粗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就在拐角的街边了!
越近了!
水光屏住呼吸,双手不可抑制地颤动。
人拐过街边了!
水光左肩被一股猛烈的力气拽进了一个狭窄的偏门里!
紧跟着嘴便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捂住!
趁着藏在乌云之后的月光,与东边蹿得极高的火光,水光侧眸回望,待看清来人后,眼神中透露出了极为明显的焦灼:是姐姐!
是姐姐!
姐姐又折返回来了!
姐姐回来做什么呀!
她拼了命地朝外跑,是要将这人引得离杏林堂远一些!
她却跑到了姐姐这里!
水光胸腔剧烈起伏,却见姐姐面色发冷,形容却不急不缓,眼眸朝左一撇,在其身后的那个小姑娘便从怀中朝另一个方向的墙外扔出一块石头。
“砰——咚——”小小的石块落地后,翻滚了几声。
“那边!贱人在那边!”
200.第195章 疯狗的女人
第195章 疯狗的女人
脚步渐远,常家的人被支开去了相反方向的巷子。
水光捂嘴的手放下,但没开口说话,只焦急地轻拍了山月的手背,再指了指平屋的蓬门,最后拍了拍自己胸脯,动作来回做了三趟,意思很明显:先走,他们要的是我!
做完动作,水光眼眶里裹着泪,陡然如泄了气,双肩向下一捺,神色大颓:她压根不需要看姐姐的回应,就知道不可能。
姐姐不可能撇下她逃命。
十年前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
水光颓废不过一瞬,立刻挺直腰板打起精神,抬起脑壳找生路。
水光环视一圈,绝望地发现:并没什么生路。
四下漆黑,平屋与平屋连成一片,屋檐挨着屋檐,但地下却隔着院落与篱笆,无法顺畅地从中隐蔽穿行。
她们如今所在的平屋久无人居,年久失修,躲在门板后亦是徒劳——外面有两对不同的脚步声,围着声东击西的小石块来回走动,正在认真搜寻着姑娘们的踪影。
水光看清形势后,扭头看向姐姐,却见山月极为平静地抬起下颌,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眸中,透露出清晰的决绝。
水光脑后闪现出一抹明了的白光。
“我出去引开视线,你们向东走。”山月声音压得极低:“去海岸与落风汇合,撑到薛.撑到你姐夫来,便算是得救了。”
破屋之中有蝉鸣。
水光脑中空空,只知死死抓住姐姐的手,使劲摇头:不要!不要!不要!
都是她的错!
全都是她的错!
是她莽撞!是她没有成算!是她自以为是!她以为凭借小聪明就能抗衡这群人!她以为将常豫苏送进京兆尹,照着大魏律来干就算完了.谁知,律法约束惩戒的人,从来都不是如常豫苏一般的这群人!
她太天真了。
人要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水光憋着一口劲儿没哭:若要引开视线,也该她站出来。
水光趁山月不备,朝前迈出一步,刚预备躬身撒腿向外跑,却被一只手猛地拽住了手腕!
水光回眸。
是姐姐身侧那个一向沉默的小姑娘。
“你们躲在此处,切莫轻举妄动。”小姑娘名唤秋鱼,如今双目灼灼闪着亮光:“我我习得几天功夫,我将他们引到海岸边寻落风——我有把握全身而退。”
山月眸子转向秋鱼,微微眯起眼睛,似在斟酌其人来意。
“我只为报恩,从来无恶意。”秋鱼身躬背佝,像一道影子,存在感极低:“柳姑娘,你信我。”
秋鱼无需山月表态,话音刚落,便见其身形一拧,抓住平屋的柱子,速度极快向上一蹬,便如拖尾的流星一般窜上房梁,又自烟囱钻出屋顶。
透过窗棂的缝隙,山月见秋鱼身形极其敏捷地在屋檐上闪身跳动,目光只能抓住其仅存的残影。
“在上面!”
“在屋梁上!那娘们会武艺!”
“追!追!”
秋鱼被人发觉后,脚下的动作反而慢下来,待常家的暗卫蹬步上梯后,再次晃动身影,速度极快地在屋檐上“回”字形向东边奔去!
秋鱼身手很好!
绝不是她口中的“习过几天武艺”!
山月来不及细想,趁势揪住水光向里屋碎步缩匿。
东边的海岸窜天的黑雾渐渐小下去,救火的人们,端着盆、盅、桶三三两两结伴归家。
姐妹二人屏住呼吸,躲在破屋干草堆中。
人多起来,她们就能混迹于人群中,逃出去。
山月这样想。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便有一团嫣红嫣红的火拥入余光之中!
有团火,燃烧在破屋外的墙角,没一会儿便沿着墙角的苔藓吻上了木制的房梁!
山月瞳孔瞪大,猛地扭头。
破屋外,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一闪而过,那身影似乎执着一支长长的火棒。
常豫苏,是常豫苏,常豫苏并没有追上去!
“滚出来吧。”声音在燃烧的火势里中气十足,回荡在黑黢黢的平宅街巷中。
身影来回踱步。
火把向下,挨个点燃墙角的苔藓与散落在街面上的草头。
“魏司簿,我晓得屋梁的人不是你——你要有这个身手,一早就跑掉了。”
常豫苏在火光中来回转动,探身四处找着:“出来吧,你要是不出来,我就把秋水渡的房子呀、路呀、人呀,全都烧光掉——你出来,好好挨我的杀,我放你一条全尸,咱们的恩怨也就算了结了。”
水光后槽牙紧紧咬住,浑身发颤。
山月畏火。
而此时,燃烧的火苗,就在她目光所视之中。
火。
火!
火太可怕了!
火,就像一个身藏万般绝技的憨汉,做事没有脑壳的,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一视同仁的莽撞,所到之处,无论好坏,全都将失去生机。
托薛枭的福,薛南府的灯笼全都罩着琉璃瓦,她已很久很久未曾直视过这如梦靥般可怕的烈火了。
身在熊熊火势之中,她却陡然发觉自己内心并未升起一丝恐惧!
反而是平静。
一种首尾呼应的平静。
眼前,福寿山的大火,与如今还未形成燎原之势的星星点点,交错辉映。
山月深吸一口气,低垂下头,紧紧闭眼。
秋水渡的海岸码头,距离此处,脚程不过半个时辰。
一旦乡民回来。
她毫不怀疑,常豫苏会将目光所及之处的人,屠杀殆尽。
她的复仇,不需要无辜的别人牺牲血肉。
山月袖口微松,一把蝴蝶骨刀落入右手掌心。
蝴蝶刀,实如其名。
刀柄横过来,两柄尖刀,一左一右,如蝴蝶两只翅膀。
山月递给水光一把尖刀,低声:“伺机而动。”
水光眸中含泪,手一横,将尖刀握入掌中。
山月一折身,大步跨出平屋。
缓缓蔓延的火光之中,一个高挑颀长的佳人倩影,低垂着臻首,缓步行于巷道中间。
影子经由火光,投射在青砖黛瓦之中。
长长的、弯曲的脖颈,如天鹅颈一般。
佳人抬头,天鹅缓慢地绝美地展开清冷迷人的面貌。
“常大少——”
佳人开口。
常豫苏猛地回身,便见烈焰灼光之中,一抹清冷如白月的身影,像一朵莲,更似一汪潺潺浮动的清泉在火中蜿蜒伸展!
火光像佳人现世的背景,模糊又浓烈地衬托出鬼魅一般勾人的冷清!
常豫苏目光所有的焦点都在这抹倩影上。
火是杀机,杀机中现身的美人,是带着血的极致诱惑!
常豫苏右腿被那骚贱娘们扎中,一瘸一拐地扶墙靠近。
他仰起头,喉头滚动:“.疯狗的女人.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201.第196章 那支箭
第196章 那支箭
山月回眸,眼底平静无波,却勾唇笑起来:“魏司簿是松江府送来的,我也是松江府送来的‘青凤’,在京兆尹时,我听您说,便觉不对,特意过来对峙一二,哪知便撞见了您来赶尽杀绝——魏司簿入宫无望,见薛晨衣着华丽,便不知深浅地勾搭上了他,她年轻不懂事,您大人海涵,且放她一条生路吧。”
常豫苏右腿根处淌着血。
他却不觉得疼。
准确来说,他几乎从未有疼痛的感觉。
如今他只觉有趣:“你尚且是疯狗玩烂的破鞋,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帮旁人求情?”
常豫苏不知痛,但有了伤口,始终行动不便,他一点一点地靠近,此人身形极为高大,自高处逼迫下来,如一座大山压下。
山月闪了闪眼睫,低垂下目光:“我不求情,我只求常大少垂怜。”
火势渐渐朝上攀去。
由火带来的死亡的遐想,始终能让常豫苏兴奋。
眼前的女人,是薛枭宠着、用着、护着的玩意儿——这个认知,让常豫苏更加兴奋。
常豫苏逐渐走入山月的阴影之中,抬起手来,蒲扇大的手一把掐住了山月的脖子。
山月艰难地仰起头来。
常豫苏单手掐住山月的脖子,将其后背硬抵在滚烫的墙砖上,一点一点朝上抬起。
宽大的国字脸凑近山月的耳畔:“贱蹄子,你好好受着,想想清楚,到底是那疯狗厉害,还是我常家大少厉害——”
湿热的气息混杂着一股甜腥的恶臭扑面而来。
离得很近了。
常豫苏浑浊的眼中,只有欲望与暴戾,不见一丝警惕。
就是现在!
山月右手一松,单手死死攥紧袖中的蝴蝶骨刀,一抬手猛地向常豫苏的喉咙袭去!哪知常豫苏速度极快地侧首闪躲,堪堪躲过明晃晃的刀锋!
常豫苏手上用力,险些将山月的脖颈捏爆!
山月顾不得锁骨的剧痛,再次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刀刃插入常豫苏的左眼眼眶之中!
“扑哧!”
是眼球爆裂的声音!
猛烈的冲击和突如其来的单眼失明,让常豫苏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山月猛然砸到地上!
山月侧身翻滚,便见身后一道黑影像灵巧却勇敢的小猴子一样缠上常豫苏的后背!
是水光!
水光找准时机,飞扑而上,右手高高抬起再重重落下,不过一个来回,水光便被常豫苏从背上狠狠摔下来!
常豫苏发出一声怒吼,扶着墙转过身来,他满脸血污,血泪顺着左眼眶直直落下,后背与腿根亦被鲜血染红!
只是染红,却不见鲜血涓涓涌出。
蝴蝶骨刀轻便,适合有些气力但不多的姑娘。
同时,轻便一定意味着薄与短小。
只是伤了他,却没杀死他。
面对身形比她们庞大一倍、力道更是天壤之别的男人,一击不中,便永失先机。
没有机会了。
山月斜着身体,半撑在地面,眼中有一抹泪光闪烁。
她不愿再看常豫苏,反而探着身子一点一点向不远处砸落在地上的幼妹爬去。
“贱货!你,你们偷袭!”常豫苏发怒咆哮,滔天的怒意滚滚燃透他所有的理智。
只见他反手将插在后背的骨刀一把拔出,左眼还插着一把手掌长的刀,他却如若无感一般,只用布上了一层血雾的右眼死死盯着地上的两个女人:“贱货!贱货!贱货!老子要把你舌头拔掉!骨头拔掉!皮肉剥开!老子要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他跋扈半辈子,还未吃过这天大的亏!
常豫苏高高举起骨刀,首先将刀锋对准被甩到地上、磕破脑袋的水光:都是这个贱人惹的祸事!
刀锋落下,扎进肉里!
飞扑上去的山月一声闷哼,骨刀穿透了她的左肩膀,剧烈的钝痛瞬时掩盖了锁骨的刺痛!
“姐姐——姐姐——”水光满头血污地反手抱住山月,眼泪将面颊上的血迹瞬间冲刷:“姐姐!”
山月双臂发着剧烈的颤动,却死死将水光护在怀中,正如福寿山山火中,邱二娘将她抱在怀里,让滔天的火势无法侵染她分毫一般!
常豫苏将骨刀自山月肩头拔出,狰狞地对准了山月的后脑勺!
水光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将姐姐挣脱开来,双手高高抬起精准地握住了刀刃!
水光空手接白刃,刀尖瞬时划破血肉,露出双手指节的白骨!
水光满面的血与泪交杂在一起,心中唯有一个信念:就算死,她也要死在姐姐前面!
只有死在姐姐前头,下辈子,她才有可能比姐姐早托生,换她来当姐姐!
强大的意识带来一瞬的奇迹!
水光竟然接住了常豫苏蛮横的刀力!
常豫苏高喝:“去死吧!”
话音刚落,便有两股风,自不同的方向袭来!
常豫苏被一股猛力“咻”地弹开!
一支箭如带千钧力,破空而来,反炸的箭头瞬时没入常豫苏的右胸,再一瞬之中,将他狠狠钉在了身后的青砖墙上!
不过前后脚!
箭头射中常豫苏的下一瞬,便有一支削得尖细的木杆自空中斜插而下,如一柄红缨枪擦着常豫苏鞋履边缘而过,因力气太大,锋利的木尖自青砖地上“滋啦”划过,竟闪现出两道闪电一般的火光!
一个轻盈灵巧的暗影快速折返回来,自屋檐跳落而下,飞快跑向姐妹二人,双臂展开,将二人护在身后,四下警觉打量。
山月艰难睁开眼,隔着迷蒙的眼雾,看到了秋鱼展臂的背影,看到了水光满手是血地朝她扑来,看到了熊熊的火势已将刚刚藏身的破屋屋梁烧断.
火光,像一个圈。
将她团团围住。
山月恍惚地仰起头,眼睛半眯着,朦胧的视线里,除了漫天的火光再无他物。
“嘶——”
陡然有一个青黑色的身影,身背长弓,驾着高头大马,踏碎火光与烈焰而来!
那支箭.
那支箭.是他射的
山月懵然地伸出手,头却一点一点耷拉下去。
恍惚中,她好像又看到他在重疫中的松江府城墙上,射出的那一箭。
一箭,救了好多人。
202.第197章 唱一句佛
第197章 唱一句佛
南府的老槐,五月下旬,天儿更加热时,便开了,淡轻轻的黄,青炯炯的蕊,被风一拂,蕊粉洒在光洁方正的墨底青砖上,像黄粉撒了一面的绿豆糕。
桌上也有一盘绿豆糕。
苏嬷嬷做的。
老嬷嬷老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但坚持进灶房,特意做自己拿手的糕点,来招待哭哭啼啼的、家里的小姨子。
小姨子不吃。
小姨子却什么也吃不下。
一整夜,水光都哭丧着脸,环抱着西厢拱柱,像一朵望姐石似的,一边心里难受,一边拿手抹眼泪。
偏生两只手被白细绸纱缠得像两颗大大的粽子。
一抬手,错误预估了手的位置,一拳打在了眼角。
“哇——”水光哭得更大声了。
水光旁边是伸头向里探的王二孃。
二孃骂骂咧咧帮山月掖被子:“狗—日的,等她醒了,由她信不信,非带她去寺头上柱香!——没得哪次出去了回来是一整条的!”
二孃旁边则是,斜靠在暖榻边暗自垂泪的周狸娘。
麻猫儿哭得比较文雅,弱柳扶风,双肩内扣,眼泪顺着面颊一颗一颗向下砸,连庭院老槐树下宽肩窄腰的玄衣小哥都没有心情观赏。
周狸娘哭得正投入,脸上突然被支出来的长翎毛一扫,有点痒。
周狸娘泪眼朦胧地看过去。
一只胖成圆滚滚的白毛鹦鹉,爪子扣在床缘,横着蹦过来。
“山月——山月——”白毛鹦鹉张口,声音哑哑的,听起来像混街的天棒,抬头熟稔地招呼周狸娘:“您让让!”
周狸娘抽了抽鼻头,友好地给白毛胖鹦鹉让开一条缝。
天刚蒙蒙亮,鱼肚白的光自窗棂缝隙往里钻。
薛枭双手端着托盘踏步入内。入眼便是三个人头、一个鸟头,延伸出一条直线,伸长脖子围住床边。
薛枭:.原本就不大的房间里,也太拥挤了。
“咳——”薛枭压低声音咳了一声。
无人回应。
甚至连白毛鹦鹉都没回头。
身后传来匆忙拖沓的步履。
“可醒转来了?”程行郁单手扶住门框,跨过门槛,声音如青石如涧溅起的水。
三人头一鸟头齐刷刷扭头。
薛枭:.六月的盛夏,小小的房间,怎会如此寒冷?
水光带着哭腔开口:“申时一刻睁了一下眼睛,但没醒;酉时正低哭了两声,我问姐姐,她没说话”
“应当是疼。”薛枭声音低沉补充道:“左肩一直在流血,我帮山月紧缚住肩头的经络,刀伤被捆绑压住,不出血了,但会疼。”
程行郁颔首,疾走两步,呼吸间略气促,搭脉后便一直蹙眉,声音很轻:“..你该昨晚回来时,就叫我过来。”
“城郊水码头起火,深夜请医,恐有有心之人多心多眼。”薛枭眉头拧得愈深:“情形很坏?”
程行郁诊脉的手收回,指力极轻地将山月脖颈处的面颊陷得很深,颧骨与下颌的骨相更加分明,抬眸处却是与凌厉骨相背道而驰的温和平静:“伤势不算很重,一处在锁骨,外力来袭时,山月应是顺势卸力,保全住了骨头,只需静养数日便可恢复;”
程行郁明显比前几日更为孱弱,说多了字,胸腔的起伏像起火的风箱。
他的虚弱,却无人看见。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卧躺在床榻的山月身上。
程行郁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还有一处伤在左肩,此处伤势较重,肩头被利器贯穿,肉烂骨碎,血流过多。”
水光的哭声,呜咽地响起。
程行郁话却还未说完。
程行郁抬头看向薛枭,动了动嘴唇,似还有后话,却不方便说。
王二孃:“哎呀!我灶房的肉还在烧火!”
周狸娘:“妾身的画儿还有两笔未描好.”
白毛鹦鹉雪团爪子横跳回木梁上,仰起头大叫:“吃饭!吃饭!吃谷子!吃麦子!吃虫子!”
三人头一鸟头哗啦啦走了一大半,剩下个哭得稀里哗啦的水光。
水光举起白纱布拳头抹眼角:“.我,我,我能留下吗?我想守着姐姐”
薛枭微不可见颔首:叫小姨子听一听也好,晓得自家姐姐受了多少罪,下一回莽撞行事前,好歹心头有层顾虑。
程行郁见薛枭点了头,便开口道:“两处伤势都是外伤,并不至动摇其根本。要紧的是有伤便有寒,'牵机引'的用药我已解出,多以五步蛇毒、朱砂、火岩等热性大毒入药,肩头的伤太深、寒太重,将藏匿于骨疽中的毒牵发出来——”
程行郁目色一沉,似是下定某种决心:“这些时日,我先施针稳住经络心神,手上动作也快一些,力争早日将解药析出。”
“'牵机引'?”水光惊愕。
薛枭侧目,神色平和,语声低沉:“.'青凤'得用之人,必先喝下一碗毒汤,才可得信重。”
水光瞳孔放大:“毒汤?喝毒药?姐姐喝了?”
薛枭未立刻回答,而是回头凝望,凝望着那重重幔帐,目光深沉缱绻。
幔帐很素。
只挂着一层灰纱的纱幔。
整个西厢都很素,未有一件颜色艳丽或奢华复杂之物。
当初分南北府时,南府库房空空如也,祖父留下的物件儿一早被北府搜刮一空,但,凭他自己,这些年也攒下了不少钱财物。
山月接手南府,却未取用分毫,并约束着她带来的婆子、姑娘知足度日。
他明白她。
大仇未报,一切享乐都是背叛,唯有如苦行僧一般修行,方可得内心片刻宁静。
幔帐被风刮起。
山月静谧如玉的面容,在幔帐后若隐若现,白净如纸的面目,因失血而泛白的嘴唇,散落在面颊耳后的碎发.
她如一盏瓷,在狂风暴雨的乱世,不曾破碎,反而让炼狱变成烧火上釉的窑洞。
苦难为她镀金身,他甘愿垂首做信徒。
“你姐姐一路走来,吃了许多苦。”
薛枭的目光一直落在幔帐之后,缱绻牵连,语声发沉:“这世上,善人好做,恶人也好做,难做的,便是如你姐姐一般的人——藏着滔天的恨意,却做不了彻底的恶人.”
薛枭转头,看向眼睛哭肿的小姨子:“你若能少气些她,也算是阿弥陀佛了。”
他是道观出身,却愿意为山月唱万句佛。
204.第199章 同频同轨(胖胖章)
第199章 同频同轨(胖胖章)
次日旭日东升,白光穿透糊窗的堂纸照入室内,像小儿用皂角水吹的泡沫。
雄鸡一鸣,泡沫“噗嗤”一声破掉。
薛枭翻身掀被,神色清明,套上皂靴,推门而出径直向隔了一棵老槐树的西厢去。
东西厢房中间的庭院,刚翻了土,密密麻麻地新种着些看不出什么品类的嫩绿的幼苗。
守在门口的疾风赶忙追上。
“魏司簿呢?”薛枭大步流星,眸色平静,开口发问。
他一夜无眠心头记挂,却也不好时刻打听西厢动向——显得他又呆又急,不太稳重。
疾风咬紧步伐:“临至天亮,寅时正,魏司簿出西厢,王二嬢引至玉章阁歇下。”
薛枭大跨步拐过墙角:“夫人呢?”
“鸡鸣前便起了,现不知在作甚。”
“可传早膳?”
“尚未,二嬢在里屋。”
一问一答,已至西厢。
薛枭站立于拉起的潇湘竹卷帘之外,侧目看向一旁欲言又止的疾风,沉下声:“问吧,给你一次机会,之后我必不答。”
疾风手缩在袖中戳戳戳,眼皮子抬了八回后才开口:“.大人,落风不顶用,您务必大惩大诫,以儆效尤!叫他分清孰轻孰重!叫他知耻后勇!叫他悔不当初!”
薛枭安静看疾风。
疾风亢奋完,耸了耸肩,怂道:“但好歹别把他弄死了,那小玩意儿还怪好玩儿的.”
落风真是气死个人!
不守着自家姨妹,交代的任务不完成,反倒拎着洗澡盆去码头救火!
他和落风,一文一武,卧龙凤雏。
他走文化路,落风走武状元,虽他们二人抢大人身侧“第一人”的位子比较狠,但真遇到事,他还是愿意给凤雏搭把援手的!
毕竟这世上,凤雏没一只就少一只啊!
薛枭拧眉,余光觑了眼疾风,隔了良久才双眉紧蹙,抬手叩门框。
门后无人。
落风留在原处,薛枭绕过间,愣了一愣,透过镂空榆木四面窄屏风,隐约见山月背对着人,衣衫滑至肩头,修长瘦削的脖颈间唯有两条靛灰的极细的带子挂脖。
王二嬢正拿着个木夹子,木夹子上夹着麻纱,沾取了黑黢黢的药汤往山月的左肩摁压。
王二嬢明显手有些重。
肩头又是贯穿伤,最吃力。
王二嬢向下摁压的力度,叫薛枭都不由自主地蹙紧眉头。
山月瘦削的肩头,如蝶翼般,在空中明显一颤。
王二嬢问:“疼?”
背对人的小小的,青丝皆被挽于一侧的脑袋,轻轻摇了摇:“不疼,你继续。”
怎么不疼?
薛枭绕过屏风,踏步而入。
一旁的秋桃杏眼一瞪,张口就想喊。
秋桃嘴巴还没张口,就有一只肉手从天而降捂住她口鼻。
秋桃呆愣转头,便见身旁的黄栀一手捂住她的口鼻,一手把二嬢向后扯,一脚把放药汤的矮几勾了过来,单脚站稳后,冲薛枭疯狂使眼色,眼皮子眨得都快抽筋了。
身体部位各忙各的,充满展示了南府第一管事的实力。
甚至黄栀什么都没说,但她好像听见有股风在空中呐喊:“上啊!你快上啊!”
秋桃敬佩地随着独立的金鸡,识趣地退出。
薛枭接过二嬢手里浸满药汤的木夹,低垂头,便见那道掌心般大小的、血肉模糊的伤。
等等。
那道新伤旁,密密麻麻地交错着淤痕和新肉长成的粉痕。
好多,好多旧伤。
薛枭瞳孔猛缩,喉头却不自觉涌上一股难以言表的酸涩:他向来能够猜想山月的过往有多么苦涩,却不知亲眼所见带来的震撼,远远超乎意料之中的预备。
“二嬢,上完药了?”山月佝下嗪首,防止青丝摇曳,扫动到还未愈合的伤口。
薛枭深吸一口气,方动作轻柔得,如侍珍侍宝,为山月上药。
药物的沁凉再次袭来。
并未有预料中的疼痛,反而吃满药汤的麻纱像在叶子上攀爬的小蜗牛,一点一点轻柔地摩挲着,从伤口边缘缓缓经过。
山月转头侧看,却猛地一下灼了眼——男人低垂下颌,面窄眉浓,鼻尖挺直,如檐外绵延氤氲的山势,远山广厦,袤远无垠,天地模糊,但他长却直的睫毛下如烟蔼的眼眸,却十分具体清晰。
“薛大人。”山月脊背一僵,立时预备挽起胳膊间夹住的衣衫。
“别动。”薛枭目光一动不动:“伤口边缘有些发红,需要好好清理上药,否则轻则疼痛红肿,重则高热流脓——这只手就算废了。”
山月不再敢动,再侧眸去寻西厢诸人,却未见一人。
刚刚轻柔摩挲的麻纱,瞬时变成灼热的熨斗。
山月抿了抿唇,率先打破沉默便显得没有很尴尬:“怎么是你?二嬢呢?”
“若二嬢愿意,我推荐她过了山海关去寻另一桩营生——澡池子搓背。”薛枭神色专注:“依照二嬢的手上功夫,兼之手腕神力,她必定可以日进斗金、宾客盈门。”
山月唇角不自觉浅浅勾起,帮二嬢辩解:“二嬢手劲儿大,一介妇人孤身闯荡,若再手无缚鸡之力,早就被这世道吃掉了。”山月顿了顿:“也正是因为她手劲大,她夫郎暴打她时,她一锄头狠狠敲在男人的头上,男人没了气儿,她也四处逃窜没了家乡。”
薛枭眉头上挑:“所以二嬢素日常说‘杀过人的都清楚’.合着,她还真谋杀过人。”
“是自卫。”山月耐心纠正:“不是谋杀,是自卫。”
薛枭再沾取药汤,眸色未抬:“那你和魏司簿,一路血红、步步惊心,也为自卫?”
山月一怔。
薛枭也不再发问,待伤口浸满药物方探身放下木夹,像刚刚并未说过话,转了个话头:“魏司簿这些日头,就留在南府吧,便是有乔装寻找蛛丝马迹的侍卫,也可统一口径为,魏司簿那夜恐掉入海中,至今不见踪影。”
山月也乐见薛枭回归正题,吁出一口长气,缓缓道:“好——”
常豫苏自京兆尹逃出,目标很明确就是秋水渡,既如此,何不向常家暂时营造出常豫苏成功诛杀水光的假象?常豫苏向来行事乖张无度,自京兆尹逃出后不回府邸,反而四下游荡,也符合他素日的风评。常家只会以为常豫苏不知游蹿到何处去了,而不会立刻寻找。
此间时辰,便是他们的先机。
“现今,常豫苏是死是活?”
