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一章 闻仙 八月初三。 白露时节的秋雨,对深山边上的奉怀小县来说是个好天气,这时暑热消散,庄稼成熟,山中鹿兔正肥,溪鱼待网,是收获前几天的清闲时光。 裴液这两天的精神也还不错,此时担着鱼竿提着篓子,草鞋“啪叽啪叽”地踩过县城边上的石桥。刚刚走下最后一节台阶,旁边一张獐头鼠脑的老脸颠颠儿地凑了过来:“裴小哥,钓得美吗?” 裴液脚步不停,斜下一睨:“昂。” 却是住在隔壁院子的疯疯癫癫的鳏夫老香子,这次裴液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因为那脏兮兮的额头上用青蓝的颜料画着个粗陋的陌生符号,显然出自他自己颤抖无力的双手,看起来又怪又喜。 见少年注意到自己的成果,老香子仿佛得到了奖励,精神倍增地凑到裴液眼前不停地来回歪头展示:“嘿嘿……嘿嘿……” 裴液忍不住一笑,收回目光,满足老人愿望地问道:“找我做什么?” 老香子表情一下子激动了,挺直腰背,刚一张嘴,又马上捂住,弯着腰四下环顾一周,才凑到裴液耳朵边小声道:“做神仙。” “……” “做神仙!做神仙!”老香子眼里泛着亮光,看得出他极欲和人分享,“我有个做神仙的门路,裴小哥你给我搭把手,咱俩一起做了神仙,无病无灾……” “……”裴液懒得理他新一轮的发疯,“你自己做去吧。” 老香子神神叨叨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他独居多年,没有儿女,吃穿住行都是一個人,精神也不太正常。前些年还能见他带着邻居家的小女孩满大街跑着玩,现在那女孩长大出嫁了,也不愿意亲近他,他又整天一个人捣鼓这些神鬼道佛之类。 老香子倒不是心思虔诚的教徒,也不靠香火充足,只是擅长广撒网,今天拜佛,明天礼道,山神小鬼、河伯龙王、阎王城隍都受过他的几根香,还有从各种地方打听来的奇怪教派、各路神仙,都能在他家里占上一席之地。 而且老香子也不懂教义,全靠自己说了算,别人耕完地催他快去耕种,别误了农时,他躺在床上说我的地不用耕,别人问为什么,他说我今年信了佛祖,佛祖会替我把活儿干了。 这笑话在城东广为流传,裴液对他持何态度也就可想而知。 老香子看出了他的不在意,很着急地解释:“不是不是,这次是真的!你信我,我昨天在城东破庙里睡,亲耳听到的,大柳树下要饭的大耳朵,神仙点化了他,已经成仙了……” “哦。” “唉呀你怎么不信呢?你也有病我也有病,咱俩成了仙,不就全好了?” “我可没病。” “噫——会鸡鸡鸡!” “讳疾忌医。我确实不是病,是伤,治不好。” “管他是什么!神仙还能治不好?今天晚上说不定神仙还要下凡,再不去可就没咱们份儿了!”老香子苦口婆心,“我真是亲眼看见的,大耳朵已经成仙了,一丈多高,披着铠甲,威风凛凛!” “那他成了仙,岂不是要上天?”反正两人暂时顺路,裴液敷衍道。 “对啊!他上天了!” “……”这答案倒有些出乎裴液的意料,“他这会儿没在大柳树下要饭?” “没在!别人都找不到他,只有我知道,他是……”老香子犹豫了一下,又贼眉鼠眼地环顾四周,咬牙更小声道:“裴小哥,我偷偷告诉你,他是喝了仙水,成仙了。” “那伱也去喝。” “没了!”老香子一拍大腿,“那杯子里就剩个底儿,我怕痛,我,就把那仙水喂给了猫,猫就成仙了!火烧不没,刀劈不动,裴小哥你很厉害,你也不能遭刀砍不流血吧——我试试……” 他伸手就去拔裴液腰间的匕首,裴液颇为无语地伸手推开他:“这话我倒熟悉,张婶说看见你提着一条死猫,是不是就是你说成仙的那条?” 老香子一呆,着急道:“是,不!不是不是。猫死了,是因为它没画这个!” 老香子两手各伸出一根食指,指着自己额头歪歪斜斜的青蓝符号:“看!看见了吗?我悟了!想成仙,先画它。那天大耳朵头上就有这个,有了它,喝仙水,就能成仙。裴小哥你也赶紧画一个,咱们一起弄来仙水,一起成仙,你那病不就有得治了?” 裴液一言不发,此时已过了家门的那条巷子,他知道老香子跟不了多远。 对付老香子他早有经验,越理他越来劲。 大鲶鱼是河神、城头寡妇是王母娘娘、溪边捡来的石头是补天石,如今又出来个仙水。老香子倒也不是故意骗人,他确实分不清臆想和现实的区别。 老香子追着裴液絮絮叨叨不停,裴液愣是当没他这个人,终于他气得一跺脚:“你不信!那我自己找去了!等晚上我成了仙,先过来气你!” 离开时“啪叽啪叽”地把水踩得十分大声。 但只过了没几息,那“啪叽啪叽”的声音又走了回来,老人一把掀开竹篓:“鱼分我一条啊!” 裴液翻个白眼:“没钓到!” …… 摆脱了老香子,裴液往城西走去。 从两年前开始,裴液再也不敢肆意体验雨水的清凉,但下雨天即便裹着被子躺在屋里,胸腹的伤痛还是十有八九要发作。 钱郎中开的护脉丸子还余着几枚,但和着吞服的烈酒却见底了,感觉这次闹天气还是逃不过,裴液得去酒铺打上些。 然而刚到城西,看他手里提着酒葫芦,早有熟面孔叫喊:“可是要往老张那沽酒?他不开门了!前几天把铺子卖了,自己发财搬郡里快活去了,现在要喝酒得去城北老陆家!” 裴液于是又往城北而去,这一绕就要经过大柳树,裴液着意看了一眼,还真没在树下看见那个高大的瘸腿大耳乞丐,倒有两个公差不知在打问什么。 据说大耳朵是早年习武出了差错,被得罪过的人找上门打断了腿,家中又屡遭变故,亲人接连去世,终于坠入一蹶不振的境地。 所幸自己当年在武馆不算嚣张。裴液自嘲一笑,步伐交错间已过了大柳树,径往陆家酒铺而去。 不多时挑起的酒招已然在望,裴液加快几步赶到门前。 掀开帘子,一股嘈杂的热闹顿时涌入双耳,热气掺着酒香扑面而来,把小馆子和外面的冷雨寒雾划出了一道分明的界限。 闲散时节人总是多些,裴液绕开斜倚成一团的面酣耳热的男人,跨过地上随意伸展的腿脚,把葫芦放上了柜台。 “陆叔,打满。” “好嘞。”陆有材四十多岁,眉如刀刻,拔开葫芦盖子走到酒桶旁,“小裴你自从搬了家,真是来得越发稀少了。” “那没奈何,没有卖宅子这笔钱,就得要我半条命啊。”裴液笑道。 “唉,有福伤财,无福伤己。小裴你也算有福了,得往好的看,日子才有盼头。” “是啊,我没甚么不知足。”裴液接过葫芦,“还是四钱?” “扯淡!”陆有材眉头一立,把接满的葫芦墩在桌上,“以前要过你钱?现在穷鬼一个充什么大头?” 裴液哈哈一笑,依然数出四枚铜板,坚持推到陆有材面前:“正因为如今穷鬼一个,才得样样算得清楚明白。” 陆有材叹口气,收下铜板,裴液正要拜别,陆有材忽然道:“对了,我看你是又出城了?这两天须得小心些,好像说城外有人遭虎狼吃了。” “没事,我也不进深山。”奉怀靠山吃山,难免有采药人和猎户在失陷山中,虽不总有但也不算罕闻,裴液并没太在意。 “不是山里,是城外。”陆有材纠正道,“今儿早上有人看见的,城东那间破庙外,只剩下件破衣衫和血,人连骨带肉都没了,都不晓得遭害的是谁。” 裴液一怔:“哪?城东破庙?” “对啊。这畜生敢跑得这样近,城东人家都担心它夜里进城吃人呢。” 裴液想起老香子的话,皱眉道:“报官了吗?” “肯定报了,一早就有捕快过去。” 裴液想起大柳树下的那两个差人,看来官府已查到受害之人,便不再担心,别过陆有材,出门提起鱼竿鱼篓,步回家中。 裴液家就在老香子的破落小院旁边,也是一样破落。 推门走进院子,掀开鱼篓,里面是些顺路采摘的药草。 裴液取出几味来,放到石臼中细细碾碎,又取出干净的布料,来到墙角从篮子里揪起一个幽黑的毛团。 裴液把这只小黑猫举起,和那双碧玉透亮的眸子对视了一会儿,轻轻把它放在膝上翻看。 小而柔软的腹上,包扎微微透出血痕,裴液知道那下面是一道致命的创伤。 这黑猫是裴液昨天去溪边钓鱼时捡到的,肚子好像是被尖锐的石头一类割了条长长的伤口。 说不上是家猫还是野猫,城里养猫的人家不少,又不受拘束地胡乱交配,就渐渐形成这么一批在县城与深山之间的模糊地带讨食的猫群。 平心而论,这只猫长得很是漂亮,通体玉黑,中无杂色,毛发细腻,无疤无病,也没有野猫那种搏斗出来的狡黠凶恶的气质。 如果猫类也有社会,那它的气质应该是王公贵族那一层,在裴液给它处理伤口时没有叫过一声,也没反抗过一下,显得从容娴淑。 解下包扎,伤口已经凝固,裴液敷上新的草药,给它重新包扎完好。 处理完它,裴液走进屋子,推出来一个恶鬼般的老人。 老人如果站起来的话,应当比裴液还要高一些,但裴液知道没有这样的机会。老人倚靠在粗糙简陋的轮椅上,整个人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已停止,像是一截经年的枯木。 阴暗的天光下,他面部的那些细节更为狰狞——双颊的伤疤像一条条肉蜈蚣,一直蔓延到头皮与脖颈里面。双眼完全消失了,剩两个黑黢黢的洞,白枯的头发稀疏,大片的头皮暴露出来。 “越爷爷,我要开始练剑了,现在刚过申时,练到酉时一刻。” “好,我听着呢……” 老人一说话,脖子就要抻得绷直,下颔抬起朝天,腰背也微微离开轮椅,像鸬鹚吞鱼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看起来可笑又可怖。 所谓练剑,练的是裴液“丹田种”受创之后老人教授给他的那门剑术,言称“至少你现在有可能学会它了。” 传授的过程也过于艰难奇特,因为这门剑术是老人瘫痪之后在心中所创,老人既没有亲身练过,亦无法看到少年的动作,只能靠听觉来判断少年动作是否标准,用力是否到位。 所幸老人确实剑艺近道,即便这样都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裴液的错误之处。当然也不免有实在听不出来、回答不了裴液问题的时候,这时老人就会说:“瞎几把练吧,不在这个。” 但无论如何,这确是一门高妙之剑,裴液两年习练下来,剑招越加纯熟,剑理颇多感悟,剑感也越来越好,已堪称剑中高手,却至今未真正学会哪怕一式。 甚至就连“自己没学会”这个认知,裴液也是在剑术进步到一定程度后,才隐约意识到的。在此之前,他一度以为把那些剑招练得精妙熟练就已经足够,根本不曾看见更高的那一层境界。 “等你真正学会的时候,我肯定能听出来。”老人如是说,“甚至可以看到。” 但这显然不是今天,裴液照例练足了时间,抬手抹去额头的汗珠。或许是汗污的缘故,额头生出些痒意,裴液又抹了两把。 眼见寒风愈重,他将老人推回屋子,开始拾掇饭菜,同时给自己熬上了一炉温补的小药。 明明上午已落过一阵不小的雨,黑云却丝毫未散,反而愈加厚重,此时又仿佛实在不堪积压般淅沥起来。 凄风苦雨,破旧逼仄的小院,院中干枯瘦硬的枣树,形容可怖的瘫痪老人,鞘残色褪的旧剑,构成了裴液生活两年的地方。 垂入院子的柳枝被风拂上脸庞,少年随手扯下一截,抽去木芯衔在嘴边,吹出一声轻快响亮的哨鸣。 他抬起头,天际吞没了最后一丝余光。 入夜了。 第二章 螭梦 任谁都能看出,一场暴雨已含在天公的口中。 风从唇齿间露出,院中的老枣树开始歪斜呻吟,裴液将桌凳箩筐全部收回屋子,不多时,大雨就轰然坠落。 真是昏天黑地,乾坤如倒,即使在往年最暴躁的盛夏,也很少有这样大的雨水,裴液有些忧心地抬起头,若是持续太久,难免会有些水祸。 “早些睡吧,灯油还颇贵嘞。”老人哑声道。 裴液合上门页,把雨声隔在外面,将老人抱回床上,自己则到另一边歇息下来。 胸腹隐隐有些搅动,裴液皱了皱眉,把酒和药放在床头,怀疑今晚可能要来上一场。 但终于随着大雨入梦。 雨珠密集拍打着房顶、枣树、石板,各种难以分辨的声响混合起来,裴液睡梦中再次回到了两年前嘈杂的武馆。 那是裴液最为满足充实的一段时光,和同龄少年们一起,挥洒汗水,琢磨拳路,切实地感受自己一分分地变强,连续两年骄傲地在中秋武会上拿下第一。 然而随着丹田种破种失败,一切都跌落下来。 修行登堂入室的第一步,是要丹田种“发芽”,平心而论,这一步的危险性其实并不太高。 但林子大了总有倒霉的鸟。 丹田种破裂,失控的真气催伤了裴液的肺腑,这伤势倒不致命,只是病痛之时像百枚冰冷的铁针在胸腹翻搅;若说彻底阻断了修行路,其实倒也没有,过个五年十年,丹田种说不定还能自己长好。 但治伤确确实实地耗光了父母留下的家财,连宅院也不得不变卖。谋生、喝药,整个人消瘦憔悴下去的同时,与武馆的同伴也日益疏远,终于成为这座城中和老香子一样的边缘人物。 因为病痛和疲累,裴液常常很难睡一个踏实安稳的觉,光怪陆离的梦境总是此起彼伏,但今天的梦却连续而稳定。 武馆里还是那些旧人,师傅们还是那样严厉又体贴,气氛还是那样欢腾,这個美梦似乎就要一直持续到醒来。 但是忽然间,一切都消失了。 梦中只剩下一片空蒙。 裴液的意识彻底坠落,无梦亦无我。 悠远浩渺的声音不知从何而起,似呼唤似念诵。 像是父母呼唤孩儿,像是皇帝召见臣子,像是神明眷顾信徒,没有一种呼唤比这更有力量。 寂静而深重的黑暗里,裴液的身体猛地坐了起来,睁开了一双无神的眼瞳。 他像一具行尸般离开床,嘴里梦呓般喃喃着听不清的语词,拿下门栓,推门走了出去。 屋外仍是暴雨。 赤足踏入泥水里,湿冷的雨水泼上肌肤,被窝中裹出的那点温热顷刻蒸发,整个人在一瞬间湿透。 裴液仿若无感,直愣愣地走向院门,推开门迈出,冷透的巷子里空无一人。 走出巷子,来到街上,裴液的步伐一点点地加紧,空洞的眼瞳里渐渐泛起无智的狂热,像是朝圣的教徒。 前面……就在前面了…… 他忽然僵硬地抬起左手来,尾指翘起,拇指掐中指下部指节,在颔下摆出一个虔诚怪异的手印。 就这样行尸般前行,而前方,有两个白袍的人影回过头来,静静地等着他。 …… 裴液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在意识的最深处,他依然在做着那个美梦,还是在武馆,周围的同龄少年们依然在呼喝着搏击。 但是忽然一声骇人的嘶吼响起,血雨腥风扑面而来,武馆的地板、墙壁全都破碎。阴影投射下来,像是一下子入夜,裴液惊恐地抬起头,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血盆大口将他们全部笼罩,那巨大锋利的牙齿比柱子还粗。 眼看巨口就要合上,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黑螭出现在他的胯下,带着他逃离了这张大口,飞上了云天。 裴液惊讶地低头,在一切都抽象模糊的梦中,这条螭却纤毫毕现,真实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庞大的身躯带来踏实的承载感,掌心是冰凉、坚硬又柔滑的触感,一枚枚鳞片宛如漆黑的琉璃,颈间的长鬃飘扬着,无数韧而柔软的长丝拂上裴液的脸庞。 ‘要是拔下一根来,应是绝佳的弓弦。’裴液莫名想到。 “它就追在后面。”这螭忽然说。 “什么?”裴液茫然。 “你回头看。” 裴液回头一看,忍不住惊叫出声,那血盆大口几乎贴在脸前,黑螭的尾巴已经到了咽喉。 “你能拦住它吗?”黑螭道。 我?! 我吗?! 裴液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没有一剑断山的仙剑,身上也没有宝光氤氲的神甲。 甚至只穿了一条裤衩。 今天的梦太离谱了。 “想想办法。”那螭道。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我能想什么办法? 裴液看了看两手空空的自己,又回头看了看越来越近的血盆大口,犹豫着伸手攥住黑螭颈间的长鬃,试探道:“驾!” “……” “……” “我已经尽力了,而现在是你的战场。”这螭仍是冷静的口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帮你,然后你帮我,可以吗?” “……可以。” “好,那么我会为你解去今晚这次‘神眷’,同时【鹑首】这枚果子会对伱开放十二个时辰,它可以对抗‘仙君唤灵’,你要找到办法去使用它——剩下的事情,就全看你自己了。” “什么鹑首?”裴液愣愣听着,这两个字形竟然出现在他脑海里,“我要去哪里找使用它的方法?” 黑螭似答非答:“缘法。” 随着这句话落地,梦境轰然破碎。 裴液醒了过来,然后懵了。 闭上眼时是在温暖的被窝,一睁眼却在一片浓重的黑暗里被暴雨凶猛地拍打。 第一时间他以为是雨把房子冲塌了,想立刻跳起来补救,第二时间才发现自己本来就是站着的,于是第三时间又怀疑自己仍在梦境。 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这种记忆断层带来的冲击,裴液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可能是梦游了。 但是……身边这两个男人也梦游了吗? 两个白袍人举着幽蓝的灯烛,走在裴液一左一右,那火焰丝毫不受风雨影响,安静缓慢地燃烧着,像是在另一个时空。 看见这两朵火焰的同时,裴液意识到事情可能不那么简单。 第三章 雨街 但当他停下脚步打量两人时,两人也发现了他已经清醒过来。 裴液皱眉道:“两位——” 他猛然惊愕低头,没有任何招呼,尖锐的危险已经逼近后腰,肌肉不自觉地痉挛蠕缩,继而是锐器入体的刺痛,但在那寒光闪闪的匕首刺入更深之前,裴液死死地箍住了对方的手腕。 那人立刻补上一记膝顶,但裴液更快地、更狠地顶在了他的肚子上,左手仍然握住敌人持刀的手,右手则拧腰一拳砸上了他的脸,对方摔在地上溅起腰高的水花。 另一柄匕首几乎同时扎来,只慢了半个身位,裴液尽力侧身让开,那匕首经过腹前,留下一道血口,但姿态已失的裴液没能避开紧随而来的一脚,被踹翻在地。 裴液其实习惯搏斗,想在街巷中不受人欺负,须得有一双过硬的拳头。但除了十二岁时杀死那头饿狼外,他再没遇上过这样的险情。 眼前这两人出手狠辣果断,进攻凶悍,显然是惯常搏命的凶徒,这是裴液第一次面对要分生死的敌人,却落入了被两人联手偷袭的不利境况。 “意外永远会更多。”练武时老人嘶哑的教导又响在耳边,“江湖不是擂台,敌人不会等你做好准备再去面对,危险来临时,你往往连剑都没机会拔出。” 这时手上要真有一把拔不出的剑,哪怕当铁棍使,裴液都谢天谢地。 裴液倒地后不及思索,立刻翻滚躲避,下一刻紧随其后的匕首就扎在了原地。裴液身体还没立起,手先擒住了这只握匕的手,对方弯着腰一时不能直起,裴液一脚把他身子踹得歪斜,紧接着腾空侧翻把对方压在了地上。 裴液沉喝一声,双臂猛然用力,强压着对方的手把匕首刺入了他的脖子。对方双目圆瞪,手臂肌肉暴起抵抗,但喉咙已哗哗地冒出血来。 背后割风声又是间不容发地赶到,裴液再次狼狈翻滚躲过,直起身体抬头看时,敌人已冲到眼前,挨了一拳的脸上鼻血和眼泪混到一处,表情凶恶狰狞。 又是一刀刺来,这次裴液终于能够较为从容地用出自己习练的搏击技巧。他侧身让过,将敌人手臂夹在腋下,两记膝顶,对方猛然弓下身子。这时趁机腋下松开,用手扼住对方腕关节,一拧卸下了对方匕首,紧接着另一只手钳住对方脖子,把敌人向前连推两步,重重地顶在了墙上。 抬起手,对准头颅,一拳!两拳!三拳! 手中的身体无力地委顿了下去。 裴液喘着粗气,心脏嘭嘭跳动如同密鼓,手臂和大腿同时出现了紧绷后的脱力感。 裴液检看了一下自身的伤势,多是些擦伤磕伤,只腹前后腰两处刀伤较为醒目,但也不算严重,只是受伤后又连番用力,有些崩裂,这时血不停地渗出来,已经湿了一大片衣衫,看着有些吓人。 这两处都有些难以包扎,裴液勉强缠了缠,借着火光打量四周,却是在城墙边上,刚刚出城。 裴液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实在没想明白他们从何而来,平复了一下呼吸,去拾那落在积水中依然稳定燃烧的灯烛。 然而他弯下腰,眼前的一幕却令他僵在了原地。 火焰镶嵌在积水中,构成了一面幽蓝的镜子,纵然不停被落雨扰动,依然扭曲出裴液的形象。 ——一个赤裸上身,脸色苍白的少年,额头上一枚幽蓝的符号如在燃烧。 从同一个原点起笔,分别向左上和右上延伸出去两個“丫”字,从“丫”的顶端又继续分叉出枝桠,如此生长到顶部,由简到繁,一眼看去像是一蓬冷硬抽象的火焰。 无须再用笔勾画,这就是老香子头顶那个粗陋符号的原版正胎! 裴液缓缓抬起手触摸,但额头一片光滑,没有任何变化。 裴液僵立了一会,但并没有见到所谓“神仙”,显然这里并非被“点化”的正确地点。 回想刚刚两人的出手,虽然丝毫不惮于重伤他,却并未往脖子心脏等一击致命的地方攻击。 他们要把自己带往什么地方,终点又有什么在等待? 风把大片的雨水撞上身体,胸腹的旧伤又隐隐有些躁动,若是伤痛发作时又有敌人过来,自己就只能是砧板上的鱼肉。 应当即刻去县衙报案。 但刚走了两步,裴液又停下,如此雨夜,县衙只有县令常致远在后院居住,而常致远只是个普通的六旬老人,还是要通传其他几位大人才能做出反应。 奉怀一个不到四万人的偏远小县,可供使用的力量其实少得可怜,这种凶异灵怪之事,可应对者应是只有县尉林霖与仙人台常检沈闫平二人,不管是报案还是寻求庇护,都不如直接去寻这两位大人。 此时天公施舍下一道粗壮的电光,简直亮如白昼。 纵使只一瞬,裴液还是看清了自己的位置,是在城北门处,沈大人住在城东,林大人则住在城外西郊。 两人住处距离差不多,裴液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往城西林宅走去。 这是以关系亲疏作为考虑。 林霖年五十有余,为人正派,面冷心热,已经做了十三年的县尉,比常致远的任期还多一年。 在安宁的奉怀小县里,县尉一职的清闲可以想象,林霖便常爱到武馆去指点少年们武艺,裴液的拳法启蒙正是来自于这个威严又温和的前辈。 “蓄如盘蛇,发如恶虎”、“拳打七分,中留三分”,在拿起剑之前,这些朴实的口诀几乎伴随了裴液全部的练武时光。 而在裴液丹田种受创之后,也是林霖连续两个月每天耗费真气为他温养心脉,将伤势控制在可以承受的程度。 无亲无故,受恩至深,乃是裴液感念于肺腑的一位长辈。 有这份情谊在自然好说话,去沈大人那里则无此便利。 挺着大雨,蹚着没过脚背的水流,裴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西赶去,等看见那栋熟悉的宅子时,最浓重的黑夜已经过去,雨势也小了些,天光微微蒙亮。 第四章 空宅 来到门前,裴液轻叩兽环,这时才想起低头看看自己的形象,难免有些忍俊不禁。但当年练拳时比这狼狈的时候多的是,给林伯伯笑话笑话也无妨。 笑完抬起头来静等,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许久都无人来应门。 林伯伯凡事好亲力亲为,所以宅院里没有门房马夫一类家仆,但依其五感之敏锐,也应能听见才是。 裴液又连叩几回,见始终没有应答,干脆纵身一跃,轻巧翻过院墙,来到林霖的卧房前,却见有一抹烛光透过重重雨幕穿出。 林伯伯原来没睡?那为何不来应门? 裴液蹙眉走过去,卧房的门却是朝外开着,裴液轻轻敲了敲门框:“林伯伯?” 然而屋中并无人应答,裴液探头一看,空无一人。 眉毛蹙得更重,裴液走进房间,见被子掀开,床前的烛火亮着,低下头,床前的鞋子也没穿。 但一偏头,床头挂着的佩刀却只剩下一个刀鞘。 心中一紧,裴液肃容环视,发现火石放的很远,床前这枚烛火显然是林霖用真气点燃。 裴液几乎可以想象到其人猛然惊醒,弹指燃火,而后拔刀冲出的场景。 什么事这么急? 这个疑问刚浮上心头,一个令他心脏漏跳一拍的答案就自己脱口而出:“林珏!” 林霖早年丧妻,止有一女,十分宝爱。女孩叫林珏,和裴液差不多同龄,颇为温柔活泼,但左臂先天残疾,本应是手部的地方只有一個肉团,十分惹人心疼。 他还记得林霖说过,若是林珏没有残缺,也是个顶好的武道苗子。 如今想到这个可能,裴液顾不得男女之防,飞奔到林珏房前,却是心一沉——林珏的房门亦是朝外洞开着,而房间内没有燃烛。 裴液燃起房中烛火,屋内空无一人,少女的被子掀开,鞋子还放在床前。 林霖可能是半夜听见什么恶声,抓刀起身查看,但一个十七岁弱不禁风的少女,睡梦中被可怖的声音惊醒,难道会掀开被子找过去吗? 所以根源在林珏这里,她不知为何出门,而林霖五感敏锐,听到不对,才起身救护女儿。 那林珏为何穿着亵衣光着脚就推门而出呢? 熟悉感顿时涌上脑海,裴液低下头,这不正和……自己一样吗? 悚栗从尾椎一路攀上天灵,裴液簌簌打了个寒颤。 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液有心想找老香子细细询问,想研究额上火符的来源,但林霖一家正凶吉难料,此时无暇他顾,裴液跑回林霖房间,翻了一柄剑出来,沉甸甸的重量入手,心里踏实了几分,裴液努力辨认着模糊的痕迹,追觅两人踪迹。 林珏的脚印只在门外延伸了很短一段距离,然后地面上就变成了一个男人的靴印,显然是被掳走。此处离围墙尚有四五丈,但这男人负着林珏平地跃起,一步就越到了院墙之外,随后是林霖的足印。 裴液同样翻出院墙,但墙外却是一片田野,此时水流湍湍,泥土软陷,又有庄稼遮挡视野,循迹实在过于艰难。 裴液虽然心中焦急,还是努力冷静凝神细思:既然林珏和自己是同样梦游而出,所去的终点是否也一致?自己当时刚刚出了城北门,林珏说不定也是往城北而去。 按照这个大致的方向,一点一点地去搜寻踪迹,耗费许久,终于找出了一条向北而去的路径,裴液沿迹而去,出了田地是河滩,这里脚印明显了许多,看踪迹两人都是飞渡过河,裴液无此身手,俯身泅水而过。 过河后一片平野,踪迹越发明显,但一个令裴液心底不安的现象也凸显出来:掳人者身负一人仍然步距均匀,似乎饶有余力。而林霖心牵爱女,足印都可看出急迫,但竭力追赶之下却仍被甩得越来越远。 裴液身无真气,更是只能靠双腿肌力在雨野中奔腾,又比两人又不知慢了多少。 终于将近卯时之时,雨势更弱,鸡鸣已起,裴液来到了一处树林,踪迹没入此处。 林中一片寂静,已无打斗声音,淡淡的血腥味传入鼻孔。 裴液按住剑柄,缓步走入。 树林规模不大,所以也没留给裴液更多准备的时间,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撞入了眼帘。 正是林霖。 现场已经空无一人。 裴液来到尸体旁,一柄无鞘的钢刀落在旁边,是林霖常佩的那把,刀刃上面没有血迹。 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孔已经惨白扭曲得有些陌生,双眼通红暴突,脸颊上有两条泪痕,残留的表情像是焦急,像是愤怒,像是不可置信,但更多的还是痛苦。 裴液在这张面孔上静默了几息,抿唇向下看去。 林霖身上穿着白色的寝衣,已经被血染红,左右臂、胸腹、腿上,共有九处爪痕,有的是割裂,有的是刺伤,致命处在于脖颈,两个巨大的血孔遗留在那里。 裴液缓缓蹲下,检看这些伤口。 狼、豹的爪牙没有这么锋利,也没有这么长。虎齿倒能留下这个咬痕,但它同样不习惯以爪搏斗,这些野兽都是按住猎物一口咬死,不会留下这么多爪痕,而且也没见遗留下任何毛发。 更重要的是,即便来五只虎,也不会是林伯伯的对手。 也许......并没有什么野兽,世上有些奇异的兵刃就是利爪模样,可以佩戴在手上。 但裴液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不止因为脖颈处货真价实的咬痕,还有地面上那些难辨模样的爪印。 裴液面色沉重地拨开林霖的衣服,胸腹处露出一个已经发黑的掌印,有一半已被爪痕割开。 裴液面色一变,轻轻按压掌印,下方骨肉软如泥水。 林伯伯是先受了这一掌,才遭遇的野兽。这一掌打断了他四根肋骨,脏腑也几乎破碎殆尽,此时若真的面对猛虎,他恐怕已经无力搏杀了。 十分浑厚而毒辣的一掌。 但真正让裴液心往下沉的是这一掌的所击打的位置——正中腹心,不偏不倚,整具尸体除此外再没有任何人为的伤痕。 第五章 残衣 裴液想起林霖教他打拳时的闲谈。 “但到了真正对敌时却不是如此。”一大一小坐在树下,林霖用真气把一罐井水泡李子弄得冰冰凉凉,盛夏阳光的碎片穿过树叶落在他的脸上,“没有人会站着不动任由你攻击要害,你若总怀着一击致命的目的,往往不能得逞。在真实发生的搏杀中,需要你不放过任何一点能伤害到对方的机会,能攻击到哪里就攻击哪里,一点点地建立起优势。” “武功比对方高也不行吗?” “嗯……那要高过很多很多了。”林霖道,“比方我们两个,我武功高过你,但我要打你心肺也不能一击而决。你反应很快,一定能挡住,这时我就只能先折伱一臂,方能攻入你空门。算来……最少也要三招。” “啊……那故事里那些一招破敌都是假的了?” “那倒也不是,世界上有很多……厉害到无法想象的人。”林霖看着天空,语气有些神往,转过头来指着练习木人对裴液笑道,“不过你可以设想一下,你若是能标准地一剑割喉或者一掌摧心,岂不说明敌人在你眼里就跟这个木人一样吗?” 如今这场的对话照进了现实里,当年那个看起来无比强大的长辈真的成了别人眼里的木人。 寒意、怒火,还有令人呼吸困难的压迫感同时涌上心头,但懊恼反而消散了一些,因为这时他已明白,即使自己能够及时赶到,也改变不了结局,只是在这里多添一具尸体罢了。 攥着剑柄起身,裴液看向四周。 林子中间一直有一片铺着石板的空地,是一座拆除后的小亭子的遗址。 现在一根直棍立在中央,顶着一朵幽蓝的照明火焰,此时似乎将要燃尽。 火焰前面的地上有七组靴印,最前面的一组正属于裴液一路追觅的那人,另外六组则并立在此人后面。 再往前看,先是摔落在地的四個青铜小杯,老香子“仙水”之语又浮上脑海。 杯子旁边是四件破烂染血的小衣,俱是被利爪一类的东西撕裂,它们的主人全都不知所踪。 一件是长长的寝衣,似是来自县中某个大户人家;两件是和裴液腿上一样的短裤,来自两位年纪不大的少年。 最扎眼的是最后一件,散落破碎的青色丝缎,旁边还有一个被撕裂得不成样子的主体部分,是一个不成样子的肚兜。 少女的名字呼之欲出。 裴液和林珏幼时是非常要好的玩伴,但随着年龄增长,裴液好上山入水捉鱼猎鹿,林珏却无力外出,好在屋中读各种诗词话本,两人见面不免越来越少。 不过每当林珏来武馆为林霖送饭时,两人还是能聊上一阵,那时少女是裴液忠实的呐喊者,每次比武,不论是武馆内随意的切磋,还是全县瞩目的中秋武会,林珏总是大声为他助威,裴液也总顺理成章地拿下每一场胜利。 即便在丹田种受创半年之后,其他同伴已经几乎不再来往时,少女仍然会抓住每一次外出的机会来探望鼓励他,手工、点心、字画,有时甚至是一些银钱,两人之间授受过百,多是裴液得益。 裴液缓缓拾起这件被泥血所污的小衣,上面所绣的兰花针脚稚拙,可以想象烛光下,少女是如何认真地努力运用自己不便的双手,憋着小脸一针一线地费力勾勒。 …… …… 县令常致远年逾六十仍然精神矍铄,面目就如同他的性格一般严正,尽管须发已经半白,但偶尔抬眸盯着谁时,仍使人感觉如同剑刃迫面。 县丞冯志三十多岁,面色黝黑,眼如铜铃,浓眉长髯,性情暴烈,说话粗声粗气,身躯也水桶一般,和白肤的林霖站在一起时,初见之人常常会弄混文武之职。事实上冯志也确实有武艺在身,若说奉怀除了沈闫平与林霖外还有可堪一用的武力,那便是冯志了。 仙人台的常检沈闫平则青服玉簪,玉面修容,虽然看起来不像,但确实和冯志差不多年纪。仙人台之所以派人驻扎各县,就是专为应对这类特殊事件,沈闫平虽然并非术士,是和林霖冯志一样的修武之人,但在相应知识上造诣却非常人能比。此时他看了裴液头上的火符,皱着一双细眉回县衙翻书去了。 天已大亮,树林中公差们疾步穿梭往来,依奉怀的规模来说,全县公差恐怕已到得七七八八。 这确是一件足够骇人的大案,而且看起来是昨日城北破庙一案的延续,合计六人受害,唯一留下的尸体还是县尉林霖,凶手却连一片衣角都没留下。 裴液也披上了一件衣袍,里面的伤口都经过了细致包扎,同常致远立在一处问话,少年语气平和,低眉将己身经历巨细无靡地讲述出来,表情看不出喜怒。 冯志查验完现场黑着脸走过来。 “鞋印我已经遣人去裁缝铺对比了,但这种人肯定是外面来的,多半没有结果,除非他有受不了鞋脏的病。”冯志粗声道,“另外……这一掌确实非同寻常,咱们恐怕吃不住这种案子。” 常致远道:“我已向州府发信求援,但信使刚刚回报昨夜的雨太大,出山的路被泥石毁坏了,无法奔马。” “那就等沈闫平回来,让他用魂鸟给仙人台发信。” “只能如此了。”常致远点头,“你那边呢,那兽是怎么回事?” “现场的爪印和昨天的是一个形状,但这次受害的却是四个人,而且暴露了背后确实有人在谋划,来看吧。”冯志引着两人过去,“这畜生在四件衣衫处都留下了血爪印,这四个人依然像是被它吃了,但从一件衣衫到另一件之间却没有过渡,像是跳过去一样。” 后面不必冯志解说,两人也能够看出来了,吃完林珏后,这未知面貌的恶兽迈步走向林霖,这条由浓到淡的血爪印稍微清晰了些,但它没吃林霖,而是用一种不很有效的手段杀死了他。 第六章 虞风 “这狗娘养的是故意的!”冯志阴着脸,“呸”在地上一口痰。 每个人都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凶手可以一掌重伤林霖,自然也可以随手杀掉他,但他却故意让濒死的父亲绝望地看着女儿被残忍吞食,再把他留给这头恶兽。 裴液蹲下仔细去看,这兽留下的痕迹堪称吝啬,就连最清晰的走向林霖的这条也十分隐约,幸亏凌晨雨势减弱,不然恐怕连这也留不下。 爪印比自己的脚掌稍大,掌形略似三角,延伸出四根指爪,三根在前,一根在后。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裴液总觉得这几个爪印的形状不太一致,仿佛是在变化一样。顺着看过去,好像……是在越来越大? 常致远偏头问道:“它离开的方向呢?” “这是最奇怪的,我们找不到它来去的痕迹。” “什么意思?”常致远皱紧了眉。 “那些凶犯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河里,应该是坐船跑了,河流说白了就出城进城两个方向,咱们完全可以追查。但这畜生却没留下任何爪印,像是行完凶后就凭空消失……或者,根本没离开这里。” 最后半句令两人俱是一悚,但环顾四周,天光大亮,公差扰攘,没有任何伺机而动的东西。 冯志抬手指到:“你瞧,南面就是县城,西面是大片的河滩,东面和北面都是土路、田地。大雨过后,全是泥地。但爪印却只在这里出现,我实在想不明白这畜生去了哪里?” 裴液忽然道:“若它是飞的呢?” 冯志一愣,摸了下络腮胡子道:“也不对!昨天雨下得大,怕泡坏了庄稼,今天一早很多百姓就去田里泄水了。那时候天也算亮了,若有东西从田野上飞起,不会有人看不到的。” 几人思索了一会没有头绪,便先放下此节,裴液蹲下来回翻看了几遍那唯一一件长寝衣,皱起眉毛道:“两位大人,有些不太对。” “哪里不对?” 裴液指到:“另外三人只穿了亵衣,兽爪能轻易将衣物撕落在地,所以‘人完全消失,衣物完全剩下’这件事并不显得异常。但这位亡者穿的是长衣长裤,怎么也这副样貌?” 冯志瞳孔微缩,明白了裴液的意思:怪物吃人不会像人吃橘子一般,把皮剥得干干净净才下嘴,一個连皮带骨生吞的怪物,会把衣物完完整整的留下?这件寝衣又是如何只留血迹不沾一点儿碎肉骨屑? 一个汗毛直竖的画面出现在他脑海里:受害者整个人化作一摊膏液,被那不知形貌的兽类像蜜蜂食露一样吸食干净。 这想象太过毛骨悚然,冯志稍微扭了下庞大的身子,没有张嘴。 这时一阵马蹄声停在林外,几人看去,沈闫平正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本书。 “诸位,我找到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了。”这位常检脸色有些微白,声音温润,还没走过来就先声道,“那标记确实是受害的先兆。” 常致远道:“何以为证?” 沈闫平喘了口气,缓声诵道:“灵有所好,文之我颠,契龟曰祥,三日升仙。” 常致远眼睛一眯:“《虞风·灵有所好》。” 冯志捋胡子的动作也顿时暂停,眼睛发直地看向空处。 只有裴液有些茫然地环视一周:“敢问几位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常致远温声道:“传说是上古虞朝流传下来的一首诗歌,是说神灵喜欢谁,就会在他的额头画上一个印记,占卜说这是好事,被选中的人三天之内便可成仙。” 裴液下意识伸手抚上自己的额头。 神灵?一位从六千年前的虞朝存在到现今的神灵? “嘿嘿……”冯志咬牙冷笑,“这‘喜欢’的代价可真是惨烈。” 沈闫平低声道:“长辈对幼童是喜欢,虎狼对幼童也是‘喜欢’。” 常致远蹙眉思索了一会,转头对另外两人道:“说到这个我也想起来了,我记得汉时有位姓杜的方士为此诗做过小注,好像记载了一项仪式。后来晋人胡烨疑其半真半假,编纂时便归入志异一类。” 冯志摇摇头,表示没有印象。 沈闫平却举书道:“不错!就是这本杜无真的《三朝诗笺》,他说那仪式是祭神所用,三日间分别取一、四、七共十二人之性命血肉,以飨神灵。” 眉头一低:“不过暂时也只有这些了,我翻出了所有杜无真的著书,其余的还在查阅中。” 冯志恍然:“不错!昨日一人,这次这些凶犯的目标本是四人,但这小子那边自救成功,对方便临时去捉林珏凑数,却因此惊动了林霖。” “这却有一个问题。当时裴小兄弟已经出了北门,这凶犯为什么不来抓他,而是去更远的林大人家呢?” 裴液抬起头来,这也是他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自己只是杀了两个‘绑匪’,他们既然一开始能找到自己,为何不继续派更厉害的人来捉自己呢? “也许,这小子醒来之后,便不是那‘神灵’的目标了?” 几人看着裴液额头仍在熠熠生辉的火符,又不约而同地放弃了这个猜测。 沈闫平思忖道:“选定目标的并非凶手,而是‘神灵’,作案者并没有决定权。裴小兄弟醒来后,与这仪式的‘牵系’已然断掉,凶犯请求重新点选,‘神灵’不知为何没再选择他,而是点选了林珏。” 没再选择我? 裴液怔怔地想着,昨晚的梦境忽然涌回脑海。 如何从家中走出城去他丝毫没有记忆,但驾螭追逃的那场梦却历历在目。 “我会为你解去今晚这次‘神眷’。”那螭的言语如在耳边。 裴液本来根本没往上面想,只将它当做一个惯常的梦境,以为自己或许是踢到一块碎石,或许是胸腹作痛让自己醒来。 因为这确实与山城少年对世界的认知相差甚远。 在裴液以往那些对外界的畅想中,最瑰丽的也不过是“也许世上真有能御火使水的术士”。 但如今却让他相信真有一条神螭入梦。这种经历会让少年陷入深深地自我怀疑——在这种力量面前,自己习练的那些拳和剑,真的有什么用处吗? 但回想之下,那神兽的样貌细节纤毫毕现,宛在眼前,所言所语亦和真实的世界无缝衔接。 更重要的是,如果说有什么能让自己从所谓神灵的视野中消失,显然不会是自己打死那两人的一番拳脚,而更可能是那能入人梦的黑螭。 第八章 剑缨 床边桌子上的香炉吸引了裴液的目光,这香炉比外面笑口佛前的香炉要干净的多,显然有所擦拭,炉中上面覆盖着三堆浅白的香灰,裴液捻起一抹看了看,也是新近两天的。 桌子上还摆了两根旧签,应该是很久之前求人帮忙写的,现在直接从佛像前挪到了这里。一根上面写着“发财吃肉”,一根上面写着“苗苗夫家对她好”。 签子前面没有神像,只在桌面上刻画着那个歪歪斜斜的符号,符号前还放着一个青铜小樽。 裴液伸手拈起,这小樽和树林中遗落的四个是同一形制,应当就是老香子口中那個装过仙水的杯子。 把杯子收进腰袋,再看去,床头放着半碗菜羹,是早上吃剩的,显然老香子自昨天下午和他分别后就一直没有回家。 找老香子细细询问的愿望落空,裴液沉着脸走出这间小院。 回到自己院中,老人体虚向来嗜睡,此时仍未醒来。 裴液取出剑来,横过剑刃,在额上一划,来到瓮前,低头以水为镜细细查看。 额头上,渗出的血遮挡了那个图案,但把血迹擦净之后,轻轻扒开伤口,那符号似乎往深处缩了一步,仍然烙印在血肉上。 若剥去皮,则生在肉上,若割去肉,恐怕就印在骨头上,这似乎不是某种外来的东西,而是由自己本身的血肉生成。 这就是神灵打上的烙印? 秋雨的湿冷仿佛第一次贴上肌肤,寒意泛起的同时,一种被视作鸡鸭插上草标的怒意涌了上来,裴液猛地抬起头,似乎要和什么对视。 但只有灰白斑杂的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豆大的雨滴垂直着向眼睛砸落,裴液毫不闪躲,任由它打得眼球微微疼痛。 许久,裴液自语道:“你好像只会点菜。” …… 裴液照常准备了饭菜,端到屋中把老人拍醒,老人刚被扶着坐起来就抽了抽鼻子,哑声道:“怎么有血味儿?伤到哪了?” 裴液一边喂饭,一边把昨夜的经历详细告知。 老人抬起一双深邃的眼眶,本该生长眉毛的地方皱了皱。 “你知道这个符号吗?” “烛世教。” “烛世教?”裴液一惊,“你听说过?” “只是听说过,没打过交道。”老人道,“邪魔外道,五十年前在西南造了几场大祸,被仙人台专力剿灭。既然那沈闫平都不认得,可见仙人台是判断这邪教已灰飞烟灭,不再向地方常检派发相关信息了。” “但是如今死灰复燃了,这教派是做什么的?” “既然是教派,当然是为了他们的神灵,具体我也不清楚。实话说,我走江湖的时候,他们已经写在仙人台的功劳簿上了,没赶上他们兴风作浪。”老人缓缓抬起胳膊,那手一离开支撑就开始颤抖,直到按上裴液的小臂,“他们现在盯上你了?” “是。但是没什么大事,几位大人已经向州中求援了。” 老人却摇摇头:“五十年蛰伏才点燃的一蓬火,会轻易就被扑灭吗?” 裴液哑然。 “希望他们只是垂死前的一次尝试,但最好还是不要低估你的敌人。” 裴液沉重地点点头,又问道:“越爷爷,你听说过‘鹑首’吗?” “什么?” 裴液将梦境讲述出来。 老人皱起秃眉,摇了摇头。 裴液有些失望,本以为老人能有所建言。 老人漆黑的眼眶仿佛能穿透人心:“怎么问起这个,心里有什么事?” 裴液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 他确实有许多想要一吐为快的情绪。 比如对于黑螭的警惕。烛世教盯上自己是有迹可循的,因为自己丹田种更好,是十二个祭品中的一个,但那条黑螭为什么独独选择了自己呢?它又抱有什么目的? 比如那不得不用理智钳锁住的愤怒。自己要像兔子躲避恶狼一样畏缩着躲避那些恶徒,因为他们残杀了自己的亲友,而下一个就是自己。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因为眼前的老人不是话本里隐居世外的高人,他只是一条坠落泥土的可怜虫,他的虚弱和无力都不是假冒。 “没啥,等事情完了再说吧。我今晚要去县衙过夜,几位大人会在那里保护我们。”裴液岔开话题道,“我多做了些饭菜,伱到点了就自己盛着吃吧,明天我就回来了。” 老人缓缓点了点头。 少年往门外走去,老人忽然道:“小液。” “什么。” “猛虎眼前无沟壑。” “……嗯。” 裴液回到自己屋子,来到柜前,搬开衣物,从夹层里取出来一个剑匣。 拨开搭扣,一柄长剑躺在其中。 这不是宝剑,也并非神剑,只是一柄好剑。 这剑是他十四岁时第一次赢下中秋武会的奖品,做工扎实硬朗,剑鞘是花梨木裹牛皮,剑柄缠满细密的红绳,百锻的剑身在日光下像是粼粼的河面,各处细节都妥当趁手。 裴液舍不得它磨损,平日练剑都没用过,算来这剑已经快两年没出过院门了。 从匣中拿出来时,剑首挂着的那条穗子拂上手背,裴液顿了一下。 这穗子用青丝编成,很是精致,还缀了一条小小的白玉柱,裴液知道上面刻着十六个小字,是“感君芳徳,玉中藏心;鹤骨竹志,不坠青云”,非得凑到眼前才能看清。 这是他前年生日时,林珏费了很大劲编给他的,那时丹田种刚刚受创不久,少女常来小心翼翼地安慰鼓励他。当时这枚穗子挂上剑后十分合适,两人都很高兴。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自暴自弃,裴液当场耍了越爷爷教的剑术,虽然徒有其形但确实已足够凌厉潇洒,兴奋得少女小脸通红。 此时若真要对敌,这剑穗就不免有些拖沓,裴液轻轻把它解下,妥当收起。 又翻了翻衣柜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装束,草鞋也换成靴子,剑就提在手上,把酒和药卷进一个包裹里。 出门时院前的柳条搔上脸颊,裴液烦躁地挥手甩开,大步北走而去。 第九章 说武 裴液来到县衙时,常致远还没回来,沈闫平坐在院子里磨洗自己那柄细而薄的佩剑,冯志则蹲在一旁检验从武备库提出来的一把大戟和一套重甲。 “穿上这个恐怕连人家衣角都碰不到。” “本来就碰不到,披上这个还能多挨两下。” 沈闫平摇头失笑。 “娘的,长久不用,绳子都朽了——小子,你来的正好,把这两片甲叶绑好。” 裴液来到两人身边蹲下,把剑靠在石凳上发出“当啷”一声。 冯志抬头看了一眼:“若是我们真的败了,这剑最好连鞘都不要出,立刻逃进深山,往州城的方向走,还有一线生机。” 沈闫平轻叹道:“一个人逃掉了,也不过是换一個人死,就像昨夜……” 裴液道:“两位大人是担心那人提前出手吗?” “刚刚差役回报常大人那边还没见有抓人的迹象,但谁知他是不是等我们把全城有天赋的人集中起来,再出手挑选七个呢?”沈闫平摇摇头,“知敌太少,无从防备。最凶险的一段时间,应该就是把人集中到县衙后,至荆都尉赶到的这一两个时辰。” 裴液抿了抿唇道:“我也可以帮忙御敌。” 沈闫平还没说话,冯志皱眉抬头:“我记得你不是破种失败了吗?” “是。”裴液道,“但我会一门剑法,也许可堪一用。” “……”冯志翻了个白眼,“年轻人真是总有一种傻不愣登的自信。” 沈闫平一笑,敛眉肃容道:“多谢裴少侠仁勇。但裴少侠全力保护好自己,不令凶犯得逞,就是我等共同的胜利了。” 裴液沉默着,点了点头。 沈闫平忽然又展眉一笑:“其实情势并没这么危急,只是我等多虑。如果对方可以提前抓人的话,最好的办法应该是一下抓走十二个人,再藏到深山里去分三天举行仪式。以现在的情况看来,他们很可能是在举行仪式之时,才能沟通到某种玄奇的力量,从而锁定人选。而那时候,荆都尉早已到了。” 实话说,这倒确实是目前客观的形势,只不过冯志与沈闫平就像考完胸有成竹,放榜前又忐忑不安的考生,但凡有一点出现意外的可能,就难免忧心忡忡。 裴液犹豫了一下,抱拳道:“小子见识浅薄,敢问这位都尉大人到了,就一定能化解危机吗?” 这次不止沈闫平笑,冯志也勾了勾嘴角。 沈闫平道:“林大人经脉树五生,依痕迹来看,这凶犯应是七生,确实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但荆都尉十年前就已在脉树八生之境琢磨,今年年初终于玄鹤挂衣,现在要尊称一句宗师了。” 裴液一愕,这还真是百无一失。 要谈“丹田种”与“经脉树”,就要从头谈起,先把武功的理念搞清楚。 无论是武馆、家宅还是门派、军队,普通人开始修行,第一课永远是“何为武功”。 何为武功?在常人看来,就是“能打”二字。如裴液这般,能使刀剑,飞檐走壁,搏击常胜,就算是小县城里的“一流高手”了。但说白了,这仍不过是力气更大,跳得更远,反应更快,加之常年习练兵器,熟能生巧而已。 “真正的武功……是能让你成为另一种人的东西。”裴液记得越爷爷这么说过。 为何摘叶飞花能穿人脖颈?为何一个百多斤的人能俏立枝头,踩水飞渡?而传音入密,隔空取物又是如何办到? 这一切都要丹田里的那枚种子裂成两条小芽,也就是所谓‘经脉树一生’之后才可办到。有了经脉树,便有了真气,若无真气,纵然再能打,也不算入门,不过是内行人调侃的“旱鸭子”。 裴液现在就是一只颇为强壮的“旱鸭子”。 有了这两条小芽,再分裂便是四条,也就是脉树两生,继而三生八条、四生十六条,最终可以衍生八次,达到二百五十六之数。 经脉树的规模与真气存量是直接挂钩的,理解了这个机制,对武者的强弱就可有一个大概的判别。 三生及以下,经脉数量二、四、八之数的修者,与“旱鸭子”们还并未拉开太过遥远的差距。 在这个阶段,固然真气妙用无穷,有无之人相差巨大,但拼杀毕竟不是比大小,力量、技巧、经验、环境乃至武器等许多因素都可以弥平真气所带来的差距,裴液在中秋武会上,和几位经脉树两三生的前辈放对就常常不落下风。 但话说回来,这种以弱胜强基本也就止于三生以下了。 四生是八变十六,五生是十六变三十二,六生更是三十二变六十四,这种暴发式的增长已远远超过了人类肉体力量的极限。 从此往后,即便你再天生神力,对方再先天体弱,也不能抵消浑厚到一定程度的真气。何况对方最大的优势还并非真气对体质的加持,更重要的是无真气之人根本不了解真气的妙用,也就无从习惯对方进攻的方式。你以为这一刀招式已老,但对方翻腕就是更强的一斩;你以为对方人在空中无处借力,但对方就是能凭空横掠。 这些东西即便听人说过,临敌却没有思考和反应的时间。 那是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各种天马行空的思路,兼以耳眼口鼻等五感的全面提升,旱鸭子们习惯的“不可能”,在掌握真气之人那里只是随手一击。 “真气”几乎是彻头彻尾地改变了武者的技击理论,加之各种玄妙用处,称开脉武者为“另一种人”确实毫不过分。 而到了七生一百二十八脉和八生二百五十六脉,这种变态的增长已经让他们彻底和下面的人拉开了距离。 四或能胜五,如冯志和林霖打二十场,说不定就能赢上一场;五偶尔也能胜六,如那些名门大派的少年俊杰,但六胜七和七胜八的战绩却从来都是凤毛麟角。 有人主张将七生和八生各自单列成一个境界,并非没有道理。 至于经脉树完全成型后的境界,既与绝大多数人无关,也与“武”字无关了,那便是那位荆都尉所处的位置,《论武》上说“立玄门之玉阶,化性命于乾坤,以仰登天之仙楼”,在那里术士与武者将殊途同归。 第十章 入衙 “小子。”冯志抬眸道,“我听林霖说你有副好根骨,等伤好了还愿意习武吗?” “愿意,冯大人。” “沈大人,好师父。”冯志一指沈闫平,“论教徒他确实比不上林霖,但他这儿却另外有个大好处。沈大人虽然供职仙人台,但其实学艺于小云山,是‘揉云’一脉的九代嫡传。” 沈闫平温和苦笑:“实在不成器,忝列家师门墙。不过裴小兄弟若不嫌弃,可随我习武三年,等期满之后,我便可送你去本山学艺。” 裴液心中一暖,动了动喉咙,拜谢道:“承蒙冯大人照顾、沈大人厚爱,丹田种恢复之日,愿随侍沈大人左右。” 沈闫平托起他,笑道:“不必如此多礼,你瞧冯大人不是向来直呼我名,即便以后拜了师,咱们也可随意相处。” 裴液鼻子一酸,只有再拜无言。 其中或有林霖遗泽,但两位大人的厚待仍是令他出乎意料。 把他荐于沈闫平身前,从而攀上小云山的门径,本来也是林霖当年为他打算的前途。 因为少年那时的天赋确实锥处囊中。 但随着丹田种破碎,痊愈遥遥无期,这一打算也只好暂时搁置。而如今林霖横死,这条门路更是已经彻底堵死。 却不料冯志为人五大三粗,说话也从来横声横气,和裴液更是只不过数面之缘,心中却惦记着这件事,亲自搭桥为他做荐。 沈大人亦不介意自己痊愈后年龄颇大,天赋不再出众,竟然承下此事,愿意努力将他送去小云山,为他画下了一个若干年后的光明前途。 练武本是一件要多将就就能有多将就,要多讲究也能有多讲究的事。 随便牵个会拳脚的拜了师就能习武,城巷帮派、山寨马匪中亦总有几本刀法拳谱传授。良家少年若要习武,一般便掏钱拜入武馆,当然武馆亦有优劣之别。而凌驾在一切五花八门的习武途径之上的,便是拜入持有朝廷金册的名门大派。 且不谈那些高妙难言的武功,亦不必提供职仙人台等前途,更不用讲无数的人脉资源、耳濡目染的眼界见识,就算是每天习练同样一套基础拳路,在大派之中亦有远大于其他的优势。 须知,但凡江湖中厮混出来的武者,固然有一技之长,且狠辣敢打,但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瑕疵。究其根源,其一是无正经的武艺秘籍,哪怕买一本最常见的《伏虎拳》都可能错漏残页;其二是无师长指导,或者师父的水平也就那样,练武不免事倍功半,且易出差错。这里拳低一寸,那里腰高一寸,积累下来,就是漏洞百出;其三形势逼人,急于求成,不能扎实练习,平日和人拼杀或许看不出什么,但遇上名门正派,往往一触即溃。 武馆习练出来的苗子则颇合“中规中矩”四字,基础上没有太大的毛病,但比起大派弟子就显得僵硬死板,而真個拼杀起来又多半敌不过老辣的江湖人,往往是犹待磨炼,尚需进益。 大小云山这对同气连枝的兄弟宗门,虽然不是最最顶尖的那一层,但已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圣地,门服穿出去,该有的尊敬一分也不会少。 …… …… 阴云铺满天空,天光暗得极早,大约是日光刚刚偏西之时,持杖披袍的常致远终于走进了院门,老人束起的苍苍白发有些湿乱,依靠在门框上喘了口气。 “我选了七个最有可能之人,若还有像大耳朵、林珏这样难以发现之人,暂时却是无能为力了。” 裴液转头看去,见都是武馆中寻来的少年,他们面色不一,但都带着一种茫然的不安。还有两个看起来刚刚十岁的幼儿,倒是没明白怎么回事,还在小声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裴液完全理解常致远的两难,他恨不得把所有有可能被害之人都集中起来保护,但县衙是否具备保护能力却要看荆都尉的脚程。 如果带回来的人多了,那些本来不必死的人,却被凶犯顺手屠杀怎么办? “这事本非关键。”冯志已披上了那套重甲,给老人递过一杯茶水,“我这儿倒有件意外的事,调查鞋印的人回报,前两天还真有一位穿着黑袍的男人去本城的裁缝店买了新鞋,正是为首的那双脚印。” 常致远皱了下眉,敌人的从容对他们而言显然并非好消息。 转头沉声道:“沈常检,魂鸟回报了吗?” 沈闫平摇摇头:“没有,但应该快了,雨势难免有些影响。” “好,诸位都进屋去吧。”常致远点点头道。老人是在场最虚弱之人,却俨然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众人悉悉索索地往屋中走去,常致远也重新拿起长杖,在地上奋力一拄,支撑着身体立直了。但跋涉了一天的双腿经过这么一小会儿的歇息却更为酸软,一挪步竟是一个趔趄,沈闫平连忙扶住了他。 老人无奈一笑:“真是‘老莲自殒不须风’。” 冯志就在门外台阶上坐下,一把大戟靠着柱子,沈闫平则抱剑立在房檐上。 之前所言“最凶险的一段时间”来了,对方到底是要按时举行最后一场仪式,还是杀了林霖后意识到不对已经逃离,亦或是他们有更多变通的空间,打算趁荆都尉没到提前动手? 冯沈二人一无所知,只有目如鹰隼地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常致远将裴液和另外七人带到后院的一个房间,为他们燃起烛火,摸了摸两个小孩的头,温声道:“大家随意坐卧,饥渴了旁边屋子也有茶水和点心。不必忧心,唤大家来只是以防万一,今夜在这里住一晚,明早醒来就可以回家了。” 说完退出屋子,阖门时看看送出来的裴液,轻声道:“小裴,劳你照看着他们些。” 老人眉目间有肉眼可见的疲累,裴液点点头:“您放心。” 回到屋里,温暖的烛火将夜雨隔绝在另一个世界,裴液在那七人中间寻了一个位置坐下,一落座,扭头便碰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第十一章 童梦 在裴液的感知里,这双眼已经落在自己身上好多次了。 “有什么事吗?”裴液问道。 眼前的少年年纪比裴液还小些,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眼灵动,身着青衫,额角还有刚落的汗迹,显然是刚刚被从武馆拉出来。 “兄长,你以前是不是跟着林大人练过武?”少年小心翼翼道。 裴液点点头:“是,怎么了?” “那,那你是不是姓裴?”少年语调顿时高了三分。 “是,你认得我?” “裴哥!真的是你!我记得那时候我看中秋武会,没有人能在你手下走过十招!我每次都爬上树给你加油!”少年脸色激动,“我,我是程风,伱现在——” 少年语声一滞,语气低落了几分,小心道:“裴哥,你伤好些了吗?” 裴液神情一恍,意气风发的那两年,确实总有好几个新入馆的小孩围在自己身边问这问那,此时面前的这张脸也令他生出几分熟悉感。 “程风啊……”裴液的眼神重新聚焦回来,笑道“好多了,你武练得怎么样?” 程风闻言一抿嘴,还是没掩饰住嘴角流泻出来的笑意:“还行,上个月馆里小较,我第一。” 当然不会差,能被带到这里,本身即是一种认可。 裴液面露讶然:“这么厉害?” 程风咧开嘴,终于没忍住“嘿嘿”了两声。 闲聊几句,又回到当下的处境。 程风忧心道:“裴哥,我听说那些人能让人跟丢了魂一样,自己走到他们面前,是真的吗?” 裴液点点头:“是的。” 程风张了下嘴,这种能力闻所未闻。 旁边那个小孩清脆地插嘴道:“那把我们绑起来不就好了吗?” 另外一個小孩立刻反驳:“张小颜你傻啊!绑起来你跑都跑不了。” 第一个小孩翻个白眼:“你才傻!不会藏起来啊。” 第二个小孩鼓了鼓嘴,想反驳又没找到理由,一扭头道:“程风哥,你说能不能藏起来?” 程风拍了拍他俩的头,沉声道:“都别吵了,咱们听几位大人的安排就好。” “程风哥”显然颇有威望,两个小孩都乖乖点头。 “对啊,裴哥。”安静了一会,程风皱着眉凑头过来低声道:“你说,为什么不把咱们绑住藏起来?” 裴液道:“林珏很少出门,也不习武,但那人却径直到家里抓走了她。他们有识人辩位的办法,藏是没有用的。” “……哦。” 两人止住话头,屋中一时安静下来,一失去遮盖,真实的气氛渐渐显露了出来。程风立刻有些后悔制止了两个孩子的吵闹,此时的压抑不安显然更加难以忍受。 房间本来就不大,外面凉雨绵绵,屋中竟然开始有种闷热的感觉。裴液起身推开两扇窗户,扭头对屋里的少年们笑道:“你们跟着黄师傅学过掌吗?” 一时好几人抬起头来,程风道:“裴哥,我们都学过。” 黄师傅是武馆里极受孩子们欢迎的一位掌术教头,不止是为人和厚耐心,极少发脾气,更因为他早年在州城里说书,有副好口条,常常在休息时给孩子们说上一段令人目眩神迷的传奇。 从小长在深山边上,奉怀孩子的世界一方面精彩有趣,山猎戏水打兔子,能令书塾里的孩童伸长了脖子张望;另一方面又确实贫瘠,各族数千载精彩纷呈的文明成果实在难以到达,不必说神京城的公子小姐,只州城的孩童们都能毫不冤枉地嘲他们一句“乡巴佬”。 而黄师傅口中的那些故事,就为奉怀孩子们打开了一扇欣赏这个神奇瑰丽世界的窗子:天极南海的鲛人、玉皇山上的仙长、鹤凫册上的侠士…… 那时这便是裴液最着迷的娱乐,此时新一批的孩子自然也毫不例外,为了不错过故事,休息时孩子们既不去喝水也不去如厕,非得等重新开始习练了才一股脑儿往外跑。 裴液道:“你们知道黄师傅讲的故事是从哪来的吗?” 这是挠在每一批孩子心里的一大谜题。 毕竟休息时间就那么一会儿,每次刚听到精彩处就结束了,后面的情节急得孩子们抓耳挠腮,谁都想找出传说中的那本故事书来美美地看个过瘾。可无论怎么旁敲侧击,黄师傅总是不漏口风,为了这事,裴液那时跟同伴们没少翻黄师傅的院墙。 相必这些少年也是一样。 一个样貌猴精儿的少年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道:“哥,你知道啊?” 其他几个也投来希冀的目光。 裴液忍不住一笑,此时倒不是专为哄逗他们,而是面对这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真的生出些得意来,曼声道:“打这武馆开始收徒起,破解了这个秘密就只有我裴液一个。” “娘咧!” 这下再沉稳的也坐不住了,每个人都或主动或不自觉地往裴液这边凑过来。右臂袖子被猛地一拉,裴液低下头对上程风那张仿佛在放光的灵动脸庞:“哥!裴哥!偷偷告诉我。” 然后立刻被那猴精儿少年冲过来推开:“程大屁股你要不要脸?!” 裴液笑道:“程风这确实是你的不对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怎么能吃独食呢?” 猴精儿少年立刻叫破:“他是想拿去给秀秀献殷勤!” 一股肉眼可见的红润从程风的薄脸上升起,他瞪了一眼那少年,不发一语,少年做了个难看的鬼脸,并不怵他。 眼见程风真有些羞恼,裴液打个哈哈略过此节,直入正题道:“其实啊,黄师傅家里根本就没有故事本子。他讲的那些故事,除了那些早就烂大街的,真正又新又精彩的,全是从县衙看过去的。” “啊?” “县衙?” “常大人竟然偷偷写故事!” “非也非也。”裴液摇头晃脑,忽然皱了下眉,胸腹一阵隐痛传来,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酒与药,继续笑道,“你们听没听说过邸报?” 少年们全都茫然。 裴液更得意地一笑,娓娓道来。 第十二章 青鸟失期 奉怀县埋在薪苍山脉中,几乎与世隔绝,信息流通的途径十分稀少,了解天下大事最有效的手段就是依靠流通的邸报。 一般来说会有两份,一份是当地州府发行的,叫做“州报”,半月一刊,可以用来了解本地消息,另一份是国子监发行的,称为“国报”,按月供给,纂合天下大事。 以前邸报本是只在各级官府间流通的刊物,直到上代皇帝改了规制,令往民间大量刊发,连带邸报的内容也做了巨大改动。 从此稍微机密些的消息都不再往上印刷,代之以人人可知的政事消息、通俗易懂的政令解读和朝中大员的锦绣文章等等,以及这邸报流通性的保证——天下新闻、江湖风云和最后两页上连载的传奇故事。 照理说邸报不是什么稀缺东西,然而还是那句话,奉怀实在太过穷僻,两份报纸运过来,奉怀却没有可以复印的工坊,而且实际上,整个县识字的人甚至不知有没有过百,并没有邸报流通的空间。 于是这些邸报就在县衙堆积起来,黄师傅正是从这上面记下的故事,再绘声绘色地讲给孩子们。 所以很多时候也并不是他故意吊孩子们胃口不往下讲,而是那题名“镜里青鸾”的笔者就写到了这里,下一期实在还来不及送到。 裴液借着林霖的便利,多次出入公房之下,才知晓还有这样的“宝贝”。 这番披露下来,少年们全都振奋得跃跃欲试,裴液低声道:“现在八月的邸报应该刚刚送到,你们肯定还没听过,等着我去给你们拿过来。” 