山月边说边将衣衫迅速穿好。
“活着,如今人在天宝观。”
薛枭声音很沉,站起身来,移开视线:“狗崽子人硬,骨头硬,脾气也硬,凡事一问三不知,吊在地牢里整整两日,未进一滴水一粒米,饿得渴得满目发慌,也仍旧一个字也不吐露。”
杜州决堤案,单有柳合舟的贿物往来账册只可锁定人头,却未提供更多线索。
案子停滞不前。
柳合舟贿物中,以靖安大长公主及常家和一处名为观案斋的画坊,来往最为密切。
常家一定在杜州决堤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常豫苏什么也不肯说:或许是当时年幼,并不知情;亦或是单纯找打。
山月听到常豫苏活押在天宝观,随即赞同颔首:那夜那时,杀了常豫苏是最最简单不过的事,不论是秋鱼掷出的尖头木竿,还是薛枭如及时雨般射出的利箭,均足以让常豫苏重伤。
重伤之下,饶是她,亦可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太便宜他了。
太便宜他了!
要撬开他的嘴,问常家的秘事,问靖安大长公主的秘事;要火烧冰冻地热情招呼他,让他感知到惧怕!痛苦!折磨!要留着他,留他一口气,作为一张牌面,以备不时之需!
她怕极了薛枭会杀了他!
她在梦中,都在急切地阻止薛枭:“别杀他!别杀他!别这么轻易地杀了他!”
如今得知常豫苏还活着,山月率先有些意外,但意外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意料之中的合情合理——她能想到的,薛枭必定能够同轨同频。
“咚咚咚——”
这个房间,只有一个心跳。
分不清是她的,还是薛枭的。
山月眨了眨眼,眼中的薛枭如阴雨晦暗,无边无际的雾嶂中陡现的一溜云光,云光随着她视线的移动,缓慢而递增的清晰。
云光,与山月,好似一幅浓墨重彩的长卷。
“不是自卫。”
“也不是谋杀。”
“是复仇。”
“就像你要抓住常家的把柄、杀了谋害你母亲的靖安大长公主一样。”
“我和水光,也在为惨死的母亲复仇。”
“我姓贺。”山月眸色闪动:“我不叫柳山月,我叫贺山月。”
山月告知以真姓实名,好似在伸出手来,重新认识对方。
薛枭猛地抬头,眼前的一切急剧地蔓延,万物生长,枝叶拂堤,似有一腔话迅速蓬勃,几欲冲口而出。
山月眸色不再闪动,而是眼波微垂,迅速避开薛枭灼灼的视线:“当了这样久的盟友,如今才以真面目示人,实在很是对不住你——”
说正事,最安全。
山月紧跟着添了一句:“若是方便,我想去天宝观会一会常豫苏。”
盟.盟友
仍是盟友。
薛枭喉头微动,胸腔之中万物回缩,但面容却未有丝毫改变,甚至声音放得更为轻柔:“可。先驾着车去京师逛一圈,再至天宝观——叫大家伙看看咱们薛夫人两耳不闻窗外事,清白单纯地活在京师城。”
205.第200章 盟友(胖胖章)
第200章 盟友(胖胖章)
一架马车自薛南府驶出,率先驶向观案斋,黄栀携秋桃入内买了两张折扇,另定了一套价格远超山月素日使用的砚台和纸墨,且指定送去薛南府。又在城中转了一圈后,才至一处小巷重而换了一驾小些的马车,出京师城门时拿的是萧珀的名帖,马车再至一处寺庙,又换一架更为逼仄的马车。
马车太过拥挤,窄得像一条挑菜的扁担,一人一头将扁担压实,再容不下第三人。
山月与薛枭面对面坐着,山月左肩尚无法承力,只可半仰着,膝盖不可控地倚到薛枭的身侧。
六月盛夏,肌肤隔着两层薄薄的纱挨在一起,像枯草与火石,灼得膝头的皮肉,比左肩皮开肉绽的伤口还疼。
山月低垂下眼,努力撑起身子,将膝盖移远些。
动作都在暗中进行,像悄悄搬动过冬坚果的松鼠。
对面的人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动作行云流水,在低矮车厢里半弯下腰,转过头,一下由对面落座在山月身侧。
扁担瞬间失衡,几欲倾斜。
薛枭目不斜视,安静坐在山月身侧,狭窄车厢之中,来自六尺男儿的压迫感无声地蔓延开来——薛枭并不算魁梧的身形,至少较之武将出身的常家老少爷们儿单薄瘦削很多,但他绝不是瘦弱,他身量极高,肩膀尽数展开,可将山月完全遮挡住,因天气炎热而挽起的衣袖,恰好露出遒劲的、修长的、深凹下去的小臂筋犍。
山月反应不及,却反被薛枭探手,一把稳住闪躲的肩头。
男人掌心滚烫,实打实地握住山月的右肩。
锋利果决的侧面,自鼻尖虚虚擦过。
此时不似枯草与火石,却像红尾鱼与随流波动的水藻,水藻轻飘飘地、若有似无地拂动着小鱼的尾鳞。
“靠过来。”
薛枭微微抬起下颌,目光真诚坦白:“靠着我,若是滑下去,你肩膀新伤开裂又添一重,不划算——”
薛枭一顿,不孝鸟大人唇角绽开,瞬时笑得人畜无害:“盟友嘛,结盟嘛,如东吴与之蜀汉,盟好既立,摩肩接踵,同仇敌忾,共御曹魏——危难时不予人依靠,还叫什么盟友?”
山月斜眸瞥了眼薛枭,张口欲反驳,却不知如何切口:你能说他不对吗?
山月眼眸压低再抬起,流转波光之后,红尾鱼短短的、谨慎的尾鳞,终于安静了下来,顺着水流的方向,轻轻地搭在了绿油油的、和顺的水藻上。
天宝观与前几月无甚差别,大隐隐于市,唯一不同的是此次五黑犬追风看到山月如见隔了三秋的老友,从观内一路蹦跶到地下,大脑袋来回蹭山月的衣角裙摆,蹭完再抬起狗头,舌头一伸呼呼吐气——合着还把自己欢迎累了。
山月向来与动物不甚熟稔:得益于天桥卖艺的经历,那只同僚猴子日日抢她稀饭和馒头,实在并非什么暖心愉悦的回忆。
但薛枭的几只动物,她都很喜欢。
白羽鹦鹉雪团和善又漂亮,大黑狗追风憨厚又忠诚,但都有一种特质:热情。
山月笑了笑:“你养的,与你,性情上倒是南辕北辙。”
薛枭低头,那只傻狗正看着山月张嘴仰头流口水,尾巴“咚咚咚”地来回打墙,一下子就明白山月言外之意,抬起眼眸,语态平静:“他们只对你如此,对别人,与我如出一辙——毕竟我们是盟友。”
话声无波无澜,却经不起细细推敲。
但山月也无法反驳。
她只隐约觉得她那句“盟友”,像触发了薛枭的什么开关似的,原先还罩着一层纱,如今是纱也不罩了,明目张胆地袒露在外头,叫人觉得不对,也又说不清哪里不对.
追风送到地牢,四爪并用小跑回去坚守岗位。
熟人疾风早已候在地下,探出身子打灯笼,哭丧着一张脸:“夫人——”
山月浅笑颔首:“疾风。”
“您走这道——常家的被押在最里头。”
薛枭接过疾风手里的灯笼,侧身横挡在山月跟前,将腾腾闪烁的火光隔绝在身前。
山月在地牢嶙峋陡峭的石壁上看到了火光跳跃的影子,她心头却未曾涌起丝毫惊悸。
她不怕火了。
那日在秋水渡,她自滔天火势中,与水光一同活下来后,她便不再怕火了。
这个发现,叫她欣喜。
山月略抬了抬下颌,移开眼眸,压低声音:“莫责疾风过甚。”
薛枭目不转睛地在前带路:“我为何要责他?”
甬道长深又黑,拐过壁脚,又是一溜更深的甬道。
“论根子,错处在我。”薛枭沉声:“我自诩纯臣,自筑窠臼,于人上,不愿经营过多,致麾下之人参差不齐、零零散散,疾风未受过严格约束和规训,我从未以幕僚家臣之求待他、练他,他又怎能突然能干机变?”
山月步履缓慢,眼眸却不可抑制地瞥向薛枭:沉稳、果敢、自洽、强大、能够扛事——他符合她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权者,所有想象。
“那现在呢?放疾风至天宝观,是为育他、练他?”山月问。
薛枭行止流畅却极好地只距山月半步之遥,他侧身推开一扇沉重的铜门,声音极轻:“是。如今盟友众多、拖家带口,纯臣一路不好走通了,务必要以后事计——疾风、落风、乃至府中众人,皆要打起精神来了。”
盟友
山月抿了抿唇:她到底为什么要说“盟友”这个词!
铜门大开。
山月迅速回眸。
这是一处单独辟出的暗室,比素日就寝的厢房更大些,但岩壁上只点了一支火把,暗室内昏黑迷蒙,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和隐约的方位。
比视线清晰的,是嗅觉。
极重极重的血腥味,像生了锈的铁锁,还像沤在泥塘的土肥。
让人几欲生呕。
薛枭侧身,微不可见地佝腰,为山月让出一条道来。
山月踏步,先行入内。
薛枭在其后,将灯笼高高打起。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双手双脚张开,被铁链束缚在岩壁之上的犯人,抖了抖肩膀,脸部下意识躲避亮光,但眼睛却不可抑制地张开,未有丝毫阻碍地看清了来人。
“.是你——”
一股气从常豫苏的腰间,直冲上脑,代替水米,为他提供力气。
“你这个贱人”常豫苏狠啐出一口血水:“你和那个医妓是一伙的吧?噢,不!不!你、医妓还有这条疯狗,你们是一条船的贱货!你们做老子的局!”
岩壁旁守着的两个玄衣精壮男子,立时执鞭上前。
“给我。”薛枭制止他们。
男子将浸了辣油的长鞭,双手呈递到薛枭跟前。
薛枭单手拿起,交到山月手上:“可会使鞭?”
山月目光紧紧盯住吊在半空的常豫苏,右手紧握长鞭把头,朝天一扬,鞭子破空发出“嗤咻”的响声。
横鞭落在肉上,辣油顺势浸润进裂开的伤口。
常豫苏没有痛感,只将嘴裂开最大:“打!打!朝老子脸上打!老子天生神力、无痛无苦,是神仙钦定的武状元、练家子!你们手段就这么点儿?!你们有本事把老子肉割了!把老子头砍了!老子算你们有种!”
他天生不怕痛,就算是陷在了暗牢里,这群蟊虫又能奈他何?
难不成,真把他杀了?
常豫苏哈哈笑,牙齿上还沾着血丝,眼睛鼓得跟两只铜珠子似的:“你们敢杀我吗?你们把我抓进来,我爹娘知道吗?大长公主知道吗?崔家知道吗?圣人知道吗?”
“常家五房三代,我是唯一的男丁!”
“我爹铁保我!我爹保我,崔家在北疆也要保我!大长公主也要保我!皇帝那病痨鬼还欠着大长公主的从龙重功劳,他在大长公主前,腰都挺不直的!你薛枭做他的狗?——哈哈哈哈——你还不如现在就把我放了,我让你做我的狗!我给你骨头吃吃啊!”
常豫苏眼珠子布满血丝,张大嘴巴又喊又嚷,疯狂的意味已被逼仄的空间、血腥的气息尽数激发出来了。
他挑衅。
他狂癫。
他洋洋得意。
薛枭看向山月,颔首垂眸,浓重且纤长的睫毛下是嗜血的目光:“若要杀,便也杀了——”
“杀?他值钱着。”山月目不转睛地盯住常豫苏,眼神冷冽:“杜州决堤案,不是陷入瓶颈了吗?其书,你助我良多,今次,我回报你一笔。”
山月手一抬:“把他眼睛蒙住,放下来。”
玄衣男子应声而行。
常豫苏的眼睛被黑布死死蒙住,两个男子一头一脚将他扣在独凳之上,像一条砧板上的泥鳅。
他仍在张口高声叫嚣,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妓-子与疯狗天生一对”“低贱出身果然是改不了吃屎”“叫你们逞三日威风罢”.
山月充耳不闻,抬脚扣住常豫苏伸出的手臂,自袖中猛地抽出蝴蝶骨刀,单指顶开刀鞘,刀刃寒光一闪,在常豫苏的手腕处瞬时划过一道血痕。
“嘀嗒——嘀嗒——嘀嗒——”
常豫苏闭嘴的功夫,耳朵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有规律的水声。
是他手腕在滴血!?
“人身有三处,一者脖部。”
山月双指指腹摁压住常豫苏脖颈间跳动的血管。
“二者,耳后。”
指腹移向耳朵后的凹陷处。
“三者,便是腕间。”
山月抬起常豫苏的右手手腕,向下一浸。
常豫苏只觉右手没入了温热的水中。
“人身手腕间经络繁多,利刃割腕,经络尽断、血流奔涌,十分危险。但健康之人不多时便会结痂,血流亦会止住。”
常豫苏耳边传来那个贱女人的一声轻笑。
“但一旦将手腕浸入温水之中,这个难题便可迎刃而解——你放心,你被割破的手腕不会结痂,你的脏血会一直流、一直流、一直流。”
“直到,你死。”
206.第201章 好好玩哦(胖胖章)
第201章 好好玩哦(胖胖章)
右手浸在温水里,常豫苏却只觉一股凉意自右腕蔓延向上至右臂肩膀。
他被摁倒仰躺在条凳上,使出吃奶的劲头,猛蹬双腿,眼前一片漆黑,他却穷凶极恶开口骂道:“贱人!放开我!你以为把我囚在地牢,常家就找不到你吗!?薛晨之死,一日未审判完结,我一日就是关北侯世子!我若死在此处——薛枭——薛枭——”
常豫苏嘴角抽搐,舌头不自觉地舔舐嘴角:“大长公主会逼圣人给你个痛快的!哈哈哈——你杀!你杀!我让你杀!我死在这地下,你下了九泉,见到苏老舅,替我问个安!”
这个说法,山月信笃。
圣人上位的证词,出自于三人。
季皇后、靖安大长公主以及先帝伴驾许大监。
季皇后身死,许大监失踪,靖安大长公主为先帝临终前唯一见证者。
靖安大长公主手握从龙之功,圣人向来避其锋芒。
常豫苏如若当真死在了薛枭手下,靖安大长公主必定逼迫皇帝严惩薛枭。
按大魏律,谋杀二等侯爵勋贵者,诛三族。
常豫苏张扬叫嚣,一来为暴戾个性使然,二来即为深知这一点,有恃无恐。
“谁说诛的是薛其书的三族?”
山月淡淡的语声,在常豫苏耳边响起:“与薛枭成婚的,是松江府柳合舟的侄女,而我是苏州府山塘街的贺山月。你死在我贺山月手里,和薛枭——有何干系?”
常豫苏双腿绷得笔直,杀戮嗜血的癫狂,占据了他所有的脑力。
山月继续道:“待你鲜血流尽,我自会背着你的尸体跪在禁宫外自首!一切罪过,我来担,皆与薛枭无碍!”
女声凄厉高亢,尖锐得直冲云霄:“诛三族也好,诛九族也罢;青凤也好,这劳什子的三品夫人也罢!贺山月早已孑然一身,何来惧怕!?
常豫苏脑中绷紧的弦像被尖利的护甲猛地一弹,瞬间如火雷般炸开!
“你疯了!”常豫苏抽搐着急喘!
“我当然疯魔!”
山月眉眼狰狞,双臂撑开,炯炯向下俯视,歇斯底里地咬牙切齿:“于青凤,我不过是个棋子!厌了我就让我死!要用我就叫我活!我也是血肉之躯,我凭什么!凭什么!——你尽可以看看我敢不敢叫你死!”
“来啊!来赌啊!你拿命也赌啊!!”
女声就在耳朵炸开!
炸开!
像哨声!像暴雷!像油尽灯枯的嘶鸣!
常豫苏浑身不自觉地开始打起摆子——终其一生,他从不知道“惧怕”二字怎么写!他是恶鬼!常家是驱鬼的神庙!他躲在常家,任凭外头的牛鼻子老道如何高深,都伤不了他分毫!
他现在有些害怕了!
这个女人,这个疯女人,是真的敢杀他啊!!
不是虚张声势!不是声东击西!这个疯女人,真的愿意为了薛枭揽下所有罪过啊!
被划开的右手手腕像坠在冰里,右手大拇指的玉扳指打在铜盆边缘,叮咚作响。
好像从水面到手背向上结冰,“劈里啪啦”地冻结到他后脑勺和天灵盖!整个人像从山巅向下堕!风在脸颊挂出锋利的刃!
“你想做什么!你想做什么!我不赌!我不赌!你说!你说呀”常豫苏厉声高喝,尾音破开!
他浑身都在冒冷汗!
汗水把蒙眼的黑布浸透,粘腻地粘在他眼周!
山月俯身,面目距离他很近,小巧直挺的鼻尖堪堪擦过常豫苏的鼻头:“杜州决堤案你知道多少?”
常豫苏鼻尖的冷汗像狂狷的暴雨:“我!我不知道!二十一年前发生杜州决堤案,我那时还未出生!我怎么知道!你放了我!我回去帮你打听!”
常豫苏的手被外力猛地向下一拽!
一股烫水顺着他的手臂淌入盆中!
那个贱女人的脸,距离他的脸,最多不过一寸!
贱女人的鼻息,湿热又急促地打在他的脸上!
“呵——水冷了,伤口就快结痂了我帮你加点热水——”女人哈哈笑:“好多血!快要溢出来了!你看!你看看呀——噢,你看不见.”
常豫苏浑身拼命挣扎,如同一条死局中意图断尾求生的壁虎!
“我知道一些!我知道一些!”常豫苏高喊出声:“杜州决堤案和观案斋是同一年发生的!杜州决堤案发生后没有多久,观案斋就开门营业!你应该查出来杜州决堤案的背后主使就是靖安大长公主,我娘,我娘应该也告诉过你,观案斋的幕后老板也是靖安大长公主!二者,二者肯定是有关联的!肯定有关系!”
杜州决堤案.观案斋.
一个是民生大案,江流时值大涝,堤坝决堤,致江南流域七府十二县死伤千人。先帝特派钦差彻查,查出承担堤坝修缮、时任西郊大营校尉的苏光添贪下修堤银钱才致堤坝不实,酿成惨祸,苏光添与薛枭生母苏氏之父、北疆军将首苏覃,父子二人午门斩首,苏家人尽数流放闽南,如今再无踪迹;
一个是京师城中顶尖的书画铺子,先帝朝开张,经营二十余载,声誉良好,名家名作、新人画作皆有千百张,乃擅书擅画的读书人推崇之地。
这两者,怎么会联系在一起?
山月飞快抬眸,看向薛枭。
薛枭隐匿于阴暗墙角处,身形笔直,眸光晦暗不明,一丝疑惑亦藏在他眸色最深处。
过后再慢慢思索。
现在,重点是常豫苏。
山月迅速低头,不让常豫苏情绪上有丝毫缓冲,提高声量,维持住刚刚的精疲力竭:“常家在其中做了什么!?——苏家破落后,常家接替了苏光添西郊大营校尉一职,而苏家的大本营却被武定侯崔家掌控,常家和崔家瓜分了苏家的势力,你们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右手
右手快要没有知觉了!
常豫苏浑身如抖筛!
蒙眼的黑布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恐惧的眼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了!常蔺不告诉我啊!常蔺那个老不死的觉得我一无是处,又觉得我娘是个唱戏的贱货,我就是个不要钱贱货生的崴种!他从来不将要事交托给我我怎么会知道啊!”
常豫苏抖颤着右手高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啊啊啊!!”
眼前的黑布被一把扯下。
身侧压制他的玄衣男子同时放开了对他的钳制,并一手执一支火把在他眼前。
陡然出现的火光,让他浑身不自觉瑟缩。
他慌忙抬头看,那个女人——那个疯女人正退回三步,双手抱胸,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丝毫不见刚刚的疯癫。
他再迅速抬起右手,低头一看,当即怔愣在原处——盆里只有水!清水!手腕上也没有伤口!没有血!
被冰层冻住的极寒感从何而来!?
从山巅向下坠的失重感又从何而来!?
甚至,甚至这只手臂失去知觉的麻木血流急剧流失的恐惧.心脏被攥紧的急促
这些感觉,难道都是他的臆想吗!!?
常豫苏被戏耍的滔天怒火直冲上脑,肩头一埋,便如一头失去理智的黑熊朝山月处俯冲过去:“臭娘们!你耍老子!!啊——!”
常豫苏浑身肌肉拱起,无视三日未进水米的折磨,力道之大,似有老木在前,亦可将其撞个粉碎之感!
两侧的玄衣男子拖拽不及,被其猛冲挣开!
那臭娘们就在眼前!
他要杀了她!
他发誓要杀了她!
破空的风在耳边呼啸!
“砰——”风声戛然而止!
“啪嗒——!”
一声巨响!
薛枭并冲而上,翻身扣住常豫苏的双肩,双手朝上猛然托举,再向前狠掷投下!
薛枭刹住猛冲的惯力,侧身垂眸立于山月身畔,甫抬头,眼中杀机立现!
“他说得对。靖安大长公主稳如泰山,他若死在此处,我们只会成为祭天的炮灰。”山月半侧身形,手中执银灰素绢丝帕,轻巧掩鼻,眼中平静却嫌恶地看向常豫苏:“虽然我很想杀他,但他不能死在我们手中。”
常豫苏如今方才反应过来:他被诈了!他被诈了!
两侧玄衣男子俯冲膝行,一把将其扣在地上。
“让他再活几天罢。”山月挑唇笑了笑:“我好好想想他的死法,是倒挂在树上血流而尽,还是五马分尸,还是像那夜福寿山的平民一样——被火活活烧死.”
常豫苏被大力扣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口中咒骂,耳朵便听见了三个字“福寿山”!
福寿山?
好熟悉.
常豫苏并不算大的脑仁飞快动了起来。
福寿山?在哪里?好似就在松江府?
烧死?
火?
山火?
常豫苏猛地梗直脖子,两道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剑射向山月:“你你是福寿山的猪仔!?”
记忆与眼前的场景,在脑海中重迭!
“你是哪个?!是一开始被我射穿胸膛的那个五六岁丫头?还是中间被人拖到灌木丛里轮了个遍的长脚婆娘?噢噢噢!”常豫苏恍然大悟:“你是活到最后的那个!带着一个小贱女和一个被我割了舌头的老太婆!你是那个算计了傅明伯的姐姐!!”
常豫苏想通了,扯圆了嘴巴哈哈大笑起来:“你个猪仔还活着呢!?哈哈哈!傅明姜输我三百两!哈哈哈!输我三百两!”
山月在薛枭身后,目光平静地紧紧注视着他。
薛枭后背紧绷,似一张箭搭在弦上的弓,随时预备烧他个寸草不生。
山月将掌心轻轻搭在薛枭背上。
背部的肌肉紧缩之后,缓缓松弛下去。
常豫苏仍在大笑,笑得前俯后仰,后脑勺磕在地上,叫他“哎哟”几声:“闹了半天,结果是你呢!我还以为多大的深仇大恨!——福寿山那场,是我玩得最开心的,你们的惨叫、你们的哭、你们一个护着一个.啧啧啧,真是让人看得着迷,又感动又想——”
“是吗?”
山月绕过薛枭,居高临下站在常豫苏跟前,缓缓抬起右手,惊慌失措地左右求助:“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山月双手叉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下腰笑得气促:“你贪生怕死的样子,啧啧啧,也真的好——好——玩噢!”
207.第202章 吐血但不身亡
第202章 吐血但不身亡
头一次,头一次,常豫苏的眼睛里,出现了今生第一次除愤怒以外的情绪。
是震惊,是屈辱,是愕然,是惶恐.
异样的情绪,在他身上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他回过神来,名为“愤怒”的情绪重新灌满他的脑心身——“贺山月”,那个猪仔!那个疯女人!
低贱的出身,以为攀上了薛枭这条疯狗就站上台了吗!
竟然敢折磨他!威慑他!囚禁他!
竟然还想全身而退!
休想!
休想!
休想!
“你站住!你给我站住!”常豫苏粗声惊叫,尾音撕裂,恼羞成怒的意味昭然若揭!
“我劝你——我劝你——”常豫苏舌尖像弹出的肉虫,飞快地舔舐唇角后,又像肉虫收回触角一般迅速回缩,他面目扭曲,眼神像被风吹颤的烛火疯狂闪烁:“我劝你,不要放我出去,只要我踏出这座地牢,我发誓,我要把你的皮扒下来,你的肉剔下来,剁烂剁碎,用面皮儿包着,下饺子吃。”
山月背身而立,侧过面颊,微微颔首,眼神落在左肩。
疼得很痛快的左肩。
“噢?饺子?江南少吃饺子。”山月轻声一笑。
映照在岩壁的火光中的年轻女子,鼻梁挺直,眉眼轻柔:“豫字为中原,苏字为江南,一字意为常家,一字意为母家——你意味你冠之以常姓,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勋贵子弟了吗?”
“你做梦吧。”
山月的声音轻得像浮在水面成熟的蕊:“你永远都是你瞧不起的下等人的儿子,你永远都留着戏子的血。你不是尊贵的子弟,你只是常蔺妥协的产物——百年武门,沙场世家,为了权势和利益,舍弃了家族荣耀,低头娶回一个下九流的戏子.”
山月展眉笑起来:“常豫苏,你的名字,就是你父亲向权力投降的证据——你远比我低贱数倍。”
山月说完,便头也不转地朝外走去。
在昏暗地牢的火光之中,她身形一顿,姿态轻盈地侧过身,纤细修长的指尖,像在拂弄琴弦似的,极富韵律节奏地像浪潮浮动。
“再会哟,猪仔。”女人笑盈盈,眉梢眼角都是满溢的笑意。
“啊——啊——啊——”常豫苏怒声嘶吼!
他不低贱!他不是下九流!他绝不低贱!
常家是豫中老牌军户,死了族谱满本的人,才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位置!他是常家人!他娘早已不再唱戏!舅舅更是尊贵的驸马!他不是低贱之人!他不是!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大街上杀人所为何事!
那个八品小吏扶他上马时,恭维他:“.往日在江湖中只闻常大少力大无穷,还以为是位义薄云天的莽英雄。今儿个得见真人,方才晓您气度高华,音脆又贵矜,原是位尊贵的世家公子”
“你说我什么?”他问。
“世”小吏怔忡:“世家公子.”
“前一句。”他说。
“音脆而贵——”
那个小吏话还未说完,便被马蹄踢中了胸腔,当场便有两根尖锐的肋骨刺穿他的胸口,从八品青鸟官服正中间突出,那小吏甚至来不及闭嘴,便没了气,双眼瞪得跟一对炸儿的灯笼似的,“砰”的一声向后砸倒。
他挥挥马鞭,名贵的大宛马昂着头,从那小吏的头上踩过。
头骨破裂,白的脑浆混着红艳艳的血,染了一条长街。
众人皆道,是他疾驰纵马,致这小吏无端伤亡。
他心头却晓得,他为什么要让这小吏死!
声音声音声音!
他的声音就像他的娘亲周氏!
很脆,很,很难听轻.就像唱大戏的一样!他喝醋、灌烫水、吃辣子,甚至将烧红的沙砾去烫喉咙,就为了把嗓音搞烂!搞得嘶哑难听!
这小吏竟然敢评价他的嗓音!
这小吏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是不是在暗示些什么?
是不是在嘲讽他!
旧事与现今的场景,在他眼前急速交织,常豫苏陡觉一股猛烈的怒气冲上头顶,他声音嘶哑,仰头高喝,抓心挠肝却无法疏解的愤怒像蔓过头顶的潮水倾泻而下,将他的口鼻堵住!五观堵住!七窍堵住!
他快要炸了!
他快要炸了!
他胸腔中升腾的那股恨怼、暴怒,就好似鬼婴伸出尖锐的长指甲,惊嚣着划破他胸腔的皮肤,拉扯开他丝缕的血肉,掰断他的骨头,使劲向外探出头来!
“噗噗噗——”常豫苏朝天喷出几大口鲜血!