屋中顿时响起一小片欢呼。 裴液拿了根蜡烛来到公房,推开门,一股墨味扑鼻而来。 新到的邸报一般会先在文官笔吏们之间传阅,果然裴液只扫了几眼桌子,就看见了那薄薄的册子。 裴液走过去,看着封面上笔体端正大气的【大唐国报】四个字,不禁一时恍惚。 这熟悉的封面牵动起那份早已尘封的期待和兴奋,仿佛还粘连着那些单纯快乐的日子,而这两样裴液俱已久违。 轻轻翻开,又是肌肉自主的记忆,还没等裴液反应过来,手早已跳过了前面那些枯燥无味的政事消息,直接来到了最后几页。 裴液会心一笑,低头看去。 这一页是天下新闻和江湖风云,上面最突出的消息就是上个月南方列国的使团抵达了神京,朝拜了圣人,带来的青年才俊也和大唐的年轻人在文武两道上友好切磋了一番。 打眼一扫,几個眼熟的名字又令他微微怔忡,此时也不是细看的时候,便再往后翻。 下一页便是“镜里青鸾”的笔墨,如今连载的是一本叫《侠骨残》的故事,早与两年前裴液所看的没有一点关系。扫了一眼回目,是第二十回,名为“已成枯鬼十八载,何日飞仙第一楼”。一般来说到这人写的故事都是在第二十回完结,这本应当也不例外。 裴液合上册子夹在腋下,桌上竟然还有一本七月的国报,裴液拿起来一翻,却见后面几页都已被裁去,不知是谁拿去哄孩子开心了,只留下前面那些没人爱看的正经事。便将它又丢回桌上,从旁边拿起薄得多的州报。 州报也是同样的排版,不过政事部分就简短的多,后面的故事质量也差了不少,因为本州没有专门作者来写,而是拿说书人的话本直接拓印上来敷衍。江湖新闻一栏则是说近日有个白衣人来到了州境内问剑,可能是鹤凫册的在册侠士。裴液撇了撇嘴,这风格是一以贯之的捕风捉影。 裴液把它同样夹在腋下,举烛往公房深处走去。 除了拿取邸报,裴液更主要的目的是打算看看能不能找到记忆中那本令自己对“鹑”字熟悉的书。 公房的最深处立着两排书架,虽不是汗牛充栋,倒也井井有条。裴液前几年常常席地而坐,靠在书架上捧书一读就是一个下午。 此时举着油灯在书架上一一浏览,各类史书经传直接略过,自己从来没有碰过这些;最上层的也不必太细看,那时长得矮,够不到。目光主要放在下层一些有趣的笔记野史上,倒确实找到几本当年读得津津有味的本子,但翻看内容都不对路。 一本本细细地翻找,只要稍微有些印象,裴液都抽出来一页页去翻。然而如此翻遍了整个书架,都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感觉。 但如果不在这里,还能在什么地方呢? 来到这里之后,那种熟悉感又清晰了些,他已经几乎可以想起那个场景:自己靠在窗边,将书对着夕阳,借着最后一点余光翻阅着,那个字忽然映入眼帘,自己并不认得,多看了几眼,记下后出去问了一位文吏。 可是现在那书去了哪呢? 裴液锁着眉重新将整个书架过了一遍,又在整个屋子里桌上桌下地翻找。 夜幕在一点点变得更加浓厚,雨又淅沥起来,距离常致远回来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时辰,今夜的“神眷”若要到来,恐怕等不了多久了。 裴液直起身来,只好接受自己没能激活那所谓【鹑首】的现实。 也许那书已经丢失或被谁拿走,此时是绝然无可奈何了。 既不在“缘法”之中,那也无法可说。 裴液夹着两册邸报出了公房,穿过院子时往厅堂看了一眼,那宽厚的披甲背影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似乎察觉了他看过来的目光,常致远摆了摆手,把他叫了进来。 一来到前厅,就感觉到这里气氛中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与孩子们房间中的活跃宛如两界。 裴液作为知情之人,完全能体会到三位大人心中的压抑与煎熬。 他们其实也无能为力,只能干坐等待,但又必须要表现得可以依靠,就像蚁窝入口的围坝,面对将来的暴雨,唯一的作用是让洞中的蚂蚁以为自己仍处在保护之中。 他们所等待的结果只有两种极端——要么荆都尉赶到扫平一切,要么这个小小的县衙先被凶犯扫平。 裴液走进来低声问道:“有消息了吗?” 常致远沉重地摇了摇头,问道:“你拿的是什么?” “两份邸报,孩子们喜欢看故事。” “……”常致远脸色复杂了一下,像是告诉父母儿女死讯般的不忍,阖了下眼,睁开时又恢复可靠沉稳,“唔……其实我正想去找你,全县共三十七名带刀公差,已经分布在各个街口帮你们阻拦追击。后院有七匹马,你分配一下,让能骑的带一下不能骑的,分散往不同方向走……” 裴液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屋中的那些少年,抿了抿干燥的双唇,涩声道:“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沈闫平走了过来,低声道:“魂鸟一直没回来。” 第十三章 黑袍 仙人台中豢养着一种奇异的鸟雀,食玉而生,从小喂食它同一个人温养过的玉料,便再不食他玉,因此每个在外的检察使都会持一枚玉珠,牵系自己的鸟儿。 魂鸟有两个主要用处。 一曰传信。这鸟儿飞起来特迅极快,且寻位索人极为精准,颇有灵性,各类急信密信都能极快地送到正确的人手上。 二曰报魂。主人若忽然身亡,所持玉珠便渐渐失去人气,鸟儿无所食用,就会飞回神京仙人台,见鸟即知人亡,是所谓魂珠与魂鸟。这也是仙人台巡检们行走江湖的安全倚仗,敢于一人缉查各类不法,正因魂鸟平时不与主人待在一起,敌人难以将人鸟同时灭口。 只是有时这一过程用时太长,等台中获知消息,凶手往往早已不知影踪,因此还有一种应急的办法,即检察使在身陷绝境时,将玉或击碎,或火炙,或抛入深水,用各种办法快速破坏玉中的人气,如此一般几個时辰,魂鸟就会飞回仙人台。 从奉怀到博望州城约三百余里,照理不到一个时辰便可往返,只是魂鸟虽能不避雷雨,速度却难免有牵连,因此算上两个时辰已算宽裕,可从放飞至今已三个时辰有余,魂鸟却仍未飞回。 县衙的人们甚至无从知晓意外发生在哪一处,最可怕的情况莫过于州城根本没收到报信。 “现在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办。”沈闫平哑着嗓子道,裴液注意到他的手不自觉伸展了一下,又重新握住剑柄,里面应是生出了一层薄汗,“动与静可能只是找死和等死的区别。” “我们最终还是决定让你们分头离开,至少……没被选中的人不会死。”常致远接话道,“但需要注意,最好……” 下面这半句话似乎耗费了老人很大的力气,向来挺直如松的脊背仿佛垮塌了些,剑一样的白眉也耷拉了,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最好,不要让他们回家。” 裴液静静站着,沉默不语。 屋中的少年们不会想到,等来的不是日思夜想的故事续集,而是一次无可奈何的抛弃。 “我们会死在他们前面。”沈闫平低声道。 裴液知道,如果真的没有援手,这或许就是代价最低的办法,但心中的沉重无法排遣,他“嗯”了一声,把两册邸报放在桌上,便要转身回去。 就在这时,风雨似乎一静,台前的那具披甲的身躯忽然站了起来。 几人转过头去,冯志却一言不发。 “冯大人?怎么了?”沈闫平皱眉走过去。 冯志僵硬地缓缓转过头来,目瞪欲裂,胡髭怒张,咽喉上竖裂着一条血缝。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血从嘴角涌出,庞大的身躯软倒在了地上。 这身沉重的铁甲没能让他多挨几下。 每个人的喉咙都仿佛被铁块噎住,寒意像是蜈蚣攀上肌肤。 屋内的灯火泄出去,门外的景象映入眼帘。 一个黑袍影绰的人笔直地立在院子里,湿雨微风之下,腰间一柄细长的刀形在袍子下隐约浮凸出来,左手扶在刀柄上刚刚入鞘。 脚下的靴子崭新得像刚做出来。 他没看厅堂中的众人,而是低着头,显得安静沉凝。 但没有人怀疑那安静之下压抑着沛莫能御的暴烈,黑袍下的那副躯体随时可以收走在场任何一人的生命。 这人一进入视野,裴液就汗毛竖起,仿佛幼童直面猛虎,心脏跳动如鼓,四肢绷紧到僵硬。 青鸟佳讯失期,催命的恶鬼却已经立在了院子里。 最果断的仍是沈闫平,他拇指拨开一个瓷瓶,一仰头将里面的丹药尽数吞入腹中。 同时随着常致远怒吼的“快走!”,裴液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院奔去。 仿佛血液在腹中爆炸,沈闫平双眼充血赤红,浓郁的青气震脱了发冠,长发飞扬之中,儒雅温和的脸庞变得凶悍狰狞。 欲参蛟蛇之剑,先悟云雷之道。小云山“揉云”一脉的剑术核心便在飘逸与暴烈之间的糅合转化,而第九代的小师弟性情柔软为人随和,练武又懒惰,不止修为到了五生之境便不肯再用功,剑法也止步于“云”字之柔散多变,不得“雷”字真意。 但也许是陪师父喝茶下棋,谈天说地的功劳,下山供职仙人台前得授了一瓶封存着师父真气的雷丹。以此身武艺,加上这瓶雷丹作保,挑选一个偏远山县做个常检,本该是闲适潇洒的一生。 可惜事与愿违,如今即便将这瓶雷丹全部用上,也只能拖延一下死亡的到来罢了。 青衣如云,真气如雷,沈闫平撞出门外,煊赫之势竟然真令那黑衣人飘然退步。 剑似奔雷,沈闫平再进,黑衣人再退。 但这一剑过后,一口吞服过多雷丹的后果终于到来,无数细小的血口在沈闫平皮肤上绽开,本就因怒火扭曲的脸变得更加可怖。 最多再有四剑。 沈闫平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得出了这个结论。 再出一剑,黑衣依然刀不出鞘地闪过。一掠而过的擦身,那兜帽下是张年轻、冷酷、狠辣的面孔,嘴角勾着一丝谑笑。 对于黑衣人来说,沈闫平现在就像已经放进菜盆的鱼,因为缺氧而弹来弹去。倒不是按不住它,只是难免粘上些腥。只要等个十来秒,趁它调整气力的空当,便可轻松按住,一刀斩头。 所以明知最后三剑出完就是死亡,沈闫平也丝毫不敢停手,因为两剑之间但凡有一丝空档,对方就会塞进去致命一刀。 又是一剑,两人掠过槐树,雷气搅碎的枝叶密镖般扎入土地。 只剩两剑了。 后院中,脸色惶然的少年们涌出房间,裴液焦急地把马缰交到每个没明确回答“不会骑马”的人手里。 “尽量往更远的地方跑!进山!下河!入林!往州城走!都可以!” “如果,”裴液撕下额头的绑带,指着火符道,“你们同行的人脸上出现了这个符号,没有符号的人要立刻远远地离开他,听到了吗?!” “听到了。” 茫然的少年们还没体会出这话语中的残酷,裴液看着这些稚气未脱、面色如纸的少年,有两位甚至手抖得握不住马缰。 他们怎么可能从那些凶徒的追捕中逃脱。 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该死的”去死。 第十四章 伤发 裴液不忍再看,拎起那两个十岁小孩放上马背,喝道:“这两个我来带,现在就走!” 却被一只手牵住马缰,程风满脸是汗道:“裴哥,我帮你带一个!” 带的人越多,其中越可能有被选中之人,而小孩更是拖油瓶,程风之举既义且勇,此时并非拉扯的时候,看着少年坚毅的眼神,裴液拎了一個过去,两骑并辔奔出院门。 一个小小的青影和两人擦肩而过。 裴液下意识回头,见到舒展的双翼。 魂鸟回来了。 看见它的一瞬间,裴液就知道它为什么迟到如此之久了。 一方玉盒负在背上,那绝不是这只狼狈的鸟儿应该背负的正常重量。 它本是冲着主人而去,但看见院中形势之后,就颇具灵性地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落入了常致远掌中。 马速已起,裴液不知道接下来那边发生了什么,只是奔出几步后,觉得雨丝好像静止了一瞬,然后往后方倒卷过去。 这应该是好事,因为院中的交手似乎还在继续。 奉怀县没有常备的灯火,百姓为节省也不会夜夜点灯,因此一入夜街上就和野外别无二致。 但裴液和程风丝毫不敢降低马速,哪怕不知何时就忽然坠马的忐忑高高吊在心中,四人两马还是飞一般地向西而去。 “从西门出城!”裴液喊道。 “好!”程风也逆着风雨大喊。 “裴哥!” “啊?” “沈大人真的赢不了吗?” “……”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莫名感觉一空,裴液回头看去,眼瞳霎时收缩。 黑螭入梦、神灵画符,这些东西再玄奇神异,其视觉之冲击仍然抵不过少年那些关于御水使火的朴素幻想。 如今这幻想已然呈在眼前。 马速并不慢,他们已奔出去相当一段距离,但回头时,县衙那座灯火通明的院子还是非常显眼。 方圆数十丈的雨水被抽取一空,俱都拥向县衙,一条数米长的水龙在院中夭矫飞腾,像是在捕捉什么。 同时不停有水射入院中,如箭、如刃,扎、切、割、劈,仿佛一个个小小的水国兵将再用尽浑身解数对院中的目标发起最全力的进攻。 其余的雨水则神奇地浮在小院周围,形成一条雾般的环带,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等待调遣。 而后那条水龙全部伏进了院子,像是死死捆住了目标,继而是沈闫平标志性的青色真气炸开,半空中待命的水也一股脑儿地扑了下去,很难想象那座小院被摧残成了什么样子。 程风长大了嘴,下意识勒马:“裴哥——” “别停!”裴液喝道,“继续走!” 这番威势确实也令他心中升起了希望,但在尘埃落定之前,还是不能轻易回头,毕竟如果沈闫平真的得胜再回来也不迟,但要是结果相反,那就没有走的机会了。 马蹄如鼓,胸膛一样如鼓,回视县衙,一切都安静了下去,灯火也都被水浇灭,孰胜孰败无从得知。 但如果凶犯得胜了,应该很快会开始点选祭品,毕竟自己这些候选每一刻都在四散奔逃。既然没有幽蓝火符降下,那时间每过去一分,沈闫平获胜的可能性就大一些。 带着这样期待的忐忑,四人一路来到城西门,这里门洞下挑着的两个大灯笼提供了一些光亮。 “前面岔路就分开!我往北,你往南!” 往南会转上往州城而去的大路,往北则是入山,裴液不给程风反驳的机会,牵马便转。 “一直跑不要停!如果到了天亮,你们两人头上都没有出现火符,就……可以回城了!” 最后半句话对几人包括裴液自己都是一份激励,和程风喘气的脸庞对视一眼,裴液拧过头,按住怀里的小孩,正要打马,却听小孩道:“哥……哥哥,你头上的东西在发光。” 裴液身子一僵,下意识捂上额头,扭头看向程风那匹马时,心跌入了谷底。 程风怀里那个叫张小颜的孩子,白皙的额头上,一枚幽蓝的火符正在缓缓成型。 胜负已分,点选开始了。 沈大人,常大人,恐怕已俱遭不测。 当意识到这两根支柱垮塌之后,压力好像一下落到自己的肩上,阴沉的雨夜有些令人喘不过气来。 裴液低头,看到自己身前这个孩子额头并无异样,立刻翻身下马把他抱下来:“程风,换人!把张小颜给我,我带他走!” “裴哥……” “你带着这孩子回城里去,不要走大街,找户人家待一晚上。记住!千万不要在城里乱逛!” 程风咬牙:“裴哥,让他自己回城吧,我跟着你!” 这话像是点燃了什么,那种烦躁猛地涌上心头,裴液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险些把少年扯下马来:“伱跟着我?!你以为你是谁,你有几分本事?!我要杀你,只要三拳!” 程风怔住了,裴液喘了两口气,松开他冷冷道:“你的命有多不值钱?我是你什么人,你要为我送死?” 程风嗫嚅了下嘴唇,裴液拎着张小颜,转身往自己的马走去。 援手未至,官府已败,现在奉怀就是任由敌人肆无忌惮屠宰的猎场。情况已经到了最坏的局面,他们是老鼠,敌人是猫,只有果断地隐忍、躲避、抛弃,才能把损失减至最少,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能多活一人就多活一人。 不需要“我跟你走”这样的义气,也不需要“我跟你拼了”这样的勇气。 自己和手中的张小颜都暂时没有失魂的迹象。对方的“点选”和“呼唤”应该是两个环节,不知道下一个环节何时开始,自己唯有尽力走得远些。 但下一步踏进淤泥遍布的田地里时,那淤泥仿佛忽然变成了无底的深渊,猛地把自己吸了进去,一阵天旋地转,直到重重撞上地面,裴液才意识到自己是摔倒了。 这时胸腹猛烈的绞痛才撞开脑海的大门。 明明已经屡屡警告,少年却丝毫不珍惜这些机会,仍然不停地把自己置身于冰冷的秋雨,如今伤体终于回敬给他一次无情的惩治。 第十五章 亡命 程风立刻翻身下马,让那无印记的小孩自己回城藏好,跑过来扶起裴液。 从泥里拔起的这张脸颊白唇青,像是坟中刨出的死人,他双目瞪直,牙关紧咬,布满细密的汗珠和流窜的大滴雨水。 看到这副白惨面容之时,程风才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兄长两年来所遭受的折磨。 他有些结巴道:“裴,裴哥,你伤发作了是吗……你有没有药……我要怎么做?” “不用……管,过会……自己就好了……你,走,没事……”裴液从牙缝里挤出模糊不清的话语,但程风怎么看也不可能觉得他会没事。 程风立起来,慌张地环顾四野,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这样的处境确实让人头脑发蒙。可靠的兄长倒在野地里,像是要有性命之忧,惶然的幼弟额头上的符记鬼火一样亮着,而连沈大人都敌不过的可怖敌人不知何时就会出现在身后。 该救谁,能救谁,怎么救? 他的骑术本就破烂,刚才从城中奔出已经多次险些落马,后面是更颠簸危险的湿滑山路,若带上两人,恐怕根本奔不出五丈。 其实最好的抉择就是全都不管,独自离开。正如裴液所言,他以为他是谁?他不是救世主,只是被猫按住尾巴的两只老鼠旁边的另外一只而已,此时不庆幸地夹起尾巴遁逃,还想和猫玩一出拔河吗? 但少年的心中显然没有这个选项,他努力冷静着心绪,目光在田野逡巡一周,忽的一定,俯身背起裴液,喘声道:“裴哥,我把你藏在麦垛里……马我系在那边树下,离你远些,等你好了,就自己去骑。” 裴液勉强点了点头。 其实裴液没有骗他,这伤势确实发作过了就好了,若有酒药,不过是痛上一会儿,若无酒药,则要一个时辰之内反反复复,乃至昏厥窒息,但仍可以挺过去,不至于丢命。 程风搬开麦垛,把僵杆儿似的裴液放进去,又搬回麦垛帮他掩盖住身子,只露出脸来。最后为他在口鼻处支起一個小篷,以防雨水变大后窒息。 “好了,裴哥。”程风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我带张小颜往山里跑,山里我熟悉,伱放心吧。” 裴液仍想劝他放弃张小颜自己离开,但已彻底张不开嘴,只能睁着一双迷瞪的眼睛,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程风最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也知道时间紧急,转身往回跑去。 裴液无神地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天地在他的视界中模糊而遥远,他看到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去,把自己的马拴在离自己颇远的地方。然后又跑回去,抱起张小颜放上马背,自己牵住马缰准备上马。 浪费太多时间了……裴液无力地想着。 仿佛为了回应他这个想法,城门洞里走出来一袭黑袍。 那袍子透湿,已有些破碎,兜帽被彻底撕烂,露出一张苍白病态的年轻脸庞,身上的深红分不清是红灯笼的光芒还是渗出的血迹。 裴液看到他第一眼时是在城门口,第二眼就出现在城门四五丈外,第三眼已经鬼影般立在了程风身边。 而程风这时才刚刚意识到了什么,表情茫然地转头。 看不见刀出鞘的寒光,少年的头像熟透的瓜果一样滚落在地。 黑袍人抬起脚,随意在那张仍有表情的脸上蹭了蹭鞋上的污泥,两只鞋都干净后,探手提起已经呆傻的张小颜,瞥了一眼那额头上的火符,伸手捏碎了他的两条腿骨。 张小颜嘶哑变形的惨叫响彻四野,于是黑袍人又拍入一道真气,摧毁了他的声带,一个鲜活的少年便成了一副只会不停“嗬嗬”颤抖的怪异形状。 黑袍人提着这副形状,继续闪烁般往西消失了。 …… 剧痛不会因为情绪上的冲击而消失。 裴液紧闭双眼苦苦忍受着,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第一波发作终于渐渐平缓下来,裴液抬脚踹开麦垛,躺在原地喘了两口,支起身体,摇摇晃晃地朝程风的尸体走去。 血大片地铺在地上,被雨水冲得极远,面孔上印着污泥与鞋印,灵动的双眼已经彻底灰暗。 也许是剧痛的后遗症,裴液感觉自己有些呼吸困难。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面对程风那句“我跟着你”时,那种烦躁的由来。 并非是因为程风大敌当前仍要扭捏拉扯。 裴液经历过很多恼人的场面,他向来能掩藏自己的情绪,用宽厚的态度去处理。相比之下,程风只不过是一次不合时宜的重义轻生。 他真正烦躁的,一直都是自己。 看到林霖痛苦的面容时、拿起林珏残污的小衣时、解下那枚剑缨时……在这一天中,有多少个时刻他都怒火烧心,恨不得将凶犯亲手千刀万剐。 但理智一直在不停地告诉他,勇气与仇恨填补不了实力的鸿沟,他应该听从几位大人的安排,做好自己该做的角色,哪怕这个角色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不停地躲和逃。 当他选择了以理智来处理这件事时,心中那个被压抑的自我就一刻不停地在翻腾怒吼。 那其实就是另一个程风。 因此当他一直努力按捺的东西,被程风如此轻松、如此毫无考虑地道出时,便点燃了他心中的恼怒——你懂什么?!你以为自己很英勇、很高尚吗?!我和几位大人做乌龟、做老鼠,甚至希望那些杀人凶手能够从容逃离,哪怕六具尸体的仇再也报不了,也不愿今夜再多死人,你却敢如此地轻抛自己的生命? 裴液沉默地用袖子擦干净这张脸庞,解下一件上衣包住头颅,将尸体搬上马背,上马往县衙奔去。 这样躲藏了一天,真的少死了多少人吗?或者说,再多死自己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吗? 不能再像蛆一样往阴暗处追求那卑微的生机了,至少,自己要正面挥出一剑。 狗日的畜生,像杀程风一样一刀杀了我,不然就让我看看,当被剑刃穿过喉咙时,你是不是也一样会恐惧哀嚎。 第十六章 蛟心鹑首 县衙中,已是一片断壁残垣。 房屋垮塌,一人粗的柱子从中折断,老槐树的断枝残叶飞得到处都是,只留下半株光秃秃的主干。而无论什么东西上,都密布着被锋锐切割后的痕迹。 院中没有燃灯,似乎已经空无一人。 沈闫平的尸体遭受过难以想象的切割,不成样子地倚在墙角。 裴液搬下程风的尸体,和沈闫平并放在一处。 院中还躺着十几具白袍人和公差的尸体,甚至还有两个武馆师傅,应当是看见水龙后赶来增援的。 从现场的惨烈来看,或许确实曾有过胜利的机会,但最终还是不幸占了上风。 裴液快步穿过庭院,来到之前待过的那个房间,这里也被水流侵蚀,但毕竟是在后院,破坏并不严重。 裴液从翻倒的桌椅下翻找出自己带来的酒和药,从布包中取出一枚深褐色的丸子,和酒吞服下去。 很快像是一团火在腹中燃起,将那百根冰冷铁针熔化,灼痛渐渐升起,取代了那正在跃跃欲试爆发第二波的绞痛。 裴液靠在墙边深深呼吸了几口,红润重新回到了脸上,然后他支起身子走回厅堂。 由于一根柱子折断,屋顶斜斜地垮塌下来,但其余三根仍然支起了一片空间。 裴液翻开废墟,没找到常致远的尸体,也许在更激烈的战斗爆发前,沈大人要求他离开了。 魂鸟没有踪迹,但那玉盒摔落在桌下,裴液拾起来,里面有两张信笺。 就着灯火,裴液拿出一张来放到眼下。 “沈常检谨启: 奉怀危难我处已知晓,然日前神京来书,称一队特使身负要差已至我州,须全力配合,荆都尉今早已往郑寿县迎接。接到信时我处已立即魂鸟传书于他,并先请张秀、赵义章两位大人往你处援助,但恐怕俱不能及时,因此将‘小蛟心’负于魂鸟,惟望暂解险厄。 阅信之心,如焦如焚,沈常检、冯大人、致远吾友,万万保重!” 裴液放下这枚信笺,拿起另一张来,上面的笔墨已换了人。 “小蛟心……”裴液喃喃着,再次细读第二张信笺。 当先第一句话是:“沈闫平,小蛟心已完成浸水与裹封,可直接使用。” 再往下,是间隔了一大段空白后另起的一段。 “若沈常检已遭不测,请启信者依如下所书使用‘小蛟心’。 小蛟心炼自养意楼术士,平日以失水状态封存,使用前需在水中浸泡才能让它‘活’过来,浸泡时间受水中灵气浓度影响。 使用时须用特定的符箓包裹住吞入腹中,其神妙之处有二:一曰‘蛟肌’,能增强身躯,刀不入骨,力扛五牛;二曰‘水灵’,可避水如鱼,并能御使两道特定的水法。 两道法术一曰缚鳄,可以水为锁困;二曰破龟,可化水为刃。若身无灵力,则皆须在水气充足之处使用,效果因人而异。 注一:若无执灵施法之经验,切勿尝试御使两道水法! 注二:‘小蛟心’必须由经脉树四生及以上武者使用。若无真气护身,即便包裹了符箓,‘小蛟心’也会侵蚀五腑。御使者若想留命,最低不能低于两生。 注三:即便足够资格使用,入腹两个时辰内也必须以另一张符箓引出,此符箓附于盒底,使用时以吞服者之血激活,可使用三次。一旦超过两個时辰,十天内要么寻养意楼术士施术,要么寻泰山药庐医士剖腹割肉。若超出这个时限,人珠合一,则唯神仙可救。” “法器……”纵然心中已有猜测,裴液还是一时无言。 这种只在话本故事听说过的东西,原来如此真实地存在于世界上。 翻开盒底,果然平铺着一张黑底金笔的符箓。 裴液拿出这张符箓,来到沈闫平旁边,半跪在地,最后看了一眼那遍布血口的狰狞面庞,拔出匕首,扎入了他的腹部。 割开肚子,里面的样貌触目惊心。 沈闫平无疑具有御使小蛟心的资格,但人死之后自然便再无真气护体,这枚核桃大的法器像种子扎根土壤一样,伸出根须扎入血肉。 而包裹住它的黄色符箓并没被捅破,而是如同某种颇能延展的物质,仍然贴合在那些伸出的根须之上,不让它们直接接触到血肉。 裴液拿出那张黑色符箓,沾了一点沈闫平的血,所幸仍然有效,金光流转之间,包着小蛟心的黄底黑笔符箓如乳燕投巢,拖着小蛟心扯离了血肉。 接住这枚法器,上面的根芽仍在蠕动摇摆。 依时间来算,沈大人死去不到两刻钟,这段失去真气的时间里,小蛟心几乎将胃部全部寄生。自己身无真气,应与沈大人尸体一样,算来在小蛟心下最多支撑半个时辰。 该去找那黑袍人了。 裴液起身刚一迈步,脚下却踩到一样物什,是从沈闫平的袍底露出来的,裴液举灯低头把它拾起来。 却是一本薄薄的册子,油灯的光照上那卷黄封面的一瞬间,裴液脑海中那种熟悉感轰然爆发,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山海图说》……”裴液喃喃,自己翻遍了公房没找到的那本书,原来带在沈闫平的身上。 翻开第一页,署名的作者是晋人杜无真,小时候看时没有在意过,但这次这个名字令裴液目光微凝。 ——“我翻出了所有杜无真的著书,其余的还在查阅中。” 怪不得……裴液心神摇曳,这就是“缘法”…… 一页页飞快翻阅,这本书其实就是将各种山海经中的奇兽描绘出形貌的一个画本,没有太多文字,怪不得自己幼时喜爱翻阅。 终于,裴液按住一页,那模糊的记忆被找了出来。 这一页的内容一目了然,上面画着一个凤凰般的火鸟,下方有一行小小的文字,是“昆仑之丘,有鸟焉,其名曰鹑鸟,是司帝之百服。” 对“鹑”的记忆正是起源于这里。 一眼看去,简单的一幅画,短短十几个字,不像有任何可以与【鹑首】联系的信息。 裴液凝神细看,杜无真之笔确实颇有神韵,这鹑鸟的头微微低垂着,显得冷静优雅,然而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异样。 但是当目光移上翅膀时,裴液眼睛一跳,一种危险的熟悉感一闪即逝,寒毛霎时立起。 这感觉毫无来由,裴液皱紧了眉再看,却觉得这画中的鹑鸟忽然有了一种人的神态。 它低首,敛右翅,左翅展于胸前,就像是一位老僧,它是在……朝拜着什么? 鬼使神差地,裴液感觉自己忽然认识了那翅膀的动作。他缓缓地抬起左手来,尾指翘起,拇指掐中指下部指节,摆在颔下。 这个手印如此陌生,自己为什么会—— 思绪因震惊而骤然停滞,裴液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一切都慢了下来。 手中油灯的火苗像在缓慢地舞蹈,身旁的雨滴从空中蜗牛般爬下,一声鸟鸣拉长了嗓子…… 自己的头脑变得无比清醒,周围的一切动态在眼中纤毫毕现。 “鹑鸟,是司帝之百服”,这种将天帝之百事梳理得井井有条的能力此时被赋予了少年,世界于眼前洞若观火。 裴液茫然地再次掐出这个手印,这种奇异的状态顿时消退,裴液一下坠落回真实的世界。 火焰仍在风中不停地摇晃跃动,雨滴紧密地下坠,鸟儿急促地鸣叫…… 裴液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就是……【鹑首】?” 他清楚地意识到,那不是一场梦,这种神仙般的能力切切实实地存在于自己身上。 正在这时,一种遥远高渺的呼唤忽然自心中而起,裴液猛然转头望向城西。 仪式开始了。 已激活的【鹑首】发挥了作用。 裴液这次明显感到了那令人失魂的呼唤,但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感觉自己甚至可以随时切断这丝连接,就像昨晚那样,让那“神灵”失去自己这个目标。 生机如此触手可得地出现在眼前。 那黑袍人是往城西而去,仪式也是在城西举行,自己可以感知到呼唤自己的那个位置,正如他们此时也能感知到自己的位置一样。 后院还有马,自己只要切断联系,远远离开城西,他们就再也找不到自己。 裴液怔了一会,忽地轻笑一声。 第十七章 祭礼 城西郊外,一座双层酒楼隐约在夜色中,檐下挂着一块停业的牌子。 老张的酒铺在奉怀开了许多年,直到上旬有个外地人要买他的铺子,老张本来不乐意,但那人给了好多银子。 于是一直到今天酒铺都再没开过门,偶尔有几个外地人进出,也不爱讲话,人们猜测里面是在整修。 房屋后面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树林,酒铺的地下酒窖就在那下面。 酒窖本来只有两室,后来生意好,老张便花钱深挖成五间,当时害怕垮塌,还请了郡里的老工匠来。 新扩建的酒窖有两个入口,一個在林子里,有一条小道通过去,入口比较宽敞,用于搬运大桶酒水;一个则在酒铺后屋,仅容一人同行,可以及时供应售卖。 此时林中的入口洞开着,不停有双目无神之人额顶着幽蓝火符,步伐僵硬地走入,仿佛一头扎入恶兽的口中。 酒窖内。 所有人都聚集在最大的一间屋室中,若奉怀的普通百姓走进来,难免会惊愕地捂上自己的双眼。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受:视界忽然明亮,但同时又被削去一层。仿佛那光芒照亮黑暗的同时,也剥夺了自己一部分视觉。 等手缓缓放下,他们才能感觉到那是什么——驱散黑暗的,不是油灯明亮柔和的橘色,而是一种幽诡的白与蓝。 绝大多数人,都只见过三种颜色的光——白亮的日光,橘黄的火光,皎洁的月光。但在墙壁正中熊熊燃烧的,是第四种颜色,仿佛来自某个不知名的幽秘鬼境。 那火焰的跃动也迥异于正常火焰,显得缓慢微弱许多,给人一种宁静、坚硬、粘稠甚至冰冷的感觉。 火焰后面的墙壁上,十分标准地刻画着那个巨大的抽象火符号,而且还上了色,一半黑紫,一半赤金,带着郑重又诡异的仪式感。 火焰前则支着一个架子,上面供奉着一根形状奇特的棍类,像是青铜质地,布满了繁复晕眩的花纹。其一端极为尖锐,像是为了刺杀而打造,另一端则是葫芦状,似乎是个容器。或许是奇异光线下的错觉,那葫芦仿佛在呼吸和蠕动。 屋中已立了七个人,六个眼睛无神地立在火焰前,一个身穿白袍,腰间佩剑,立在入口处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而后是推门声。 血腥味弥漫进鼻孔,来人一手解开黑袍扔到一边,将最后一个祭品扔在地上,而后拿出一个瓷瓶吞服了几粒伤药。 他的身上满是血迹,背部一道劈伤洇透了衣衫,沿着左臂滑下几条血流已然干涸,最严重的是胸腹,那里是两道穿刺的伤口。这几处伤口都早已止住血,但还未经过细致的包扎。 对伍在古来说,今晚也是颇为奔波的一晚。 实际上伏笔埋在昨夜,那条不知为何忽然脱网的鱼导致仪式出了差错,纵然自己已及时弥补,但第二次请“龙舌”点选的反噬却不会因此减轻分毫。 还好有那对父女供自己稍作玩乐,不然怒气真是无处发泄。 为了昨夜的事情不再次发生,伍在古今夜只好亲自前往。 然而到了县衙,那来得恰到好处的法器已是件意外,谁料那个五脉废物竟然还是小云山的嫡传,两相凑巧之下,还真给自己带来了一些威胁。 他本可以从容退去,暂避锋芒后再来,但那人拜入大派却随意浪费的作为着实激怒了他,于是他不闪不避,以硬碰硬地一刀刀劈死了他。 然而这场战斗让自己这边的人手也几乎死绝,只好亲自去把未到的祭品一个个地抓回来。 虽然有些波澜,但最终这七份材料都已在这里,只等时辰一到,便可得赐圣躯,以承神恩。 伍在古扫了一眼面前排成一列的呆滞面庞,满意地点了点头,闭眸任由白袍人为他包扎伤口。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窖中没有滴漏,但伍在古心中仿佛有一个精准的表盘,在等待许久之后的某一刻,那表盘“咔”的一声,他睁开双眼。 时辰已到。 下一刻,那葫芦尖杆的柄部幽光如火,骤然生出了七条幽蓝触手,就像一朵怪异的花怦然绽放。这些触手尾端是锥状的刺形,而那些锥刺的内部似乎荡漾着粘稠的液体。 早已侍立一旁的白袍人端起准备好的七个青铜小樽,将它们一一放在那触手下面。 伍在古则换好了一身崭新的黑袍和一双崭新的靴子,庄重地仔细清洗着自己的双手,不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细节,等净手完毕,前迈两步,来到那个尖杆葫芦旁边闭目静立。 白袍人肃立在前,双手捧起一本册子,开始念诵,悠远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追仰上上之古,宇宙无极,灵智混沌;盘娲显功,玄黄始分……” 几乎算是“堂皇”的祷词在室内回响,仿佛是在上古庄严肃穆的神殿之中,或崇高巍峨的泰山之巅,天子带领群臣,将自己治理社稷的功绩上告于天,以证天命正统之所在。 但这里只是偏僻小城中一个幽暗阴湿的地下酒窖,没有帝王将相,只有苍白病态的男子,缭绕不去的血腥味和行尸般的男女。 “仰惟太一真龙仙君,继天立极,神统圣治;众生俯首,万灵景从……” 鬼魅般优雅、冰火般危险的奇异火焰在狭小的空间里跳跃。伴随着祷词,那些触手如有灵性,依次探入青铜杯中,将液体缓缓注射进去。 “世蒙厚恩,今微还所养,恭陈生血,祗告仙阶之下……” 这是一篇祭文,这也当然是一场祭祀,而这里的祭品只有…… 七双无神的眼瞳中泛起狂热,在原地不停地躁动,只有第一位少年得到了应允,拖着步子朝那些小樽走去。 “伏乞圣灵不弃,垂纳薄礼……” 少年崇敬而饥渴地握住了小樽。 男人伸颈高咏:“尚飨!!” 少年双手捧起小樽,表情无智而狂热,仰头将杯中的琼浆玉液一饮而尽。 青铜小樽“叮啷”一声滚落在地,少年双臂垂落,一动不动。 第十八章 惊破 伍在古于此时睁开淡漠的双眼,双手沉稳有力地握住身旁这根已收回了触手的尖杆,从背后向少年走去。 他以尖端对着少年,躬身,目光专注,等着出手的那一刻。 忽然门外有脚步响起。 伍在古猛然转头,身体绷如弓弦,一只手按住刀柄,眯眼看着门口。 那脚步渐渐而近,停在门前,紧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伍在古皱了下眉头,白袍人抽出匕首,缓步走了过去。 然而不等他走到,门就被擅自推开了。 探头进来一个獐头鼠脑的老头,见人先发出两声标志性的笑。 “嘿嘿……回来啦?刚才来你们都不在。那个……嘿嘿……两位仙长,能不能也赐我一杯仙水喝,你们看,我头上也有——诶呦!裴小哥,你也在,你,你帮我说个好话——” 老香子的语声被突然掐断,整個人像只虫子一样抱紧了腹部,张口无言地瞪着眼前的白袍人,血从嘴角流下来。 白袍人抽回匕首,挥臂甩落像只老鼠一样抱着他小臂的干瘪老头,看都不看一眼地走回了仪式中间。 伍在古倒是向佝偻在地上“嗬嗬”的老头投去了一丝谑笑的目光,和多数无聊的教徒不同,他总是喜爱从人身上收获快乐。 但毕竟还有正事,于是他很快把注意力转回眼前。 然后一个疑问就从心底浮起:怎么还不开始? 仿佛为了回答这个疑问,眼前的少年忽然转身。 一樽粘稠的液体扑面泼来,如此近的距离,几乎是直接倒在身上。 伍在古心脏骤紧,身体扭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间不容发地躲过,没让一滴液体粘上肌肤。 但下一秒刁钻的匕首已经贴上胸膛。 真气狂风般在经脉中奔涌,伍在古直挺挺地倒下,而后贴地飞了出去,再次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一击。 飞出两丈之后,伍在古手一点地,翻身立起,匪夷所思地看向前方的少年。 这次突袭的距离之近、暴起之突然、刺击之迅速,令他黑袍下的身体都微微渗出冷汗。 他立刻明白过来,这就是昨晚那条漏网之鱼! 然而抬眸再看时,对方已经将手中的匕首射进了刚刚反应过来的白袍人的咽喉。 伍在古偏了偏头,没急着出手,先持杆一指,剩下六人鱼贯离开房间,然后他从容恭敬地将“龙舌”放回原位。 回头看了眼正从腰间拔出第二把匕首的少年,伍在古俯身掸了掸鞋面蹭上的泥土,慢条斯理地道:“你为什么不受龙舌‘仙君唤灵’的影响?” 裴液一言不发,身体像是压紧的弹簧。 只有独身直面此人时,才真正体会到那窒息的压迫感。 自己开启了【鹑首】,吞下了小蛟心,反应、力量、速度俱已是之前数倍,又是在如此攻敌不备的条件下,却连对方一丝衣袍都没划破。 见裴液不答,伍在古也不恼,道:“还好这次伱就在这里,不然我又要受龙舌噬体之苦了……那感觉,可真是不好受……” 说到这里,伍在古仿佛终于想起了眼前少年带给自己的痛苦,随着话语一字一句地咬出,他的眼神暴戾起来。 一瞬间,裴液浑身寒毛乍起,他看到对方手伸向腰间,他看到一道寒光被掣了出来,他看到对方拧腕亮出刀背。 然后,那一道寒光就已在眼前! 纵然是在【鹑首】加持之下,裴液依然看不到过程,他几乎是全凭本能架起匕首,“铛!”的一声——竟然挡住了! 那些伤势和反噬,对对方的影响也并非九牛一毛! 但下一刻匕首直接飞脱掌心,裴液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高手,哪怕对方是重伤无力的状态,劈出的这一刀都带给裴液山一样撞过来的感觉。 但所幸毕竟挡住了这一刀。 然而裴液的庆幸还没完全泛起,那刀如同一柄灵活的毒蛇,竟然就在极狭小的空间里,在毫无蓄力的境况中变招发力,侧刀一斩,劈在了裴液的腰间! 这一刀的力道之大,裴液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这就是真气的特权了。 这一刀的目的是在致人瘫痪而不死,毕竟是祭品,可残不可杀。额头的印记这一刻从催命符变成了保命符。 裴液重重摔落在地,砸在了白袍人的尸体上。 匕首还在那脖颈上笔直立着,血已经流成了一大摊。裴液的眼睛第一时间落在了尸体的腰间。 “唔……你吞了那枚法器?”伍在古眼尖地注意到少年的腰骨并没有碎裂,“如此,是我留力太多了。” 伍在古微微一笑,两刀之下,少年的实力已经暴露无遗,第三刀就可毫无意外地解决掉他。 裴液刚要挣扎着起身,伍在古已再次扑到面前。 这次是毫无保留的一刀,浓郁的真气灌注刀身,已是肉眼可见,而裴液根本来不及站起。 本不会再有任何意外。 但意外还是出现了。 因为少年握到了剑。 他不是在站起,他是在出剑。 这是身形夭矫,以下克上的一剑,寒光带起地上的血迹,像是银龙出血海。 这是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一剑,它应该在云琅问剑台上,应该在天门试剑石前,应该在神京武举,甚至应该在五海九州羽鳞试上出现! 伍在古知道自己的刀没有任何问题,这一刀下去一定能将少年劈成两半。但对方的剑可能会更快一步贯穿自己的咽喉,当然,也可能是同时,或者是更慢一些——因为他根本看不清那条银龙的轨迹,无从判断,更无从格挡。 他敢赌吗? 更近了,少年坚定的表情越加清晰,目光中没有一丝动摇。 这是无解的局面,因为光脚的总是不怕穿鞋的。 伍在古牙一咬,身体向后漂过一个长长的弧线,落回了门口,表情阴沉地看着裴液。 裴液缓缓拉开脚步,摆出一个标准的剑架,庄重地面对自己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强敌。 任你境界再高,真气再浑厚,也没有在要害处生出鳞甲。你固然可以随手一招就杀死我,但我割开你的喉咙,也不需要第二剑。 第十九章 仙 幽蓝阴暗的空间里,一刀一剑对峙着。 伍在古感觉自己就像豹子遇上毒蛇,明明一爪就能把它撕碎,但却不敢保证能躲过它死前的一咬。 偏偏那毒又是如此剧烈。 他不停试探,两人顷刻间已交换了五六招,刀剑却没有一次交击——事实上,只要交击,裴液就败局已定了。伍在古正是捉不到他的剑,才不敢舍身进攻。 如果此时伍在古只是感到棘手的话,裴液简直是如履薄冰。与这样的对手对招,不只是“全神贯注”可以形容,事实上他精神已绷到了极致,但还是好几次都没有反应过来,全靠本能的反应出剑来逼退敌人。 对方还是太快了。 裴液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因为体力,因为精神,因为全方面的不如敌人,自己不可能一直撑下去,只要一个反应不及,就会身首异处。 相比对方,自己更加急于破局。 伍在古再次出招,这次他尝试的进攻方位是正上方。 但他刚要跃起,裴液忽然暴起,剑光飞雪般杀来,精准地卡在将起未起这个难受的点上。 然而这样的节点对真气盈身之人一如既往地无用,伍在古从容改换姿态,但他依然没有应对这一剑的办法,于是只好再次躲开。 但这次裴液得理不饶人,他成了进攻的一方。下一剑更快地追上,紧接着是第三剑,第四剑。体力在飞快消耗,裴液却越攻越猛。 裴液在学习,他感觉自己就要学会这一剑了。 裴液一直都知道,自己仗以逼退伍在古的剑法,其实只是徒具其形。 越爷爷所教的【雪夜飞雁剑式】,自己两年习练,剑术一直在进步,但从未真正学会哪怕一式。 自从产生“自己没学会”的感觉后,他每次练剑都觉得自己离真正学会越来越近了,但总有“望山跑死马”之感。 直到今天在毫厘之间起身出剑,逼退那沛莫能御的一刀后,死亡逼近咽喉又一触即走的感觉令他冷汗簌簌,与此同时,自己对这剑法的领悟却在不断跃升,竟有茅塞顿开之感。 他毫不停留地出剑,不断追逐着那一丝灵光,也追逐那一线的生机。 如果能学会这一剑,自己就能真的贯穿对方的咽喉! 这是一场赌局,看自己能更先捕捉到那就在眼前的剑招,还是对方能更早想到对付自己的办法。 两人在地窖中腾挪,随着时间的流逝,形势开始滑向对裴液不利的方向,他不停出剑,那一丝灵光始终捕捉不到,但体力和精神却实实在在地消耗下去了。 伍在古同样敏锐地意识到了裴液越来越慢的出剑,终于,在避开又一剑后,他脚下真气一振,忽然跃上前,猝不及防地劈出一刀,而裴液下一剑衔接不及,只好连忙后跃,躲了开来。 裴液的心沉了下去。 当对方尝试出刀而没有感到足够的威慑时,自己就失去了制衡对方的手段。 如今他只能防不能攻了。 裴液陷入了困局,但伍在古却忽然想到了一举按死面前毒蛇的方法。 伍在古看了眼燃烧的幽蓝火焰,对裴液勾出一个诡异的笑来,他撩起下身的一叠衣摆,提刀就要割下。 裴液心中泛起不详的预感,但还没想明白他要干什么,地窖里忽然响起一声怪异的嘶吼,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裴液转头看去,见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老香子不知何时爬到了祭桌前。 装着“仙水”的青铜杯滚落在地上,幽蓝的光影里,一個怪物在不断地扭曲、变化、生长。 那是老香子,他的躯干被拉长,几乎顶到屋顶,身上不断生长出幽蓝的鳞片,看起来像是枯黄的皮肤在被阴影吞噬。衣服被黑硬的骨刺撕裂,血液不断流到地上,手脚则演化为遒劲的利爪。 他抬起一张痛苦的面孔来看着两人,眼瞳渐渐染上金色。 果然一丈多高,果然身披铠甲,果然威风凛凛。 裴液终于知道那所谓来去无踪的“妖怪”是从何而来了。 林伯伯,原来是被自己珍爱的女儿咬死。 “裴……小哥,别怕……俺要成仙了……俺来……帮……你……”他声调怪异地说完,发出一声可怖的吼叫,猛地扑向伍在古。 而伍在古已有防备,在看到这异变的第一时间,他就毫不犹豫调转刀刃。此时迎着老香子,一直没能落在裴液身上的那一刀终于显出了它真正的威力。 老香子伸出的小臂像木杆一样被直接斩断,刀势不减,劈入胸膛,又将他斩出一丈有余。 裴液看向地上断落的小臂,内部的血肉仍然是人的红色,但骨头已经染上幽蓝,裴液怀疑若是骨质完全改变,这一刀恐怕不能如此效果卓群。 但老香子的胸膛却没有被劈成两半,里面骨骼依然幽蓝。裴液一眼看去,见老香子其他部分的人类皮肤尚且保留,但咽喉处已经覆满了鳞甲。 ……还知道先保护要害。 裴液心中虽然惊愕地划过种种念头,身体却不可能放弃这样的机会,立刻抖起一剑从侧面袭向伍在古。 此时伍在古一刀斩退老香子,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转身往案桌那边去,侧身风声骤紧,不禁一惊,没想到裴液会在这时进攻,连忙侧身一跃闪开,怒道:“找死!” 但老香子紧接着又扑了上去,明明失去一臂,却似乎更加勇猛。伍在古躲闪不及,只好横刀一挡,震得手臂微麻。另一边裴液同样毫不放松,一剑快似一剑,疯狂压榨着自己的体力,力求不给伍在古半点喘息之机。 伍在古两面受敌,一时左右支绌,险象环生,他立刻做出取舍——宁受霜鬼十爪,不受裴液半剑。 翻身躲开裴液的一剑,面对老香子破风袭来的锐利爪子,抬起本就受伤的左臂硬吃了这一记。 在血肉被利爪切开的同时,伍在古右手长刀灌满真气,一声沉喝,在空中划出一道力断金玉的半弧。 那凶恶狰狞的幽黑躯体在这一刀前几乎是被摧枯拉朽,撞到墙壁上,又瘫倒下来,从右肩到左腰,几乎整个断裂、塌陷。 老香子倒在地上,却没有再吼叫了,他的右眼瞳已几乎完全化为金色,左眼仍是人的样子,因为痛苦而暴突,充满了疯狂。但很快鳞甲生长了过去,掩埋住抽动的人类血肉,将这只眼也染成了金色。 于是它的神情漠然而平静了,举起断裂的胳膊看了看,断口的血肉竟然开始缓慢地生长。 裴液这才意识到,之前那骇人的吼叫不是来自这个怪物,而是来自于老香子。而现在那个知道要帮自己的、会因为痛苦而嘶吼的老香子,已经完全被它给吞噬了。 它尝试站起,但几乎瘫痪的上半身暂时不能给与任何支撑了。 ‘这怪物……没有想象中那么强,还是老香子本就体弱的缘故?’ 伍在古不再管它,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裴液,抖了抖手中长刀,冷漠道:“现在,该结束我们两个的战斗了。” 第二十章 剑 他挥刀一割,将自己黑袍下摆几乎整个截下,折叠两下后一抛,布料像一只大乌鸦般稳稳地飞向桌子。 裴液皱眉看着它划过的弧线,目光瞥向落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心脏猛地收紧。 但他什么都来不及做,乌鸦张开双翼盖住了燃烧着的蓝焰,整个洞窟陷入黑暗,淹没了他紧缩的瞳孔和失色的面容。那火焰似是完全没有温度,既不能点燃,也不能穿透布料。 身怀真气之人,五感要更为灵敏。当光芒微弱时,伍在古可以比裴液看到更多东西;当声音细小时,伍在古可以比裴液更精准地判断方位。 我失去九成的视力,还有能发挥出一半的实力;而你失去九成的视力,就成了废人。我确实无法应对你的剑技,但现在,你还知道要何时出剑、朝哪个方向出剑、怎么出剑吗? 裴液不知道。 没有目标,没有对方出招的细节,没有敌我距离,没有反应的时间,他纵然身怀绝技,也只能束手无策。 五感扯了剑技的后腿,或者说本就是剑技太过突出,才让他在如此悬殊的实力下,意外地撑了这么长时间。 身旁的黑暗里像是长满了锐利的针,任何时候,任何方位都可能袭来致命一击。 心脏几乎停跳,在随时死去的压力下,裴液飞速思考着对策,但根本无济于事。 这是阳谋,是实力导致的鸿沟。经脉树七生的武者杀一個旱鸭子,本就是易如反掌,现在事情只是回到了正常的轨道罢了。 没有更多的思考时间,此时哪怕一个最差的对策也比束手等死要好。 于是不管自己与火焰之间几乎隔着整个屋子,裴液凭记忆朝它大步奔去。 整间屋子也不过三五步的距离,近了,微光仿佛出现在眼前,但伍在古果然不会困兽给任何机会,裴液脑后锐响尖鸣,下一刻就要斩开他的脖颈。 这同样也是裴液等待的最后机会! 我不知你会从什么方向进攻,那就主动把最脆弱的背后暴露给你;我不知你会在什么时间进攻,那就主动去掀开黑布,逼伱在这一刻出刀。 手中的长剑早已蓄势待发,他咬牙、拧步、转身、出剑! 在一片黑暗中,把一切交给天意。 看自己这一剑,能否更快地割开他的咽喉! 一声金铁交击。 裴液心沉落谷底。 直到此时,伍在古仍然没有舍身攻上。 裴液要和他来一次希望渺茫的赌命,但伍在古根本就没把命放上赌桌。 裴液在诱他出刀,他又何尝不是在等裴液出剑。他求的不是一刀杀敌,而是刀剑对拼。 结果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在悬殊的力量差距下,裴液的剑脱手飞出,“叮啷”一声落地,像折翼后哀鸣坠落的雁。 伍在古三十年的生命里,经历过无数次赌上性命的拼杀,从一开始的莽撞疏忽,到如今经验老辣,他早已熟谙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道理,也见过了无数阴沟翻船的高手。 他给予了裴液最大的尊重,把裴液这条毒蛇,先戳瞎眼,后拔去牙,变成了一条毫无威胁的蚯蚓。 裴液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身上的汗液蒸发开始让他感到寒冷。他意识到,自己真正成为刀下鱼肉了。 论实力、论经验、论急智、论果决、论冷静,对方无一不稳稳地胜过了他。 裴液第一次真正体会到这种感觉,那是一切伎俩用尽后的无济于事,自己的命运被彻底掌握在了敌人的手中,想怎么杀就怎么杀,想怎么戏弄就怎么戏弄。 所谓绝境,不外如是。 之前他固然已知敌人的强大,但那种感觉是危险和压迫,反而会激起他莫大的勇气。 而这时,无力抗拒死亡的恐惧才第一次笼罩了他——说不清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对无力本身的恐惧。 黑暗中传来伍在古的一声轻笑,还有挽刀花的声音,他亦没想过自己面对一只旱鸭子也会生出胜利的喜悦,但好在一切结束了。 出刀。 在手脚冰凉,浑身脱力的黑暗里,风声压迫而来,恐惧和绝望攀到了颠顶。 在这霎那间,裴液终于领悟到了那一点灵光。 原来并非运气不好,而是这剑术的本质竟然是‘心与剑和’。 数十年浸淫,在剑招臻至极致之后,那些剑术大家们苦心追求的境界,竟然才是这套剑术登堂入室的门槛。 只有心境契合,才能真正御使这套剑术。 而在心境彻底浸入绝望之后,裴液终于理解了它在诉说着什么。 裴液。 ——你自认天赋过人,年纪轻轻就能和四五十岁的前辈过手,众人交口称赞,你也洋洋得意。可你想过自己只是一只井底之蛙吗? ——你自以为心志坚定,敢于迎难而上,可以百折不挠,但你真的见过无法逾越的困难吗?真的尝过彻彻底底失败的滋味吗? ——你自诩勇武过人,有仁有义,为了亲友长辈独身面对强敌,可你真的做好了死的准备吗?最终你又救下了谁呢?再选一次,你还能义无反顾吗? ——你自矜思虑周密,头脑敏锐,长于临敌机变,惯能以弱胜强。但你又何曾博弈过真正的强手?此时在强敌面前,你不是稚嫩得可笑吗? 当你赖以自傲的一切都一文不值后,你又是谁呢? 将这些东西从外到内一层层地剥离,只留下最初的、最弱小的那个“我”,如同雪夜折翼之雁,这就是越姓老人创立这一门剑术时的心境。 如果这时你仍有勇气挥剑。 那么这一剑就会向你敞开怀抱。 裴液心潮澎湃,黑暗、恐惧、血味、迫在眉睫的刀锋俱都远离,无关生死,他只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一剑挥出来,哪怕死前最后一眼,他也想看一看它的样子。 但是剑在哪里呢? 剑就在手边。 裴液伸手握住,一根三尺余长的青铜杆,一端锋利难言,一端镶着葫芦。 寂无的静夜里,漆黑的幕布前,忽然无数白色的意象飞涌而来:雪、玉一样的白马、冰、水亮的剑身上覆结霜花、白而锋利的羽毛飘满天空…… 出剑。 伍在古好像一下坠入了黑暗,真正的黑暗。 无视、无听、无感,连手中的刀都仿佛已经丢失,仿佛置身最深的梦境,又仿佛被埋入最黑暗的地心,那种失去一切倚仗的感受,在这一刻全部奉还。 只有一道锐利的风奔跑着、咆哮着掠过。 喉咙传来撕裂的剧痛,五感乍时全部回归,伍在古缓缓低头,下巴抵上了一根坚硬冰冷的青铜杆。 这是雪夜飞雁剑式的第一式。 【云天遮目失羽】 第二十一章 龙 裴液抽出长杆,伍在古瘫倒在地。 他再次结出那个手印,从鹑首中坠落回现实的世界,来自精神深处的疲乏立刻涌上来,脑袋一抽一抽地作痛。 强忍着取出那张黑色符箓,滴血塞入喉咙,只一瞬间,腹部像是被搅碎,剧痛一下将他击倒在地。 强烈的拖拽感自腹中传来,好像一只手抓着胃,连带肝、肺、肾、脾等一大团器官,要将它们整个从喉咙抻出来。裴液剧烈地干呕,把黑色符箓吐在地上,按抚着胸腹,“呵”了一声。 小蛟心两个时辰的期限是对四脉以上之人而言,而没有真气保护的血肉之躯,在它面前就像是狼嘴边的肥肉。 硬取是立刻死,不取是慢慢死,裴液吞下它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强撑着爬起来,扯开蒙在火上的黑布,鬼魅的光亮再次盈满了地窖。 裴液捡起落在地上的剑,回过头来,伍在古仍未断气。 裴液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到他面前,他瞪着血突的眼睛,无声地张着嘴,四肢微微抽搐。 裴液盯了会儿这张不断吐出血沫的面孔,忽然抬起腿,一脚重重地跺了上去。 没有言语,没有技巧,沉默地、爆发地、竭尽全力地一脚又一脚跺上这张脸,像是在安静的地窖中敲一面沉闷的老鼓。直到它血肉模糊,彻底看不出面目,裴液才喘着气停下,然后用脚踩住,提剑锯下了这颗头颅。 等喘匀了气,他才扭过头去面对背后的悉索声——房间的另一边,靠着墙壁的怪物已经站了起来。 它修复身体的过程再次展现了那种灵智般的本能——明明身上还残留着断裂般的伤口,四肢却已能够活动。那断裂的手臂处,骨头和筋先连了起来,而肉一点没有增长,它在最大限度地使自己快速恢复战斗能力。 但当真的把它当做一個可怕的对手看待时,它又表现出本能般的灵智——明明走路都还不稳妥,竟然已经半爬半走地想要对自己发起攻击。 裴液定定地看着这个如蜥蜴如鼍龙的怪物,他已明白了这一切是如何发生,因而越发无言。 “龙舌……”裴液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尖杆。 而后他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怪物:“这就是你用人烹饪出的佳肴吗,太一真龙仙君?” 那怪物飞身扑来,窄小的空间一跃而过,裴液拧身避过,出剑。 尖锐的青铜杆刺入狰狞的身体,那怪物猛地一僵,像是高温下融化的雪人,坚硬的鳞甲、尖锐的骨刺,一切都在软化,化成一种幽蓝色的粘稠膏体,顺着青铜杆飞速上攀,被吸入了“龙舌”之中,储存进尾端的葫芦状容器里。 地窖中终于彻底安静。 但是异变再次出现。 裴液根本来不及反应,持杆的手已被幽蓝的光芒攀上,整条小臂的血管仿佛都被这种能量替换,泛起了幽蓝的光亮,仿佛布满蓝色的裂纹。 小臂内冰凉感和力量感一同出现,仿佛是借由这一链接,他直观地感受到了手中“龙舌”的渴求。 对它来说,也许吸入这第一个不够美味的祭品后,仪式已经正式开始,它迫不及待地寻求着第二份佳肴。 如果不能供给,也许就会遭受昨晚黑袍人所遭受的那种“反噬”。 裴液轻嗤一声,将死之人,还怕什么反噬吗? 他抬手就要将这杆子丢掉,但小臂甫一抬起,忽然不受自己控制,那杆子像一条贪食的恶蛇,狠狠地咬在了自己的腹部。 裴液真不敢想象自己的腹中现在是种什么图景。 先是真气催破的旧伤发作,后是小蛟心蛛网般的蔓延寄生,如今又被一根不到两指粗的青铜杆扎入肆意吸取。 裴液咬着牙勾了下嘴角,反正是死,还偏要多受些折磨。 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对,虽然疼痛是那样鲜明真切,腹中也不停有一种“失去”感,但这种“失去”却令自己感觉越发轻松,好像某个压覆在自己生命上的阴影正在一点点消褪。 他忽然明白过来——小蛟心,龙舌是在吞食小蛟心! 这枚州衙寄来的法器同样化作了幽蓝的粘稠膏体,只是要浓郁得多,以至带上了些浅紫。这些膏体沿着青铜杆上的繁密刻痕上攀,很快灌满了顶部的葫芦。 一道满足的意念传来。 裴液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因为他感到手中的“龙舌”又产了一道模糊的冲动——它要进行仪式的最后一步了。 不等他更进一步思考,十二道幽蓝触手怦然绽放,捆住了他的身体。 “叮啷”一声,青铜杆坠落地面,失去了一切光芒,顶部的葫芦脱离了它,像是一条有十二条长腿的蜘蛛或章鱼,在裴液恶寒的目光中,从裴液腹部的血洞钻了进去。 腹中立刻传来蒸烹般的灼热,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裴液俯身提起那面目模糊的头颅,咬着牙迈步,推开门来到另一个窖室,之前离开的那六人全都昏倒在地,额头的幽蓝正在缓缓褪去。 裴液穿过这个窖室来到地面上,雨仍在下,带着雨丝的风拂上身体,裴液深深呼吸了一口湿凉的空气,但腹中的灼热没有丝毫消退。 裴液立在原地辨认了一下方向,摇摇晃晃地向远处走去。 胸腹如在燃烧,各种伤势造成的疼痛却感觉不到了,那百枚冰冷的铁针仿佛已被这热量融化。 但身体的疲惫和头脑的抽痛却不稍减,幽暗的雨夜里,举着幽火艰难挪步的裴液仿佛一道鬼影。 走出树林,穿过田野,终于渐渐近了,前方的夜幕中显露出了朦胧的建筑影子。 裴液来到这扇熟悉的门前,兽首门环仍然静静地镶嵌在上面,昨夜的场景仿佛重现,但裴液这次已经知道不会有人来应门了。 用残余的力量攀爬过院墙,院中空无一人,洞开的厅堂中摆着两座棺椁。 裴液低头趿拉着步子走近了它们。 呜风急雨,白幡飘卷,风穿过厅堂,长明灯火狂乱地飘摇,幽咽的声音像是天地间的挽歌。 一个鬼影在两个亡灵之前,将手中的头颅缓缓举起,重重地砸在了棺盖之上。 第二十二章 虎 故事并不只在奉怀小城发生。 将时间前移一些,回到八月初三雨压城之时。 再把视角拉高,拉远,挪到奉怀背靠的苍苍茫茫的薪苍山脉之中。 这里峻崖高树,深谷长渊,抬头只见一线狭长的天。 黑云渐重,一场暴雨正含在天公的口中,细风从唇齿间露出,渐渐大了,树林也簌簌地摇晃起来。 一个人影在踉跄地奔行。 莫五强咽下一口涌上喉头的血,但左臂的伤口又开裂了,几滴血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地上。 他停下脚步,将洇血的土拾起,吞入腹中。并再次撕下一片裤腿,草草包扎了一下。 暴雨要来了,如果按照过去几十年的经验,雨水会掩盖痕迹,冲散血腥味,猛兽一切觅踪的手段都会失效,他就不必再费心掩盖踪迹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念及那畜生对血液鬼怪般的感知,他心中实在难以安定。 雨水冲刷伤口,血液必定溢散,这场暴雨也许并不站在他这边。 但他没有选择,弓斧已经丢弃,只剩腰间的一把小匕,他只能跑得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他们这次进山实在太深了。 当第一次发现那东西的痕迹时,他就生了退意。他打猎半生,虎豹也杀过几只,却没见过如此步距的猫类。 但后生们血气方刚,说五叔年纪大了,胆子却小了,就算再大的老虎,咱们十几号人,还斗不过它一个? 队伍里还有刚子,他爹就是这畜生腹中亡魂,怎么劝得住他? 最可怜的是云生,云生是个聪明娃,他看出来云生是信了的,但他不愿意独自离开,最后还是随兄弟们一起去了。 可打猎靠的不是胆大,那东西更不是猎物。 一滴雨水滴到干涸的嘴唇上,莫五喘着粗气抬起头来,肉眼可见的豆大雨滴垂直着向眼睛砸落,莫五闭眼接住,眼皮竟有微微的痛意。 雨势来的好猛。 莫五再次加紧了步伐,自己唯一的生机是在那畜生追来之前通过索桥,只要把桥砍断,不论它是什么东西,都不可能跃过二十余丈宽的深涧。 踉跄着爬过一個陡峭的坡,前方忽然出现一条小溪,莫五溯流望去,其源头隐没进高崖密树之中。莫五面露喜色,这是耗子潭流下来的溪水,既然此潭就在上方,代表自己一来所幸没有迷失路径,二来离索桥也不远了。 莫五四周环顾,勉强找到一处能援石而过的路径,他小心翼翼地踩上石头,然而刚走两步,力气用尽的腿踩到湿滑的青苔上,一脚滑进了溪水中。 半条小腿一入水,莫五整个人一下僵住,第一感觉是刺骨的冰寒,下一刻真实的感受才涌上来——这水,怎么是烫的?! 