新鲜的、浓烈的、滚烫的血液气息,萦绕在高挑封闭的地牢中。
“.吐血之后,晕过去了。”落风回禀。
薛枭恰如其分地紧跟在山月半步之后:“浇盆冰水,让他醒过来。这几日,看好他,若是他跑了,我就放你归家。”
落风一凛:“是!”
流放天宝观,说明他还有救!
放他归家,说明他彻底没救了。
落风隐退在黑暗里,摩拳擦掌退回地牢:这一世,他是个恶毒的死士,他将用十二万分的耐心,拿回属于他的荣誉——疾风那个狗娘养的,这几日一定紧紧跟着大人,企图撼动他的地位来着!
地牢的出口,并不在天宝观,而是沿着地道一路向上行,自城东另一处偏僻的小院而出。
甫出地牢,便见星月。
马车早已等候在此,未有马夫,薛枭率先上马,伸手去接山月,却见山月抬了几次手都无法抬起相应的高度,薛枭凝神细看才见她浑身发抖,唇色发白,面容极其难看。
重伤还未好,便将言辞化作利剑,刺穿了常豫苏——如此一场耗费心力的大仗,主将必定精尽力竭。
薛枭下马车,身形微佝,一手勾住山月的膝弯,一手轻护住她的肩膀,将她抱上了马车。
“你——”山月声音发颤:“放我下来。我可以,我没事。”
“没说你不行。”薛枭面色隐没在黑暗的车厢中,声音平缓低沉:“恰好正因为你太行了,一出征就打了胜仗.作为盟友,我自豪,我高兴地抱抱你,还不行吗?”
贺山月,脾气犟得像穿鼻环的老牛,性情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忌讳跟四五十岁的男人差不多——绝对不能说她不行。
得顺着。
姿态得低。
也绝不能怪她不珍重身体一定要在这个时刻耗费心血——她的处事逻辑,从来不需要别人赞同。
薛枭十指张开,一只大掌便控住了女人瘦削的后背,轻缓地将山月放下,让她靠着车厢舒服一些:“你先歇一会,我驾车慢些,到了唤你。”
左肩剧痛。
应当是刚刚又将伤口拉扯开了。
山月咬紧后槽牙,强撑着点了点头,待车帘被放下,车厢重新陷入黑暗,她双眼一阖,便陷入了昏昏沉沉的自愈。
208.第203章 你没有味觉吧?
第203章 你没有味觉吧?
马车行得平稳,越过银光的星河和绵延的远山,驶向更深的夜。
马车停下,山月缓缓醒转,她以为到家了,轻挑开车帘,却见马车停在了一处山坳中的陌生小院前。
山月将车帘彻底撩开,眼眸有刚醒转的迷懵:“这是哪里?”
薛枭已弯腰将马儿与车靷分开,先将马儿拴在下马石上,再伸手去牵山月:“这是我私宅,回城太远,且征用的萧珀的路引,太晚入城,恐引发不必要的关注,暂居此处对付一晚罢。”
山月垂眸看了眼面前那张大掌,食指、大拇指中节、中指皆有一层厚厚的老茧。
既有读书人握笔的刻苦,也有习武之人练弓枪的勤奋。
薛枭的态度太过坦然。
坦然得,面前就算是断臂的萧珀,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打横公主抱。
山月抿抿唇,侧开眸目,将手腕搭进男人的大掌间。
薛枭手臂使劲,山月平稳落地,并未牵扯一分左肩的撕裂伤。
“这是我读书时搭的宅子。道观喧嚣,师傅便将我赶出来专心读书。”薛枭大掌一拳,再找准着力点轻轻一揽,将山月所有的重量,都堆到了自己身上。
轻得跟只鸟儿似的。
噢,不,雪团肥得像只鸡,看上去都比她健硕许多。
山月避之不及,身形一踉跄,半倾在薛枭身侧,手顺势撑在薛枭的胸膛上,掌心像摸到了一块带着温度的石头——又硬又烫。
薛枭素来好穿文臣长衫,衫子挂在双肩,像山涧石间簌簌向下冲刷的清泉瀑布,瘦削疏离又沉默神秘。
山月心知他绝非单薄书生,却不知能精瘦坚硬到这个地步。
山月喉头一梗,并不想再质问他的举动“是否得体”,反正最后得到的答案也只会是“..哇哇哇啦盟友哇啦啦啦就该如此啦啦啦啦”诸如此类的屁话。
其中“哇啦啦啦”的填空词句,视情况可随机应对,但“盟友”这两个字是一定会被反复提及的。
相信这位大魏史上最年轻的两榜进士,一定可以引经据典,说得她哑口无言。
既然质问没意思,山月便移开眼眸,将目光投向小院篱笆外的视野。
黑糊糊的暮色中,天际氲着成团的白雾。
这里前山后溪,周围阡陌交通,果林排满山间,夜色之中,纵横之内,有白雾炊烟与星点火光,周围至少有七八家农户,在此安居乐业。
山野之趣,平凡之乐,大抵如此。
推开门入内,小院不大,粗柱为梁为顶,阶下槛石夹缝中有一二朵黄白小摇曳,院子三面搭平房,一间为灶房与马厩,一间为拉通铺开的通透书屋,最后一间便是卧房。
卧房是双进,外间唯有一架竹编短榻,另两支高窄的竹台,又有一张狭窄短小的一人台书桌,书桌上零星散着几本书册。绕过竹编夹帘就是内进的卧室,卧室摆设就更简单了,唯有一张床榻。
进了内室,薛枭先看了看山月受伤的左肩。
还好,没有重新裂开。
薛枭自内室取出烈酒和纱布,同山月道:“咬紧后槽牙。”便抬手用浸满烈酒的纱布绕着左肩的伤口来回打转,红得发粉的伤口在女人肩头十分瞩目。
嗯,也不算很瞩目。
至少不算独一无二。
女人的后背,深深浅浅地布满旧伤。
山月一边咬紧牙关忍痛,一边等薛枭发问。
哪知薛枭目不斜视,动作轻柔,好像眼中只有那一团新伤——就像他前日帮忙上药一样。
薛枭一直没发问。
他不发问,她问。
床榻上被褥齐整干燥,枕席一看就是常换着的。
“你长住这里?”山月抬眼。
“这里离天宝观也近,下值晚就来此处伸脚歇息,总比地牢又冷又湿蜷着睡觉舒服。”
薛枭掀开罩在被褥上的绸子,声音莫名放轻:“我们成婚后,我就很少在这儿住了。”
无论多晚,只要能回去,他必驾马归家。
山月抬眸看他,态度认真且专注。
薛枭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声量向上提了提,转开脑袋:“饿了吧?我给你煮碗面?这里常年备着吃食,谨防我那些不争气的师兄被师傅关禁闭后饿死。”
山月挑唇笑笑,薛枭前去灶房没一会儿便端了两碗汤面出来。
面素得很,豆油打的底,烧开的水把猪油冲开,零星几粒翠绿的葱点缀在微微泛黄的面条上。
没什么荤腥,大抵是天气热了,荤腥放不长久。
灯下,山月挑面,却发现碗底赫然卧了个荷包蛋。
荷包蛋也被猪油煎过,焦焦的一圈,蛋黄照在正中间,像个小太阳。
山月抬头,薛枭吃东西动作很斯文,但并不慢,几筷子挑下去,四五口就吃了个干净,如今正端碗喝汤。
他那碗没有。
明明是很烟火气的动作,偏生薛枭来做,就自有一股不疾不徐的坦然和截然不同的洒脱?
山月重新低下头,看碗里的那颗太阳:她从来没吃过家里的鸡蛋。
河头村时,家里的鸡蛋,若有一个,便是给父亲贺卿书;若下了两个,那就给父亲攒着吃两天;若是水光吵着要吃,那就把鸡蛋打散掺水做成蛋羹,这样父亲也能吃,水光也能吃
只有她和亲娘邱二娘,是一向不吃这“金贵东西”的。
她小时候就很早慧,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一直隐约明白“鸡蛋”等于“爱”,“鸡蛋”在哪里,“爱”就在哪里.
如今的唯一一颗鸡蛋,在她碗里。
山月眨了眨眼,右手执箸但半晌未动。
“.你这鸡蛋,刚去老乡家借的,下次来还。”
薛枭以为山月在思考这颗鸡蛋的来历,便道:“老乡对我有些信任但不多,故而只肯给一颗.新鲜的,你放心吃。”
薛枭吃完,就站起身自觉收拾碗筷,没什么世家子的骄矜,像做惯了这些事。
见山月迟迟未动筷子,薛枭眉头微拧:“可是不合口味?虽是没有百香楼的羊肉面好吃,却也不至于很差——师傅也吃过,师兄也吃过,都不至于难以下咽。”
山月脑子有点乱,点了点头,胡乱张口:“百香楼的羊肉面清淡鲜香,你这碗素阳春也很是不错”
山月此话刚落,薛枭的气息却陡然平息沉默了下来。
约莫片刻之后,山月反应过来,缓缓抬起头,唇角扯开一抹笑,笑意有些无奈,也有些苦:“.百香楼羊肉面的味道,并不清淡吧?”
又是沉默。
沉默了几瞬呼吸。
薛枭慢慢抬头,声音平和安静:“不是——百香楼的羊肉汤虽看起来白稠黏浓,但其中放了大量的香辛料,比如碾成粉的昧履支”
“所以百香楼羊肉汤,有着柔和的辛味——绝不是清淡的鲜香。”
“——山月,你是不是,也没有味觉?”
就像她的背一样。
她的味觉,是不是也千疮百孔?
还有别的吗?
还有什么?
她还遭受过什么?
他想知道。
他发了疯地想知道。
薛枭微微敛颌,眸光专注坦诚,直直注视山月深棕色的像落入井中的琥珀一样的眸子。
薛枭终于发问:“你有什么,愿意同我说的吗?”
209.第204章 我有资本可以谈谈(胖胖章)
第204章 我有资本可以谈谈(胖胖章)
素阳春,汤底很暖和,从接触唇齿,到滑落进胃肚,让人安心和笃信——这是这碗面,带给山月的温度和感受。
就像这个男人一样:让人安心和笃信。
她信赖这个男人。
山月低垂眼眸。
身为官员的薛枭,越过儒道底线,展示出了极为强硬的凶悍,以此对抗不公——她再没有见过比薛枭,更符合她所期待的位高权重官员应有的样子。
她也信赖这个官员。
而作为盟友,薛枭可靠、机敏、强大,数次挽回局面于危难。
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作为官吏、作为盟友,她找不到薛枭任何缺点。
可以告诉他。
她愿意告诉他。
这将是福寿山山火那一夜后,她第一次吐露所有的,实情。
开口之前,山月埋头将阳春面吃完,微垂眼眸,盯着粗瓷碗盛装的浅褐色面汤,深吸一口气,自身世讲起:“.我与水光皆来自松江府河头村贺书生家.”
讲身世、讲来历、讲被人一棍子打在后脑勺并装在麻袋里拖上福寿山、讲程行龃、讲薛晨、讲常豫苏、讲傅明姜姐弟、讲崔玉郎,讲她拼尽全力送水光与母亲邱二娘绝处逢生,讲邱二娘舍身忘死地救她,讲那场大火。
山月努力让自己情绪稳定地诉说。
她努力让自己像局外人一样讲述。
但十年如一日,从未消退半分的情绪,像飓风一般席卷而来。她所谓的平静和稳定,在从未忘却的旧事面前,溃不成军。
山月深吸一口气,手在木桌上,缓缓握成拳。
忍耐。
她惯常会的忍耐。
世间诸事,唯有自控与忍耐,不会辜负她。
“再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从天桥杂耍班子,到苏州府山塘街,再到程家,再到柳家,最后以柳合舟侄女的身份嫁给你.后背的伤是学高跷时班主鞭打的,嘴里没有味觉是因不听话被烧过的石块烫伤的.”说起自己的苦难,山月平铺直叙,完全做到了没有情绪。
薛枭眸底氲成的悲悯的底色遮不住、化不开。
山月笑了笑:“你耳朵也不好——咱们都不是什么福地洞天的宠儿,往常的苦难没有拿出来说的必要。”
薛枭略一低头,默默“嗯”了一声,再问:“还有别的伤处吗?”
山月挂着浅笑,伸出右手:“因冬天洗笔画画,十指长冻疮算吗?”
说完自己都有些乐了,笑着甩甩头:“——别的也没有了,便是有伤,也是伤过即好,并不是什么要紧的可说的故事。”
薛枭低着头,始终不语。
山月似掩饰一般,笑意更大:“我是不是很蠢?以卵击石,小小己身,耗费余生,搞得自己一身的伤痛,只为了撞破高山冰巅小小一角——我终日梦靥揪心之事,于常豫苏之流而言,只是走马灯般的消遣回忆,甚至需要人提醒才能记得那桩罪孽”
“不。你不蠢。你很聪明,很勇敢,很坚韧,很强大,很宽容,很纯善。”
薛枭截断山月后话,端了一只杌凳,端坐于山月之前,因他身量很高,需微微含腰低头,视线才能与山月在同一高度,他向来阴晦沉默,但此时目光极度坚定热切:“你自暴雨中而来,却仍愿予人避风遮雨之所,如二嬢、如周狸娘、如黄栀,此为仁善宽容;你孤身入青凤,一步一步行到此处,此为坚韧聪明;你不愿祸及他人,毫无保留,负重前行,此为勇敢强大——你当昂首挺胸起来,这世间从未有比你更好的姑娘。”
如果目光有温度,一定比那碗阳春面更烫。
山月只觉自己面目都快被这两束目光穿透了。
“若无你,我走不到这——”山月的笑敛了敛,侧过脸,躲开薛枭炙热的目光。
“不。”薛枭轻轻挑起一抹笑:“没有我,就会有另一个位高权重之人,比我蠢,比我好摆布,比我——”
薛枭一顿:“比我更容易着你的道。”
山月眉头蹙成一个“川”字:又来了,又来了!又是一些意味不明的话,却偏偏不说清楚,他说不清楚,她又怎么明白拒绝?若是她贸贸然开口婉拒,岂不是背上孔雀开屏的名头?!——她告诉他她的过往,不是为了勾得他怜惜她、可怜她的,是为了向他表明,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复仇决心!
山月刚想张口,却见薛枭姿态端正,神色正经,好似刚刚嘴角那抹笑意是她的错觉——很标准地对待盟友的态度。
山月硬生生地把话咽下:她自尊很高,绝不容许自己成为开屏的孔雀,盲目误会他人的爱意。
山月的心路历程,被薛枭尽收眼底,薛枭微微低头,藏下眼角的笑,像方才什么也没说似的,继续沉声开口道:“这样说来,你与‘青凤’并无直接仇怨。”
山月摇头:“没有,只是恰好与‘青凤’的后嗣有弑母之仇。”
薛枭道:“也不是偶然。‘杜州决堤案’后,江南沉默数十载的士族官员依靠先帝,再次迅速崛起,以靖安大长公主为核心的士族圈层形成,这便是‘青凤’的雏形,先帝沉迷书画风雅,文交由内阁,武交由崔家和常家,除却季皇后还牢牢把持着内闱,朝堂正在被士族缓慢收复失地,士族日渐得意,后嗣逐渐张狂跋扈,只是因果罢了。”
山月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靖安大长公主为何扶助当朝天子上位?”
她一直以为是当朝天子与“青凤”达成了某种协议,靖安大长公主才会扶他上位,立下从龙之功。如今看来,潜邸庆王、当朝天子亦苦“青凤”良久,亦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而非全然弄权之帝。
有句话咋说?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与薛枭交好之人,在山月心中,率先给他盖上了一个“免检”的符号。
当朝天子位在其中,必受诸多因素掣肘,但若未看破士族把权、奸臣横行的沉疴固疾,想闯荡一番作为,又怎会在每一届科举之中小心平衡寒门与士族的关系?小心平衡南北之争?将这些人挑出来,交给薛枭组建天宝观?又怎会在朝中埋下如薛枭一般的伏笔,暗自积蓄力量,以图他日破革呢?
若天子一贯表现如此,靖安大长公主为何要推他一把?
“先帝驾崩之时,朝中唯有三子,母家为江南士族武安侯的皇六子荣王,刚刚满月。”
“是啊!有幼帝方有强臣!”
“荣王恰染风寒,咳疾难消。”薛枭淡淡道。
山月噤声。
幼婴染病,极易夭折。
“先帝胞弟勤王虽远在岭南,手里却握着抗倭的兵,虽不多,却也是盘菜。若他见病弱婴儿都可登基为帝,你猜猜看,他会不会奋力一搏?”薛枭神色很淡:“更何况,当时季皇后尚在,宫闱之事还轮不到靖安一手遮天。”
若此时立荣王为帝,那当真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了——先帝虽逝去,先帝的藩王兄弟却还在,若靖安力排众议,主持立荣王为帝,便是将藩王逼上梁山!
薛枭再道:“更何况,庆王潜邸时,向来扮得安静温顺,又患与先太子一模一样的喘疾。”
若是庆王也不行,那便只有与庆王一母同胞的雍王。
雍王年岁更大,身体更康健,若只能二选一,换做她是靖安,她也选庆王。
此问得到解释,山月点了点头:“若是圣人直接清算‘青凤’呢?”
“圣人行事必讲证据。”薛枭摇头:“我死咬杜州决堤案不放,一是为母仇,二是为给圣人一个名正言顺拿‘青凤’开口的机会——杜州案事涉江南沿岸,一旦证明江南沿线官员贪腐渎职,圣人便可顺水推舟换下旧臣,打破江南格局,从地方合围京师。”
“所以当时松江府柳合舟一致仕,京师便未有耽搁,派出了柏大人。”山月低声。
“是。”薛枭点头:“但江南沿线除却柳合舟,其他的人都在春秋鼎盛时期,无故难动。”
山月抬眸:“杜州决堤案卡壳在何处?”
“筑堤贪腐银两走向。”
薛枭回道:“杜州决堤案后,自苏家山海关内的私宅地下,查抄出三万二千两贪银入库,后来,此笔银两被重新拨送给落到崔家手中的北疆军——那么问题来了,我们都默认苏家蒙冤,并未贪腐,那么真正贪墨之人贪下银子后,银子以什么样的方式,去了何处?从江南运到了山海关?怎么可能呢?!山海关并不通运河,若要偷运,只有车队!这样大规模的车队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出入山海关?”
“栽赃苏家的钱财,必定是在山海关内的机窍。”
“而自运河修缮中贪墨的白银,必定还在关内——这笔钱,去了哪里?怎么去的?”
薛枭摇了摇头:“我只在柳家找到了与柳合舟密切来往的京师官宦人家,但并未找到这笔帐的任何消息。”
“观案斋——”
山月猛地抬头:“常豫苏说,杜州决堤案与京师的观案斋有联系!是观案斋!”
书画,可风雅,可高贵,可血汗,亦可犯罪。
书画无价。
无价是什么意思?
一幅画,我可以定价一百两,也可以定价一两,我还可以定价一万两。
怎么定价,都合理。
而通过购买高价书画,就能够将手中的钱变成清白的来路。
她为孙五爷洗过这种钱!
山月眼眸转得极快,自袖中掏出一只硕大的碧玉扳指。
“这是——?”薛枭蹙眉。
“常豫苏右手大拇指的扳指。”
山月轻轻抬眸:“我想,我有资本,可以和周氏,谈一谈。”
薛枭慕强,山月怜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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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第205章 同榻而眠(两章合一)
第205章 同榻而眠(两章合一)
山月话音刚落,薛枭眸光一暗,浓稠深沉,似古井纵深盘旋直下的漩涡。
他的目光不可抑制地转向女人白皙单薄得可见青紫色蜿蜒血管的脖颈,顿时如灯火跳蹬到缎子上。
她好棒。
“若你为男儿,何须以身入局,径直科举去。待高中状元后,便是你娘是压在雷峰塔下的白素贞,你也可劈塔救母。”薛枭声音略沉,却是由衷赞叹。
山月垂眸莞尔,暗藏赧意:她从未被如此直白地夸赞过。
她急需什么来掩饰羞赧。
山月余光自东侧书屋中摞成小山的一堆一堆的书册一扫而过:“这便是你读书的动力?”
“是。一朝我若为权臣,怒斩天下邪路人。”
薛枭沉声:“万幸,薛长丰只致我单耳失聪,而非躯体畸形残疾,我还有入仕的机会——”
薛枭下颌微抬,示意山月:“可见窗棂前那支摇椅?”
山月看去。
小小摇椅,竹把手被盘得油润,是用了很久的物件了。
“这样小?你能坐进去?”
这椅子对薛枭而言,像个夹子,窄得离奇。而薛枭人长肩宽,缩进去,双肩就会像合上的匣门一样扣起来。
“那是我小时坐的竹椅,长大后方慢慢体悟出,只有坐得不舒服,才能读得专心。这把椅子就一直沿用了下来。”薛枭道。
山月歪头:“众人皆道你聪明绝顶。”
薛枭摇头:“我未必有你聪明。”
山月一怔,随即低头,自耳根一路红到脖颈。
她并不习惯别人的赞扬。
准确来说,她很少听到赞扬。
而今晚的赞扬,比以往二十年的,都多。
薛枭眼神落在山月红透的脖颈处,眉梢略动了动,转开目光再道:“会试前,我在那支摇椅里坐了整整三日,闭着眼,什么也没想,也没读书,每日只问自己三个问题,我是不是对那对狗公婆太客气了?我是不是给他们脸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干死他们?”
山月不觉再次莞尔。
科举考的是儒道,世人修的是佛道,偏生薛枭循的是道之道。
儒道:忍他;佛道:度他;道之道:干他。
薛枭对于仇恨,在她与水光之间微妙之处,不似她自耗心力至精疲力竭,也不似水光大大咧咧如干完了事——薛枭将仇恨消化得很好。
说起复仇,便逃不开报恩。
“秋鱼.是谁?”山月蹙眉发问:“前夜,若无她,我与水光必要死一个。她说她来报恩,可是报你的恩?”
“兰辛。”薛枭言语淡定:“是你自己积的因果福分,跟旁人没关系,那日就算我不来,兰辛也能带你们杀出去——‘青凤’训杀手的本事,比看人的本事强。”
山月恍然大悟。
原是她!
在平宁山碉楼中,让其藏在棺椁中下山,无意救下的女子!
山月感慨:“她易了容?”
薛枭点头:“江湖小技,不奇怪。”
怪不得她总觉得秋鱼怪怪的!
沉默,却又时常超乎人所预料的淡定。
秋鱼就像隐形的一样,跟在身后没有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很轻!
“她潜在我身侧,只是为了报恩?”山月不解:“真是个情深意长的好姑娘啊。”
薛枭抿了抿唇:那追下山、提醒这个情深意长好姑娘找谁报恩的鸟儿,又应该得到什么样的赞扬呢?
事实是,没有赞扬。
只有疑问。
山月反应过来,转眉:“你一开始就知道秋鱼是兰辛?”
薛枭耸耸肩:“你夫郎好赖是御史出身,这点儿官司都参不破,怎敢往南府放?”
山月不自觉地笑起来,好心纠正薛枭:“——一样聪明。”
“什么聪明?”换薛枭不解。
山月眨了眨眼:“你刚刚说.我.比你聪明”将赞扬自己的话含糊了过去:“我说,我们一样聪明。”
薛枭也跟着笑起来:“行,我们一样聪明。”
“睡了吧?”薛枭见山月终是松弛下来,站起身,双肩放开,身形舒展:“被褥应是苏妈妈新换过的,师兄弟来此处也只会偷着喝酒,不会在此就寝——你安安稳稳睡床榻。”
山月问:“你呢?”
“你先睡,我去把灶房拾掇干净。”薛枭说完便向外走。
被褥有股淡淡的皂角香,山月将被子蒙上头,侧身向右,眼眸微阖,没一会儿便沉入梦乡,床榻外烛火摇曳,山月不知为何莫名醒来,迷蒙睁眼,却自夹竹卷帘缝隙中,见薛枭蜷在那只小小的、旧旧的摇椅中,双肩像匣门内缩扣紧,头半耷拉在肩上,如同误入狭小阁楼的巨人。
一个可怜的、被生父背叛的巨人——骨头都快折了,人怎么能舒服?
“薛枭——薛枭——”山月抿了抿唇后,轻声唤道。
大抵是真累了,薛枭并未如成婚之夜那般警觉地立刻醒来,反而微微侧过头,眉头拧成深深的“川”字,不似位高权重的御史纯臣,只是一个单纯的年轻人。
“薛其书——”山月音量拔高了。
薛枭双脚猛地打直,全身随惯性向里陷得愈深,兀地迅速睁开的眼睛里是戒备警惕,他飞快转头看向山月,冷峻严苛的面容顿时柔和了下来:“嗯?”
声音还缠着迷懵的睡意。
“你过来睡。”山月右臂撑起上半身,语声平缓坦然:“过来睡。明日一早要赶路,之后又是场场硬仗——你信道,我信阎罗王,都不信儒夫子,自不必恪尽世俗无谓的礼——”
薛枭陷在逼仄狭窄的摇椅中,怔愣住了,一个呼吸之后,还未待山月将话说完,便立刻起身,大步入内,未置一词,沉默地、飞快地卧躺于床榻外侧,手臂蜷在脑袋下充当枕头,眼睛阖上,嘴角紧绷,距离身畔的女人有些远。
虽然床榻够大,他却能清晰感受到身侧之人不安的细微动作。
衣料摩擦翕翕簌簌地响在耳边。
山月确有些不安。
她看不得薛枭脆弱又疲惫地委曲求全,便仓促开口,却哪知薛枭丝毫未有推脱,好似一个眨眼,那个可怜的巨人便躺在了她身侧。
山月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在原地,男人陌生又极富侵略的气息扑面袭来,她左肩不敢大动,右手却无意识地一把攥紧袖口。
山月屏住呼吸,却听见男人的呼吸声逐渐均匀平息下来。
山月搭了个只眼睛看过去。
男人侧躺在左侧,背影颀长却松弛——早已睡熟过去,像是累极。
噢,是真的累了。
龟缩在椅凳中怎么可能睡得沉呢?
山月侧过头来,望着深灰色粗麻床帐眨了眨眼,望着灰蒙蒙的黑,山月在内心深处嘲笑了自己一番:又喜怜弱,做了事却又前怕狼后怕虎,凡事既好多想,又彻底放不下——此行举,非常不好,不好。
山月闭上眼,呼吸逐渐平稳之际,身侧的男人却目光如炬地睁开了眼。
薛枭若有所悟地蹙了蹙眉,好似在解析此举形成的动因。
好哭的周狸娘、无处可去一把年纪的二嬢、傻傻愣愣的秋桃、人小志气大的黄栀、拿撒娇当饭吃的水光山月的周围,围满了世俗意义中的“弱者”——她不习惯接受他人好意,却习惯了庇佑弱者。
心上的姑娘,就在身侧。
薛枭鼻尖微动,便可深嗅姑娘身上好闻的水墨味。
薛枭挑起嘴角,眸光中似有了然的笑意。
第二日一早,果如山月所言,天还未亮,二人便双双同时睁眼,来不及过多交流,立即上马登车,赶上城门大开最早的一波入城,入城后回府洗漱换衣,薛枭至御史台,山月携黄栀至观案斋。
观案斋通常晌午开门,山月到时,正逢掌柜的打着呵欠拆木板,开门营业。
山月是常客,既是为观案斋供给画作的玉盘夫人,也是观案斋背后老板亲妹妹的交好之人,甚至,前一日还派了丫鬟来此处购置了上佳的笔砚。
掌柜的一见她,便将呵欠吞了回去,笑盈盈来搭话:“薛夫人早祺!这样早就来照顾生意?是‘玉盘夫人’上新作?还是添置四宝?”
掌柜的知晓她与常蔺夫人周氏私下的勾当,见四下无人,便压低声音:“还是您又画了全新的仿画?沈大家的?还是赵鹤华的?近日看山水的人多,沈大家的画必定好卖。”
“你说什么呢!”山月蹙眉,声音带着尖锐的怒气。
掌柜的了然地笑呵呵赔罪,一边虚打嘴巴,一边恭顺道:“哎呀!失言失言!您是贵人!这些个瞧不上眼的假货勾当,小的说出来,都污了您耳朵!”
山月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黄栀叉着腰站出来骂:“昨儿个才买的砚台,今天刚用,就看见边边角角碎了一块!二十两银子呀!就卖个这笸货给我们伐?你若瞧不上咱们夫人,我们便到周夫人处去说话!好好分一分是非!”
掌柜的一愣,谁想到这一开门就遇上砸场的呀!
还是熟人来砸场!
掌柜的躬身赔罪,黄栀不依不饶,非要拽着伙计赔钱:“二十两银子!一个铜板子都别想少!”
这不是来砸场!是来讹钱的呀!
掌柜的一激灵,带哭腔:“这么多钱,小的兜里比脸还干净!薛夫人,您这么大个主顾,又同我们家周夫人交好,何必为难我这么个小小小小玩意儿啊!”
“若想不为难,倒也可以。”山月适时开口,径直往里走,环视一圈后,看观案斋四梁八柱下挂满了书画,有名家名作,也有新人新作,山水、工笔、粉彩、书伴画皆有,满满当当怕是有几十幅画作。
“你且老老实实告诉我几个问题。”山月问:“你来观案斋多少日子了?”
“自打开门,咱就跟这儿干原先是跟着驸马爷打妆.”掌柜的嘻嘻一笑:“跟着驸马爷闯荡的。”
山月点点头:“行,那你能知道。我问你,今儿夏天以来,卖得最高价的,是哪幅画?谁画的?卖了多少银子?”
掌柜的眼珠子滴溜溜胡转,咧嘴一笑,佝起的脊背都直挺了几分:“您原是打的这算盘?您嫌弃您的画卖价儿低了?您放宽了心尖儿,您的价儿低不了!您工好又真,再加上观案斋背书立表,旁人不能疑您,三五百两银子是真不低价儿了.”
“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如若不然,咱就拿着这破口的砚台闹到周夫人跟前去,看她是护着你,还是帮着我?”山月提高声量。
掌柜的“哎哟”一声:“别介!别介!您这没比较的意义呀!若是有人买,二三千两一幅画,也是少的!这不,一个月前,米大师刚卖了一幅《春居鸟图》,卖了三千八百两——便是十好几年前,米大师的画,最高的能卖到六千两!旁人愿意出钱,说白了,跟您的画儿好不好,还真没太大关联!”
“六千两?几年前?什么画?”山月眯眼问。
“二十年前!观案斋刚开门时,米大师的那副《农耕白鹤图》!南边的富商买下来的!跟着又买了好几卷,卖价都不低”
掌柜的看着山月呵呵笑地宽慰:“您别犯愁,观案斋捧着您,等您‘玉盘夫人’的名号打出来,别说六千两,便是七八千两,也是有人愿意竞价的。”
二十年前。
观案斋刚开门。
米要和《农耕白鹤图》。
六千两。
山月记下后,瞥了胖掌柜的一眼,站起身来,素指在空中虚点了点:“呈您吉言!——二十两不用赔了,赔我一块儿素银镇纸吧!秋桃,你立时跟着掌柜的去拿去!恐怕他要赖账!”
秋桃缠住掌柜。
山月携黄栀,踏出观案斋,即刻向东十二胡同关北侯常府去。
211.第206章 当个掮客(胖胖章)
第206章 当个掮客(胖胖章)
山月穿过关北侯内院秋水游廊,进了午憩的厅,正逢周夫人斜躺在芙蓉绸锦缎子的贵妃榻上,一双细长的葇荑又轻又翘地向上举着,双手和脖子都被金箔包得严严实实,嘴里轻哼着小曲儿,听不出来是西厢还是醉梦。
空气中,都弥漫着靡靡的甘松和苏合香气。
听见脚步声,周夫人伸长脖子,探出个头来,笑呵呵地同山月招呼:“.来了?”
又唤着:“窦妈妈——窦妈妈——侬把那一套玉容散、珍珠霜和金箔都拿来,给咱们薛夫人养上。”
双手抬起,撑起身子坐起来,才看到脸上也挂着莹白色的面霜。
周夫人又同山月嗲声道:“伐要仗着年轻不知天高地厚的,论老起来,都是先从手上和脖子上开始的。”
周夫人心绪很好的样子。
入京以来,山月同她打交道最多,周夫人像张轻佻单薄的白纸,秉性和心绪就放在纸面上,藏都不藏的——她心情好时,说话间就会不自觉地流露江南腔调。
山月小心地半坐在她贵妃榻一侧,扯了抹笑:“有好事登门?您这样高兴。”
周夫人饶是脸上盖着厚厚一层珍珠霜,也看得出眉飞色舞的神色,四下看了看,又想起这院子就是自个儿的,何必做贼心虚遮遮掩掩?便凑近了山月,声音拖得老老长:“.替罪鬼摁手印了,只等京兆尹完结手续就放人——”
山月不动声色:“什么替死鬼?”
周夫人裹满金箔的手拍了山月一把,“啧”了一声:“还能什么替死鬼?杀死你家薛晨的凶手呀!”
“不是常”
“好好说话——”周夫人再拍了山月一下,金箔飘散到空中。
山月的目光顺着漂浮杂糅在微尘中的缕缕金箔,脑子打了个岔:这些金子,能买多少副穷人家的救命药?
“昨儿个‘打行’的伙计已经认了罪,承认是他欠了薛晨的银子还不起,薛晨又催得凶,这才下的杀手。”周夫人尘埃落定般吁了口气:“过程还算顺利,唯一的岔子就是那伙计原是‘打行’大东家的亲侄子,那大东家在京师也是有些路子,也不是怕事的种,还愿意为这要死的侄子东奔西蹿的这事儿险些没干成!”
是主动认罪呢?还是严刑逼供呢?
山月垂眸莞尔:“是咱们运道好。”
“谁说不是?!胳膊究竟拧不过大腿的!凭他什么野路子,一个下贱人,也敢跟我们较真儿!”
周夫人担惊受怕好几天,心有余悸地拍胸口,摇摇头:“照我看,京师城越来越没规矩了,什么脏的臭的下贱的也敢反抗了?开‘打行’的能是什么好人的呀?照我说,我们家苏哥儿性子急、脾气暴,都是这些坏人引诱的呀!”
“那个引诱薛晨的女子,可有找到踪迹?”山月问。
厚敷珍珠粉下的容颜闪过一丝得意:“找到了。前两日,哥儿就悄摸从京兆尹溜出去报仇了,听说还是个六司出身的‘青凤’,也是松江府送来的——真是个不知轻重的黄毛丫头,急吼吼地来京师求前程,结果求到我们家女婿身上!啐!真是晦气!倒逼得晨哥儿也去见了阎王!”
窦妈妈拿了玉容散和金箔来,刚牵起山月的手,那手却猛地往里一缩。
“还是个‘青凤’?”山月轻声讶异:“如今也死了?”
“死了呀!”周夫人志得意满:“前儿秋水渡那场大火,知道吧?我儿放的!我派人去问,杏林堂那几个丫头都说不晓得那个姓魏的死哪儿去了——我琢磨着,要么是被杀了,要么是被烧了我儿这时辰火候熬得不错,大家伙都以为他还在京兆尹呢!谁晓得他倒聪明,偷溜出来去报个仇!”
周夫人与有荣焉地笑起来:“这下,人证物证、不在场证据,不都有了吗?六司的人可不是那么好杀的,真追究起来,便是大长公主也要拿话来说恰好有个京兆尹闯出来顶包!”
周夫人絮絮叨叨说着她儿子多英勇聪明、多仗义多幸运,又说起那该死的姓魏的司簿多该杀多下贱多不要脸,又骂了两声不管儿子的关北侯常蔺——轻声地骂,她不敢在常家大声责骂说一不二的家主。
一切的一切,都回归于,她儿终于逢凶化吉、又过一关。
山月低垂着头静静地听,手乖顺地放在膝间,任由窦妈妈将轻柔牵起,指腹剜了一坨豌豆大小的玉容散抹在她手背上,再用温热的掌心揉搓开,名贵药材碾成的粉末混合着细腻滑润的油脂沁入肌理的每一寸纹路,只润不黏也不腻。
窦妈妈和蔼地搭起她的手,向她仔细展示金钱滋养下肤容肌理的变化:“.您是画家的手,墨碳蚀肉,更需好好将养,待老奴多加一味香附子给您调进玉容散里,不出百日,您的手必定比青葱还好看。”
富贵,真他妈的诱人。
但山月不想当人,她想当草,当“一年蓬”,蓬勃生发,管它春秋冬夏。
“那就劳烦窦妈妈了。”山月笑容乖顺。
窦妈妈端着银盆出了间。
窦妈妈一走,山月勾唇笑了笑,侧头静悄悄地直视正抬起手,仔细欣赏润亮指甲壳的周夫人。
周夫人终于感知到山月的目光,蹙眉抬眸,脸上微干的珍珠粉簌簌往下掉:“你怎么这样看我?”
“我在想——”山月从袖中缓缓拿出一团被缎子包裹得密不透风的东西出来:“或许是我看错了,明明,如今常大少好好的——这东西,难道不是大少爷的?”
山月一边说着,一边将缎子一层一层卸开。
最后露出一只莹莹的碧玉扳指。
扳指很大,一看就是五大三粗男人戴的。
扳指上,还飞溅了几滴已成铁锈色的血迹。
周夫人停在半空的手顿住,眼神一动不动地狠狠盯住锦绣缎子堆里的碧玉扳指,顾不得刚染上的豆蔻指甲,迅速站起身,失态地一把攥住扳指,翻开就看到了熟悉的那只活灵活现的饕餮!
饕餮恶兽,凶狠异常,吞天吞地,恰如苏儿,恰如她对苏儿的期盼!
周夫人飞快抬眸,目光急迫闪烁,带着强烈的疑惑:“这是哪里来的扳指!?”
山月并不言语,只将手抬起摆到透光的窄窗前,欣赏着年轻美好的躯体。
“这是哪里来的扳指!”周夫人拽住山月的衣襟口,心下的慌乱毫不避讳地闪现到脸上:“这是苏哥儿的珍藏,是侯爷送给他的玉,我托大长公主找的师傅雕的凶兽怎么会在你手里?”
山月嘟了嘟嘴,再挑挑眉,将手放在膝上,回转过身,面对面、眼对眼看着周夫人:“秋水渡起火后,薛枭回来得晚,身上血腥气很重,我觉得不对,昨日趁他睡着,我从他衣兜里翻出这个东西来。”
“夫人,你晓得的,画画的人眼力好,我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常大少的爱物。”
山月声音轻轻的,仍很柔顺。
但周夫人总觉得与往日不太同,但她来不及细想,只觉晴天霹雳照她脑顶袭来:“你是说苏哥儿如今在御史台!?”
山月轻颤了颤睫毛,又翘了翘嘴,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这个问题,我也问薛枭了。”
“然后呢!?”
“正押着呢。”山月轻笑了笑:“就在御史台的地牢下,薛枭说他在城东郊外的后山捉到了欲逃窜至冀州躲风头的大少,费了些力气才把大少押送回了御史台。”
周夫人面色僵冷,浑身透出一股张惶的寒气,双眼登时红了一圈:“他要做什么!那只疯鸟要做什么!我儿素日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绑我儿!——御史台暗牢,我晓得的!就在城东地下!姚早正寻不到具体的位置,却牢记得里头的刑罚是照着商秦沿袭下来的酷刑!是没人性的血腥呀!我儿娇弱,岂能受得住!?”
京兆尹酷刑威逼平民就范,就是苍天有眼;
待得板子打在自己身上,就是“我儿娇弱”。
令郎五大三粗,如挂脖淄车,实在与“娇弱”二字挂不上落。
山月微不可见地勾唇笑了笑,与周夫人的情绪截然相反,语声表面是急促的,声音的内在却是悠悠然的谑意:“啊?这样严酷?常大少自小金尊玉贵,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
周夫人眼泪簌簌顺着面颊落下:“如何不是!”
“那您何不想想办法,救救他?”山月夹着嗓子,嘴角含着笑,眉梢却拧成一个“川”。
“救?怎么救?”周夫人张惶抬头,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山月抿唇一笑,带着清冷自持的贤淑:“自是找薛枭救呀——他攥着您儿子,您攥着他想要的东西,我恰好做个掮客,一头连着您,一头连着薛枭,你们合作愉快,常大少才能真正逢凶化吉。”
周夫人蹙着眉,不解地看向山月,嘴上呢喃:“合作.薛枭你.”
几个词过了唇齿,周夫人这才恍若梦醒,看山月如看陌生人:“你!你几时站去薛枭那头!?”
212.第207章 我要见薛枭
第207章 我要见薛枭
“瞧您说的,哪有什么站边不站边的?对谁有好处,我就站在谁那边——我刚说过,我就是个掮客,拉拢你们谈一谈,你们谈得拢就谈,谈不拢,自是一拍两散,权当做了桩没成的生意。”
山月笑容温婉,双手交迭放在膝间,端的是京师贵妇很常见的姿态和腔调。
周夫人愕然之中,难掩愤怒:“这是生意?这是我儿的命!”
山月神色一滞,似失言般尴尬地低了低头,青葱一般的指尖摸了摸唇瓣,隔了一会方找补道:“您千个伤心、万个急迫,如今也变不了大少爷落到薛枭手里的事实——大家伙儿都以为大少爷还在京兆尹呢,您若找人救他,谁去救?关北侯爷?侯爷若是想救,在京兆尹时不就走通关系了吗?”
周夫人惊悸地望着山月。
常蔺有些厌倦给这个儿子擦屁股了,苏哥儿第一回出事,杀的那个八品小吏,官衔虽小,家里头却是有些钱财的,西南边陲矿上出来的,听说是三代单传,四千两银子,走通了崔家的路子,帮这小孙儿捐了个出身,谁料得,甫来京师就被苏哥儿踩了个爆头.
为了平这桩事,常蔺专去了一趟北疆,崔家出面,常家赔了五千两,才勉强弹压下去。
之后又出了几条人命,有的是贱民,有的是官家,有的是商贾.零零星星,常家撒了不少银子出去平事。
她倒是不以为然的——苏哥儿命好,托生在了勋爵人家,性子爆裂些、行事乖张些,才对得起他投的这份胎呀!她们投胎没投好的,便是想要惹事,也没这个底气的!
更何况,苏哥儿可是常蔺独子!
常蔺自个儿都是个火爆性情,在西山大营同人斗狠,伤了命里,再不能有儿子了!
若是前些时候,她倒是能舔着脸叫常蔺去救儿子,这几天,她不敢去触霉头的——常蔺虽膝下再无子,他弟弟却有三个小子,都被扔进了西山大营,听说本事不错也刻苦,这些时日是狠狠得了些赞赏人心的。
侄子们出息,偏生苏哥儿还没长开窍,不懂得用功.
薛晨这事,常蔺就不想管的,她去求,这老逼登子就似笑非笑看她:“.你身边厉害的,又不止我一个。大长公主、崔家、内阁袁文英都是手眼通天的,都能救你儿子。”
“打行”那顶罪的小子,还是绥元翁主看在苏哥儿发小的情分,打通的关系!
常蔺她没有把握常蔺会管她儿的死活。
山月适时再出主意:“.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能救吗?”山月笑笑:“殿下厌薛枭久矣,她能放下身段同薛枭谈条件、讲生意?若是殿下出手,惹恼了薛枭,薛枭把常大少充作逃犯交到圣人手里,管你们通了什么关系?找了什么替罪羊?到时候,圣人插手此案亲审,大少也还是同一个结局——”
死!
杀人要偿命的!
一旦圣人亲审,什么替罪羊!什么修改供词!什么盘算都归零!
她儿还是活不成!
周夫人脸上的肉一抖,刷白的珍珠粉簌簌落了一地。
“只有你能救大少了!”山月伸手握住周夫人的手。
周夫人条件反射地手向后一缩。
山月力道加重,握紧:“这世上,向来只有母亲能救儿子!”
周夫人深喘了几口气:“怎么,怎么做?”
“最好的法子就是,咱们悄无声息地同薛枭做了这桩交易,他拿东西,你拿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归正轨,岂非皆大欢喜?”山月唇角噙着笑,嗔道:“只可怜我事事同您打算,你却说我选了薛枭的边来站!”
周夫人脑子乱得跟锅粥似的,山月一说话,就像拿了根棍子在粥汤里搅来搅去。
热粥在脑子里烫,烫得她发懵,烫得她心乱如麻。
“薛枭,想要什么?”周夫人试探发问。
“昭德二十三年,观案斋的账簿。”山月回道:“他晓得观案斋背后主事的是您兄长,您与观案斋的关系很近,别旁的东西,您必定拿不到,这个玩意儿,你使使劲、努努力是有盼头的。”
周夫人第一反应是不解:“他要这个做什么?”
山月细细观察周夫人的神色,见其唯有不解和疑惑,并不见惊吓和错愕,心下便知周夫人并不清楚杜州决堤案中涉涝的六府十二县,借由观案斋向靖安大长公主洗钱的事实——周夫人若知道才不正常!她在“青凤”中脑子并非一等聪明的、做事并非一等利索的,只能背靠大长公主和常家,做一些简单的事务。
洗钱,这种大事,靖安绝不会叫她清楚。
山月耸肩:“我不知的呀。他一向与松江府知府柏瑜斯交好,柳家却是松江府多年的地头蛇,给柏瑜斯下了不少绊子?他们二人自去年就在查柳家,明里暗里也在向我打探柳府中是否有许多沈大师和米大师的真迹?我答了,我音乐记得柳府有一幅沈大师的《春雪图》,他一打听便打听出来是江南一家盐商买下来的。”
“我在猜,他或许想拿到账册充作证据,敲定柳家官商勾结、暗收贿赂的罪行,给好友清扫从政障碍?”
说话,需有七分真、三分假。
山月此话,有九分真,一分假。
柳家给新任知府使绊子不假,柳家收受过贿赂也不假,薛枭要查柳家更不假,字字句句经得起推敲。
周夫人脑子胡乱动着,口中呢喃:“若只要账簿倒还好办,我兄长从来不喜算盘账簿,他名下唯有这一间做生意的铺子,他始终防备着公主府的管事,账房的钥匙便给过我一把.若只要一本账册,倒也没动到什么根本.”
窦妈妈的身影从窗棂外缓步走过。
山月弯唇笑了笑:拍了拍周夫人的手背:“是嘛。薛枭与大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薛枭能爬到现在的位置,就靠又疯又执拗的那股劲,咱们穿鞋的,不同他个光脚的去争——这账簿,您看是给我,还是您亲交给薛枭?”
周夫人猛地抬头:“我要亲自见薛枭。”
山月挑挑眉,不置可否。
213.第208章 我说了我是掮客
第208章 我说了我是掮客
“叫他拿上我儿贴身戴的玉佩来见我,我要确认我儿在他处。”论起儿子来,周夫人倒平白增了几分精明。
山月点头:“都好,都好。”
周夫人脸上的珍珠粉膜已干得龟裂成几块,摇摇欲坠地挂在脸皮上,像长虫蜕皮,有种脆弱和慌张。
窦妈妈已经跨过门槛快进来了。
山月适时站起身来,俯身压低声音:“那就今晚戌时三刻,城东清越观外的茅屋中,您带着账簿,薛枭带着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窦妈妈撩开帘子了。
山月声音压得更低了:“我若是您,我绝不让第四个人知道这件事——你猜,薛枭为什么这么精准地就撞上了从秋水渡逃窜出来的常大少呢?”
周夫人手心一紧,指甲险些戳进肉里:“你是说,有人出卖我儿!?”
山月俯身在周夫人耳侧,唇与耳离得很近,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谁知道呢?大少性情向来唯我独尊,素日得罪的人也不见少,他难道对窦妈妈、对马夫、对侍卫都很尊重不成?人矮三分,谁都想踩两脚泄愤,更别提与大少有旧怨的了。”
周夫人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门槛边的窦妈妈。
这是大长公主给她的人。
服侍了她许多年了。
不对。
既是服侍,也是教导和约束。
若她有三分出格或逾矩,窦妈妈向来是要冷脸指责她的。
对此,苏哥儿护她这个可怜的亲娘,愤愤不平:“一个伺候人的玩意儿,也敢跟主子令色!啐!反了天了!”
她约束着苏哥儿,苏哥儿不至于像对那八品小吏一样,要其性命,但素日是有机会便会责打嚎骂窦妈妈的
难保窦妈妈没存下报复的心。
猜忌的种子已经种下,只待缓慢生枝发芽。
周夫人登时惶惶然,不由自主地向山月一侧靠了靠:“不不可能.不可能吧!”
山月安抚似的拍了拍周夫人的肩头:“事以密成,言以泄败,无论是与不是,咱们小心一些,总没错。”
戌时三刻。
梆子声敲响。
城东郊外清越观,燃着一层一层红旺的香火。
观外有一茅草棚屋平房,四周绕着山涧的溪流和蝉鸣,每隔三米便有石台高灯,灯火的微光却穿不透平房的门窗,只因此时此刻,平房四扇门两扇窗全都紧紧阖上,密不透风。
周夫人从马车下来,解开薄薄的黑色斗篷,面色青白地推门而入。
平房中,只有一小木桌,木桌上燃烛火。
烛火闪动,周夫人便见火光后是京师城里那条有名的疯狗。
疯狗虽疯,品相却好,颀长玉立的身形半斜在紧闭的窗前,双手抱胸,眉梢与眼目皆向下压,冷冽得像这六月天突如其来的冰雪风暴。
其旁,就是低眉顺目、温顺至极的柳山月。
“薛大人——”周夫人咬紧后槽牙,直奔主题:“我儿呢?”
薛枭一扬手,一件青凌凌的东西清脆地砸到小木桌上。
周夫人忙扑上去抓住。
是贴身的玉佩!
是贴身的那枚玉佩!
“你把我儿藏哪里去了!”周夫人慌乱地四下打量,平房一眼就看得到头,空空荡荡,并未有藏人的机会。
“账簿?”薛枭沉声发问。
周夫人半侧过身,警惕地看向薛枭。
山月适时开口:“大少精力壮,薛大人派了两个信重的小吏陪着他——这场景,若是要叫您看见,恐怕是要肝肠寸断的。待您这处结束,自会有人引您去接大少回家的。”
什么陪着他!
是押送他!
是禁锢他!
周夫人喘了几口粗气,平息了一会,才从袖中扔出一卷泛黄的账册到地上,语态生硬:“带我去接我儿!带我去接我儿!”
山月忙提裙蹲下,捡起账册翻看几页。
“——昭德二十三年八月,松江府布商越修六千两购入米要和《农耕白鹤图》”
“——昭德二十三年七月,镇江府盐商卢氏五千七百九十二两购入沈淮赞《丘陵果林图》”
“——昭德二十三年七月,淮安府购入一千四百二十九两购入谭生《彩云追日图》”
山月微不可见地同薛枭点了点头:是真的账簿,与观案斋掌柜的所说的时间、数额对得上。
薛枭转过眸子,手一抬,便有人入内来请。
周夫人屈辱却又迫切地随人向外走,山月跟在其旁。
走入黑暗,山月停下脚步,轻声道:“落风,您等一等,我再同周夫人说说话。”
黑影躬身退去。
周夫人不解其意:“你要做什么?去接人呀!”
山月面上挂着和善的笑,语调平静开了口:“.诚如我一直所言——我就是一个掮客。”
周夫人警觉地看向山月,着急慌乱,却又无计可施。
“你们都拿到了好处,那我作为掮客,我的佣金呢?”山月莞尔一笑:“总不能叫我忙活一通,反而落了个空吧?”
听闻此言,周夫人吞咽了一口唾沫:“.我明日叫人给你送二十两银,哦不,二十两金。”
山月笑起来。
笑声混杂着夏日的蝉鸣,莫名有种深井中伸出一只枯爪的怖感。
“我不要银子!”山月笑得直不起腰:“您还真当我仍是山塘街那个画假画谋生的小画工呀?我如今是薛夫人!薛家的当家夫人!薛家的银子,就是我的银子,我都不完!”
周夫人惊恐地看着她:“那,那你要什么?”
“我要更多的消息——比如,‘青凤’的名单。”山月破开屋顶。
“我没有!这样的机密,我如何会有!”周夫人忙摇头如拨浪鼓。
破开屋顶,才能得到开窗。
山月问出她实际想问的问题:“那我问你,‘青凤’中,如今可还有比靖安大长公主地位更高的存在?”
周夫人紧抿了抿唇。
山月便低头看如纱轻盈的裙摆,唇角勾起笑:“您尽管思考,常大少身侧两个侍从,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们伺候着常大少,咱们大少必定感受很美妙。”
“有——”
周夫人紧张地再吞一口唾沫:“有。先帝的后宫,也有‘青凤’,我只知道这一点.具体是谁,我不知道.但能在先帝后宫活下来的‘青凤’,如今的地位必定比大长公主要尊崇,如今太妃就那么两三个,要么是藩王之母,要么是公主生母无论哪个都是圣人的庶母,圣人若想要以儒治天下,面子上肯定是要尊重爱护的。”
山月深看了周夫人一眼:“还有呢?内阁六部呢?”
周夫人急切地转头看远方,又迅速回头,使劲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噢!武定侯崔白年的妾室是‘青凤’!内阁袁文英的夫人也是!袁文英也是!”
周夫人又说了几个名字,说到最后实在是想不出来了,声音带着哭腔:“我再回去想想——我明日告诉你——我明日告诉你可好!?”
山月沉着脸注视周夫人许久,隔了一会儿,才缓缓抬了抬下颌:“路太遥,夜太晚,您自己去吧,我要陪着夫郎了。”
黑影从远处飞奔而来,携周夫人而去。
绕过许久的路,先是步行,后换了骡车,一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处黑黢黢的山洞外。
黑影再次隐没在山中深丛里。
周夫人在外高声哭喊:“儿!儿啊!为娘的,来救你了!”
山洞里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和呜呜咽咽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闷哼声。
常豫苏口中塞了一团巨大的破布,双手被粗绳捆在身后,脚下带着脚链,一跑起来便“铛铛”作响。
周夫人哭出了声,踮脚伸手便把长子口中的破布一把扯下。
“娘!是薛——”常豫苏急声开口,话音刚出,便见他双目猛地放大圆瞪,后脑勺被粗重的木棍狠狠砸中!
下一刻便被两个从天而降的黑衣人用黑布袋子罩住了脑袋,一左一右拎起肩膀向上一提,便如飞鸟一般隐没在了残酷的黑夜中!
周夫人飞扑过去,撕心裂肺高喝:“儿!儿——儿啊!”
214.第209章 只是一条狗
第209章 只是一条狗
常豫苏后脑一片混沌,半眯起双眼,眼前黑暗得看不见五指,他不知痛,但可感晕厥,一睁眼便不由自主地发出“嘶——”的一声,欲抬手,却发现自己被蜷团在一个麻袋里,手都抬不起来。
“去你妈的!把爷放出来!”常豫苏迅速回神,记忆回笼,猛地瞪开眼,双腿朝外猛踹:“谁他妈敢动老子!老子叫他下黄泉!把老子放出来!放出来!”
麻袋被踹成奇怪的形状。
常豫苏闹得震天响,没一会儿袋子就被人从上面打开。
这是个黢黑的小屋,三面墙一扇门,甚至没有窗。
来人是个身长近七尺(2米)的壮汉,沉默地拽住常豫苏的肩膀猛地一拎而起,并没有说话,直接抡圆了寻常人大腿一般粗的手膀子,“啪啪啪”来回扇了他三下!