莫五连忙抽出小腿,蹲伏在石头上双手轻轻抚着腿脚,只这一小会,入水部分已然变红,他向上看去,这才发现整条小溪都微微蒸腾着若有若无的水汽。 所幸这水倒也并非滚烫,皮肤虽痛不伤,凉爽的雨水又不停打在上面,很快已不碍事。莫五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小溪,但此时他无心亦无力再去探究原因,只是更加小心地踩着石头渡过。 踩上地面的那一刻,一直拿着劲儿的身体猛地松力,颤抖的大腿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岸边。 他喘着气低下头,溪水中扭曲出自己狼狈的形象。 脏污残破的单衣、杂乱蓬起的头发,中间拥着一张五十多岁的脸。 这脸黑黄、粗糙、熟悉、陌生、眼睛通红。他鼻头一酸,视线模糊的同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今天的凌晨,日出前的黑暗里,那东西冲入了营地,自己惊醒时,莫名吹起的狂风中已经充斥着浓郁的腥臭和血味。 在后生们的怒吼和惨呼中,那东西却很安静,不吼不叫,鬼魅一样,若非被吹得摇摇欲坠的火把隐约映出一个庞然的凶恶影子,他甚至怀疑真是幽灵从地府中升起。 他拿起弓,黑暗中却不敢放箭,于是咬牙拿出刀冲上去,在那一刻自己确实是想跟它拼命的,但那鬼怪一样的头颅扭过来看向自己时,浑身的热血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 在那金黄噬人又冷静无比的竖瞳下,三十年山猎,伏豹射虎练就的胆气一下子破了。 狼和豹是没有这种气势的,它们固然也极度危险,但只会让自己头脑紧绷,气血上涌,在快速的心跳中激起血勇。但虎不一样,正面相对时,那低沉磅礴的吼声,极具压迫感的身躯和眼神,很容易让人丧失与之对敌的勇气,山林王者,不外如是。 而眼前这东西如果是虎,那一定是虎中之虎,只一眼自己就已心寒胆颤。 人怎么可能杀得了这种怪物,赢不了的……赢不了的…… 他想喊大家快跑,但下一刻那畜生当着他的面撕开了刚子的腹腔,一个完整的人在那利爪前就像一张薄薄的纸,血喷溅到嘴里,他的嗓子一下哑住了,甚至大脑都一刹那空白。 但旁边云生震耳欲聋地吼了出来:“五叔!五叔快跑!” 早已发软的腿脚仿佛得到了命令——根本不愿分辨那是否来自于主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奔了出去,和迎上去的云生擦肩而过。 在惶惶然奔出去很远之后,他才意识到可能只有自己活了下来。 自己这个唯一的长辈,队伍的主心骨,出发前被十几对爹娘托付了儿子的人,把孩子们丢在了背后的血海里,自己仓皇地逃命了。 不应该是自己活着的。 刚子应该活着,他天生大力,气血雄壮,再卖几张皮子凑够了钱就能去县城武馆拜师,做个教头,甚至说不定能当差做个捕快。 云生也应该活着,教书的先生说他是个读书种子,明年县试一开,说不定能拿个秀才。 只有自己,一把老骨头早就活够了,一个人又无牵无挂,凭什么抢了他们逃命的机会? 自己又有什么脸一个人回到村子? 恐惧督促着他逃窜,但是另一份心情又因羞愧而期待着,期待那畜生能够追上来把自己也杀掉,好让自己不用回去面对十几对父母的眼睛。 但那畜生没有立刻追上来,直到三四个时辰后,他回望山顶时,才又见到那个隐约的影子。于是他意识到,它是慢条斯理地享用完了十几个人的尸体后,才施施然追踪而来。 于是勃然的怒火又占了上风,他不那么想死了,哪怕被乡亲父老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哪怕受村人嘲笑抬不起头,他也一定要回到村里,上报县衙,请来援兵,再入山中,然后亲手在它身上捅上一刀,亲眼看着这畜生被痛苦地杀死! 于是他开始掩盖自己的痕迹,设计一些简单的陷阱,故意在断崖上留下自己的血迹,然后悄悄换一个方向离开……为了活命,所有一切能做出的努力,他都巨细无靡地做出。 而此时凝视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同样是这份信念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再度站了起来,拾起一根树枝支撑,他继续向前走去。 雨珠渐密,风声渐狂,树木们摇晃着,每一个枝条每一片树叶都在作响,整片林子像是活了过来,嘶吼着人所不能理解的语言。 血液不停被冲刷下去,莫五心一点点吊起,然而如此行进了半个时辰有余,那畜生始终没有追上来。 莫五心里终于有些放松,也许那畜生的感知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神鬼莫测,也许自己逃亡路上的故布疑阵毕竟起了一些作用,也许大雨和溪水的作用比想象中要大,也许那畜生饱食过后已没有过强的捕食欲望……无论如何,自己应当是暂时摆脱了它。 精神微微放松的同时,脚步却没有慢下来,莫五仍然努力用最快的速度穿林攀石,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莫五终于看到了那道索桥。 平日打猎,来到这索桥处已算入山极深,而这回自己一行人竟然超出它如此之远。 虽然过桥之后离村子也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但至少自己毁去桥后不用再时刻担心被那畜生追上。 自己可以长歇一回,摘些野果,捕只小兽充饥,然后再想办法慢慢返回村子。 复仇的火焰又燃烧上来,等自己回到村子,一定……一定…… 莫五脚踏上索桥,却忽然伫立在了原地。 一种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来自一个山猎数十年的老猎人的直觉。 上次有这种感觉,是自己打完猎顺便扛回了一大枝香甜的野果,当村里的小孩儿们欢叫着冲上去时,他心忽然猛地一坠,大吼着制止了他们,继而果然找到了附在叶下的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 而这时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莫五脑海中回荡,他在原地僵立如同雕像,直到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他猛地回过头去,但身后只有幽深的树林在雨中哗哗作响。 莫五深吸一口气,收回已踏上索桥的脚,转身缓缓地、坚决地一步步往密林深处返回。 他仔细查看着自己一路走来的痕迹,昏沉的大脑在强烈的刺激下重新灵敏了起来,双眼鹰隼一样搜索着每一处地面。 正常、正常、正常…… 没有任何发现,但莫五面无表情地继续深入。 快了……就快了……仿佛进入了某种状态,他魔怔一样地自信于自己的判断。 忽然眼睛瞥过一处凹陷,他快步走过去,立在这凹陷旁边,身体颤抖了起来。 一个巨大的、轻浅的、新鲜的梅花爪印。 它一直就跟在自己身后。 也许从山顶自己望见它开始,它就也看到了自己。一路上,在自己包扎时、止血时、破口大骂时、攀援过溪时、跪地抽噎时,背后都有一双金黄残忍,又安静瑰丽的竖瞳。 它是要跟着自己,一直找到村子! 透骨的寒意不可抑制地泛起,莫五心中同时涌起畅快——畜生!你终于不能像猫戏老鼠一样玩弄我们!我到底赢了你一次! 他哈哈大笑,甩去拐杖,用尽全力转身奔跑,如此地迅速,像飞一样,好像榨取了生命最后的能量。 来到桥边,他抽出匕首,嘶吼着割断了绳索,索桥轰然坠下,木板散落的声音和大雨混杂在一起。 然后莫五跌倒在地上,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对岸,握紧匕首,回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驴操的!来啊!” 面前的密林边缘隐约透露出一片形状模糊的阴翳,一双残忍透亮的金眸镶嵌其中。它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阻止莫五行为的意思,只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这时似乎回应莫五的召唤,它悠闲地舔了舔爪子,然后缓步迈了出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露身形。 莫五的表情凝固了。 他感到自己的作为像是一个笑话。 好像有吼声传出,但雨落群山如烟,万物嘈杂的声音共同混合成了一种苍茫的无声,消弭了一切细节。 …… …… 如今,同样风雨交加的林宅之中。 裴液做完这一切,脑中的那根弦一松,终于再也无法支撑早已压榨到极致的身体,就此侧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眼睛一停止接受信息,身体各处的感受便涌上了大脑。 除了持之以恒的灼热,腹中并没有传来太多的不适。虽然那葫芦看起来有形有体,但它似乎只是纯粹的能量,不止没有造成伤害,而且好像还在修复治愈着这具身体。 两年来的旧伤,小蛟心寄生后的痕迹,甚至连腹部的血洞都得到了修补,在一片暖洋洋中,裴液的意识终于彻底沉睡。 不知在黑暗中过了多久。 裴液感到有风在耳边吹响,随着意识渐渐苏醒过来,那声响也越来越大,直至变成了呼啸。 裴液睁开双眼,面前白茫茫的一片,是云。 “你做得很好。” 裴液闻言低下头,那螭仍然驮着自己,回头一看,血盆大口离得远了些。 “多谢你,【鹑首】帮了我很大的忙,我要怎样把它还给你?” “自作多情。” 裴液一言不发。 “不必想办法摆脱它,因为你本来就还没有承载它的能力,十二个时辰一到,它自然会消失。” 黑螭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伱可以随时再找我借用。” 裴液身体一绷,谨慎道:“这样的需求可能不会太多。” “……”虽然看不到面目,但裴液感觉它的表情可能不是太好。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靠收租活着的?”黑螭平声道,“每天想方设法把自己的能力借出去,然后收取令你后悔终生的代价?” 裴液不言不语。 “你很警惕我。”黑螭指了出来。 第二十三章 命同荣枯契 裴液对黑螭的看法和黑螭对裴液的目的显然有所偏差。 裴液从一开始就对它抱有怀疑和警惕,他的原则朴素而简单,正是对陆有材说的那句“正因为如今穷鬼一个,才得样样算得清楚明白”。 无力还其恩,不敢受人情。有的人可能觉得自己一个穷小子有什么值得人家惦记,干脆破罐破摔,但有所赠,照单全收,若真有催收之日,到时再说。裴液觉得越爷爷应该就是这种人。 但于裴液自己而言,正因为想不到自己值得被觊觎的地方,面对这种丰厚神异的好处,才更加退缩警惕。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当所得超过了自己整个生命的价值时,对方仍继续试图给予,他不得不心惊这将用何等代价来偿还。 而更加重了他的疑心的,是那【鹑首】的激活方法。 “是。”裴液承认。 “我们可以坦然交流——为什么?” “这是你的目的吗?”裴液反问。 “什么?” “让那個葫芦进入我的身体。” “你怎么会这么想?复仇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杀死那人不是你自己的努力吗?” “……” “你以为我可以像摆弄玩偶一样编织出这一切?” “我不知道。”裴液坦诚道,“你出现的方式像是和他们有很大牵扯,我感觉在受伱利用,而且激活【鹑首】的方法是那个手印。” “……我确实无法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这对我同样是一个谜题,因为【鹑首】也并非我的能力,我只是……暂时持有。”黑螭想了个合适的表述,继续道,“至于前面两个疑虑,我自始至终都对你保持坦然。‘我帮你,然后你帮我’,记得吗?” 裴液缓缓点点头:“记得。你昨夜救我性命,今日血仇得偿也有赖鹑首之威,无论如何,这份情谊我会还清。” “好,那么你我定契,如何?” “……什么?” “这就是你帮我的方式。” “我不懂。” “我们这种东西,生而蕴玄,仅以年岁增长修为,唯有与人缔结命契,方可采纳体外玄气。说白了就是沾你些光,蹭一蹭你的命格,使我能掌控天地玄气——你们人类怎么说的,‘执玄’是不是?与此相对,你也可以从我这里得到相应的好处。” 裴液思忖道:“既然是双方互利,怎么算我帮你的忙呢?” “因为我现在处境危险,更加需要这个命契来增强自己,而此契名为【命同荣枯】,一旦我遇不测,你也将遭受重创。” “要我去帮你吗?” “你帮不了,与我定契就足够了。” “那……为什么选我呢?”裴液终于问了出来,“或者说,你这个定契的人选,有什么讲究吗?” “缘法。” “……”裴液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何为缘法?” “既是命契,自然要命格契合,不同的兽便有不同类型的命契之人。这是一种冥冥中的筛选,如果你一定要我付之以人类的语言,那勉强就是‘年轻’‘剑’‘心境通明’‘坚毅’这几个词吧。” “我亦不会永远年轻。”裴液颇有认真探究之精神。 “仅代表此时此地之选择。” “唔。” “还有什么问题吗?” “等你渡过危机,这契还能解吗?” “麻烦,但是可以。” 裴液微微松口气:“好,你先救我性命,我自然愿意为你承担风险——这个契要怎么弄?” “好问题。”黑螭语气没有波澜,“结契双方须性命交织,生死相托方可缔结。” 裴液恍然:“你昨晚救我一次,我想办法再救你一次,这契便可结下了?” “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了。” 裴液一怔:“什么时候?” 黑螭转过庞大的头来,裴液第一次目睹了这生物的样貌——威严、深沉、瑰丽,少了那双角,同时也多了几分精致轻灵。每一处细节都精雕细刻,每一枚鳞片都泛着玉泽。 而在这螭首中央,一双琉璃般透亮的碧眸安静地和他对视着。 裴液震惊失声:“你是那只——” “不完全是。”黑螭转回头去,“不用给它敷草药了。” “那……这契要怎么结?” “很简单,你只要念一遍‘裴液,鹑首’就好了。” “裴液,鹑首。”裴液尝试道。 “玄火,实沈。”黑螭回道。 裴液感到有什么连接起来了。 丹田中浮现出一条围绕幽蓝光团的螭影,他清楚地感到【鹑首】就在其中,这项仙赐般的能力通过这条螭影固化在了自己的丹田里。 “这样就好了?”裴液没感到有什么变化。 “好了。” “如果你早说你是那只猫……” “一只相处两天的猫就能让你信任?” “唔,会稍微亲切一些,而且我很喜欢它。” “你最好不要擅自把别人当成宠物。” “……对不起。” “既然命同荣枯,我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裴液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的身体,现在是怎么回事?” 在这个梦中,他可以内视自身,好消息是五腑伤势俱都痊愈,那跗骨之蛆般的小蛟心留下的痕迹也全都消失。坏消息是,自己的丹田种也消失了,丹田种只剩下一个凝实的幽蓝光团。 “简单来说,你达成了那人本来要达成的目的。”黑螭沉吟了一下,“但这样的身体能做什么用,我亦不知。” “我会变成那样的怪物吗?”裴液举起布满蓝纹的小臂。 “不会,但它仍会在某种程度上改造你的身体,这改造的结果,应该会达成烛世教本来的目的,但对你来说可能在好坏之间。” 黑螭思索了一会儿,道:“依我猜测,你丹田中应当是一团供种子生长的营养。” “种子?丹田种吗?可我的丹田种已经被它融化了。” “是的,普通的丹田种只能作为肥料。”黑螭一遍思索一遍道,“所以我觉得,能够在这里面生长的,应该是一枚更强大、更特异的种子。”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丹田种可以更换的说法。” “没有吗?”黑螭有些讶异,“为什么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 它想了一会,有些烦躁道:“……我丢失了很多记忆。” 裴液轻轻拍了拍身下庞大的躯体。 “但我应该是对的。”黑螭最终坚定道,“你需要找到这枚种子,烛世教一定知道它在哪里。” 第二十四章 落定 八月初五,天气终于放晴,阳光刺破云霾照进小城,笼罩了两天的湿寒很快被消融得一干二净。暴雨洗刷过后,奉怀小县草碧气清,檐亮瓦黑,朦胧的远山都显得近了许多。 裴液睁开眼时,是在县衙的床上。 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轻松感从身躯传来,四肢肌力凝藏待发,每一次呼吸都可以肆意通畅地直达肺底,而胸腹是那样地乖巧安静。 裴液呆呆地看着房顶,很久才反应过来这种状态叫作健康。 他一挺腰坐起来,窗外的房屋仍然倒塌着,但院子却已被清理干净。 这时门被推开,那个猴精少年低头端着茶水进来,眼眶仍在泛红,抬头一看,“啊”了一声道:“哥,你醒了?我这就去叫县令大人。” 裴液大脑仍有些迟滞,看着少年放下茶水又走出去,才想起来该问问往其他方向逃的那些少年的安危。 翻身下床,身上干净清爽,撩开汗衫一看,小腹肌肤光滑,不见半点疤痕。右手小臂的血管中仍是仿佛填充着粘稠的幽蓝火焰,充沛的力量感令裴液不禁握了握拳头。 掀开茶水的盖子,低头一瞧,额头的火符已然消弭无踪。 门再次被推开,常致远那张深刻沉静的脸走了进来。老人白发凌乱,眉目疲惫,左臂被夹板固定,吊在脖子上,似乎还未经过细致地处理。 一场事变,奉怀四位大人去了三位,只剩常致远能够收拾后续,可以想象老人这一天肩压事务之繁重。 “休息好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老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温和。 “都好了。常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托你神武,敌人昨夜就被杀绝了。张秀、赵义章两位大人今早也到了,我们已经清点完了城西地窖,如今正在收尾。”常致远道,“其余六位受害人也都幸存,三位被那凶犯残害了肢体的,所幸赵义章大人带了几枚宝丹,也救治得比较及时,应该都无大碍。” 裴液松了口气:“那就好。” “州里确认了这是一个以‘烛世’为名的邪教,五十年前几乎已经消灭殆尽,这些年也没什么动静,没想到突然在我们这里出现。”常致远扶着扶手慢慢坐到椅子上,端起一杯茶水一饮而尽,“你在接触他们的过程中,有听到他们的目的吗?” 裴液摇摇头,伸出右臂放到常致远眼前:“将那个凶犯变成我这样,似乎就是他们的目的。” 常致远道:“你昏迷之时,我已经请两位大人帮你看过了,他们也都没有头绪——痛吗?” 裴液摇摇头:“没有感觉,甚至力气大了很多。” 常致远蹙了蹙眉,轻叹道:“罢了,这种事情我也一窍不通,不过这案子肯定要移交州府,看看他们到时怎么说吧。” 裴液点了点头。 “你对自己的前途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还没想。” “练武这条路子,无非是门派、军中和朝堂,伱现下丹田种似乎有些异样,门派这条路暂时是走不通了,但另外两边却不妨事。我手上正有一份公文,要举荐当地俊才去参加月底的金秋武比。你知道,明年的神京武举,博望州有三個名额,而这场金秋武比将会确定第一个。”常致远道,“你若有意,我就将你报上。” 裴液一怔,才反应过来又到了这个天下无数武者跃跃欲试的时节。 两年前时时畅想的和整个州的强手一试高低的机会忽然就摆在了眼前,大脑还未细细思索,身体已经点了点头:“好。” “那好,也没其他的事了。”常致远微微一笑,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腿,“后面的杂务我们会处理,你先回去歇一歇吧。等晚上州衙和仙人台的人来了,还得要你出面。” “好。” “嗯,若心中有什么想法,随时可以来县衙找我。” 两人并肩走出县衙,裴液正要离去,常致远一拍额头道:“对了,且稍等。” 转身走回县衙,出来时拿着一柄剑和一个篮子,感慨道:“年纪大了,又睡不成觉,这记性就越差——你的剑。还有后院的梨树昨夜折了,洒了一地的梨,你提上一篮吧,不然坏了也是可惜。” 裴液接过擦得干干净净的剑和洗得水润光亮的梨,道了声谢。 走出去三五丈后,后面又传来苍老的叫喊:“小裴!” 裴液回过头,常致远有些佝偻的身姿仍立在阶前,见到裴液回头,老人吃力地抬起左手握住右手拇指,低头躬腰,深深地行了一礼。 …… 推开桃符褪色的木门,院子中立着一颗瘦硬的枣树,这棵枣树从裴液记事起就没有结过枣子,而它枯皱干瘪的气质正与树下的黑衣老人一般无二。 几经生死,仿佛拉长了这分别的一天。 “越爷爷。”裴液喊道。 “嗯?”老人抬起头来。 裴液握柄,出鞘。 小院如静,老人的身体一阵栗悚,裴液分明感到剑前的这具身体在本能地做出反应,它也许有二十种方法来应对这一剑,但断筋残骨将这股冲动扯了回去,老人最终只是颤抖了几下,咳嗽了两声。 “您看到了吗?”裴液道。 “冰天玉夜飞白雪,老雁照银鉴,白马入芦花。”老人阖目微笑道,“不错,这正是第一式。” 裴液也开心地笑了出来。 “有悟性。此剑式难在入门,既然习得第一剑,后面的剑式就容易许多了。”老人娓娓讲述,“此剑共有五种剑意,你已了悟‘失羽之惧’,后面尚有凛冬之寒、离群之孤、雪夜之静与绝境之奋飞。且记沉心于剑,方可有所进益……” 裴液看着老人昂着首,吃力而陶醉地讲述这着这门他在心中所创立的剑术。 裴液一直对老人的过去怀有一种不敢、不忍惊扰的敬畏,但在真正得悟此剑心境后,他确实产生了一种询问的冲动。 雪夜飞雁,雪夜飞雁,大雁本是秋日迁徙,为什么大雪纷飞之夜天空还有一只孤雁呢? 老人为什么会创作出这样一套剑法?如此剑道才情,又为何会落入如此境地?他如今仍然在至冷至孤之绝境,努力奋飞吗?他心中的南方又在哪里呢? 裴液最终还是把这些疑问咽回肚子,安静地等老人讲完了剑,拿了两枚梨去井边洗干净,分给了老人一个。 回到屋中,裴液抱起窝在篮筐里的小黑团子,看着它那双清透的碧眸:“是你吗?” 小猫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这份安静看久了,渐渐透出些呆滞,仿佛没有灵魂一般。 裴液想起黑螭那句“不完全是”,缺乏相应知识的他暂时没明白它现在是何状态。 按照吩咐给它解下包扎,腹部那道创伤竟然已经彻底痊愈,裴液颇感神奇地探手摸了摸,完好如初,没有任何疤痕。但这软乎乎的腹部又令裴液有些爱不释手,忍不住抱在怀里多揉了两下。 第二十五章 邸报与谈剑 星月流华,澄澈的夜空下,裴液躺在院中躺椅上,怀中卧着安静得像没有脑子一样的小猫,燃着烛火捧着一卷书册。 裴液想了挺久才想明白,这猫只是一个完成命同荣枯契的“工具”。 它并非那螭龙的本体,而是螭龙为了让他“救一下”而鼓捣出来的东西,大概类似于自己陪小孩玩斗草时故意输给他们。 今天将晚的时候州府的人到了,裴液去了一趟,却又说那队神京来的特使怀疑此案与他们此行目的有牵扯,找州府把这案子要了过去,所以裴液可以到时再配合他们调查。 谈完正事,裴液留在县衙和几位大人一起蹲在堂下吃了顿便饭,州府来的这些大人倒是颇为热情亲切,“少侠”、“俊杰”、“英雄”之类称呼毫不吝惜,然而裴液着实是胸无点墨,实实在在的乡巴佬做派。赞扬的诗句听不懂,拿来作比的古之侠客也没听说过,就算几位大人毫不用典,直白称赞,只要用词一不留神文雅了些,他也要愣上一会儿。 一顿鸡同鸭讲的饭吃过,裴液也难免有些羞愧,常致远微笑问他要不要拿两本书回去读一读,裴液忙不迭点头。 常致远从书架抽出两本,正要问他是想先读《论语》还是先读《孟子》,回头已见少年捧着两册邸报投来试探的眼神,不禁无奈失笑,将这两本书连带一肚子荐语收了回去。 此时卧在安宁的院中,听着清远的虫鸣,沐浴着温凉的夜华,翻开手中的国报,裴液体会到了那许久未见的慵懒。 照常略过前面的政事部分,来到上次不及细看的南方列国使团抵达神京一节。 这类的文武切磋,一是活跃娱乐,增广宣传。毕竟若说南边使团进京朝拜,百姓们不会有多少在意,但若说随行的哪位公主有多美貌,哪位俊杰又有多传奇,甚至比我大唐的某某天才还要更胜一筹,则不免引起流传、讨论,甚至争吵。一旦争吵起来,大家自然也就顺便关注到年年都来的南方使团,潜移默化地种下了双方友好的认知。 二来是实打实地增进交流,地缘阻绝之下,双方在文武二道的互相了解上确实多少存在些迷雾,切磋之下,也可互相印证进益。 三来就是看客们最为关注,官面上却比较隐晦的一分高下之意。 裴液看的也是这个。 编者显然也懂,并不扫大家兴致,几段简略的废话之后,便详细记录了文武之比的过程与结果。 文会上【诗文】、【策论】二项俱被故相之女许绰夺魁,圣人亲自为其取字令姿,后面还附上了这位文魁的作品,裴液看了一眼就眼花缭乱,直接略过;武比上大唐更是再次毫不意外地包揽了前三甲,依次是清微道教掌门的关门弟子【火中问心】颜非卿、白鹿宫第二十七代【剑妖】杨真冰和右神武军司戈【睡龙】秦殇。 颜非卿……裴液轻轻摸了摸这个名字,微微出神追忆。 正如程风钦佩他一般,十三四岁时的裴液也有自己的崇拜之人。 记得那年第一次看鹤凫册,是和林伯伯一起,上面眼花缭乱的名字令他十分苦恼,便问林伯伯谁比较厉害。 当时林伯伯指着一個写在倒数的名字说:“清微掌教的关门弟子,刚刚十六岁,天纵奇才。别看他现在排八百八十九,两年之内,必进前百。” 其实年纪尚幼的裴液既不知此人品性,也不懂武功路数,更不知他长甚模样,只是听着他真的如自己期待的那样一次次赢下看似不可能胜利的战斗,看着“颜非卿”这个名字稳定而飞速地在进步一名都十分困难的鹤凫册上以百十名为单位地上攀,那些惊佩不由自主地就凝聚成崇拜。 还记得林霖说:“你用功练武,到时候我们举荐你参加武举,到了神京说不定可以看见活的颜非卿。” 此时这些情感也早已陌生,裴液亦不知这位天才如今到了鹤凫册上的什么位置。 能为国拿下武魁,至少也是前三十吧? 到了这种位置之后,恐怕不能再如早先那般飞速上升了吧? 可惜就像久别邸报一样,裴液亦是近三年不曾见过鹤凫册了。 此时再看到这熟悉的姓名,恢复健康的身体有些跃跃欲试,当年梦想登上鹤凫侠册的壮志似乎也一并归来,裴液抓住身旁的剑一跃而起,在院中舞了一套雪夜飞雁剑式。 舞完一遍,仍以第一式【云天遮目失羽】收尾,剑划过一道流水般的弧线,切入一枚梨子之中。 纵然已经学会这一剑,但从中流泻而出的那种神妙美感仍令裴液心神摇曳。 他有些痴迷地看着手中白亮如水的剑身,喃喃道:“不知这样的剑式,在这个世界上算是什么层次……能否让颜非卿感到一些压力呢?” “上上之剑。”墙外忽然传来一道宛如清水凉夜的声音。 裴液骤然收剑而立,盯住院墙,刚刚他完全没感受到任何人的窥视。 “抱歉,我没有恶意,只是续你所言。”那人就立在墙外,仍是平和清凉的语气,“此剑冷冽深抑,剑招已然精妙无伦,剑意更是深切入骨,至此已足称世间一流之剑。而更得一神妙之处,在于这剑意并不盘桓于己,而是直指敌心。《洗日阁谈剑序》中说‘下剑伐骨,中剑伐肉,上剑伐心’,此剑最为锋利之处正在于‘以血问心’。” 此剑自老人在心中创出后,昨夜是第一次在世上出现,今夜才是第二次。换言之,墙外人只是立在外面听自己使了一遍,便将此剑剖析得如此透彻,裴液被这等眼光见识震慑得不能言语。 “不过,你若想拿来对付颜非卿的话,却并不合适。”那人又道。 裴液早忘了解释自己并非想与颜非卿为敌,只呆呆问道:“为什么?” 墙外人似乎也没觉得一个连真气都没有的乡下少年要对敌颜非卿有多荒谬,仍是平和认真道:“因为颜非卿最不怕的就是‘问心’。” 裴液恍然,不禁自骂犯蠢——鹤凫册给颜非卿的判词就是火中问心! 第二十六章 丧葬 思绪拉回眼前,裴液才想起来自己仍未询问墙外人身份。 “这位……”裴液犹豫了一下,在“姑娘”和“前辈”之间还是选择了前者,“……姑娘,我叫裴液,敢问你姓名?不知你来奉怀有何贵干,若有需要,我可为你引荐县衙的几位大人。” “不必了,些许私事。”墙外人道,“我是明绮天,可否向你询问些问题?” 明绮天?那是谁? 裴液在脑子里搜刮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对方说“我是明绮天”而非“我叫明绮天”,这个微妙的不同好像昭示着些东西。 “你请问。” “贵地可有流传过一本书或者说一门神妙武功的消息?” 裴液茫然蹙眉:“没听说过。” “好,多谢。” 裴液一愣——这就完了? 他不禁提醒道:“你可以多说些相关的信息,说不定我能想起些线索。” 墙外人沉吟了一下道:“我亦不知更多,只有一条,它可以被称为‘丹田种仙之法’。” 这陌生的名词令裴液更加茫然,只好再道:“没听说过。” “嗯,多谢。”墙外人又道,“另外,我不小心见了伱的剑式,手上现有三样东西可做补偿——一本比你那剑术逊色不少,但仍可称上流的剑术;一柄东海剑炉所铸‘乙上’之剑;还有一本是我幼时记录练剑感悟的小册。不知哪样更称你心意?” 裴液愣怔了一会,没想过自己的剑被听一下是件如此严重的事情——几年前在公房读杂本时,偶尔沈常检在院中练剑,他听了不知多少回呢。 或许这是外面的规矩?毕竟看家的本领被人看去确实不太合适。 但话又说回来,听不等于看,看也不等于学。昨夜的黑袍人,即便提前给他看上十遍他也不知如何破解,第十一遍自己仍能刺入他的咽喉;而现在墙外之人既然隔着墙就能解透自己这招剑式,那即便再出其不意,自己这招在她面前也不能建分毫之功。 思虑再三,裴液最终还是按自己的认知行事,正色道:“明姑娘,我在院中练剑本来也没防备别人,你走在街上听去了、学会了那是你的本事,不必给我什么补偿。何况你一番话也已使我十分受益。” 墙外人沉吟了一下,扔出一枚小玉剑落在裴液手上,道:“这是我近一个月来见过的最好剑术,我倒没有学会,但也颇受启发,礼尚往来本是常理。你既然现在不愿受礼,那便先拿着这枚剑符吧,等什么时候想好了,随时可以注入真气,用它联系我。” 裴液刚要说话,忽然心中一跳,快步推开院门,街上已空无一人。 有些怅然地摆弄着小剑走回来,抱起躺椅上的黑猫揉抚着,便要躺回椅子。而在这时,那猫却忽然转头看着他。 那双眸子仿佛被点亮,具有了灵智,而这份神韵裴液颇为熟悉,不禁有些尴尬地停手。 但黑猫没有在意,而是投眼向门外,自语道:“你说,我会不会是……定契错人了?” “?” “‘年轻’、‘剑’、‘心境通明’、‘坚毅’……真是无一不契合。” 裴液匪夷所思地低头看着它,虽然定契之时他百般警惕,但这时听到对方见异思迁也同样不爽,不禁道:“我不是也契合吗?” “你固然也契合,但是,就像萤光可以照明,皓月也可以照明……” “唔,那你去找她吧。”裴液撇了撇嘴角,有种被始乱终弃的感觉。 “算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黑猫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走了。” “诶等等。” 黑猫看着他。 “你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形势还危险吗?”裴液问道。 “没什么复杂的,和你昨夜一样,我也有位大敌要面对而已。托你的福,定契之后确实好转不少,而且,今天好像来了一位帮手。”黑猫想着那边的事情,一边道,“总之目前局势尚可,如果万一恶化,死之前要是来得及,我会主动找你解契的。” 说完猫眼中灵光再次消失。 “我也——不是那個意思。”这句话没赶上趟儿,裴液看着又安静如白痴的小猫,收拾东西回了屋子。 还是早些睡吧,明天是林伯伯和林珏下葬的日子。 …… …… 第二天,城西林宅。 日在东方,满院挂白。 林霖没什么亲戚,但受他教诲的学生、蒙他照顾的下属却比比皆是,院中之人都是自发前来吊唁,年龄装束不一的男人们三五成堆,戏台搭在一边咿咿呀呀地唱。 而林珏的朋友则屈指可数——城西边上一位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是她从小到大的闺中密友;黄师傅家习武的女儿,每次林珏去武馆都有说不完的话;邻居农户的儿子孟焦,以前一直闹别扭要娶林珏,但上半年终于和城北木匠家的女儿结为连理。 两位少女自和女眷们坐在一起,孟焦一个人双目放空地倚在亭子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孟哥。”裴液走过去道,“最近好像很忙,在做些什么?” “小液啊。”孟焦转过头来,成亲后的他显得成熟沉稳了许多,微笑应声,“从周围村子收些皮子和草药。只靠那几亩地,一年吃完,剩下的就卖不了多少钱了。” “那不已经挺好了?别家都是将将够吃,你还能卖些。” 孟焦摇摇头,晒得黝黑的脸颊仰起看了看天,又低下头:“你嫂子怀了,我想……我想……以后让这孩子读书或者习武。” “唔……”裴液张了张嘴,“那得是一大笔花销。” “是啊,家母和丈人都数落我呢。”孟焦脚搓着地,泛起一个笑,“但是,我不会改主意。” 他目光又看向空处,下意识落在林珏的闺房,自语道:“一定得读书练武……” “你天天这样子跑,别太累着。” “还行,借了陆叔一两驴车,他不拉酒时我便牵来用用,每回付他些钱——等再攒上半年,我就能自己买头驴了。” “哟,那看来是挺有赚头?”裴液笑道。 “我早前盯好了的,这活计没人抢,只要勤劳些——嗨,老说我这些有什么意思,差点忘了如今人人想见一面的少年英雄就在我面前杵着呢。” 裴液笑着摇摇头。 “听说连几位大人都对付不了那恶人,你却给他干净利落地割了脖子。”孟焦感叹,“真是厉害,我真的打心底佩服。” “说这种话……运气而已。” 孟焦摇摇头,握住裴液手腕:“我说真心话,小液,我真的敬佩你。我看见棺盖上的那颗脑袋了,真是痛快,小液。昨日我听说小珏和林大人被害了,我又怒、又怕、又慌……又憋屈。你记得吗,小时候小珏喜欢看你练武,我还总和你怄气,现在我想明白了,人无本事,不能昂首,小液,你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裴液无言,孟焦看了看天色道:“好了,不聊了。我记得小珏做过几样很得意的小玩意儿,当时还开玩笑说等死了也要带进墓里,你若无事不如去她房里找找。” “对,是有这么回事。”裴液回忆了起来,“但哪几样我却不记得了——咱俩一起去找呗。” “一个竹编的鸟笼子、一个小陶茶壶,上面画着只黑白小狗儿、一个拇指大小的黄玉印章、还有一套手掌厚的故事画……能找到几样算几样吧,本来也是句玩笑话。”孟焦提起手边的麻袋,“我就不进去了,不合适,下午还有活儿,得先走了。” “这般忙?” “东边村子的老莫欠着我两张皮子,本来说前天进城给我带上,结果到现在也没个音信,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哦,行。山路有的地方还没干透,你千万小心着些。” “放心,都是走惯了的路。”孟焦摆摆手,背着沉重的麻袋出了院门。 裴液目送他消失在视野里,无声地叹口气,转身往林珏房间走去。 孟焦对林珏的确是一片赤诚真心,但两人若真的结合,不止下嫁农家的林珏无法适应,对孟家来说,一个手部残疾不能劳作的媳妇也并非幸事。 第二十七章 旧梦 裴液走进林珏的房间。 少女的闺房已经和小时候记忆中的那个样貌有了很大差异。 这间闺房现在显得有些“满”,小巧别致的花草、大大小小的书本、各种精巧的小玩意、种类繁多的壁挂,显出一种琳琅满目又井然有序的眼花缭乱之感。 盖因不方便出门,所以少女把所有的心思都注入到自己的这方小小的世界里。 走进来第一眼就是一个精致的小炉,炉子上蹲着那个有些歪扭的茶壶,壶壁上画着一個笔脚稚拙的小狗。 裴液提起它来,少女满手陶泥,溅上泥点鼓起的白净小脸从记忆中浮现而出。裴液忍不住一笑,把它放在一旁的桌上。 又拉开一个抽屉,摸出了那枚雕了只小兔子的黄玉印章。 拿出印章,抽屉里还有十几枚零零碎碎的粗玉边角料,裴液随手拾起几枚一看,却是一怔,上面刻着密密麻麻、歪歪斜斜的小字,皱眉一看,其中以“德”、“藏”、“鹤”三字为多。 裴液一下了悟了。 这是为他刻那根青玉小柱前,少女一字一字练习的痕迹。 房中安静了一会,裴液本以为割下那颗头颅后心境已然畅通,但此时又有些被击中,他这时才想明白,仇恨可以被剑和血洗净,但伤怀是一种恒久而无形的缭绕。 “不坠青云……”寂静无声的房间里,裴液自语了一声。 其实在之前多少次的安慰里,裴液固然为少女的鼓舞所温暖,但那多是因为其中携带的真挚,而非那些鼓舞本身。 因为他其实从未颓丧过。 和在外人看来不同,裴液从没觉得自己真的经受了难以承受的挫折,也并未觉得自己跌入了人生的谷底。 因为练武这件事,本来是他的热爱而非整个生命的寄托。 丹田种受创,固然也令他懊恼沮丧,但并没到整个世界崩塌的地步;努力、进步、获胜,这样的生活固然令他享受,但跑山溪钓打槐花也一样充满快乐。 在他人眼中叹惋浪费的十年,对裴液来说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来度过。 而且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份不曾宣之于口、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骄傲——即便我浪费五年、十年、十五年,又如何呢? 从我重新能够修行的那一刻起,只要我仍想拿下那些武试的第一,又有谁能拦住我吗? 即便得了他诸多崇敬的颜非卿,在裴液那些关于见面的想象中,也并非以台下呐喊者的身份,而是持剑站在他的对面。 此时少年的自信依然未有丝毫减弱,他仍然坚信自己可以拿下无数个第一,在奉怀,在博望州,甚至是在万人瞩目的神京城,但那个从一开始就为他幼稚粗陋的拳路大声呐喊的声音,却再也听不到了。 少年动了动喉咙,无意识地看了眼窗外,又低下头,把手中的几枚碎玉放回去,合上了抽屉。 接着鸟笼、手绘都被他翻找出来,手绘本子旁整齐地装订着一大沓熟悉的纸张,用线和浆黏合得结结实实。裴液拿起一翻,正是往前多少期的后几页邸报。其正面包了封皮,上面书写着“侠骨残”三个楷字,背面还有待继续装订。 这倒真是件宝贝,裴液毫不客气地揣在怀里,轻声笑道:“弄得这么好,借来看看啊。” …… 铲起最后一锹黄土倒在坟尖,裴液递还了铁锹,作别众人回到了家中。 如今虽然纾解了厄难,但也并非一身轻松。 首先身上的幽蓝物质还未弄清缘由,要等待那队神京来使; 其次和自己命同荣枯的黑螭处境也在好坏之间,不知哪一天就忽然飞黄腾达或坠落深渊; 再次自己的丹田种尚且缺失,虽然目前无甚大碍,但长远来看却关乎终身前途,黑螭猜测烛世教握有那颗应许的种子,但烛世教的踪迹又何处去寻呢? 最后一件是唯一自己能左右的,即月底的金秋武比。这是没有年龄限制、每个人都全力以赴的武试,破种生脉之人比比皆是。自己虽然斩了一名七脉武者,但若在擂台上正面硬碰,三脉四脉都是极有威胁的对手,这段时间须得多加练习。 裴液照常练了一个时辰的剑,又补了半个时辰的拳,打算明天开始回武馆跟师傅们对练。 眼见太阳越发毒辣,裴液抱起小猫,躺在树影下,翻开了从林珏屋中拿出来的邸报册子。 《侠骨残》。 翻开第一页,当头是一首定场诗。 所谓: 从来曲直剑中求,不信天公判恩仇。 绝罅搏鬼几借命,琼阁买酒数换裘。 只因宴上闻啕泣,放杯解缰肯稍留。 未必英雄能救世,岂容恶人乐无忧! 裴液来了精神,整了整躺姿枕手细读。 这“镜里青鸾”上个故事写的是寒门才子和高门佳人,裴液虽然也期期不落,但是当时年方十三四的少年毕竟还不能体悟个中精髓。 而这一篇显然是写行侠仗义,正是少年最爱看的题材。 第一回是说边州有一书生,勤奋好学,孝悌两全,忠厚正直,奈何家中贫困,只有半耕半读,日子甚是难捱。好在天公作美,一日他在耕田之时,竟然刨出来一粒神异的明珠,置于暗室,光影灿烂,书生惊喜异常,连忙收回家中。 镇西裁缝铺的小女儿,名叫婉秀,姿容甚美,和书生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渐生情愫。奈何书生家贫,这婚事难以结成。 如今挖出这枚珠子,书生便与婉秀商量,意在将其卖掉作为聘资,置办家宅,风光迎娶她。然而婉秀却怒视他道: “我相中你,是爱你坚韧的品性、凌云的壮志。有这份品性,便是无一分财我也与你私奔;若无这份品性,家财万贯我也不惜得和你说一句话。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钱财,你不去修学赶考,反倒要全数拿来娶我,你这品性现在何处?” 书生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自省,找铺子典当了宝珠,每日一心求学,半年后果然中了秀才。这时丈人早已松口,但书生意在考取举人,回来再风光大办。婉秀也支持书生,对其父道:“他考多少年,我就等他多少年,他不嫌我老,我也不怕老。” 终于乡试临近,书生买了一支珠花给心上人,两人约定得胜归来便结为连理,书生踌躇满志地出发了。 三日辛苦磨成鬼。八月烈日蒸熏,烧饭炉火灼烤,终于熬到放牌,书生穿着湿透又风干了不知几回的长衫走出考场,表情满怀期待又有些微忐忑。 他迫不及待地要和心上人分享这三日的心情,收拾了东西,骑上小驴便往镇子赶去。 第一回至此结束。 裴液正要翻开第二篇,院门忽然被敲响:“裴小哥,县衙来了一队骑士,常大人请伱快些过去。” 第二十八章 使至 虽然前夜残了些枝叶,但那株不知多少岁的老槐树依然俯视着庭院,这两天的大雨将它洗得十分干净透亮,温度正好的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倾落在衙院里,风吹过时,碎金片影一齐舞动。 裴液穿过斑驳的光影往前厅走去,来到厅前,在门前台阶磕了两下鞋底,白黄的干土簌簌而落。 一推门,堂中坐着三位气质超卓的陌生人,皆是身材挺拔,像是朝廷武职。其衣着无论布料还是款式都不是奉怀县能见到,面貌气质给人第一印象就是“人中英杰”四个字。 若把人比作鸟类,奉怀本地常见的便是麻雀,昨日州中来的几位大人则像画眉,今日这三位则是两只鹤鹭和一只鹰雕。 当先是一位面目堂正、麦肤玄服的男人,渊渟岳峙,仿佛一座山伫在那里,整片空间似乎都在他那里压进去、陷进去。 第二位则是一位年轻许多的女子,皮肤白皙,面容姣好安静,下身仍穿长裤,但上身青衣的衣摆却长了不少,显得更加潇洒利落。 第三位的男子则比女子又年轻一些,皮肤也是一样白皙,此时虽然正坐倾听,各处细节却透露出不安稳的气质。 一眼扫过诸人,裴液低头拱手道:“诸位大人好。” 不知是否错觉,裴液感觉自己一进来,气氛由先前的凝重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但常致远沉凝的脸色稍霁,亲热地招呼他到身边,按座次一一指认道:“先见过几位大人吧——本州折冲都尉荆梓望大人、神京仙人台黑绶术士邢栀大人、左龙武军执戟商浪大人。几位大人,这位就是为本县纾难的裴液少侠,机敏沉稳,勇武过人。” 裴液依次躬身行礼,对方也打量着他。 眼前的少年身高过人,姿态挺拔,眉目清朗,虽然有几分稚气,但气质沉静,不卑不亢,足称“可靠”二字。 邢栀微笑致意,商浪则欠身挺背双手抱拳回了一礼。 荆梓望却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偏头对常致远道:“常大人,惨案就在眼前,敌人供奉的法器与他融为一体,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再重申一遍,为保乡梓安宁,此人我必须要控制起来。” 裴液愣了一下,挑眉偏头直视这位荆都尉。这动作似乎有些触怒了他,男人眼睛一眯,浓若实质的压力轰然降落,裴液毛发直竖,几欲拔剑,但丹田种中小螭一游,周身压力一轻,同时心底响起神螭那平而冷的声音:“要帮忙?” 但很快它似乎感知到了这边的情势,又道:“哦,算了,这个你无论如何也打不过。” “……” 常致远牵住他的手腕向身后拉了一拉,白发剑眸看着荆梓望分毫不让,平声道:“我也再向荆大人禀告一次,你没有保卫得了任何人,而是眼前这位少年救奉怀于水火之中。” 眼见气氛不佳,邢栀温声道:“两位大人稍安。这位裴少侠,不如先允我为你查看一二。” 这正是裴液一直等待这队神京特使的目的,当下点头,来到这位女术士身边。 解下缠臂的布带,把被侵染的右臂放上桌子。这两天间,那幽蓝已如藤蔓般攀到了大臂中部。 邢栀伸出两指,沿着一条血管从头缓缓滑到尾,精妙的灵气环绕着她指尖跳动。 这是裴液第一次见到这种不同于真气的力量,它更灵动更玄妙,但少了一些醇厚与锋利。 感受了一遍之后,邢栀抬起双指,凝出一枚小而锋利的灵气针,按入了裴液血管之中,同时双目看着裴液的表情。 裴液感觉小臂中有一股能量在左冲右突,但很快被那幽蓝液体吞噬殆尽。 “很温驯、很稳定的力量。”邢栀在本子上记下。 “我再瞧一瞧你的丹田。”这位女子的声音令人安宁。 裴液后退一步,邢栀把手搭上去。这次没再用灵气针刺激,而是有一股更柔和的力量雾一般渗入,缓缓包裹住了那枚光团。但游动的小螭似乎是在与两者都不同的另一个层面,并未受到扰动。 这次裴液有了更明显一些的感受——那枚光团似乎变成了一個风洞,转动了一圈,将周边的灵气之雾全部吸了进去。 邢栀微微一惊,抬起手来,凝眉道:“大体一样。” “什么一样?”裴液问道。 “听闻此案后,我连夜找台中调了五十年烛世教的资料过来,将人变为恶怪,再以特殊手法转化为这种物质,是他们当年就在做的事情。”邢栀娓娓道来,“但彼时对方并未举行过将这种物质注入人体的仪式。事实上,当时这本就是不可能之事,因为那能量十分暴躁,而且具有极强的侵染力,人一旦接触,要么当场丧命,要么变成那种怪物。” 裴液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但你这次却不一样。虽然这种物质的本质没有变化,依然是吞噬周围的一切以壮大自身。但它似乎温顺,或者说聪明了许多,学会和宿主共存了。” “这种物质究竟是什么?” 邢栀摇摇头:“它的层次极高,无论灵气、真气、血肉、法器,甚至植物,都能被它同化然后吞噬。我们不知它从何而来,仙人台至今只在与烛世教相关的事件中见过这种东西。当时台中曾有两种猜测,一种认为它是完全不同于世上任何物质的,独立存在的一种能量;另一种则认为恰恰相反,它是包容了世上一切物质之后的那个‘一’。” 荆梓望眯了下眼睛,插嘴道:“好惊人的说法。” “不错,无论哪种猜测,都涉及极高的层次,但掌握它的烛世教却并不像具有这份资格。” 裴液沉默了一下道:“太一真龙仙君。” 邢栀一惊:“不错,原来你已知道了。其实按照我们术士的经验来说,知道这个名字并非好事,所以我没有告知。” “不过,即便伱提出这个名字,我也无法告知你更多了。因为台中也从来没有找到过这位‘仙君’的痕迹。” “世上,真的有神仙吗?”裴液问道。 邢栀沉默了一下,肯定道:“没有。自虞以后六千载以来,虽然历朝历代寻仙之人不绝,但从未有过真仙现世。不过若把范围扩大一点,一些极高位的修者也可算是‘仙’。” “那这烛世教背后……” 邢栀摇摇头:“五十年前台中几乎将其彻底覆灭,也没见到更高层次的力量。更大的可能是,他们掌握了这位‘仙君’死后的某种遗留。” 第二十九章 御气 “多谈这些也无益,还是回到咱们现在紧要关注的两件事上来吧——一是从烛世教那边而言,他们将这种物质导入人体是何目的;二是从裴少侠你切身安危而言,这物质对你有何影响。”邢栀道,“头一件事也正是荆大人所担忧之处,他担心你会通过这物质受烛世教控制。” 裴液沉默,这确实是合理的疑心,只好实事求是道:“我目前还没有感觉到。” 荆梓望冷声道:“时机未到罢了。” 邢栀道:“也许。但根据现有信息来判断,那‘葫芦’进入你体内之后,并未有过质的变化,所以我们可以仍然以‘龙舌’的性质来推断它。” “龙舌的性质……点选、唤灵、吞噬。”裴液思忖道。 “不错,所以我们可不可以推断,烛世教这个仪式的目的,就是制造活的、能自主行走捕食的‘人形龙舌’呢?” 裴液一缩瞳孔,荆梓望更是眯起了眼看着他,那种压迫感又逼近过来。 “稍安勿躁,荆大人。”邢栀道,“首先这只是猜测,其次即便这猜测为真,也不意味着裴少侠就是我们的敌人。” “何意?” “因为我认为这些‘人形龙舌’,拥有完全独立的自由。”邢栀道,“一来,‘龙舌’并非工具,而是烛世教一切神异的核心,是他们供奉的‘圣物’,裴少侠既然承接了龙舌的位格,很难说还会受到什么人的控制,若说他控制烛世教徒倒还有些可能;二来,烛世教选择自己教中一位脉树七生的精干来作为承接龙舌的宿主,也可佐证他们并不能控制‘成品’,而要靠‘成品’自己的忠诚来为他们捕食。” 诸人缓缓点头,荆梓望表情也缓和了些,只有裴液皱眉道:“若是如此,为何要血祭十二人呢,直接移植过去不就好了?” 邢栀叹气:“这也是我不能解释的疑点。” 裴液感受着丹田中的光团,它似乎精妙地组成了一个胎盘。 若按黑螭的说法,龙舌不是核心,它只是一个聚集能量的工具,这個仪式的真正目的是积蓄起足够的能量,构成一座等待“种子”入住的宫殿。 黑螭和邢栀两人所言都有道理,作为亲身承载者,裴液也能感到这团光茧同时具有着两方面的功能。 但是,谁主谁从,哪个是核心目的,哪个又是顺带呢? 另一边邢栀道:“综上而言,裴少侠的危险性并不太高,荆大人若实在放心不过,我让商浪留下看顾便是。裴少侠尚无真气,带他入山过于危险。” 荆梓望皱了皱眉,有些犹豫。 裴液道:“入山?” “是的。”邢栀对他微微一笑道,“我们此次前来是在薪苍山里有件要事要办,只是正好碰上烛世教作乱,因为怀疑彼之图谋与我等此行目的有关,才找你们州府接过这案子。” “唔……”裴液心中念头急转,“我愿意跟你们入山。” 躺在家中固然安全,但找不到烛世教,就弥补不了丹田种。对方既然牵扯到烛世教,莫说荆梓望要带他,即便无人提,他自己也要想办法挤进去。 这次厄难给裴液最大的教训就是,无见识则无应对。 邢栀皱了下眉:“伱须知,若办起正事来,我等不一定有余力看顾你……” “放心——”裴液和荆梓望同时开口。 裴液看过去,荆梓望睨了他一眼道:“我既然要把他带进山,就一定让他死在我后面。” 邢栀缓缓点头:“既如此,我没有异议。但是,最终能不能带他,还是要祝师兄拍板……” 荆梓望道:“那是自然,万事由祝大人定夺,绝无二话。” 邢栀点了点头,扭头对裴液温声道:“既如此,我们来谈第二件事——你没有破种,自然也未掌握运用真气的方法,是不是?” “是。” “这是我的第二个推断——你可以如御使真气般随意御使这些能量,它对你手臂的侵染只是一种本能,就像鸟安居要筑巢,蜘蛛到了檐下要结网,这不会对你有什么伤害。而你可以通过控制它来加速或阻断这一过程。” 裴液把手臂放到眼前,诚恳道:“请指教。” “这是通用的法门,也没甚特别,就是‘意到气发’四字。只是你不曾接触过真气,便摸不到这份感觉。这样,我让商浪为你注入真气,你虽然不能直接御使,却可以细细感受熟悉,再把这份感受放到那幽蓝能量上——商浪。” 那年轻男子早下了座,立在一旁等候,这时道:“裴兄弟,这事儿得耗些工夫,咱们找个安静之地吧。” 裴液点点头,跟着商浪来到一处厢房。 商浪看起来比裴液大一些,但也十分有限,应该是十九二十左右,长相俊而灵,给裴液一种程风长大后的样子。 他举止间不像州府来得那几位大人一样有礼有节,而是随意乃至粗俗,但腌入味儿的贵气却从各处细节漏出来。 “裴兄弟,我向你丹田处注入真气,你仔细体悟就好。” “往丹田,不全被那茧子吞吃了吗?” “无碍。”商浪一笑,搭手在他腕上,凝练的细流流入丹田之中,然后果然被吞噬,但在这个过程中,裴液丹田处确实产生了气感,但当他下意识想要调动时,才想起那毕竟是人家的真气,于是他想把这种感觉挪到那光茧上。 “不必如此认真。”商浪笑起来颇为爽朗,“我先为你注上半个时辰,等你身体习惯了这感觉,你再用心去感受。现在你去抓那份感觉是没用的,即便破种之人第一次运使真气,也没有如此快的。” “半个时辰?”裴液一惊,当年林霖为自己温养心脉,每次最多半个时辰,而且还要分成两刻钟,中间歇息一个时辰,“商大人,冒昧一问,你是什么修为?” “什么大人不大人,咱们平辈论交,兄弟相称就好——我是七生之境,和你杀的畜生一样。”商浪凤眼看着他,空闲的那只手伸出大拇指,对少年的事迹做出了自己的评价,“男人。” 裴液无言以对。 出于对这境界的尊重,纵然裴液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抓到了那感觉,但还是从善如流,安静地任由那真气远远不断地灌入丹田。在真气流之下,光团一点点变得更加凝实。 第三十章 信报 “裴兄弟。”安静了没一会儿,商浪忽然道,“我们这次来是奉了北衙和仙人台共署的文书,你可知所为何事?” “……” 这是裴液正在心中思索如何不动声色套取的信息。 “这……方便说吗?” “有什么不方便?仙人台就这样,但凡是个事儿,就要盖上个【经办慎密】的戳子——当然我不是对邢栀姐有意见。” “而且,你反正要跟我们一起进山,到时候不想知道也得知道。” “不是还要听那位祝大人的决定?” 商浪哈哈一笑:“那是邢栀姐一路上说过最多的废话——祝哥儿只会‘嗯’‘好’‘随便吧’‘听你的’。” “而且这事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说出来也确实无妨。”商浪摇头晃脑,忽然神秘低声道,“不像另一件,连个文书都没有,只口头交接给了祝哥儿,我打探了一路他都不露口风,这么不相信我的保密能力吗?反正我估摸着啊……也是找一样东西。” 日后认识久了,裴液也会无奈习惯商浪这张八卦碎嘴,但这时毕竟初次见面,感觉被透露了机密要闻的裴液有些警惕和忐忑。 “还是说回没啥意思的第一件事吧。”商浪伸出另一只手,指向窗外遥远得像画的群山,“就是前几年仙人台新开发出一种卦术,从此可以监测仙狩出世。而前些天这卦仪忽然有了反应,解卦是说在这薪苍山脉之中,我等才受命前来查办。进了州境,却听闻烛世教复起,怀疑他们目的也在仙狩,我们才一并调查——你想,既然人和法器都可以化作那种物质,仙狩恐怕也可以。” 仙狩,这個词是第二次听到了。 裴液心中已有猜测,还是问道:“商兄,我见识浅薄,什么是仙狩?” “苍冥所生,后土所钟,万灵之灵,代仙巡狩。”商浪道,“南国朱雀,北衙狴犴,道家仙鹤,洞庭水蛟……凡无亲无族,天下唯一的神异生灵,都可称为仙狩。” 那自然也包括……薪苍神螭。 裴液问道:“你们要怎么查办?” 商浪没注意到少年微凝的语气,道:“各类仙狩性情不一,有麒麟这样的祥兽,狴犴这样的义兽,我们自然尽力交好,以求为大唐所用;也有狻猊这类安定喜静的,我们就不多打扰。但有时也会出现饕餮、睚眦这样祸害生灵的主儿,便不叫仙狩了,而是称为魔厄。遇上这种我们就得即刻铲除,不然它们与恶人结契,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你知道结契吗?” “我……应该知道一点。”裴液道。 商浪笑着解释:“结契就是人与仙狩定下生死之契,互利互生,对双方都大有裨益。仙狩结契,在修者们俗说的‘五大登天机缘’中排第三位。我们这次来之所以祝哥儿带队,一来保证实力,二来仙人台说这仙狩可能和祝哥儿契合,让他看看有没有机会。从这一点看,这次的仙狩应该是个好的。” 裴液没听说过所谓的“五大登天机缘”,但也没再问,因为这时他稍微有些心虚,确认般问道:“这位祝大人是练剑的?” “对啊。” “哦……如果说,这仙狩已经和别人结契了呢?” 商浪的笑收敛了:“什么意思?” “就是……假设。” “……好奇怪的假设。” “说说嘛。” “首先,这个假设很难成立,因为仙狩往往在人世游荡许久才会找到自己的命定之人。其次,如果它真的已经和人结契,我们就尝试把这个人带回去。” “带回去做什么?” “为大唐效力啊。” “唔,那很好。” 商浪看着他,忽然微微皱眉:“我怎么感觉伱……” “我有感觉了。”裴液表情认真地打断道。 “什么?”商浪一下没反应过来。 “丹田。”裴液伸出右臂在他眼前。 心念转动间,血管中的蓝色迅速退去,回到了丹田之中,手臂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好敏锐的气感。”商浪赞了一句,又看着他这只手臂道,“你是不是还随时可以将它们调遣回去。” “对,这样力量会增大许多。”裴液心念一动,手臂再次布满蓝纹,“‘蜘蛛’织的‘网’没有被破坏,它随时可以回去。” “既如此,其他三肢、脏腑,应该都可以达成这种效果。但为了保守起见,你还是只让它进入这只手臂吧。” 裴液点点头,正要再言,庭院中传来“噔噔噔”的跑步声,一个公差在门前停下,语气急切道:“裴少侠,商大人,前厅唤二位快些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 大步来到正厅,正听见屋里面一个惨然的男声在说后半截话:“……我们便分作四路,如今……如今却只有我一个到了。” 裴液皱了下眉,推门而入,一眼看去,厅中多了一位布衣汉子,身形矮壮,粗服乱发,铜肤尘面,裤腿带着干裂的泥,他眼眶微红,嘴唇十分干裂,却没有心思去喝放在一旁的茶水,应当是刚刚说话之人。 剩余三人脸色沉凝,见到两人进门,邢栀当先道:“商浪,去整集龙武军。” 商浪一抱拳转身而去,裴液有些茫然地来到常致远身边,常致远递过一张皱褶的黄麻纸:“这位是白竺村来的猎户,你先看看他带来的消息。” 裴液接过来,其上字迹略被汗污,但仍能辨认: “禀县令大人:白竺村外妖虎吃人,已有二十多人遇害,请派鹤凫册侠士或府兵三百来援!急!急!急!” 末尾一行小字落款,是白竺村里正赵百书。 裴液读完,愕然地放下信纸。 不唯白竺,连奉怀县都几乎埋在薪苍山脉中,县中猎户甚多,虎豹之类在奉怀县人眼中并不可畏。对于老练的猎手来说,只要熟其习性,谨慎为之,便能得到一张价值十两以上的好皮子。 什么样的“妖虎”,能令久居深山的白竺村惊怖不已,还要寻求这样的重援? 仙狩不是黑螭吗?这妖虎又是从何而来? 这时裴液才感到写求援信也是有些门槛的,沈闫平报给州中的信一定是简而晰的,将困境、敌手、指定的援手写得清清楚楚。 而现在手中这封短条诸多细节却甚为模糊,对该村境况大多只能靠猜。不过村中缺少调查案情的人手,对州县的力量也不了解,写成这样也是情理之中。 裴液拧着眉,常致远搭住他手腕低声道:“此行你就不要掺和了,在册侠士已是百姓们所知的最强力量,赵百书写下这样的要求,可见他所受震撼之深。” 裴液沉默了一下:“常……伯伯,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好。”常致远放开裴液手腕,担忧道,“既如此,我签一道手令,你替我安抚白竺村乡亲,并许你就地征召乡勇以作调遣,安定村子——黄二,你也替我转告赵村正,要他努力配合裴液。裴液虽然年轻,但思虑周到,勇武冷静,足堪此任。” 裴液和那汉子都应声允诺。 荆梓望起身肃容道:“既然事情紧急,就不过多耽搁了,咱们这便出发。” 第三十一章 入村 牵马系剑来到城门口,人已到齐了。 商浪立马在前,挂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长枪,身后一队骑军雄冷整肃。 当今禁军分北衙六军和南衙十六卫,前者驻扎宫城之内,为天子亲军;后者则驻扎都城,受宰相辖制。相较之下,北衙六军更为精锐,其兵员基本由显贵子弟、十六卫之佼佼者和名派弟子组成。而左龙武军正是北衙六军之一,乃是骑军,可谓大唐兵锋之首。 这是裴液第一次见到龙武军,真正直观地感受到了何为天下精锐。虽然只有二十骑,但仍然阵列规整,个个骏马精甲,无人交头接耳,在安静肃然之中凝结出铁一样的凛然杀气。 “看来我猜测有误,这是只魔厄啊。”见裴液过来,商浪微笑叹道。 裴液心中还是认为黑螭才是真正的仙狩,但一来他也不知这妖虎从何而来,二来他不知黑螭是何态度,乐不乐意“为大唐效力”,不好擅自透露。 裴液转过话题道:“怎么没见那位祝大人?” “祝哥儿之前在来的路上见到一些异样,怀疑是烛世教的痕迹,便自己去追索了,让我们先过来。”商浪向邢栀的方向示意道,“邢栀姐在给他传信,用不了太久。” 裴液转头看去,邢栀写完了一封小笺,收起笔,把手腕上系着的一枚玉珠放在嘴边,衔住一吹,发出一声清亮的哨鸣。 这位眉眼温柔的女子转头接口道:“上午和祝师兄通了一封信,他正是往薪苍山中去了,我们发信请他前来会和便是。” 又打量着裴液道:“裴少侠你确定要跟着吗?你家中不是还有老人?” 裴液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知道自己家中情况,只点点头道:“要去。” 不多时,天空中一道青色的影子乍然出现,箭一样落在了邢栀的肩上。 这青鸟充满灵气,眸子是罕见的金黄,它一只纤巧的腿上箍着精致的小金环,上面刻着“邢栀”二字,另一只腿上则系了一圈轻盈漂亮的小缎,显然是主人的趣味。 这是裴液第一次如此近地见到魂鸟。 邢栀手一递,青鸟张嘴把这卷起的小纸筒吞了下去,然后“扑棱”一声射入了云中。 “荆大人,咱们这便走吧?”女子转头道。 “邢师说了算。” …… 几十骑出城奔驰起来,蹄声如雷,裴液置身其中,感觉比待在某个单個高手身边要更有安全感。 事实上这只队伍也不缺高手,虽然祝姓男子还未赶到,但荆梓望也是实打实登上了玄门玉阶的宗师。