力道之大,常豫苏脸上的肉像甩绳一样飞了起来。
“东家说,你再哇哇叫,让我割你舌头。”壮汉有点呆,说话瓮声瓮气的,但神色认真。
“去你大爷——”常豫苏高声喊道:“知道爷是谁吗你!老子姓——”
“常”字还没出口。
常豫苏惊恐地张大嘴,发出“呵诶——呵欸——”尾音被吞掉的喊声,他一低头见鲜血像瀑布一样从嘴里倾泻而出,他企图努力把舌头伸出来,却只能看到一团血肉模糊的舌根在空空荡荡的口腔中打转!
“呵欸——呵欸——呵欸——”常豫苏手在发抖,双脚发僵:他的舌头没了!他的舌头没了!他的舌头没了!
这玩意儿没了,就再也装不上去了!
壮汉一手握着滴血的尖刀,一手扣住常豫苏的肩膀,神情专注认真,好心解释:“我跟你说了,再哇哇叫,东家让我割你舌头。”
壮汉话音刚落,便从怀里掏了只青面獠牙的青铜面具,一把罩在常豫苏头上,继续瓮声瓮气道:“东家叫你今晚上场,我劝你白天睡一觉,你嘴巴在流血,不休息,容易死。”
壮汉说完,便如老鹰拎小鸡一样,将常豫苏的手反剪到身后,推到了角落,自己再退出门去,“嘎吱”一声上了铜锁。
今晚上场?
上场?
上什么场?
常豫苏一整个白天始终昏昏沉沉,时而冒虚汗,时而打摆子,时而舌根抽搐到眼皮外翻,却再没有人管他,甚至那扇门都未曾再打开。
他没有心神去细想这是哪里?晚上有什么?这些人是谁?
他也看不见天色,只能听外头突然之间锣鼓喧天,多了人来人往的嘈杂喧嚣,紧跟着铜锁被打开,门向外大大敞开,他又被罩上了黑布,两个汉子一左一右押他出去,没走两步,后背就被猛地一推,紧跟着面具外的黑布也被揪了下来!
常豫苏陡然见光,眼皮不自觉地抽搐几下,待睁开后才看到自己身处何地。
他在角笼里!
鸟笼一样、铁丝扎成的角笼里!
笼中四下都是尖刺,笼子外是一层又一层的人!
这群人双眼亮得出奇,或光着膀子,或绑着头巾,都随着鼓点,举起手臂,像看到肉的恶狼,嗜血疯狂地吼叫着:“打呀!打!”。
人群在这里抛开养家糊口的压力,模糊阶层之间的壁垒,完全回归为一头又一头的未经驯服、疯狂挣扎的野兽!
这里是.“打行”!
而他,在笼子里。
常豫苏惊出一身冷汗,他高举双臂,嘶哑的声音竭尽全力从喉咙里喊出:“——我啊——我啊——我是常豫苏啊——救我——救救我——”
可惜,他已经没了舌头。
他短促可笑的声音落进嗜血狂癫的人群里,就像水滴砸进烧开的油锅里,引得看客哄得一声吱哇乱叫地发笑!
他妈的!
一群傻子!
常豫苏更加疯狂地摆动手臂,在角笼中来回小步快跑——像一只疯了的狒狒。
救他呀!
救他呀!
救了他,拿他去常家换钱,能换这群两脚羊一辈子都不完的钱啊!
“咚咚咚!咚咚咚!”鼓点急促起来!
笼子另一侧的门被打开,一个上身赤裸、衣服系成绳捆在腰间的壮汉低头入内,一抬眸,冲常豫苏嘿嘿一笑,不待他反应,便像一头角磨得又尖又亮的公牛俯冲而来!
常豫苏下意识侧身闪躲开,便迅速回头:这人,是他在“打行”最喜欢的拳手!拳风凌厉,残忍非常,场场打法都跟不要命一样,宁肯自伤也要把对手的耳朵咬下来一块!
常豫苏胸腔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情绪,一直上行堵到了他的喉咙。
他张口吱哇乱叫,犹豫和胁迫均被青铜面具挡在一侧,而对手将常豫苏的摇头晃脑看作挑衅,目眦欲裂,发黄的上牙咬住下嘴巴,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摩拳擦掌后立时冲了出去,他无惧笼中朝内支起的尖刺,头顶住常豫苏的肚皮,脖颈一抬,猛地朝上一翻,便听“噗嗤”一声,尖刺便没入了常豫苏的后背!
“来啊!来啊!”壮汉在笼子里走来走去,双目赤红,双手握紧朝天挥拳,一开口血水混着唾沫四散开来:“狗娘养的新人!也敢挑老子!来啊!”
常豫苏体型庞大,在笼子里滚了几圈,无力地撑在地上,想站起来!
“啪嗒——”壮汉高高跳起,一整个身体砸在了常豫苏单腿跪地的膝盖上!
瞬时之间,常豫苏的膝盖与小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撇开。
常豫苏血气上头,企图破釜沉舟一把,谁曾想刚单腿跳起身,就被那壮汉一把抓住脑袋一下一下地狠狠砸在地上!
看客狂热地数数:“.三!四!五!六!七!”
“哈哈哈哈哈哈!那人嗝儿了!”
“太不经-操了!这才多久!?”
“还戴了个鬼脸面具!哈哈哈哈哈!一进去就被老怪打趴下了!”
他们在看他的笑话
他在流血他要死了
外面的人,却在看他的笑话
常豫苏终于明白胸腔中那股从未有过的情绪是什么了——是绝望。
蜿蜒的血迹从青铜面具的缝隙丝滑淌出,不多时头颅下便汇聚起一滩幽深的铁锈色的血池。
拳手快死时,看客最激动。
人群一拥而上,都将前面的人看作攀爬的铁索。
“走吧?”
癫狂人群之后,薛枭略侧身低头,直挺的鼻梁分割了光与暗、静与闹,由他笼罩着的这一片阴影,完全隔绝了荒诞的嗜血与群起而攻之的暴烈,唯余下旁观者冷静的客观和对这场实力悬殊对决的轻慢。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把笼子打开,把他扔进狼群里,他才知道,他只是一条狗。”薛枭轻声道。
他的身侧,是一个头戴玄色帷幕的高挑女人。
女人微微颔首。
薛枭便抬起手臂,单手将女人拢在由臂弯控制的禁区,毫不费力地隔开叫嚣着向前拥挤的人群,不急不缓地逆行而去。
抱歉!今天只有瘦瘦一章!!但是这几天,看到阿渊争气的决心了没!
215.第210章 我可代劳(胖胖章)
第210章 我可代劳(胖胖章)
薛南府门口老槐树的绿,已落了满地,黄栀探头在门口等待着什么,没一会儿一架马车便着急忙慌地驶了过来,还未停稳当,周夫人便提起裙摆火急火燎下了马车,冲过大门,绕过影壁直入游廊。
黄栀紧随其后,快步向上追,却始终跟不上周夫人的步伐,眼见周夫人步履匆忙地绕过游廊拐角,如若无人之境般二门直奔正院。
“周夫人——周夫人——”黄栀追索无果,只能败下阵来,神色焦灼地将周夫人身侧的窦妈妈拉到一侧:“.夫人这是怎么了?今儿个帖子也不下,驾着车便来,气势汹汹的,像是要吃了我们夫人!”
窦妈妈回望了一眼周夫人,朝下耷拉的眼皮子抽了抽。
近两日,她也不晓得小周氏是怎么了,日日心神不宁,便是家里大小姐豫娘过来讨好,也无甚用处,饶是她去垂问,小周氏也只是清清淡淡说两句“担心苏哥儿”“常蔺又不管事,若又求到殿下处,岂非招殿下厌倦?”,她直觉不对,本想好好盘问一番,谁料想前日夜里她那不争气的大儿偷摸寻上门找她要银子,说是遇到个小丫头,打牌九功夫不行,但运气不错,不过赌了三盘,他就输了个底儿朝天.
她气得抽儿子嘴巴,她手劲重,抽得又狠,儿子始终不躲不闪,乖顺地贴着她叫“娘”:“娘,您借我三十两,那丫头是头肥羊,手上的镯子都是金鱼脊溜背儿哩!她不过是新手有些运道,待我翻了盘,我拿赢钱也给您买个大金镯子——上回给您买的碧玉耳坠子,您戴好看着呢!”
她看儿子小鹿一样的眼睛,就心软了:她本是靖安大长公主乳娘的亲女,被长公主送到常家,明面是帮这小周氏管家,实则却为小周氏帮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做尽了杀人放火、逼良为娼、构陷攀诬的坏事她也是做母亲的,给儿子点银子又咋了?
她心里挂着儿子,自然对小周氏就疏忽了。
如今这薛家的丫头问她,她哪里答得出来小周氏的异样?
答不出来,也不能露怯。
窦妈妈绿豆三角眼向下一耷拉,眼神落在黄栀拉拽着她的手腕上,语态嫌恶:“.什么教养?伸手就碰人?”
黄栀忙松手,被吓得惊慌失措。
窦妈妈这才转过头来:“主子们的事,做奴才的少过问。看你年纪轻,妈妈我教你两句,主子有脸,奴才才太抬得起头。你家柳夫人出身下贱,性子又软和,旁的夫人奶奶自是将她当作面团似的,随意搓扁揉圆,怎么样收拾都行。你做奴才的要比自家主子谨慎一万倍才能讨到好!——你自己想想,哪有空口白牙就拦人问话的呢?开路怎么开?不会的,就去学!去想!去沉淀沉淀!”
黄栀面目惊恐,想了想,哆哆嗦嗦地从袖口里掏了一只小布兜子顺手送入窦妈妈的掌心:“.是,是,是,您教诲得极是!”
窦妈妈面不改色地顺手抹下布兜子,掂了掂,是块儿整的,心下一喜:这低贱出身的小柳氏颇得薛鸟宠幸,这传闻果然是真的,若不宠,小柳氏身边的小丫头哪能一出手就是银锭子呢?
“我们家大少如今身陷囹圄,夫人形色匆忙些,自也是有的,寻上你家夫人不过是往常走得近,如今遇上难事便来诉诉苦、说说话罢了,无需这样如临大敌。”窦妈妈声音压低,为了银锭胡说八道:“去备上些茶水果子,做好分内之事,就是你做奴才最大的恩德。”
窦妈妈一句话换了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银锭,心下只觉划算,前日漏给儿子三十两的心疼也淡了几分,不再与黄栀多言,提起绛黄裙摆便目不斜视地紧跟上去。
窦妈妈一走,候在一旁的秋桃,缩着脖子老实问:“..咱备什么茶水果子去?”
黄栀看着窦妈妈渐远的背影,缓缓挺直了腰杆,细眉细眼的五官也舒展开来,朝地上轻“啐”了一口,神容不咸不淡:“茶水果子?什么茶水果子?她们也配?”
黄栀撩了撩袖口,手腕间一抹金黄色一闪而过,语态多了些鄙夷:“子肖母,一个样。”
茶水果子,自是没有的。
周夫人一入正院,便将大门一甩,两扇门严丝合缝地怼在一块儿,她径直冲到山月跟前,未有丝毫犹豫,扬起手便预备给这个素来交好的“小辈”一记大大的嘴巴子!
“啪——”手在空中被山月准确无误地紧紧扣住。
“.您先莫慌!”眼前的年轻贵妇神色急切,眸光中尽是诚挚的感同身受,带着哽咽的哭腔:“早知有人来搅局,我与薛枭就该陪着您一块儿去接大少我们去追的人腿上被砍了一刀,差点没活下来.薛枭今儿个一早就出去寻去了,山里头、河里头、城里城外.人是在我们手上劫走了,我们必是要给您一个交待!”
周夫人双目红肿,喘了几口粗气:“不是你们自导自演劫走了我儿!?”
山月哭道:“我们若是想做此事,又何必特意约了您去一趟城郊呢!?便是薛枭要做,我又怎么敢?半年后的那碗药,我不想喝了?我这条命,我不想要了?!”
周夫人手上的劲儿懈了几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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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牵机引掣肘着她。
这柳山月一头帮着“青凤”算计薛枭,一头又帮着薛枭讨要升官发财的好处,所求无非是财、权、富贵.柳山月确实没理由背后刺她一刀。
至于薛枭,更没道理和常豫苏过不去了:她儿虽看不上这条疯狗,二人却没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许久以前的杜州决堤案,事涉薛枭母族,却也是靖安大长公主造的孽,常家只是敲了敲边鼓,分了口西山大营的汤喝罢了。薛枭要走的那本账册,更没什么大用,顶天了是锤江南的知州知府们贪墨受贿一榔头
周氏实在想不出柳山月和薛枭凑一块儿算计常豫苏的动机,惶惶一日一夜,谁人也不敢告诉,连对窦妈妈都忌惮着山月前言——薛枭是怎么如此精准地在秋水渡撞上她儿的呢!
她看谁都像是坏人!
看谁都是算计她儿的凶手!
惊恐与惧怕,担忧与恐慌交替,周夫人脑袋像要炸开了似的!
山月拽住周夫人的衣袖,哭得厉害,举起手来发毒誓:“.您若是不信,我直管叫那伤了腿的侍卫过来——若是我们自导自演,要寻大少的不痛快,我柳山月双亲死绝,六族断裂,便是下了黄泉的族人也七魂六魄尽毁,下辈子去投畜生道!”
周夫人手上的劲道再一松,颓唐呆滞地跌坐在椅子上,捂住脸哭:“那我儿如今在哪儿呢!是谁劫了他呀!!”
山月抹了把眼泪,试探发问:“.常大少,素日可有仇家?”
周夫人一愣。
仇家?
仇家那可就太多了
她儿手上明里暗里手上的人命,没有十来条,也是四、五条.那被马踩死的八品小吏、被逼得投了井的豆腐西施、家里头或伤或残的奴仆、刚买回来就被玩得瘫痪的小黄姨娘数一数,多得很.
莫非,是有人寻仇?
周夫人低着头,嘴里呢喃盘算:“豆腐西施家里头被屠了个干净,父亲母亲全都烧光了,族人更没这念头来寻仇;家生子们,若有玩烂了的,都是得了大实惠的,怎至于复仇?打架斗殴时惹下的梁子,也都拿银钱平了平民是没这本事来报复的,若真要论起来——”
周夫人抬头:“那八品小吏家里是矿上的,银子多多的有;还有就是”
周夫人脑子难得清明:“‘打行’——京兆尹将‘打行’东家的亲侄儿屈打成招替了罪,正逢那东家不高兴,说不准就将矛头对准了我儿呢!”
山月急周夫人之所急,连声问:“这两处可都寻过!?”
周夫人连忙摇头:“未曾!未曾呢!”
又哭丧着一张脸:“我手上哪来的人手去做事?常蔺惯常不喜欢我的,大长公主虽看在我哥哥份上对我纵容护佑,却也不曾交给过我什么权利、人力!——我儿被劫一事,我千万不敢同常蔺说起的,殿下这两日也正是不好的时候,绥元阴阳怪气,对苏哥儿时冷时热,崔玉郎又刚从榆林回来,崔玉郎一回来,绥元便不见客.”
周夫人哭出了声:“我瞒着他们与薛枭做交易已是大逆不道,又怎敢这时候去撩拨自首!”
“你没有,我有!”山月拍拍手,黄栀埋头应声而入,山月将周夫人的猜测一并说给了黄栀听:“.去寻上大人告诉他,先找‘打行’再找那小吏请大人尽心尽力务必将大少找出来!”
周夫人痛哭流涕:“谢——谢你——”
周氏声音极尽婉转清灵。
山月再次安抚地拍了拍周夫人手背,语声又暖又轻:“你我皆是下九流出身,在这偌大京师中,我不帮你,谁帮你?”
山月一顿:“婶婶,唯有一点,你当作决断——大少两次被劫,时刻之精准,难保不叫人多想。”
“我上回提醒过你,警惕身边人——我同你约救大少的时间、地点时,窦妈妈恰巧从窗边走过,她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山月声音压低:“她是不是有问题?”
周夫人立刻哭着摇头:“她,她或许也恨我儿,却不至于想让我儿死啊!”
“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山月沉声:“搜身、搜人、搜房.只要有异心,必定有痕迹——您若是不方便,身侧没有人手,侄女我,照例可以代劳。”
216.第211章 你打扰到我们休息了
第211章 你打扰到我们休息了
周夫人惊疑不定,徘徊目光,在山月脸上打着转,隔了许久,才抽泣着点头。
等待的滋味最难受。
周夫人被山月安顿在流水厅,泪水涟涟,来回踱步。
连接薛南府与北府的镜湖,自她脚下穿流而过,涓涓流水梭过岸边半人高的芦苇丛,利用地势高差建成矮矮的堤坝,将北府的杂质与晦气过滤在原地,隔绝在南府之外。
水声盖不住东侧马厩传来的惨叫。
得了小周氏首肯,窦妈妈就在此处受审。
几个宽肩窄腰的黑衣年轻男子进进出出,门歇开一条缝时,窦妈妈咒骂的声音陡然变大:“叫周芳姐过来!给我叫那戏子过来!”
“那戏子真是他娘的个蠢货!若没我指点,她还跟台上扭腰摆臀地唱戏呢!”
“她和她老哥,还不知在谁身下浪叫换钱!”
周芳姐就是小周氏,她做驸马的兄长,唤作周芳官。
小周氏脸色煞白,陪伴一侧的山月见状忙起身关窗。
小周氏一把抓住山月的手腕,眼里含着泪,咬牙切齿:“开着!开着罢!叫我也好好听听这老货,对我们母子究竟有什么天大的积怨!”
山月手一顿,手背微微向外一推,反将窗户更加大开些。
御史台的手段来来回回不多,但有用,没一会儿便听窦妈妈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便见茅屋侧厩之中,薛枭一袭天青蓝长衫,手执卷册,高身玉立,不急不缓徐徐而来。
薛枭推门而入,下颌一抬,便露出犀利锋锐的眉眼:“.窦氏身上有一块不太纯合的银锭,在其吉祥胡同的外宅墙根下也掘出了二十余锭,不纯合的银向来来路不正,她们母子二人说不清楚。御史台只查到窦氏其长子前几日赌场上输了近五百两银子,宅院与田地均做了抵扣。”
薛枭总结:“不难推断窦氏母子因负债,而做出与外人作里通外合之举。”
周夫人呆愣在原地:她始终对窦氏出卖她半信半疑!
如今查验,她竟有五雷轰顶之感!
“她怎敢!她”周氏攥住山月手:“我要见她!我要问她!”
山月抬眸看向薛枭。
薛枭将册子翻过一页,密密麻麻数行字迹,最后赫然是窦妈妈签字画押的红手印!
“除却这些银子来路不清,窦氏倒将别的说了个清楚明了——比如夫人买凶将城西豆腐商贩岳家屠杀殆尽;比如夫人自观案斋明里暗里顺走的画、钱、物”
“再比如关北侯常蔺别院里那株三层楼高的大红珊瑚出自两广提督,而夫人您私藏的一串东珠和狐裘竟来自北疆鞑靼.”
薛枭声调向来低沉,低沉得像九泉传上地面的丧鼓。
薛枭手将那张薄薄的卷纸举起来,轻弹了弹,纸缘发出清脆的声响:“顺着查下去,桩桩件件皆是大案。”
周氏的面色,由青转紫,由紫转白,煞白一片:“窦氏片面之词,何足为信!?”
薛枭一声轻笑,语态压迫:“刑部拿人要讲证据,御史台办案,只看线索。”
周氏浑身如抖筛。
山月适时开口:“可还需我陪您去见一见窦妈妈?”
见.见个屁!
周氏惊惧地注视着薛枭手中的那页纸,如坠冰窖,她好似落入了一个巨大的、精心布置的、胸有成竹的陷阱。
周氏惶惶然地紧紧握住椅凳的把手,眼神在薛枭与山月之间来回梭巡,对儿子的担忧,对窦妈妈背叛的震怒,对薛枭手握线索的畏惧,对未知处境的茫然,多相交织,像一块沉甸甸的铁饼压在最脆弱的胸前,拖着她向水底沉去!
若是叫常蔺知道她闯下这样天大的祸事,儿子没有救回来,常家诸事反倒被这条疯狗了解得
透透彻彻——她一定会死的!常蔺一定会把她打死的!
四处都是风与光,她却快要溺死了!
周氏嗫嚅嘴唇,如一条刚刚被钓上岸的小鱼,她艰难吞咽唾沫,等待屠夫的杀戮。
薛枭双指弯曲,将夹在指缝中的证言向内一收,双手撑于案桌之上,眉目锋利,予人极强的压迫感:“但我不会往下查。”
屠夫突然收起了尖刀。
生机来得太过突然。
周氏猛烈地狠喘几口大气。
“你只需一直记得两件事——一则这张证言纸在我处,二则我手上的账册是你送来的。你务必心里记得,脑子记得,嘴上记得,手脚记得,说话做事需三思而动,便已足矣。”
薛枭眉梢一抬,轮廓分明的下颌下意识一并抬起,形色之间尽显凌厉与压迫。
周氏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她理解不了薛枭这番话的意思,却不妨碍她知道自己得救了——窦妈妈引发的小震荡不知为何,已被悄然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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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如今还唯有一事尚未分明。
“我儿——”周氏双目赤红,不敢直视薛枭。
“常大公子毫无音讯。”
薛枭回答得极快,并未有丝毫负赘:“那‘打行’的东家前日绕海跑了,待驾船找个无人岛龟缩三五年,再上岸又是一条好汉——你们常家刑讯逼供人家侄儿,那小侄儿不过十四岁,血肺被打得露在喉咙管儿口,活也活不了几日了,常豫苏一命抵一命,也算公平。”
“你需想得通。”薛枭平静“劝慰”。
周氏手抓捂胸口,朝天凄厉一声惨叫。
敌人的悲痛,总是叫人欢喜。
山月侧首立于薛枭身畔,安静地欣赏周氏的失态。
“我若是你,我必将常豫苏的死,挖个深坑埋进去决口不提,绝不叫第四个人知道——常豫苏再混蛋,却也是常家的种,把‘打行’小侄屈打成招是你,眼睁睁看着常豫苏被劫走的是你,无力营救亲手将儿子推入绝路的也是你——你猜常蔺知道一切了,会怎么对你?”
薛枭语声很平,却如砸惊雷。
周氏凄厉的惨叫,被适时吞咽在喉头。
会怎么对她?
会打死她!
会休了她!
会折磨死她!
周氏痛苦得胸腔发苦发涩发干发酸:“那我儿我儿便这样了?我儿的命.”
薛枭双手抱于胸前,神色平淡:“世间万物因果报应,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密是窦氏告的,人是‘打行’劫的,孽是你们自己造的——我虽图谋着踩住常家向上爬,却也至少实实在在出了力、费了心、正儿八经为你寻了人。虽无疾而终,却也算尽力而为。”
“反观,常豫苏的父亲呢?一向与你交好的靖安大长公主呢?与常豫苏向来交好的绥元、崔玉郎呢?”
“他们又为你、为常豫苏做了什么?”
“若要想开,不如去恨。”
“去恨那些无所作为的人!那些看低你、看低你儿子的人!那些恨隔岸观火的人!”
“若无大长公主撑腰,窦氏为何敢一口一个'周芳姐”地叫你!为何敢背叛你!为何敢告密!”
“因为她,因为她们都轻慢你!”
“所以才敢肆意地对你做任何事!”
薛枭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周氏当即呆愣在原地。
薛枭转换了语调,带着一丝蛊惑和指引:“若是恨,能让你好过些,你就好好地恨他们!你要记得——恨意比无谓的思念,更长久。”
周氏目光呆滞,缓缓抬头。
窗前。
昏黄夕阳光的窗前。
薛枭与柳山月的剪影,就映在泛黄的糊窗堂纸之上。
一高一矮,并肩而立。
好似一对.极为紧密的战友。
周氏竟有些呆了。
若是常蔺与她,也如此紧密结盟,窦妈妈还敢看不起她吗?还敢背叛她吗?她的儿她的儿.还会死吗?
周氏面容不自觉地抽搐,却许久未落下一滴泪。
薛枭抬手请周夫人出府:“请回吧周夫人。好好咀嚼碎烂你的悲痛,再好好吞下去——你已惊扰到我与夫人休息了。”
这章写了两天,写了三四个版本
应读者要求,把废掉的第二版放在了评论置顶,是针对这个情节不同的处理方式,不影响正文,大家愿意看就看看吧。
217.第212章 拍皮球
第212章 拍皮球
【应读者朋友要求,把上一章的不同处理内容放在了前一章的评论区置顶,愿意看的朋友可以看一看,如果害怕影响后面代入情绪的朋友也可以不看,不影响后续剧情~嘿嘿嘿~】
周氏回关北侯府时已近日暮,外院灯火通明,承接左右梁架的楠木中柱,支撑起常家百年屋脊重量与横平竖直、中正平和之声望。
院子里热闹得很,男人粗犷豪放的声音此起彼伏,“哈哈哈”像是喝了酒宣泄醉意的调笑,也有努力使劲儿的闷哼,还有重物砸地“砰”的一声。
乱糟糟一片中,透露着欣悦的气氛。
周氏面色铁青,侧眉问侍奉的小丫鬟:“前院在做什么?”
小丫鬟笑呵呵道:“侯爷与小七爷、小八爷还有容少爷在前院吃酒呢,先头在比射箭,如今在比举石墩,容少爷最厉害了,射箭中了七靶,石墩也举了二百钧,侯爷一高兴就赏了容少——”
“啪——!”
周氏一巴掌狠狠扇在小丫鬟的脸上!
她的笑太刺眼了!
他们的笑声和快乐也太过刺眼了!
她儿子被人报复没了,这整个府邸没人在意!尤其尤其是旁支那三个所谓的“少爷”来了之后,她儿子就更无人在意了!
那三个是什么少爷!?算什么少爷!?不过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上场考了个武进士就不得了啊!就后继有人了!就不需要她儿子了啊!
她儿子是常家三房唯一的男丁啊!
苏哥儿是唯一的啊!
常家不是江南士族出身,是豫中普通军卒起家,恰好跟对太祖皇帝起兵,满族谱的人死了一大半,换了个千户所正五品千户的官衔,镇守中都内地要冲,算是彻底摆脱军卒的身份,晋为军官,接受中都都指挥使司调度。
而后,大魏朝开朝,北疆鞑靼、东南倭患、西南诸夷轮番登场,彼时,大魏九大边防要塞还未建成,五军都督府可越过地方指挥使司调度军户。中都内地要冲十分太平,中都所辖军户便整理行装,哪里有仗打就去哪里。
仗多,功勋才多,由此,冒头了一批敢死又敢闯荡的军户。
常家就在其列。
正五品千户哪里算出头?常家真正出头的地方,在玉门关外,在北疆。
大魏之前,江南士族盘踞蚕食,朝野混乱,重文轻武,民生凋敝,巨贪横行,内忧引发外患,九洲凋零则寄生长,天朝上国坠为堕龙,恰好给了鞑靼沉默发育的机会,鞑靼长居关外,分三大部落而居,正值兵强马壮之时,草原只有牛羊,没有金银,只有骑兵,没有女人,只有一望无垠的平地、破旧的帐篷、流动的家,没有山川湖泊、雕梁画栋、膳食珍馐.没有就去抢!抢隔壁大户的!
而玉门关内,苏家驻扎五代,抵挡住鞑靼一波又一波骚扰与侵袭。常家,就在此时被拨分到苏家麾下,靠不要命的骁勇,常家老太爷被一刀齐平砍断脚踝,拖着腐烂的残腿活捉了鞑子分部头领,靠着战场上挣功的机遇,一路擢升为都指挥佥事,甚至拿下一块勋贵之家的丹书铁券。
常家虽至此发迹,却一直被困在北疆,困在苏家麾下,做不了一把手,更当不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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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五十余载,五夷平定,苏家留一子镇守玉门关,一子入京任职,若有女,亦嫁入京师,入京之子女为帝王辖制之质,已成默认的规矩。昭德帝即位后,苏家进京之女便为薛枭生母,进京之子入工部任河道佥运使,便是杜州决堤案的主角。
常蔺靠娶上她,攀上了江南士族的关系,攀上了大长公主,才靠着杜州决堤案,啃了苏家留的饼,才回了京,掌了西山大营!