裴液拼死拼活击杀的七生敌人,这位宗师要杀的话并不比按死一只蚂蚁费劲。 赵百书信上说请鹤凫册侠士来援,实际上鹤凫在册人士并不隶属官府,并非州县可以随意调用的力量。只是因为具有传奇性而流传甚广,成为人们心中“强大”的代名词而已。 何况其人数稀少,别看鹤凫册三个字常常挂在嘴边,连幼童之间游戏都以“鹤凫大侠”这个身份为主角,但其实这东西就像传说中的夜明珠——谁都听过说过,就是没见过摸过。 鹤凫册是大唐仙人台已发布了三十多年的千人名册,早已被天下人视为武艺绝巅的代名词。从漠北荒原到大唐国土再到南方列国,不拘是军中好手、武林名宿还是世家子弟、名派传人,只要实力够,都有机会列名鹤凫侠册。 天下破种生气之人洋洋近百万,凫榜只列九百人,由是虽然鹤凫册本身不对境界做任何限制,但不到脉树八生,根本没有一窥其位的资格。人们谈起鹤凫册,一般说的就是这九百人,基本代表了普通人眼中修者的最高水平。 而鹤榜就离普通百姓遥远得多了,只有修行界的人才时时关注、津津乐道。唯有登上了玄门玉阶的宗师才有资格列名其上,而且只列三百人,大多是各门派的掌门耆宿、各国的成名高手。也有极少量的一些年轻天才,但都是需要仰望的云巅人物。 荆梓望虽然离鹤榜遥遥无期,但毕竟是宗师,是扎扎实实胜过凫榜上多数人的。 一天中最光亮的时刻已经过去,夕阳西下,晚风渐起,若经过高林,天光便暗得像是入夜。 众人一心赶路,入山愈深,道路愈窄,渐渐树木高密,虫兽常见,才看见远方那几抹屋顶。 真是埋在山里的小村。 已到了黄昏,村中却丝毫不见升起的炊烟,商浪向后抬手道:“警惕着些!” 依裴液看这指令完全是多余,因为后面这些精锐的骑士本来就没有片刻的懈怠。 前面的荆梓望忽然抬手,缓缓勒马,山路上本就奔行不快,整个队伍井然有序地停住。 “怎么了?” 荆梓望一指前面,裴液顺着看去,一辆木板车翻倒在地,拉车的牲口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裴液心中一紧,不顾礼节拍马冲了过去,翻身下马查看,倒毙的牲口是一头驴。再往车上看去,瞧见了那个熟悉的麻袋。 孟焦。 人不见了。 三人这时跟了上来,商浪道:“怎么了,裴兄弟?” 裴液低声沉肃:“是我幼时相识的朋友。” 邢栀下马,蹲下聚起灵气探入驴尸体内,不多时收回了手指,面色怪异。 “怎么了?” “这驴,是被吓死的。” “……” “他在这里不幸遭了那妖虎。”荆梓望沉声道,一指旁边还湿软的泥土,那里有几个轻浅的爪印。 “好大……” “果然是魔厄。” “爪印不知往何处去,无法追索。” 荆梓望皱眉:“邢师,没有术士的手段吗?我看事发不算太久,这人说不定有救。” 邢栀摇摇头:“无血无肉无气,没有媒介,不能牵踪。” 荆梓望看了几眼那脚印,沉声道:“那就快些去村里吧,了解完情况,把这畜生揪出来宰了。” 邢栀皱了下眉,一只刚出世的仙狩或魔厄,其实力应是与荆梓望这样立在玄门第一层玉阶上的修士在伯仲之间。荆梓望坐守应无问题,但若主动寻求击杀,不免露出破绽,还是应该等祝师兄到了才好。 但看了一眼他沉肃的脸色,邢栀还是咽下话语,毕竟不是关系相熟的同僚下属,何况祝师兄估计也很快就到。 商浪拍了拍裴液肩膀,一行人再次上马,很快来到了白竺村口。 村子规模很小,一共大约六七十户人家的样子,若按照赵百书信上所说已死了二十多人,那相当于村里近一半的人家都有了丧事。 一进入村子,裴液就感到了浓重的压抑氛围,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害怕一点动静就会惊扰出什么。 室外一个人都没有,但很快纷乱的马蹄声惊出了许多悄悄探看的脑袋,见到骑马挎兵的一行人,这些村民的脸上似哭似喜。 第三十二章 青鸟厄音 “事情的苗头是从十多天前出现的。” 里正赵百书身材矮小,兼以上身佝偻,看起来越发低卑。他嗓子沙哑,这两天应是说了很多话。 “村里有个老汉,那天去山里采药没回来。为了好药材他一向进山进得深,我们便猜他是失了足或转了向。他采药路上是习惯做下标记的,我们合计了一下,就派了两个人去找。结果,过了足足三天,这两个人都没有回来。” “我们就想是不幸遭了虎豹?又派了五個人进去,拿刀带叉,嘱咐了他们,隔一天就派个人回来报个信。第一天,回来了一个,说他们顺着前两个人的痕迹走到索桥那了,打算继续往前找。但第二天却没有人回来报信了,第三天、第四天都再没有回来人。” “我要是聪明些,这时早该报官了。”赵百书双眼愣愣的,抬起看着面前的四张面孔,“可是,谁会想到,世上真的有妖怪呢?” 无人言语,老人深吸口气,缓了缓情绪,继续讲述。 “我们这回感觉很不对劲了,你说虎豹都是独行,就算碰上了,五个惯会山猎的汉子难道跑不出来一个? “于是我们纠集了村里的青壮,足足……十六个人,请最好的猎手莫老五带队,带齐武器往山里摸去。” 说到这里,赵百书脸上有莫名的情绪挤了出来,恐惧、惘然、伤痛、恨意,他艰难地说道:“十六个人,个顶个的好后生,一个……一个都没有回来。” 荆梓望沉默了一会,等老人稍微平静些才问道:“那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们是被妖虎所吃的呢?” “因为它自己来到了村子。”赵百书脸色麻木道,“那是十七个人走后的第三天,我们刚刚开始担忧他们是不是也回不来了。那天黄昏,周妹子说去西边田里摘两颗菜,和村子不过隔着一个小土坡,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去找的时候,已经几乎只剩骨头了。” 老人咬牙道:“它就在那咬死了她,然后慢条斯理地吃了!” “确定那十七个人都没有回来后,我们派人往县里去求救。第一次我们同时派了两骑往相反方向跑,他们刚一消失在视野中,我们就听见一声惨呼,最可怕的是仅仅过了不到几十息的时间,另一个方向竟然也传来了惨叫。正因如此,我修改了援书,一定要鹤凫册的侠士来,我见识少,可是几十息的时间,跨越这么远的距离,追上两匹奔马,我……我实在想象不到是怎么办到的。最后我们别无他法,只有集中起仅剩的四匹马,同时向四个方向跑出去……现在看来,只有黄二还活着了。” 裴液握了握剑柄道:“它把村子当成猎场。” 荆梓望道:“但我们来时,没有遇上它。” 老人无力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荆梓望习惯性地眯了下眼:“现在派一个人骑马出去,我看它出不出来阻拦。” “荆大人!”邢栀看着他的眼睛,“还是等祝师兄来了再说吧。” 荆梓望抿了抿唇,压下嘴边的那一丝烦躁,也许平常他一个月都不会遇上今天这么多的顶撞。 “自然……听邢师的。” “赵村长,尸体还保留着吗?” “留着,我带你们去。”赵百书拄起拐杖。 来到停尸房,里面停放着五具尸体。 “这具只剩骨头的是周妹子。这两具是第一次骑马去报信之人,这两具是第二次骑马报信之人。”赵百书黯然道,“剩下的人死得太远了,我们不敢去给他们收尸。” 裴液来到一个中年汉子的尸体边上,肃容俯视。 一具残缺的尸骨,胸腹被掏空,大腿与上臂也被噬咬过一两下,白骨露了出来。致命之处则在脖颈,颈骨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按在地上压断,头颅软软地歪在一边。面目倒是完整,一双瞳仁高高吊起,几不可见,眼白爬满扭曲的血丝,神色中尚残留着死前的苦痛。 他扭头环视,四具男子的尸体缺失的部分大略相同。 ‘它不是吃到一半被惊走,而是根本不饿,所以只吃了偏爱的内脏。’ 裴液心中想着,看见一把朴刀连鞘落在一旁,他拔刀观瞧,刀面光亮如新,不见半点血迹。 “这是老筒子,也打了十几年猎,是村里有数的好手,却连刀也不及拔出。”赵百书道。 裴液于此刻切实感受到了仙狩与魔厄的区别。 黑螭冷静理智,有时还带有一种冷冷的趣味,几与人类无异,而这只“妖虎”却比兽性更恶劣,兽的本性是“食”,它的本性却是“杀”。 另一边商浪忽然道:“邢栀姐,来验一下这里。” 众人围过去,见他指着一处暗灰色的肌肤,裴液看了两眼,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这是……冻伤?!” 邢栀面色变得极为严肃,取了一根细针深深扎入伤口,而后从行囊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琉璃葫芦,透过朦胧的壁可见其中缓缓荡漾的淡蓝粘稠液体。 然后邢栀拔出细针,立刻从葫芦头插进去,针头没入液体中。 不过两息,那液体就很快沸腾了起来。 “有灵气残留。”邢栀道。 “那现在可以追觅它的踪迹了。”荆梓望道,看了邢栀一眼,又补充道,“当然,要等祝大人过来。” 商浪道:“照理说,祝哥儿也快到了。” “他离开前说不会走太远,但有传信,两个时辰之内必然回来。” 正说话间,天空一道青影落了下来,邢栀伸出两根手指稳稳地接住,笑道:“这不就回来了。” 轻轻弹了一下魂鸟的脑袋:“这么慢,你是不是偷懒了。” 魂鸟抖了下脑袋,尖喙一张,从嗓子里吐出一卷信纸来。 邢栀一怔,手上接过:“怎么祝师兄还写了回信?” 她低头拆开一看,整个人一僵,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起来。 商浪上前一步道:“怎么了?” 邢栀抬起头来,神情第一次有些慌乱:“这,这是我出发前发出去的信,魂鸟……没找到祝师兄。” 第三十三章 秋莲 在骚动中,裴液牵住商浪的衣袖:“这位祝大人有多厉害?” 商浪转过一张尚未从冲击中回过神来的脸:“祝哥儿有多厉害……祝哥儿姓祝名午,字高阳。是【龙君洞庭】剑脉第一真传,年初刚进入鹤榜,排在第二百九十六,仙人台判词【雪匣藏剑】。” 祝高阳! 祝高阳! 裴液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如果说裴液看鹤凫册的那两年,颜非卿是进境最为迅猛、表现最为统治,势不可挡从下面一路杀上来的绝对主角,那祝高阳便是早已站在绝巅之上,对后面拼命追赶的人投下最后一瞥,然后从容踏入玄门的上代神话。 如今他迈入宗师之境不过四年,正常人这个时间应该仍然在第一层玉阶打磨,他却已经登上鹤榜,和那些不知登顶玄门多久的老妖们争锋了。 而就是这样的人物,如今却失了音信。 裴液此时完全能理解商浪和邢栀的失措。 大概就像两只松鼠不敢通过前面幽暗的蛇虫潜伏的草丛,这时来了一匹骏马把它们叼到背上,悠闲地迈蹄跨入。 两只松鼠正无比安心愉快地俯视着下面浅浅的草丛,忽然身下一空,骏马竟然被这片草丛吞噬了! 两只松鼠“啪叽”坐在了地上,茫然地抬起头来,草叶遮蔽天空,四周的阴暗中传来嘶嘶的声响。 裴液仰望着村外的连绵高山,心念不定。 祝高阳追索烛世教之痕迹进了薪苍山,如今却音信不明,烛世教残余的力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他们藏在山中谋划什么? 仙狩降世,妖虎食人,邪教隐伏,一切都集合在这幽茫的山中,裴液抚了下自己的丹田,不知在这张大网中,自己是个什么角色。 邢栀深吸口气,整理起心绪,沉容道:“集合军士!我们立刻离开这座村子。” 荆梓望猛然转过头,一双虎目盯住她:“邢师,你说什么?” 邢栀已经又掏出一张信笺来低头飞速书写,头也不抬道:“荆大人,你是折冲都尉,应当比我敏锐一些才是。若祝师兄都能出意外,这里的事情就不是我们可以解决的。” 荆梓望竖眉道:“且不说这是否是同一件事,即便是,难道我们要丢下这些村民不管吗——他们刚刚以为来了救星。” 邢栀没有生气,平静道:“荆大人,你要保境安民,那是你的职责;愿意为此而死,我也敬重你。但我等奉的是北衙的令书,办的是仙人台的差事,我等若覆没于此,仙人台连个了解情况的人都找不到。” “呵。”荆梓望冷笑一声,“什么龙武军仙人台,原来是群死了领头的就一哄而逃的羊羔子。” 邢栀写完信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荆大人以为我们要回县衙?” 不待回答,她转头看着集合而来的军士们:“徐庆、张留、张让、赵章,你们四人分头回奉怀报信。其余人整备剑戟,半刻钟后随我入山寻找祝大人。” 荆梓望脸上一青,喝道:“既然不怕死,何不先为村民们铲除了这恶虎?!” “因为要耗费时间,荆大人。”邢栀放飞青鸟,牵过马缰看他一眼道,“这道理不应该我教您——有些人的命要贵重得多。” 即便留在这里可以明显提高对那恶虎的胜机,救下一村百姓,即便这行人投入山中多半一個水花就漾不起来,即便祝高阳可能早已不幸身亡,邢栀仍然选择投注在那边。 商浪脸色有些变幻不定,他咽了口唾沫道:“邢栀姐……祝哥儿要是在的话……也不会同意这样的。” “那他倒是在啊!”邢栀眉毛一立,“多少次!喜欢一个人逞英雄!他不知道自己牵系着多少人命吗?” 商浪嗫嚅了一下,邢栀吸口气,平声道:“现在是我说了算,去牵马。” 场上的争论没有进入裴液的耳朵。 因为一种向往感从腹中升起,他感到自己的丹田在蠢蠢欲动。 自从酒窖之后,腹中的龙舌再一次传达出明确的意念——有东西在牵引呼唤着它,它在渴求,它想要归巢。 种子,是种子……那丹田种就在附近! 裴液环顾四周,确认着这种感觉的方向,忽然目光一缩——在村子中! 正在这时,村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呼。 几人同时绷身摆头看去。 那是妇人们聚集起来择菜洗菜的地方,鸡鱼野味摆在地上,打算为来到村中的军士们准备一场简陋的宴席。 此时水泼洒一地,人们惊慌地四散奔逃。 她们的背后,是一个奇高躬身的人形,它幽蓝近黑的皮肤在火光下泛起鳞片般的光泽,上肢的利爪上贯穿着一个一个妇人的脖子,血液咕嘟咕嘟地冒出来,飞快地带走女人目光中的神采。 它手一挥,把手上的尸体甩在地上,抬起头,露出一张夜叉般的面孔,冷漠的金黄色瞳子看向前方奔逃的人群。 一个跳跃,它又追上了一个哭喊的女孩。 利爪抬起来,要挥下时却忽然一停,脸上出现了一丝人形化的挣扎与茫然,但很快又被冷漠代替,利爪再次挥下。 但就是这一停顿让它再没了行凶的机会。 水缸中水仿佛活了过来,化为千万缕细韧的丝绳,蓬开如花,死死缠绕住了那具狰狞的躯体。 正是龙君洞庭术脉的【水秋莲】,录于《玉龙秋水经》中,这本灵经在仙人台编纂的《灵玄大典》灵经部中排在第七十二位。 这一幕固然不如那夜的水龙壮观,但在内行人眼中,两者高下宛如云泥。 那夜水势虽壮,但多是依托暴雨,沈闫平仅仅在仙人台习练过几次法器的运用,施术手法只堪堪入门,粗糙粗暴,十分水势恐怕有七分浪费。 而如今在真正的资深术士手中,仅仅一缸水就迸发出连绵有力的阻滞,每一缕细流都被精准地控制了去向,繁妙惊人。 其手法之细,术式之精,若放在那夜,伍在古不会有走出县衙的机会。 紧随术法之后的,是一把凌空飞来的沉重大戟。 伴随着空气的嘶鸣,大戟贯穿了它的腹部,余势不歇,又将它深深钉在了地上。 邢栀收回剑指的同时也收回了目光,丝毫不再停留,扭头一言不发,当先打马往深山而去。 第三十四章 穷奇 虽然泛蓝的血液不断流出,但这样的伤势似乎并没对这怪物造成太大的影响。 它偏着头,没有吼叫也没有表情,一点点地把自己往外拔。它的身体仍在“生长”,身上的鳞片一点点成型、坚硬,爪子更加修长锋利,每一刻都变得更加强壮。 但可惜大戟的主人紧随其后,数十丈的距离在荆梓望脚下缩成一步,他一脚将它踩了回去,铁剑一挥,切断了它韧而硬的脖子。 这副鬼怪的身体一僵,生长停止了,皮肤一点点暗淡了下去。 荆梓望收回脚,立在原地俯视着这具尸体,沉默不语。 裴液这时才赶到,他低下头,第一次见到这怪物被杀死的样子。 但当目光落在它身上时,裴液便也和荆梓望一样立在了原地,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具仿佛从鬼故事中走出的无头尸体上挂着一件破烂沾血的布衣,正是午时孟焦的那件。 “这是你那位朋友?”荆梓望偏头看他。 裴液神情沉重地缓缓点头。 孟焦是被妖虎掳走,怎么会变成这种怪物?妖虎和烛世教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忽然他目光一凝,腹中光茧蠢动的指向如此明确、如此贴近! 他立刻抽出剑来,割开了尸体的腹部。 低头看去,里面的内脏正在飞速“消化”,一半已成为包裹着蓝色鳞片的肌肉,正涌向四肢,一部分仍然残留着肝、脏、脾、胃的一些原貌。 这副诡异的景象让裴液一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他整理了下思绪,正要判断位置,目光却陡然一缩。 那脏器蠕动之间,竟然隐约形成一副面目的雏形! 身体还不及反应,沛然而柔和的力量已经从身侧推来。裴液凌空飞起,看见那脏器组成的面目迅速清晰并立体起来,巨大得几乎要撑破那尸体的胸腹。 不对,它是真的冲破胸腹钻了出来! 脏器化为正常的血肉甚至骨骼,毛发从上面生出,睁开了一双金黄瑰丽的竖瞳。 一颗巨大而斑斓的虎头。 孟焦的尸体化为流动的血肉,在它身后膨胀重组,凝成一具庞然的虎躯。 裴液无暇去想为何这样一只比草屋还要大的虎能够缩进肚子,因为那虎的目标精准而明确,正是立在眼前的荆梓望! 其能力之强大诡异,其兽性之狡诈凶残,裴液在这一刻深深理解了何为魔厄。 它遇上孟焦时自己一行人明明尚未赶到,它却已经把孟焦留而不食,作为袭杀荆梓望的跳板。 ——黄二根本就是它故意放出去,用来吸引质量更高、味道更美的猎物前来的诱饵! 个中曲折不知荆梓望有未想到,总之他并未被眼前奇景吓退。 这位宗师今年刚好五十,从一白身小卒登上手御三百甲士、缉查全州不法的五品都尉,其前半生所见所经不知凡几。 他从未学会作为一州大员的城府深藏,言谈间总是喜怒毕露,因此常遭人暗中诟病。但可喜的是那份含怒之勇同时也未消退,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地,面对什么样的对手,荆梓望都从未退缩过。 如今也一样。 经脉树成型后,推开天地关,登临玄门,修者将接触到天地间弥漫的能量,武修称之为玄气,术士称之为灵气。 如此一言,仿佛术士一开始就走在武修之前。其实不然,两者只是从不同的起点开始,而后殊途同归而已。 武者修炼先看经脉树资质,而后破种、八生,直至踏入玄门,掌握灵气;术士若要入门则要看感悟天地灵气的天资,因此能走这条路的人更加稀少,他们亲和灵力后依靠灵力洗练身体,而后催生经脉树。 这是因为经脉树除了能够诞生和储存真气之外,亦是撬动天地间灵气的杠杆。术士若无完整经脉树,便失去运使灵气的一大助力。 武者要根骨,术士则要灵感,如此修者便可根据自身资质选择路径——当然,绝大多数人是两项资质都不具备。 另外,武者掌握灵气之后不意味着就要转为术士,其能力仍然囿于前半生所学所练,各名派传承中亦有御使玄气的玄经;同样,术士经脉树成型后往往也无精力去学习真气妙用,更无法了悟玄经中的武功妙理,只能继续钻研灵经。 说回眼前,荆梓望并无门派背景,他一身武艺完全是依托朝廷,年初跨入玄门之后才得授了《狴犴伤世》。 这门玄经取意自一百年前就已镇守南衙的大仙狩狴犴,在《灵玄大典》玄经部排第二十九位,非直而正之人不能学,乃是大唐武官入玄后可选的七经之一。 荆梓望研习日短,尚未领悟个中神妙,但当他出手之时,裴液忽然就理解了为何他面对腹中生虎的诡异一幕面不变色。 一个人若是掌握了这样的力量,很多事情确实就不再可怕。 虎掌贴上拳头,霜寒骤然绽放,一瞬之间,果蔬、水迹、地面,乃至旁边的草屋,数丈全部蒙上一层黑蓝的霜色。 裴液提起身边那個刚从爪下逃生的小女孩,向后一纵,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霜寒的覆盖。 落后的衣角上沾了霜痕,僵硬地立在半空,裴液稍一触碰,竟然片片碎裂。 荆梓望眉目沾霜,在这样的极寒之下,《狴犴伤世》的力量仍然毫不受损的爆发,瞬间清空了周围的一切。 果蔬桶篮化为齑粉,草屋拆碎飞出去数丈,连土地都被推平,方圆数丈化为一片干净平整。 而这仅是余波,更大的力量爆发在虎躯之中,那些血肉几乎是炸开,刚刚成型的身体被再次打散,这团不成形的血肉炮弹般飞向空中。 荆梓望身形一闪,已经追了上去,但第二拳却未能如愿,因为那团血肉忽然生出了两翼,一振飞上了高空。 入玄境界尚无御空的能力,荆梓望固然可以依靠真气的爆发来踏空追击,但难免转圜有碍,面对这样的强敌荆梓望不敢将自己置于迟滞的境地中。 他飘落到地上,天空中那虎终于凝回了原本的躯体。 果然是“妖”虎,不仅大过寻常老虎两倍有余,而且虎头上生两根锐利如刀的曲折黑角,眼如蛇蛟,尾带钩刃,一双大翼翅展三丈。 裴液见过这副形象,山海经中说它性凶残,好食人,惩善扬恶,不忠不信,是彻彻底底的凶恶之兽。 谓之曰穷奇。 第三十五章 红绡 荆梓望抬头看着穷奇,刚刚的那一拳对它的影响似乎非常有限,至少外表看不出任何损伤。 但它在天空中踱了两步,却并不急着借助居高临下的优势还击,只拿一双冷漠的眸子锁定着荆梓望。 荆梓望皱起眉来——它在等待什么? 荆梓望下意识环顾远眺,难道烛世教的人会来帮它? 但下一刻他就明白了它在等待什么,那不是来自外界的援手,而是来自自己体内的毒害! 一种侵蚀感从与虎掌对撞的那只手上传来,两枚幽蓝的鳞片已经生了出来。 荆梓望心脏一紧,立刻调遣起雄厚的真气压上,但真气也是那东西的饵料,飞快地被侵蚀。 但得益于真气之浑厚与运用之精妙,荆梓望至少能够将其和血肉隔离开来,暂以真气“喂养”着它。 短暂的接触下荆梓望已然明白,若要彻底驱除这份把人化成妖鬼的物质,必须经过至少半个时辰的细细分离,而天上的穷奇显然不会给他这份时间。 而若任由这物质寄生在体内,自己的实力则会被迅速削弱,直到再无抵抗能力。 只有主动进攻,速战速决。 但对方在天上闲庭信步,已立于不败之地。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荆梓望面无表情地抬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只有半刻钟的时间。 而另一边,随着穷奇飞到天上,裴液腹中的指向也随之变动,他终于完全确定了那种子的所在——就在那虎躯之内。 他第一时间呼唤腹中那条小螭,很快那极具辨识度的冷静声音响起:“怎么了?” “我找到那枚种子了。”裴液看着天上的穷奇,离得远了,这妖兽似乎也失去了一些压迫感。 却听黑螭道:“原来在这里。” “什么?” “走,立刻走。”黑螭平声道,“别管种子了,命重要。” “……这穷奇这般厉害吗?”在裴液看来,荆梓望在刚刚那一轮交手中已经占尽上风,只是如今够不到它罢了。 “这就是我要和你结契才能应对的大敌。”黑螭道。 “什么?!”裴液猛然低头,好像要和腹中的小螭对视。 在他看来,能够入梦的玄奇神螭,是比荆梓望要高出一个层次的东西,怎么被这只穷奇弄得狼狈不堪。 “它每天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强。”黑螭解释道,“要么是更强大的身躯,要么是更丰沛的灵气,要么是一个又一個诡异的能力,这绝非仙狩正常的成长速度。 “前几日它忽然又掌握了一项随意驱使自身血肉的能力,它将自己的双翼切下,化为另一个自己,不知去了何处。留在这里和我对敌的本体便弱了许多,同时你我结契,此消彼长之下,我才说形势好转了些。 “如今看来,这个分身是去你那边捕猎了。”黑螭道,“速速离开吧,那男人已成为它看中的猎物,必死无疑了。” 裴液犹豫道:“既然它这里只是一双翅膀,我们何不试着把它杀了——” “不可能的。”黑螭打断,语气冷静而肯定,“相信我,立刻走。” 裴液仍在犹豫,他倒并非贪恋那丹田种,而是不愿在战局僵持之时弃荆梓望而去,也许在关键之时,自己这一份微小的力量就可以改变战局。 “裴液。”黑螭语气忽然冷了下来。 “什么?”裴液愣了一下。 “我们有命同荣枯契。” “……” 裴液明白黑螭的意思,他们命运相系,在他承受黑螭败亡风险的同时,黑螭也同时承受着他殒身的风险。 “我们的交易是‘我帮你,然后你帮我’,我从仙君唤灵中救了你的性命,现在是我收取报酬的时候。”黑螭冷声道,“伱的命现在不只属于你自己。” 裴液沉默地看着地面,正要点头,天上风声骤紧,那穷奇竟直直地扑了下来。 原来荆梓望直接就地盘坐,手握一枚散发着红光的奇异珠子,开始处理臂中的侵蚀。 这一幕裴液颇为熟悉,正和他在酒窖中逼诱伍在古出刀再反身杀招是一个思路。然而荆梓望的杀招是什么呢?伍在古当时看破了自己的意图,如今这穷奇会上当吗? “快走。”腹中黑螭再次催促道。 却见穷奇飞落之势虽猛,将要临身时却冲势一顿,留了七八分力在身,显然是意在试探骚扰。 而荆梓望飘然后退,来到了裴液附近。 裴液这才看到他手上的鳞片,心底一沉。 荆梓望面不改色,他手中仍然握着那枚珠子,似乎早已料到穷奇不会舍身进攻,并未中断自己驱离毒害的进程。 穷奇舔了舔爪子,金眸一凶,风声骤烈。 空中数丈,宛如抖开披风,幽蓝近黑的霜与炽白刺眼的火交织在一起,穷奇像是被太阳拥住的寒月,一扑而至。 这次它竟然毫不留手,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了自己的全力。 这一下又超出了荆梓望的预料,他手握红珠,心中还有两三步博弈在酝酿,并没有做好直接搏命的准备。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狴犴之威再次在右臂中凝聚,没有煊赫的声威,只有无形的压迫与无声的爆发,荆梓望推出手臂,迎上穷奇。 胜负立分。 像猫和布娃娃对上,准备不足、真气受牵的荆梓望被一口咬住了肩颈,骨碎声清晰可闻,大量的血液爆开。 荆梓望咬牙,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金瞳,左手的珠子无声递了出去。 霎时间,一朵巨大的红莲在村中盛放开来。 千万道锋利的缎带割开、穿透了那庞大的虎躯,一瞬间仿佛血雨天降,场面血腥得无法直视。 龙君洞庭术士祭炼出的法器【红绡】,外表温润无害,但一直都是致命的杀器,并不具备治疗剥离等功能。 荆梓望依靠一个简单的误导,完成了第一次卓有成效的攻击。 与此同时,他的右臂竟然迅速生出鳞片和骨刺,他撤掉了所有的抑制——不,他之前就并非在抑制,而是在引导! 故意将这种致命的物质散布在整个臂膀之中,只求在撤去保险的一瞬间完成异变。 一个普通人能仗此异变匹敌脉树二、三乃至四生的武者,那么一位宗师主动将自己全身的真气、整臂的血肉喂养给它,又能爆发出何等威势呢? 第三十六章 飞渡 裴液在一瞬间洞察了荆梓望的意图。 胜机已现。 少年之机敏果断再次凸显,此时无关抉择,只有本能。 “借我鹑首!” 裴液喝道,人已来到荆梓望背后。 定契之后,这项能力他已能随时使用,不再有时辰的限制,但这仍是“借”,黑螭随时可以禁止他的使用。 形势已然逼迫至此,黑螭纵然心中恼怒,毕竟不会赌气看他去死,鹑首毫无滞涩地到来。 万物明晰,裴液伸出右臂按上荆梓望右肩。 触上去的一瞬间,亲切感和饥渴感同时自腹中传出。 裴液猜想得不错,这份侵染荆梓望手臂的物质与龙舌的分泌如出一辙,裴液感到自己可以自如的控制它。如果早发现这一点,自己当时就可以帮荆梓望抽离这些物质。 但与此同时,他也发现荆梓望在县衙中对他的警惕和敌意是对的,因为面对这只手臂,他升起了“吞食”的欲望。 裴液没有做出上述任何一种行为。 他将这些天丹田中所积累的全部幽蓝液体,一股儿脑的注入到荆梓望的手臂之中,只在丹田中留下一个光秃秃的“龙舌”。 在这凶猛的注入之下,这只手臂变得更加强大可怖。 真正的杀招此时方现,狂风骤起,周围的玄气被吸取一空,仍然是《狴犴伤世》,但声势何止壮大了一倍。 穷奇仍在调动血肉脱离红绡的缠绕与切割,若换正常人被这法器缠住,几乎已可宣判死亡,缭乱千丝,越挣扎切割越深。 但此时面对这种随意流动骨肉的诡异能力,红绡的效用确实被大大削弱,颇显滑不溜手。 穷奇快要成功了。 所幸荆梓望更快。 他的幽蓝右臂已然大腿粗细,长约左臂的两倍,浓郁的玄气在它上面缭绕,并起利爪就如一根奇异可怖的神魔之矛。 荆梓望执矛挺刺,这根矛将会从其颈间穿入,骨刺会将虎躯切割成大块,而后缭绕的玄气会在其中爆开,将这些血肉彻底撕碎。 这一招过后,穷奇即便不死,也几无反抗之力了。 正在这时。 裴液忽然眼前一花,眼前景象的运作陡然快了起来。 他一惊,不知自己为何脱离了鹑首状态。 但再一细看,扬尘仍在空中慢爬,红绡飘摇着缓慢的舞蹈,【鹑首】分明仍然存在。 刚刚是……有什么变快了! 是……眼前这具变形的虎躯! 纵然开了鹑首裴液也几乎看不清一人一虎的动作,但此时虎的动作明显比荆梓望更快了几个档次。 在飞流的血肉和红绡之中,一双竖瞳闪过,而后镶嵌在那里,虎头再次成型。 和这双瑰丽金眸对上的一瞬间,裴液如坠冰窖。 它,也有【鹑首】。 在这种洞若观火的能力下,最后一部分缠身的红绡像是小孩子打出的绳结,被穷奇精准而迅速的拆解。当荆梓望的爪探过来时,穷奇已经轻巧避过,一爪按上了他的心口。 塌陷、挤压、爆裂。 就像刀背拍上蒜子。 惨白的骨刺从胸膛穿出,伴随着宗师强有力的心脏泵出的大片飞血。 纵然双方能够爆发出的伤害不分伯仲,但仙狩强韧的身躯却非人类能够轻易比肩,一爪之下,荆梓望已然双目圆睁地倒地。 宗师强悍的生命力仍在发挥作用,荆梓望满脸鲜血地大口喘息,抬起手,玄气听话地环绕过来。 他仍想努力再凝聚出一击,但穷奇伸爪按住他的肩膀,俯下身,一口咬掉了他的头颅。 裴液立在原地看着这一幕,身体僵冷如尸。 上次的绝境之胜确实令他找回了那个“鹤骨竹志”的自己,他信心满满,剑心明亮,绝不折腰,从不畏难。 因此虽然这次的敌人要比上次强大百倍,他还是没有选择离开。 因为抛弃他人逃生,本是他在那個雨夜里已经拒绝了的做法。 但在真实的世界中,没有人可以一直胜利。 惨败也许就在下一次。 而这一次,他即便把后面几剑一股脑全学会,也不会有任何机会了。 “我们之间缺少信任。” 黑螭忽然道。 信任……是的。 从一开始,他就对这只莫名入梦的黑螭抱有怀疑。到了定契之时,他依然在怀疑它的目的。 虽然两天的相处让两者的关系稍微贴近了些,但这时间显然还是太短了。 短得完全不足以磨平两者之间的隔阂,更不用说仙狩与契者该有的彻底信任、生死相托。 因此当黑螭已经明确地告诉他“荆梓望必死无疑,你们毫无胜机”之后,他还是自大地选择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用自己粗陋的眼光、贫瘠的见识去分析战局、寻找机会。 然而事实证明,机会确实从来不曾存在过。 “无可奈何,并不怪你。”黑螭最后轻叹一声,彻底沉寂下去,似乎已准备平静迎接失败。 裴液面无血色,一言不发。 面前的穷奇完全无视了他,低头细啖宗师之躯。 明明遭受了那样的重击,抛洒了那么多的鲜血,它的身上却完全看不到刚刚一战留下的伤势。 伤害一定是有的,只不过被完全的隐藏了。 就像那先修复骨头和筋的怪物一样,这只穷奇有着更高层次的类似能力。 若人被砍了一条手臂,或许不致命,但就几乎不能再搏斗了。对于人而言,伤势会同时削弱生命力和战斗力。 但这只穷奇却不是,伤势似乎只会损耗它的生命,即便下一刻它就会死,这一刻它仍能以最巅峰的姿态与你战斗。 可惜这份发现也没什么用处了。 裴液不愿再像待宰羔羊一样在一旁看着荆梓望被细细品尝,他握上剑柄,抽剑,面无表情地杀向这只巨大的妖兽。 穷奇头不抬嘴不停,只随意荡起锋锐的尾钩。 裴液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咽喉已被尖锐的冰寒逼得下意识窒息。 但这冰寒却并未刺入。 裴液抬起头,穷奇也转过鬼威赫然的巨颅,用一双金光湛然的眸子盯视着他。 那眼眸中闪过混乱,穷奇烦躁地晃了晃脑袋,仿佛被某种意志干扰了行凶。 最终应该是这意志占了上风,它转回头,将最后半副躯体一口吞入腹中慢慢消化,尾巴卷起裴液,展开了一双大翼。 此时日落月升,风起,一个巨大的兽影划过夜空,尾巴卷着一个人形飞入了幽茫的深山。 第三十七章 巢穴 裴液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 黢黑的山影经过他的脚下,奉怀被远远落在后面,山的形状也越来越高峻陌生。 为什么它不杀自己,是要把自己带去它的巢穴吗? 忽然,在高空风烈之中,裴液想到一个可能——它该不会是窥破了命同荣枯契,要把自己带到黑螭面前再杀掉,再趁黑螭虚弱将其一击致命吧? 顾不得涌上心头的愧疚,裴液在心中急忙呼喊黑螭,让它快与自己解契。 “别慌,与我无关。”黑螭语气专注,“且看看这是哪里。” 裴液一怔,身体猛地下坠,却是穷奇忽然一个俯冲,落入了一处高峻隐蔽的山谷。 好像有火光从视野中闪过,裴液还不及细看,已经被粗暴地甩到地上,胸腹被震得生疼。 巨大的风尘自背后而起,同时传来振翅声,穷奇竟然一刻不停留,径直离开了。 裴液手撑住地,正想起身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却有两双靴子落在了他眼前的地面上,右面那双落了些尘埃,左边那双却极为干净。 这熟悉的干净令裴液一惊,他猛地抬起头。 然而并非是亡者复生,面前是两袭陌生的紫袍抬头望着穷奇离开的背影。 “苏醒得越来越多了……”左边人道。 “是……”右边人接话。 交流完,两人低下头看向裴液,两副狰狞如怪的面目在夜色里令裴液心脏一惊,然后才发现那是面具。 “这是何处来的?” “小伍那一支吧。” “唔……”左侧紫袍人一眯眼一盯,裴液感到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荆梓望、穷奇都远未带给过他如此悚然的感受。 从那夜进入雨中搏杀两个白衣人开始,裴液狭隘的认知就在不断被穿透,每一個都是他遇到过的最强敌人,而又总在下一个面前一文不值。 到了如今,裴液已完全无法判断这两个紫袍人处在什么层次,他们杀荆梓望,是不是就像荆梓望杀伍在古一样简单呢? “罢了,都一样。”紫袍鬼面人似乎并不在意裴液和伍在古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弯腰提起裴液,裴液只听耳边风声一紧,眼前景物一花,人已来到一处石窟前。 这石窟有自己小院那么大,里面或坐或卧着二十余人。 那紫袍人径直离开,门口的黑袍人往裴液手里塞了块牌子,裴液低头一看,上面刻着“廿四”,不及细看,便被粗暴地推了进去,黑袍人在他身后关上了那扇可有可无的柴门。 裴液立在石窟中,阴冷和血臭包围了他,身上仿佛有数不清的毒虫在爬,汗毛不自觉地悚栗——那是二十多个人冷冷投来的恶意目光。 裴液绷着身体,缓缓挪动到角落坐下,警惕地打量着这一屋子恶枭。 这些人有老有少,老至五六十,少至十六七,男多女少,好多人身上都沾染着多少不一的血迹,有的已经黑褐,有的还保持着鲜红。 裴液一边调节着身体的状态,一边在头脑中梳理着所见的一切。 最值得深究的是穷奇和紫袍人对自己的态度,自己得以活命的倚仗显然是自己在他们眼中是份“有用之物”。 而这“有用”的来源也容易猜测,很可能就是自己代替伍在古承受的那次龙舌入体。 那么紫袍人为什么说“都一样”?意思是蓄积了能量的龙舌才是关键,哪副躯体来承载倒是无关紧要吗? 那么……这间石窟里的人,每个都承载了一座供那枚尊贵种子入住的“宫殿”吗? 这些“宫殿”每个背后都有十二条鲜活的生命吗? 这样规模的杀生,仙人台怎么会没有发觉? 唔……他们或许是在五十年里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这些人形龙舌,此时才把他们全部集中到这里。 裴液再次抬头细细观察,这次他发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虽然这些披袍坐卧的人都像是一头头凶恶的虎豹,但那些敌意似乎只针对自己,而他们之中有人受伤有人双手染血,但互相之间却无警惕。 自己对面,一个面目阴骜的老汉倚坐于墙,黑袍破旧脏腻,眼睛似睁非睁,他受伤的左臂软软搭在身旁人的腿上,此时察觉到裴液的视线,翻起一双灰白的眸子冷冷盯了过来。 他左肩上倚靠着一头蓬乱的枯发,此时也一同抬起头盯了过来,其面目虽被血污,但仍可见其出乎意料的年轻,是一名十七八的少女。 一对父女。 裴液想着,默默收回了目光。 像这样的组合窟中还有两三处,姐弟、朋友、叔侄……很难确定是什么关系,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像互相舔舐伤口的饿狼,一同享受着最后的温存。 这一幕幕映入眼帘,裴液渐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这时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高大但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前,这人没穿黑袍,而是一身灰衫,此时也残破脏污,鲜红的血珠缀在他的发丝上滴落。 这人一进门,裴液顿时感到自己身上积压的敌意消失了,全部转移了过去。 这人昂首下睨,环视石窖,嘴角牵出一个轻浮的衅笑。 他的目光在裴液这里一顿,似乎注意到了他服饰的不同,径直大步走了过来,靠着他旁边的墙坐下。 门口看守的黑袍人道:“【十七】两胜下台,下一组【十九】、【廿】。” 石窖深处站起来一个男人,同时裴液对面那少女也站了起来。 她来到裴液旁边这人面前,一双血丝密布的眼死死盯着他,狠声道:“我会杀了你。” 男子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在此之前,你得先杀了你爹。” 少女拳头捏出了骨声,正要说话,石窖深处走来的男人抚上她的肩膀,平声道:“神之所眷,即使血命搏杀,仍然亲密无间;神之所弃,即便父子兄弟,也只是各怀鬼胎。” 少女平静下来,昂首傲然看着裴液旁边的男子,道:“不错,我们将在神灵的躯体中永生,可悲的无信者。” 她冷哼一声转身走出门去,男子箕坐于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桀骜的脸上似乎有一瞬间的肃穆和沉重,但他朝裴液偏过头来,仍然是吊儿郎当的笑:“喂,你也杀了他们一个?” 第三十八章 蛊笼 眼前的男子浑身血迹,却不见伤痕,结合黑袍人的“两胜”之语,裴液小心谨慎地点了点头。 这显然是一处除我皆敌的地方,这些人身上的血迹从何而来裴液已有所猜测。 和之前的猜想不同,伍在古的地位并没有那么重要,他不是唯一天选,而仅仅是有资格参与竞争。 其实这倒才合理,虽然当时的伍在古已经是看起来无法对抗的强大敌人,但对于一个能吞下祝高阳这样人物的神秘谋划而言,其谋划的核心部分总得有宗师在才对。 而眼下的竞争,显然是不死不休,能从这二十余人中走出来的,恐怕只有一个。 但男子却似乎并不把他视为敌人,道:“看你年纪不大,能杀他们的宿主,也算是年少有为。师承哪里,怎么流落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没有师承,是附近县城的百姓。” “没有师承?”男子乐了,“没师承,你御使真气的武功从何而来,自己琢磨的吗?” “我也没有真气。” “……没有真气,你怎么杀的龙舌宿主,他们都是六生七生之境吧?” “……机缘巧合。”裴液道。 “机缘巧合?机缘巧合让你不用真气,只靠技击杀了他?” “嗯。” 男子凑近到他面前,睁着眼从下往上细细地打量,裴液这才发现他的眸子是淡淡的银灰色,而脸却被烫伤和刀伤留下的疤痕损毁,颇为可怖。 这双奇异好看的眸子凑近盯着裴液,裴液往后缩了缩,皱眉道:“怎么了?” “我看看你是白鹿宫哪位兵主。” “……” 白鹿宫号为天下技击巅顶,这话显然是调侃。 男子看着裴液手上的茧:“你是用剑?” 裴液点点头,“我剑法比较好,伱呢?” 男子表情似乎有些怪异:“我……剑法也还行。”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行侠仗义,结果成了替死鬼。”男子靠回墙上,长叹一声,“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你叫什么?” “你先说。” “我叫裴液。” “直接报真名?这么实诚?” “怎么了?” “江湖上一般报个称呼就好,小鱼小马小王八什么的。”男子口气一转,“既然你如此真心相待,那我再隐瞒倒显得小气,听好了——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思彻是也。” “哦,张兄。”裴液微微拱了下手道,“敢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斗狗场、炼蛊笼。”张思彻咧了下嘴,“选出最凶猛的那一条。” “最凶猛的……” “别误会,不是选人。”张思彻抬手搭上他丹田,裴液骤惊去挡,却拨了個空,汗毛一时耸立,但那手就只是拍了一下,“选的是它们。” “……” “每个人的经脉树都被它给消化掉了,大家身上都没有真气,你觉得搏杀起来靠的是什么?” “……” “靠的是你体内的它。”张思彻谑笑道,“跟他妈的选妃似的,谁最牛逼谁就能孕育龙种。” 裴液无言,因为他想到,自己所积蓄的那些能量,全都灌注给荆梓望了。体内只剩一个光茧,再榨不出一点儿能量。 这光茧是“参赛选手”,那么那些能量就是它用来战斗的武器和铠甲,结果自己全给它薅秃了。 “我借你。”张思彻靠在墙上,慵懒地看着他。 裴液一怔:“为什么?” “因为咱们是这畜生窝里唯二的人,够不够?”张思彻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心摊开,暗色的血沿着掌纹干涸。 裴液沉默了一下,伸出手,两只覆满尘土的手握在了一起。 极端的环境常常会扫去人们之间的迷碍,试探和猜测都会被省略。在群狼环伺之中,豹子和虎也会优先结盟。 “九出十三归。”张思彻笑道。 裴液还不及思索这话背后的意思,一股汹涌的能量就已沿着手臂涌入,丹田中的光茧如饮甘泉,立刻将这股能量吸引环绕到身边。 这能量连绵不绝,不一会竟然已有自己之前所蓄的两倍还多,而腹中的光茧第一次传来了“饱腹感”。 裴液抬头惊异地看着张思彻,张思彻回以一个慵懒的笑,收回了手:“瓶子要先变大,才能装更多的水。” 裴液下意识看了看门口,张思彻道:“他们不会管的,只要是在‘内部’流通。反正你丹田中那东西的等阶不会变。” “等阶?” 张思彻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赢下一场,你就变成二阶。” 裴液顿时领悟了眼前男人“两胜下台”的意思:“你是——” “不错,我先杀了【十八】,成了二阶,又杀了【一】这个二阶,现在是这里唯一一个三阶,傲视群雄啊傲视群雄。” 裴液无言,感受着重回体内的充沛能量,道:“多谢。” “不客气。”张思彻露出一口大白牙,“作为回报,满足我一个愿望吧。” “什么愿望?” “给我讲个故事。” “……什么?” “《侠骨残》,八月新出的这回是大结局,我还没看呢。”张思彻叹气,“这地方也不能指望有谁看过,还以为我要含恨而终了。” “但是!”张思彻拍了拍裴液肩膀,“幸好你来了——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会没看过吧?” 裴液看了他一眼,缓缓道:“第二十回,已成枯鬼十八载,何日飞仙第一楼?” 张思彻“嘶”了一声,咧嘴道:“我就知道,肯定有反转,洗吴仇大侠怎么可能就那么败了?” 说完眨着一双银灰的眼睛看过来:“继续啊。” 裴液摇摇头:“没了,我就看了个回目。” 张思彻定定地看着他,大约有七八息,终于他长叹一声,把脊背撞回到石壁上:“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裴液伸指戳了戳他,张思彻斜睨他一眼:“干什么?” 裴液有点儿不好意思道:“但是你可以给我讲讲——我才刚看了第一回。” 正在这时,柴门被打开,一个浑身浴血的男子走了进来,黑衣上黏带着暗红的条状组织,分不清是碾坏的筋肉还是破碎的内脏。 “【十九】胜,下一组【廿一】、【廿二】。” 正在交谈的两人抬眸看了一眼,张思彻收回目光道:“也行。” 第三十九章 出笼 却说书生出了考场,归心似箭,牵驴便出了城。谁料天公不作美,正走到半途,天空霹雳一声落下雨来。 这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书生自己倒好,但一箱书却金贵无比,正焦急间,觑见前面一处小亭,书生喜上眉梢,连忙牵驴过去避雨。 到了亭下,书生从驴身上卸下书箱,放到亭子正中,才舒了口气,回头找座坐下。 然而这一回头不要紧,险些吓他一个跟头——身后亭外,竟然静静地立着一个人! 不怪书生惊讶,他走了一路都是独行,弯腰搬个书箱的工夫,这人就到了身后,跟直直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春寒料峭,这男子却只穿一件单薄的黑衫,此时也被雨水浸湿了。他身姿挺拔,像是一颗劲松裹了块黑布。 见书生回过头来,他点头致意,摘下斗笠拧了一把湿发,叫书生瞧清了他的面容:薄嘴唇,高鼻梁,脸颊瘦削,剑眉下嵌着一双长而亮的眼,左眼眼角外延伸出一片拇指大小的淡红色花纹。 殊异、英俊、机敏、骄傲、沉稳、冷酷—— “等一下,这段怎么这么详细?”裴液忍不住打断道,他记得“镜里青鸾”笔力甚为简练,只在要紧处才添墨一二。 张思彻看他一眼:“你讲还是我讲?” “你讲。” “这乃是洗吴仇大侠的第一次出场,不详细些,你岂能心会其人英姿?你可知以洗大侠的本事足以片雨不沾身,这里是怕吓到这书生才故意淋雨……” 裴液这下明白了,原来是他喜欢的人物,便道:“这倒不用说了,人家怎么写的你怎么讲就成。” 张思彻翻個白眼,继续道:“总之,书生被这姿容慑住……” 书生和男子一同避雨亭下,男子抱剑倚柱,看起来深冷孤高,书生不敢搭话,只安静坐着。 却不料那男子主动请他帮忙看一枚小笺,书生连忙接过来,上面是一段古文,用词和语序甚为古涩。书生读了好几遍,才看出这段文字是在描述一个地方。 然而到底指什么地方,书生还是颇难理解。只有一句“鬼车北下”他较轻松地看了出来,自己镇子边上那座魁居山的古称似乎就是“鬼车山”,而从这山“北下”就是自己镇子的方向。 剩下的语句却是非得找当地大儒遍翻古书、细细考据才能解出来了。 书生诚实以告,男子欲以一枚玉谢过书生,书生却嫌贵重坚辞不受,眼见雨势不停,两人便打开话头聊了起来。 书生本以为男子是位深研武道不问他事的修者,然而交谈下来却不禁惊异于其人的博学。 文、书、乐、棋、厨膳、木石、建筑、辨马、识玉等等这位男子无一不通,简直令书生叹为观止。 书生不禁有些自艾,自己哪怕考个举人,也只是读经写文有些造诣,相比之下,正是那种呆子书生。 男子说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这些知识都来自一位博学的好友,后来友人亡故,留下了许多书籍笔记,他由于怀念友人便常常翻看。 谈兴上来,男子取出一壶酒,两人边饮边聊,书生将自己身世之艰苦,胸中之志向,佳人之感怀,内心之忐忑尽皆吐露。 男子则安静倾听,显然阅历超凡,无论书生说到什么都能高屋建瓴地点拨两句。 如此互通了姓名,结下一番情谊,分开时男子说从书生身上看到了那位好友的影子,过两天事情办完了再来找他饮酒畅谈。 走前一道真气拍入,书生顿时酒醒,浑身神清气爽,环顾四周,已不见黑衣踪影。 张思彻讲到这里,停下了话头。 “继续啊。”裴液意犹未尽。 “该你了。”张思彻看向门口,那里有一个血影走进来。 裴液抬起头,正听见黑袍人用冷漠的声音道:“【廿一】胜,下一组【廿三】、【廿四】。” 石窖深处站起来一个庞然的影子,是个高约两米的壮汉,裴液之前就注意到他,但此时他站起来后,才露出身体的全貌。 粗韧的皮肤、宽大的手脚、硬实的肌腱,身上纹着大片的原始图腾……他走过来,对着裴液狰狞一笑,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 荒人。 裴液无声一叹,撑地起身。 “回来再听。”张思彻布满红疤的脸咧出一个笑。 …… 裴液走出石窖,第一次有机会见到这座山谷的样貌。 虽然夜色已深,但今夜月明如洗,繁星满缀,在皎光之下,两侧的高崖山势凹凸,不时有锐利的突出。 兼以山谷长而不宽,裴液抬起头,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一只巨犬的口中。 外面的人比裴液想象中要少,只偶尔见到零散的黑袍,裴液甚至怀疑进入石窟的人比剩下的人还要多。 不过倒也合理,一来烛世教本来就没有大力发展教徒的空间,二来进入石窟的人——除了自己和张思彻——也并不需要看押。 但转过朦胧的山影,后面的景象一映入眼帘,裴液睁大了眼,又怀疑自己可能想错了——也许,本来还是有不少人的。 如果这山谷是一张犬口,那眼前的景象就是被一柄铁锤狠狠地捣了进去。 犬牙碎裂脱落,流泻的砂石宛如血涌。 烛世教曾在这里搭起高架、支下营帐,但如今一切都被未知的力量无情摧毁了,而且可以看出,那力量的中心并非这些建筑或山石,它们只是顺带。 再往前走,更令裴液心肺停跳的一幕出现了——废墟旁停放着一具尸体,即便被血染污,那袍子的颜色仍然那样突出。 是那神秘幽尊的紫。 这场景在视野中一闪而过,裴液心中思绪万千,来不及思索这里遭受了什么样的打击,引路的黑袍人已停下脚步,一处场地出现在面前。 两人高的幽蓝火焰升腾四周,围出一个整齐的圆。 圆中间的地上用幽蓝液体绘出那个已有几天不见的火符,巨大得填满了整个场地。 场地正中的上空,一枚幽蓝近紫的光珠漂浮着,上场战斗留下的残血仍在不停地从尘土中一缕缕析出,而后飞入这枚光珠。 没有招呼,荒人当先一步迈入其中,对着裴液勾了勾手,庞然的身影被火焰帷幕扭曲得像一头夜叉。 第四十章 第一杀 裴液随后跨过火焰,这火焰一如既往地不灼不烧。 但一进入场地,裴液立刻感到一种牵引,腹中的光茧似乎被激活了,仿佛闻到老鼠的气味钻出洞的蛇。 敌意!敌意!敌意! 两个人腹中的光茧同时感应到了对方的存在,不等裴液调动,汹涌的液体已经急不可耐地充斥了他的周身。 与人类之间出于各种理由而厮杀不同,此时来自腹中的欲望原始而纯粹——吃下对方,自己就能变得更强! 两人的衣衫上都未沾血,他们都是最低阶的候选者,一场未战,将要用对方的尸体登上第二级台阶。 这是裴液在旧伤康复、光茧寄生后面对的第一个敌人,不曾生出过经脉树的他无法对自己体内这股能量进行评估,他猜测应是相当于经脉树四生或五生。 之前只被侵染了一只臂膊都在小心翼翼,如今四肢百骸都被这能量流过,再也无处可躲了。 荒人躬下身子,游蛇一样的蓝纹爬满了他的身体,裴液知道自己身上也是一样。 没有任何开始的信号,两人像两头豹子扑到了一起。 再无博弈和出奇制胜,只有一招一式的硬拳脚,在这手无寸铁、空无一物的蛊笼里,力量、速度、反应,这些最原始的素质的作用被无限放大。 荒人的身躯一临近就更有压迫感,这个种族在大唐北疆凭借血肉之躯能够对抗重甲士甚至轻骑,此时拳头凶猛地挥出来,真個如同铁槌。 然而裴液也自小在根骨过人的赞誉中长大,在力量上从没吃过亏。 对方这样声威赫赫的一拳打来,裴液眼睛不眨,不闪不避,甚至单掌去接,同时另一只手挥拳直取对方面门。 这是裴液不长不短的习武年岁里形成的风格——守则佐以攻,攻则先虑守。 这是中正而稳健的拳路,守时能打断敌人进攻的节奏;攻时面对敌人突然的变招,自己也可以留有三分余地。这种颇具弹性的技法总能在中秋会武上让他占尽优势。 眨眼之间,拳已入手,势不可挡的庞大力量冲击到掌心,仿佛巨浪迎头撞上。 体内涌动的幽蓝液体立刻提供起坚实的支撑,拦得对方拳势一滞。 然而对方是全力的进攻,裴液却并非全力的防守,这防线眨眼即溃,那粗糙巨大的拳头压着裴液的手锤在了他的小腹上。 裴液其实知道更合理的应对——面对陌生对手的第一攻,应该先全力防守评估出对方力量。 但踏上这场地后,体内躁动的光茧影响得整个人情绪都更加狂躁,进攻才是这里的主旋律。 于是裴液在感到自己防守失控之后,没有立刻后退闪避,而是更奋勇,更用力地锤在了对方脸上,甚至不惜向前带动自己的小腹撞上对方拳头。 腹部传来剧痛,但自己拳落的击打感同样扎实无比。 两人各自踉跄了一步,裴液躬身大口喘息了两下,腹部的痉挛不已,面前的荒人同样涕泪横流,弯折的鼻子不断涌出血液。 裴液抬眸一咧嘴,再次合身扑上。 这种节奏的战斗,就看谁能更快、更有力地发动下一次进攻! 一拳直奔荒人心口,荒人拧步挥拳,要和这个小个子换伤。 但裴液这次反而是虚招,他挥出的拳头松开,一撑荒人臂膊,整个人凌空腾起。 真正的攻势将由腿来发动,目标也从心口变成太阳穴。 幽蓝液体与真气不同,它不能——或者是人们没掌握正确运用它的办法——像真气一样有诸多妙用,甚至可以用之于体外、付之于器具。 它只作为一种被动的增幅,在体内被随意调动,以增强或减弱某部分肢体的力量。 此时,裴液就将其全部灌注于腿上,以求爆发出足以重伤的攻击。 荒人的反应亦是极快,在手被当做支撑的一瞬间,他就耷拉下了手臂,使裴液发力不够圆满,同时右肩上拱,以求顶开这一脚。 而裴液上身则顺势下落,成为头朝下的垂直姿态,一直蓄积在腿上的一击在耐心地骗过了对方的反制后才真正爆发。 一式倒挂金钩。 正中天灵,荒人庞大的身躯一震,七窍流出血来。 在幽蓝液体的加持下,这确实并非致命的伤势,荒人摇晃了一下,就再次凶狠地扑来。 但伤害已经造成,荒人也是人,毕竟不具备穷奇那种死战到底的能力,在头嗡眼花之下,荒人的反应再次下降一截。 裴液单手结印,开启鹑首。 这项能力理论上可以一直使用,黑螭在仙池壁上给他开了一道毫无阻拦的口子,但奈何裴液自己只有一个小桶,用久了就头痛欲裂。 由于预见到接下来高强度的连绵战斗,裴液极为节省这项关键能力的使用时间。 倚仗鹑首,荒人再不可能有任何翻盘的机会,裴液迅速、凶狠、精准地盯准对方的每个破绽,暴雨般连贯地攻击。 直到将其打成一团瘫倒在地的软骨,这生命顽强的种族才彻底咽气。 腹中光茧的意念这时从敌意变成了饥渴,不等裴液调动,几条触手就破开胸腹涌出。 突然的剧痛令裴液一晃,止住身形抬头看去,那花纹密布的触手刺入了荒人的尸体,将对方腹中无所凭依的光茧“捕食”了回来。 等这些触手钻回肚子,幽蓝液体汇聚起来,腹上破开的血洞又飞快修复。 裴液心底发寒地看着这狰狞的一幕,更深切地体会到这光茧从来都不是共生的助力。 它有自己的本能,它不会受宿主的控制,自己的身体仅仅是它栖居的温床。 果然是“都一样”。 体内传来越发充沛的力量感,近乎之前的两倍,它在蚕食消化着猎物,同时反哺着宿主。 裴液能够感到这是对它层次的一种提升,这座宫殿在变得更加豪华和宽敞,下次伸出触手时,上面的花纹也一定会繁复一些。 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裴液的心情越加沉重。 等它“成熟”之后,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要怎么才能逃离这种命运呢? 那被摧毁的痕迹和紫袍人的尸体或许昭示着一扇窗户。 裴液面上不动声色地走出去,背后场地上空的珠子开始运转,荒人的尸体被迅速解分成血肉条缕吸入进去,又很快化为那种幽蓝液体储存起来。 第四十一章 强掳 “【廿四】胜,下一组【廿五】、【廿六】。” 裴液走回张思彻身边坐下,伸出手:“还你。” 这时他已明白,杀了对手后,自己体内的储量是会变多的,确实可以“九出十三归”。 “哎~开玩笑的。”张思彻不在意道,“等第一轮打完了你还有一场,先用着吧。等我上场的时候再还我。” 又道:“怎么样,继续讲故事?” 裴液却道:“要是……咱俩遇到呢?” “那你得还我。”张思彻严肃道,“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裴液把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我是说,在咱们两个对上之前,得想个逃离的法子。” 张思彻看着他,他也看着张思彻。 张思彻道:“外面的黑袍人是有真气的,你说话他们听得到。” “……” 一道语声直接自耳中响起,虽然稍有变形,但仍可分辨其音色:“你可瞧见外面山崖垮塌,还有人伤亡,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裴液惊愕地转头,盯着张思彻。 传音入密?! “是祝高阳干的——你总该听说过祝高阳吧?” ‘祝高阳找到了这里?!’裴液心中既惊且喜,又很快涌起不详的感觉,‘那……他人呢?’ 张思彻宛如能听到他的心声:“可惜这里有三位顶尖宗师,祝高阳猝不及防,杀了一个,身负重伤,勉强吊着一口气跑了。” “我可是把伱当自己人,才把这消息告诉你的。”张思彻严肃道,“这是我逃生的法子,就是等祝高阳再来的时候,咱们趁乱逃出去——你晚上可别睡太死。” 祝高阳都命悬一线了,还会再回来? 裴液投去疑问的目光。 “他会的,你不了解祝高阳。他既然找到了这里,就绝对不会放弃,哪怕就剩一口气也一样。我们虽然不知他会用什么方式回来,但时间肯定会是在最终的宿主被使用之前。你记得时刻准备着,一有苗头就跑。” “记住了吗?” 裴液点点头。 “那咱们继续讲故事吧。” …… 终于等到雨停,书生带着浑身的疲累和满心的欢喜回到镇上,不顾天色已暗,一刻不停地直奔婉秀家。 然而一下驴却见许多人围在家门口,书生连忙跑过去,一打问却得到一個晴天霹雳的消息。 原来上午高校尉来镇上巡查,嫌弃招待不周,唾之曰茶粗肉腥。几个属下为博长官欢心,便上街寻觅玩意儿,正见到婉秀在院中晾晒衣服,两三兵勇便冲进家里把人掳走了。 书生只觉一下天昏地暗,手脚抖得厉害,好一会儿才想起进去看看丈人安危。 所幸丈人虽遭了顿打,但筋骨壮实,没有大碍,两人相对抹泪,合计了一会,琢磨出个希望来——这毕竟是几个下属自作主张,高校尉没有露面,咱们把家中财宝尽数搜起,拿去求一求高校尉,换得婉秀平安回来。 这事半点儿也慢不得,但凡值钱的事物,两人都尽数带上,丈人连铺子的地契都翻了出来。 丈人身上有伤,书生便自己赶着驴车往高校尉的歇脚处去,一路上脸色苍白神思不属。 到了宅子门口,说明了来意,先被两个守门的取了两个玉杯,这一下值钱的东西就五去其二。 书生急忙阻拦,说这是献给高校尉的,却被一人一脚踹在地上。 “什么破烂也敢拿到高大人面前现眼?为你好,赶紧滚吧。” 书生又心急又无措,只抱着两人腿苦苦哀求,想到里面的婉秀,更是眼泪再也止不住,只不停哭求让他见高校尉一面。 也是宅子小,这动静竟真个惊动了高校尉。 男人眉长面白,浑身只披着件丝绸,袒胸露乳,两颊红润一身酒气,他走过来倚住门框:“你来换人?” 书生心知见到了正主,连忙激动哀求着说明来意,把一车财物往对方面前推。 男人拈起两样东西看了两眼:“倒还算有诚意。” 书生感到脖子上勒紧的无形绳子猛然一松,正要说话,却见男人又随意把东西掷回车上,撇嘴道:“可惜是堆寒酸破烂。” 书生连忙跪过去,急道什么都行,他都可以凑钱,去买更贵重的。 然而这话一出,却见男人面色一冷,咧了下嘴,转身便走了。 书生连忙要追,却被门卫拦住。 “教你个乖。”守卫勒着他低声道,“呆小子忒不会说话。” “你主动来献,那是显出高大人的名望地位,多些少些都不会怪罪;可你这话说出来,倒显得高大人是主动缠着你勒索,忒丢份子。” 另一个道:“别说爷们白拿你俩杯子,面子和里子都齐了,再来找高大人说话。” 再给书生两个脑子,他也想不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知道高校尉是嫌东西不值钱。 浑浑噩噩间,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典当的那颗明珠,心中又生起希望,气喘吁吁地推着一车财物过去。 到了之后老板已经睡下,书生把门敲得震响,把老板喊起来赎珠。 所幸那明珠仍在,老板是常居的镇民,此时听说了婉秀的事,也不太计较财货,收了地契和几件金玉,便把珠子还给了他。 书生把珠子藏在怀里,拖着身子便往高校尉宅子跑。 再回到宅子时,月已至中天,守卫都倚着打起盹来。 书生叫醒他们,让他们去通传一下。 这次他压抑住内心的惶恐和焦急,尽量规整体面地立在门前,不让场面像上次那么难堪,却不知自己浑身泥土、乱发汗湿、眼眶红肿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正常的客人。 这次门卫进去了许久都没有动静,书生都要忍不住自己进去时,那位高校尉才熏熏然地走出来,这次他上身赤裸,只在腰间胡乱围了一圈绸缎。 出门低头一看书生,眉间有些不耐烦。 书生连忙拱手献上珠子,把心底默念了许多遍的谄媚说出来:“高大人,草民……无意得了一枚宝珠,宝物赠英雄,想来,只有佩在高大人身上,这珠子才更添光华……” 高校尉伸手拈起翻看两眼,见这明珠如脂如透,内里还有一株繁复珊瑚般的光影,眉宇舒展了些:“嗯……这倒真是件好东西。” 书生心中一喜,跪倒在地:“大人,那……婉秀……” “嗯。”高校尉满意地点点头,“把尸体还给他吧。” 他笑着一指嘴唇上的血口:“瞧见没,给爷咬的,要不是你这珠子,这臭娘们就直接喂狗了,如今许你收个全尸吧。” 书生后面的话什么都没听到,他呆滞地僵立着,天选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在不真实地远离,直到那具赤裸青紫的尸体被抛到自己脚下。 