若没有她,常蔺还在玉门关外喝风吃草啊!
是!娶她时,是照她哥哥用假身份获取的官职说的门楣,掩盖了她与哥哥下九流的出身!
是他们骗了他没错,但这些年,她未必就没给常家带来好处吗!
她怕了这么多年!
被冷落了这么多年!
凭什么最后失去儿子的痛苦,要叫她一个人承担!?凭什么!
周氏眸色像焦黄的枯叶,被星点火光瞬时点燃,她迸发出从未有过的惊人的光亮和勇气。
“去告诉侯爷我不舒坦,叫他们小声些!”
周氏僵硬地甩出一句话,旋即拂袖——这是她此时此刻能表露出的最大的不满。
小丫鬟莫名其妙挨了个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缩着脖子看周氏,像看疯了的傻蛋,放平日,周氏内院的大门都不出的,如今倒还敢管上外院爷们儿的事儿了?谁给她的脸?谁又给她的胆子打外院的人?!
小丫鬟垂着眼转了两圈,乖巧应了声:“是。”
主母叫我说啥,那我铁定说啥,我不仅要说,我还要添油加醋地说。
周氏回过头看了丫鬟两眼,深吸一口气,将浊气与怨气皆吸到肚里进了内院,谁料得还未踏入门槛,便嗅得一股浓烈的酒气,紧跟着头发便被一股外力猛地扯到一边。
周氏一声尖叫:“啊——窦——”
窦妈妈是大长公主的人,只有她拦在身前,常蔺才不敢打她!
周氏第一个字刚说出口,却惊醒发觉窦妈妈没在,已经死了!为了几十锭银子,被她默许打死了!
身后的男人拳头比她的头还大,轻轻一拨,就将她扯到了身侧,酒气愈发浓重,酽得如拉成丝的酒糟在三伏天窝酵了一夜的臭味,混杂着男人身上的汗液、烧肉的焦味、扑面而来的口臭,周氏下意识瑟缩蜷头,双手将脑袋护住!
“你——你他娘的,不想活了?”
常蔺一巴掌将她护着头的双手拍开,一边举起手一下一下向下拍,一边笑着发问:“你让老子安静些?你——啪——让——啪——老——啪——子——啪——安——啪——静——啪——啪啪啪!”
周氏只觉自己的头,像一只球,一只牛皮封起来的球,球里装满了沙,常蔺拍一下,脑子里的沙砾就“唰唰唰”地响动。
周氏捂住发丝散落,呜咽哭出声。
218.第213章 宰成二十二块
第213章 宰成二十二块
见周氏埋下脑袋,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常蔺才觉出几分享受,手一松,散落的发丝从他指缝中划走。
本想就这么算了,常蔺却突然恶从心起,反手便将手腕一般粗宽的一簇发尾揪在了手心,大臂猛然一甩,便听“滋啦”一声,那簇头发被他撕扯下来,头顶处现了一溜儿白色的头皮,接着便从发囊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细小的血珠。
周氏一声惨叫。
常蔺却乐不可支地笑起来:“你秃了哈哈哈.你秃了!”
周氏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哭得五官皱成一团,一口气冲上鼻腔,她险些被酸涩到窒息,头皮火辣辣地发麻,疼痛的位置就在天灵盖的正中间,她眼泪唰唰向下砸,却突然忆及洞房烛时,常蔺挑开盖头看清她的脸时那抹满意的笑,“清流读书人的闺女,就是玲珑秀气。”常蔺他说;
而当常蔺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她与哥哥周芳官的真实身份,她还怀着豫娘,他也毫不顾忌地拿刀尖挑起她的下颌,“果然是下贱胚子,这粘腻的眉眼生出来就是为了勾男人!”常蔺他说。
明明是一张脸,不曾变过。
当她是周行允妹妹时,她就玲珑秀气;当她是周芳官妹妹时,她就粘腻勾人。
万千缱绻、欢愉、信重、偕行.在一夕之间全都变了,连带着她生的孩子,也成了粘腻的下等人。苏哥儿本就性情不好,他爹换了幅面孔待他后,便愈发暴戾,小时苏哥儿最爱干的事,就是将猫儿剥皮,看没了皮毛的猫拖着血淋淋的肉与骨在沙地里挣扎,她被吓坏了,她期许常蔺能够将儿子管教起来,常蔺却赞扬苏哥儿,“要洗刷掉身上流着的下等人的血,就要比旁人更厉害!”
小时的苏哥儿打架斗狠,让军户出身的常蔺觉得很有面子。
苏哥渐渐大了,打架斗狠,变成杀人放火,变成了不分场合地耍狠冒犯,变成了一连串需要常家擦屁股的恶事.常蔺便觉得很没面子了。
常蔺觉得没面子,受伤的往往会是她。
常蔺一进来,侍奉的丫鬟婆子全都如往日一般,默契地隐没退去,将所有的空地,都留给她一人挨打。
周氏半蹲在墙角,脸从臂间抬起,斜着眼,泪眼婆娑地睨着常蔺。
常蔺就站在灯下,晦暗的酱黄脸上长了两个大大的腮帮子,后槽牙一咬紧,腮帮子上的皮肉就变成丝丝缕缕,常蔺被周氏看得心头发毛,蒲扇大的巴掌虚空挥舞:“你看什么!”
周氏不由自主地埋下头躲避,怯懦地移开眼,深咽下一口气才开口道:“.你能帮我找找苏哥儿吗?”
常蔺手上动作一顿,醉酒的脑子有些钝:“他他不是在京兆尹关着吗?”
周氏紧紧闭上唇,眼睛定在青砖上,避免与常蔺直视,伸长脖子忍耐解释:“半月前,绥元翁主就帮他从京兆尹跑出来寻上六司里勾引薛晨的一个七品司簿报仇,又另找了‘打行’的伙计做替罪羊后来才知道那伙计是‘打行’东家的亲侄儿.”
周氏满腔哽咽:“之后,之后,苏哥儿就被这‘打行’东家绑了!如今是生是死,全然不知!”
周氏膝行至常蔺身侧,拽住常蔺衣角,仰头痛哭:“求你了!你派人去找找苏哥儿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呀!侯爷,侯爷!”
这是常蔺头一次听说此事,眯着眼抬起周氏的下巴:“你你怎么知道苏哥儿被人绑了?或许他只是四处跑了,跑出去躲风头去了?四川?中都?北边?”
常蔺酒劲涌上头,身形晃了两下,面色通红地反涌了一口气,喉道里充斥着一股食物腐烂发酵的味道,他干呕一声:“那讨债的,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跑回豫中,在祖坟宗祠里窝了十来天,等风头过了,自然就回来了——”
“不是,不是!”周氏张惶摇头:“不是的!那‘打行’已经跑了!我眼看着苏哥儿从我面前被绑走的!是他们!是他们!你去查!‘打行’走的是水路!在海上绕一圈,找个无人岛窝藏两年又上岸便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你去查!你去查啊!”
常蔺脑袋向后摆,迷醉的神色渐渐正常,隔了一会儿才道:“你你怎么知道重犯惯常逃跑的路径?”
“薛——”周氏张口欲回,却陡然打住。
她不能说。
她不能告诉常蔺,她选择与薛枭交易,且她付出之后,颗粒无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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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蔺必定打死她。
必定打死她!
周氏张了张嘴,却发出一声无意义的气音,她瞬时慌乱如麻,竟不知如何回应夫主的疑惑。
回答不了,也会挨打。
电光火石间,周氏张口答之:“大长公主!是大长公主告诉我的!”
常蔺从胃肠涌上的那个酒嗝重重喷涌而出,他最烦从周氏口中听到靖安的名讳!听到一次,就让他记起来,他被靖安那娘们耍得团团转,竟把一个戏子,一个下九流的伎子堂而皇之地娶回了家!
他对不起他爷爷烂掉的那只腿!
他对不起他爹在北疆风沙里啃草掘水,吃的那份苦!
常蔺再次扬起手掌,这次不是虚空的吓唬,而是狠狠地!重重地!准确无误地一巴掌连着一巴掌落在了周氏的前额、眼窝、山根上!
酒,是好酒。
是他终于摆脱玉门关的风沙,终于摆脱苏家对他的掣肘,历经千难万苦,方入京师时,他爹为他在家中老槐树下埋的那壶“状元饮”。
今日将陈土刨开,将老酒揭开面世,是因常豫容考下了武科进士的功名。
陈酒回甘留香,也后劲上头。
常蔺脑壳晕乎乎的,揪住周氏的头发把她一下拽起,看周氏鼻腔流着殷红的血,眼睛一个大一个小,小的那只眼皮子剧烈颤动,已经睁不开了。
“我教训了你好多次——”常蔺胃中翻涌:“不要在家提那老娘们.不要在家提她你怎么就教不听,学不会呢?”
周氏嘴唇嗫嚅,像要说什么。
常蔺迷迷瞪瞪弯腰凑近去听。
“我儿.找一找我儿.”周氏满口鲜血。
常蔺手一松。
周氏的头就像旋转弹簧,“腾”地一下回弹砸到墙上。
“你和靖安那么好,你去求她啊!”常蔺提高声量高喝!
伴随着喉头的刺激,常蔺“哇”的一声,扯住了周氏,特意将满口的秽物倾吐到她的头顶!
腥臭、酸腐、刺激的酒糟气,将周芳姐全然笼罩住,一时间竟将她浑身的钝痛、骨头的刺痛和面腔涓涓而上的一股接一股的热流覆灭掩盖!
周芳姐靠坐在墙角,抽动了嘴角,勉强将颤动不已的那只眼睛打开,横着瞥向酒劲完全上头昏睡过去的常蔺。
如果现在有把刀就好
她一定拼尽全力,宰了他。
宰成二十二块。
不多不少,二十二块。
恰好是她儿子的年纪。
219.第214章 参奏
第214章 参奏
天还没亮,胡同街道上就开始洒水了。
永平帝于今年,终于修正前朝昭德帝“三参”的朝会制度(“三参”一旬开一次朝会),转而沿袭太祖皇帝“九参”的频率,即一月九次大朝,每逢四日即开朝一次。
翌日,恰逢大朝日,京师城内外连通冀州与津沽,三地正五品以上官员均需入京朝会。
天黑黢黢的,常蔺便顶着浮肿宿醉的脑袋出府上朝,马车被截停在西直门外,里面的路,论再高的官衔也要两条腿走进去。他头痛得厉害,昨日侄儿容哥儿考取了武进士,一高兴便喝多了,只记得他踉踉跄跄回了正屋,今早秉烛看到屋子里滴落的血迹,才想起来他许是又揍了周氏一场。
稀疏平常的事罢了,想不想得起来,也没什么大碍,他便并未当回事,径直换了官服出门上朝了。
看四处不知不觉陆陆续续来了青袍、红袍、紫袍的同僚,常蔺下了马车,抹了把鬓发朝里走,宿醉后的清晨最难受,头痛腿软眼酸,再想起乾元殿外那长长一坡梯子,常蔺不由怀念起昭德帝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他与武定侯崔白年时常驾着马进宫,崔白年陪昭德帝画画,他在一旁赞赏捧哏,路是不用走的,马的蹄子,能踏到乾元殿外的洒金大方砖上。
“撅北——”身后传来沉沉一声。
常蔺回头,便见一年愈不惑、满脸络腮胡、眼窝深凹的男子规规矩矩着乌纱帽、团领衫及束带,大步流星而来,其紫色团领衫外狮豹补子栩栩如生,是正二品武将的打头。
其后半步跟随一位姿容清俊,肤容白皙,眼眸狭长、眼角微微上翘的俊朗男子,男子眉眼与前头那位正二品武将有一两分相似,但年轻的男人更多的是叫人一见之便啧啧称奇的惊艳,他的长相能化身成为一阵簌簌起风的竹林,莹透的叶子狭长精致,坠下的露水好似也沾染上了他的柔和轻缓,又像一栟刚柔并济的蝴蝶刀,五官化身利刃,直直裁下,带着攻击性与侵略感地抢夺所有目光。
“白年。”常蔺彻底转身,一拳头打在武定侯、初任正二品骠骑将军崔白年肩头,惊喜道:“你怎么回来了!”
“六月回京述职,好过天寒地冻从北疆跑死几匹马回来。”
崔白年与常蔺并肩站立,较之常蔺宽大粗糙的形体、五官,崔白年一副好样貌衬得形似一名儒将:“玉郎亦刚从忻州宁武关测山量水回来,他昨日去秋水渡接应的我,还未来得及同你知会——”
其后男子立时,躬身作揖:“伯伯。”
常蔺又伸手拍了拍崔玉郎的肩膀:“.忻州?岂不是在山西?这小子怎么就进了工部?东奔西跑的.工部有何好的?日日都是些锤子榔头,再不然就是木头石头,若我要说去兵部,做上都指挥使耀武扬威,再不然就是入内阁,这才叫体面靠山。”
崔玉郎眼睫微蔽,鼻背中部微微起伏,露出上折清晰的鼻尖:“常伯伯说得是,无论走哪条路,只要肯拼命,最后都是殊途同归。”
常蔺哈哈笑起来,看向崔白年:“我们两这辈子谁都不输不赢,但若论起下一辈,你赢我许多!”
崔白年不置可否,侧身请常蔺先行,常蔺从其旁而过,一股若有若无的酒味和呕吐的酸腐味扑鼻而来。
“大朝前,也敢宿醉?”崔白年佝身轻笑,一笑鼻头便带了点鹰钩:“你不怕小皇帝杀鸡儆猴,给你个好果子吃?”
常蔺冷笑:“杀鸡儆猴!?我常撅北何时吃过素?他要杀鸡儆猴,那老子就釜底抽薪——西山大营在我手里牢牢攥紧一日,我常家地位就稳固一日.”
身侧有个着鹭鸶补子的五品文官急匆匆地自身侧小跑入内。
崔白年立时止了话头,眼神放在那五品文官背影上,轻“嘶——”一声:“这是.御史台的人?”
常蔺露出发黄的臼齿笑道:“你久不回京,怕还不知道薛枭那条疯狗被大长公主借祝氏身死的由头丁忧赋闲了,如今御史台诸事皆是这佥都御史萧珀代劳。”
崔白年缓慢地收回目光,对这个消息未置一词,唯一的动作是侧眸看向距离他半步的长子崔钰,因玉白姿容而被京师追捧称之为“玉郎”。
崔玉郎感知到父亲的眸光,眼皮不由微微一紧。
崔白年率先踏步向前,将话题拉了回来:“说起朝会,咱们这位永平帝蛰伏七年,如今才敢改掉先帝的规矩,倒是位很能忍的帝王。”
“能忍?”常蔺不自觉抽了抽嘴角:“能忍就他娘的继续忍下去!如今像睡醒了似的,妄图事事肖似太祖皇帝,朝会四日一开,内阁章奏不再经由次辅袁文英统一处理,内阁分六位辅臣对应六部,分类分别批注后再交至皇帝处奏事,唯有首辅有资格总领其纲,将所有奏章看尽——问题来了,咱们内阁现如今没有首辅!”
崔白年低头踏台阶。
“此举无形中便将袁文英权力架空,他空有一个次辅之名,如今却连奏章都看不成了!”常蔺怒容显现:“小皇帝好得很呐!做低俯小足足七载!太祖皇帝是马夫出身,一百零一岁才死,永平帝这小身板,看他经不经得住这磋磨!”
“靖安呢?靖安什么也没做?”崔白年一步一个台阶走得极稳。
身侧来来往往群臣,乌泱泱数百人聚集乾元殿朝会上。
常蔺四下看了看方声音压低:“.大长公主换了永平帝的药——太医院院正的孙子被‘青凤’拿捏得死死的,在那病秧子的救命香囊里加了点东西就像先太子一样.”
崔白年飞快抬头,四周望了望,眼风瞥向常蔺,唇角抿得紧紧的:“有用吗?”
常蔺蹙眉:“没听说有用,甚至连朝都没歇过一次。应是拿药保着,病秧子没犯病罢。”
二人又聊谈两句。
鼓点大起,宦官拂尘。
乾元殿朝堂中,一左一右,泾渭分明,分列站立着武将文臣。
崔白年与常蔺一前一后手中执玉芴,埋下头躬身站好。
天子着冠冕登朝,遥遥隔着,毓珠挡住天颜,看不清面容,更猜不透气色。
百官奏事,府、部、寺各衙门合奏启事目,多是选举、盘粮、建言、决囚等大事,亦有收买牛支粮种、秋后凌迟问斩等杂事,絮絮叨叨许久,天才刚刚蒙蒙亮。
待一刻,未有臣工奏事。
常蔺换了只脚站立,眯着眼静待太监高唱“退朝”,却等来泾渭之外的第三列,有人执芴出列。
“微臣御史台佥都御史萧珀有要事启奏!”
天子抬手,示意宣召。
“微臣恳请圣人重启彻查杜州决堤案!”萧珀埋头,御史大夫专属的深靛青色朝服挂在其文弱小只的身躯上,形略为瘦小,语声却宏亮大声:“微臣现握有铁证,原工部河道佥运使苏慎乃遭人构陷,贪污河道修缮重金者,另有其人!”
220.第215章 不约而同
第215章 不约而同
不约而同。
常蔺和崔白年不约而同地动了动,不同的是,常蔺猛地抬头,而站在其前的武定侯崔白年却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皮,他的目光未看向左侧跃众而出的佥都御史,而是精准地锁定龙椅上的永平帝。
年轻帝王灼灼的目光隐匿在旒珠帘幕之后,透过摇动的冕旒,只能隐约看见帝王的唇角和若隐若现的眼角,嘴唇轻抿,但眼角纹路走向不曾改变——人,在真正惊诧之时,眼神可以伪装,但眼部的纹路走向必定有所变化。
崔白年了然阖下眼睫。
永平帝早知御史台回禀杜州决堤案一事。
甚至,极有可能,是这位年轻的帝王,授意御史台重启杜州决堤案。
崔白年尽数思索都在沉默中迅速完成,较之他的沉稳,他身后关北侯常蔺的反应,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常蔺抬起头,瞪圆了眼,对佥都御史萧珀怒目而视:放他娘的狗屁!杜州决堤案都他娘的二十年了!人死二十年,尸肉骨头都被野狗叼走了!还能翻什么水浪!?不过是刺激小皇帝想起薛枭那个狗贼罢了!
常蔺手中的玉笏抬了抬,崔白年似后背长眼睛似的,收含下颌,眸光如鹰隼般跃过肩头直射向常蔺。
常蔺犹豫的功夫,便听小皇帝一声:“准奏。”
萧珀再抬脚,向前一跨步,自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厚簿册,再躬身向前,将账簿册双手呈上,语声恭谨:“此乃昭德二十三年观案斋全年售出买进之账簿,五月至八月,观案斋向江南富商售出书画共计四十一幅,其中有名有姓之富商为二十一人,皆来自杜州决堤案中经洪涝损失惨重的六府十二县,合计金额恰好共计三万二千两——正好是工部河道佥运使苏慎涉嫌‘贪墨’的数额!”
“一个铜板不少!一个铜板不多!”
萧珀掷地有声,微微一顿后,躬身执玉笏,面目凝肃半侧过身,眼神从袁文英、崔白年、常蔺朝中三大重臣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出人意料之外地落在了立于偏僻角落、眉眼清秀精致的正三品红袍文官之上。
“臣,鸿胪寺卿正周行允,借买卖书画洗白其所贪墨的修缮河堤重金!并主导杜州决堤一案,联合江南六府十二县,构陷原工部河道佥运使苏慎,致苏家上下一百七十三口人灭门!”
周行允,任鸿胪寺卿正,虽为正三品,却是十足闲职,主要负责朝会仪节、接单外使、主持典礼,如祭祀、宴飨、经筵、册封等等——永平帝甫将朝会改为“九参”,南北内外战事一触即发,尚未建立和平友好的外使关系,永平帝低调朴实,无丝竹飨礼之好,日常宴飨极少,至于册封,更是没谱的事,后宫妃嫔尚且凑不足一个巴掌,更没有后嗣子息,故而今朝的鸿胪寺,确实只是个好听的名头。
周行允没想到这毒箭,是朝着他射来的!
他在朝会上做背景板做惯了的,随着大流行礼,再随着大流退朝,若实在有事要点鸿胪寺,也有个能干的少卿帮他回话,他只需要做个漂亮的驸马爷即可。
如今他被摆在了诸臣视线之内,像有好几双手把他衣服给剥光了,叫他赤裸裸地展示出来!
周行允白皙的脸庞瞬时绯红一片!
“微微臣”周行允恐慌地踏足举手,躬身出列:旁人弹劾他,他必定是要应诉的!这一点,他还是知道!
“微臣不知佥都御史大人在说些什么.”周行允涨红一张脸,俊俏漂亮的五官在无措中显得更破碎惶恐。
“我看周大人您知道得很。”萧珀躬身笑笑:“观案斋明面上的东家是东十二胡同一位姓胡的老板,这位胡老板往上盘下去,他亲娘、内人、子嗣的名籍全都落在您的名下,是为您的家仆,您对他的家眷掌有足够的生杀大权——”
萧珀身形向后一靠:“微臣是否可以理解为,您才是观案斋真正的老板?”
周行允艰难吞咽下一口唾沫,目光下意识率先看向常蔺,他的妹夫。
常蔺腰板一直,跨步而出,玉笏朝前一拜:“圣人,臣有话说。”
“准。”
常蔺抬高下颌,眼神俯视身形矮小的萧珀:“萧御史,本官问你一句,那胡老板可是周大人名下的家仆?”
“不是。”萧珀应对:“昭德二十三年四月,恰好在观案斋开张之前一个月,那胡老板便在官衙脱了奴籍。”
常蔺冷哼一声:“既如此,萧御史哪来的猜测,周大人是观案斋的真老板呢?拿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账簿,空口白牙诬陷素来老实憨厚的周大人,你们御史台就是这么干事的吗!?尚且不论这账簿的真假,便是真的,你管人家买卖多少银子?论是哪家铺子,只要合上三万二千两的数额,这杜州决堤案就是他干的!?萧大人,你素日未冒过头,如今被人当枪使,本官只当你是遭人蒙骗、受人胁迫罢!”
常蔺声音极大,粗犷的语调围着房梁绕啊绕。
朝堂之上,圣人之前,同僚之间,这样说话,听起来十分不客气。
崔白年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皮,龙椅上的永平帝丝毫未动,连面前的旒珠都纹丝不动,好似局外人,静待事态发展。
萧珀始终未看常蔺一眼,躬身再回:“微臣恳请上呈松江府布商越修画押证词。”
“准。”
萧珀身后的熊老五双手奉上一本厚厚的簿册至吴大监处。
吴大监转呈永平帝。
“.昭德二十三年八月,松江府布商越修得时任松江府知府柳合舟令,自松江府领取了六千两银票后入京,至观案斋购入米要和《农耕白鹤图》。当然,观案斋所售给他的,并非米要和真迹,而只是一份落第书生临摹的习作。那份画作,至今仍在越家——此乃越修供词。”萧珀缓缓道来。
“这也不能证明什么!”常蔺高声道:“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能说明那厮没眼光!观案斋把关不严!和杜州决堤案有什么关联!?”
221.第216章 争执
第216章 争执
萧珀仍看向永平帝:“一家自是巧合,多家呢?账簿之上,松江府辖内所涉三家大贾、两家大商,均有证词说明自观案斋购画乃柳合舟示意,购画的银子出自松江府,购入的画卷其价值远低于所售金额——此间蹊跷,实在令人生疑!”
“生疑?那便自生去!管你生儿子生女儿,随你去!”
“朝堂何等肃穆之所,岂容你猜测疑窦!”常蔺高声截断萧珀后话,再大剌剌地挥挥手:“萧大人若只是‘生疑’,本官奉劝你提早退下,朝会上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让你们薛枭好好教教你罢!”
萧珀终于看向常蔺,挑了挑唇角,形成一个尖锐的弧度:“微臣许不上朝会,竟真不知,何时这朝廷竟姓了常?——还是说,关北侯想叫这朝廷姓常?”
若这说法坐实,无异于直指常蔺谋逆!
“你——!血口喷人!”常蔺高声:“诬陷!你这是诬陷!”
毓珠后的永平帝,终于皱了皱眉头:“常卿,太祖皇帝的朝会,上可议伐谋大事,下可论民间收买田地种粮之杂事朕为何要改‘三参’为‘九参’,其根源就在于朕要打开眼耳,多听多看,方能多思多议——常卿,岂非想将朕的耳朵眼睛都关上不成?”
常蔺瞳孔放大,震惊埋头:“自,自然非也。”
“既常卿没有存这个心,那就站在一旁,好好听听同僚启奏。”年轻的帝王声音淡淡的:“论他说得有理无理,常卿想做忠心的谏臣帮朕辨别斟酌,都等他说完再谈。”
常蔺埋下头,后槽牙咬紧,克制许久方沉默未言。
永平帝看向萧珀,以一个“不过”,将话题拉了回来:“不过常卿所言亦有几分道理,朕相信御史台做事,账簿与证词的真假自无需怀疑,只是这‘恰好’‘正好’二词绝非断案的证据,萧大人,你是御史台的老人了,判案断案结案必当有铁证,而非揣测和巧合——朕问你,就算江南富商以观案斋为据点向京输送杜州决堤案贪墨银财,那么,观案斋收取的三万二千两白银流向了何处?玉门关内苏州别院地下掘出的三万二千两白银又从何而来?”
萧珀躬身,深深作揖:“谢圣人垂问!”
再回之:“证据虽无直接确凿,却可管中窥豹,知晓当年杜州决堤案一事疑点重重,此案既涉苏家清誉,又涉朝中财物银库,其中恶劣重要程度可见一二!”
萧珀提高声量,小小的身躯发出大大的声音:“故!今日微臣启奏,便是恳求圣人重启杜州决堤案!一则查封观案斋,扣押昭德二十三年至今所有账簿往来!二则封固鸿胪寺卿正周行允府上及别院、店铺一切表簿、账册、出入来往名册!三则抽调专人外遣玉门关,查实苏家收授真相!”
朝野哗然!
第一条好办,查封个画舫罢了,封了便封了,没什么要紧的。
第二三条,却是细想之下,大有深意!
封固周行允的一切表簿,只是个好听的说法!周行允背后站着的,是谁?是靖安大长公主!封固周行允府上,不就是封固大长公主府吗!
调派专人外遣玉门关,查的是谁?是不是北疆军!是不是武定侯崔家!
御史台.御史台怎么敢!
崔白年眉梢眼角处终于有了些许松动,其后之子工部崔玉郎抬起头来,眉目深邃地看向挑起了朝堂轩然大波的御史台萧珀,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唇角不自觉地浮现了一抹奇异的笑意:“青凤”口中的小皇帝,终于动了。“封固”二字,只是“查封扣押”的好听说法,其本质就是抄家——把大长公主府围起来,不允许进出,一切文书、表簿、印册皆通看一遍,一切仆从、人员皆可押入御史台盘问审查。
这样的围追堵截下,很难不被人抓到把柄。
而萧珀手里观案斋的账簿册,是有足够分量打开靖安大长公主那扇铁门的。
一旦打开了,什么“青凤”什么“苏家”什么图谋什么计划.将全部展开在朗朗乾坤之下。
什么都瞒不住,等待他们的只有顺藤摸瓜的追踪和下一步审查。
永平帝敢吗?
常家手握西山大营,在京郊内侧,为内应;
崔家常驻北疆,二十载风雨飘摇,崔家早已将姓“苏”的北疆军改姓了“崔”,在玉门关外,为外合;
先帝遗腹子荣王今年恰好八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扶持上位最当年,朝中几大臣皆可为摄政王;
还有“青凤”点点星火积攒下的能量,江南万众一心,京师六部三寺后宫内廷皆有话事人.所有力量一旦聚拢,永平帝对抗得起吗?