第四十二章 螭谈 洗吴仇是在小镇酒楼第二次见到书生的,当日那个礼貌腼腆的年轻人如今头蓬面污,一身长衫已邋遢成黑褐色,他倚坐在酒楼的门口,乞讨着小二施舍的剩菜。 他的两条腿都被打断,只能依靠手肘爬行,而承载了他半生志向的、握笔的手,被扭成了麻花。 他认出洗吴仇后,呆滞的脸才有了表情,眼泪哗哗而下,张大了嘴,渐成无声的嚎啕。 洗吴仇问清了事情始末,一杯酒未喝完,便放杯提剑,出门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已提了四个头颅回来,乃是绑人和打断书生手脚的那几個兵痞。 书生痛哭拜谢,自从未敢奢望这位一面之缘的侠士能杀高校尉这等统领二百军士的实权武官,实际即便只杀了这四人,也足已染上杀身之祸。 然而洗吴仇却道:“你拿这些银子去好好治伤,那姓高的去胤城了,我去杀他。” 原来这高校尉敢于如此猖狂,诸多文武都争相巴结,仗的不是校尉这个不大不小的官职,而是他说来吓人的家世。 高校尉名叫高木镇,乃是镇北王高执恭的私生儿子,高执恭年老少子,几个儿子都相继战死,只剩下了这个小独苗。如今唤他过去,正是要将他列入族谱,好好培养,备做世子。 书生不懂这些背景,洗吴仇亦不做解释,提剑上马,便往近千里外的胤城而去。 却说洗吴仇敢追到统领十万边军的镇北王家门口杀他儿子,又是何人呢? 不是皇公贵胄,不是名门世子,不是大派真传,亦非凤池要职。 仅是一介执剑布衣罢了。 正是如此,才更显勇义。 但要谈起此人经历,却是什么真传世子都比不上的。 正是:东海恩客,天门剑首;西漠共尊,鹤榜列名。老鬼传剑,仙人赐瞳;神京一呼,狴犴先应! 虽然这些头衔放在镇北王面前或许不值一哂,但洗吴仇说要杀谁,就没有让他活命的道理。 裴液又忍不住打断道:“可以了,知道他厉害了,接着讲下面的吧。” 张思彻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接着讲述。 洗吴仇到了胤城,城中也正在传扬镇北王新世子的消息,洗吴仇略一打问,便直奔王府而去。 或许苍天有眼,今日镇北王正好出巡未回,王府中正操办一场宴席,请相熟之人来见见这个孩子。 洗吴仇坐在黑暗中,看着觥筹交错之间,一个细眉白面的年轻人乖巧地倚坐华服老太膝边,锁定了此行的目标。 静等许久,眼见此人离席,洗吴仇暗中跟上,一拍他肩膀道:“高公子。” 高木镇回过头来,见眼前之人风姿超卓,衣服虽不似筵席所传,但神态从容自若,并不把这王府当做什么拘谨的地方。 高木镇初来乍到,正是小心翼翼之时,因此笑道:“恕小弟无眼,敢问是哪家公子当面?” “魁居山婉秀,你可识得?” 高木镇面色乍变:“兄台……什么意思?” “确实是你做的?” 高木镇心念急转,不知是哪家想要拿这丑事给自己使绊,自己前半生做下的那些事遮得住一件遮不住两件,此时否认也无用,便昂首道:“那女子想要刺杀于我,原来兄台竟知其中原委吗?” 却见眼前的男子竟然点点头,淡淡一笑:“我是来完成她未竟的事业。” 高木镇心脏骤紧,劲装、带剑、风尘仆仆……种种不对的细节此时一起涌入脑海,眼前的男人已抽出了剑。 恶人正要授首,却听一句:“住手!” …… 裴液皱着眉抬起头:“干嘛断在这里?” 张思彻倚墙道:“又轮到你了,回来再听吧。” 石窟中人已少了一半,再没有成对倚靠之人,剩下的人身上个个带血,每个都沉默精悍。 “【十九】胜,下一组【廿一】、【廿四】。” 裴液起身,身体的状态早已在幽蓝液体的流动下恢复至最佳,这次的对手是个和他身高相当的青年男人,脸色如纸,躯干瘦削,手脚齐长,形似水面上滑动的那种唤作“卖油郎”小虫。 他沉默地低头走出去,一眼没看裴液,裴液紧随其后。 再次经过这段路,裴液开始试图将这些触目惊心的痕迹和“祝高阳”这个名字拼凑起来。 这种拆山断河般的破坏力…… 凭裴液自己的直觉,如果说荆梓望这个宗师感觉比穷奇、黑螭这样的神兽低着一层,那么祝高阳就弥平了这个层次。 如果说祝高阳能把螭首按在山上捶打,裴液并不会感觉这画面有多突兀。 怪不得仙人台派他来处理仙狩降世之事。 念及此节,他干脆在腹中呼唤:“喂,你应该打不过这个祝高阳吧?” 黑螭沉默了一下:“也不完全打不过。” ‘哦,要面子’ 裴液寻思着,岔开话题:“他是不是就是你那天说的帮手。” “应该是,但我没有见过他,只感到另一个地方有人帮我分担了压力。” “哦。” “……” “小螭。” “嗯。” “对不起啊。” “没事。” “伱能来救我吗?” “……你猜穷奇离开后去了哪里?” “唔……它吃了荆大人后更厉害是不是,你正在夹着尾巴逃跑?” “嗯哼,比你们一群人争着当娘好一些。” “唉,要是你真和那天那个明绮天结契就好了,那样说不定咱俩都能得救。” “你听起来像话本里卖妻求荣的那种男人。” “诶?你还看过话本?” “……我也不知这记忆从何而来,我的灵魂也许并不生自现在这具躯体,” “要是能出去,我帮你打听打听其他仙狩是不是也一出世就自带记忆。” “多谢,我记得我有另一个名字。” “什么?” “以后再说。” “哦。” “我还记得我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 “以后再说?” “不,现在就可以说,你想听吗?” “可以啊,为什么不想听?” “我只记得我要……” “怎样?” “杀了太一真龙仙君。” “……” “怕了?” “我只是个连丹田种都没有的普通人。”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有的。” 第四十三章 第二杀 和黑螭放下话头,又来到这个熟悉的场地。 已有经验的裴液这次当先跨入,抬头一瞧,顶上的珠子变得更加深邃硕大。 看着对方从另一边进入,体内的液体又汹涌起来,这次明显要更加澎湃,裴液忽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如果此时割开自己的血管,流出的会不会是幽蓝的血? 没有更多的时间供他遐想,面对面的两人在一瞬间完成了“武装”,暴躁地扑向了对方。 为了再多活一个时辰,为了承接那枚尊贵的种子,两人都要杀掉面前的对手。 对方那奇长的手脚此时展露出作用,他四肢着地,像蜘蛛像跳蚤,其行动轨迹与两肢着地的人完全不同,手可为脚,脚亦作手,令裴液颇为不适。 在承受了一次手臂的“踢击”后,裴液毫不犹豫地开启了鹑首。 这是他赖以在危险中腾挪的看家本领,虽然珍贵无比应当留到后面,但万一这次死了也就不必考虑以后了。 在鹑首毫不吝啬地加持下,对方的动作被步步拆解。这项来自天官鹑鸟的能力一如既往地强大,莫说同境界占尽优势,裴液甚至怀疑它能支撑起七生对八生这样的越境击杀。 可惜裴液这几日总是面对太过离谱的对手,让它自从酒窖出来后就显得黯淡无光。 此时面对这种势均力敌的战斗,它显出庖丁解牛般的游刃有余,稍微熟悉了对方了行为习惯后,裴液着手一带让过对方攻势,一脚精准狠辣地踩断了他的胫骨。 断肢蜘蛛、缺腿跳蚤,面对遭受了这种伤害的对手,后面的胜利顺其自然。 裴液看着腹中伸出的触手再次从对方的腹中大快朵颐,不禁感叹。 鹑首真好用啊,唯一的缺点是不够持久。 三阶之后,可供驱使的液体也再次翻倍,裴液这次比较深刻地感到自己体内的“真气”应当是和林霖差不多了,大概相当于正常武者的脉树五生。 光茧也更加繁复幽邃,距离成熟更近了一步。 裴液猜测着烛世教的打算,最终宿主诞生后,要和那枚种子结合,而那种子现在在穷奇身上。 黑螭说穷奇的表现完全不像正常的仙狩,那么那些跳跃般的实力增长、诡异难防的能力是否来自于这枚种子呢? 但穷奇使用的也是尚未孵化的它,当种子进入光茧,获得了孵化之后,烛世教打算由谁来御使它?又怎么去御使它呢? 一個名词忽然自头脑中划过,裴液吸了口气。 是那清凉好听的女声。 “贵地可有流传过一本书或者说一门神妙武功的消息?” “它可以被称为‘丹田种仙之法’。” 裴液思索着这些信息之间的联系,回程时又见到祝高阳留下的痕迹。 比起烛世教究竟作何谋划,祝高阳何时到来更关乎着自己切身的生机。 裴液把自己代入祝高阳的视角,思索着他会如何破坏烛世教的谋划。 无非是从种子和光茧两个方向入手,去杀穷奇或来破坏光茧。 去杀穷奇自不必说,若要来这山谷,则来早来晚都不宜,来早了光茧散乱在多人身上,不易操作,来晚了等于坐视烛世教成功。 最恰当的时间应该是在最终两人开战到光茧与种子融合的这段时间。 而能否成功的关键,则在于烛世教对他的到来有多少防范,而他在重伤之下又还能爆发出多少力量。 石窟中剩下的人已越来越少,正好还有三轮就能决出最终的宿主,而后面每一轮都会越来越快,也许不用等到天亮就能等到祝高阳。 这是张思彻告诉他的生机。 若是祝高阳没来,自己就只能拼一把,赌一赌命了。 之前几个时辰里,裴液并不只在听故事。比起坐以待毙,他更愿意来一出死马当活马医。 即给自己腹中的光茧来一记背刺。 在决战的时候,直接躺下装死,任由对方把它吃掉,自己仗着来自黑螭的强大生命力进行一次苟活的尝试。 如果在黑袍人带着胜利者离开后,场地上悬浮的光珠还没有把自己吸收掉,那自己就因为成了一个死人而活了下来。 裴液这两次已经瞧瞧观察过,这场地周围确实没有更多人看管。 当然,这计划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天命远远大于人事,所以是死马当活马医。 …… “【廿四胜】,下一组【廿六、廿八】。” 裴液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坐下,拿过张思彻的手,在他手心写道:“若祝高阳不来呢?” 张思彻看着他,传音道:“七个字你写错了三个。” “……”裴液有些恼羞成怒,转头去看下一组出去的人。 “祝高阳一定会来。”张思彻道。 裴液又写:“你为什么那么确定?” 张思彻看着他,表情纠结了一会道:“我可以相信你吗?” 裴液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好,那我告诉你,因为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 “祝高阳来的时候,我正好被抓进这山谷。当时他已杀了一具紫袍,浑身浴血被两名紫袍追杀,看见我之后,他顺手击杀了羁押我的黑袍,提上我想带我一起走。可惜没来得及,那两个紫袍追来得太快了。” “那他是怎么逃走的?” 张思彻有点儿疑惑地看着他:“你真是一点儿见识没有啊。” “?” “龙君洞庭《疑龙经》中享誉天下的神术,【灵明照世浮尘无拘】,你都不知道?” “?” “这神术可使人在一息之间传送百里,只是人越多,准备的时间就越长,所以祝高阳只来得及自己走,没能带上我。” “唔……” “伱不好奇我为何能传音入密吗,明明真气应该已被吞噬才对。”张思彻自问自答道,“这真气便是祝高阳打给我的,他说他会再回来的。” “为什么打给你真气?” “因为他还留给我一件法器。” “?!” “嘘!我可是把老底都交给你了。”张思彻不动声色地看看四周,“这法器可在短时间内保你我二人平安,只等祝高阳来救就好,在此之前你可万万不要擅自行动。” 第四十四章 斡旋 “继续讲故事吧,后面几轮可能要没有这样的空暇了。” “讲。” …… 却说镇北王府之中,洗吴仇正要替天行道,却被一道中正的声音喝止。 回过头来一看,竟是熟人,正是本州刺史李章。 若是别个阻拦,洗吴仇自不理会,但既然是这位曾在神京有过数面之缘,如今又官名甚佳的李大人,洗吴仇还是暂时按剑于高木镇脖颈。 李章瞧见洗吴仇也甚为惊讶,诧异一问,在洗吴仇一番讲述之下才明了事情原委。 “真是……无法无天!”李章怒视着高木镇,但思索了一下,手却搭上洗吴仇胳膊。 “洗大侠,这人虽该死,你却不合适在这里杀了他。” “为何?” 李章凝眉,缓缓说出三处缘由来。 其一,洗吴仇并无官身,虽然颇有侠名,但平日惩治些匪徒小吏还好,如今要私刑王府世子,不免给自身招祸。 其二,镇北王是个好面子的人,如今王府正风光大办归宗之礼,已通知了不少人,若突然传出去说这孩子是个奸杀良家的畜生,已被人替天行道,也太伤镇北王脸面。 其三,这事完全可以更圆滑地处理,即先知会镇北王,让他自己将这孩子以品行不端为由逐出家门,之后衙门再把他捉拿归案,等风波过去些,再低调问斩。 这番话说出,洗吴仇自无不可。 他只要高木镇伏法,与镇北王并无仇怨,若镇北王明事理,只是不愿伤了颜面,他也愿意配合一二。 虽然由于遍经风霜而气质锋利,容貌又过于俊朗,常常不经意间让人如坐针毡,但实际洗吴仇并非没有随和的一面,行走江湖,只要没有根本上的矛盾,他并不总是咄咄逼人。 李章松了口气:“那就请洗大侠把这犯人绑缚住,我自去和老夫人言明缘由,等镇北王回来,也由我交涉便好。” 洗吴仇点点头,将高木镇提至柴房亲自看守,也不离开,静等交涉的结果。 直到夜半三更,李章才流着汗回来,原来情况并不顺利,老夫人说这是高家独苗,并不肯松口,并且已经派人去通知镇北王。 此时事已挑明,若再要一剑杀了高木镇,不免使李章恶了镇北王府,洗吴仇便先按李章所言将人带到州衙大牢看管,仍留李章在此等待镇北王。 镇北王守边十多载,威望甚隆,想必不愿因此等事损折。 然而李章静等许久,却等来一份口信:“犬子不肖,叫李大人费心了,日后必定好好管教。” 洗吴仇便要干脆拎着高木镇去王府门口杀了,一人负责,必不连累李章。 但如今王府皆以为高木镇在李章手上,若出了事,他如何脱得了干系,连忙急急劝下洗吴仇,说自己再去当面劝说。 洗吴仇便道:“那便以两天为限。” 说完便带高木镇而走。 李章看着空空如也的牢房,不禁后悔蹚了这浑水。 却说李章此人,清廉是真,秉公执法也是真,但当年在神京六部当值时却得过一句评语,曰:“有气无骨,好逞易穷”。 此时正显出评者眼光之毒辣,李章看到洗吴仇动用私刑,确实是想既保护洗吴仇,又省去激怒王府,才把这事担在肩上。 到了老夫人和镇北王面前,也只说自己查到了此案,不露洗吴仇姓名,一来是为了保护洗吴仇,二来也是想为自己添一桩不惧王府、秉公执法的美名。 然而平日威武严正、铁面无私的镇北王竟然真的肯遮翼这個没见过两面的孩子,却是他始料未及。 此时他心急如焚,与其说是怕不能让恶人授首,倒不如说更像是怕洗吴仇真杀了高木镇后,镇北王倾泻出的怒火。 而洗吴仇从来没有任何犹豫,也不会把高木镇假手他人,两日一到,他一定会杀了高木镇。 李章咬咬牙,只有再去劝说镇北王了。 却说洗吴仇把人带走,这两日便就在胤城住下。 他来此地本是有两个目的,一是寻找一门传说中的武功,二是若无缘寻到,便就地结庐,以作突破。 第一个目的他四处打问,并未遮掩,第二个目的目前却只有他一人知道。 这消息若传出去,一定轩然大波。 洗吴仇年方三十二,六年前才玄鹤挂衣,踏入玄门,对比那几个真正的天之骄子,算得上是晚成。 然而谁料他三年前参加羽鳞试,一入榜就登临第二十三名。 真正名动天下。 如今三年已过,新一届羽鳞试召开在即,所有人都在猜测他能否进入前十,甚至有人大胆压他前五,却不料他目光竟已不在这里,而是准备破玄境登天楼、成为天底下有数的大人物了。 当然,并非因为这份底气他才敢管镇北王府的事,就算他经脉树刚刚一生,他想杀这人还是要杀。 他十四岁进入江湖,十九岁脉树五生时就在西漠杀了八生之境的“漠王”贺兰铸,从此进入仙人台,破案上百;二十三岁在西南山城“将脉遗姝”一案中直面了吞日会的【罗敷】,并以八生之境正面击杀了一位宗师,几乎是孤身挫败了那令人胆战心惊的图谋。 回京后倚仗此功成为了仙人台第一位未成宗师的“鹤检”,但三年后他就挂印离职,游侠天下。 也许是前半生过多的绝境重生,洗吴仇并不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重,阎罗借命于他而言是一种常态,由此又导致他对许多事情都没什么敬畏。 镇北王府、拥兵十万,他可以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力量足以轻松地碾碎自己,但他要杀高木镇还是懒得做什么遮掩。 到了第二日下午,洗吴仇去州衙询问,见李章一脸轻松地坐在椅子上——镇北王松口了。 原来是王府从其他地方寻觅到了另一个私生子的消息,这个便任由处置了。 “这镇北王怎么跟个母鸡一样,走到哪蛋下到哪?”洗吴仇笑。 李章连忙捂住洗吴仇嘴,道:“明日开堂,证供一齐便可定罪,之后便即刻问斩。” 洗吴仇点点头,当下便去魁居镇接书生来出堂,请他亲眼来看仇人斩首。 第四十五章 第三杀 张思彻于此止住话头。 这次不用提醒,裴液便要主动站起,却被张思彻一只手按住,笑道:“是我。” 裴液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离开石窟,窟中已只剩下六人,正好再打两轮,就是决战了。 也就是所有人加起来再打六场,快的话也就半个多时辰。 无人搭话,裴液便倚在墙上,呼唤腹中黑螭。 “在吗?你那边怎么样?” “穷奇往你那边去了。” “嗯?” “你忘了种子在它身上?它应当是回去完成烛世教的仪式了。” “唔,那你安全了。” “我也来了。” “啊?”裴液坐直了身子,“你怎么还主动找死呢?” “你不是要我救伱吗?” “啊……”裴液有些感动,“你也不用舍命前来。” “我们命同荣枯,而且烛世教谋划若成,我也不能幸免。” “你打算怎么做?” “见机行事,主要是……”黑螭犹豫了一下,裴液第一次从它的语气中听出些赧然的感觉,“我之前跑得太远了,也不一定能来得及赶到。” “……” “而且我也不认识路。” “行了,那你慢慢赶吧,半路上要是发现我死了就原地掉头。”裴液没好气道。 止下话头,张思彻竟然已经得胜归来,正迈入石窟,他甩了甩手上的血,这次的战斗于他而言仍是闲庭信步。 “这次该你了。”他笑道。 黑袍人的语声同时传来:“下一组【廿四】、【廿八】。” 裴液起身走出石窟,夜色正进入了最浓重的时候。 这次和他对敌的是一位老汉,正是他第一次进入石窟时打量的那位父亲。 同样的路再走一遍,这次紫袍人的尸体终于被搬走了。 来到熟悉的场地,两人进入火焰斗场。 这位老汉肌力并不发达,在第一场还受了伤,能走到这一步,要么是有高超的武技,要么是腹中光茧过于优秀。 裴液谨慎地拉开拳架,如果说之前两个敌人分别是巨熊和蜘蛛,那么此时他面对的就是一头老狼。 在场域狂躁的刺激下,两人竟然都保持着极大地耐心观察着对手,谁都没有贸然出手。 最终还是裴液先打破僵局,越过场地一拳直奔老人阴骜的面皮。 老人探臂一带化去劲力,并指去戳裴液肘窝。 老人并非习惯倚仗真气战斗的那种人,他显然在丹田种尚未发芽的时候就渡过了相当长的一段峥嵘年岁,对“旱鸭子”们之间的武斗精研甚深。 而这也正是裴液强项。 裴液身形一矮,泥鳅般从老人胁下滑过,反脚狠踹老人胫骨。老人则左脚一拧,右脚抬起闪过这一踹,而后并不落地,而是反踢裴液支撑在地的那只脚。 顷刻间,两人腿上已眼花缭乱地过了十多招。 裴液胜在年轻、反应快、力气足;老人则胜在老辣、一招三坑、走一步想三步。 两人拳、腿、掌、指……对打了上百招,互有胜负,难分难解。 自从丹田种破裂,裴液许久没有打过如此痛快淋漓的拳脚了,此时虽有鹑首仗身,心中傲气却让他不愿使用,非要以拳脚胜过此人不可。 果然随着两人拆招越来越多,优势开始向裴液这边倾斜。倒并非是因为体力,有幽蓝液体支撑,两边体力都是充足的。 而是老人之优势在于那些几百上千场战斗中的细细琢磨,手上有许多裴液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甚至想所未想的技巧和套路,裴液总是被打出其不意,多次倚靠反应才减轻伤害。 而随着战局僵持,老人的套路渐渐用尽,裴液防备也更加到位,此时裴液在反应上的优势就凸显出来,老人渐渐开始左支右绌。 终于许多小落后与小破绽厚积薄发,裴液结结实实的全力一拳轰上了老人心口。 瘦矮的身躯飞出几丈,重重地摔落在地。 至此,胜负已分。 老人躺在地上,不再起身反抗,大口喘息了两声,嘶哑着嗓子说出了第一句话:“好功夫。” 裴液一笑,能在此处打上一场擂台般的战斗,他也颇为满意,并不欲过多残害折辱对手。 缓步过去,凝力于拳,对准老人咽喉。 乍时,异变陡起! 老人倒地的身躯像一条弹起的毒蛇,而手上的寒光就是惨白的毒牙! 裴液吃了整整一场的套路,此时并非没有防备老人的诈降,但直奔咽喉而来的这枚磨得锋锐无比的铁片却是他始料未及。 千钧一发之间,一直在关注此处的黑螭直接替他开启了鹑首。 万物如静,裴液偏头避过,一拳轰碎了老人的喉咙。 小铁片掉落,裴液无声接住,含入口中。 携带利器,这当然是违背了规则,老人的信仰显然不够虔诚。他藏着这枚小铁片是为了多活两轮吗?还是打算在最后的场景中对某些人做些什么? 裴液此时已无从知晓,隔着火幕,外面的黑袍人看不清里面的细节,裴液亦不会向他举报这位“无信者”。 如今这件玷污了仪式纯洁的事物,不过从一个“无信者”手中传到了另一個“无信者”手中罢了。 腹中触手弹出,再一次的大快朵颐,再一次的层次提升,再一次的力量飞涨。 还剩两轮了,若要执行自己那个计划,就只能在下一轮发动;而若要等待祝高阳,下一轮就只能照常赢下去。 裴液抉择着走出场地,天上忽然响起猎猎的风声,是什么庞大的东西在振翅,裴液抬起头来,见到两点小小的金色在夜空中一闪而过。 穷奇回来了。 回到石窟,剩下的人已屈指可数,每个人都沉默着,除了张思彻。 “这么久,还担心你完了呢。” “差点儿。”裴液暗中将铁片别于后腰,“你我再各胜一轮,是不是就是咱们两个决战了。” “是啊。”张思彻叹道,后面的话用传音说道,“我想了一下,这法器还是给你好了。” “?” “你想啊,祝高阳本来就认得我,到时他自带我走。可他不认得你啊,到了那千钧一发的时候,我怎么来得及跟他说再多带一个?” “但你用这法器,就等于表明了身份,他自不会漏掉你。” “那你怎么办?” “不必管我,我已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 “……” 第四十六章 报复 “来,这便是法器。”张思彻握住裴液手腕,往自己肚子上摸去。 裴液摸到一张肚皮。 然后,这肚皮垮塌了。 裴液双目圆瞪地看着张思彻。 “嘘!” 肚皮下面是温热的腹腔,这是一处不可想象的重伤,腹部几乎被捣烂,仅以一张皮伪装遮盖。 裴液难以理解他是如何顶着这种伤势谈笑自若还拼杀了三阵的。 从这血肉模糊的腹腔中,裴液拿出了一个小铁符。 “我再把真气传给你,到时只要注入其中,便可激发。”张思彻把着他的手腕将真气引导过去,“到时候此符一发,至少十息之内无人能够伤你。” “但我必须告诉你一个残酷的事实。”他有些惭愧地补充道,“因为我们之前说过,带的人越多,【灵明照世浮尘无拘】的准备时间就越长,所以祝高阳不一定有空带上你,到时候你只能倚仗这法器自己趁乱跑了。” 裴液点点头,致以真挚的谢意。 本来他也没期待自己啥事不干就有天神下凡把自己全须全尾地救走。 有了这枚法器,裴液正式放弃了自己装死的那个奇葩想法,打算配合祝高阳的袭击逃生。 “很快了。”他叹道。 “是啊。所以得快点儿讲了。”张思彻拍了拍他肩膀,“这才讲到第十回,后面只能缩略缩略了。” …… 第二天,州府开堂,李章当中而坐,洗吴仇推着书生立在一旁,高木镇瘫软在地上,面色惨白地看着李章。 堂审十分顺利,人证物证聚在,纵然高木镇痛苦怒骂威胁,亦挡不住堂上飞下的一枚“斩”字令。 书生痛哭拜谢自不必说,李章还取回了明珠,还给了书生。 明珠依然纯净灿然,但于书生而言,此时看见此物却是睹物思人,又是一番痛哭后,他坚持将明珠赠与了洗吴仇。 过了一天,高木镇街口斩首示众,为了王府颜面,仍未宣扬其身份,但洗吴仇和书生都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了。 洗吴仇宽慰了一番书生,说自己会为他介绍神医,医好手指,要他切勿坠了志向,继续考取功名。 书生含泪点头。 两人就此分别,书生回到镇上,洗吴仇则在旁边山中结庐沉淀心境,为破境做准备。 放下俗念,洗吴仇每日纵情自然,在湖光山色之间,寻找那一丝超脱之感。 如此四五日后,洗吴仇已达随心所欲之境,此时不必再故意避世,而是遵从内心所想,随意而为。 他或于雨夜山巅舞剑,或在黄昏帮老农锄地,有时到酒楼酩酊一晚,有时在湖上垂钓一日。 这一天,洗吴仇忽然又思念起九年前葬于西南山城的那位旧友,顺势便想起了书生,于是提了烤鸡和酒,去寻书生聊天。 到了魁居镇,直奔镇头那间小院,然而呼唤了几声都没有人应,一推门,院中空无一人。 出门正要再去别处寻找,却忽然被一個老汉抱住了腿,哭道:“恩公!总算等到你了!” 原来这老汉正是书生岳父,说前几日来了几个人把书生绑走了,那些人没有口音,身穿常服,报了官也一直没有音信。 洗吴仇立刻应下此事,将当年供职仙人台时的本事拿了出来,细觅蛛丝,问询衙门,最终各个条缕竟然全部隐隐指向镇北王府。 这却有些费解,难道镇北王府小肚鸡肠至此,竟要拿一白身书生泄愤吗? 但无论如何,既然有所指向,洗吴仇便径往胤城而去。 一进胤城,先奔州衙去寻李章,把事情一说,只见李章脸色刷得变了。 洗吴仇追问,李章却只是支吾,让他去镇北王府询问。 当年在仙人台办案时,洗吴仇就没有允许眼前人知晓内情却支吾隐瞒的习惯,如今也是一样,他抽出剑来,请李章不要坏了二人情谊。 李章仍是求他去王府,洗吴仇不再废话,一剑割了他的右耳,又问了一遍。 正如当时不曾意识到镇北王护短的一面,此时李章亦未想到到这个在神京麒麟楼上孤高超卓、温润潇洒的翩翩公子竟能如此凌厉狠辣,一时瘫在地上,捂着耳朵尽数交代。 原来根本没有另一个私生子,镇北王也从未松口。 在堂审完之后,斩首之前,高木镇已被偷梁换柱,刑场上被砍头的已经是易容后的另一个人了。 后面自不必说,是死里逃生后的高木镇念及当时书生痛快大骂的模样,怒火中烧,便抓了他回去泄愤。 此时已过去三天,书生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洗吴仇一脚把李章踢倒在地,飞身直奔镇北王府而去。 要说这行为其实并不明智,因为他突破在即,只要再等十天半个月跨入天楼,到时再来镇北王府寻仇,即便是镇北王本人当面,也不会为了一个私生子开罪于他。 而且退一万步说,哪怕寻仇不成,也可全身而退。 然而侠鹳啄蛇,有进无退。书生生死不知、遭人戏耍的烦闷憋在心中,洗吴仇若肯为求自保而选择躲避,那就不是他了。 此时大日在天,街上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洗吴仇再不给什么面子,一脚踢下了“镇北王府”这块牌匾。 接着径往里闯,但有前来拦路的,皆一剑而决,一时王府中虽有精甲上百,高手如云,却是当者辟易,宛如蛟龙入虾群。 …… 张思彻站起来。 “好了,后面讲不了了。”他叹道。 又是一轮打完,石窟中已只剩下四人,裴液和张思彻各打一场,便进入决战了。 裴液拍了拍他的手腕,要把当初借来的那些能量还给他,张思彻笑着拒绝:“伱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说完大踏步而出。 果然一刻不到,黑袍人就来带裴液和剩下的最后一人过去,显然那边的胜者就不再回石窟,只在场地处等着打决战了。 裴液来到场地,有些惊讶地发现周围还是只有一个黑袍人,而张思彻就倚在一旁笑着看着他。 烛世教对这里的情况如此自信?就不怕我和张思彻联手做掉黑袍人跑了? 第四十七章 第四杀 心中思索着,裴液再次越过火幕进入熟悉的场地,这次的对手是一名壮硕的汉子,牙齿间还残留着血迹肉丝,身形摇晃间跃跃欲试,低头抬起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像是一头饿虎。 这次裴液选择的是以伤换伤的打法,杀狼靠耐心,打虎须胆魄,若被此人之凶猛骇住,那就败局已定了。 比起上一场博弈繁多的技击,这一场是拳拳到肉的硬碰硬,渐渐两人凶性上来,甚至开始放弃格挡,而是比拼谁出手更加沉重,击打的位置更加要害。 臂膊、肋骨、小腹、下颔、天灵……有的险险闪过,有的来不及闪就回以同样沉重的一击。 如此发展下去,无论最后站着的是谁,都将是一次惨胜。 裴液所求的当然不是这样的结局。 他还要留力气逃跑呢。 实际上在选择了这种打法的同时,他就已经想好了胜利的方式。 ——又是一次致命的交换出招,裴液偏头躲过一记朝向天灵的重拳,一掌直戳对方脖颈。 汉子同样避过,提膝去顶裴液下阴,但脖颈忽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冰凉。 一道念头在他头脑中闪过——这人留了这么长的指甲?刚刚怎么没有见到? 裴液弹指一拍,小铁片贯穿了脖颈,从另一头飞射而出。 汉子这时才明白过来,双目怒瞪着这个卑劣的对手。但喉咙已不能支持他发声,裴液一拳正中太阳穴,壮硕的身躯僵硬倒地。 腹中光茧又如同海葵捕食,裴液已懒得再看,转过头,张思彻正微笑看着他。 …… 决战比想象中开始得要晚。 裴液和张思彻分立两边,看着祭台下烛世教教徒们渐渐聚集过来,幽蓝的火焰升腾起来,庄重堂皇的音乐奏起。 从上空俯瞰,山谷中就像燃起了一朵巨大的幽蓝莲花,张思彻和裴液就立在这莲花正中。 两个紫袍人立在一旁,幽蓝火影跳动之下,鬼面仿佛活了过来,真如两尊厉鬼一般。 穷奇则安静的蹲在一处高台上,像等待开饭的大猫。 和之前双翼化作的分身不同,这只已是穷奇的本体,赫赫的威势令裴液看了一眼就体僵骨冷。 裴液忽然升起一个猜测,莫非……并非是要把种子移入最后的宿主体内,而是要把最终的宿主喂给这只穷奇? 毕竟从躯体而言,人类的肉胎凡躯当然比不上神兽。 可穷奇会听命于烛世教吗? ——倒确实是比自己要听命。 环顾四周,各位烛世教徒并未对最后剩下的是两個外人有什么担忧。 “都一样。”裴液又想起这句话。 少顷,一切就绪,裴液与张思彻踏入火圈,烛世教之图谋还有最后一步就将揭开面纱,但若照此发展下去,他们两个应当是看不到了。 “祝高阳怎么还不来?”裴液用眼神示意。 “别急,快了。”张思彻传音,“先打吧,你全力就好。” 这是全不全力的事儿吗?把你打死了我也活不了啊。 裴液抿了抿嘴,当先出拳。 裴液的拳沉稳有力,张思彻的掌柔和从容。 一交上手,裴液立刻感到一种迅猛的坠落感,仿佛在万丈悬崖一脚踏空。 他本能般迅速弹开,毛发耸立地望着面前微笑的男人。 毋庸讳言,裴液对武斗向来有一种超凡的敏感,当他还不通武理时,就能凭借直觉趋利避害,击败早已练了两三年武的大孩子。 那是一种超现实的通感,如对战老汉时他便感觉自己是利刃划老革,而上一个壮汉一出拳,裴液就感觉在面对密而重的鼓点。 这是对手从种种方面带给他的一种精准感觉,大概是其人在这场战斗中所表露出的“武学人格”,裴液也习惯仗此来制定对敌策略。 但悬崖要怎么应对? 即便在他十岁时和林霖过手的那一次,都没有如此强烈的坠落感。 自己的进攻如同“失重”,仿佛钻入一片迷雾,找不到做出下一步反应的支撑点。 这种感觉一定要用文字形容,那就是“深不可测”。 这是认知上不可弥补的差距,对方看待武功的层次远远超过了自己。 怪不得他询问自己“师承何处”,原来他是正正经经的大派传人。 其所用武功之高妙难测,眼光之狠辣精准,武理之高屋建瓴,让裴液第一次感觉自己赖以立身的拳脚是那样简陋。 挫败感和跃跃欲试同时涌上心头,裴液再次提步上去。 这次张思彻似乎给自我加了些限制,开始和他一招一式地肉搏,裴液这次感觉打起来一下舒适了许多,甚至行云流水,越战越勇。 百招之后,张思彻忽然传音道:“我要用我那个绝妙的办法了。” 裴液:“?” 正要询问,忽然瞳孔一缩,自己竟然一记重拳狠狠地轰在了他心口! 这种扎实的打击感简直令裴液心脏停跳,他连忙收手,却见张思彻浑身一僵一抖,血从嘴角留下来。 轰然倒地。 “……” 裴液还不及做什么,腹中触手已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它们此时已变得粗壮而神秘幽邃,像十几条贪食的黄鳝,一窝蜂钻入了张思彻腹中,咬住了那枚光茧往外揪。 张思彻腹中的光茧触手竟然还在死死扒住肋骨不放,于是裴液就看见张思彻飞快地抬起手,飞快地掐断了触手,又飞快地把手放回身侧。 再看他脸,依然是双目无神地圆瞪着。 “……” 原来所谓绝妙的办法就是装死?这不是剽窃我吗?! 裴液感到自己被坑了,但一时没想出来是在什么地方。 你这时候才装死,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还能跑了不成? 无论如何,他装死自然有他的理由,裴液不再看他,仿若无事地走出火圈。 最终的宿主已经诞生,裴液手中暗藏铁符,警惕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此时天边刚刚泛起虫白,教徒们齐声祷诵着,两名黑袍人来到裴液身边,带着他往穷奇那虎视眈眈的硕大头颅走去。 完了,裴液想,好像真是把自己喂给穷奇。 祝高阳怎么还不来? 他暗暗地瞥向天边,体会到了当时沈闫平冯志的心情。而这时还要更加紧急,自己距那虎头连十丈都没有。 第四十八章 祝高阳 其实即便祝高阳来了,裴液也想不到他能做些什么。 当时完好状态以一敌三,虽然杀了一个,但最终还是险死逃生;如今重伤之下,对手虽然少了一人,却又多了一兽,他又能如何应对? 裴液暗叹口气,收回送往天边的目光。 但在收回的过程中却忽然一顿——他没看见祝高阳,倒是发现了那两名紫袍的姿态。 他们好像也在警惕着谷外。 裴液心一沉,什么意思,他们也知道祝高阳要来? 在这最终一步,烛世教谋划了不知多久的“最终兵器”马上就要诞生,有所警惕是正常的。可他们的警惕指向性也太过明显,就好像明确知道此时此刻此地,要有人来搅局一样。 张思彻不是只跟我说过……等等,传音入密! 裴液思维顿在这里。 顶尖宗师,能不能截获传音入密? 张思彻在石窟中的那些传音,难道被尽数听去了? 裴液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正在此时,耳中响起一道传音:“快快激发!你手上的其实不是防御符,而是传送符!” 妈的,还在传音! 裴液心肺停跳,而验证了他猜测的是,在这传音入耳的一瞬间,两名紫袍人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压在了他身上。 下一瞬间,已到他身前。 毛发悚然,裴液哪有时间细思,立刻注入真气激发了铁符。 裴液感到耳边忽地一静。 周围的空气似乎被一瞬间清空,裴液甚至感到一丝窒息。 好像卖油郎在平静的小水洼上浮动,忽然被一盆水当头浇下。 处于中心的裴液就是这只卖油郎。 颠倒翻转,狂风暴雨,裴液一瞬间就被掀翻在地,两名紫袍人也乍时飘离,像被狂风鼓荡走的两片紫布。 暴烈、巨大、密集的剑气以他为中心爆发,将整个场地一瞬间搅得粉碎。 裴液第一个想法是:原来山是这么被拆的。 第二個想法是:狗屁的防御符!狗屁的传送符!! 原来是由我来扮演祝高阳! 那真正的祝高阳呢? 裴液升起这个想法的时候,张思彻那边玄气凝聚如云。 这云又抽成细丝,这细丝又环绕起来,如丝缎结成的灯笼,将他包裹其中。 “灵明照世,浮尘无拘。” 清朗飘逸的声音响起,张思彻单掌结印,宛如天人降世,身姿舒展,面容肃穆。 一切于此时得到了解答,自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而装死的他获得了施术的机会。 祝高阳! 祝高阳! 他当时不是没来得及带走张思彻,而是把原本的张思彻传送走,自己化作他的模样留在了这里! 不管裴液此时作何想法,祝高阳早已定好了目标。 他的下一步,是穷奇。 烛世教最核心的东西,从来不是光茧,即便这最终的胜者是由五十年来几百条人命堆积而出的也一样。 养分和孵化场所永远可以替代将就,只有种子独一无二。 祝高阳并不谋求在这里击杀它,这也根本不可能,他是要以神术将穷奇带走,再从容击杀。 当时他在石窟中跟裴液说准备时间不够,可能来不及带第三个人倒真是大实话。 只不过排在裴液前面的不是“张思彻”,而是穷奇。 所以他对裴液算是似坑非坑,虽然确实利用裴液吸引了注意,但裴液若真趁此机会逃走,之后烛世教追捕的中心一定是带走了穷奇的祝高阳,而非裴液。 至少两个紫袍人不会参与其中。 此时被裴液吸引,被剑气逼开的紫袍人来不及回援穷奇,祝高阳已一步踏至穷奇身前,一掌抓向鬃毛便要将它带走。 在这一瞬间祝高阳完全展现出鹤榜宗师的压迫,穷奇并非完全没有反抗之力,但却绝不可能避过他手的触碰。 而一旦被带走,进入到单打独斗的境地,祝高阳的绝对实力是要高过穷奇一筹的。 穷奇虎目圆瞪,于此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大口一张,吐出一枚光华灿烂的珠状物,这物什拉成一道光束,直奔裴液腹中。 祝高阳反应极快,立刻折过一个尖锐的锐角去追。 而裴液这边根本来不及反应,那珠状的似肉似铁的东西就撞在了腹上,而后腹部一痛,腹中光茧已迫不及待地割开肚皮将它迎入。 裴液刚刚咬牙低头去看,肚子上两条幽蓝触手还在外面甩来甩去,前方已然风声骤紧,他抬起头,祝高阳高大的身躯已立于身前。 祝高阳本意是将紫袍人吸引到裴液附近,以使穷奇暂时无援,方便自己带走。 但形势骤变,种子和光茧同时合于裴液体内,他这时反而要带走裴液,就不得不主动将后背露给两名紫袍人了。 一记重掌印上脊背,他喷出一大口殷红的鲜血,同时一截缭绕玄气的剑尖透胸而出。 但下一刻他有力的手已搭上了裴液的肩膀,玄气散如烟花,两人一同消失于此。 …… …… 薪苍山脉群山峻耸,宛如通天之柱。 天空则是渐变:东方最遥远处是一团白,外围接上一片暗淡的蓝,再往外则是灰色,继而深化为黑幕。 人们夸耀山峰之高峻总爱用刺破青天,俯瞰云霄之形容,但夸耀高天却不会用山峰作比。 因为它真的比所有的山都要高。 这倒也不能怪罪于人类,因为囿于视野,形容者往往是从下向上仰望这些仿佛直达云天的大柱子。 人们无法站在高天的角度俯瞰这些小土疙瘩,高天自然也就原谅了这种更渺小之物称赞渺小之物时对自己的僭越。 而裴液在这神术中时,似乎有一瞬间稍微体验到了高天的视角。 群山万壑,这些对于凡人而言的天堑,一步即越,宛如泥丸。 但这高渺的体验只有一瞬,下一刻,密集的枝叶拍上身体,一阵天旋地转,摩擦声、枝断叶落声、夜鸟惊飞声纷乱而起。 而后脊背被凶猛一撞,裴液意识到自己是落到了地面,但紧接着又是一个近乎垂直的坡度,便又在一片黑暗中蒙头转向地下滑。 裴液不知下面是丈许土坡还是百丈深崖,四下乱抓借力,心中同时焦急——我一时调整不过就算了,你祝高阳一个宗师怎么不拉我一把。 然后他就抓到了一根无力的胳膊。 第四十九章 苍莽 心中一惊的同时,裴液另一只手终于扣住了一块石头,而第一只手握住的胳膊仍在无力地滑落。 裴液止住落势,运力一纵,带着手上的身体飞回了坡上。 将男人平放于地,裴液沿着胳膊一阵摸索,刚一摸到口鼻,就听这张嘴虚弱道:“别摸了,活着呢。” 裴液松了口气,环顾四周,一片昏暗,影翳不清,便想弄处火为祝高阳查看伤势。 而这念头一起,手上就“蓬”地燃起了一团幽蓝火焰。 裴液愣怔了一会,手一送把它飘在空中,俯身去扶祝高阳。 祝高阳一身灰衫已被血浸透,裴液帮他脱下上衣,在他的指挥下从他的腹腔中拿出一瓶丹药——要不是情况不允许,裴液真想把头塞进去看看里面还装了点儿什么。 一颗丹药下肚,祝高阳脸色好看了些,外涌的血液也被真气止住。 “好些了吗?” 祝高阳点点头,他抬手撕下面容上的伪装,一张颜色苍白、微微喘气、又过分俊朗的脸露了出来。 这张脸潇洒端正,来自张思彻的那种桀骜跳脱的气质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容乃至肃穆。 “先看看你吧。”他盯着裴液的肚子道,“现在是什么感觉?” 裴液感受了一下,皱眉道:“没什么感觉,那些液体还是能照常调动,但是光茧好像沉寂下去了。对了,还有这朵火焰,我之前不会这招的。” “它在孵化。”祝高阳咳出一口血道,“这生出火焰的能力应当是它权能的一种外泄,接下来随着孵化度加深,你应该还会渐渐生出其他的能力,就像那只穷奇一样——咱们可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验证我这个猜测。” “孵化……” “本来它应当是不需要这一步的。”祝高阳道,“记得火场上空漂浮着的珠子吗?光茧提供了孵化场所,那珠子则提供大量能量,应该就可以迅速完成这一阶段。” “既然没用那枚珠子,它要多久才能孵化?” “我不知道,随着时间流逝,你自己应该能体会到它的苏醒。” “孵化后,会怎么样?把我会变成那种怪物?” “我怎么知道。”祝高阳微一苦笑,“我甚至不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虽说像是丹田种,可哪个丹田种如此诡异。” 裴液沉默地摸了摸肚子,那种子钻进去后,腹中的光茧似乎安静运转了起来,那些张牙舞爪的触手似乎不会再出现。 而那种子就在里面孕育着,裴液没有太明显的感觉,这种子也并不对他的激发有什么反应。 正常的丹田种若要发芽,除去一些秘法,都需要锻炼打熬身体,气血充足之后自然激发其破种生气。 而裴液早已达到这個标准,若此时腹中是一枚正常的种子,应该已经可以被激发发芽。 但如今却不是,与其说它是植物的种子,倒不如说更像是动物的胎卵,它不因外界的阳光和雨水而萌发,而是有着自己的孵化周期。 任你气血再旺盛也与它无关,它一定要汲取够了所需的营养才肯破壳。 “那怎么办?”裴液问道。 “照常办吧。”祝高阳一叹,“如果带来的是穷奇,我就把它杀了剖出这枚种子带回仙人台。如今既然是你,就把你带回去好了。” “感谢伱不杀之恩。” “哈哈。”祝高阳笑起来明朗亲和,“还得靠你带着我呢。” 他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裴液背起他,辨认着方向:“这是什么地方?” “往西走,去奉怀县。尽量快些,不知道烛世教什么时候追到。” “奉怀其实也没有应对的力量。” “我同伴发现我失踪,会上报仙人台的,神京应该会调重援过来。” “他们进山来找你了。”蓝纹爬满皮肤,裴液健步如飞地往西奔去。 “什么?”祝高阳皱起了眉,无奈地叹口气,“小栀。” “不过确实没耽误报信,援手什么时候会到?” “这个影响因素很多,要看最近的鹤检离着多远。但说实话,一个普通的鹤检也不足以钉住这摊局势。若要从神京调人过来,大概便是两到三天吧。” “两三天……咱们靠什么支撑。” “靠我。”祝高阳有气无力地笑道。 这话听起来颇为豪气,但说话之人此时瘫软在裴液背上,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行。”感受着背上这具软若无骨的身体,裴液没有拆台。 “而且,咱们其实还有个帮手。” “谁?” “你知道我们这次来的目的吗?” “商浪说是仙狩降世。” “唔,你们见过了,商浪的嘴是这样的。”祝高阳一笑,“关于仙狩降世,其实很多人都有所误会——见到有时是狴犴、麒麟,有时是饕餮、相柳,便以为神兽出世像掷铜板一样,或是仙狩或是魔厄。” “不是吗?” “不是。实际上神兽出世,总是仙狩和魔厄成对出现的。” 裴液感到腹中小螭认真聆听起来。 “这是仙人台几十年前查访出的结论,虽然不知原因,但出世的两只神兽总是会表现出全方位的相斥和斗争。这种斗争甚至拔高到概念的层次,一方是祥兽,另一方就一定是厄兽,一方掌水,另一方就定有控火的能力,一方善则另一方恶,一方冷静另一方就狂躁……” “……原来如此”裴液颇受震撼,但很快他发现不对,“好像也不太对称,那只穷奇既能控水也能控火。” “是的。这就是此次仙狩降世的特异之处。”祝高阳叹了口气,“这只穷奇的成长太过于迅速,繁多而诡异的能力也不是正常魔厄所能拥有。它身上具备着一份之前其他魔厄不曾具备的特质,而很可能这份特质就是烛世教谋划的核心。” “那不就是……我肚子里这枚种子吗?” “目前看来,八九不离十。” “所以这种子是穷奇一降生就携带着的?” “或许。” 一出生就带着,仿佛亲密伴生之物,但是又可以随时吐出来寄生到别人身上,这是什么来头? 裴液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穷奇这令人闻风丧胆的恶兽只是个搬运工具,他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把这枚种子带到人世一样。 第五十章 寻援 这念头一出,裴液思维不禁拐到了黑螭上面——那它呢?它有没有携带什么东西? “仙狩一出生会有记忆吗?”裴液向祝高阳问道。 祝高阳怔了一下:“你指什么?它们确实一出生就掌握着缔结契约的方式,也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能力。” “不,我是说……那种。”裴液皱眉描述着,“它知道人间有什么,甚至看过话本,能拿其中故事举例……” 祝高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没懂你在说什么,首先,仙狩根本就不会说话。” “……?!” “它们只是更有灵性,除了一些刻印在血脉里的天赋,它们和刚出世的婴儿没什么两样。要经过成长,在人类中耳濡目染,才可能学会使用人类的语言。” 裴液哑然,但也恍然。 所以黑螭降世的目的,是把那个能讲话的灵魂带入人间? 仙狩魔厄相争已经是颇高层次的事情,要出动祝高阳这样的人物,而如今它们竟然只是某些力量借力的跳板? “总之,我们还有一只仙狩作为助力。”祝高阳拉回话题道,“霜寒是穷奇本身的能力,这仙狩便应当可以御火,我记得这个方向会经过一个耗子形状的深潭,它应当就寄居其中。” “没有,它在我们后面。”裴液道,“在追我们。” “什么?”祝高阳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他看着裴液的侧脸,裴液则只闷头赶路,良久,他才反应过来。 “哦……你小子,这么快……” 裴液第一次从这孤身入敌营的男子口气中听出失落,不禁道:“你很想要一只仙狩吗?” “谁不想呢?”祝高阳道,“不过,我确实尤其想。” “哦。”裴液不再说话。 沉默了一会,背上人总是一会儿扭过来一会儿扭过去。 裴液忍不住道:“你干嘛?”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把它让给我,我可以举荐伱去龙君洞庭剑脉。实话说,在你这個阶段,仙狩不会对你有太多提升,而门派却可让你一日千里。” 这确实是实话,仙狩结契在于同命共生,两者互相分享进益,是永不背叛的最亲密的伙伴。 但仙狩并不掌握什么绝世武功,也不是武学名师,对于一个白身山村少年而言,仙狩提供的好处太过长远而高渺。 对此时的少年帮助最大的当然还是门派,更不用说是【龙君洞庭】这样威名赫赫的仙门圣地,之前的大小云山与之相比就是手指和大腿的区别。 “这……还是要问它自己的意见。”裴液道。 “那当然,你问。” 裴液正要张嘴,腹中传来一道冷静的声音。 “我觉得可以。” “?” “这位虽然不是皓月,但也算一盏长明之灯。” “……” “怎么样?它……什么态度?”祝高阳看着裴液忽然沉默的脸庞,有些忐忑期待地问道。 “它说不愿意。”裴液面不改色道,“它嫌你……” 裴液偏头打量着这张虽然虚弱但仍完美无瑕的脸,脑子里划过他完美无瑕的品格、完美无瑕的天赋、完美无瑕的出身……最终收回目光道:“头发太长。” “?” 后面无论祝高阳如何苦口婆心,裴液只是不理,渐渐地背后的语声低了下去,裴液扭头一看,睡着了。 深夜密林之中,便只剩下裴液独自安静地奔行。 直到天光大亮,祝高阳才醒来。 但醒来的方式却令他怔懵。 一次剧烈的摔落,把他埋入了枯叶之中。 祝高阳把头拔出来,向着同样坐在地上满头枯叶的裴液投去疑问的目光。 怎么跑个步还摔跤? 但裴液的表情十分凝重:“它在干扰我。” “什么?” “那枚种子,我感受到它孵化的程度加深了。刚刚我想跃过去,但它抻了我的腿一下。” 祝高阳抬起头,头顶两处崖壁间隔大约三丈,他们就是从这里掉了下来。 “它是下意识的。”裴液声音带着寒意,“就像胎动一样,但这样一次无意识就可以控制我的身体。” 祝高阳深呼吸了一口:“要么咱们就再快些,要么我杀了你试试,咱俩一块死在这里,这东西接下来到谁手里就交给老天。” 裴液翻个白眼,重新背起他:“那咱们还是快点儿走吧。” 爬回崖上,再次向西奔行,祝高阳低声道:“如果确实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会杀了你试试。” “……嗯。” 裴液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丹田种仙之法’?” 明显感到背后祝高阳的身体猛然一直:“你怎么知道这个?” 裴液不答,道:“你说这会不会是御使这东西的法门?” 祝高阳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裴液诚实的摇摇头:“我只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是一门传说中的奇术绝经,它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叫作《禀禄》,具体效用不太清楚,但确实是与丹田种有关的一门奇功。” “你觉得这门功法是不是烛世教用来御使这枚种子的?” 祝高阳沉默了一会,道:“我认为不会,这门奇经虽然神秘,但自古以来还是能找见修习之人的一些痕迹,这些人都与烛世教毫无关联。” 裴液反驳道:“它或许不是专为御使这枚种子而创立,但也许它恰好可以御使这枚种子。” “当然,这也有可能。但我至今没有头绪,如今深山之中,咱们又能到何处去找呢?” 裴液沉默下去。 “仙人台跟我说,它可能流落到薪苍山附近,要我注意寻找。”祝高阳叹道,“这吩咐只付诸口头,未落于纸笔,商浪打听了一路我也没露口风,你是从何而知?” “前几天在奉怀,有人向我打听这门武功。” “什么人?” “一个女人,叫明绮天。” “……” “喂?又睡着了?” “不是,叫,叫什么?” “明绮天,她说她叫明绮天。”裴液咬字清晰道。 裴液明显感觉背上的身体反应很大:“她,她现在人在哪?” “我不知道,好几天前了,当时问了我,她好像就离开奉怀,去别处寻找了。” “……”裴液感到背上的躯体又软了下去。 “你是想找她吗?她给我留了枚小玉剑。” 背上又刷地撑起:“不早说?!” 裴液知道自己又见识贫瘠了,问道:“她是什么人?联系到她能干什么?” 祝高阳翻了个白眼:“救命。” 第五十一章 传书 裴液摸出那枚白玉剑符,道:“她说要真气激发。” “我有。” “你的经脉树为什么没被那光茧吞噬?” “可能它无法吞噬八生成型后的经脉树吧。”祝高阳接过剑符小心地查看着,随口道,“就算不是,我也有许多办法让它不能吞噬。对了,我体内还遗留着一部分那些龙血呢。” “龙血?” “那些填充血管的幽蓝色液体,仙人台五十年前给它取的名字。” 祝高阳注入真气,剑符缓缓闪动起明润的光泽。 他盯了它一会儿:“哦,是传音的。” 他收回真气,取消了这次录入。 再次注入真气激发,祝高阳道:“绮天……师妹,我是——我叫祝高阳——” 他停下,再次抹去,重新激发剑符:“明道友,我叫祝高阳,是龙君洞庭剑脉第一——” 他又停下,沉默,看着手中这枚剑符。 裴液回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祝高阳干脆把剑符塞到他怀里:“你来说。” 说完打了一道真气在剑符上。 裴液莫名其妙,接过剑符道:“明姑娘,我是裴液,现在和祝高阳在薪苍山中遇险,你能来救我们吗?” 手一松,剑符冲天而去。 “诶!”祝高阳一伸手捞了个空,“你这也……” “怎么?” 祝高阳沉默了一下:“听起来太窝囊。” 裴液冷笑:“站都站不起来,还要面子呢。” “唉。”祝高阳叹口气,不说话了。 如此沉默地奔行了一会,祝高阳忽然低声道:“喂,明绮天长什么样子?” 裴液愣了一下:“我没见到,我们就隔着墙说了几句话。” “唔……” “她到底是谁啊?” “你连这名字都没听过,说了也不懂啊。” “怎么瞧不起人呢?” “你知道云琅山、斩心琉璃、《剑韬》吗?” “……” “伱瞧。” 裴液不服气道:“但我知道鹤凫册啊,你说鹤凫册行不行?” “哦,这种简单粗暴的东西……明绮天今年二十一岁,鹤榜第三。” “……” 简单粗暴的东西就会带来简单粗暴的冲击。 裴液深刻理解了黑螭那句“萤火可以照明,皓月也可以照明”,而且他开始后悔为什么当时没要那本“记录了幼时练剑感悟的小册”。 “她会来救我们吗?”裴液忍不住问道。 此时知道了明绮天这个名字的重量,裴液也忍不住有些患得患失起来,毕竟她来与不来,局势可谓一个天上一個地下。 “那就看你跟她交情有多深了。”祝高阳哈哈一笑。 裴液哑然,他有个屁的交情。 两人不再言语,尤其祝高阳强撑着说了许多话,此时又有些昏昏欲睡。 裴液也越加适应这比肩八生的身体素质,穿行间越来越熟稔。 他渐渐开始感到腹中种子的“呼吸”,一种裴液十分陌生的能量伴随着这种呼吸不停进入自己的腹中被它吞入,那是天地间的玄气。 没有那枚尸体攒成的珠子,它只能这样缓慢地从各个地方吸取孵化所需的能量。 裴液既不能制止,也不能助力,只有保持着最快地速度向奉怀方向奔行。 如此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祝高阳忽然从他肩上抬起头来:“停一下。” 裴液止住脚步:“怎么了?” “往北走十里,有条小溪,去那洗洗再往西。” 裴液依言而去,行到十里果然听见“哗哗”之声,穿出树丛,一处清泉流水映入眼帘。 若说是凭靠耳力也太过天方夜谭,裴液只能归为宗师或这位大唐英杰所特有的本领。 “是《疑龙经》。”祝高阳解去衣衫扔到水中,全身没入溪中,接受着水流的冲刷,新血旧血化作细缕随之远去。 “堪舆相地,明辨阴阳风水,是我们龙君洞庭的老本行。”他从水中探出头来,笑道,“学会《疑龙经》,百里山河如在眼前。怎么样,想不想拜入我们山门,之前的交易依然有效。” 裴液有样学样,泡入溪中,不理会前言,问道:“这样有用吗?” “那两个宗师的觅踪手段无处猜测,但穷奇记住了你我二人的气味,至少对它有些用处。” 两人迅速洗了几遍,裴液捞起衣服:“衣服上的气味怎么办?” “不要了。” “啊?” 虽然是险境之中,但要他光着屁股背着另一个光屁股在林间狂奔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一转头,却瞪大了眼,只见祝高阳竟然从他的腹腔中掏出了两件衣服! 一件是精致的白衣,一件是粗糙的布衫。 两人穿上衣服,祝高阳坐在岸边石头上,又从肚子里掏出一个小包,招呼裴液过来。 裴液茫然地走过去,看着那包里的奇怪器具睁大了眼。 …… 日渐中午,裴液依然在山林之中奔行。 近十二个时辰的搏杀与奔跑,腹中空空如也,若是平常早已腿软眼昏,但此时体内的幽蓝液体源源不断地供给着身体所需,裴液竟然仍是精神奕奕。 就在这时,祝高阳抬起一双发帘下神光湛然的眼睛,轻拍裴液肩头道:“来了。” 不过数息之后。 斑驳树影之间,两袭紫衣电光般闪过,速度之快,在身后留下一道树叶飘落的尾迹。 少年比肩八生之境的迅如凫隼在这种速度面前宛如龟行,他背上的男人还在昏沉地靠在肩上,在少年焦急地呼唤下才睁开一双虚弱的眼。 紫袍人不会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抬手,炽烈的高温在一瞬间爆发,仿佛太阳上落下的火焰,奔行的两人顿时被炸散。 分不清是灵经还是玄经的《烛世》,仙人台即便在五十年前的那次剿灭中都没有找到它的原典,至今关于它的记录都余留着大片的空白。 但紫袍人使用的这一式确是仙人台有所记录的那一小部分,名之曰“丙火”。 这不是试探的起手,而是诚意十足的杀招,周围十数颗树木霎时间被炸散碳化。 取得的战果也未令人失望,背上的祝高阳,重伤之下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白衣焦黑纷飞,飞落在地,生死不知。 此时最重要的当然是那承载了种子的少年,两名紫袍人正要过去,但昨夜吃过的亏忽然警示了他们。 两人转回头,不会再次任由更危险的人物在地上装死——即便很可能是真死也是一样。 第五十二章 反击 紫袍人抬手,炽热的玄气再次凝聚,眼见一记“丙火”就要再次补在这具“尸体”上。 “尸体”果然装不下去了,晚一步抬手,但雪花霜丝般的剑气比“丙火”更早一步爆发。 剑气拉成蚕丝般的细韧,扑面而来时像被风荡漾,看起来柔软温滑,但没有人会怀疑其中的锋锐。 另一个紫袍人越步上前,为他挡下这一招。 正在这时,背后风声骤紧,回过头,那少年血管泛起幽蓝荧光,腾跃而至,一拳直冲紫袍人后心。 但即便比肩八生境界的全力一拳,在顶尖宗师面前也是宛如幼童,紫袍人分出一只手来,一捉就按住了这只能将猛虎开颅的拳头。 下一刻紫袍人就能让他炸裂成一堆肉块,但毕竟是神种宿主,紫袍人轻轻一带,玄气涌入锁住其经脉关节。 此时瓢泼的剑气方至,少年的干扰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祝高阳重伤之下的出手也颇显绵软,紫袍人不太费力地接住了这一击。 另一位“丙火”出手,高温再次炸开,白衣已先一步高高跃起,抬手,下一击似乎更加凶猛。 但是忽然后腰传来难以言喻的尖锐危险,两名紫袍心肺骤紧,同时回头,只见那被锁住的少年从腹中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剑。 好快的剑! 好美的剑! 好强的剑! 祝高阳的剑! 两名紫袍人乍时醒悟,祝高阳即便重伤,他的剑也不会绵软如刚才! 真正的龙君洞庭第一骄子,那些史上留名的门派前贤们在上千年里积累下无数的高妙剑术,才于过去二十年间浇灌出仅此一位的剑道奇才。 即便他真的奄奄一息到躺在地上任人宰割,派谁去割下这颗头颅也要经过一番推让。 何况此时他仍能握剑。 玄经部排名第七的《淬龙经》,其中载录的【射斗龙光】,天下至快的致命之剑,向来号称有死无伤。 紫袍人为他们的疏忽付出了代价。 一道筒柱形状的剑气长虹般贯穿了左侧紫袍人的身躯,胸腹完全消失,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裴液几乎惊喜地喊出声。 但下一刻他笑容凝固,只见紫袍人竟然拖着这副残躯,毫不滞涩地反手按上祝高阳的肩膀,祝高阳整条左臂乍时血液飞射。 另一个紫袍人同时拔刀,如此近距离之下无须刀气,力凝于内而更加致命。 祝高阳脸白如纸,对左臂的伤势视若不见,扭头冷冷一盯出刀之人,紫袍人立刻收了三分刀势作守。 但无济于事,即便重伤单臂,那剑仍如一道玉龙,“叮叮叮”三声,紫袍人刀竟被挑飞,剑锋直奔咽喉。 虽然境界相差无几,但在刀剑造诣上两者却是云泥之别。 紫袍人飞身后退,身影夭矫如蛟,但剑影偏如跗骨之蛆。 眼见就要割破喉咙,紫袍人冷汗陡下之间,却见祝高阳身形一折,倒转而回。 同时树林中响起那少年的呼喊。 他愣了一下,立刻飞身前追。 裴液面前,那被贯通了胸腹的紫袍人宛如陶泥捏就,他体内没有任何器官一类的东西,此时那個圆洞正在缓缓弥合。 当意识到这里暂时只剩下自己和这紫袍人的一瞬间,裴液就立刻全力后退,并呼喊祝高阳。 果不其然那紫袍人一纵而至。 幸好祝高阳也几乎同时飞临到自己身后,仗剑凝气,两者相对之下,紫袍人几乎本能般飘退数丈。 可见虽然幸存了下来,刚刚那一剑还是给他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他绝不愿、也无法再次承受这样一剑。 但祝高阳放剑,单手掐印,接着搭手于裴液肩膀,盛大的玄气聚拢如云。 见到这熟悉的一幕,两名紫袍立刻全力冲了上来,但玄气先一步消散,里面已空无一人。 …… 再一次的坠落,这次是青天白日,而且裴液已有所准备。 先握住自己肩膀上那只无力的手,而后借助树枝减缓落势,最后稳稳地落在地上。 裴液卸下背上的祝高阳,才见他左半边身躯都染遍了血,那一击绝不止废了他的左臂。 不必询问检查,裴液就已看出他此时彻底进入了油尽灯枯之境。 先是气贯长虹的【射斗龙光】、又以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承受对方反身一击,然后暴燃真气追敌数十丈,最后再一次使用对身体消耗颇大的【灵明照世浮尘无拘】。 虽然这次设计伏杀功亏一篑,但祝高阳确实是彻底榨干了自己最后一丝余油。 裴液再次喂给他一枚丹药,但这次几乎没有作用,祝高阳眯着一双朦瞪的眼,血也无法再被真气有效止住。 裴液撕下衣物为他迅速包扎了一下,再次把他负于背上,全力西奔而去。 “怎么样,是不是靠我?”祝高阳垂头在肩喃喃道。 “行,很不错,下次被追上还靠你啊。” “下次……不行啦……”祝高阳轻笑呢喃,缓缓合上眼帘。 “喂!别睡!”裴液努力将名为“龙血”的液体注入给身后这具身体,然而第一次,这种物质面对伤势竟然显出了吃力的感觉。 “嗯……”祝高阳勉强睁开眼,“往西跑,千万别停,要是感觉肚子里的东西不对劲,你该自杀自杀,省得祸祸别人。” “我自杀个屁。”裴液瞥了肩上摇摇晃晃的头颅一眼,“别睡!” “嗯。” “你还没给我讲完《侠骨残》呢,洗吴仇不是冲进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了吗?你坚持住,等‘龙血’给你修好了,你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裴液道,“什么烛世教,什么穷奇,第一回照面要不是伱猝不及防,哪个是你祝高阳一剑之敌?” “这倒是实话。”祝高阳无声一笑。 