里应外合,天时地利,他不信永平帝这时候有胆子反水。
常蔺反应最大,高喝一声:“你放屁!你大胆!”直接揭穿萧珀言下之意:“周大人不就是大长公主府上!靖安大长公主乃当今宗室辈分最高、最为尊贵之人!你怎敢围封大长公主府!且不论地位尊崇,便是先帝西去时,也是将大长公主召于榻前交托一二的!大长公主为大魏殚精竭虑,方有此永平之世,怎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
这话,不是骂萧珀。
是在点永平帝。
你小子上位,还是靖安帮的大忙!
没有靖安,哪来的永平!
常蔺冷笑:“古有唐明皇围杀太平,难道萧大人也在鼓舞旧史重现不成!?”
皇位坐稳了,就把自家姑母的府邸围住慢慢查——究竟是在彻查旧案呢?还是在排斥异己,巩固皇权呢?
“关北侯慎言!”萧珀高声:“诚如您所说,这是庙堂!微臣虽品阶较你低弱,却不仅是谏臣,还需行言官之责!仔细微臣履责尽职,弹劾你不敬圣人之大罪!依律当流放三千里!”
常蔺咧嘴大笑,双手挎在腰间的束带之上,目光轻佻地点在萧珀之上:“你告!你告!——本侯告诉你,御史台中只有薛枭拿捏这副色厉内荏的样子最到位!你们这群御史,除了拿着鸡毛当令箭,还有几分本事?还能做什么大事!?”
222.第217章 予始作俑者报应
第217章 予始作俑者报应
永平帝微微撩开面前的珠帘,将彻底下沉的冷峻面孔暴露在外。
君王为何要佩九旒冕?冕前后各十二道旒,每道旒上有赤黄青白黑共十二颗玉珠,挡住了帝王的神态,不叫臣工轻易猜测君上的喜怒和偏好。
而此时,永平帝将喜怒坦诚地暴露在外,供人参考。
多数哗然者噤声。
常蔺却是个耐烧的猴子,向来是不知餍足的,仍抓住萧珀不停挑衅,话中所说,无非两点,一则贬低萧珀品阶低下,行事不入流,二则是贬低御史台是没用的言官。
“行了——”永平帝沉声,其声音虽低沉,却不似薛枭般透着喑哑与阴鸷,反而有几分清明与平静:“亦无需御史台进谏弹劾,朕自有裁决,是关北侯过了——朝会自有朝会的规矩,关北侯罚俸三月,禁足一月,逢朝会日破例出府。”
罚是罚了。
但朝堂之上争执不下的局面还在。
一面是送他上位的长辈,一面是藏有蹊跷的旧案,无论如何,必当在今日朝会上,定夺个办法。
查?还是不查?
永平帝将旒冕珠帘放下,重新将喜怒隔绝开外,似陷入了纠结。
混乱之中,崔白年微不可见地抬了抬眼眸,正好将目光送到位列文臣第一排的内阁次辅袁文英处。
袁文英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轻咳一声:“咳咳——”
朝野之中,渐生平息。
只见袁文英执玉笏,踏步而出:“圣人,臣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般说这种话,就是“老子非常想讲”。
永平帝伸手微抬:“老师请讲。”
袁文英遵从地颔首:“照大魏律,一案追溯时长,不应超过二十载。”
朝野彻底安静下来,只余袁文英娓娓道来之声。
“杜州决堤案乃昭德二十三年九月所生,距今已有近二十一载,若按大魏律——”袁文英浅笑着摇摇头:“本不当查。”
萧珀横目而生,矮小瘦削的身躯如遭雷击:好似他万万没想过,袁文英会自此处辩驳!
谁能说律法错了?!
谁能说律法错了?!
国之根本即为法!
他适才的一切抑扬顿挫的引导、锤定、指责、画下的陷阱,全都白费了!
“那照老师的意思,不往下查了?”龙椅之上的永平帝低声发问。
“查与不查,皆系您身。”袁文英躬身作揖,态度谦卑:“您是帝王,便是将陈年旧骨刨出来给仵作验尸翻案,也是天恩。”
顶级文臣,言出法随,随口的一个字一句话,便是一个套子,能够准确无误地将他想装之人套进去。
袁文英其话,言下之意,不过是帝王当然可以施威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包括违背法例.但,如果帝王真的这样做了,那便只有威,没有信了。
永平帝沉默下去。
朝野均沉默了。
沉默之中,烈日当空,已近正午,乾元殿中四角均放置冰笼与冰坛,消散的淞白冰雾绕着坛子打转。
在悠悠的沉默中,萧珀身后响起一个迟疑的声音。
“.原工部河运使苏慎的案子是昭德二十三年九月结案。但原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北疆指挥使苏愉之案,却是昭德二十四年九月结案,距离二十年.还有三个月。”
萧珀猛地向后看去。
胖乎乎、白皙皙的熊老五,套着新做的五品文官鸬鹚补子的墨绿官服,像一团新鲜的青团,缩着脖子怯生生地开口说话——薛枭丁忧之前,刚把他自正六品布政使司御史提为从五品右佥都御史,得到了上朝会的资格。
他也不知道他做对了啥他就是张着嘴巴跟姚早正逼逼咧咧了一些事儿,噢,他还在天香楼为了他们冷冽隽致的薛大人跟京兆尹的杂碎干仗来着!
肯定是后者。
薛大人不说话不开腔,其实在默默地关注着他呢。
薛大人一片丹心照老五,老五怎么舍得叫他输!
嘤嘤嘤。
熊老五埋下头,窘迫地翘起兰指,别了别乌纱帽旁边的络腮胡,他晓得朝野上下都盯着他呢,但他必须勇敢!
“我们可以从北疆开始查呀”熊老五身躯在官服里扭了两下。
崔白年目光偏开,攥住玉笏的双手紧缩在袖中,眸光若有似无地向后瞥去。
此人是御史台的谁?
他竟从未听过这胖子的名号!
勇敢起来的熊老五才思泉涌,滔滔不绝:“此案摆明了有蹊跷,若是按下不查,岂不是寒了忠臣的心!”
他们薛大人的心!
主要是寒了他们薛大人的心!
“法锢禁止不可为,则择其可为而为之!苏家本是一体,苏慎不能查,那就查苏愉!”熊老五又突然想起账簿中也有法外之地:“微臣记得那本账簿里有一笔款项迟付了一年!是松江府盐商甄家的买卖!画是昭德二十三年八月买的,但费用延后了一年付给,即,昭德二十四年八月付出的!据今日,亦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才达到二十载!”
萧珀立刻埋下头,双膝跪地,拱手过头请愿:“请圣人彻查旧案!”
御史台五品以上的官员不过三人。
但这三人发出的声音,足以抵抗千百只蠢蠢欲动的蝴蝶振翅。
“请圣人彻查旧案!”
“请圣人彻查旧案!”
崔白年与袁文英对视一眼,无声地微微阖眸,心上泛起滔天巨浪。
“查。”
年轻的帝王一锤定音:“由御史台彻查,萧珀牵头,右佥都御史配合,执御令严肃查明观案斋账簿一案及”
崔白年终于横行跨步而出。
“武定侯可有建议?”永平帝问道。
崔白年恭顺压颌,恭敬一揖:“微臣惶恐,并非建议,而是谏言。”
“讲。”
“既有首尾,自然要彻查,我北疆军全力配合,唯有一点——”崔白年微微一顿:“大长公主近日心悸胸闷的毛病又犯了,圣人您自然知晓先帝去时,大长公主不眠不休照料了近十个日夜,这才积下了此等病痛。封固府邸,对她而言,太过太甚,若有半分差池,大长公主事小,圣人名讳清誉事大。”
永平帝沉默半晌,旒冠摇动,五色珠帘晃动摇曳。
“.不可封固大长公主府,自江南查起,掌握证据后一路北上至玉门关,务必将此案查透查严查实!”
“还被冤枉者清白,予始作俑者报应。”
223.第218章 君臣
第218章 君臣
永平帝下谕,御史台领命,左佥都御史萧珀坐镇京师,一战成名的白胖熊老五与另一名唤樊益的右佥都御史分别领队下江南,走京杭大运河,兵分两条线,不过半月便频传捷报——当然,对“青凤”而言,是丧钟。
柏瑜斯所辖松江府,率先被开刀。
柳合舟应当庆幸他死得早,完美避开本轮清算,但他后嗣便未有这等幸运了,柳家被贴了封条,涉及观案斋账簿的三家大贾、两家大商与柳家分而押之隔开审讯,丁忧守灵的柳环自然是白胖熊老五亲自招待,据说还未吃多少苦头,便把他的上线南直隶案察使通判赵停光和他老子的同僚好友前苏州府知府韩承让吐露了个一干二净,几时送了几多钱、帮过谁牵过线开过罪、又为谁买过官疏通过关系的恶事.
在松江府,拔出了柳家一只倭瓜,顺藤牵出许多只奇形怪状的大瓜小瓜。
除却有名姓的赵停光和韩承让,还有松江府些个通判、知县、千户.如盘旋在幽深洞口的无数蜘蛛,勤勤恳恳地织就成细细密密的一网蛛丝,将整座松江府都网罗在柳家伸出触角即可掌控的方便之地。
“.活像个土皇帝。”
侧水畔中,亭廊六角皆置冰盆,连接薛北府与南府的镜湖就在廊桥间之下,在月光下泛起粼粼波纹。间原先密密麻麻的书架与书册皆被搬空,并不知去向,空空荡荡的房间摆了两只竹节摇椅,每只摇椅旁放置一架小矮几,矮几之上两只茶盅一左一右,还冒着袅袅的热雾。
旒珠之后的永平帝徐衢衍,如今一袭青白色的麻衣长衫坐于摇椅之上,双手轻搭在扶手上,面色平和,唇色较之往前多了几分血色:“松江府才多大?不过七县三十三万户人。柳家城郊内外的院子却足有十七个,家仆侍从足有三百号人,存于钱庄的银票足有二十七万两,储在别院的白银足有十二箱、黄金三箱。”
徐衢衍语调清淡,眸光却闪现杀机:“而就在去年冬天,松江府时疫,柏瑜斯打开官府银库,里面只有区区五千两。”
薛枭敛眸,抬手为徐衢衍茶盅斟够八分满:“有句老话,走马上任空行囊,卸任下马满当当,柳家盘踞松江府多年,吃的银子恐怕还没送的银子多。”
徐衢衍清清凌凌挑起唇峰:“柳环胆子小、人蠢却倒是乖觉,除了赵停光和韩承认,京师的人名,一个都未抖漏,更别提供出‘青凤’。”
“贪墨的是他爹,他爹已死,人死债消。他咬出的,都是他爹干的坏事,与他何干?大不了将柳合舟开棺鞭尸,柳家从此一蹶不振,落到他身上不过是流放抄家,他到底能保住一条命。”
薛枭锋利清晰的下颌微扬:“他一旦暴露‘青凤’,等待他的就是个‘死’。赖活着和好死,是人都分得清。”
“朕,是觉得可惜。”
徐衢衍,这位年轻的帝王,声调较薛枭更平和稳妥一些,声音有些干涩,许是中气不足的缘由:“他始终没供出观案斋购画的银子,每每问及此,他便以‘当初年岁尚小,不知父亲在做何事’为由推脱,形不成供词,便无法借机为苏家彻底翻案。”
薛枭一笑,宽慰亦君亦友的帝王:“凡事讲求一个‘缘’字,务必天时地利人和方能成事。当初柳合舟致仕卸任,若非柳环意任京官,您又何来机会将柏大人安插松江府?瑜斯命硬手狠,躲过数次明枪暗箭,又借以平息疫乱才站稳脚跟.”
薛枭反手,指节在硬木上一敲:“江南坚不可摧的防线,这才断了个口子!”
他们的刀,才能自松江府而入,撬动这块坚硬如铁的盾!
徐衢衍亦笑。
君臣得宜,十分和睦。
徐衢衍似怅然,长叹一声:“朕那姑母,恐怕已知今日的徐衢衍绝非八年前那个羸弱温驯、默默无闻的小皇子了。”
薛枭道:“两军相接,横刀立马、见血鸣金乃早晚之事,圣人应当释怀。”
徐衢衍缓缓移开眼眸。
徐衢衍对靖安的感情很复杂。
能坐上皇位,一半靠养母季皇后,一半靠这位一呼百应的姑母。
季皇后选他,是因他是养在她膝下唯一的皇子。
姑母选他,是因荣王尚在腹中,她不敢赌是男是女,胞兄雍王向来是个混不吝的闲散王爷,加之年岁最大,我行我素,若捧上高位极难掌控。
唯有他,年岁合适,尚未弱冠,身体孱弱,素有温和谦逊之名。
论迹不论心,无论靖安是何居心,她始终将他捧上了皇位——世人皆知,他一旦对靖安轻易恩将仇报,臣工的、百姓的、后世史书的评论记载,必将讨伐他、质疑他,在千秋万代的传承中,他的名誉终将染上污点。
他想重整山河,想重振荣光,想效仿太宗皇帝内安外攘,想创下永平之治!
他也想成为名垂青史的帝王,想后世提及他皆是赞誉,想清清白白地书写在史书之上!
前者为公欲,后者为私欲,两者并不冲突。
他从来不是冒进的、冲动的、不计后果的。
相反,他可以默默无闻地做十六年的羸弱皇子,可以做八年听话安静的年轻帝王,可以用七年的时间等待天宝观壮大、扶持信赖的伙伴臣工长成,那么,他自然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网编得又牢又大,大到能够准确无误地将觊觎他帝位的、侵占他权力的、不尊他指令的人们统统装进来。
“姑母如今的目光,或许在荣王身上。”徐衢衍静声道:“内有西山大营在侧,外有北疆军镇守边防,另有袁文英、赵停光、韩承让之流辅助染指中央地方财权物——其书,咱们务必要快。”
薛枭敛眸颔首,言简意赅:“是。”
“青凤”的最终目的,是复兴江南士族,让士权重新光荣、凌驾于皇权。
而当在位的皇帝渐渐展露锋芒和爪牙,“青凤”的目的,就变成了换一个皇帝,换一个听话的、能够当“自己人”的皇帝。
他绝不让位。
他想做皇帝。
他凭什么不能当皇帝?
他的父皇昭德帝荒唐半生,醉心风雅,只知琴棋书画,不知兵刑财吏法,被以靖安为首的江南士族耍得团团转——这样不称职的、荒诞的帝王尚且坐稳龙椅,素日对他指指点点,喝醉酒后便骂他与长兄、前太子一样,“病秧子!”“无能!”“走路都喘,还做得了什么!”“季氏害人,害了亲儿子,又害养儿子!”“也像你亲娘,上不得台面!”
昭德帝看他的眼神,如看雨天蜷缩在泥土里快要死掉的幼犬,怀疑、厌恶、嫌弃、敬而远之。
将对强势能干原配发妻的怨怼和憎恨,移向发妻养育的儿子们身上;
他小时不解,无论怎样拼了命的读书、习字、习作,皆得不到父亲的赞誉。
父亲永远都高高在上地站在原地,冷冷地垂眼旁观看他的笑话,好似在等着他主动犯错,来印证养母季皇后的“害人之处”和生母方贵嫔的“低贱之处”。
昭德帝自己都没做好皇帝,又凭什么厌弃他?怀疑他?冷落他?
他不服。
他不服!
徐衢衍胸腔急剧起伏,暗自吐纳几口浊气,率先移开眼,并不希冀薛枭注意到他情绪和身体的异常。
薛枭知机地移开目光,他从不对圣人的身体状况,窥探刺问半分。
(本章完)
224.第219章 贺水光
第219章 贺水光
“.说起来柳家还是你夫人的‘娘家’。”徐衢衍平缓语声,调转话头,语带调侃:“若朕没记错,柳环供出的韩承让和赵停光还是你们的‘主婚人’。”
薛枭弯唇一笑:“当初图的是逢场作戏,便一切都纵容祝氏随意安排——并未思索到如此长远。”
徐衢衍亦笑:“当初?看来其书如今的想法,出现了些许变化?”
薛枭薄薄的唇峰若有似无地翘起,将眼神回避得更为彻底:“水流遇坦途则缓,遇巨石则湍,山川尚且变化,何况臣等凡人。”
徐衢衍笑意渐大,了无血色的面颊浮上几分诚挚的笑意:“其书是凡人,凡人动凡心,理所应当——你说凡事讲求一个‘缘’字,谁能料到你舍身入局娶回来的‘青凤’竟是你的那个‘缘’。”
不是。
缘,需双方认可、欣喜奔赴。
山月不是他的“缘”,山月是他的“欲”。
穷极欲望,求她留下的那个“欲”。
薛枭再执盅敬茶,却并不言语。
与此同时,年轻帝王口中的“薛夫人”,正行步于侧水畔外的游廊中,见间紧锁,里间却透出明亮的光晕,山月低声问守在门廊的疾风:“.大人有客?”
疾风伸长脖子:“有客。”加重一句:“是贵客!”
山月一眼便见游廊墙角余下的纳凉冰盅,微微颔首,压眸再问:“可是圣人?”
疾风惊呆。
真他爹神了!
山月笑起来,好心指向冰盅:“大人习武练家子出身,冬不点炭、夏不用冰,若不是圣人,怎会用这市集上已炒到五十文一块的冰盅待客?”
山月一顿,语态平缓,缓步行进游廊东侧,告诉疾风:“我就在此处等吧。”
廊间声音很轻,薛枭右耳耳廓微动,精准捕捉到东侧传来的声响,目光随之移动,停留在窗棂堂纸上那抹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的侧面剪影上。
间的永平帝又抛出另一个问题:“若查柳家太狠,岂非让夫人在‘青凤’不好做人?你点一点熊御史,柳环既已吐露干净,便盯住赵停光和韩承让,他们二人是南直隶的老臣,知晓的必定比柳环更多。”
窗外应有清风。
清爽的夏风。
风,让那抹剪影柔和安静。
薛枭移不开视线,只平声答道:“是。熊老五办案不够聪明,但胜在虎愣直接,又是京师土生土长的官家子弟,祖上硬,便不懂繁复关系中的弯弯绕。拿他对付精明奸滑的老油子,有时反而有奇效——”
就像上次朝会时,熊老五一句话哽得袁文英放不出一个大屁。
不怕坏人处心积虑,就怕傻子灵机一动。
熊老五莽撞出招,有时能正中阵眼,与心思缜密、谨小慎微的萧珀刚好互补,再加上一个心狠手辣的孤家寡人樊益,在御史台办案可以称之为无往不利。
薛枭回禀得还不错。
但徐衢衍始终觉得,这厮态度没有刚刚认真。
徐衢衍坐正身形,目光顺着薛枭的视线看去,只见窗户上一团黑压压的暗影,团团呼呼的,不知是啥。
这有甚好看的?
徐衢衍蹙了蹙眉:“其书——”
薛枭方回神,转过头,略站起身来,躬身向永平帝作了个揖:“还望圣人准允内子入间外厢等候——今夜有雨,游廊闷热潮湿,蛾蚋也多,内子身体不好,一闷一激恐要生疾。”
徐衢衍:哦,知道了。
那团黑乎乎的影子,结果是你家夫人呢。
这模模糊糊一团,看不清鼻子看不清眼的,薛其书这厮也能看得缱绻入迷。
真是没救了。
徐衢衍立志做个名垂青史的好帝王。
好帝王对打搅重臣夫妻和谐一般没什么兴趣。
徐衢衍知趣地瞥了眼更漏,撑起扶手站起身来:“这漫漫长夜便留予你小两口安静叙话罢,朕亦回宫了。”
薛枭躬身将徐衢衍送出侧水畔至城东庆寿行宫,徐衢衍下马更衣之际,薛枭轻声留住永平帝身侧吴大监,牢记夫人挂托,细心打听起妻妹的遭遇:“.秋水渡杏林堂的魏司簿,如今正躲在南府中,她说有大监要把她捞.”
一不小心用上了“水言水语”。
薛枭换了个说法:“说有两位出身六司的大监看中她医术,要把她带入宫中——实不相瞒,魏司簿是内子唯一在世的家眷,吴公公若有闲空,还请您打探关照一二,一则此情是否属实?二则那大监可藏有叵测居心?”
吴大监听到“两位大监”这个表述,脸都快绿了。
他自然算一个。
那么另外一个,毫不怀疑,肯定是正在廊间换衣服的当朝天子了。
这君臣聊这么久?是一点儿没聊这档子事儿?
薛御史不聊,是他没立场聊。
圣人不聊吴大监眼珠子转了转,那自是圣人不希望第四个人知道此事啰。
也是。
圣人并不喜欢旁人对他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
“此事.奴婢刚好知晓。”吴大监谦卑作答:“确有此事。魏司簿医技颇精,素有盛名,医药司司正便欲调其入宫大展宏图,只是如今圣——哦不,医药司司正忙着调理圣躯,便将此事搁置下来,薛御史放心,奴婢将亲自将此事处置得妥妥贴贴。”
说得他自己都脸红。
什么素有盛名,大展宏图
那小丫头只是运道好,恰好医好了微服出访的圣人罢了!
这死丫头被他老人家这么捧着,也不怕折寿!
薛枭闻言,回吴大监躬身一揖,这位朝中重臣的姿态放得亦很低:“既如此,我家那内子便放下千万个心了。”
微微一顿:“如若公公方便,动动手指,将魏司簿换个名字悄无声息调入宫中,自是最好的了。”
吴大监了然,乐呵呵地搭了搭拂尘:“那是。众人皆道秋水渡魏司簿早死在了常家那混世魔王手上,哪还有什么魏司簿——御史大人,您说调个什么人去医药司合适呀?”
“贺水光。”
薛枭亦笑:“贺水光——吴公公,您说这个人、这个名儿,怎么样呀?”
(本章完)
225.第220章 羊汤
第220章 羊汤
庆寿行宫至南府,一来一回逾一个时辰,已近子时,巷弄胡同僻静孤独,大街窄道已无行人往来,狭长幽深的唯余大魏打更人和悠长的梆子声。
薛枭快马加鞭,绕了路先至东十二胡同的天香楼,再加速回南府,至偏门翻身下马,撩起玄色长袍,单手将食盒拎得又稳又轻,三步并作两步走,一路行至二门,穿过林荫巷,见镜湖之上的侧水畔中还亮着灯,昏黄的光晕像丝丝缕缕粘稠温暖的牛乳一不小心泄入水波中。
薛枭克制不住地扬起嘴角。
回家,檐下有灯亮,屋内有人等。
十年前,他在清越观残灯冷灶时,可曾想到过有今天?
临至门前,薛枭猛地顿住脚步,单手扶住门框,深呼吸三下,迫使自己因长距离疾走而略显急促的喘息平缓下来,待心跳回归正常,薛枭眼眸向下微搭,撩开门帘,便见山月双手支颌,双眸出神地认真注视着小烛台,烛台小小一团火焰,愉悦欢快地跳动在她如瘦金体般雅隽清冷的眉梢眼角。
“你怎么还在等?”
薛枭垂头,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便是两碗天香楼的羊肉汤,只有片得极薄的羊肉,没有加面或粉条子,炖得奶白的羊汤上星星点点撒了葱、芫荽。
薛枭将其中一碗推到山月面前,极窄且锋利的面容之上像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我刚将圣人送回行宫,快马加鞭买回来的——还好,还没撒。”
山月看了眼更漏:快子时了。
再看看飘着漂亮泛黄油星儿的羊汤:子时喝羊汤,会不会太补了?
“今儿夏至。”薛枭温声:“夏天一碗羊肉汤,不用华佗开药方——师傅每年都这样说。”
山月端碗啜了一口。
嗯。
确实暖呼呼的。
除此之外,吃不出差别。
但.山月伸手去摸螺钿红木食盒的外侧。
也是暖呼呼的,还带着薛枭清晰的体温。
这么热的天,一边驾马,一边将食盒护在胸前,羊汤那么烫
山月眨了眨眼睛,脖颈僵硬地转回头,笑了笑:“哪需这样麻烦,若是要喝羊汤,请苏妈妈和王二嬢熬炖便是“
“那不一样。”
薛枭好看的浓密的眉头蹙了蹙,着重强调:“那不一样。我觉得天香楼的羊汤最好喝。”
薛枭一顿,语气平和却专注:“就算你尝不出差别,我也想让你喝最好的。”
山月抬起眸子。
她是孤岛的囚徒,四周风卷着滔天的浪潮,她却渐渐发现,有人驾着一艘尤似巨鹢的重船乘风破浪而来,距离上岸停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山月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有些急促。
百日前,她期待着薛枭将窗户纸捅破,她有足够的言语来应对敷衍;
如今,她却有些无措。
一旦窗户纸被捅破,那么,幽暗的房间究竟是会天亮?还是会陷入自毁的曝晒?
薛枭如不知她呼吸频率的变化,自顾自坐下,认认真真将羊汤喝完。
山月递了一张素绢丝帕过去。
素绢右下角绣有一抹连绵山脉与一轮落日间的山间明月。
薛枭接过,看她。
山月将头偏过去。
薛枭抿唇接过,却不用,四四方方折好放在桌上,站起身来,弯腰径直越过山月自桌下的抽屉里摸出一方洗得发白的粗麻方帕。
高挺的鼻尖就擦着山月的鬓发、耳垂而过,温热的呼吸恰好直直喷在山月薄薄的一层肤容。
像火星砸进甘草堆。
山月脸“唰”地一下,通红一片!
她这才想起:这里是薛枭的书房!
薛枭喜洁,长居之所永远一尘不染,纵算在天宝观熬了数天的大夜,回家时也换了一身带着冷冽松柏香气的长衫,而别旁男子忙碌起来就邋遢得浮出一脸青色胡茬的景象,在薛枭身上是从来见不到的!
他一直是洁净的、凛冽的、自持的。
这里是他的书房!他的常驻地!
甭提一张擦脸擦嘴的帕子,就是十张、二十张,这里都是长备着的!
薛枭垂下眼眸,仔仔细细将脸擦净,反手便打开抽屉暗格,将那方折迭得整整齐齐的月白绢帕当着山月的面,堂而皇之地放了进去。
他立了大功!
拿块帕子怎么了!她答应的画现在还没给他呢!一副画得拿十块帕子来抵!
拿块帕子咋的了!
等下他还要干更过分的事呢!
不待山月开口,薛枭压低声音道:“关于水光,我问过吴大监了。”
山月瞬时忘了什么帕子,飞快抬眸看薛枭,静待其后话。
“小姑娘没被骗,确有其事,她遇到的两位大监应是医药司的公公,不知为何水光入了他们的眼,想将她调入宫中。”薛枭再道:“只是这两日,圣人被朝堂的事缠得发了旧疾,医药司腾不出空手,误打误撞将此事搁置了下来——如今看来,事缓则圆,放一放倒是有了新机遇。”
山月歪头,听得认真。
屋子有些闷。
据钦天监说,夏至过后,北直隶京冀地带将有暴雨。
恐就是这场还没下下来的雨引发的闷热。
潮潮的,人像被盖在了蒸屉里。
薛枭起身推窗:“我特意请吴公公好好关照水光,既京师认定秋水渡魏司簿已死,索性便让水光金蝉脱壳换回‘贺水光’的名号入宫,我打听过了这一届良家子还未真正见过松江府出身的同仁,便设计将她们排挤出宫了,宫中无人见过水光的面貌,此举可行。噢对了——”
薛枭回头,浓稠得似一副山水墨画的眉眼,让同样浓稠的夏夜瞬时亮了起来:“我今日告诉了吴公公,水光是我夫人唯一在世的家眷.我——是不是多话了?”
窗户推开,便有穿堂风拂入。
蒸屉中的人,得救了。
呼吸顺畅,气息清沁。
以“贺水光”的名义,入宫。
水光,做回了水光。
是不是意味着,生活会逐渐回到正轨,她也能做回贺山月?做回河头村邱二娘的长女,贺山月?
山月愣在原地,久久未语,眸光直视薛枭,胸腔中的那颗心脏“砰砰”直跳,像敲鼓,像冰雹砸在房檐,像青蛙排着队扑通扑通跳进水里。
(本章完)
226.第221章 飞鸟
第221章 飞鸟
隔了许久,山月才忙乱低下头,却坚定地摇了摇:“你觉得安全,就尽可以说。”
“这么信任我?”薛枭挑唇笑起来,心狠手辣的纯臣,眼眸透露出愉悦的轻光:“因为我是‘盟友’?”
山月唇峰紧抿,目光盯着鞋履:她为何从“盟友”二字,听出了取笑的意味?
有什么好笑的本来一开始就是盟友呀。
更漏簌簌向下落,薛枭心头盘了盘时辰,收敛眸光,又说起今日永平帝来访的对话:“.都朝着我们预料的方向发展,松江府在柏瑜斯的帮助下,成为破局的关键,柳环涉事不深,自然害怕引火烧身而闭口不谈,旁人却不一定,苏州府原知府韩承让膝下无子,宗族后嗣亦没有人走上仕途,若是将他运用得当,我们能捶死杜州决堤案的真相。”
又谈了谈刚刚回京的崔白年和被禁足的常蔺。
时辰太晚,二人起身沿着镜湖朝内院走。
或是因湖风太惬意,天色太晚,两人想起什么便说什么,比起讨论,更像闲谈。
穿过正院大门,一只扑棱翅膀的雪团鹦鹉径直飞到了山月肩上,毛茸茸脑袋蹭着山月下巴颏。
山月才猛然想起,她去侧水畔作甚:“.早晨落风带了两个人来搬书,搬了十来个来回,如今你厢房全是书,密密麻麻摞满了书册,床上有、桌子上有、柜子上、地上全都是雪团爪子不敢踩书,今日一天便一直呆在西厢——”
准确的说,是胖鸟,一直踩在她头上。
一边踩,一边怪叫:“好多书!吓死人!吓死人!”
是吓死鸟吧.薛枭没教好。
山月突然想起刚刚在侧水畔看到好几排空荡荡的书架。
“你是将侧水畔的书,全都搬到正院了?”
薛枭双手背后,“嗯”了一声:“侧水畔临水,起了书蟊,要点艾草熏杀,害怕书烧起来,这几日天又要下雨,又不敢晒书,只能放回厢房。”
山月有些无语:“其他院子、房间呢?”
薛枭鼻头皱了皱:“咱们一起搬过来的.算上我们两,南府统共才八九个人,咱们仔细盘一盘,之前谁有空闲清理院落、打扫屋子?”
山月:.
嗯,真是很忙碌的夫妻呢。
“床上都放着书,也没空屋子,你睡你睡在何处?”山月蹙眉问。
薛枭移开眼,看向远处连绵的香山:“睡侧水畔呗——我搬了只躺椅去,缩着身子将就将就。”
说得很可怜。
“那你同我回正院作甚?”山月眉头蹙得更深:“咱们府上虽不算很大,一来一往也费脚程,这样晚了——”
“消食。”
薛枭理直气壮:“不刚喝完羊汤吗?”
山月彻底无语。
什么呀
这一环扣一环,一句接一句的,又可怜又好笑在自己家还能没地方睡?
又像上回在郊野别院那样,这么长朗朗的一个人龟缩在短短的躺椅里头,肩膀扣着肩膀、下巴顶着胸,委委屈屈将就?
能睡好吗?
如今日日动脑筋,时时刻刻算计着既想要别人的命,又要保自己的命,一思考,脑袋瓜子便劈里啪啦响不停——就这强度,将就过夜?恐怕是嫌自己身子太壮、年纪太轻。
山月斜了斜头,目光审视地看向薛枭。
他.难不成是故意的?
“你——”
这怎么问?
难不成叫她问:你是不是故意算计,故技重施,想同我一起睡觉的?
她属实是个城府深沉的坏人,但不代表她能轻飘飘说出这种话啊
山月吞声,住口。
薛枭仰头活动,脖子、膝盖、手腕响起“咔咔”的声音。
“噢,没事没事。”
无人问话,但薛枭自答:“不过是连续几日翻理卷宗,脖颈、腰和手都有些发麻——你知道的,我们练家子出身的,到了岁数都是一身的伤病,躲不掉,哎,躲不掉的呀。”
山月:.真是不染凡尘,一走了之。
但,她做不到。
再转念一想,别院都睡了,此时矫情,倒也没甚意义。
比起别院,西厢的床,更大更宽,再容纳一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山月抬眸看了薛枭一眼:“你的被褥.”
“苏妈妈刚洗过,就收在柜子里。”
“枕头.”
“新制的,嗅起来一股皂角香。”
那就腾个空位,合铺吧。
薛枭简单梳洗后,换了身绢白的长衫,头发仍挽成高宽髻,家常打扮洗去了素日的冷冽和肃穆,多了几分随性和平常。
他进西厢的机会不多,上次给山月擦药算一回,如今算是第二回,如记忆般散着清清淡淡、若有似无的玉兰香。
屋子比东厢大些,桌子上散着用过的草稿画纸和笔墨。
薛枭弯腰看。
纸上的画,与山月给他的那方素绢,相差无几。
唯一的区别是,连绵山脉中,展翅飞着一只傲然的鹰隼。
鹰隼。
飞鸟。
薛枭紧紧盯住,半晌未动。
山月洗漱后,撒下床幔,坐在铜镜前梳头发,心头却想着水光的事:“.若是以贺水光的名义入宫,身世呢?需不需要改?还有同‘青凤’的联系要不要断掉?秋水渡那几个小姑娘需不需要预先告知?”
山月语调有藏不住的兴奋。
薛枭渐渐直起身来:“..回归原名,这样高兴?”
“是呀!山月、水光,是娘给我们取的名字。”
山月回眸笑,清冷平淡的眼眸闪着光:“虽都是寻常可见之物,却都是亘古不变、长久存在的。乡下人不懂什么华贵辞藻,只觉得久远的就是好的,好的,就要给孩子。”
此话一出,山月脸上的笑滞了滞。
薛枭
不孝鸟。
薛枭的名字,是他父亲给他的侮辱。
她不该说这种话。
山月有些咂舌:“.不.也不是所有.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
薛枭单手撑在木桌面上,斜了斜头,看山月难得的窘迫,听她词不达意地表述和追悔莫及地补救。
今夜,薛枭的嘴角,便没有放下来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
薛枭笑意直达眼底,双手抱胸,半靠在书桌旁的柱子上,语声淡淡的,但眼中的情愫却又浓又稠。
“我的名字,没什么不好。”
“飞鸟,才钟爱山月。”
冲击三更失败.
嗷嗷嗷
(本章完)
227.第222章 我是纷繁的热闹
第222章 我是纷繁的热闹
飞鸟钟爱山月。
飞鸟爱山月。
薛枭、山月。
爱。
山月气息紧紧屏住,张惶地移开眼眸,她像被一把直白的、袒露的、锋利的刀刃刺中胸腔。
但意外的是,没有预想中的钝痛,反而像被一排刚刚萌芽的乳齿在心上啃噬着,留下一排密密麻麻的似酸如涩的小伤口。
麻麻的尖锐感险些将胸腔刺破,暴露出深藏在皮肉下的软弱和欣喜。
山月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并未追问薛枭究竟是何意。
他们是成熟的大人,不必懂装不懂、假装天真地刨根问底。
薛枭始终斜靠在廊柱上,泛白的青色长衫剪裁得当,像青衫树下的瀑布,挂在了他身上,再直直地垂落至地上,溅起夏日沁凉的水珠。
薛枭头歪靠着,唇角始终带着笑,眼眸也是,满含笑意地看着山月。
有种别样的温柔。
像黑夜的刽子手,轻拨着筝上的弦,叮——叮——叮——
他不需要她回应。
对于山月而言,没有立刻的拒绝和抗拒,就已是回应。
他们是成熟的大人,不必患得患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逼迫。
虫鸣,庭院老槐树的虫鸣,不似蝉鸣嗡嗡有规律的鸣叫,也不是纺织娘“轧织”“轧织”,也不是斗蟋蟀昂着头鸣声悠扬苍远“蛐——蛐——”。
叫得乱得很。
像打倒了一地的珠子,滑溜溜、圆滚滚地打着转,没一会儿就嘀噜噜地滚进黑暗的柜子脚底。
虫鸣太吵了。
山月睡不着,索性打开眼睛,死死盯住细麻幔帐,看帐子的布料卷成一层迭一层,流水般随意淌在床榻上。
这样的“形”复杂难画。
山月突然想起在山塘街学画的时候:丹青写意,但练功需从写实练起,“过桥骨”跟别的店铺不一样,别的老爷通常端一盆、一株草给学徒们临摹,孙五爷不,他常常扔给学徒们一只啃了一半的梨、一碗冒着热气的面、一段断了的戒尺叫他们画,谁画得像,谁就能加一块肉吃。
孙五爷说:“脑中需固形,方可挥毫大写意。”
意思是,必须将东西的样子烙印进脑子,才能模糊掉形状,将物件变成意境。
薛枭的样貌,在她脑中,很清晰。
极窄的颌面,浓密黛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窝里狭长的眼缝和深茶色的瞳仁,笔挺的鼻梁和锋利垂直急收的鼻尖,菱形的薄唇常年抿着,而鼻尖却有一粒比芝麻还小的浅褐色的痣。
给她一支笔,她不需要构图,便可立即将他画出来。
而她一闭上眼睛,再想起薛枭,却只有冷冽的、孤独的、沉默的、如寒风一般的“意”,卷携着清晨浓雾迷蒙中苍劲的松针味道。
按照孙五爷的标准,薛枭这幅画,她已画成了。
山月心乱如麻。
而那个拨动琴弦的刽子手,就躺在她身边,呼吸均匀地躺在她身边。
他把珠子四处乱倒,作完乱后,始作俑者反倒睡得香甜.
山月有些不忿,猛地转身,却兀地直直撞进一双深邃安静的深茶色瞳仁里,鼻尖与鼻尖险些触碰在一起。
他也没睡着。
“你也没睡着。”山月眨了眨眼。
“没睡。”
薛枭补充一句:“我心脏咚咚跳,吵得我睡不着。”
噢,吵闹到他的,不是虫鸣,是心跳。
山月不自觉地莞尔抿唇,手贴在侧脸,半侧躺着。
烛火就在幔帐外摇曳。
薛枭目光落在山月的左肩,声音很低:“还疼吗?”
山月颔首:“疼。”
“我想说你该”
但又舍不得。
“往后别这样了。谁都是人身肉长的,谁比谁金贵?凭什么一命换一命?”薛枭也侧躺着,宽大的身影恰好将山月罩在其中:“我原本想在庭院种一亩草,名唤‘一年蓬’,我请苏妈妈买了,却迟迟未种下。”
山月蜷缩在令人安心的暗影之中,神色晦暗不明:“为何不种?”
“今年长势好看,明年就枯萎,我好好一亩地,明年看什么呢?”薛枭神情很淡,话语中的缱绻却很浓。
山月安静下来,眼睫刷上刷下,眼下扇形的阴影微微发颤,隔了许久才轻声道:“那就不种吧。”
薛枭点头:“那就不种。”
又问山月:“那咱们种什么?”
再问山月:“种石榴吧?石榴好看,果子也好吃。”
薛枭声音也很低。
像两个藏在角落说悄悄话的人。
说着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话,不叫旁人听见。
山月唇角高高勾起:“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说话?”
薛枭眼眸暗暗的,却暗藏着灼烧的力量。
他侧脸贴着染上皂角香的枕头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但这样的感觉很好。
在幔帐之中的狭小空间里只有两个人,就像这世上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床榻很大。
山月睡在外侧,薛枭在里侧,两个人一人搭了一床薄纱的被褥,相对而面。
薛枭陡然用手臂撑起身形,探身向山月去。
男人温热的呼吸猛地变近。
灼热的眼眸亦好似在一瞬间逼近。
山月已经平静下来的胸腔,又“砰砰砰”地响起来。
他要他要亲吻她吗?
山月紧紧抿住唇,手不自觉地握成拳,不自觉地轻轻咽下一口唾沫。
薛枭的面颊从她耳边一擦而过,伸长手径直拿起山月身侧的蒲扇。
很热。
他敛眸,却见山月素来清冷平淡的面容上不知何时涌上了两团轻微的酡红。
薛枭恍然大悟之后,展眉笑开。
山月身形一僵,拳头松开,掩饰不住地恼怒转过身去,板正又僵硬地躺好:“睡觉!睡觉!太晚了太晚了!”
薛枭压低的声音,像拉长的琴弦,透露出难得的松弛:“如今我丁忧在家,实乃闲人一个,便是夜里睁眼,白日眠觉,谁又能奈我何?”
讲明底气,大有与山月拉扯一整晚的意思。
山月:.刚刚说连续翻了十天卷宗的重臣,到底是谁呀?
山月偏过头不再理他。
“山月——”薛枭含着笑意:“山月——”
使劲唤。
“——嗯?“山月半眯着眼应道。
“.你想过,复仇结束后,要做些什么吗?”薛枭轻声发问。
安静了下来。
隔了好久,山月才阖着眼,低声道:“没想过。我不喜欢向前看,看到的东西多了,就会被纷繁热闹迷眼、分岔了心,而记不清来时路。”
又安静了下来。
山月眯着眼,混混糊糊的,快要睡着了。
身边人却动了动,炙热的气息俯身而来,直接地、坦诚地、未带一丝犹豫地覆了上来。
山月嘴唇被一股冷冽的、如寒风一般的触感覆住。
山月还未来得及睁眼,脑中却突兀地出现了薛枭棱形的薄唇——由“意”已转为“形”。
鼻息缓慢却均匀地扑在她的脸上。
唇齿之间,嗫嚅亲密,轻蠕慢捻,唇贴唇,清冽的水珠逐渐蒸腾,凝成一团暧昧的水汽。
山月微微发僵的身形,缓慢地柔和下来。
唇上陡然一空。
她睁开眼。
狭小的幔帐之内,薛枭如一只展开翅膀的成年鹰隼,双手俯撑在她的鬓边,目光炙热明朗地死死注视着她,像盯紧了冬日里唯一的猎物。
“本来这件事,应当复仇结束后再做。”
薛枭声音仍然很低:“但我需要你知道向前看没什么不好,纷繁的热闹——也没什么不好。”
山月与之回视,目光坦荡,但双手不自觉地抓紧衣衫,嘴唇亦不自觉地死死抿住。
“欸——”薛枭再次开口。
别抿唇了。
唇色已经发白了。
山月抬眸:“啊?”
紧抿的唇瓣微微张开,在泛白之后,呈现出一种别样的红和润。
薛枭移开眼神,透过层迭的、难以画形的幔帐,将目光重新落回桌案上那副画:“那副——是送给我的《山月》吧?”
嫣红的唇瓣吐出一个字:“是。”
一顿。
“但还未画完。这只是《山月》的草稿,我还没想好正稿究竟该怎么画。”山月压制住蔓上心头难以言明的情愫,神色认真地缓慢开口回复他。
薛枭俯身垂头,鼻尖萦绕着女人淡淡的如玉兰般幽深的香气。
草稿?
草稿都画得这样好了,正稿岂不是更甜?
等待不重要。
只要她愿意画。
这两天在出差。
放心,周末会大写特写。
(本章完)
228.628
6.28
今日请假,在修剧情,等明天!!!
(本章完)
229.第223章 吟春楼
第223章 吟春楼
一连数日,薛南府平静得如未经风吹拂无皱无波的水面,薛枭就似他所言,做一个丁忧在家的闲人,终日窝在庭院的老槐树下,顶着大太阳,摆一支竹编摇椅和小边几在遮阳的廊间,人生难得几回闲适地躺卧其上,透过歇开一条缝的窗棂,手执一盅清茶,看歇开一条窗缝的妻子,信手执画。
薛枭仰了仰头,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欸——”
“欸——”
“欸——”
“欸——”
“欸——”
游廊的立柱后,也依次发出四声喟叹,再鳞次栉比地伸出四个黑压压的脑袋。
王二嬢鬼鬼祟祟探头,兴奋到说京师话:“据说前儿个,大人睡山月屋里了。”
苏妈妈把脑袋放王二嬢肩上,小老太太踮着脚朝里看:“哪止前儿个,一连三日都睡西厢呢,也不出去了,人都捂白了几个调儿——”
王二嬢缩着脖子嘿嘿笑:“年底咱有望得个大胖小子?”
王二嬢属于畅想派,苏妈妈就很务实,一边佝着腰往灶房去,一边摆手:“不说了不说了,南边送了点蚝来,我给其书熬上。”
邪恶栀管事,人很通,但人事不通,伸长脖子问王二嬢:“蚝?什么蚝?”
身侧的周狸娘,人不通,但人事很通,怯声怯气地贴着柱子回应:“吃了长力气的好东西”
周狸娘眼风扫了眼院子里的薛御史,心头“啧”了一声:瘦瘦长长的男人果然要不得,这男人还得像疾风哥哥那样,肩膀宽得能搭桥,大腿粗得一看就有劲儿——咦?说起来好久没有偷看过疾风哥哥了,他哪儿去了?算了,落风哥哥也挺好的,就是嘴碎了点.
周狸娘浮现一抹羞涩的幸福笑容:跟着山月真好,有看不完的小哥哥,希望山月再努努力,让她有摸不完的小哥哥。
薛府的日子,是平静的睡眠。
而薛府之外的江南官场,如被鱼雷炸开的江河——海浪惊涛三丈高,显露崖底狰狞貌。
柳环借柳合舟之死,扛住了御史台钦差的盘查追问,除却交代不清的金银、产业尽数充了公,以及因柳合舟贪墨行贿的罪名,本就在丁忧的柳环兄弟被革职,停了功名,上下并未见血,不到穷途末路之际,自然不会讲实话。
但,原苏州府知府韩承让不是。
韩承让被御史台暂扣松江府诏狱,趁韩家四下奔走之际,钦差右佥都御史樊益调虎离山,径直拿着圣谕直闯韩家,撬开韩府二门的台阶,在其中找到了足以将江南官场大半官员拖下水的证据——昭德二十三年,发生洪涝的六府十二县,联合工部运河使苏慎的下属庞映,在采买的环节留了后手,修缮提拔的材料原先预定的是上好泥沙和整块的砖石,在运输上船前却来了个偷天换日、以次充好,预定的泥沙水石只铺开薄薄一层,下面的材料全部换成了一捏就碎的细砂石和掺杂秸秆的泥沙。
韩承让将在此案中吃掉的一万三千两白银账簿和银子,作成明细,全都塞进了门廊的台阶里,用青砖封实,每日来来往往,韩家上下全都踩在数百条人命的罪孽上。
台阶中,还有一本账簿,记录着他指示本府商贾至观案斋购入画作的明细,两厢一比对,观案斋和苏州府的账目全部对上。
韩家下一辈已无人,韩承让致仕后,韩家已成弃子,铁证之前,韩承让再无嘴硬坚守的必要,一五一十尽数吐露还能落一个“自首”的乖觉名号,得了御史台的承诺,他至少能像柳家一样保全一条命!
一时间江南官场人人自危,这场危机顺势延伸至看似风平浪静的京师。
“周郎顾——欸咦欸咦欸~”
最后的尾音唱劈了,直冲冲地袭上对岸的高台。
“啪啐——”
茶盅砸地。
戏台上的唱腔戛然而止。
秀美的男旦手足无措地站着,求救似的看向带他进府的管事。
傅管事埋下头,眼皮子上抬,摆手退下的动作还没做完,便听身后一腔低沉喑哑的嗓音:“推下去。”
话音既出。
男旦便感到后背被猛地朝前一推,跟着便随着一股风砸下三层楼高的戏台。
“啊——砰!”
十米之下的地面溅起的飞尘和血迹,自然溅不到高高在上的看客身上。
戏台的对面,就是看台。
此处为城西吟春楼,沿着护城修建,戏台看台布置得当、远近合宜,既不必离得太近,叫戏子看到贵人的面貌,也不用因离得太远,导致贵人听不清,反倒不痛快。加之此处费大力气和大价钱修缮,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是御贡之物,幽深安静又奢靡繁复,人多时,靖安便喜在此处宴客集会。
今日,吟春楼高朋满座,看台上三排坐满,十二三人,皆是“青凤”之核心。
靖安占据首排中心,身侧有三三人,左次位为武定侯崔白年,右次位为长女傅明姜,左辅位为武定侯世子、现任工部都水清吏司崔钰,而后两三排依次是次辅袁文英、六部的臣工们。
武定侯崔白年,儒雅挑唇,笑意宴宴:“殿下,心头有火啊。”
靖安斜靠着,身形向长女傅明姜处倾斜,妆容精致,粉敷得服帖白皙,唇峰亦勾得轮廓清晰,整个人气血充足,看上去锋利且矜傲。
“对方兵临城下,我方节节败退,我心内当然有火。”
靖安面不改色:“只可惜,咱们‘青凤’的男人做人一无火性,二无血性,骨头比还软,被御史台一吓,什么都招了、什么都认了,英雄当不成,枭雄更没他的份。”
崔白年笑起来,展出洁白整齐的六颗牙齿:“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二十年,‘青凤’渐渐大起来,人数也渐渐多起来,出几个猪狗之辈也不算奇怪。我听玉郎说——”
崔玉郎应声站立起来,向靖安大长公主,微微佝腰躬身。
姿容玉立,举手投足皆是清贵。
傅明姜挑眉飞睨了一眼,抿了抿唇,将手贴在日渐隆起的肚子上,眉梢眼角尽是得意。
“您前些时日身子骨欠佳?”崔白年的手搭在桌案边上,态度恭和:“没什么大碍吧?”
还有。
(本章完)
230.第224章 够分量吗?
第224章 够分量吗?
靖安随意摆摆手:“没什么大事,喝几副药就好了。”
又将话题转到了如今震动的江南官场:“韩承让不中用,杜州决堤案迟早面世,江南官场必接二连三地下水,观案斋后面立着的是谁?京师满城皆知,到时火烧到咱们衣角,怎么灭火?怎么脱身?咱们这么大帮人,壮志未酬,士族未复,又该何去何从.这些事,侯爷,可曾想过?”
崔白年笑了笑,侧眸始终平和淡定:“不过是小皇帝启用御史台重查一桩旧案罢了,小事小情——殿下思虑太过了。”
靖安斜眸看向崔白年,目光凌厉:“思虑太过?是本宫思虑太过?还是侯爷手握重兵,仗着天高皇帝远,并不以为然?”
靖安语气生硬。
后排诸人均噤了声,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杂音——靖安与崔白年二人是“青凤”初始的创造者,一个依仗宗室的身份,左右皇权的落脚点,一个倚仗老牌江南武将士族的底子,夺取了苏家留下的最大一块饼,两家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在远处,一个在皇城,互为补充,是“青凤”的筑基之本、根深之蒂,但凡缺其一,“青凤”就做不起来。
这两人言语间僵了起来,却无人敢劝。
僵持之中,一把温润轻灵的男声适时响起:“诸位叔伯、大人坐了许久,恐怕累乏了——烦请随小辈至一层用茶休憩。”
凝固的空气,像被注入一股柔和的风。
袁文英率先出声:“老朽老了,腰背坐得又颓又僵,小崔大人的提议非常好呀!”
“是是是!”
“该去喝口茶,歇一歇了!”
管这两个实权人物是吵架,还是密谋只要不烧到自己身上,都是一股好风!
崔玉郎站起身,立于行廊之间,长衫宽袍,越众而过,躬身侧步相让。
一张漂亮的、精致的、如老画匠精心琢磨雕刻的面庞,在明暗不定的高台上,鼻梁侧边的阴影像蝴蝶扇动的翅膀,唇角若隐若无勾勒的那抹笑张弛有度,亦清醒从容,长袖善舞地展示着世家贵公子的明朗气度。
傅明姜眼神就钉在崔玉郎身上,再抬了抬眼眸,生怕别人看多了他,又生怕别人看不见他,待看到一众朝中臣工言笑宴宴地听从崔玉郎的安排自木阶依次而下,她神态不免多了几分餍足和自得。
“.周夫人请止步。”崔白年应声唤住。
关北侯夫人周芳姐脚下一顿,面目惊诧回望过来。
“临江被拘束在府中,作为关北侯夫人,有些话,你也该听听。”崔白年气度亲和。
临江,就是关北侯常蔺的字。
周芳姐悬着心重新落座。
崔玉郎安顿好诸位臣工折返上来,见父亲崔白年不急不缓地斟茶泼汤,而靖安大长公主面色铁青,单手握着一串檀木佛珠,拨一颗就是诵一遍经,她连拨三颗,回头向崔白年道:“.于侯爷而言,此自是一桩小事,苏家的血没从您手上过,您自然能稳坐钓鱼台——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江南官场是柳合舟牵的头,联合苏慎的下手庞映换的材料、贪的银子;贪墨下的银子,汇拢在我观案斋,充作了‘青凤’萌芽费用;常蔺的父亲在苏慎兄长、北疆军将军苏愉麾下,常家暗中在苏家校场埋的银子”
“算来算去,你崔白年是最无辜干净的,你当然不慌。”靖安高声道。
崔白年侧首,单手撩起袖摆,韩信点兵斟茶:“殿下此言差矣,决堤案贪墨的银子我没要给了‘青凤’,而苏家校场下面埋的银子,却是我费心筹措的——这个局,没人干净。”
“那侯爷好定力,火烧眉毛也可无动于衷。”靖安眼动眉不动。
“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择其善法。”崔白年双手搁点杯盅,向靖安敬茶。
再一一盘算:“江南官场要换,小皇帝势在必行,什么柳合舟、什么韩承让、赵停光,该获罪就获罪,该下狱就下狱,他们手上没什么好东西给小皇帝,小皇帝也不会追着他们不放,腾出几个知府、通判的位子出来,小皇帝就像安插柏瑜斯一样,把自己的人安插进去,对我们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们要做的是弃卒保帅。”崔白年道:“甩两三个出去,小皇帝满意了,有了台阶下了,江南官场余下的人,我们才有手段死保。”
靖安大长公主问:“什么手段?”
崔白年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正北方画了一个圈。
靖安大长公主了然,又再问:“京师呢?观案斋以卖画名义收取涝灾贪墨银两的事实呢!?”
崔白年正抬手喝茶。
崔玉郎侧眸看向吟春楼脚下的护城河。
无人应答。
靖安大长公主紧抿嘴角,隔了一会儿方一声冷笑:“莫不是从侯爷想让周行允担了这事吧?徐衢衍或许软弱好欺,但绝不是个蠢人,更别提薛枭在后面虎视眈眈要给苏家报仇,你单拎一个周行允出来,徐衢衍和薛枭会信吗?够分量吗?周行允虽是我的驸马,我却从不偏私的,但凡献祭了他能平息此事,我早就做了。”
沉默。
崔白年的世家之风,较长子崔玉郎更甚。
品茗喝茶不该说话,他风轻云淡,十分忍得住。
他忍得住。
但有人忍不住。
周芳姐独身在二排,坐立难安:什么?竟要将哥哥献祭!?若是哥哥顶了这份罪,多半是个人头落地的结局!她到时怎么办!?安身立命的儿子在她面前被劫走,必死无疑!嫁予的夫郎对她拳打脚踢,快要将她打死!常家上下都看不起她,她唯一的靠山就是尚了公主的哥哥!
如果哥哥被抓出去顶包,常蔺要么毫无忌惮地打死她,要么休了她!
上次就在前半个月常蔺将她打得鼻青脸肿,第二天早晨,她险些睁不开眼睛!
哥哥死了,她一定也会死的!
不行!
不行!
“若是.若是常蔺顶罪呢?他.他够分量吗.?”
女人期艾却迟疑的声音,在沉默中,恰如其分地响起。
与此同时,崔白年放下喝茶的杯盅,唇角那丝若有似无的笑,藏得愈发深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