他找到那个山谷时,确实没想到里面竟有三位顶尖宗师,于那种急变之情况下,他还搏杀了一位。 而且重伤后不直接逃离,竟还敢直接潜伏下来,最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们图谋的最终产物带了出来。 确实是英雄孤胆,力挽狂澜。 “但是,”祝高阳虚弱轻叹,“洗吴仇那一战其实没赢,我也真的连剑都拿不起来了。” 第五十三章 侠骨 “洗吴仇一路杀进去,那王府中确实有几位高手,洗吴仇以一敌多,苦战制敌,最终找到了高木镇。但书生却已经被他凌虐至死。洗吴仇拎起高木镇,这时候镇北王刚从外面赶了回来。”祝高阳低声道,“镇北王要他放下高木镇,可以既往不咎,但洗吴仇睨了他一眼,当着他的面一剑剑割死了高木镇。” “……然后呢?” “然后,镇北王自然就被彻底激怒了,未曾破境的洗吴仇当然不是对手,被他捉下,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折磨。”祝高阳低笑道,“这就是到第十九回为止的故事。” “……” “你瞧你没看第二十回,是不是叫我抱憾而终。” 裴液无言,他本想鼓励他一二,却不料这故事竟是这么个结局。 “但,那不是还有第二十回的吗?”裴液勉强道。 这时天上微光一闪,一枚白玉剑符飞下,悬停在前,两人微微一怔,裴液立刻伸手摘下。 祝高阳抬起血手,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真气,一道清凉的语声传了出来:“我会在日出前赶到,若位置有变,随时知会。” 两人沉默了一下,相视无奈一笑。 明绮天肯来自然是喜讯,但日出之前,这个时间他们很难说能坚持得到。 祝高阳重新把头颅垂落在裴液肩上,嘟囔道:“声音真好听。” 裴液扭头看他一眼:“坚持到明天中午,就能看见真人。” 祝高阳哈哈一笑,又虚弱地咳嗽起来。 两人不再交谈,裴液全力赶路,渐渐地,天光昏暗下来。 祝高阳在龙血的修复之下,气色竟然真的好了些,真气也渐渐恢复了一些,但再要组织一次中午的伏杀却是远不可能了。 而按照推算,这个时间烛世教又该追上来了。 裴液在腹中呼唤黑螭:“你到哪了?” “最多半個时辰。”这段时间,黑螭显然也是缀在后面一路奔波。 若能乘上黑螭,短时间内便不必担忧被追上了。 裴液刚刚深深呼吸一口,旁边林中忽然传来悉索之声,裴液扭头一看,一道刀芒已在眼前! 刀芒后面是一袭枭般展翼的黑袍。 紫袍人尚未撵上自己,黑袍人只会比他们更慢,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前面? 虽然一时疑惑,但这熟悉的速度,熟悉的力度,确实和当日的伍在古相差无几! 明明这已是自己所能面对的最强大敌人,稍有不慎就要身死当场,但裴液竟然生出了一丝亲切。 杀了伍在古后,裴液本以为是收获的时候,即便余着些尾声,也已经有个子更高的人从州城、从神京顶了上来,不必自己再操心了。 谁料那只是真正危机的序幕,那些个子更高的人确实已经顶天立地地在顶了,但天还是在缓缓倾塌。 荆梓望死后是祝高阳,祝高阳如今也奄奄一息了,明天又要来一个明绮天。 这件事情一直关乎自己生死,但自己也一直都只是撑天之柱下等待命运降临的蚂蚁。 这场图谋会在明绮天这里被中止吗?明绮天若是止不住,又有谁来顶呢? 裴液不知道,也无法决定,他只有在这旋涡中尽力腾挪,以求获得一个比较好的结果。 而就连这尽力的机会,他都很少能有。 如今终于等到了一次。 祝高阳的剑已递到身前。此剑比裴液自己那柄略长,手感和外观都拔高了数个等级,剑首上刻着一行朱色小字:甲下,犀照炉,慎。 裴液握住剑柄,拔剑出鞘。 剑身神光内敛,不是明镜而是秋水,材质也很柔韧,甚至有些不似金属。不像裴液那把,一出鞘就显出掩藏不住的凛凛寒意。 每一把评阶为“甲”的宝剑背后都凝结着东海剑炉一位铸剑宗师的心血,他们会细细询问求剑之人从小到大所精研的剑法、人生经历、喜好的战斗方式等等一切信息,并为之保密。 而后耗费数个日夜来设计出图纸,继而精心选材,一丝不苟地锻造,当剑成之后,他们会在剑上刻下评阶、铸剑炉和自己的名字。 对于剑手来说,这样一柄剑打上了非常深的个人烙印,它们的命运往往是陪伴剑手一生后随之一同入墓。 一方面,够资格持有“甲”阶剑的剑手往往不会埋没它的名声,会给予它足够显赫的“一生”;另一方面,对于有剑道追求的人来说,也不会接受这样一柄完全为他人设计的剑,哪怕是来自父亲和师父。 但临时用来杀人却是绰绰有余了。 裴液弹手一挥,十数朵幽蓝的焰花抖现,他至今不知这火焰有什么用处,但至少可以迷乱敌人视野。 焰花之中一剑飞出,剑刃倒映着焰花,切入了来人的咽喉。 黑袍人只感到眼前一花而后一黑,脖子就传来冰凉的疼痛。 山中的黑袍人们显然不知道伍在古的死法,也未曾想见少年能用出这样的一剑。 实话讲,若当时的裴液来用【云天遮目失羽】,哪怕有鹑首和小蛟心的加持,也未必能对状态完好的七生八生之人产生威胁。 但如今他龙血满盈,身体的基本素质已不在这些人之下,此剑的潜力便进一步被发挥出来。 抽回剑,刃不沾血,仍然光滑如新。 “这应当是烛世教当日派出去追杀我的那些人。”祝高阳低声道。 若如此,恐怕不止一个。 这名黑袍显然走得靠前,其他人应该也相距不远了。 裴液正要立刻离开,腹上忽然传来“久违”的疼痛,几条触手涌了出来,捆住这具尚未死透的黑袍,将他化为了幽蓝的膏体尽数吸入。 哪怕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吃人的是“它”,不是自己,这副场景还是令裴液颇为反胃。 但很快他无心纠结于这种情绪了,因为他明显感到随着这具身体的摄入,腹中的光茧传来了一丝萌动。 孵化加快了。 而随着这丝萌动的出现,裴液本能地心悸起来。 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更无法压制,那是来自身体深处的,对腹中那开始苏醒之物的惊悸。 裴液努力忍受着这种感觉,扭身继续飞奔。 第五十四章 追兵 第二波黑袍人出现在半刻钟之后。 受到祝高阳的预警,裴液先暗中伏下观察,点了点大约有四五个,应当是收到第一个黑袍人的信号后聚集过来的。 知道越等只会越多,他先将祝高阳悄悄放下,陡然现身先发制人,杀向左侧最近的黑袍。 然而此人之机敏迅速超出裴液预想,在看到裴液拔剑的那一刻,黑袍就一踩树干向后飘落,绝不给裴液近身的机会。 而裴液冲势一止,剩下几个黑袍立刻围了上来,面前后退出几丈的这位也按刀直起了身躯。 裴液环顾四周,四五位黑袍人或高或低地虎视眈眈,姿态都很凝重防备,显然对前面那具徒留衣物的尸体颇为忌惮。 他横剑在前,知道自己还是要主动出手。 心脏砰砰如鼓,并非被围住的压力,而是那种对腹中萌动的惊悸仍未消退,裴液无心静思,弹身杀向一人。 那人立刻后退,后面的人则压了上来准备援护。 鹑首于此时开启,裴液一踏身边树干,骤然回身,仗剑反杀身后之人。 在鹑首的视野中,这人面部表情显出惊愕,而后身体本能止步后退,真气涌动,为这個动作大大减去了滞涩。 若在正常的视野中,这黑袍人应当是乍进乍退宛如鬼魅,仿佛完全没有惯性。 但在鹑首之下,中间的转折是那样醒目。 此人显然比裴液选择袭杀的第一位要差上许多,或许是七生和八生之间的差距。 发现一时不能全身而退,黑袍人果断止步,掣刀而出,想要和他拼上一招,等后面的同伴援护。 可惜他们没有见到那一剑封喉的尸体,也就没想到这一招是不能拼的。 本就难以捉摸的剑式在【鹑首】的加持下更诠释了是什么叫唯快不破,黑袍人乍时五感被夺,坠入黑暗,自己的刀一时不知劈向了何处,对方的剑已如毒蛇般咬上了自己的喉咙。 一击即中,裴液对这受创将死的黑袍人避如蛇蝎,立刻想要离开,但还是晚了,腹中早已蓄势待发的触手像是蜘蛛喷出的丝,瞬间扎上了黑袍人的尸体。 饕餮般将这具尸体风卷残云地啖尽,腹中猛地一跳,裴液脸色煞白,险些软倒在地。 那其实又只是一次细小的萌动,但裴液却错觉自己的肚子要炸开,下意识抚了上去。 裴液从未有过如此心慌难耐之感,以致他都没发现自己在喃喃:“别出来,别出来……” 腹中传来一道冷静地低喝:“静神!” 裴液深深呼吸站起来,回过头,剩下的几个黑袍人皆停在了身后相当一段距离,身体紧绷,如临大敌。 显然同伴毫无反抗地被一剑斩杀的场景,令他们对眼前少年的剑技有了新的认识。 而在他们眼前吞吃尸体的这一幕,更让他们确认了眼前少年的身份。 在紫衣影使的传信下回身兜捕出逃的宿主,如今竟然真的遇上了。 裴液知道,那样猝不及防的轻松击杀恐怕不会再有了。 但正好,他也不敢再杀人了。 料他们不敢再靠近,裴液仗剑便直往外闯去。 然而他一动,对方竟毫不顾惜生命,纷纷拦了上来,裴液惊愕后退,又被逼回了包围圈。 看着这些人冷漠凝重的面庞,裴液明白了过来——他们根本不怕死,只是怕死得太快,令自己逃了出去。 他们的目的就是把自己拖在这里,拖到紫袍人到来。 如果自己一定要离开,他们甚至愿意以己为饲让裴液肚中的茧在此孵化,也不会让他带着烛世教的心血被仙人台带走。 “那就来吧。”裴液裂了咧嘴。 心中一刻不停的惊悸也在消磨裴液的耐心,他再次仗剑而冲,这次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黑袍人再次一同拦上来,裴液一剑穿过一人咽喉,自己腰间同时被一剑贯穿。 腹中的触手飞出吞食前方重伤之人,裴液同时回身一斩,削下了身后之人的小臂。 另外两个方向黑袍亦同时赶来,战斗一瞬间进入到惨烈的兑子环节,只是自己可以瞄准对方要害,对方却只求令自己失去行动能力。 一剑一刀分别对准自己的手臂和大腿,只要有一个得逞,自己就会失去机动,被他们困锁在这里。 鹑首虽能拆解出生路,但身体却是有极限的,在四人四方同时围攻之下,裴液无法兼顾。 他只能有所取舍,一剑直取切自己大腿之人的咽喉。 但这一剑他其实仍未全力,而是故意留给了对方反应时间,意在逼退此人再反身杀另一个,以此解局。 但眼前之人只是冷漠地冲上来,眼中似乎只有自己的腿,甚至将自己的喉咙迎上剑刃。 裴液只好咬牙杀死了他,同时左臂传来剧烈的疼痛,那刀精准地挑断了自己的筋脉。 腹中触手此时吞噬完了第一个人,又扑向了第二个,腹中光茧再次萌动了一下,这次明显了许多,裴液心中的惊慌一下子爆发开,但又被一道韧带收束住——那是来自鹑首对自己精神的掌控。 “别慌,出剑。”黑螭声音沉稳道。 挑断自己左臂之人正是自己第一次尝试袭杀之人,其冷静机敏最为突出,此时已在飞退。 裴液努力压抑着惊慌,咬牙扭身出剑,或许出于本能,这一剑不是又一记【云天遮目失羽】,而是下意识衔接上了第二式。 第一式是剥离你所有强大的外壳,看你是否仍能有坚定勇毅的内心;第二式则是连你的坚定勇毅也剥去,看你在惊慌失措的心境下,还能不能挥出这一剑。 裴液挥了出来,这一式,是【雪夜坠命魂惊】。 对方从容后退的步伐忽然失措,冷漠的脸上出现惊悸的神色。 这与怕不怕死无关,剑意直接加诸心境,慌乱之中,裴液踏步追上,一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背后寒锋又同时赶到,是裴液削去小臂的那人,抓了裴液来不及回剑的时机,一剑贯入他胸腹。 裴液冷冷地转过头,握住了扎入自己身体的剑刃。 从他的手开始,至寒的霜意沿着剑攀援而上,一瞬间深覆了黑袍人的身体。 黑袍人寸寸碎裂,宛如琉璃。 裴液把剑从身体中抽出,手一松,剑碎成粉末般的冰晶细粒。 第五十五章 芽 裴液看了眼自己的手,心念一动,寒霜覆上伤口止住血液。 心中的惊慌不知何时已经弥平,裴液看着触手在这些尸体上迅速地大快朵颐完毕,腹中又是一阵萌动,但他已没有什么感觉。 光茧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两根触角一样的东西从中探出,一根朝左上,一根朝右上。 在经过了多次“喂食”之后,它终于破壳了。 在正常武道修炼体系中,这称之为“经脉树一生”。 这两根枝丫生出后,裴液明显感到它吸收玄气的速度加快了,甚至……有些太快了。 正常的经脉树,每一次分生都是一个坎,需要武者刻苦修炼,厚积薄发之下才能突破。 而这枚种子,似乎完全不需要宿主给它什么助力,它自己就可以飞速地生长,仿佛一株真正的树一般。 当然,正常的丹田种,也不可能吸收天地玄气。 回到眼下,“龙血”在身体中顺畅地流动,那些伤口开始愈合。 裴液喘了口气,回去背祝高阳。 祝高阳藏在这儿的这段时间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他擦去了脸上的伪装,并于此时指了指裴液,示意他不要再顶着自己那张俊脸。 裴液擦去脸上的易容,变回原本的样貌。 “你能用那霜冻的能力了?”祝高阳问道。 “嗯。”裴液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 “是不是那种子的孵化有了进展,我瞧它吞了许多尸体。” “没有。”裴液恍惚了一下,摇了摇头。 祝高阳稍微放下些心。 裴液回过神来,冷笑道:“怎么,你又琢磨着杀我?” 祝高阳叹气:“实话说,若是确定杀了你能一了百了,我真的会动手。可根据它从穷奇身上转移到你身上的轻松程度来看,宿主于它而言好像只是个可以随时更换的物件。 “我又动不了,若是把你杀了,咱们两人一种就只能躺在原地等着烛世教来把它捡回去了,还不如让你带着跑一跑,而且这东西现在还没表露出多少灾害性。” “也许等它爆发的时候,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那没办法。”祝高阳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咱们一弱一残,还指望能有什么完美方案吗?” 裴液点点头:“主要伱现在也不一定杀得了我。” “.......“祝高阳忍不住勾唇,一双狭长的眼弯弯眯起,脸色温和乃至温柔地看着他。 裴液认得这副表情,当刚进武馆的八岁幼童对着自己举起拳头说“我三年之内一定打败你”时,自己就会露出这副表情,摸摸他的头说“好”。 果然祝高阳接着就低声叹道:“你这样‘剑法比较好’的高手,我现在确实打不过。” “……”裴液回想起自己当日在这位剑脉第一面前的大言不惭,睨了他一眼。 “我是说真的。”祝高阳戳了戳他的肩膀,“如此深烈冷峻的剑术,我现在完全相信你有靠技击斩杀七生的能力。若是你从小长大在龙君洞庭,现在的剑脉第一究竟是谁恐怕还有点儿不好说。” “.......谢谢。” “不客气。”祝高阳叹口气,“从未想到会在这险山恶水之中结识你这样的埋玉之才,如果换一个时间、换一处地方该多好。” “那出去重新认识一下。”裴液伸手要背起他。 祝高阳本已搭了上去,忽然一阵恍惚,又挥手拒绝。 “怎么了?”裴液疑惑皱眉。 “来不及了。如此耽搁了一会儿,紫袍人马上要追上来了。” “那也不能等死啊。” “什么等死。”祝高阳低笑,“来吧,又要靠我了。” 裴液皱眉:“你还能动?” 祝高阳道:“给我来点儿龙涎。” “龙涎是什么?” “你知道龙舌吗?” “知道。” “嗯哼,你肚子中就有一枚,龙涎就是它分泌的那种能把人变成‘食物’的液体。” 裴液立刻反应过来——他是要自己感染他,就像荆梓望一样,靠燃烧生命来支撑起对敌人的反抗。 裴液下意识就拒绝道:“不行!” “不行是什么意思?”祝高阳笑,“能有这么条路子让咱们反戈一击,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你还想挑挑拣拣?” “……” “你知道洗吴仇为什么为了一個几面之缘的朋友葬送掉自己吗?”见裴液沉默,祝高阳岔开话题道,“他明明可以破境后圆满地解决这件事。” “因为他蠢货。” “不,不是蠢货。”祝高阳笑,“也不是所谓‘相逢一饮为君死’的朋友意气。” “而是因为他足够骄傲。”祝高阳敛容道,“没有什么能逼他退缩,即便是生命也一样。” “……” “其实,我也是这样。”祝高阳微笑道,“我今年二十七了,你要像我师父一样跟我说这不能做那不能做吗?” “……” “来吧,裴液。你刚刚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该我了。” 祝高阳熠熠的双眼镶嵌在苍白带血的脸上,他朝裴液伸出手,裴液看着他,沉默着抬起手,搭了上去。 作为“人形龙舌”,他确实一直具备着这项能力。 粘稠的液体浸入皮肤,肌骨几乎立刻就开始了异变。 不知那是何种感受,裴液只听见祝高阳喟然一叹。 “我会用真气守住头颅,短时间内应当不会被夺去神智。我去迎两名紫袍人,但不一定能全部拦下。”祝高阳活动着自己锐利的手交代着,“你只管一力西奔,若被黑袍人赶上,就靠你自己了。” “嗯。” “对了。”祝高阳从腹腔里掏出一枚玉坠,“不是好奇我肚子里装了多少东西吗,都在这里面了。能活下来的话帮我送回龙君洞庭,我以前跟师父说过,谁送回去,里面的东西都任他挑两件。” 裴液点点头。 祝高阳把剑鞘递给裴液,此时幽蓝的异变已侵染了他小半个身躯:“剑就给你防身。” “想要一只仙狩其实是我排在第二的愿望,我最大的愿望是成为一位剑主。”祝高阳叹道,“这个愿望就交给你来完成吧。” “借你吉言。”裴液翻个白眼道。 第五十六章 螭火 日影西坠,残月东行,密林浸入黑暗,同时蒙上一层惨淡淡的白。 眼见气氛有些沉重,祝高阳最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哈哈一笑:“如果咱们是在神京城里遇到,我一定站在麒麟楼顶告诉所有人,你是我祝高阳的朋友。” “……那还挺丢人的。” 祝高阳敛起笑容,细密的鳞片攀上了他的颔骨,低声道:“那就走了——” 陡然! 手被少年扼住,龙涎沿臂汹涌而上,直冲颅顶。 他猛地转头逼视少年,凤眼如炬,须发张扬,仿佛麒麟怒目! 如果裴液看到这副景象,一定不会再怀疑刚刚祝高阳露出的那种温和微笑。 盖因龙君洞庭的剑脉第一在他面前一直都是虚弱无力和颜悦色,从未将如此锋利的一面对准他。 裴液也就没想过自己若真的面对这样的眼神,会是如何骨僵血冷,连剑都拔不出来。 大概就是麒麟面前的小白鼠。 但可惜祝高阳面对的不是裴液。 他固然是万兽慑服的麒麟,但面前的敌人却不是小白鼠,而是山、海与天空。 那双金眸如从九天垂下,冷漠高渺,祝高阳身体一僵,眼神恍惚。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决定的愚蠢。 为什么会想到化为霜鬼呢,当整具身体都被异化之后,自己又能头颅守住多久? 自己怎么适应这副尸体,失去了真气、剑和一身所学之后,自己能靠这副身体拦住两名紫袍人? 自己怎么会……突然如此蠢笨? 但很快这份疑问消失了,他的整个思想都朦胧起来。 外生的鳞骨如丛生荆棘般遮覆了他的面孔,仿佛带上了盔甲的将军。 真气的守护似乎仍然有用,金黄的竖瞳中仍有若隐若现的清明,但已如风中残烛。 “裴液”看了他一眼,他向后弹起,眨眼消失在了树丛中。 裴液恍惚了一下。 他听祝高阳说完“那就走了”,低低“嗯”了一声。 同时祝高阳已向后弹起,眨眼消失在了树丛中,不知有没有听到。 …… …… 祝高阳的阻击应当是有些成效的,因为裴液奔行了一刻钟都没有紫袍人赶上来。 而前方月下已可望见的那座庞然的山影,应当正是自己在奉怀城里可遥望到的同一座山的背面。 但形势仍不乐观,因为自己虽然可以类比八生之境,但那只是龙血加持下的肌力。 那些黑袍人则是扎扎实实的七生八生,掌握着运使真气的提纵术,赶起路来速度是比自己要快上不少的。 而刚刚战斗后留下的创伤仍在相当程度上影响着自己的身体,无论是奔行和战斗都已不能随心所欲。 路上再次搏杀了两名零散黑袍,同样是迎着自己而来,裴液怀疑前方发生了什么事。 两场战斗之后伤势愈重,裴液渐渐有些轻喘,接下来他要尽量避战了,哪怕要浪费些时间。 身体已经不能支持他一路杀过去,何况前面还有多少敌人尚未可知。 然而这个想法刚刚冒出头,裴液心就沉了下去。 他停下脚步,握住剑侧望,四周枝翻叶搅,夜枭一般地猎猎风声接次而至,新的黑袍人已经源源不断地驻足在周围的树上。 龙血修复身体的速度没有那么快,裴液晃了晃手臂,还是颇有妨碍,而大略一扫,周围的烛世教徒已经超过十人。 裴液深吸口气,缓缓抽出剑来,另一只手上凝霜绕火。 这场战斗如果要赢,除非腹中神种再萌发出一种能力来,比如御使血肉的那个。 忽然。 夜寂林静,点点幽蓝在树木间生出,宛如无数种子在这片空间中发芽。 很快这些小芽成长为那精致熟悉的焰花。 裴液微微偏头,周围的黑袍人也一时迷茫。 这种无温度、无伤害,常在各种仪式中被用作灵媒的火焰,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 上百朵轻盈美丽的焰花安静缓慢地飘动着,将这片空间染成了清幽静谧的奇境。 似乎是由于某种同源的亲近,这些焰花渐渐朝黑袍人们聚拢,每人身旁都有十来朵。 教徒们迷惑地看着这熟悉亲切的火焰,有的已经伸手去托它们。 然后,从未设想过的炽烈爆发了。 幽静的精灵一瞬间膨胀为夺命的炎鬼,根本无从逃离,所有教徒瞬间化为人形的火焰。 没有人见过它这样的一面,裴液也是第一次知道这种火焰还保留着火焰的本性。 风声如啸,树卷叶飞,在十几根火焰人柱后,有什么庞大之物正在夭矫飞腾而来,裴液心脏一紧,一颗大如车斗的头颅已掠过眼前。 而后身体一轻,那夜瑰丽的梦境降临现实,裴液下意识握住手边的长鬃,抬起头,冷天暗幕,疏星淡云,已然身在云天之上。 “【螭火】是这么用的,看到了吗。” 一声“啊——”此时落下尾音,裴液才发现那是自己的惊叫。 小心翼翼地探头下视,下方高密的森林遥远得仿若浓绿的毯子,身边纤淡的云触手可及。 现实与梦中的体验确实大不相同,无论多少次畅想过飞翔,都不可能真正触及到飞上云天时的真实感受,什么烛世教丹田种,哪怕屁股上插着一把刀,裴液此时也无暇顾及。 他深深呼吸了两口,咽了咽口水,拍拍黑螭道:“你能不能飞得再高点儿,然后旋转一圈——我抓紧了。” 黑螭无声一笑,这种突然的孩子气正是它认识的这個少年所特有,它夭矫穿梭,身形流畅优美,并不搭理他。 如此新奇了一阵,现实的阴影还是重回心头,裴液看着前方的山影,低声道:“你要早来些就好了,祝高阳他……” “嗯,我……全都看到了。” “我不是怪你……”裴液低叹一声,抬起头看了看残月,“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一定也是险象环生——” 忽然他身体一直,肃起了面容,道:“两生了。” 黑螭无言,它早已全速,此时也不可能更快。 裴液低声道:“你不必急,咱们应当来得及到奉怀,只是很可能撑不到仙人台来了,仙人台的脚程也不由咱们决定。而且伱说仙人台来了,就一定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能,但可能会连你带问题一起解决。” 第五十七章 绝处 裴液翻个白眼,仰躺下去,抬起一只手来,心念一动,霜花凭空凝结而出。 在几天之前,裴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拥有这种传说中的能力,霜火随心,龙血充沛,甚至体外的玄气都通过腹中的小芽遵从着自己的调动。 但这种强大之下却是一触即碎的自己——裴液清醒地意识到,这份力量并不来源于自身,亦不可能被自己所掌控,自己只是侥幸承载了它,得以捡拾一些它流泻出的残渣。 而仅是这份力量自身的重量,都会将脆弱的自己压碎。 强大的感觉当然很好,但却太过虚浮,裴液还是更喜欢自己扎扎实实一步步修炼出的,哪怕弱小,但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 他想要的是只是一个丹田种——不管多么残次,只要属于自己就好——而非一株完全成型的经脉树。 要么找到《禀禄》看看能不能御使它,要么便请仙人台帮自己剥离这个东西。 裴液感受着腹中那两生的小苗,这种闻所未闻的生长速度令他心如压铁。 从它发芽到现在才半個时辰多一些,中间只吞食了两名黑袍人,其余全靠吸取天地间的玄气来生长。 虽然越往后分生的难度越大,但它吸取玄气的速率也在同步提高。 修者们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苦功才能达到的境界,于它而言可能只是一日夜的的工夫。 这种完全击碎常识的速度简直令人恐惧,自己想错了,它不是像话本中主角奇遇一样的‘更强大特异的丹田种’,它是一个在飞速膨胀的怪物。 若是一直保持这个速度,明绮天赶到时它应该在五六生左右,届时可以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办法。 裴液再次发出小剑符,向明绮天通告了自己当前的位置和动向。 但若再有另外的吞食,就不好说了。 裴液感受着那蛇般伺机而动的枝桠,沉重地想着。 自己至少要控制住这一点,远离尸体,只要自己不杀人,它毕竟不能自己捕食。 裴液坐起来,低头沉思着,身下的螭身映入眼帘,他忽然升起了一股馋意。 这想法令他心惊肉跳,连忙摇晃了下脑袋。 忽然黑螭道:“下面有人。” “什么?” “你认识。” …… …… 邢栀自从进山之后就再也没笑过。 靴裤上染着草色和灰土,头面也暗淡了几个色度,当时在县衙的从容温柔已被磨去,取而代之的是冷硬的眉头和如电的目光。 祝高阳,这个名字在她心中的地位只有她自己知道,但这个名字在龙君洞庭的地位却是人尽皆知。 无论于公于私,她都绝不会容忍他出现任何问题。 然而一天多的杳无音讯,一天多一刻不停地追觅,各种蛛丝马迹之下,不安已经完全攫获了她的心神。 他是一路深入,却再也没有出来。 在这种发现之下,对他的怨愤又涌了上来——手握【灵明照世浮尘无拘】的他,哪怕遇到了未曾设想的险境,想要走,怎么可能会走不了? 他一定又是非要逞英雄,和他有关无关的事,都要掺上一脚,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置身险境,自以为能永远力挽狂澜,险死还生。 这次见到他,不论他伤成什么样,都再不能心软,一定要骂他个狗血淋头,把那些帮他隐瞒的事全部报给师伯,让他狠狠地受一次罚! 只希望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而从两个时辰前开始,她惊喜地发现这样的希望似乎并不完全渺茫。 因为他们遇到了强敌。 烛世教七生八生之境的教徒,足足五个,在往山外搜寻着,和往山内追觅的他们撞了个正着。 他们在寻觅什么? 逃出来的祝师兄吗? 正是怀抱着这样的信念,邢栀带领着这只小队惨烈地将他们一一搏杀。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更多的黑袍人聚集了过来,虽然零零散散,但没有一个容易对付。 打到现在,这支精锐只剩四位军士,商浪受创近十处,自己御使起灵力来也越发艰涩。 而五个夜枭般的黑袍又立在了前面。 祝师兄也许逃了出来,但自己可能见不到他了。 商浪一手挺枪一手执戟立在前面,邢栀知道他也油尽灯枯了,但绝不能露出疲态,只要摇晃一下,这些人就会立刻冲上来把他们撕碎。 但其实硬撑的结果也是一样,黑袍人很快就会看出他们已无力发动进攻。 果然一袭黑袍当先侧飞向商浪,寒光在翻卷的袍中一闪而过,商浪睁开被血痂住的眼睛,侧目如电,挥戟迎上。 商浪将门世家,供职龙武军,一身本事全在战阵之上,是陷阵的无双猛士,但当对上这种极狭小搏斗之中的细刀利剑时,其刚猛就往往无处伸张,颇显难受。 纵然如此,在军阵和术法的配合之下,商浪也是他们之中杀敌最多的,他本来就是已在冲击凫榜的人物,这次战斗也展现出了足够的压制。 而后三人只差一毫跟上,共同围杀这即将摇摇欲坠的猛将。 商浪面无惧色,不管这三人,毫无迟疑地向第一人拼去。 这是从小拿木棍打木人阵时他就熟谙于心的道理。 在战场之上,绝不能眼花心乱,不能既要且要,取舍一定要足够果断,这样战友才能更清晰地看出、更快地决定要帮你遮护哪边。 邢栀的术法果然及时到来,几位军士也奋力迎上,但是自己面前的敌人却一改猛烈的杀意,而是转换刀势缠住了自己,另一人则从背后杀来,不给自己转圜之机。 同时三道猎猎之声从身侧一闪而过,商浪心中一惊,口中失声喊道:“邢栀姐!” 敌人目标显然先是这位藏在后面的术士,如今商浪状态疲弱,军士数量锐减,对她的遮护出现了漏洞,邢栀才惊觉自己已然落入可被斩杀的境地。 她手中确实还有防止近身的手段,但现在施术速度也已迟缓,而刚刚两个术法已给了商浪。 一个恍惚已是寒刃临身,邢栀没想到死亡的到来会如此地突兀,它或许是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整理情感郑重面对的时间。 第五十八章 重逢 如枭捕鼠,黑袍凶猛地撞来,邢栀抽出腰间青碧的短剑。 由于常常和祝师兄搭档,她已许久没有机会拔出过它,以致她都有些忘了,术士也并非只是做些寻法探路的安全工作,也要时刻准备着面对血液溅身的战斗。 但这样的一刀自己是决计抵抗不了了。 邢栀咬牙挥出最后一剑,心中已颤起面对死亡的本能悸动。 一道清脆的碎裂声。 仿佛琉璃坠地、玉敲薄冰,刀尖触上自己的手臂,竟然忽然碎开,飞散的白晶在月下透亮光粼。 接着,后面的一切尽都如此。 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块坚硬无比的金铁,对方飞来,就如同海浪撞上巨石,从刀尖到刀身再到刀柄,而后是手、臂、肩,继而是整个身体,仿佛薄水晶雕成,寸寸撞散在了自己身上。 在飞溅的晶莹碎片之中,那熟悉的白衣从天直坠而下,其背后的高林残月下,紧随的神俊兽首威严且美。 冻霜飞火填充了这片空间,那柄熟悉的剑流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剑锋一触即收,黑袍头颅已然坠地。 这迥异于龙军洞庭的惊人剑法她从未见过,但此时难以言喻的喜悦已经充塞了她的大脑,思考暂时让步,一路的怨愤也已抛到了脑后。 她正要惊喜地呼喊,那白衣转过身来,却露出一张熟悉而令她僵在原地的面孔。 宛如黑玉雕成的修长螭身盘树卧石,尾巴将尸体尽数卷走,螭首安静慵懒地低垂俯视,在它身前,裴液还剑于鞘,皱眉道:“商兄、邢大人,你们还好吗?” “你为什么穿着祝师兄的衣服?他人呢?”邢栀快步走上前,握住裴液的手臂,裴液低下头,这只因不自觉用力而关节发白的纤手在微微颤抖。 “祝师兄……他不幸罹难……邢大人,你节哀。”裴液低声道。 小臂上紧握的手一下子松开了,邢栀眼滞唇白,无意识地游移了一下目光,又放回裴液的脸上,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商浪及时扶住了她,扭过头,看了看裴液凝霜浴火的手,又瞥了瞥那柄剑,最后飞快地抬头沾了两眼黑螭:“裴兄弟,是,怎么回事?” 这个之前被视为累赘的少年,短短一天之后便以如此姿态杀到,实在有些颠覆他的认知。 他甚至有些想伸手向这张脸,看是不是祝哥儿又在易容捉弄人。 但若真是祝哥儿,清场这些黑袍人又用不了这么“久”的时间。 裴液沉默了一下,掏出玉坠交到他手上,道:“以后再说,这是祝师兄的遗物,你们收好,换個方向离开。后面有人在追我。” 邢栀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是为什么而死的?” 裴液只好简略道:“烛世教在谋求孵化一枚可怕的丹田种,我和祝师兄把它带了出来,他是为了阻击追兵。” “那东西现在在你身上?” ‘我们可以骑上螭龙,先走再聊。’裴液想,但这个想法转眼就消失了。 “就在我肚子里。”他回答道。 “你现在是何打算?” “要么找到《禀禄》来控制它,要么等仙人台来处理。” “《禀禄》?”邢栀反问。 “祝师兄告诉我的一门——” “我知道。”邢栀打断道,“这法子行不通,它不能御使丹田种。” 裴液愣了一下:“伱知道?” “他……是胳膊肘往外拐,从仙人台得的消息,我却是从龙君洞庭得的,六百年前,龙君洞庭便有位前辈修过《禀禄》,如今尚存些只言片语。”邢栀脸色苍白地平声道。 “这奇经不是更巧妙地御使丹田种的法门,而是令人生出丹田种的神术。”邢栀道,“古称‘丹田种仙之法’,只是这‘仙’字何解不得而知。” “那位前辈还给它起了个别称为《蝉书》,因为要用十数年的时间才能孕育出种子,最终一鸣惊人——简单来说,这是一门令因各种缘由失去了丹田种的人绝处逢生的奇功。” 裴液怔怔听着。 “它很适合你,但不适合现在。”这位女子最终总结道。 “那这个东西,便只能等仙人台来解决了?” 邢栀伸出手向他的腹部:“我看一眼?” 裴液点点头。 柔和的灵气渗入,但这次一碰到那小苗邢栀就触电般收了回来,惊道:“它……是活物?” 裴液皱了下眉:“当然……它会吞食尸体,之前‘龙舌’不也是这样——” “不!”邢栀打断道,“我是说……它有自己的意识吗?” “当然没——”裴液忽然住口,愣在了原地。 没有证据表明它没有。 他只是依靠常规的思路,认为它是烛世教费心弄出的一件“兵器”或者“工具”,固然有些“活着”的特征,但归根到底还是需要人的操控,自己不能操控它只因没有掌握正确的方法。 毕竟,丹田种和经脉树就是如此,它们只是人体的一部分,就算诡异一些,也没听说能产生灵智。 “我……不知道。”这个猜测也令裴液生出寒意,他正要继续询问,林间却忽然狂风骤起。 狂风之中,一个庞然的恶影穿林而来,如此庞大的体型,动起来却形如鬼魅,转眼已到了附近,而离它只有几步之遥的军士却毫无察觉。 穷奇,它终于找了过来。 黑螭反应最快,纵身而上,修长的身躯一掠而过,迎上了这位宿敌。 从穷奇那边,一种“凝固”铺展过来;从黑螭这边,幽蓝焰花生如繁星。 虎霜与螭火,这是它们进行了多少次的对抗。 如今穷奇已失去那枚种子,正如黑螭所言,它已不再那般可怕。 优势在一开始就显现出来,霜冻在高温之下飞速消融,修长的黑玉螭身周围飘绕着焰花,呼啸如风地撞上了穷奇的身躯。 这次它已没有那血肉化水的能力。 树倒石裂,玄气激荡,用天生的术法,用锋利的爪牙,黑螭如今完全压制着这只魔厄。 但这不是结束,因为穷奇不是独身前来。 两袭紫袍同时出现,向着被穷奇缠住的黑螭扑去。 裴液毛发悚然——祝高阳不是去拦了吗,他们两个怎么这么快? 第五十九章 杀螭 裴液顿时惊醒过来。 这是一场有准备的、目标明确的伏杀,针对的正是黑螭,虽然不知他们是如何设计出来,但事实已摆在眼前。 黑螭身上一瞬间就添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刀锋切入那坚如琉璃的身躯,沿着脊线划向尾部,玉雕般的鳞片在刀刃前接连碎裂,殷红的血瀑般飞涌而出,那具柔滑精致的身躯顿时破碎狼藉。 还有尖锐的摩擦嘶鸣从螭身中传来,那是刀尖压在脊柱上划过的声音。 裴液的心脏被狠狠攥紧,血液被掐挤出心室,气血涌上头颅,不待细思,身体已拔剑冲了上去。 但下一刻剧烈的爆炸出现在林间,膨胀的热浪将他整个人掀飞了出去。 【丙火】,这道杀伤极大的术法与那刀锋同时而至,在黑螭的身上爆炸开来。 此时没了祝高阳的遮护,余波都令裴液浑身巨震,仿佛被巨锤迎面重击,筋骨宛如错位。 而处在中心的黑螭如今是如何的血肉模糊,裴液既看不到,也不敢猜想。 裴液摔落在地,立刻强撑起身子,喘息着按住胸腹,咬牙抬头,急切地看向前方。 然而树木焦黑,石土飞炸,一切都遮掩在烟尘之中。 烟尘之中,黑螭在如此突变之下一如既往的冷静。 感受着身躯传来的剧痛,它丝毫没有回头,而是更坚决地将眼前的进攻执行了下去。 哪怕自己颈下被咬去血淋淋的一大块,它还是坚持撕咬下了穷奇半边翅膀。 而后可怖的炽热在身后爆发开来,那高温逼近身躯,鳞片竟然仿佛瑟缩融化。 然而螭首环颈,一双碧眸平静回看,那些贴上身躯的热量顿时化作温驯的绵羊。 同时身体借着冲杀穷奇之势继续前掠,任凭那刀锋切割过自己的身体,昂首冲上了云天。 对裴液来说,两息的时间漫长得难以忍受。终于,他看到那烟尘的边缘翻搅出旋涡,一道熟悉的修长黑影呼啸而出,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下身体。 深可见骨、割开了黑螭一半多身躯的刀伤触目惊心,但那身躯上却不见高温灼烧后的痕迹,裴液猜想应是它【螭火】的权能。 当日荆梓望面对穷奇的被动重现于此,只不过如今角色对换,烛世教成了立在地上的那边。 纵然其已身负重创,但谁又敢说能在天上拿下这只同样颇多神异的仙狩。 然而黑螭的进攻性竟比当日的穷奇还要凶猛,不过刚刚飞上天空,它便猛然转首回看。 目光落处,刚刚被压抑下去的那些热量骤然引爆。 黑螭对这些热量的引导和御使显然比紫袍人要高明得多,【丙火】之可怖在于爆发之猛烈集中、高温之炽烈,但用法却十分简单,与江湖人用的雷火丸一般模样,就是定点投出,不拘是谁,只要在范围之内,一视同仁。 而如今黑螭御使下的高温则如同跗骨之蛆,精妙灵活,随心所欲,它可以在穿过树木时降至无害的低温,丝毫不见痕迹,又可以在之后瞬间爆发,爆燃数丈。 它可以组合到一处,亦可以化为数十团,宛如蜜蜂扑蜜般萦绕敌人。 于黑螭而言,火焰一直是它柔顺的仆从。 也因此紫袍人一时没察觉到这些致命小东西的近身,等黑螭碧眸一望,陡然宛如数十枚雷火珠贴身爆发。纵然他急调真气护体,之前就受过祝高阳一记【射斗龙光】的身体也已不堪承受。 那仿佛没有要害的身体被炸出许多残缺,他摇晃了一下,盘坐于地,一时不能行动。 当日在讨论祝高阳时,黑螭所说的“也不是完全打不过”并非是嘴硬,而确是认真考虑后的结果。 那时的穷奇纵然因身怀神种而强得可怖,但与这种力量周旋许多时日的黑螭又岂是正常仙狩的水平,两者是神仙打架罢了。 当作为致命一击的【丙火】没有奏效,反而被黑螭利用反击后,局势开始滑向失控的方向。 裴液看到这里又有些疑惑——他们袭杀之时间如此同步、地点如此精准,却为何对黑螭的信息两眼抹黑呢? 如果说是来不及做调查,又为何能精准地知道黑螭会于此时此地出现? 像是一种……被临时指派的任务? 不及细思,黑螭已再次发动攻势,螭火直逼打坐的紫袍,务求将其彻底斩杀。 持刀紫袍立刻闪身过去,左臂似慢实快地画出一个半圆,浓郁的玄气随着这个半圆凝化成一条水流的模样。 这条水流似乎极为沉重,周围被隐隐压得凹陷下去,于是漫天的焰花也被吸附过去,形成了一道瑰丽的焰流,而后又一一湮灭在其中。 但黑螭根本没看这边的景象,螭火离身的一瞬间,它就朝另一边落单的穷奇飞落下去。 穷奇本就是凶性难抑的魔厄,此时面对身负重创的黑螭又如何肯退,振翼扑上,两兽眨眼间已交过一合,黑螭再次将穷奇按翻在地。 裴液舒了口气,没想到黑螭以一敌三竟能牢牢占据主动,初见三者围攻的那种揪心终于放了下来。 然而正在此时,心中忽然一警,裴液猛然转头,只见那化解了螭火的紫袍人正转过身来,一副鬼面幽幽地看向自己。 他没有选择去帮助穷奇,因为黑螭随时可以脱战飞天,但裴液这個契者却无除逃离。 实际上这也是从刚刚就盘桓在裴液头脑中的疑问——之前他们一直在追捕自己,为什么这次却向黑螭一拥而上,而把自己这个身怀神种的宿主抛诸脑后了? 裴液立刻要向后纵跃,但心念一转,却向黑螭弹身而去。 毕竟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紫袍人的速度,向黑螭而去倒还方便它救援,这是非常合理的想法。 黑螭与他心念相通,此时已抛开穷奇纵身而来。 紫袍人眨眼已在裴液身前,刀锋上的冰寒之气临身,裴液心中正紧,紫袍人却刀锋陡转,回斩身后呼啸而至的黑螭。 而黑螭将这刀视若无物,身躯一扭避开大半刀气,任由剩下的力量在身躯上再添一道可怖的伤痕,只直直朝裴液而去。 第六十章 仙君 黑螭取舍之冷静果断展露无遗。 它不是要将裴液带到天上,从而彻底占据这场战局的主动。 而是要直接带着他离开此地。 这对他们而言本就不是必要的战斗,他们只要拖够时间等待援手。 何况几回合交手之下,黑螭虽然看似占据着主动,但实际上并未能成功斩杀任何一位敌人,而它自己的身躯上的创伤却在实实在在地不断增多。 黑螭仗着身躯坚韧一冲而过,裴液极默契地伸手抓住长鬃,翻身而上。 螭火涌向身后拦住紫袍人,黑螭前爪按上一根粗壮的树干,昂首就要冲上云霄。 然后,它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硬住了。 刺骨的冰寒从颈部爆发,一直蔓延到小半个身躯,利爪和肌肉顿时失去了知觉,腾起到一半的身体坠落了下去。 黑螭回颈扭头,硕大清透的碧眸望向裴液,骑在身上的少年平静地和它对视,一双眼睛赤金如火。 碧眸金睛相对,黑螭眼中生出痛意,那是后面的紫袍人穿过了螭火,刀锋将它的身体剖开。 …… 外界局势已定,但在裴液腹中,那条小螭忽然开始上游,一跃而入裴液的心神境之中。 裴液一下惊醒了过来。 然后他惊恐地“看”到自己立在在螭首之上,寒霜从脚下蔓延开来,攀上了长鬃,攀上了额头,攀上了双眼。 而黑螭奄奄一息地垂首于地,无力抵抗,紫袍人从尾部开始,将这具瑰美的身躯割出白骨。 他抬手就想拔剑斩向紫袍人,但身体仿佛断线,完全没有任何还回应。 “睁眼。”耳边传来黑螭冷静的声音。 裴液睁开了眼。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这是一片更加难以理解的所在,周围是一片明澈的湖泊,树影密密,鸟声啾啾。 “这里是你的心神之境,有东西在影响你。” 裴液直起身来,那些未曾被他认知,却记录于心境深处的记忆骤然涌了上来。 祝高阳蠢笨的提议,自己扼住祝高阳的那只手,刚刚和邢栀聊天时对身后追兵的忽略…… 这些记忆令他惊出一身冷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裴液回溯着自己的记忆,忽然,那小芽破种的画面浮现了出来。 就是这里。 它确实拥有灵智,而且能在不知不觉间影响,甚至取代自己! “作用于心神的影响都会投射于心神境之中。”黑螭道,它的语声低了些。 就是说它就藏在这片境界之中? 四下查看,湖水澄澈,深处似有龙影;树林高密,幽暗中如有虎踞,裴液皱起眉,正待走过去一一检看,却听黑螭道:“都不是。” “什么?”裴液愣了一下。 “它在……上面。” 裴液抬起头,广袤的景象震撼了他。 云天染霜,极目都望不到边际的阴影正在缓缓倾落,遮蔽了全部的天空——或者说,它就是新的天空。 在它面前,裴液和黑螭宛如尘埃。 它不是潜藏在裴液心境的某处蝇营狗苟,而是以无可对抗的姿态,将裴液米粒般的整个心境世界遮蔽。 “这是……什么?”裴液喃喃道。 那些异变之人的心智遭受的都是这种压覆吗? “不。”在这个地方,黑螭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他内心的想法,“霜鬼是消化掉人类原本的大脑,再生成一個简单有效的中枢,从而彻底覆灭掉神智。而你的大脑没有受到任何侵染。” “那,这是什么?” “一个意识。” “什么?” 黑螭看着他,沉默不语。 不安在空气中弥漫,裴液忽地想到一个悚然的可能,他猛然甩头,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黑螭。 这枚种子不是烛世教赖以翻身的最终兵器,而是他们所供奉的神灵本尊?! 整件事情的性质变了。 黑螭没有否认,只道:“我以鹑首为核心,为你建构一处防护吧。” 这话一落地,裴液心中一动,回头一看,一栋小木屋已出现在身后。裴液走进去,黑螭修长的身躯从外面将这屋子盘住。 天空投下的阴影被阻隔在外面。 裴液从窗中怔怔望着天空中的巨影,闭上眼,便能重新通过自己身躯的感官感知到外界——只是仍然不受自己控制。 一切于此时得到解答。 紫袍人不再急着将自己抓回去,因为自己已成他们尊神爪下的一只小虫子。 他们一拥而上地击杀黑螭,因为这是尊神看中的食物。 彼时刚刚苏醒的祂力量还没有积蓄起来,并无把握单独击杀黑螭,未避免将其惊走,便暂时潜伏下去。 可是,祂为什么没有享用祝高阳呢?当时祝高阳明明已全无反抗之力。 “吃掉我之后,祂就不必再专门‘觅食’了。”黑螭打断裴液的思索,它的声音越发缥缈,仿佛要随时消失,“一旦苏醒过来,祂的力量就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长——从一到二、从二到四……吃掉我之后,祂便从四跳到了一百,再往后……” 黑螭不必说裴液也明白。 从苏醒开始,祂丝毫不露形迹,靠当时的尸体完成了从一到二,然后靠对天地玄气的吸收完成了二到四,再然后就直接把目标对准了黑螭。 不过一个多时辰,祂就攫获了如此庞然的力量,将要从一枚寄生之物成长为难以直视的敌人。 “你现在,是什么情况?”裴液看着黑螭淡化的身躯,担忧道。 “记得吗,我说过,我‘全’都看到了。”黑螭望着他。 裴液回忆起来,那是在夜空中飞行时,谈及祝高阳之时。 祝高阳被坑杀的时候,自己意识蒙昧,但黑螭并未受到影响? 从那一刻,它就知道了这个意识的存在? 它们是一同降世,正如黑螭不知道那穷奇的腹中孕育着沉睡的仙君,仙君无从知悉黑螭体内存在着一个能和祂有所对抗的灵魂。 如今祂已从容完成了自己的目的,但黑螭仍有后手? “我无法保证。”黑螭肃声道。 “那,我要做什么?” “活下去。如今祂用着你的身体,反而是伱存活的保障,若万一能摆脱他,就回家找那只猫解除契约。”黑螭的身躯渐渐消弭。 裴液急切地去抓:“别,你什么时候……” “这是我真正矢志要杀死的东西,裴液。”黑螭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沉凝,“这完全不是你现在能对付的敌人,也不是你该承担的事情。你已经足够优秀了,但世无常数,事情已在眼前,我只能期望,你还能更优秀一些。” 第六十一章 绮天 黑螭彻底消失无踪。 而在林中,残破的螭身也已失去了所有的生机,暗红的血仍在不断流出,由于量过大而填平了周围的坑洼,成为粘稠而平滑的一片。 祂轻轻抬手,这具仿佛神话中走出的尸体片片碎裂,幽蓝迅速地侵染着每一个小单元,以比龙舌高出百倍的效率,将这具尸体化为龙血。 洪流涌入身体,裴液感到自己的境界在以恐怖的速度攀升——不,并不能用人类的境界去划分。 人类以掌控力量的性质和多少来区分境界,而于祂而言,天地间一切的力量都只是随手可取的食物,祂只是需要一些进食的时间。 随着地上的血液都被吸食干净,腹中的经脉树节节拔高已然八生,它茁壮而锋利,裴液明显感到有更多恐怖的权能获得了解放。 这种八生绝不能和人类修者的八生对比,因为它生而具备执玄的能力,更不用说其中还寄居着神灵的一丝意志和权能。 而这株经脉树中也并不孕育真气,它的内部生成和流淌的,是“龙血”。 比起人类赖以修行的根基,它更像是一个器官。 从破种到八生,只用了一个时辰,若再给它一個时辰呢?一天呢? 裴液无法猜想,因为现在体内的力量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可怖。 而这种增长仍未结束。 只见两名紫袍人无比虔诚地跪伏于地,身躯因狂热而颤动,他们跪行过来,把匕首推进了自己的喉咙。 而穷奇则趴伏在一旁,双翼尽可能地敛起,前肢缩到颔下,低着头战战兢兢。 裴液忽然理解了黑螭的所言——“吃掉我之后,祂就不必再专门‘觅食’了”,因为这里还有三个现成的可供吸取的资粮! 黑螭本身已然逼近祝高阳的水平,如今尽数化为了供祂执掌的力量,若再加上眼前这三个…… 裴液忍不住心惊肉跳地喘息起来。 他看见自己抬起手,一个紫袍人顿时流动成幽蓝的液体涌入掌心。这位在身后步步紧逼,追逐了他两百多里的敌人就如此轻易地消失了。 然后腹中一动,裴液“看”去,那已经蓬茂无比的经脉树竟然颤动了一下,顶部的枝丫开始生长,而后再次拔高出一截。 怎么还能长?! 九生! 怎么会有九生?! 裴液呆呆地愣在原地,这一幕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常识,可惜如今黑螭已不在身边。 这株再次膨胀后的经脉树风洞一样吸取着周围的玄气。 裴液虽然不曾见过最巅峰的祝高阳,但他毫不怀疑如今这具身体已经完全压过了他。 而且仍在飞速地攀升。 而更令裴液心惊的是,周围树木都渐渐染上了幽蓝,宛如蓝火烫出的伤疤,一片一片,而后渐渐蔓延。 五丈……八丈……十丈,宛如菌毯般蔓延,一切被捕获的活物都渐渐消解为幽蓝的液体。 不能……不能再继续了…… 虽然他不知黑螭是什么样的谋划,可如果放任祂拥有这样的力量,还有什么人可以制衡祂? 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任何计划都无从实施。 就算到时候仙人台来了又如何?明绮天难道是神仙? 裴液满心焦急,可他偏偏是最无能为力的那个。 他看到自己把手移向另一名紫袍人。 ‘不行,怎么办?’ 裴液焦急地想。 正在此时,一道飘曳的白线划过。 如鹤如云,从天边冷澈的夜幕直坠而来,仿佛天仙闯入鬼境。 裴液第一次见到白色的真气。 绝不是面粉那种夺眼的惨白,而是明润的、内敛的,仿佛白云和瓷的质感。 只是这瓷并非供人赏玩的温润把件,而是锋利的碎瓷。 一道惊艳的、天下无双的剑光划过,其携带的真气宛如白鸾利羽、瑶池冰片,席卷而过,整片空间中的幽蓝脏污被一刹那清场。 《庄子》中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 《黄帝篇》中说,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 也许那是当年庄子迎霜披雪地攀上神山之巅而终于得见的世间至美。 如今这一剑映入裴液的眼中,亦如姑射神人立于山巅,回眸一瞥的目光。 而用剑之人或者正是姑射本人。 白衣,黑发,单剑。 江湖上的人看多了就会有个有趣的小发现——一袭白衣装扮的多半长得不丑。 但剑后抬眸的这张脸未免也太美了些。 剑锋顿住之时,已穿过裴液的小腹,将他钉在了身后的树上。 而裴液甚至无心在意。 因为这一剑,竟然同样出现在心神境之中。 白虹经天,那遮覆了整片天空的庞然阴影,被这道剑光从头到尾贯穿而过,从天边出现,又消失在天边,其经行处在天空留下了一道巨大的伤痕。 这伤痕背后,是原本那明澈的蓝天,裴液蒙尘的心灵被清出了一道口子,这种心神境骤然的轻松,就好似一口压抑许久的浊气终于吐出,有清凉的风吹了进来。 而这伤痕的边缘还在推进,像是滚烫的刀锋贴上冷油,凡接触到它的阴影都飞速融化,裴液甚至仿佛听到那阴影的怒吼和痛嘶。 从身躯到心神都被这一剑贯穿,裴液呆呆地怔在了小屋之中。 从进入这团事件开始,他就一直在被各种第一次见到的神奇所震撼,如暴雨夜县衙中的水龙、如神螭威严瑰美的面目、如祝高阳手中转身百里的神术…… 但这大多是因为少年见识之贫瘠、境界之低下,日后随着实力增长眼界开阔,许多东西都会不再稀奇。 他会发现法器并不是那样少见,曾经妙不可言的剑术也变得波澜不惊,而那些人们啧啧传说的神术,也许他翻掌即有。 只有这一剑。 世上绝没有第二个明绮天,也不会有第二把斩心琉璃。 它是完完全全的天下无双、独占高峰,即便祝高阳也会目眩神迷,哪怕洗吴仇也会怔愣不已。 这一幕将永远明亮在少年的记忆中,构成他人生的底色和痴迷,直到许多年后擦拭,依然清晰如新。 第六十二章 救 当时荆梓望所面对的诡异能力再现,裴液的身体化作流动的血肉,脱离了剑锋。 而这剑一离开身体,裴液立刻发现天空中的阴影不再消退。 ‘这剑,可以斩灭心神?’ 而在现实中,反击全面而暴烈地到来。 寒霜染上明绮天的衣角,幽火则直接自她发间升起,裴液手化为坚锐的爪,掏向她的心口。 与此同时,威严的金瞳逼视她的双眼,那遮蔽裴液、控制祝高阳的至高意识借由【鹑首】的权能落在了她的心湖之上。 但这次那无往不利的心神控制却毫无建树,明绮天丝毫不受影响。 她淡淡回望那金瞳一眼,不退反进,竟然直接出现在了裴液的心神境中,俏立湖面,抬头望着天上正缓缓弥合的阴影。 倒是寒霜飞火稍微起到些作用,在她的衣角和发梢留下了一点破损。但在更大的伤害被造成之前,明绮天飘然一踏,人已在裴液背后。 抬手便是第二剑。 同样的精彩,但与第一剑明显不传自一部剑经。 似是为了针对那骨肉如流水的能力,这一剑是千剑万剑,来自四面八方。 而裴液的身体并不回转,他伸向前方的利爪亦不回转,而是直接消融,反而从肩膀处向背后迅猛地生长而出。 这种突袭的方式显然有些超出明绮天的预想,她侧身闪过,而裴液紧接着合身扑了上来。 用身体撞上围在周身的剑气,数十道伤口裂开,但又转瞬即合,沾血的金瞳漠然,要和明绮天贴身而斗。 背后剩下的上千道剑气虎视眈眈,但明绮天左手掐住的剑诀轻轻放开,没有真的让它们绞杀过来。 同时她身体一倾,避过攻势,右臂流泻出一道神妙优美的剑光,再次贯穿了裴液的腹部。 看明绮天用剑一定是种至美的享受,但裴液此时无心观察外界,因为心神境中亦是波浪滔天。 裴液不知明绮天这种入心的能力从何而来,既无契约、也非寄生,更没有【鹑首】搭桥,她就直接一步踏了进来。 但这毕竟是好事,因为天空的阴影终于有了对手。 剑气经天,阴影被一道道擦去,原本密不透风的遮覆变得有些残破。 阴影的反扑也同样可怕,黑色如霜的物质在天空上穿纵,不时将明绮天包裹其中,但在裴液揪心之时,她又总能破茧杀出。 其中一定有无数的凶险、复杂的博弈,但裴液什么都看不懂,只见剑气如白雪,阴影如乌云,在天空中你来我往的交错。 而其中那袭渺小的白衣就如一只翩然的小鹤,来去穿梭之间,天空上的阴影不时被擦去或大或小的一道。 裴液扒着窗户揪心地看着战局,直勾勾的目光像是等待放风的犯人。 他完全没想到明绮天竟能占据上风,虽然很微弱,但毕竟是第一次见到能和这缕神灵意志对抗的力量。 希望升了起来,怪不得当时祝高阳那般激动——明绮天,她还真的是神仙。 比起心神境的争斗,外界战斗的凶险要更容易分辨。 裴液抬眼望时,明绮天的白衣上已留下一道血痕。 那张面孔嘴唇微抿,明眸倏动,显然这场搏斗于她而言也是不容丝毫差错。 裴液的目光被这张脸上黏住了一会,然后向四周扫过一眼,却是一个心惊。 之前的密林怎么成了一片空旷? 再一看,才见到地上那些被削成一片片的木料、火烧后的焦炭、霜迹满覆的碎石。 在验证了诸多奇术都对对方无用后,双方目前已进入了贴身搏斗的阶段。 明绮天的剑术完全是“技近乎道”,而且所学之深博令裴液叹为观止,许多令裴液心中一揪,心想“要遭”的处境,她都随手一剑从容化解。 那些完全迥异的剑术在她这里随手嫁接,取用自如,裴液心中冒出令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推断——至少要上千门剑术臻至化境,才能如此随心所欲、举重若轻吧? 怎么可能? 正在裴液匪夷所思之时,明绮天的目光牢牢锁住裴液身体,早已按在手中的一式进攻闪电般迸发,贯身而过,虽然骨肉立刻流开,但心神境中的天空阴影还是再次被擦去一道。 而这位烛世教尊神的战斗方式则无限贴近于原始的本能。 完美的本能。 祂不掌握任何人类所谓的高妙技法,本能就能将手中掌控的一切力量最大程度、最高效率地运用出来。 祂亦不需要解剑破招,看透明绮天手中的千变万化的各式剑术,因为这些剑术在祂眼中本来就没有什么奥妙。 无非是发力的方式、运动的轨迹、真气的流动、玄气的脉搏……天地于祂而言早已袒露了一切秘密。 如今处在下风,是因为这一个时辰内攫取的力量还远远比不上明绮天,若明绮天再晚来几息,等穷奇和另一名紫袍人也被吞食,那可能便是另一副场景了。 裴液看了一会儿,固然也看不懂这样的交手,但他渐渐发现一处奇怪,即明绮天似乎对“用剑刺中腹部”这件事太过执着了。 或者说,她放弃了其他的进攻方式。 许多个裴液都能看出来的进攻机会,明绮天却毫不留恋地放过。 这里不能刺祂咽喉吗?那些剑气为什么不绞碎祂的左臂?等等,这里添上一剑可以直插心脏啊! 忽然他又发现一处不对。 穷奇和紫袍人去了哪里? 可惜身体的视野并不由他决定,他借着一掠而过的视野寻找……不,不用了,因为那头角峥嵘的虎首已经出现在了明绮天背后。 这是来自仙君的反扑。 从心神到身躯都被压制,祂当然不会任由自己被温水煮青蛙般消磨殆尽。 暂时没有机会去吞食,祂便令穷奇吞吃了紫袍人。 而早被寄生过许久的穷奇,本来就是他的第二個身躯。 “搬迁”毫无阻碍。 无数幽蓝的光点自裴液体内迸发出来,涌入身后的穷奇体内。 意志,还有这段时间吸取的全部力量尽数回到虎躯之中。 如今,实力足够了。 而裴液体内亦留下了一片阴影,等明绮天转身面对穷奇时,便可从后牵制。 裴液在感到体内力量流失的那刻就顿时明了了这位仙君的意图。 他一如既往地机敏,对局势也一如既往地有果决的判断。 ——这时的抉择当然是立刻回身,趁“搬迁”未完尽量重创穷奇。 但是……明绮天? 裴液愕然地看着她依然面目平和地一剑朝自己刺来。 还是腹部。 这是什么糊涂决断,敌人在后面啊!错过这次机会,还怎么杀祂?! 一剑穿腹。 裴液第一次拿回了自己的五感,冰凉细润的剑体,衣袂带起的清风,还有近在咫尺的平静面孔。 而穷奇已在她身后举起了爪子。 她宁可承受这一爪,也要先刺自己? 裴液一时怀疑起自己又因眼界而误判了形势——难道自己才是仙君真正的杀招? 心念转动间,【斩心琉璃】已然爆发。 心神境中的阴影被一剑清空,天空重回澄澈,仿佛心口上压着的巨石被移下,身体重回掌控的真实触感令他忍不住屈了屈手指。 然后一蓬热血洒上脸庞,眼前的女子低哼一声,而后自己身体一轻,被带着一跃数丈,飞离了战场。 裴液茫然地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穷奇:“怎么……不打了?” 明绮天回过头,激烈的战斗令额发垂落了几缕,她微微偏头,声音仍是那晚的清凉如水。 “你不是在剑符中说,要我来救你吗?” 第六十三章 回家 裴液没有语言去表述这一瞬间内心的错愕。 他第一时间是有些无言以对。 我是那么说的,但你来当然不是为了救我,是要斩灭神种,解决这件事情——大家都盼着你明绮天力挽狂澜呢。 怎么会只看字面意思呢? 但下一刻心弦的触动翻涌上来,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很久后他有时间回想这一段时才明白,这种被击中的感觉来自于从边缘到核心的“升差”。 从进入薪苍山脉开始,“裴液”就一直是个被摆弄来摆弄去的人物。 他实力低微,地位卑下,只因承载了神种而进入到众人的视野。 每个人都是藉由神种认识到他,并由他们对神种的态度来决定对他的态度。 荆梓望、穷奇、邢栀,乃至祝高阳在山谷中选择带他而出,也是因为神种意外落在了他的身上。 如果能消灭神种,他们就会杀死他;如果他能带走神种,他们就会护送他。 裴液亦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神种落于己身,他无人可以责怪,别人不太在乎他,那也很正常,神种可能带来的灾害才是最需要关注的事情。 哪怕黑螭,也是以灭杀这位仙君为第一目的。 甚至连裴液自己都已经是这样,他为敌人的成长而心急如焚,为刚刚明绮天错过那么多攻击的机会而焦急不解——全然忘了,那是他自己的身体。 裴液一直在尽力配合着他们,但他能够做出的努力实在微乎其微,也常常被人忽视。 直到现在。 第一次有人从远方一刻不停地赶来,拼力搏杀竟然不是为了灭杀这枚神种,而是把他裴液的安危当做唯一的目标。 所以她很多剑引而不发,放弃那些重创神种的机会;所以她一心除去那些阴影,哪怕受穷奇一爪。 终于在一片沉重的鬼蜮之中,将被神种寄生、神意夺舍,已经看不到生机的脆弱少年完好地拯救了出来。 虽然它是源于一个误会——你说来救你,那我就来救你——但,他裴液的命,也能比灭杀神种更重要? 但此时裴液没有想明白这些,只是情感先有了下意识的反应,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祝高阳呢?”明绮天问道。 “他……不幸……” “嗯。” “其实,你应该回去杀了祂。”从情绪中回过神来,裴液挣扎了一下道,“祂实力增长的速度十分恐怖,可能明天,就再无人可制了。” “现在不行了。”明绮天道,“除非一开始就杀祂。” 裴液沉默了一下,看了眼她血淋的背:“伱伤得重不重?” “还好。” 正当裴液要继续讲话的时候,背后忽然响起振翼之声,他回头一看,穷奇竟然追了上来! 如今祂吸收了所有力量,而明绮天却受了伤,此消彼长之下,祂又将贪婪的目光对准了明绮天。 而明绮天似乎早已发觉,并不回头,只是继续踩枝纵跃。 但速度还是稍微慢些,穷奇渐渐赶近。 “是不是……带着我的原因?”裴液看了看后面,转回头道。 “你不重。” “哦。” 见她不太爱说话,裴液正要再问“追上了怎么办”,制定個策略出来,忽然前方有一人迎着他们奔来。 乃是邢栀。 在穷奇现身的时刻,他们一行人就立刻离开了,如今她为什么又独身回来? 因为看到了明绮天的剑光? 只见邢栀高高举起一枚玉符,一边奔跑一边高喊:“快来!” 那玉符化为青色的液体,环绕周身,而后膨大为青色的气,再然后继续分解生长,仿佛被压缩进去的东西如今解放开来。 盛大的玄气聚拢如云。 看到这熟悉的一幕,裴液惊喜难言,他一扯明绮天衣襟:“快过去!” 明绮天飘然落入其中,三人一同消失,只剩玄气缓缓散去。 【灵明照世浮尘无拘】,祝高阳确实是有传送符的,只不过这记录了神术的符箓被他赠给了邢栀。 那熟悉的高渺之感再次降临,但这次身边不再是一具软骨,裴液感到自己身体被轻轻一拨,脚已踩上实地。 环顾,明绮天与邢栀立在身旁,所处是在一处高山之顶。 正是他之前遥望的那座。 下了这座山,前面就是奉怀了。 …… 三人踏进奉怀城时,东边天光刚刚熹微。 裴液这才意识到,明绮天比她承诺的“日出前”要早来了许久。 奉怀还是那座熟悉安宁的小城,古旧的城墙,光润的青石路,或许是之前雨的缘故,许多掉角的城砖上都长出一层绿苔。 鸡未三鸣,人们尚在梦乡,街上十分静谧。 料想老人还没有醒,裴液先和邢、明二人来到县衙,然而一推门,里面却有灯光,窗上被烛火映出一个苍老的人影。 裴液一眼就认出是常致远,快步走过去,一推门,老人正听见动静支起身,眼神中尚是惊愕,但嘴上已不自觉是个笑的形状,老人不敢置信道:“裴……小裴……你没事?” “没事,常大人。”裴液笑道。 这里是一处公房,偏头往后看去,县衙已基本修缮出个基本的样子,只倒塌的房屋还没有去管。 后院仍有灯火来往,裴液料想是荆梓望之死令他们如此忙碌。 “邢大人也回来了,还有这位……是明……明姑娘。她们两位都受了伤,要请郎中来。” “唔,好。” “不必了,我通医术。”邢栀道。 “那也好,邢大人应该要高明许多。”深夜无眠,老人显然也有些头昏脑涨,“那,这里也太逼仄……来后院先坐,先坐。” “我就不了常大人。”裴液道,“我须得回家看看。” “是牵挂家中老人?” “对……还有一只猫。” “我已经将越老兄请到县衙照料了——猫也是。” “啊!现在就在县衙?” “对,越老兄嗜睡,此时就住在后院。” “真是,有劳常大人,我铭感……铭感……” “铭感五内。”常致远笑着把住他手臂,“不要说多余的话,你是奉怀的英雄。” 三人跟着常致远来到后院,裴液当先就看到院中石桌上趴着的柔顺黑团子。 连忙走过抱起,小猫抬起一双惺忪的睡眼。 裴液把它举到眼前细细观察这双碧眸——不是白痴! “小螭!”他惊喜叫道。 “嗯。” 第六十四章 生长 裴液顿时明白,它是将灵魂转移到了这副躯体。 “你现在……怎么样?” “不太好,很累。”黑猫有气无力,一双耷拉的眼睛里透出被打扰的不满。 “哦。”裴液有些抱歉,把它放回去,轻轻拍了拍,“那你继续休息吧。” 黑猫恹恹地白了他一眼,把头埋进两只前臂,阖上了双眼。 明绮天、邢栀、常致远三人这时也走了过来,围着石桌坐下。 黑猫一个激灵翻身坐起。 几个人都看了它一眼。 它直勾勾地看着明绮天,微微偏头,然后迈着优雅安静的小步走了过去。走到明绮天面前蹲下,柔顺的尾巴轻轻荡漾,一双碧眸清透漂亮。 明绮天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 “喵~~” 裴液:“?” 然后它轻轻一纵上了明绮天手臂,明绮天有些惊讶,抬头看了一眼裴液,顺势把它放在腿上,轻轻抚了抚。 “喵~~” “……”裴液懒得理它,也坐到石凳上,转向邢栀道,“邢大人,商兄弟他们怎么样?” “当时我们已经离开了一段距离,他们相对来说也没有那么大吸引力……但愿能顺利回来吧。” “嗯。” 安静了一会儿,裴液道:“你觉得,祂会追过来吗——邢大人,邢大人?” “嗯?哦,那要看祂的目的是什么。”邢栀收回发呆的目光,道,“你和祂相处更久,你认为呢?” “……我也不知道。” “我在尝试知道。”黑猫忽然道。 几人早知它不凡,只有常致远被结结实实唬了一跳:“它……它……” “没事,常大人。记得我当时说过的那条入梦的神螭吗,这就是它。” 常致远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个信息,然后有些局促道:“我这两天给它吃的……不是很好。” “没事,它不吃东西。” 常致远这才不自觉地抚着胡须缓缓点点头:“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这边接到白竺村的村民报案,说那妖虎把荆大人吃了。” “是。” 这时邢栀道:“裴少侠和常大人先聊,我现在恢复些了,便先去疗伤——明剑主,请。” “有劳。” 看着两人离开,裴液转过头,将这段薪苍山脉中的历程向常致远缓缓道来,等裴液讲完,两人也疗伤完毕。 接下来的时间,几人好好修整了一番,尤其裴液和邢栀,这几日的疲累难以表述。 穷奇始终没有追来,而可喜的是,在天光大亮之后,商浪一行人回来了。 只是商浪的脸色却有些忧虑。 “我看到一只兔子变成了蓝水。”他说。 …… …… 穷奇的一双金眸看着裴液三人消失。 此时属于穷奇的意识已被尽数吞没——它毕竟没有黑螭来为它建构防护。 双翼收回落到地上。 若被寄生者仍是裴液,他一定能感到在吞食了穷奇与紫袍人后,有更多的权能被解放了出来。 山林之中,晨鸟开始出巢,四周是虫鸣、蛇嘶。当激烈的战斗停下,才会发现这里并不是专供人战斗的场景,而是各类生物世世代代生活、繁衍、厮杀的地方。 万灵之声入耳。 从爪开始,穷奇的身躯开始分裂——或者说“粉碎”更为恰当——它化为无数幽蓝的、无比细小的颗粒,像沙子一样流泻到地上。 有的大些如同指节,有的小些宛如绿豆,更小的则是谷粒甚至汗毛。 玄气化风,这些细小的组织被整個托起到高空,然后向四面八方飞散而出,整片丛林仿佛下了一场蓝色的细雨。 …… 在这细雨覆盖的范围之内,一只工蚁正举着一片残渣向蚁穴爬行。 像它这样的蚁前后还有许多,排成了长长的一列,每个都举着一片食物。 在前面颇远的地方——要过几十颗草,绕过三处水洼,最后还要翻越一个巨石——发现了一具巨大的尸体,需要几百个工蚁才能抬动。 它们把它往蚁穴的方向抬了一截,但它实在是太大了,通不过那巨石和水洼之间的间隙,在十几只同伴漂远后,它们决定就在那里把它拆分,一片片抱回蚁穴。 这时前方飘下一根细细的,比自己身体短一些的物体。 它的视觉中没有颜色,但凭味感来说……它以前应该是不喜欢这种味道的,但现在它不可抑制地被吸引了过去。 这个细长的物体还在微微摇动,像是一根线。 动就等于活的,活的就意味着食物。 这是千万年刻在基因里的正确逻辑,何况它很少能见到比自己小的能动的东西。 触角摇摇摆摆地爬过去,它刚一碰上这个物体,这根“线”就猛地朝它抱了过来。 它感到自己的视野在拔高,而自己举着的这片食物忽然轻了许多,转了两圈找不到那根“线”了,便又爬回了队列,跟着队伍进入了蚁穴。 爬到熟悉的储藏室放下残渣,同伴们继续列队回去搬运,它却忽然闻到了更“好吃”的味道。 离开队列,独自往更深处爬去,在一片黑暗中挥动着触角捕捉那缕味道。 终于来到一处洞室,这是它以前从未来过的地方。 和兵蚁碰了碰触角——它发现这些兵蚁个子好像变小了——交换了味道后进入了其中。 这里全是擦擦的声音,是那些长翅膀的同伴在走来走去,把食物喂给许许多多张嘴。 它本来不该有记忆,但这时似乎想了起来——它和许多同伴,好像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它爬过去,一个白胖的幼虫张开了嘴等待食物。 它张开了一张更大的嘴,把它从中咬断。 不知过了多久,它从里面出来,感觉入口变得狭小了。 同时,门口这些总是很英勇的同伴好像也美味了起来,于是它把它们也吃掉,继续向深处走去。 …… 一只青蛙蹲伏在草丛里。 它看到一只巨大的蚂蚁从蚁穴中“流”了出来,它同样不能分辨颜色,之前也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但是没关系,能动就等于活的,活的就意味着食物。 这是千万年刻在基因里的正确逻辑。 它一伸舌头把这只大蚂蚁吞入,然后一惊,转头跳回了池塘。 因为草丛摇动,一种颇大的动静正飞快地赶过来。 近了,原来是一只皮肤上正在生长出蓝纹的兔子。 它经过的地方,草也被染上幽蓝。 第六十五章 先生 祝高阳在朦胧混乱中奔行。 他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只是前方仿佛有一条线在牵着他。 他死死守着内心深处的那一点灵明,那不是自己的名字,也不是师父或者龙君洞庭之类,只是一个“我”的意念。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自己是要为神主找到……不对,狗屁神主……是自己要找到……找到什么? 自己真的有东西要寻找吗?前面的那个东西,是自己要去找的,还是神主的吩咐……不对,狗屁神主! 祝高阳宛如在将睡未睡之时思考事情,他努力地要想起什么来,但思维只是停滞,而只要过一小会儿,他就忘了自己要想起什么,甚至忘了自己要去想。 如果有人能进入他的心神境之中,当先就可见一双悬在半空的高漠金瞳,而上下四方已全是阴影,只剩中间一汪潭水。潭水中盘着一条水蛟,把沉睡的祝高阳围了起来。 传自龙君洞庭的【心潭养蛟法】,自是作用于心神境的高妙之术,可攻可守,只要不是遇上斩心琉璃,一般毋庸忧虑在心神境的争斗中吃亏。 但如今在这双金瞳的注视之下,它能保住本心灵光已是尽力,即便如此,那些阴影仍然像墨一样缓缓渗入了潭水之中,触及蛟躯也许用不了太久。 因为“神主”要他办的事情是寻觅而非屠杀,所以仁慈地没有用龙涎摧毁他的大脑,而是在占领了头颅后,转而使用鹑首的心神控制入侵了他意识,由此才给了心潭水蛟拖延一二的机会。 但这拖延显然也只是拖延罢了,在这具身体奔到那条线指引的目标之前,【鹑首】一定能完成对整个心神境的占领。 这是仙君早已看清楚的未来。 也许是跌跌撞撞,也许是纵跃如飞,祝高阳不知道自己在如何运用自己的身体,总之他朦朦胧胧中感觉自己已经奔行了不短的距离。 祝高阳努力地尝试着止住脚步,纵然昏昏噩噩,但他偶尔能想起来——神主让他做的事情,他应当是要反对的。 前方忽然出现一座小院落。 在山脚之下,草屋柴门,是不远处村落里住得比较深的一家。 这是什么……这不是神主指示的方向,所以我要过去……等等,狗屁神……对,我要去不是神主指示的地方…… 他从山上一跃而下。 小院后不远处有一大片田地,种着许多药材,这或便是这人家住在这里的缘由。 如今天光刚刚熹微,一家人已经起床,男子扛起锄头趿拉着草鞋,手上小篓里咣啷着些小件农具,便要推开柴门。 然后他一抬头看见了祝高阳,嗓子里发出了一声腔调怪异的喊。 祝高阳感觉有人在摸自己。 一回头,是個穿黑色长衫的人。 眼睛采取到的画面是清晰的,但输送到他浑噩的意识中却全都抽象了起来。 一条牛肉干,他想。 没什么好看的,继续去不是神主指示的地方吧。 轻轻拨碎拦在身前的木枝编成的方形,他踏进了院子。 面前一个影子对着他吼叫着听不懂的声音,他烦躁地伸手一挥,把它变成了贴在墙上的一摊东西。 但马上又有一个小小的身形冲过来尖叫,他又一挥手,从视野中抹去了它。 这时从屋中冲出来一个纤细些的身影,一出门就立在原地不动了,他有些满意这份安静,继续往前走去,但很快那个身影爆发出更为凄厉的声音,于是他恼怒地取了手边一样东西砸了过去,这下终于安静了。 他满意了,浑噩地往前走,要过去……要去不是神主……要去什么地方来着? 那条线牵引着他。 对了,是要去这里。 他便要转身往回走。 一道声音响起:“祝高阳,看看你做了什么?” 这道声音仿佛洪钟大罄,祝高阳竟然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一个激灵,真实的画面映入意识,他茫然地扫视眼前,方才的记忆冲进了脑海。 眼前是一幅地狱般的图景,一个巨大的磨盘砸在门口,将整间屋子撞成垮塌的废墟,磨盘下还有血在缓缓流出。 旁边的墙上,血肉厚涂,隐约可见是一个人形。而脚边的地上,是被撕碎的小小断肢。 祝高阳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看了看自己染血的利爪,只觉一切恍如梦中。 “你希望这一幕发生吗?”一个温和的声音道。 这声音颇有安定人心的力量,祝高阳茫然回头:“什么?” 一切画面消退。 自己仍然站在柴门外,柴门里的男人瘫倒在地,惊恐地摆手,一遍向后爬一遍叫喊,让他的妻儿不要出来。 黑衫人的手摸在自己身上。 祝高阳低头看去。 其人年在五六十,身高与一天前的自己相仿。身形则偏瘦,显得古朴缥缈,同时腰背挺直如松,风骨赫然。 这张脸眼明鼻挺,眉毛如剑,可以想见其皱眉时的严谨肃然,亦可看出它教导晚辈时的深静温和。 他当然是深不可测的,但并不给祝高阳危险的感觉,甚至带有一种学究的气质——他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本封面破损,书页焦黄的书,但书脊封线却很新,书页排列也很整齐,显然是一本散乱的古籍经过了细心的重新装订。 老人黑衫胸口还缝制了一个小兜,兜边沾着些墨迹,让这衣服失了不少体面。两根奇异复杂的竹管笔立在里面,只露出三分之一的长度。 祝高阳一时仿佛感觉是哪位国子监的经学家站在了面前。 “我有两件小礼,要烦请你帮忙送一下。”老人道。 “敢问前辈是……”刚刚那一幕的冲击仍未消退,一切细节都是那样逼真,祝高阳甚至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已经发生过。 老人不答,微微一笑,语出惊人:“第一件小礼,是送与你的神主。” 根本不是为了征求祝高阳的同意,仅仅是做一个礼貌的通知,祝高阳刚要询问,老人已在他身上一拍,有什么东西打了进去。 “不需要你做什么,它会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第六十六章 目的 祝高阳凝重地沉默了下去,腿部绷了起来,利爪微屈。 “第二件却是临时决定……因为我本来以为来到这里的会是那个少年……既然是祝公子——不要乱动。”老人手轻轻一捏,祝高阳手臂顿时酸软无力。 他一指院落,褐眸一抬提醒道:“你只要一离开我这只手,刚刚那一幕就会立刻发生。” 祝高阳安静下去。 “不必紧张。”老人重新低下头,轻抚查看手中这只狰狞的臂,“刚刚说到……对了,第二件小礼。” “我本以为来到这里的会是那个少年,那便没什么价值,但既然是龙君洞庭剑脉第一,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让你摆脱刚刚那种命运的机会。” “代价是什么?” “以后再说。” “我拒绝。” “呵呵呵呵。”老人轻轻一笑,皱纹弯成一条条温和的小沟,“不可以。” “第二件既是送与你,也是送与龙君洞庭——这件小礼呢,就是你了。”老人搭在祝高阳鬼臂上的手食指轻轻一敲,奇迹于祝高阳放大的瞳孔前诞生。 他不曾和穷奇真正交手,亦未见到八生之后的仙君,这种御使血肉的能力是他第一次得见。 但即便已见过几次的裴液,在这副景象面前也不会面无惊色。 因为这种御使并非是如同之前那般,简单地将血肉化为液体来藏身或躲避攻击,而是以这些血肉的最小单元为目标,一点点地拆分、转性、重新组合。 给不同的人一把刀和一根萝卜,有人只能剁成不规则的两截,有人能削去皮,有人能切成丝,还有人能雕出琼楼玉宇。 是极尽细致精妙的处理,比当日虎躯化为内脏的应用要高妙了不止一筹。 在这种处理下,祝高阳惊愕地看着自己身上发生巨变。 骨刺退回皮肉之下,鳞片则融化成液体渗入皮肤,染满了全身的幽蓝褪色,白皙的皮肤和肌肉露了出来,自己的身躯一点点恢复为原本的模样。 不,不是恢复,而是完全重新的捏造。 而那些幽蓝物质则压缩成一团,埋入了自己的心脏之中。 老人认真微蹙的眉头此时才放开,轻轻呼出一口气,这份功夫于他而言显然也不是轻而易举,他轻笑道:“怎么样,这份礼物如何?” 他从胸兜里掏出一根笔,又从袍子里掏出一個小本,在上面简略书写了几行。 “果然还是要尝试……”他自语了一句,将笔和本收起,见到祝高阳盯着他的胸前兜,又微笑解释道,“竹管笔,我稍微改良了一下,把墨注进管中,便省得带墨水。可惜总是漏墨,我想着也许应该给它加上个盖……” “哦,抱歉,人老了就是容易絮絮叨叨。”老人歉意一笑,“你还有急事,我马上也要去抓几只小动物,咱们下次再聊吧。” 不待祝高阳答话,他把虚握的手抬起来,轻轻一伸展。 好像有“砰”的一声轻响,祝高阳心脏中的幽蓝仿若被放开了栅栏的猛兽,涌入血管,一瞬间充斥了他的四肢,狰狞的异变重回身躯。 祝高阳心中的灵明同时坠入阴影。 他抬起一双漠然的金瞳望向奉怀——那里,有神主要找的东西。 旁边一个黑衫人影重新坐回石头上,翻开了手中的古籍,祝高阳看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 一条弯的牛肉干,他想。 …… …… 奉怀,县衙。 州中来的许微周许别驾在荆梓望暴死之后赶到,今早得到裴液等人回到县衙的通知,刚刚从白竺村赶了回来。 这位别驾比荆梓望要年轻许多,是真正博望州首屈一指的宗师。 他面目清雅俊朗,出身名门,拜师大派,三十六岁已踏上玄门第二层玉阶,而后借由家门的政治资源供职一州上佐,是个完美版本的沈闫平。 屋中仅他、邢栀、常致远、裴液四人,但说话的只有三人。 “所谓‘神降’之说还是太过虚无缥缈。”这位别驾轻敲着桌子道,“伱们实际只是确认了那种子能操控人心,对吗?六千年之史,多少方士求仙问道,从来不曾听闻有什么神仙。” “这只是一个称呼。”邢栀显然也认同这点,“我们不是说祂就是神仙下凡,但是确有一个强大的意志自那种子中苏醒,并且与烛世教所供奉的那位‘仙君’脱不开关系。祂是不是‘仙’不重要,只要许别驾万莫质疑祂的强大。” “我自然相信邢师,还有……明剑主的判断。”许微周点点头,“不过强不强大,与我等也关系不大了。事情已然发生,这枚种子已经苏醒,我们也无力进山围剿……邢师。” 邢栀看了他一眼:“我知道,许别驾。我不是要你们进山去找祝师兄,他已经死了。” 许微周捏了捏茶杯,尴尬一笑:“啊,祝公子福缘深厚……” “我是说。”邢栀打断道,“不知祂的目的,就无法把握祂的动向。你焉知他不会来奉怀?” “……他还能有什么目的,苏醒之后,自然是尽快壮大,来找我们做什么?” “祂可以依靠吞食来飞速生长。” “那又——”许微周刚冒出一个话头,脸色刷地白了起来,“邢师,莫要玩笑。” 邢栀则继续把话说完:“奉怀县,有多少百姓?” 常致远道:“城中有三万二千余。” “刚刚州中来报,朱鸟已经放飞,最快今晚神京就有人过来。而那仙君既然昨晚没有追着你们而来,说不定并无此想法。哪怕退到最后说,任他一个一个敞开了吞,在神京来人之前,又能死多少人?”许微周端茶一饮而尽,“不必自己吓自己。” 裴液皱了皱眉头,邢栀面无表情地同样饮了一口茶。 ——哪怕只死五个人,也是你许别驾的失职。 别驾一职并无常权,本就是供奉高手以作应急之用。然而当初来奉怀经过州城时她就已知道,此人全将此职作为游乐之方便,当日奉怀传来急报时,他正在游船上办一场文会,和一众公子小姐喝得酩酊大醉。 若当日他和荆梓望一同前来,事情便不会如此迅速地恶化,而只要慢上一天,神京就来得及反应。 “我有一个提议。”她放下茶杯道,“请许别驾单独入山,若见那穷奇,便往其他方向去引,以此为奉怀拖延时间。” 第六十七章 问仇 许微周脸上骤升青气,压低语气道:“邢师开什么玩笑?明剑主尚不可力敌,我有什么本事溜着人家转。” “不是你有没有本事的问题,许别驾,你做了三年大唐的官,脑子还留在昆仑南峰吗?”邢栀冷冷道。 裴液第一次见邢栀如此不留情面,心想难道仙人台黑绶术士比一州别驾还要官大?他瞥了一眼不语的常致远,用自己可怜的常识思考着这个问题。 “而是这事合该你做,只能你做。你是吃俸禄的朝廷命官,此时危难临头,你说没本事就不顶,那么谁有本事来顶?赵刺史?几位参军?常县令?还是军士们?总不能是奉怀三万余百姓吧?” 许微周脸色青气更浓,兼尔更有了些白气,忽然他眼睛一亮:“明剑主!明剑主如此人物,她可以——” 许微周话说一半已觉不对,停下话头,低头捻着茶杯不语。 邢栀冷冷看他一眼,抖出声笑来:“我倒不知道【昆仑晏日宫】有这份底气,还是伱许家人脑袋比别人多长了两个——敢叫剑君唯一的爱徒替你许微周送命。” 这话真正叫许微周有些羞恼起来,之前那些话说便说了,他自知自己本就是来逍遥快活的,若真要谋前途,如此资历用得着来这偏僻之州吗? 在州城寻欢作乐时脊骨早被人戳得不痛不痒了,邢栀说两句倒真没什么,他刚刚的表情只是因为被严峻的局势所压。 但赖以自傲的家世、出身、门派、天赋,这些他向来仗以优越从容视人的东西被如此奚落,倒真的有些令他动气。但偏偏又无处发泄——自己先说了蠢话,而这些东西在那位明剑主面前,确实就是一摊烂泥。 裴液在一旁看着这位许大人的脸色,想的是,他应该练不成【云天遮目失羽】。 当“剥下一切”时,这“一切”越轻越少,才越容易成功,自己当时正在潦倒之境地,怪不得越爷爷说“至少你现在有可能学会它了”。 但,越爷爷当年剥下的东西,一定比这位许别驾还要多得多吧? 思及此处,裴液抬头看了看天色,心觉已到了老人起床的时辰,自己该说的话也俱已说完,后面的应对自然“肉食者谋之”便好。 他站起来,向三位大人躬身告辞。 …… 去开水房打了盆热水,端着走过庭院时却被梨树下聚集的人数惊到。只见本县的、州城的文吏们凑在一起低声细语,安静得令裴液有些怀疑走错了地方。 他奇异地看着他们,寻了张眼熟的面孔低声问道:“干什么呢?” “嘘——”这人眼睛都不转过来,只对着裴液竖起一根手指。 裴液沿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侧面开着门的厢房里,一袭白衣支肘在桌上,一手翻书,一手轻抚着一只黑猫。 “明——绮——天——”这人比划口型道。 “哦……”裴液恍然。 实在是他这几年消息太闭塞,纵然已知“鹤榜第三”的惊人,还是没有切身体会到其人的声名。 所谓我“是”明绮天这句话的重量。 “最近一次见到鹤榜人物还是五年前,白鹿宫的第二十四代【刀鬼】齐无名路过咱们州,那时候想见一面真是不可能,谁敢想今日一觉醒来,明绮天竟然到了眼前。” “那人可丑多了。” “但人还是挺好的,跟这称号不像。” “这称号是传下来的,又不是照人现拟。” “明剑主还要不一样。”一名州中文吏低声道,“白鹿宫入世毕竟深,多少年来交游就广阔。云琅山可不是,据说去年九皇子想约明剑主谈谈剑道,明剑主都没赏脸。” “哈,他那是想谈剑道吗……” “嘘——” “主要是,没门路,晓得吗?”一个年纪大些的道,“云琅山,没听说过跟哪家有牵扯,明剑主也没听说跟哪位关系好。我神京的姑姑说,九皇子拜托牵线搭桥的是颜非卿,就因为传说明剑主去看过一次颜非卿练剑。据说当时颜非卿拿到请柬,脸都黑了。” “哈哈哈哈。” 裴液听得有趣,他本来想去找明绮天问问如何应敌的,毕竟在他朴素的观念里,邢栀和许微周不管怎么谈,最终若说有能对抗仙君的,还是只能是明绮天,直接问事主才是一步到位。 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好意思上前,便只端着盆子去老人屋里。 只听见背后半句话:“我瞧明剑主桌子上是不是连杯茶水也没有……” 然后是一片坐不住的声音。 …… 裴液走进安静的小屋,这里比家中要干净精致得多,床也更加柔软。 他推了推床上的老人,老人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老人哑声道。 “嗯,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吃得也好,睡得也好,不想回去了。”似乎是因为少年完好无损地回来,老人心情不错。 “等事情完了,咱们也拿赏银买個好房子住。”裴液把开水倒进大浴盆中,“洗个澡吧,好几天了。” 老人点点头,努力支撑起身体。 裴液扶了他一把,转头去院里打井水回来。 回到屋中,帮老人脱下寝衣,更多令人心颤的伤痕暴露了出来。 这是一具任何方面都已经脆弱到了极限的身体,纵然已经多次见过,但每次裴液只要细看细想,总能引起他难以压抑的怒火。 绝不是“重伤”二字可以形容,因为这根本不是战斗中留下来的痕迹。 而是将人钩挂起来,锁缚住手脚,以使其承受最大的疼痛为目的而用尽各种手段器具来残伤这具身体。 每一片皮肤、每一块骨骼、每一条筋都被仔细炮制,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在暗无天日中,在自己屎尿和血液的腥臭中,人不人鬼不鬼地度过那段比地狱更加可怕的日子,才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裴液沉默地抱起老人轻得吓人的身体,将老人缓缓放入温度正好的水中,手指抚过老皱柔软的皮肤,轻轻搓洗。 “要不说说吧。”裴液忽然道。 “说什么?” “谁干的。”在这些天见识了这么多突破眼界的事情后,裴液虽然一步未出奉怀,却觉得世界小了很多,很多事情都不再遥不可及。 “你说出来,我迟早有一天割下他脑袋。” 老人仰在桶壁上,嘴角似乎微微勾起弧度。 “用你,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他嘶哑道。 第六十八章 汇聚 “十年,二十年,看你要杀谁。”裴液给他搓着背。 “怎么,出去一趟,捡到了什么神功?”老人低笑。 裴液顿了一下,这话倒说到他的痛处,这次去本是为了丹田种,结果这种子是个活的,在自己肚子里转了一圈,又跑到了别的地方。 “我听人家说丹田种可以再长出来。”裴液道。 “哪听说的屁话,这东西一人就一个,没了就是没了,想要只能再找一个来。” “真的,你听说过《禀禄》吗?”裴液道。 老人愣了一下:“你从哪听说的?” “外面来的人说的。”裴液拧了把毛巾,开始给老人搓前胸,“祝高阳就是来找它。还有那晚你睡着了,明绮天也向我打听它的消息。” “都些什么人,没听说过。” “祝高阳可是鹤榜二百九十六。” “哦。” “明绮天是鹤榜第三。” “唔!” “瞧见没,你没听说过是你见识落后了,人家说《禀禄》就可以让丹田种重生,谁丹田种没了,练了这本武功就能再长出一個。” “……《禀禄》也并非是再凭空生出一个来。”老人叹口气,“不过确实能解决伱没有丹田种的问题。” “是吧。” “你想要这门武功?” “是条路子嘛,就是一来没有消息,二来肯定也抢不过明绮天他们……而且明绮天还救了我的命,我也不想和人家抢。” “行。” “行什么?” “你想要《禀禄》,这事行。” “是行啊,但不是刚说了一没消息二不能抢吗。”裴液翻了个白眼。 洗涮完毕,把老人抱出来穿上衣服,倒完水回到屋子,却见一只黑玉小猫立在窗台。 “哟,还知道回来。”裴液看了它一眼。 黑猫脸上却无笑意,用清冷沉静的声音道:“我知道太一真龙仙君的目的了。” 裴液顿住脚步:“什么?” “这次降生从一开始就不是烛世教的请神,而是仙君自己的指示。” “!” “祂冥冥中感到此处有对祂有威胁的事物,因此放了一缕意识来毁掉它。” “……是什么?” “祂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黑猫伸了下爪子,裴液把它抱起来,那碧眸中又有些疲累:“我的意识分割成两半,一部分在这里;另一部分,则在遭受围杀之时、穷奇从我颈下咬下的那块肉中。” “……” “那时穷奇体内尚没有仙君的意识,我可以从容隐藏自己。” “所以明绮天来的时候,你就在穷奇体内?” “对,我本想她若反身杀穷奇,我便拼着暴露与她配合,结果她只把你救走了。”黑猫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哈哈。” 黑猫冷哼一声:“别乐了,如果找不到那件事物,祂就会毁掉一切。不要怀疑,祂真的有这个能力。” 裴液严肃起来:“什么时候?” “很快。” “那怎么办?我们把这样东西找出来,交给祂?” “……你是这么想的?” “嗯,要是打不过的话,总不能真让祂葬送整个奉怀吧。” 黑猫安静地看着少年清朗的面孔,道:“在我看来,即便葬送整个博望州,也比让祂达成自己的目的要好。” …… …… 薪苍山脉。 将视角拉高从上空俯视,群山之间出现了一片圆形的瑰蓝,第一眼仿佛是湖泊,但湖泊也不会如此幽蓝和规整,倒更像一块巨大的宝石。 仿佛一桶染料泼下。 所有草木,无论大小,从树叶到枝干全部被幽蓝感染,这方境界中甚至看不到一点杂色。 动物的部分同样灾难,只要有一个“孢子”进入食物链,整片生态都无法幸免,何况是千条万缕同时落下。 每个被幽蓝入体的动物都疯狂地寻找着可以吞食的猎物,直到它们互相遇到,经过搏杀与吞食诞生出更强大的一方。 在迅速而疯狂的“整合”中,鸟鸣虫啾渐渐消失,整片丛林变得纯粹而死寂,仿若一块巨大的蓝色琥珀。 此时,似乎有一道旨意降下,烈火开始炙烤在这块琥珀上,整片瑰蓝开始消解、融化、流动、聚集。 这是绝难一见的惊心动魄,千万精彩纷呈、物态迥异的生灵全部化为同一的物质,这是消亡与破坏,也是新生与归一,最魁伟的壮观莫过于用生命演绎。 几天之后发现这片痕迹的那刻,将是仙人台第一次直接认知到这位仙君。 回到神京后他们会给两个老学者加官进爵,让他们重拾废弃了五十年的一份工作,并给他们最高的档案调用权力。 这两位老人年轻的时候,一个曾提出“龙血”是完全不同于世上任何物质的,独立存在的一种能量;另一个则认为恰恰相反,它是包容了世上一切物质之后的那个‘一’。 而在此时正在发生的奇迹却无人能够得见。 整片空间的幽蓝汇成一条条河流,向中央聚集而去,它们汇入,而后压缩,最终塑形,化为一个和霜鬼相似的人形。 同样高大,同样狰狞,但这副形体要更加威严堂皇,它不像霜鬼那样偏细长,而是更接近人体的比例——只是放大了一倍有余。 它的鳞甲是黑色,幽火、玄霜、紫电在鳞片下透出细微的光焰。 整片光秃秃的荒地中,只有祂一个生灵悬浮空中,是为万灵之主。 金眸微偏找准方向,一掠消失,气流被拉成一道扭曲的波纹。 …… 而在奉怀的天上,一些细短的蓝线正在随风飘摇。 在当初御风而起的时候,它们获得了玄风的包裹,以极快的速度跨越了两座高山。 如今似乎已然到达目的地,玄风散去,但它们飞得太高了些,被风一直带着翻卷,落不下来。 这样的同伴有很多,它们有的中途飘落下去,有的碰到高山被树挂住,还有的幸运地撞上了一只鸟儿。 只有它们几个一直飘一直飘,终于缓缓降落到这座小城上方,小城建在两座高山之间,风势要弱上很多。 它们缓缓的降落下来,变幻着细微的结构努力适应着风流,力求把自己带到那些移动着的巨大食物身上。 对于体型过于细小同伴而言,一点细微的风流都难以抵御,最终它们只能无奈地随遇而安。 只有几个花生大小的达成了目的。 一个歇脚的农夫解下草帽擦了擦汗,忽然脖子一痒,他伸手一拍,但什么都没有拍到。 他扭头四下看了看:“脏蝇子,顶多再蹦跶一个月。” 第六十九章 寻物 县衙。 裴液看着黑猫,黑猫则静静回望着他。 “你知道,我见识少,”裴液犹豫着问道,“这东西真有这么重要?” “仙君的针对,就是最高的认可。” “那,我们怎么办?” “在祂到来之前找到这样东西,然后让明绮天带走。”黑猫冷静道。 裴液放下盆,把它放在肩上,大步去自己屋中拿剑:“怎么找,要常大人调集人手吗?” “不必,只要几个精干就好。”黑猫道,“因为线索不在我们这里,我也不知从何找起,人多也是无头苍蝇。” “那要怎么找。” “追着太一真龙仙君的感应。” “你不是说祂也可能找不到吗?” “祂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亦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但祂可以跟随感应找到与之相联系的事物,这样的事物足够多了,就可以锁定那东西的位置。” 这种能力闻所未闻,但裴液大概可以理解其中的逻辑。 可若是这样的话,黑螭的“抢先”之言也太过天方夜谭,裴液皱眉道:“你是说我们跟在祂屁股后面,等祂找到了再虎口夺食?” “说什么胡话。”黑猫看他一眼道,“我们在努力想办法拖延时间,祂亦在尽力争取时间,从苏醒的那一刻起,他恐怕就在为此布局了。” “你是说……祝高阳?”裴液此时了悟了为何仙君没有吞食他。 “他应当也是,但祝高阳体内没有我的意识碎片,我们也无力跟随他。我说的是另外的一些前来寻找的‘小家伙’,我可以大概锁定它们的位置。” 裴液点点头,他理解了黑螭的意思,是要借仙君伸出的手来找到这件物什,而后利用祂尚未到来的时间差将这件物品带走。 裴液穿戴整齐,回到老人屋中。 老人倚在轮椅上,脸上的惬意还没有完全消去。 “要回家吗?”听到他进来,老人嘶哑道。 “不是吃得好住得好吗,急着回去干啥。”裴液低声道,“事儿还没完,我得去找样东西。” 接着把当前的形势告诉了他。 “你说,那东西昨夜就能和那个鹤榜第三不分上下?” 显然不曾有人和老人说过如今奉怀面临的局面,他的声音压成了粗砺的铁声,一种冷硬从残躯中透出来。 少年所参与事情的危险超出了老人的预料,他嘶哑道:“你这两天面对的是这种东西?” “对,祂可能过不了多久就来了,伱就在县衙好好待着。”裴液叮嘱道,“这儿多少安全些。”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裴液愣了一下,一时没回答上来。 这事确实已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无官无职,实力也低微,之前不过是被局势牵了进去,如今明绮天已将他从这张蛛网上解了下来,他只是个普通百姓罢了。 “没事儿,我现在去做这事儿没什么危险,不和那东西打照面。”裴液安慰老人道,“反正要我坐等结果,我也待不住。” “蠢蛋。”老人嘶哑道。 “哈哈。”裴液一笑。 他知道老人是关怀心切,这几日下来,多少年相依为命的两人忽然甚少得见,老人心中的担忧可想而知。 如今好不容易全须全尾地回来,没说两句话,又要出去折腾。 少年理解行动不能、视界全黑的老人只能在轮椅上一分一秒等待的那种不安与无力,便再次宽慰道:“放心,这回真没事儿,我就在城里逛逛,没结果就回来了。” 裴液轻轻攥了下老人孱弱的手,转身出门。 听着裴液走出门外,老人缓缓仰在椅背上,一双黑窟窿定定望着半空。 好半天他喃喃道:“总是时势非我与,算来几番从头。” …… 裴液来到大堂时,黑猫在桌子上指点,邢栀商浪还有州中几位高手凑在桌子旁。 黑猫立在一张铺满了整张桌子的奉怀县图上,图上几处地方留下了鲜红的梅花印。 邢栀正在向刚召集来的几人传达它的意思:“城外这两处的寄主比较小,可能是鼠兔之类,但它们一定会想办法进城,去这里的要尤其仔细,眼力好些;清风巷子、老河道、北桥头、大柳树这四個地方的寄主体型大些,应该都是人。你等一来须记录下它们所去的地方、所寻的东西,二来须尽力阻断其传播——第一个目标更为重要。” 诸人俱都点头。 商浪和其余几人都在六生七生,对付被寄生的普通人是轻而易举,只是这任务不是要消灭危害,而是要暗中把它们当做猎犬。 “两或三人一组,随时通传,人手不够就去再去叫几个,修为低些没关系,要机灵。”邢栀吩咐完,转看见裴液走进来,问道,“你要不要和商浪一起?” “不必,商兄弟单领一组吧,我带猫就行。” “好,你熟悉奉怀,你先挑位置吧。” 裴液一眼扫过,目光在“北桥头”三个字鲜红的梅花印上停留了一下,当年颠颠跑过的记忆涌进脑海,裴液不自觉笑了下:“我就去这儿吧,偏一些,你们也不好找。” 几人很快分定了去向,各拿了一份图示,腾跃之间已然消失在视野里。 裴液牵了匹马,把黑猫裹进怀里,翻身打马而去。 北桥头,这个地方之所以亲切,是因为其乃是当年裴液上下武馆时的必经之路,每日下课若早,便趁着天光和伙伴们在河沟里钓钓鱼虾。 这里住户本就偏少,又多是废弃的老房,有些弯绕,所以裴液自己认了下来。 此时来到这里,系马树边,裴液环顾四周,几户人家门都关着,应是全都出城侍弄田地了。 “是这里吗?”裴液扭头问黑猫。 黑猫不答,向他示意前方一位戴草帽的汉子。 那身形有些熟悉,裴液记得当年过桥时经常看见他乐呵呵地坐在桥头院子里刨制新家具,只是不知后来为什么没搬进新房子。 此时见到这身影正好打问一下周边异样。 他举手张嘴,“光伯”两个字却到了喉咙又卡住。 正是农忙的时候,怎么刚下地就回来了。 还往武馆那边走去了。 第七十章 木珠、书册、明绮天 商浪在所有人中最快找到目标。 即便昨晚几乎鏖战整夜,身负数创,商浪依然是如今奉怀宗师之下最顶级的战力之一。 他所修的武艺尤长于迅速恢复和伤疲下的韧性,此时处理这些事情自然游刃有余。 他所在的地方是清风巷子,这是一条老街,从房院来看住民普遍要富贵一些,一路走来,街上多有店铺,李记裁缝、老陆酒铺、老匠首饰……像是全城最“繁华”的一处所在。 然而街上人还是稀稀落落,因此商浪也就一眼发现了异样。 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跑进了首饰店里。 少女买首饰自然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这位少女却是被一条大狗带着冲进去的。 “大黑!停下!大黑!” 少女急得满头大汗,被狗绳牵着踉跄奔行,突然一个急转弯,一抬头,大狗跃入了街边店铺。 “啊呀!大黑!别弄人家东西啊!” 少女被扯进门,险些被门槛绊倒,还不等调整,身体又被猛地一带——这狗竟然直接扑进了首饰柜里。 哗啦啦一阵银珠落地晶碎玉裂之声,少女心肝冰凉,掌柜更是被这猛然冲进来的黑色大兽吓得一纵翻出了柜台。 黑狗从首饰台中叼住一样东西,一回头,一双鬼火般的蓝眼吓得少女惊喊一声,松开绳子瘫坐到了地上。 这狗叼住这样东西后,似乎已完成了使命,它一松嘴把这件东西掉在地上,张开一口利齿朝少女扑去。 “啊!!大黑!!”少女尖叫,忽然身体一轻,自己整个人向后飞去,一個人影挡在了前面。 商浪一手钳住狗嘴,用身体挡住正在异变的狗躯,扭头道:“你这狗好像疯了,这里的损失我赔,你回家去吧。” “啊?可,可是……”少女呆呆坐在街上还要说什么,领子一紧,已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拖走。 商浪回过头来,只见掌柜摊在地上,呆滞地看着他手中骨刺狰狞的狗躯。 商浪不好意思地咧咧嘴:“你就当做了场梦吧。” 手上真气从狗嘴凶猛地贯入,中断了这东西的生命。 把它扔在地上,商浪拾起它之前叼住的那件东西,拿到手中,是一枚核桃大小的木雕珠子。 “这是什么?”商浪向掌柜问道。 “黄花木龙凤珠,摆件。” 商浪对光看了看,雕刻算是合格,但称不上精致,外表打磨也不算明润。 他用力一捏将它开裂,里面仍是木材,没有任何异常。 …… 郑钊则来的老河道。 这里有不少家宅,但是排列十分整齐,巷道中没有多少遮掩,他跃上高树屋顶,行人来往,但不见任何异常之处。 ‘难道在家宅之中?’ 可若在家中生异,家人岂有发现不了? 郑钊一跃而下,牵住一个行人,亮出腰牌问道:“此处哪家人少?” “人少?都是阖家住的,哪家人也不少啊。”行人迷惑道,“官爷想问什么?” 郑钊皱眉:“这个时间,谁家只有一两人在家?” 行人想了一下,道:“这……啊!我晓得了,官爷可是要找赵家大院!他家全搬州郡里去了,只留下林老伯看宅。” “哪家?” “就最大的……” 话音未落,郑钊已弹身飞起,直直飘向那间大宅。 行人恍如感觉一个大风筝在自己面前被猛地扽走,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一扭头那“风筝”已在天上。 “娘哦……”行人惊愕难言。 郑钊踩上赵家大院的屋顶,此处灰墙黑檐,确实比别家显出些贵气,这是一处三进的宅子,寂寥无声,但确实可见时时打扫的痕迹。 郑钊凝神细听,一间房子中细微的声响传入耳朵,他轻轻飘下,落在屋外,戳破窗户偷眼去看。 只见房中皆是书籍,一个佝偻老人在书架间僵硬地走来走去,偶然一个转身,一双蓝目一闪而过。 郑钊对同伴做了个等待的手势,自己悄然无声地步入房中。 他鬼影般一步步地跟在老人身后,直到老人停在一处书架前。 郑钊抬眼看去,这书架顶部写着一个大大“武”。 老人抽出一本书来,完成了他的使命。 不再隐藏的“龙肉”开始肆意感染,老人面目顿时狰狞,鳞角渐生。 但这变化只发生了一秒,“咣当”一声,它的头颅已被光润地切落地板。 郑钊接住这本书,封面上的字是《高妙武学浅谈》。 郑钊把书一翻,书如其名,乃是不知哪个半吊子把自己听过的“厉害武学”一股脑儿列了上去。其排列杂乱无章,内功与剑法作比,昆仑与贼寨并列,描述也大多失真,来源俱是街头巷尾的臆想传说。 郑钊翻了翻,也无夹层之类,便收在怀中,径回县衙。 …… 王运章所来则是大柳树。 这里是附近百姓们常常歇坐的地方,此时也有三五老丈倚坐闲谈,他一到这里就发现了目标——那人就在大街上直冲冲地跑。 叫同伴去前面清道免得涉及百姓,他自己则缀它在身后,看它往何处而去。 然而越走越不对劲。 一来它跑得也太久了一些,二来,若照这个方向走下去,这不是又回到县衙了吗? 这时前方出现一青一白两道身影,不知邢栀和许微周是如何交谈,但瞧来是最后是明绮天和许微周一同出城迎敌。 前面清道的同伴已在和两人说明情况,王运章正要前赶两步,忽见它猛然冲了起来,一步跃起,竟然直扑明绮天而去! 然后被许微周一掌拍在了地上,这副身体被许微周踩在脚下,眼见已经开始了异变。 王运章赶过来,有些忐忑又有些奇怪地看着明绮天,搓了搓手道:“那个……明剑主,可能得再烦请您回县衙一趟……” 明绮天尚没说话,许微周的脸先黑了。 明绮天点点头,邢栀已和她说过可能要请她带东西走的事情,当下便调转脚步。 许微周也跟着转身,王运章愣了一下,道:“许别驾,您不用回去啊。” 许微周停下脚步,脸更黑了。 第七十一章 抄本 县衙之中,邢栀看着摆在面前的东西:木珠、书册……还有明绮天。 这能看出什么来? 她想起黑螭的交代:“祂只要摸到一定数量的相关之物就可以直接锁定目标,我们却要用头脑来推断——这或许会比祂慢,但也可能比祂快。” 讲武的书册似乎和明绮天有些关系,但邢栀翻了翻,也没见到云琅山的武学。 这很正常,虽然这本册子甚至记录了“奇术绝经”——尽管它无法列出那些名称,只是作为一个统类来吹嘘——但这是因为其列在江湖传闻的“五大登天机缘”之中。 而云琅山门人既少,又偏出世,非得有相当地位之人才能知道些底细了。 想着想着,她忽然又想到一个可能:难道……仙君所要摧毁的那件东西就是明绮天本人? 虽然暂不知晓太一真龙仙君的层次,但若说明绮天日后有资格威胁到它,想必也无人怀疑。 她又想起自己的问话:“它们只能找到相关之物吗?有没有可能直接就找到这件东西?” “有可能。”黑螭冷静的声音如在耳边。 …… “木珠、书册和明绮天。”黑猫在肩上低声道。 “什么?”裴液问。 “从三个寄主那里传来的信息。”黑猫道,“它们分别锁定了这三样东西。” “这三样东西有什么关系?” “不是它们之间有关系,而是它们都在不同的层面上指向那样东西。”黑猫道,“比如珠子,可能代表那东西是木制,或者是個球形……” “嗯……一门和明绮天有关的球形的武功?” “……我们还是多找一些线索吧。”黑猫轻叹道,“先跟紧它——转过去了,那是什么地方?” “武馆。” 裴液加紧两步迈过去,那熟悉的大院出现在眼前。 里面一阵喧闹之声,大大小小的孩子正一阵欢呼。 “黄师傅!黄师傅来了!快坐好!” 一阵叮啷之声,孩子们端正坐好,一个五十多岁的武服老人系着腰带缓步走了出来。 在县衙暴雨那一晚中,武馆被召集去了三位师傅,一个都没回来。 黄师傅年老有伤,本是武馆最清闲的师傅,如今却成了顶梁柱,一天要带四班课。 “有没有人偷懒?”他粗声道。 “没有!” “赵飞虎偷懒了!” “你放屁!” “就是!他拉屎拉了两刻钟!” “赵飞虎,你屎那么多吗?”黄师傅面无表情道。 孩子们一阵哄笑,赵飞虎憋红了脸站起来,低着头不说话。 “饶你一次,下不为例!”黄师傅威严道,“坐下吧。” 这副面孔裴液从未见过,想来是几位严厉的师傅受害,他不得不扮演起这个角色了。 黄师傅缓缓坐下,缓声道:“今天讲《侠骨残》第二十回。” 话音刚落,孩子们欢呼未起,门口走进来一人,戴着草帽看不清面目。 黄师傅皱眉伸着头望了会儿,隐约辨认出那身形来:“是……争光老弟吗?什么事儿?” 然而那人只径直往里走,越过一众学徒,从黄师傅身边走过,往屋中而去。 那草帽下一闪而过的幽蓝令黄师傅心脏一紧,正要伸手扯住对方,自己手腕已先被身后之人握住。 黄师傅一惊回头,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少年脸庞出现在身后,肩上蹲着一只淑雅的黑猫。 “小,小裴?!”黄师傅愕然。 裴液点点头,指了指走进去的老农竖起手指道:“嘘。” 肩上黑猫轻巧一跳,跟着老农走了进去。 黄师傅茫然看着他,裴液一笑:“黄师傅,县衙公事,一会儿就好了。” 黄师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竟然真不再管屋里的事情,牵住裴液对着一众翘首以望的孩子道:“你们都不认得了,这是之前咱们馆里天赋最高的学徒。” 孩子们的表情是和刚刚黄师傅一样的似懂非懂。 黄师傅又道:“就是裴液。” 轰地一阵惊叫,这下武馆内噪声四起了,前几天谁杀了那七生之境的凶徒早被回来的几个少年讲述了不知多少遍。 看着这些兴奋钦佩的面孔,裴液微微有些恍惚——这来自于凤尾和鸡头这两个身份的矛盾感。 他笑着点了点头:“等事情完了,我还回来和大家一起训练。” 黄师傅沉声道:“小裴下个月要去州中参加金秋武比,你们要多向他学习。” 这时黑猫叼着一沓纸张走了出来,裴液伸手接过,入眼一看,却是黄师傅歪歪扭扭抄写的《侠骨残》第二十回。 “黄师傅,这东西我得拿走啊。”裴液伸手朝黄师傅扬了扬。 黄师傅两步跨过来一把按下他的手,宽大的身形挡住了孩子们好奇的目光,朗声道:“一本拳经值当什么,都教过的,拿去吧。” 裴液哈哈一笑,抱拳道:“过几天再来请黄师傅指教。” “我还指教得了你?快滚吧。” “屋里的事情会有差人来处理的。”裴液笑着握住他手腕,低声嘱咐了一句,转身抱猫翻墙而出。 黄师傅愣了一下,转身进去屋里。 只见铺设一切如旧,只枕下那卷抄本不见了踪影。 ‘争光呢?’ 忽然一道黑色进入视野下端,他一低头,一道人形的灰烬安静地铺在地上,余烬未息。 …… 另一边,裴液翻出围墙,脑子里还是那十几张充满生命力的脸仰着注视自己的画面,他拍了拍黑猫,低声道:“伱真的觉得,哪怕葬送整个博望州,也要阻止祂吗?” 黑猫看了少年迷惘的面孔一眼,一双碧眸平和安静,而且坚定,它轻声道:“语言无法令你信服,裴液,你只要……见过祂一次。” “之前不算见吗?祂还在我身体里。” “不算。”黑猫摇摇头,尾巴拍了拍少年的脖颈,“不过幸运的是你足够不幸,今天也许就可以见到了。” “那……我倒也没那么想见。”裴液嘟囔一句,翻开手中的抄本,“这个又指向哪里呢?” “翻开看看吧。”黑猫轻叹,那种冷冷的趣味久违地回归,“然后再发动发动你的小脑筋。” “一门字写得很难看的和明绮天有关的球形武功。”裴液毫不客气。 第七十二章 第二十回 这里的空气是粘稠的。 血腥气、腐烂味、阴暗、潮湿、闷热、缺氧,洗吴仇浸泡在这样的环境中不知已经多久,偶尔想起外界那带着凉意和微风一口吸进鼻子的感觉,已经恍如隔世。 他仍努力保持着大脑的清醒,尽管这意味着千百样钻心的疼痛重重地压迫着那根弦。 他已分辨不出身体还有哪处可用,同一个部位会同时传来七八种不同的疼痛,对痛觉的麻木不必期待,但大脑敏锐感知到何处受伤的机能确实已经失效了。 最开始三天动手的是镇北王,他目光中带着残忍的快意。洗吴仇没想到这张威肃的面孔上会出现这种偏于扭曲的表情,再看看这些齐全的器具、看看那些还算新鲜的血迹,这间刑室使用的频次显然昭示了这位王侯的变态嗜好。 三天之后他离开了,这时候洗吴仇的身体依然残破不堪,不辨人形。 镇北王热衷于将一件漂亮完美的瓷器打碎,而懒得再对那些碎片做什么手脚。 但对于洗吴仇来说,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一位天才的行刑师将代替主人发泄他未完的怒火,他开始在这具强韧的身体上试验他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他的手法要细致得多,对于痛苦的理解也更深刻,每一处肌体在彻底损害前,都一定已经发挥了最大的用处。 仅仅在一天之后,洗吴仇的身体一见到他就开始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 后面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每一天都挑战着他忍受的极限,接着是更难忍受的下一天,直到这位行刑师终于厌倦了这块烂肉。 而这就是洗吴仇一直等待的时刻。 镇北王早已遗忘了他,行刑师也认为他早已崩溃——即便偶尔还清醒也没什么,他不可能还有反抗的能力。 不要说经脉树一开始就已经挖出,即便他真的有反抗之力,之前那么多哀嚎惨叫颤抖的时刻,他是怎么忍住不用的呢? 天方夜谭。 但洗吴仇就是忍住了。 经脉树固然一开始就被废掉,但眼睛却是第二天才被挖掉。 所谓“仙人赐瞳”,这只左眼虽然用处不是积蓄真气,但其中确实残留着一些。 他精心保管着这份微弱的真气,日日夜夜,这是他通向生门的钥匙。 直到那人把他当成一块烂肉般解下挂钩。 “噗”的一声。 在安静的刑室里,行刑师双目圆瞪,仿佛看到砧板上的猪肉忽然伸出一根尖刺,戳穿了屠夫的喉咙。 杀一个人可以用一个月,也可以只用一個眨眼。 洗吴仇精准地控制着自己真气的余量,一分一毫都没有浪费,因为他还需要剩余的真气来支撑这具骨筋全坏、已无丝毫余力的身体。 ——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他前二十天丝毫未进水食,后面偶尔得食一些泔水。 跨过脚下的尸体,洗吴仇凭借记忆摸上了那扇门。 当日被抓进此处时,他就硬生生记下了来路,这份记忆和那些真气一样被他珍贵地保存起来。 此时终于能够掏出来了。 出门,是夜晚。 双眼虽已无法感光,但夜晚还有许多其他的气质,在过去十几年的那些经历中,他常常与之相伴。 刑室所在位置较偏,离开的途径已在脑海中已过了不知几千回,他是第一次用双脚丈量这片土地,但却已经烂熟于心。 穿过园林、从后墙翻出城,这是王府的边缘地带,中间只用经过一座雅致的小院和一间不知用来做什么的小屋。 他会先去那间小屋,因为那应当是间厨房。 他必须要进食与饮水,翻越院墙和出城都需要珍贵的真气,他不能将其浪费在供养身体上。 摸到那里,推了推门,果然锁了,转到窗户边上挤进去,一通摸索间忽然抚上了一块温热的土壁。 是……炉灶! 洗吴仇迅速地嗅闻和摸索,将锅中手感绵软的东西塞入口中,忍着糜烂口腔被摩擦的剧烈疼痛将它们缓缓咽下。 进入这里的决策是正确的,虽然消耗了时间和真气这两样同样宝贵的东西。 但这里不止提供了水和食物,而且还提供了时间——因为炉壁尚温,此时应是入夜不久。 洗吴仇在这里稍微坐了一会儿,久违地感到体内泛起了些热量,他从窗户再次挤了出来。 继续向前,树丛掩映之中,他凭借记忆像兽一样怪异地行走。 这里是假山,伸手果然摸到嶙峋的石。 这里应该到了花丛,果然,芳香已经传入了鼻孔。 水声,到泉池了。 前面应该是小亭,绕一下,注意台阶。 一百五十步,应该到了那间小院。 不知是什么人在住,尽量绕一下。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那小院中一个体重颇轻的人被踹了出来,翻了两圈滚到了地上。 洗吴仇一动不动地立在树影之中,和夜色融为一体。 然后是另一个“噔噔噔”出门的脚步,伴随着尖利的女声:“贱东西!天天洗尿桶的猪手敢碰我钗子!” 地上的女子哀嚎着发出一声“呃”,而后仿佛被掐断。 洗吴仇不能视物,但他对这种声音很熟悉——那是被一脚重重跺在了肚子上。 “你觉得这钗子很漂亮是不是?你是不是还他妈想戴上试试?!发骚的贱货,你不是想摸吗,给你摸!给你摸!” 是锐器入体的声音,应当是那件钗子。 又有急促的脚步跑出,伴随着劝慰的语声:“小姐、小姐,消气——哎呦,干嘛为这种猪猡脏了自己的手。” 刺入的声音停止了。 小姐喘着气站了起来,尖叫道:“给我打死,喂狗!” “好好好!喂狗、喂猪!小姐可别气坏了身子。”说着,这个人一脚踢上躺倒少女的脸。 洗吴仇只犹豫了不到一秒。 他伸手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 当他做出这个决定后,才发现自己仍然如此鲜活地活着。 之前几十天的暗无天日,包括从刑室逃出来后的这段时间,他都只是一个求生的机器而已。 小心翼翼保存了日日夜夜的真气此时毫不吝惜的流出,洗吴仇仿佛化入风中的幽灵。 一片叶子切开了两个人的咽喉,小姐奇怪地伸手抹了一把脖子,鲜血如泉涌到了手上,她举手一看,明艳的双眸中残留下惊恐。 洗吴仇看着一主一仆倒在身前。 真气所剩只有一半,还是可以翻过院墙,但一定支撑不到城外了。 洗吴仇听到地上受折磨的少女正在缓缓坐起,主子这样死去,之后她肯定不可能被放过——但她本来也活不了。 自己也不是为了救她。 洗吴仇缓缓瘫倒在地,他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逃出去,几十年后再杀回来,还以敌人同样的折磨,那叫做复仇;而现在随手抛去生的机会,把致使自己陷入如此境地的、一模一样的事情,再做上一遍,这叫做战胜。 ——你以为几十个日夜来的那些折磨已经彻底摧毁了我,但其实连我一分一毫都没有改变。 第七十三章 交谈 县衙。 邢栀仍在看着桌上的两样东西细思。 明绮天身上的要素太多,把她牵扯进来只会扰乱思路,但只剩下珠子和书册之后,线索又实在太少。 邢栀叹了口气,心想裴液他们应该也快回来了。 许微周终于还是自己去了城外,因为邢栀在琢磨要不要让明绮天离开。 如果仙君要找的就是明绮天的话,这当然是个好办法:一来祂的谋划就不能得逞;二来祂去追明绮天,奉怀也可保住;三来这样即便明绮天身殒,云琅山的怒火也只是针对烛世教。 她揉了揉额角,和祝高阳待久了,她总会为自己升起第三条这样的想法而有些羞愧。 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三点未知:威胁到仙君的到底是不是明绮天、仙君此时究竟有没有锁定目标、祂如今实力又在什么层次。 每一个答案的是与否都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结果,邢栀早就知道,很多时候决策的成败与决策人的智慧没有太大关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罢了。 她起身向后院走去。 无法从敌人那边得到决策的支撑,还可以从自己这边入手,明剑主毕竟不是个任人摆放的木偶。 来到后院,在如此焦躁重压的气氛之中,这里的主调竟然是温和宁静。 老梨树静静倚在墙边,空气清凉明澈,文吏们经过庭院时,步伐安静语声沉稳。 那袭白衣就坐在窗边,好似摒去了外界的一切杂事,手捧一卷书册认真地看着,嘴唇还在低声自语,只是手边没有了黑猫。 她显然就是院子中这份氛围的定海柱。 那卷书背朝着邢栀,她扫了一眼,是《禅师授剑录》。 ‘这种冷门的东西……’邢栀有些无奈地想到。 虽然她知道每個人有每个人的道路,像明绮天这样的天赋无双之人就是不应该被杂事打扰一分一秒的修炼时间。 她也知道这位名动天下的女子只有二十一岁,其中将近二十年都是在山上度过,几乎不曾与俗世有什么牵扯。 但这些天繁务缠身、在他人眼中一直是精干果断代名词的邢栀,此时看到这副安静超然的画卷,还是忍不住泛起些烦闷和抱怨。 ——她是不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可怕的敌人随时降临,你是走是留,如何迎敌,需要什么样的配合……哪件事情不需要一一对接。 这里面不只包含战力上的考量,还有你明绮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地位——你不明确点头,谁敢指派你去对抗强敌? 然而偏偏她就可以心无杂念地从今天一早就开始读这本古书,一副习惯了闲事自有他人操心的大小姐样子。 可这里没有人能保证你的安全啊。 难道那书中有灭杀太一真龙仙君的秘法不成? 邢栀知道没有,因为以前有次祝高阳被师父下令恶补剑理,就想拿这本书忽悠来着,因为他觉得这本师父应该没看过。但看了一半嫌太晦涩枯燥,还是换了本常见些的。 想到那张明朗英俊的面孔,邢栀稍微平缓了一下心情。 她知道自己这只是繁务压身下的一次小小的心态失衡,并不是真的对这位明剑主有什么意见——人家到现在还愿意留在这里,不就是最好的回答吗? 自己战斗时帮不上什么忙,在杂事上多费些心也是应该的。 邢栀轻轻推开门,微笑道:“明剑主?” 明绮天抬起一张明润的脸,投来宁静的目光。 看到这张脸,邢栀心中的躁意被彻底抚平,她温声道:“敌人很可能过于危险,而且或许是冲着您来。我们想请您还是先去州城暂避,您意下如何?” “不必。”女子的回答果断得出人意料,她声音平和,明澈的双眼仿佛能穿透邢栀的内心,“劳您挂念了,不必为我想得太多。我遇上什么人就和什么人战斗,就是这样而已。” “可是……”邢栀怀疑她还是没有认识到危险所在,“那位仙君的实力如今不可预测,或许……” 邢栀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天楼境界也不是没有可能。” “嗯。” 邢栀愣了一下,心中骤然升起希望:“您有对付天楼的办法?” “没有,邢先生。”明绮天再次平和认真道,“我不想那么多,我遇上什么人就和什么人战斗,就是这样而已。” “可是,若打不过呢?” 明绮天只是微微一笑。 “……” 邢栀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打不过,自然就承受失败的后果,输就输,死就死,就是这样而已。 邢栀这才想起眼前之人最早闻名于世的天赋,它被后来的《剑韬》传人、鹤榜第三、琉璃剑主这样的光环所遮盖,已叫人有些忘却。 那正是明绮天得以使【斩心琉璃】认主的通透心境,被喻为“明镜冰鉴”。 也正是她得以免疫仙君鹑首控心的特质。 邢栀发现自己对这位年轻剑主怀有深深的误解。 她不是习惯被安排好一切的诸事不懂,而是一切都明彻于心,只是不因这些东西而烦扰而已。 于正常人而言,面对莫测强敌必然焦躁恐惧,在限定时间内寻找对策必定焦急难安;若决定独身逃离则难免羞愧,若要留下同生共死,又一定是豪气干云、热血沸腾。 但对明绮天而言,这些处境和决策不会影响她的心境,她很自然地选择留下,并且面对强敌。 而等着敌人到来的这段时间既然无事可做,便继续看书罢了。 正如她因为裴液一发剑符就千里赶来奋力相救,并不因为她有多爱护这位未曾谋面的少年,而拼死救了之后,也不会觉得从此对裴液有了什么大恩。 她想做的就去做,不因恐惧、忧虑、得失等有所牵绊,从不犹豫、从不纠结,这便是与生俱来的“明镜冰鉴”。 邢栀怔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便要关门告别。 这时屋中嘶哑的语声令她一惊,她这才注意到屋里竟然还有一位轮椅老人。 原来明绮天刚刚不是在自语,而是在与老人交谈。 这嘶哑的声音道:“照空禅师当时已经有些魔障,写这本书的弟子为尊师隐,便把他晚年的这段对话修改许多,所以才看起来比前面空洞浅薄了许多——其实他所追求的‘佛陀顾我’之境界,你们云琅山早有前辈功成了。” 明绮天眼睛微微睁大:“前辈您是说……” “不错,我可以教伱。”那老人嘶哑道。 邢栀正心惊裴液这长辈的来历,忽见明绮天肃容转头看向屋外,手握上了剑柄。 然后邢栀才感到身后厉风逼近。 第七十四章 高阳 邢栀心脏骤缩,不是危险临身的下意识反应,而是因为她此时仍能思考,大脑做出了初步判断——祂来了! 王八蛋许微周,一点示警都没有! 邢栀掐诀转身,【水秋莲】向后锁缚而去,同时院中显出数道淡淡的白练,纱一般轻薄,冰一般锋利。 同样是出自《秋水玉龙经》秋水篇的【水波寒烟】。 这两道术法一控一攻,其配合之精妙、相性之符合自不必说,关键在于施术者能在骤惊之下同时将这两者信手释放。 若看到这一幕,仙人台中“邢师纵然杂务缠身,但仍将在三十岁前踏入玄门”的说法不会再有人嗤之以鼻。 然而【水秋莲】虽然韧如蛛丝,但此时它面对的却并非体型差不多的昆虫,而是一只鹰枭。 千丝万缕被毫无阻力地撞破,邢栀回过头时,那高大狰狞的身躯已经充斥了视野。 她抽出腰间短剑,但一道白影比她更先迎了上去。 仿佛一道白虹从房门射出,门板“咣当”被甩在墙上。 邢栀只觉眼前一花,白气瞬间将那充满压迫感的巨大黑影带走,回荡的剑气将一切清空,包括那些秋莲寒烟。 当邢栀的视线再次捕捉到双方的时候,只见明绮天立在院中低头俯视,而她的脚下,一个人形怪物被斩心琉璃钉在了地上,院中碎羽云缕般的真气正在缓缓消散。 此时,邢栀被狂风吹起乱飘的衣袂发丝才缓缓落下。 ‘好,好强!’ 邢栀昨晚在林中毕竟是遥遥远观,此时才第一次见到其人出剑。 修为于邢栀而言一直是工具,她对术法都从未将其当成毕生之追求,对武道就更无什么热忱。但这一刻,她真的有些恼悔自己回头太慢,以致未曾见到这一剑的全貌。 但当她目光移到那龙化人躯身上之后,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可是,仙君怎么会这么弱?’ 她走过去,低头查看。 不是仙君。 仙君如今御使的是穷奇的身体,祂纵然可以改换样貌,但面前这只是一只强大的霜鬼……虽然有些强大过头了。 难道这是祂散入城中的“探子”?没被黑螭探查到的漏网之鱼?可为什么黑螭没…… 一个猜测自己从心中升了起来,撞入邢栀的大脑,女子忽然如遭雷亟。 她整副身体都僵硬颤抖起来,两眼发直地看着地上挣扎嘶吼的怪物,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怪不得它如此强大。 明绮天动了一下,她心中猛地一空,尖叫道:“不!!” 明绮天并没想击杀它,此时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紧紧扯住的手腕,低声问道:“它是……祝高阳?” 这個名字击碎邢栀最后一层防御,一天来背负着这个噩耗忙碌的坚强,在如此真实的冲击前一触即溃。 当“祝高阳已死”这件事不再是别人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话,而是如此残酷的场景时,她才发现自己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坚强。 邢栀感觉自己的腿失去了力量,她伸手握住旁边梨树的枝干才支撑住自己:“能……能不能,先别杀他,说不定……” 邢栀哽咽难言,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有一天听起来会如此软弱。 根本没有“说不定”。 常年和法器打交道,具备足够知识的她明确地知道,这种程度、这种范围的破坏不会有任何修复的机会。 因为那不是“恢复”,而是再造,甚至是逆转时间。 而大脑被侵蚀,更是无救中的无救。 当那些被法器深度侵蚀之人来向她求救时,她曾经许多次对那些惨白的脸冷酷地说出“放弃”,如今轮到自己,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没有希望了,留他在这里,只会给大家添乱。 “还是……”她艰难道。 “好。”她听见明绮天清凉平和的声音,愕然转头。 “我本来也没打算杀他。”明绮天道,“琉璃说,他的心神境仍然存在。” 邢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有心神境,那意味着他的意识尚在。在将心神境清理、修复之后,那个祝高阳,仍然有可能醒来! 她看着这具仍在扭曲丑陋的身躯,无论如何也无法从中找到一点男子的原貌。 “那……怎么办?”这句问话对邢栀来说很熟悉,只是作为队伍向来的主心骨,她熟悉它的地方是耳朵,而非嘴巴。 但此时她真的大脑一片乱麻了。 “给我一柄剑,随便就好。”明绮天道,“我可以把他暂时锁在这里。” 立刻有人取剑过来,明绮天横过长剑,真气缓缓注入剑身,而后她垂剑,将这柄剑穿过祝高阳的身体,入地至柄。 其中携带的真气顿时占领了这具狰狞的身躯,它一颤,静止不动了,只剩细微地颤抖。 “好了,不要拔这柄剑。” 邢栀连忙点头。 她努力收敛起爆炸开来的情感,整理着纷乱的思绪。 按黑螭所说,祝高阳也是前来寻找那样东西,而他也是直奔县衙,或者说,直奔明绮天。 之前的疑问往“是”的方向偏移了,难道仙君要找的真是明绮天? 这时常致远带着两个人走入了后院,邢栀抬起头,正要向他说明情况,却见他轻轻一摆手,进了明绮天刚刚那间屋子。 “越老兄。”常致远走进屋子,来到老人身边,俯下身低声道,“门口我已经准备好马车,这里有些危险,请你暂避一二。” “这里不是已经是奉怀最安全的地方了吗?”老人嘶哑道。 “是……但是,现在整个奉怀都不太安全。”常致远苦涩一笑,而后道,“小液是奉怀的英雄,你是小液的长辈,我想尽量保证你的安全。” 他继续道:“小液去了北桥头,你就顺路把他也带上,不然留在这里也是无用。” 这或许是常致远任职十多年来有数的私心,他真的很喜欢那个明朗坚韧的少年,看到他就仿佛春日的阳光照上自己老朽的身体。 然而轮椅上的老人摇了摇头:“多谢你,就不必了,等小液回来,让他决定吧。” 第七十五章 见神 常致远叹了口气,道:“好。” 他走出来,看着梨树下被长剑钉住的怪物。 这是常致远第一次见到这东西的样貌,但这些天的事情已经把他神经磨得十分坚韧,虽然神色仍是匪夷所思,却不会惊愕难言了。 “常大人,需要安排人在此地看管,不可使人拔取长剑。”邢栀道。 常致远点了点头:“邢师,你所言的那个谜题解开了吗?” 邢栀沉默了一下,谜题没有解开,但她只能把推测当做答案了。 《高妙武学浅谈》中提到了奇术绝经,而明绮天正身怀《剑韬》。 并且已有两个“探子”找上了她。 只有珠子不知代表什么,但这本不是人设计出的解密游戏,不是每个线索都必须用上。 四中之三指向明绮天,邢栀暂时只能认准这個猜测。 当然,还有一个猜测也有些说法,即每个人都在寻找的《禀禄》。它同样是奇术绝经,明绮天也是来找它。 可是祝高阳之举无法解释,她也弄不明白珠子怎么和这门奇功联系起来。 所以还是明绮天。 她把猜测说了出来,明绮天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出城。” 出城迎敌,以免波及县城。 …… 而裴液这边,没有得到祝高阳到来信息的黑螭则陷入了更艰难的思考。 木珠、武册、明绮天、话本。 黑螭同样先把明绮天摘了出来,理由也不是她牵扯的要素太多。 但剩下三样东西又完全无法构成一个指向。 木珠的要素最少,就是一个实木珠子;而那赵家老仆寻找半天拿出的武册,其中似乎只有“奇书绝经”够得上这个位格;至于手上这个抄本,则真是找不到重点。 首先它的关键应当不是这张纸或者手抄字迹,因为从城外农田走到这里,中间要经过黄师傅家,里面有许多手抄的本子,它不去碰那些,却专来拿这一本《侠骨残》,那显然是和内容有关。 可是,《侠骨残》的内容也太多了。 黑猫凝神思考着,扭头看了一眼裴液,尾巴拍了他一下:“你也想想啊。” “别急。”裴液低头认真地看着这些文字,翻页道,“还有最后两页。” 黑猫轻叹,正要继续思考,却忽然身子一挺,扭头望向城外天边。 …… 奉怀城外,薪苍山边。 许微周正心有余悸地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 不愧是能和明剑主过招的东西,真的是……好强。 虽说是要他御敌于城外,或者引敌于城外,但他许微周又不傻,焉肯把自己的性命当做儿戏。 他的对策也很简单,与在州城之中时一般无二,无非就是磨和混而已。 出城?好。 御敌?也好。 但是敌人速度太快我没拦住,或者根本就没碰上敌人,那总不能怪我吧。 许微周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缩在城头,警惕地注意着薪苍山中的动静。 他手上还是按着剑,并没有完全放弃出手的尝试。 他是怕死,倒不是怕搏斗,虽不曾真个经历过生死,但宗门武较上也打过不少扎扎实实的硬仗。 如果那东西不是强得离谱,他还是想出上一剑的。 就算自己不是对手——当然,自己肯定不是对手,但不是说它急着找什么东西吗?自己出完剑就往县衙而去,它想必也无暇顾及自己。 如此一来,自己不仅没有失职,甚至还是“首撄其锋”的勇士。 等回到州城之后在诗会上淡淡一说,谁不知道许微周是和明剑主并肩御敌,甚至先于明剑主击伤敌人的英才! 届时周小四将极尽花哨地吹捧自己,而自己一定要严厉地呵斥他,惭愧地说自己只是由于时间差,暂时在明剑主未至之前和敌人交手了两招。 而后便大力吹捧明剑主的英姿,渲染双方战斗之威势赫赫——他们越厉害,就越显自己这一剑的份量。 朋友们兴奋的表情、几位千金那柔润的目光仿佛落上身体,许微周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这只是最好的愿景,因此还是谨慎地一点身形不露,生怕敌人一来就注意到自己。 然后他就为这份谨慎而庆幸了。 那个从林中冲出来的,直立蜥蜴一般凶恶怪异的东西,自己看到它第一眼时,还真以为有机可乘。 因为那立在城外分辨方向的样子真的有些呆,奔跑的样子也有些僵硬。 但还好‘明剑主怎么会和这种东西不相上下?’的念头令自己犹豫了一瞬。 果然下一秒它就展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中间的距离仿佛被什么擦去,它一跃竟已上了城楼! 一跃之下体现出的速度与力量,其鳞骨上传来的那种冰冷,让许微周一动都不敢动,心惊肉跳地眼睁睁看着它入了城。 这就是自己和顶尖宗师之间的差距吗? 还好城中有明剑主在。 许微周看着那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动了一下,想追过去帮忙,但刚刚那双一闪而过的冰冷金瞳令他又是心中一寒,止住了脚步。 他相信明绮天的实力,但是万一呢? 实战之中一切皆有可能,万一它就想先扑杀自己,而明剑主又救援不及……或者根本不想救援呢? 还是得再等等,等它受伤疲累一些之后,自己再过去,就说自己根本没瞧见它,听见动静后才来的。 就这样。 许微周面色凝重,他一跃立上了城楼之顶,抱剑独立。配上他不错的卖相,外人一看,还真有几分沉稳可靠。 反正这时敌人已经入城,自己尽可以摆出高调迎敌的姿态。 如此大约等了一刻钟,县城中却始终没有产生什么骚乱。 不见房倒屋毁,不见人影腾跃,不见剑气升天。 许微周开始有点儿不安,他回看一片安静的县城,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真的放了什么东西进去。 那东西难道藏起来了? 还是一方轻松取得了胜利?可他们不是势均力敌的吗? 许微周正茫然间,忽见一袭白衣升起,他心一放,便要过去询问。 正在这时。 城外山林仿佛被怒雷惊扰。 有什么东西正在极速而来,巨大的轰鸣压迫着整座城池,树木如倒,气流被挤压爆破。当那东西突破山林冲出来时,许微周刚好转过茫然的眼睛看过去。 一时间,身体不由自主的悚栗使他感觉如见神明。 第七十六章 天楼 空气被拉出一道空缺。 许微周根本没来得及思考这是什么,那山般威严的身影已经撞至眼前。霜、火、电同时沾染上皮肤,一瞬间三种不同剧痛令他想要弹开,但身体纹丝不动。 一只巨大的鳞爪包覆住他的头颅,幽蓝从天灵向下渗透,宛如蜡油流下。 乍时许微周的身体就僵直了,而后从头到脚化为那粘稠又纯粹的液体,被吸入了鳞爪之中。 只剩一身青衣和剑“啪嗒”掉在地上。 他脑子中残留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那仙君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一只遒劲、锋锐、坚硬,布满了美丽鳞片的巨爪踩上城楼之顶,砖石像轻薄的纸张在祂脚下碎裂,仙君俯视着这座渺小的县城 已经有七万多个星次没见过这些可怜的造物了。 把砂石草木这样脆弱的东西堆积成脆弱的形状,连成一片一片,而后在外面围起一层同样脆弱的屏障。 然后高高兴兴地把它们那被自然之风水雷火一碰就要破碎的脆弱身躯藏进去,自以为隔绝了危险。 这么长时间过去,这些小东西还是这样单纯而美味。 它们那样聪明,那么在吃那种被取名为的田螺的小东西时,难道不会从上面看到自己的影子吗? 依然如此乖巧地聚集在一起......七万多个星次前一口吞下这样一座造物的美妙记忆翻涌上来。 金眸微抬,这双眼睛不以人类的视界看待万物,在龙瞳之中,整座城都被拆分成数個不同的层面,褪去了一切秘密。 城的另一边有一具仆躯,它肩上还有一点可口的残余,是昨晚那一顿美宴的残留。 脚下有一些小东西抬头看到了自己,静止了一下,而后杂乱地缩回它们的小壳子里,同时发出一些互相干扰的声波。 而唯一让祂心神肃然的是,那根来自未来的尖刺仍然十分缥缈,一般而言,五条“线”绝对足以牵扯出真正的目标,但这次不太一样,它们......分叉了。 两根伸向一个方向,另两根则伸向另一个方向,还有一根摇摆不定。 但没有太多关系。 当龙肉铺下去后,祂将拥有成百上千个“探子”,这片迷雾很快就会被揭开。 而就算连这片造物一同摧毁,也并不会费事多少。 祂轻轻抬起手—— 忽然,龙瞳的视界出现了一抹明亮。 那是祂观察“能量”的层面,这个层面仿佛一片星海,散布着许许多多或亮或暗、或大或小的光点。 而现在,繁星之中,有一道光焰直冲他而来。 对了……它们之中,总是有一些这样的家伙。 人类的视角中。 明绮天在奉怀上空一掠而过,宛如一道白影倏忽即逝,经行处残留的真气缓缓消散,仿佛飘飞的白羽。 而后一剑掀起狂风。 明绮天的剑总是缥缈惊艳,如苍鹭,如白云,如一线长虹,而很少有这样盛大呼啸的张扬声势。 半座城的空气仿佛都被她席卷而来,挤压、缠卷成狂暴的一条风柱,直冲那高大的身躯而去。 明绮天半年前问剑大小云山而学来的《风伯雨师祭剑篇》,御风驭雨,并非真的是靠向这两位不存在的神仙祈求,而是依靠对天地玄气的调动来影响自然。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算是摸到天楼境界的一丝门槛。 此时明绮天用这招剑术,意不在杀伤,而在将这浑身散发着危险压迫的生灵逼离县城,改换战场。 狂风从上空席卷而过,余波掀起无数瓦片,瓮倒树摇,小城仿佛被置于海浪之中。 然而面对这样的暴烈呼啸,仙君不仅不退,反而迎面冲上。 凝练如实体的风柱被直接撞碎,那身躯撞上风柱的速度甚至比风冲向祂的速度还要快! 风再猛烈,又如何吹动山丘?再凝练,又如何硬过钢铁? 浩大的风势被摧枯拉朽,威严的身躯直撞而来,于此时向对方毫不遮掩地展露了自身的实力。 人类的境界从来无法定义祂,但如果一定要对这份力量做一个划分的话,那就是“天楼”。 风柱节节破碎,而在其末尾,仙风神姿的女子踏风而立,她一手将剑背于身后,一手掐诀,明眸抬起平视着祂。 四目相对,一双高漠,一双平静。 而后,仿佛一道画卷从面前这位女子身后展开,双方皆入画中。 仙君视界皆白,在这一刻,龙瞳与人眼并无什么不同。 【剑界·太白】 当邢栀问她有无对付天楼的办法时,她给予了否定的回答,并非撒谎。 在她脉树四生时,她就可以正面仗剑斗败八生的对手——不是随处找来的江湖老朽,而是云琅山上堂堂正正拿到“仙树挂剑”资格的同派师兄。 而当她脉树八生将要踏入玄门时,许许多多第一层玉阶的宗师就都已不是她的对手。 但是如今,即便已然身处玄门玉阶之境颠顶中的颠顶,她也无法对那更高的一层境界发起挑战。 在玄门境界的精进就如同攀山,你爬上了山顶,没关系,世界上总有更高的山供你继续进步。 而当你勇猛精进,爬上了全天下最高的山,连山顶长在高石上的那株劲松都跳了上去后,举目四望,下一层境界在哪呢? 在天。 玄门与天楼的差距,就是山与天的差距。 就算你站在全天下最高的山上奋力跳跃,又怎么能够得到天呢? 所以明绮天说“没有”。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无法做出任何尝试。 实际上,在此次下山试剑天下之前,剑君就和她谈过这个问题。 “你从小面对的就是比自己强大数倍的对手,如今你站在玄门的山巅,怎么能期待对手全都来自于脚下呢?” “当然,我知道,那不是伱能战胜的敌人。但真实的世界不是云琅山,不会有人专门为你挑选拼尽全力恰好能赢的对手。”男人道,“如果就是遇上了呢?” “死。”明绮天坦然而诚实道。 “尽量还是不要死。”男人淡笑,“今日传你七曜剑界之一,希望你万一对上这样的敌人,能有千百分之一的胜机。” 第七十七章 斩心 对于天下绝大部分人而言,“天楼”是个陌生的名词。它不像生脉之境被人们津津乐道,也不像玄门之境被人们仰望惊佩。它属于真正的掌权者,是这个世界最深处的骨骼,仙人台也不会为这个境界列榜。 而对于较少一部分知道这個名词的人而言,“天楼”是威严高深、不可触犯的代名词。他们由于身份、家世、门派、所处位置等等原因,直接或间接地接触到某位大人物,而这些大人物往往与“天楼”两个字绑在一起。 只有对于相当有数的一些人来说,“天楼”才是个可以评判的境界,而云琅山本代剑君显然是其中一位。 在剑君的口中,天楼固然是全方面的强,但其至强之处,还是在“天地皆同力”五个字。 在“化性命于乾坤后”才晋入的境界,晋升人实际已成为天地的宠儿,挥手间天地与之皆动。 而这道太白剑界就是将天地与界中人隔开,让胜负重回两人自身实力之间。 当然,这并非对付天楼屡试不爽的妙药,它仅仅是一次可能有成效的尝试——有的天楼可以随手拆解剑界,其他一些则需要一些时间,可能只有极少的一部分,才会被迫在其中和明绮天硬碰硬。 明绮天不知仙君属于哪种。 总之在剑界展开的第一时间,她的剑端就已挑起真气,这一剑一改姑射神艳之风姿,而是危险、硬朴,甚至低贱。 这仿佛是咽血在腹二十年的布衣,于街上骤起,刺杀冠盖的一剑,杀气几乎溢上眉梢。 鞋是草鞋,衣是破麻,蓬头乱发,神色呆漠。剑也是锈剑,只有一面刃磨得雪亮。 这一剑不求美观、不谈剑理、不蕴剑意,它偏离甚至玷污了“剑道”一词,不会有哪位剑道大家看得上眼。 歇斯底里,只求杀人。 【庶人剑】,录于《庄子剑解》,布衣一怒,血溅五步。 而太白星,正主杀伐。 此时“天地皆同力”的或许是明绮天,整片剑界都在为这一剑兴奋雀跃。 明绮天一往无前。 刺杀冠盖的布衣不会在意自己刺出这一剑时,身上被护卫切下哪件肢体,亦不在意刺杀之后能不能活命,他只要眼前之人的命,哪怕用自己的生命换取。 明绮天同样不打算躲避对方那些幽火玄霜紫电,决不泄分毫气势。 而若对方再用那血肉如流水的能力,她亦为之准备好了第二剑。 然而仙君这次并没有动用那些能力。 昨晚交手时那些难缠的霜火,那双宛如苍蝇在蛋上寻找裂缝般在自己心境上盘旋的金瞳,那些血肉的流动,一概不见。 祂本就没打算调动天地,甚至连各式权能都已放弃。 无论这道太白剑界有无展开,祂都没打算改变应对的方式。 就是简单的过去,然后吃掉。 快到极点的速度,高大强韧的身躯已带着爆响压迫到明绮天眼前。 明绮天已做好在交手中左支右绌的准备,但这样的速度根本连支绌的机会都不给。 她立刻放弃了手中那道气势已至颠顶的【庶人剑】,神、气、意全部收回斩心琉璃之中。 琉璃剑身回护画出半个圆形—— 一拳已至。 明镜般的御护刚刚显出形体,就在这一拳下破碎殆尽。 斩心琉璃激跳脱手。 明绮天从天上坠地,划出一道急速的白线,轰然撞上大地后身体弹起,而后一连撞毁了七八栋房间,才半埋在了一片废墟之中。 只要一拳。 “天楼”两个字从来不能定义祂。 来自于本身躯体,而非靠天地加持才能达到的摧城破山的力量、不会出错的战斗本能、洞察一切的双瞳等等,都非人类之天楼能够拥有。 但明绮天隔绝天地来和仙君做身体上的搏杀,却不能说是错误的决定。 因为虽然隔绝了也打不过,但不隔绝的话,明绮天连沟通天地的能力都没有,更无丝毫机会。 实际上,在刚刚这一回合的交手中,她已经做出了最合适、果断、精妙的应对,已是以自己之最强攻敌人之最弱。 只是蚊子嘴哪怕叮在人的咽喉上,也只是一个小红包而已。 白色的剑界同时坍塌,仙君抬手,对准下面躺在废墟之上的那具身体,就要收下这道美食。 但是在能量视界中,自己周围忽然爆发出无数的光点。 ——那剑界破碎之后的碎片没有消散,而是化为了万千霜雪般的锋锐剑气! 把对真气的御使转化衔接到这种程度,鹤榜之上也绝数不出十个人。 剑气如暴雪般切割而来,但仙君甚至懒得挥手抹去。 最锋利的几枚也不过在鳞片上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而后很快就恢复如新。 但祂忽然心神一惊。 在能量视界中与其他的剑气并无什么不同,但在“命感”之中却如此醒目锋锐的一道攻击,掺杂在万千剑气之中,忽然迫近了自己。 是那柄剑! 剑刃已至咽喉。 祂飞快探爪,在面对这样纯粹的搏斗时,祂那完美的本能永远不会出错。 纵然已是间不容发,祂还是稳稳地一爪擒住这柄漂亮的剑——不对! 这剑忽然跳过一个至妙的弧度,避开了这一爪。 如果说仙君的战斗本能是至简至美,契合天地,那么这一跳就是“人遁其一”。 明绮天仗以和仙君争斗的奇经《剑韬》,号为“天下斗剑总纲”,固然不足以支撑女子正面斗败祂,但在这狭小地机会中发挥一丝微小的作用却是足以。 废墟之上,白衣破损沾血的女子抬头望天,两根剑指并起,轻轻一竖。 天空之上,刚刚埋藏进剑里的那一式【庶人剑】陡然爆发,剑锋贯入了仙君的脖颈。 当然只待了一个刹那,它就被紧随其后的利爪抽了出来,横于仙君身前。 金瞳落上这柄奇异美丽的长剑,它仍在不停颤动,试图脱离掌控。 这是地上那只小东西唯一能对祂造成伤害的方式。 咽喉不是祂的要害,或者说祂根本没有要害,即便再被人类的武器贯穿一百次,祂也不会受到多少损伤。 除了这柄剑。 它每一次刺中祂,都在擦去祂的意识。 第七十八章 压城 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它现在只是一道非常坚硬但可口的点心。 仙君紧握剑柄,把那奋力又无力地挣扎握在掌中,龙血结成冰晶一样的东西沿着剑柄缓缓攀上。 从剑柄开始,幽蓝的龙血一点点覆上剑身,像是一条冰霜之蛇将剑缓缓吞入,又如同某种藓疾在明润的剑身上生长。 并且它们在奋力地向下扎入,想要渗透进剑身之中,而有些已经取得了成功。 斩心琉璃的颤鸣越发微弱,龙霜缓缓地覆满了整个剑身。 但是那锋利的龙霜冰晶在穿透表层后,却很难继续向下扎入了。 仙君轻轻一震,冰晶脱落,露出的剑身上被幽蓝线条侵染,宛如扭曲的寄生虫。 金瞳落在这柄剑上,它需要相当长时间的“消化”,但祂现在没有这个时间了。 随手将剑抛出,这样尖锐的器物极快地突破空气时发出的不是爆响,而是尖啸。 一道流光划过,这剑穿透了地上刚刚起身的女子的身体,将她重新钉回了地面。 其上附带的紫电冰霜流窜到四肢百骸,明绮天握住胸前的剑柄,一时竟无力将它拔出。 她勉力抬起头,天上的那道身影在缓缓降落。 但并非冲她而来,那身影重新落回到城楼,俯视着这座小城。 明绮天微微皱眉——祂想做什么? 仙君立于城楼之上。 祂缓缓抬起手,对准城墙脚下的一片房屋。 指爪轻轻虚握,那整片城角便轰然炸碎。 几十座房屋被一瞬间夷为平地,明绮天勉强抬手撑起真气,激飞过来的木石几乎将她再次掩埋。 上百名百姓被看不见的手拎起在空中,男、女、老、少,每个人的脖子上都仿佛挂着一条从天而降的缢索,构成一副震撼又恐怖的画面。 仙君抬起的这只指爪缓缓分解,重现山中的那一幕,化为上百小小的幽蓝肉块。 它们向前飞出,每個都仿佛沿着看不见的丝线滑行,而每一条丝线的尽头,都是一个惊恐挣扎的百姓。 ‘别。’ 明绮天想,她握住剑柄的手再次尝试用力,但是身体的麻痹和剧痛令她又一次失败了。 天空上,那些肉块触碰到人体,被悬挂的人们接连开始了异变,不再是只感染头部,而是从头到脚都化为狰狞的怪物,此时这些“探子”已不必隐藏自己。 仿佛悬挂它们的丝线忽然断开,这些怪物纷纷落地,而后在屋顶上,在街上,在树梢上,矫捷而凶猛地向城中冲去。 仿佛散布出去的猎犬。 它们会在很短地时间内找到许多关联之物,为仙君带来几十乃至上百根“线”。 但仙君并不会坐在原地静等。 祂同时开始着手摧毁这座城池。 从祂的脚下,霜冻爬地而出,迅速侵染了脚下的整片城墙,而后往城中弥漫而去。 接着,祂轻轻抬起新生出的指爪,那些扣得十分紧密的坚硬鳞片忽然张开,露出下面强韧的蠕动着的血肉。 粘稠的幽蓝液体从这些鳞片张开的出口里升腾而出,在仙君面前汇集,渐渐成为比祂身躯更庞大的液球。 如果裴液看得到,他一眼就能分辨出这是什么——龙涎,如此巨量的龙涎! 身前的龙涎仍在汇聚,仙君又伸出另一只爪,朝向天空。 天空忽然昏暗了下来。 阴云开始凝聚,风亦不知从何处而起,吹起了街上散落的叶片。 明绮天所使的《风伯雨师祭剑篇》在这样的伟力之前宛如孩童打闹。 “风伯篇”固然可以起风,但“雨师篇”却只能在已到来的雨天中御使雨水,传闻只有天楼境界才能借由“雨师篇”来降雨。 而在这位仙君面前,天地仿佛俯首听命的仆从,祂只一抬手,便天昏地暗、风雨偕来。 仙君凝聚龙涎的那只手此时才停下,那液球已接近房屋大小,祂轻轻一抬手,这液球便冲天而去。 明绮天看着祂这些动作,刚意识到那是在做什么,嘈杂的声浪已从身前涌过来。 明绮天视野下移,只见百姓们惊慌哭喊着地向这边奔跑,在他们身后,寒霜覆了过来,十几只“猎犬”在其中奔跑。 这些怪物倒并不伤人,它们完全以更快地找到目标为目的,但它们所带来的惊恐与慌乱却已经造成了不少伤亡。 而有两只怪物经过时忽然一定,狰狞的头颅转向了明绮天,金黄的瞳子锁定了她。 它们一跃扑来。 但刚一离地,就有几道水滴连珠如剑划过,穿透了它们的头颅。 一只手臂揽住了明绮天的腰,带着她向后跃起。 “我等很久了,祂现在应该没有注意这边。”邢栀在她耳后低声道。 “多谢。”明绮天抓住邢栀的手腕,快速道,“得快让人们躲起来,不要暴露在室外——” 她的声音忽然中断,一滴冰凉的雨水已滴上了脸颊。 她抬起头,入眼的不止是雨水。 仿佛置身鬼境之中,上千朵幽蓝的焰花从空中缓缓飘下,经过它们的雨滴被照亮一霎而后又消失。 而在这一切之后的大背景上,黑色的霜侵染了天空。 …… 县衙之中。 越沐舟不能视物,但他听到了风声,也感受到了湿冷,全是伤患的身体开始隐隐酸痛起来。 常致远坐在他的旁边,这位老人要比他健康得多,但也有风湿的毛病,此时正轻轻捶打着腿部。 但他的腿痛倒不止是因为阴雨,更多的是劳累。 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他一刻不停地统筹安排着整个奉怀现存的所有力量,不厌其烦地亲自确认每一项细节,对城中的每一片区域都做细致的交代。 他只是个普通的老人,十二年来履职的是百姓的安居生计,手下的力量是用于对抗小盗小贼,从未学过如何面对这样的敌人。 他无法将奉怀县城整个搬走,也不能御敌于城门之外,只能想尽办法让百姓们尽量多活一些。 房门要从外挂锁假装无人居住、藏进地窖前要先放气这样的叮嘱是邢栀他们想不到的,因为只有真正虚弱无力之人才能真正和普通百姓们感同身受。 此时,老人的工作终于完成,县衙的公差、州中的增援已全部派遣了出去,只留下一个看管被锁住的祝高阳。 他搬了个马扎放到轮椅旁边,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并坐在廊下,一同等待着。 “是要下雨?”越沐舟嘶哑道。 “是啊,天黑得很突然。”常致远搓揉着双腿,皱眉望向天边。 第七十九章 小礼 越沐舟这几日在县衙中遇到的人比之前一年的都多。 他自然无从得知他们的样貌,但盲人也有盲人的认知办法,不同的人依然可以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不同的印象。 当然他在盲人之中也属于最为彻底的那一种,毕竟他连双眼都已彻底失去。 平日里他有一种感知光暗的小办法,就是在太阳极盛烈的时候,左手遮住左眼,右手遮住右眼,持续一会儿后突然拿开,便能隐约感到一点异样。 但绝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淹没在一片深沉的黑之中。 在这种黑暗中,最主要的认知手段就是听觉——实际上他的听力也不太好,但是也算够用。 而当视觉完全不可用,全部心神放在听觉上之后,才会发现声音中其实蕴藏着十分丰富的信息。 除了最主要的语声,还有脚步声、衣料声、呼吸声,甚至有捻指声、抖腿声、咽口水声、打嗝声、屁声等等,而这仅是一个人安静独处时发出的声音。 当超出两个人聚集在同一片空间里时,其产生的声音信息就开始不断翻倍了。 ——指甲轻轻敲着木料,代表身边这些人令他很放松;掂脚的频率高了,这人现在有些焦急;虽然面上还在言笑晏晏,但脚底传来不停改换站姿的声音,这个人对交谈对象有些不耐烦了…… 而除了听觉,还有嗅觉、触觉,乃至直觉。 这些感知综合起来,每個人在他心中便都有了一个独特的影子。 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小少年是挺拔轻快的,味道很干净,但不是纤瘦书生的那种,他很强健,身体的热量很充足,每次走近都像一枚小太阳。 那个叫邢栀的女子发出的声音总是有种明显的段落感,她脚步要比别人快上半拍,语声干脆,快但是清晰。 她很机敏,而且明智,能把自身和他人的位置都放得非常对,像一道清爽利落、又井井有条的风,是自己非常喜欢打交道的那种人。 明绮天则非常强。 她所散发出的一切声响都平和稳定,和她整个人的气质浑然一体,如果敌人想从声音上找出她的什么破绽,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若抛开这个最明显的感觉,仅谈对“人”的印象,她便是非常安静、非常明澈。她个子不矮,身材也匀称,如果又长得很清丽,喜欢穿浅色衣袍的话,那整个人的气质就会有些像……应宿羽。 但是应宿羽要笨一些,也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平和坚定,而且情绪比较容易波动,总之是比不上这位女子……在武道上。 常致远则是个脚步松散的老人,个子应该不矮,而且身体硬朗,不佝偻,作为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来说,他的小动作算非常少。说话温和有力,有时则严肃严厉,是个少见的内外如一之人。 而此时,这个松散的脚步走近了自己,“当啷”一声把什么东西放了下来,然后随着衣料摩擦声,发出一声松快的呻吟叹息。 这叹息的声源是从高到低——哦,他刚刚放下的是个板凳之类,现在坐上去了。 “是要下雨?”他嘶哑地向对方打了个招呼。 “是啊,天黑得很突然。”温和苍老的声音从左耳传来,“越老兄,一直没机会闲谈,冒昧一问,你是小裴的……” “不是老兄,其实我年纪比你小得多。我和小液没什么亲缘,就是住在一起。” 旁边一时沉默,越沐舟猜他应当是在惊讶地打量自己狰狞丑陋的样貌——萎缩的手掌,枯细的胳膊,无处不看起来苍老到了极致。 但其实这副样貌代表的不是苍老,而是生命的枯竭,只是苍老是多数普通人生命枯竭的原因罢了。 “我今年六十有二,敢问老弟你……” “我今年……”越沐舟恍惚了一下,这是一个很久没有回答过的问题,“应当五十了。” “……”旁边的人粗重地呼吸了一下,又沉默了。 他在思考新的话题。 其实没有什么,越沐舟想,可以继续往下谈。 “我刚刚听,那边好像已经交上手了,但现在又没了动静。”声音变得有些忧虑,“不知道这次奉怀能不能挺过去。” “很难。”越沐舟道。 “唉……”老人一声长叹,“太突然了,事态升级也太猛烈。几天前,我们想一位八生修者足以解决一切,后面来了荆都尉,还有神京来的宗师,本是万无一失了,结果突然全都陷了进去。” “从这里开始,事件的等级发生了始料未及的跃升,整个博望州就没有足够的力量了。许别驾带人赶了过来,也向神京发了求援。” “可是,昨天将晚发的信,今天不到晌午,对方就已经来了。”老人又叹息道,“哪怕晚上一天……甚至半天呢?” 梨树响起沙沙的声音,风大了起来,一片轻薄的东西落到了手上,越沐舟举起颤抖的手拈住,一摸索,是片修长的桃形叶子。 “或者,晚上十五天也行……”他喃喃道。 但这时那沙沙的声音忽然有些变化,里面似乎掺杂上了一点尖锐的摩擦声。 越沐舟微微偏头仔细去听,确实没有听错,在风雨树摇中,有一丝摩擦的声音,这声音有一些久违的熟悉,像是铁器和—— 那声音忽然一个尖锐的变调,这一声非常大、非常明显,身边响起踢动板凳的声音,常致远应当是猛地站了起来。 ——是铁器和骨骼的摩擦。 这声音来自于梨树之下。 越沐舟知道那里是一个被钉住的怪物,现在,那剑被拔了出来? 不是有个人在看管的吗? 果然,那边很快响起杂乱的声音,是在发生搏斗,然后又是很快,呼啸的风声和身体撞入厢房的声音传来——有一方被扔了出去。 他感到旁边的老人抓住了自己胳膊,要把自己扯走。 他当然扯不动,也来不及了。 沉重的步伐在身前响起,这怪物非常高,呼吸悠长,身上带着一股寒意。 那寒意越来越近,几乎贴上了肌肤,越沐舟感到自己整片身体都几乎被这寒意浸透。 那呼吸已经吹上了面部,也是一样的寒凉,而后腹部微微刺痛,有什么抵了上去。 像是回应这个触碰,腹中萌动起来,越沐舟忽然感到一种……吞食的冲动。 第八十章 结尾 北桥头。 裴液一边往县衙走着,一边拧着眉头翻开了最后两页。 他现在已经不在思考那仙君所求之物,这故事带来的另一个猜测正在占据他的整副心神。 仔细看去。 …… 镇北王府。 洗吴仇瘫在地上,把真气全部收回,静静体会着杳无边际的黑暗和此起彼伏的剧痛,还有远处细微的泉流,像是笛声。 忽然他感到有一股力量在拖动自己的身体,他支起头,听见了少女奋力的喘息。 他的舌头已然全烂,依靠真气发声道:“你想活就快跑吧,不用管我了。” 这恶枭般的声音吓得少女一跳,险些松开拖他的手。 等反应过来是他在说话后,少女才道:“你救了我,我得救你。” “我没救你,你还是得死。”洗吴仇道,“我只是觉得不爽就懒得忍。” “你不怕死吗?” “不怕。” “……不管怎么样,伱反正救了我。”少女倔强道,终于拖着他的身体支在了墙边,然后走到前面把他背了起来。 洗吴仇发现这少女力气还不小。 “你好轻啊。”少女道。 一个多月的不饮不食,当然轻,更不用说还被割下去相当一部分。 洗吴仇这时觉得又有了些希望,道:“你把我带到院墙,我带你翻过去。” “不用。”少女道。 她也受了伤,但脚步还是飞快,到了墙边,她飞快地来回寻找着,终于拨开一片草丛,露出一个狭小地洞来。 她把洗吴仇先塞进去,然后从后面推着他往外挤。 洗吴仇咬牙忍受着浑身伤口被砂石磨擦的剧痛,终于被挤了出去,而后少女灵敏地钻了出来,重新背上了他。 “得出城。”洗吴仇道。 “嗯。”少女喘息着背着他往城边跑去。 一路在阴暗的小巷中穿梭,终于到了城边,此时城门早已紧闭,少女把他放下,在城边寻找摸索着。 洗吴仇有些忍不住笑:“你这儿也有洞啊?” “哼。” 少女终于找准了位置,停下忙乱的脚步,搬开一块木板,却忽然静止不动了。 洗吴仇感到了气氛的凝固:“怎么了?” “被……被封死了。”少女声音有些颤抖。 洗吴仇道:“你背上我。” “去哪?”少女重新把他背起来。 洗吴仇真气运上手,抓住了她背上的衣衫:“哪也不去,捂住嘴。” 少女茫然地分出一只手捂住,下一刻,身体就拔地而起。 一声尖叫刚一出口就立刻被少女自己捂住,身体是一阵心慌的悬空感。 简直是直冲云霄,眨眼城墙已在脚下,她还有闲暇回了下头——半個胤城都在视野之中,看起来黑黢黢的,也没平常感觉的那么大。 等再次踏上实地时,视野前已是一片小树林。 她回过头,城墙已在身后。 少女只愣了一下,就立刻向前跑去。 穿过树林后又奔跑了一阵,洗吴仇渐渐听见了沉稳厚重的水声——寒草河。 到了河边,旁边有一处人家,少女放下洗吴仇,轻手轻脚地翻进去——那动作颇为熟练——偷了一个洗衣的大盆出来,还有一个木板。 她把洗吴仇放进木盆,然后把木板递给了他:“你沿着河往下漂吧,后面也有村子,说不定能遇上好心人。” 洗吴仇愣了一下:“好,那你朝上游跑,咱们分开来,不容易被抓到。” 少女却摇了摇头:“我不跑。” “……什么?”洗吴仇心脏一揪。 “我只是把你送出来,城里还有我娘和我弟,我要是跑了,他们就要遭殃。” “你救了我,回去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娘和你弟的!” “那我就跟他们一起死,反正我不能丢下他们。”少女依然声音倔强道,“而且你刚才不是也说了,我肯定得死。” “那是刚才,你现在——” “行了,大高手。” 洗吴仇焦急地还要劝说,但少女一推他,木盆便沿河飘下去了。 她的声音很快从近在咫尺变得有些远:“刚才谢谢你啊!我还……从来没有飞过。” …… 水声哗哗,芦苇慢摇,寒草河并不算湍急,它是一种平稳的快。 洗吴仇倚在木盆里,芦叶划过沙沙的声响,清香弥漫在四周。 他已经漂了很久,有快一个时辰,这过程之中有时被芦苇包住,有时撞上石头或岸边,他就用少女递给他的木板调整,终于到了现在,木盆砰地一声,撞上了他期待中的东西。 ——木头与木头碰撞的声响。 洗吴仇支起身体一摸,撞上自己的东西是平整的台子,支在水中——是了,码头! 洗吴仇爬了上去,趴在上面靠听觉辨认着四周的环境。 有风吹过门窗的声音,有房子。 但这声音很单调,或者说很孤单,它周围没有船轻轻飘荡的声音,没有鱼腥味,没有鸡鸣和狗吠,把真气凝于双耳,也听不到任何居民的存在的迹象。 就像荒野之中,一个独立的房子连着一个独立的码头。 怎么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洗吴仇刚一迷惑,一道恍然的闪电穿过脑海。 这……不就是自己寻求破境之时居住的那栋水榭?! 他撑起身体,蹒跚着走近房门,这种荒郊野岭的房子长时间无人居住,果然已遭了盗贼,门锁早被卸下,门一推便进。 但是不要紧,洗吴仇来到床前,伸手一阵摸索,而后一按,一个暗盒弹了出来。 洗吴仇知道这里面有些救命的丹药,他伸手进去一阵摸索,却是入手一滑,当先摸到了一颗光润的珠子。 …… …… “珠子!”黑猫一按裴液肩头叫道。 裴液没有言语,这已是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话——《侠骨残》的故事至此而止了。 怎么能在此而止? 裴液皱眉一翻抄本,才在背面找到了最后两段文字,他沉肃地低眉看去。 这是一段口吻奇怪的陈述,之前的那些故事中从未出现过。 …… 洗吴仇最终的下场无人得知。 有人说,洗吴仇重伤无力,真气又无处弥补,早不知死在了何处。 也有人说他被王府的鹰犬追上,结果了性命。 还有人说,洗吴仇活得好好的,他找到了那本神功,从此藏身入某个偏远小城,等待着修为恢复,一飞冲天的那一日。 然而无论洗吴仇是何下场,镇北王府仍在胤城一如既往地立着。 从洗吴仇逃出那天算起,已有将近十八年了。 …… 至此,这抄本是真正的再无内容。裴液有些不信邪地一翻抄本,回到了正面第一页,已是这一回的回目。 已成枯鬼十八载,何日飞仙第一楼。 第八十一章 眷顾 “原来木珠指的是这枚珠子,可是这枚珠子又代表什么?”黑猫喃喃着,“裴液,裴液?你在想什么?” 裴液回过神来,低声道:“我在想,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黑猫愣了一下:“对,至少那珠子是真实存在的。” “不。”裴液抬起头看着它,轻声道,“我是说,全都是真的,洗吴仇,也是真的。” “……” 一人一猫的所想显然不是同一个重点,但却并不影响交谈,此时听到这句话,黑猫脑中灵光一闪,道:“对……洗吴仇也是真的,正是他把珠子带到了这里,而珠子……珠子……就是他所寻找的神功!” 黑猫的思路一下通畅:“你还记得吗,第二回中,洗吴仇和书生第一次见面是,有‘鬼车北下’之语,鬼车山是古称,后朝误传为魁居山,也就是书生所居之南的那座山,书生正是在山北田地中刨出了这枚珠子!” 裴液的思绪也被拉回到这边来,缓缓点了点头。 “而这门神功,恐怕就是《禀禄》。” 裴液道:“应当不错,只是,《禀禄》怎么会是一枚珠子?” “不知。”黑猫快速道,“不必纠结这个,现在紧要的是找到它……它在洗吴仇手里,那洗吴仇又在什么地方呢?” 它忽然身体一僵,想到了什么,一双碧眸惊愕地望向少年。 裴液回望它一眼,低声道:“走吧。” …… 县衙。 天已彻底昏黑,风也大了起来,院子中的回廊开始响起啸声。 越沐舟怀疑老天爷那里真的有一个账本,一個人一生的幸运是有限的,如果你前半生透支过多,后半生老天爷就会一毫不差地收回来,绝不做一点亏本买卖。 在前二十几年中自己渡过了太多险境,创造了太多奇迹,除了些伤疤——还不在脸上——竟然没留下一点残疾,实在是不可思议。 而自己还以为那是将要伴随一生的常态。 后来当然知道不是。 但亦未想到,这债收了二十多年,竟然还没收完,直到今天,老天爷才打算在他那账本上勾下最后一笔。 越沐舟用不存在的双眼睨了想象中的天空一眼。 只差十五天而已。 和十八年前如此相像。 不同的是,十八年前自己至少还有选择的机会,第一次自己可以选择不进那座府邸,第二次,自己也可以选择不管那个少女。 如今却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了,在苦熬近十八年后,在最后十五天之前,直接将死亡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越沐舟忍不住自嘲,是知道就算给了机会自己也要找死,所以干脆省略了步骤吗。 可是我已经改过自新了啊。 都已经十八年过去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变聪明呢? 只有先保全自己,才能更好地惩奸除恶,我早已想明白这个道理了。 求你了,再给一次机会试试吧,越沐舟懒懒地想到。 这会是自己最后一个念头。 因为那寒意已经逼近了过来。 捅穿自己的身体,还是切下自己的头颅? 还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寒锋压上了自己的腹部,但却没有继续往前,反而是自己,竟然感到了一种饥饿。 这饥饿越发强烈,而面前的生物就静静地停在这里,简直是……近乎乖巧地等待。 大约沉静了十几息。 越沐舟尝试着遵从起腹中的渴望,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当胳膊伸到一半时,指尖触到了坚硬冰冷的事物。 宛如一具铁甲——不,铁甲也是有空隙的,里面的人体也是柔软的,一摸也会压下去一些。 而身前的生物则不然,细密紧实的鳞片,铁一般的肌肉,钢一般的骨骼,加上冰凉的体温,就如一堵浇筑在地上的铁壁。 但是这坚硬在自己触上去的下一刻,忽然就软化了,而后那软化后的东西攀上了自己的指尖,继而迅猛地向身体内涌去。 但它还是一样的冰凉,像是寒铁浇灌进身体,越沐舟的身体一阵剧烈寒战,但很快腹中传来强大的吸力,将这些液体尽数吸入。 而站在旁边的常致远,则又一次被眼前所见震撼了。 在他的视野中,那自己拔剑而起,一招就把看守之人甩进了房屋的怪物,本来要随手取走自己二人的性命,结果却忽然停在了这位越姓老人面前。 接着这位老人伸出手,竟然直接将这怪物吸食了进去! 但也不是完全的吸食,那怪物本来要整个被吸入的,但是在吸食发生的那一刻,这具身体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倾向。 ——一部分血肉倾向于回归自己原来的状态,一部分却遭到来自老人的拉扯,不得不离开了这具身体,像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整个过程在两息之内完成,老人放下了手,而那怪物却向后“吐出”一个白皙的人形来。 不必见过,常致远也知这便是那位祝高阳。 而还有一部分幽蓝从老人的吸食中脱离,逃窜般钻回了这具身体,缩进了心口之中。 常致远不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他下意识扭头看向越姓老人,却惊得后退一步。 老人竟然缓缓站了起来! 越沐舟已经许久,许久,许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 这种真气自丹田产生,而后流到四肢百骸的感觉。 《禀禄》,传说它能让失去丹田种的废人重生丹田种,当然,因为它本身就是一枚丹田种。 亘古流传下来的一枚丹田种。 在那晚自己的血手碰到它的那一刻,才揭开了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在进入身体之前,它是一枚未激活的“卵”,在进入身体后,它才开始缓缓地吸收天地玄气,供养它自己发育。 而这个过程,要十八年。 没有什么能缩短这段时间,食物不行,真气不行,灵丹妙药也不行,越沐舟一度以为它只能按照均匀的速率吸收玄气。 直到今天,他才终于找到了它愿意入口的“食物”。 竟然是这怪物。 为什么是这怪物? 这怪物为什么又送到自己身前任由吞食。 越沐舟不知道,但是腹中那枚种子切切实实地开始萌发了,两条小芽蹦了出来。 于是在真气的支撑下,时隔十八年,越沐舟再次站起来了。 十五天的距离被抹平了,命运真的再一次眷顾了他。 第八十二章 晋升 死亡的危机不仅消退,而且还化为了助力,让他甚至可以行动了。 他现在真的可以离开这座城,在二十天之内,他就能恢复八生,而后重回玄门,之后再用二十天,就能登顶玄门第三阶。 而踏入天楼的与天地共鸣的那份感悟,早就在他心中,在登顶玄门的当晚,他就可以升入天楼。 在这十八年里,他早已疏通了每一个境界之间的阻碍。 因为他本就立在这些境界之上,身体和灵魂都对它们无比熟悉。 用这种方式来晋升,他的身体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甚至慢慢得到修复。所达成的天楼亦十分稳定,进入天楼之后,他可以再慢慢寻找修复伤患的办法。这是十八年来在心中构思了无数遍的规划。 仿佛是刚才的祈求得到了回应,老天爷真的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但是。 越沐舟缓缓摆弄着这具刚被真气支撑起来,还不太适应的身体。 他还有另一种不太高明的选择。 那就是现在、立刻、马上、就地,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晋升天楼。 将十八年来的苦诣付之一炬,一天、或者十个时辰之后,他就会从天楼境界跌落,能否活下来都是两说。 此时。 整座城都笼罩在黑暗中,幽蓝的火从天上降下,而那散发着危险气味的雨则比火更快地落到了地面。 霜寒正从城头铺过来,而那個东西立在一切的最高处,像捻死一窝蚂蚁一样高效地屠宰着所有人。 这几天他所感受到的气氛十分低沉,人们发出的声音都透着焦躁不安,即便少年从未和他细说,他也完全可以猜到少年这几日经历了何等惊险的摸爬滚打。 而他只能瘫坐在黑暗里,听着那些慌乱的喧闹,感受着每个人的脆弱和无力。 还有自己的脆弱无力。 他从未向人打听过那是什么,因为不论是什么他都无能为力,不过是打扰别人应敌。 只是在只言片语带来的直觉中,他感觉那东西像座山一样压覆下来,让每个人都两股战战、心神惶惶。 他真的很想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几把东西。 越沐舟抬起头看着天空,满是伤痕的脸露出一个狰狞又有些歉意的微笑来:“对不起,刚才是骗你的。” 我依然是,喜欢找死。 他低下头,磅礴的气势从这具苍老的躯体中迸发而出,黑衣猎猎如旗。 从一个侏儒变成一杆枪。 真气盈身之下,萎缩的肢干被拉伸开来,腰背挺得笔直,颤抖的手也渐趋稳定。但缺失的血肉毕竟不能补上,于是老人身形显得更加高瘦。 狂风如啸,玄气旋涡一样席卷进他的身体,刚出生的小芽在这样暴烈的催化下节节拔高,变成小苗,变成灌木,变成参天大树。 而随着经脉树的繁茂,他吸取玄气的速度也在飞快地增长,很快他一步踏出,整个人气势顿时收敛。 已入玄门。 但只静了一个呼吸,比之前磅礴数倍的玄气再次疯狂涌入,这次搅动了小半座城的风云。 一步踏出,第二层玉阶。 再踏一步,第三层玉阶。 然后,越沐舟静立了大约十几息,这是到此为止他停顿最久的间隔。 他在找回那份晋升的心境。 十八年的沉淀,在别人那里要用数月甚至数年才能抓到的,那一点顿悟灵光般的心境,在他这里早已是随取随用的工具。 他花了一点时间把它取出来,然后,整个人开始缓缓上移。 在某个时间,以县衙为中心的这一片空间里,雨和火被瞬间清空了。 并且一直延续上去,直到那黏重的乌云和染霜的天空都被穿透了一片,露出了原本的蔚蓝和阳光。 …… 城墙下。 明绮天已余出了些真气,邢栀把她放在屋檐下后,转身去招呼人手清空街道了。 脸颊的皮肤有些腐蚀的痛感,是刚刚那滴落上去的雨水,明绮天伸手抹了抹,手指感到一丝坚硬。 她分出一丝真气隔住这一小块肉,削下了它。 对于身怀真气之人,这雨的威胁性并不太大,首先他们就可以将雨水隔开,衣襟都不必沾湿。 而即便落上皮肤,稀释到这种浓度的龙涎侵染性也已不太剧烈,只是对于普通人,尤其老人孩童而言,它依然是致命的液体。 但躲在家中也只是暂时的保全之法,不提那飞速蔓延,已铺满了小半个城区的霜冻,只那些已被侵染变异的霜鬼,也不是两扇木门能够挡住。 所有的人手已投入扑杀这些怪物,但还是不断有新的生成,很难说哪边速度更快一些。 而她自己这边…… 又一只“探子”扑来,她弹出一道剑气贯穿了它的额头。 这已是第三只。 它们再来一百只也威胁不到她,但邢栀跟她说过这些东西的作用,再有一两只找过来的话,仙君很可能就会锁定他真正想要毁掉的东西。 明绮天看着城头上的那具身形,撑着站起身来。 她从衣袖上撕下一条发带叼在嘴里,双手向后捋起散乱的长发,然后取下发带绑起,胸腹被贯穿的伤口则用真气封住。 仙君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但就这随手掷出的一剑也足以剥去她大半战力,更重要的是,琉璃被祂几乎完全压制了。 明绮天握剑横于身前,低头看去,清透的剑身上蔓延的幽蓝线条宛如毒药,又如某种邪恶的血脉。 这柄名剑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发出低弱的哀鸣,只有剑主能感同身受这种痛意。 明绮天轻轻拍了拍它:“咱们再尝试一次好不好?” 斩心琉璃摇晃了一下剑身,颤出小鹿般的呦鸣。 明绮天伸出手从剑柄轻柔地抚到剑尖:“再坚持一下,嗯?” 斩心琉璃艰涩地翻了个身,露出自己被侵染得更严重的另一面。 “……” 它的灵性确实已经十分微弱,此时已几乎全部缩回到最深处。如果要再次发起“斩心”,那意味着它要主动张开灵性弥漫剑身,而在这个过程中,将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剑上攀附的那些令它如触烙铁的幽蓝。 明绮天低垂下秀挺的眉,露出一个恳求的神色,低声轻柔道:“求你了。” 斩心琉璃猛地翻了一个身,沉默了两秒,慢慢把剑柄递到了她手上。 明绮天微微一笑,握住这熟悉的剑柄,低着头往城楼下走去,不抬头去看那道身影。 第八十三章 飞仙 仙君静立城楼,缓缓感受着自己的脉络在这座小城中铺开。 那样东西还没有找到,不过没有关系,祂会埋葬这里所有的一切。 祂对此非常自信,绝不会有漏网之鱼。 只能有什么东西逃离,而不会有什么东xz住。 因为祂毁灭这里的方式将如同昨夜在山林中那次,将一切的一切全部同化,这座城从内到外、从上到下将全部化为纯粹的幽蓝,届时整片空间俱在祂掌控之中,绝不会有所遗漏。 而如果有逃离的东西,祂会一个个追回来。 此时祂立在城楼,毁灭的第一步,是杀死所有的活物。 第一波的龙涎已经产出了一些食物,祂抬起手,城中各个地方,异变之人化为液体向祂涌来。 正在这时,宛如一柄巨大的不可见之枪从天穹落下,捅穿了覆在城上的厚厚的霜云,城中忽然透出一块巨大的光亮。 仙君猛然扭头看去,“命感”中那来自未来的扎刺感如此鲜明而剧烈。 再不需要任何“探子”,也不必再理会那些“线”,答案如此鲜明地出现在面前。 仙君抬起另一只手,对准個那光亮正中、引起这一切的黑色身影,按下。 全城正在缓缓飘落的安静焰花忽地一定,而后如闻到腐肉的苍蝇,陡然暴躁起来,迅如游隼,拉出一道道光焰向那身影直扑而去。 于此同时,仙君双腿一屈,如同一枚炮弹弹射了过去。 这是祂这缕意识此次降临下来的唯一目标,在发现它的那一刻,一切就都要让步。没有试探没有前奏,祂要立刻站在它面前,不会给它任何离开的机会! 但是那东西似乎并没想离开。 黑衣扭身“看”了祂一眼,竟然以更暴烈的气势向祂反冲而来,丝毫没有给祂任何应有的尊重! 一次针尖对麦芒的撞击。 波及整座城的气流在奉怀上空爆炸流窜,瓦飞树折,下方的人们几乎站不住跟脚。 自降临之后,仙君第一次迎面遇上这样的力量。 祂常常带给别人这样的感受,看那些人在祂一拳之下溃不成军,如今则是自身第一次体会到被山迎面冲击之感。 出拳的臂膀上肌肉被拉扯变形,若非足够强韧,恐怕已然崩裂。 身体在这巨大的力量面前向后猛退,一瞬间就又回到了之前立足的城楼。 脚爪一扼城墙想要止住身形,然而城墙在这一爪之下碎如豆腐,祂又向后飘飞了数丈,才立足在空中。 越沐舟一振黑衣,逸散的能量缓缓流回身体。 这便是天楼“天地皆同力”的一拳,自仙君的巨爪踏上这座城楼起,如今是第一次退出奉怀城界。 仙君看着远处的黑衣老人,在能量的视界中,他宛如一个耀眼的太阳。 越沐舟一挥手,那些凶猛扑来的千万朵幽火破散如烟花。 但他却没有看仙君,而是低下头,咳了两声,对着下方某处街道摊开了掌心。 …… 北桥头。 晌午的天昏黑得像凌晨,风将裴液的散发和衣袍吹得紧紧贴在身上。 他把抄本塞进腰间,翻身上马,沉肃着一张脸往县衙奔去。 “祂已经到了。”黑猫看着天色,在耳边道。 “这突然的变天,是祂弄出来的?” “对。这样的威势……果然已是天楼,明绮天挡不住的。”黑猫道,“但好消息是祂在做灭城的准备,而非直奔县衙,代表祂还没有找到《禀禄》。我们要快些,把洗吴仇接出来。” 裴液心中自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消息,但快些把老人接走倒也是他心中所想,因此更加奋力打马。 马蹄如雷,街上空无一人,忽然一滴雨水啪叽落到脸上,裴液猛然一惊,这雨水带些粘稠,而且这种熟悉的感觉—— 脸颊猛地一下灼痛,一朵小小的幽火已将其蒸发。 黑猫撑起一张火膜,将人和马整个罩住,雨水落到上面皆“滋啦”一声蒸发。 “快些。”它继续催道。 裴液忍不住看了眼天空,心直往下沉——龙涎用如此的方式散布全城,该有多少人受害。 打马间,前面街边的一栋房屋忽然推开了门,一个少女探出头来,披了个大衣来招呼檐边的两只小黑狗回屋。 裴液眼尖,早见那两只小黑狗已淋了雨水,此时眼瞳和爪子都染上了幽蓝。 “关门回屋!!”他大声喝道。 少女一惊,茫然地探头看向他,显然被风声雨声充塞了耳朵。 而这时,两只狗已经转过了四只凶漠的金眸,弓身扑上。 而少女骤惊之下反应极快,仿佛见过这种情况一样,在看见两只狗幽蓝正面的一瞬间就猛地收臂关门。 然而还是没来得及,门缝被伸进去一只幽蓝的利爪,而后伴随着少女的尖叫,这只狗凶猛地挤了进去。 裴液勒马按剑就要跃出,黑猫皱眉道:“不要浪费时间!” “扯淡!” “那我去!” 一道黑影闪电般跃出,破窗进入屋中,只一息之后,蓝火在门内爆开,两只已成焦炭的形体被炸了出来。 四肢微搐,余烬未熄。 黑猫跃回马上:“别减速!快走!” 裴液加紧马速,但只过了片刻,他就猛地一个勒马,停在了街上。 黑猫竟没有催他。 一人一猫俱都沉默地望着天上。 那是县衙的方向,只隔了两条街。 仿佛天空破开一个大洞,日影流金泄了进来,而那光影之中,一道黑衣缓缓升起。 整座城的风云都朝这袭黑衣涌去,宛如百鸟朝凤——连那些焰花都涌过去了! 一道将空气挤爆的威严狰狞身躯直撞而来,即便是人类中的极高者,在这体型面前也宛如孩童。 那速度和气势感觉即便前方是一座山也能撞碎。 而黑衣侧身一望,伸出一只手,四周的玄气俱都朝这只拳头凝缩而去,他骤掠而出,以毫不逊色的气势迎上了祂。 一拳,将那汹汹而来的身躯以更快地速度打了回去! 裴液轻轻喘息地望去,那模样熟悉又陌生。 秋寒料峭,风雨之下,老人却只穿一件单薄的黑衫,此时也被雨水浸湿了。他身姿挺拔,像是一颗劲松裹了块黑布。 而后他侧身下望,朝着两条街外的那一骑人影。 老人看着下方气喘吁吁,昂着头茫然、担忧的少年,笑道:“剑拿来,今天教教你该怎么用这件武器。” 第八十四章 交手 很难说老人是不是知道了少年在下面看着,才故意逞强地一步不退。 亦或他本也是新晋天楼中的佼佼者。 总之他现在意气风发。 曾经拥有力量的时候,并不觉和平常人有什么不同,如今僵瘫十八年后重回巅峰,甚至踏足前所未有之境界,从深渊一跃而至山巅,他才完美地体会到这份畅爽。 裴液拔剑向天上奋力掷去,老人手指一勾,剑飘然入手。 黑猫踩肩喊道:“不要跟祂打,往州城跑,迎上神京援手就好了!” 越沐舟看了它一眼:“我把它宰了,不也是一样?” 老人伸出两根枯指,轻轻划过剑身,从头到尾,而后屈指一弹,听着悠长的剑鸣,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来城楼看剑!” 老人留下一句话,眨眼一个飘摇已不见身影,再一凝目,已成城头一个小小的黑点,和仙君交上了第二合。 裴液扭头看了眼肩上的黑猫,忍不住笑了一声。 黑猫冷冷瞥了他一眼:“笑什么笑,真不愧是一家人。” 裴液知道它在提自己强帮荆梓望的那件事,这事自己不占理,干脆便闭嘴不言。 黑猫碧眸望向城头,冷声道:“走吧,那就,把祂宰了。” …… 奉怀城头。 仙君金瞳漠然看着飞来的老人,全身的力量在节节调动。 实际上,刚刚的那一次交手已超出了祂的预料。 不只是指超出了祂交手前对其人实力的预估,更是超出了祂降临前所看到的未来。 在那个未来里,这样东西应是没有还手之力的。 祂所面临的阻碍应当是来源于其他,比如那柄剑,至今已抹去了自己将近一半的意识。 而这件东西应当还没到“苏醒”的时候,它只是可能的威胁和隐患,自己谋划的降临时间,应当是足以把它扼杀在摇篮里。 可是为什么忽然起势了呢。 仙君知道肯定是某個环节出了问题,但现在不是解决问题的时候。 现在是解决这样东西的时候。 仙君缓缓呼吸,紫电在鳞片的摩擦间产生,游走于整副龙躯之上,霜火攀附上双臂,宛如传说中的神将。 祂一步踏出,前方,老人仗剑而来。 这一次双方都是真正的全力。 霜火在一瞬间遮蔽了天空,仿佛一张大幕,向其中那渺小的黑衣包了过去。 越沐舟则一剑横拉。 锋锐凝练的剑气直冲仙君而去,丝毫不管那些对自己虎视眈眈的霜火。 这一剑至简、至朴,杀意刺目。 如果明绮天看到,应当会忍不住握一握剑柄,但如果是裴液看到,应当不会生出那天看明绮天那一剑时的惊艳。 固然是因为看剑也要门槛,更大的原因则是因为明绮天和越沐舟的剑走在两条路上。 明绮天从小就修炼于天下剑道之圣地,成长在一代剑君的教导下,从一开始习练的就是最绝代的剑术,学习的就是最高妙的剑理。 她本就是最顶尖的无双剑才,又用剑道历史上最瑰丽的成就浇灌,因而成为真正的天下无双。 也正因如此,那夜她天外飞仙般的那一剑才在裴液心中画下深刻的印记,因为那本就是“剑”最美的形态。 越沐舟则不然。 越沐舟十四岁就进入刀刀见血的江湖,他的剑是在生死间搏杀出来的,用的是小村铁匠打造的粗剑,学的是随便什么地方摸到的低劣剑术。在那段时日里,他不会思考“剑”是什么。 剑就是杀人的工具,剑招就是杀人的技巧。 直到无数次的出剑堆积起来,剑这样兵器在他手上如臂指使之后,他才自然地进入“意”与“理”这一层。 并未经过他人传授,而是全出于他自己前半生和剑一同游走于生死间的经历。 所以哪怕攀升到更高层次之后,他的剑依然带有抹不去的血色,明绮天那夜所言“冷冽深抑”、“以血问心”,正是一流的眼光。 所以越沐舟的剑没有神妙高扬的气质,更不会七曜剑界这样一代代人用心血钻研出的神术,他的剑不厚重也不高华,只灌注了他性格中的冰与火,并全由他自己一个人的才华缔造。 使人一看,便知道是越沐舟的剑! 之前在明绮天剑气前岿然不动的鳞甲,在这一剑前被摧枯拉朽,仙君的身体几乎被腰斩。 环绕的紫电霜火一瞬间环绕了老人,和他身周的真气爆发出激烈的冲突,仿佛两支听到进攻号令的大军。 仙君被切割的身体软如泥沙,祂甚至不凝结回完整的躯体,上半身仍在和越沐舟搏斗,腰腹那些被剑气切割的血肉却直接以破碎的形态凝成了硬矛一样的尖锐,向老人直扎过去。 越沐舟的剑则根本不收回,他逼视着这双威严的金眸,任由一枚尖锐捅入腰腹,他则同时长剑一挑,自胸腹直接上切入祂的咽喉。 而后剑气爆发开来,他压着这副龙躯如一颗流星般坠到山脚下,迸裂的剑气将方圆数十丈的木石搅得粉碎。 尘土飞扬如巨浪,转瞬之间就已经高过了城墙。如此声势,坠下去的仿佛不是两副身躯,而真的是一枚流星。 那尘土中仍在不断爆炸,里面的两道躯体搏斗之激烈只看冲天的气浪就可见一斑。 这样的拼命厮杀持续了近一刻钟,而后膨胀的尘土团中拉出数道急速的细线,一些碎块冲了出来,它们聚集起来,在空中重新捏合成仙君的身躯。 但似乎小了一圈。 老人随后缓缓从烟尘中升起,他的伤势要明显的多,血从胸背流下,将黑衣浆成湿腻的颜色。 但身躯仍然挺拔。 仙君具备完美的战斗本能,他在搏斗之中本应立于不败之地。 但今日所遇两位人类,却都带给了祂不可忽视的伤害。 明绮天是以人类修行文明所缔造的最高深的成就——《剑韬》、七曜剑界、斩心琉璃在博弈中伤害到了祂。 越沐舟则无限趋向兽性的一端,只以剑和真气为爪牙,和祂进行了最纯粹、最简单的拼杀。 竟然未落下风。 第八十五章 默契 裴液奔马到城下时,巨大的黄尘正宛如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向着城墙缓缓扑来。 在黄尘铺就的舞台之上,两道身影在贴身刀刀见血地搏斗。 很难想象这是天楼境界所进行的战斗,那样朴实无华,但若真的细看,又立刻就会明白,这绝不是玄门境界能插足的交手。 裴液看着那乍隐乍现的剑光,忽然明白老人所言“来看剑”的意义。 今日早些,在县衙歇脚的时候,裴液穷尽其词地向老人描述了昨晚明绮天那一剑带给他的兴奋、震撼和痴迷。 自他摸剑开始,哪怕第一次见到【云天遮目失羽】从自己手中流泻而出时,也不曾有那样的体验。 老人则哼哼不语。 现在他明白,老人完全是另一条路子。 裴液自然没有和仙君正面对上过,但昨夜他曾以仙君的视角见证祂和明绮天的交手。 明绮天的应对他至今记忆犹新——千百种剑术在她手中随手拈来,有的剑术本就惊艳,有的则因在她手上而惊艳,他怀疑自己一生能不能见到如此多的剑术。 彼时他没有太注意“自己”的动作,后来回想,仙君并无什么高妙的招数,祂就是最原始的手段,拳、掌、爪、刺,兼以霜火,总是能精准地打在明绮天最薄弱的点上,就如此大音希声地应对了明绮天的剑招。 或者反过来说,面对仙君正常的攻击,明绮天要用无比广博浩瀚的剑术来化解。 而此时轮到越沐舟面对,他却是采用了......和仙君一模一样的手段,以矛对矛。 裴液自然不知道,这种对搏杀超凡脱俗的敏感和本能,正是越沐舟从踏上江湖开始,在无数拼杀中磨砺出来,赖以胜过无数敌人、越过无数险境,最终登入鹤榜的一大倚仗,所谓“裸心见刃”。 而如今,也是越沐舟第一次棋逢对手。 裴液翻身下马,便往城楼跑去,然而目光一拉高,却见一袭白衣正走在台阶之上,已然将至顶端。 那白衣虽然不再洁白,但裴液还是一眼辨认出了那身姿。 明绮天?她怎么,还用走台阶的? 裴液的思维正落在她身上,旁边黑猫忽然道:“我们解契吧。” 裴液一时瞪大了眼:“你真要去找她?” 黑猫愣了一下,这才看到城墙上那道白衣,气恼地看了他一眼:“跟她有什么关系,我要找机会参战了,怕牵连你。” “你参战?”裴液一手揪住它脖子拎了起来,看着这只比自己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猫。 碧眸冷冷回望着他。 “行,就算你参战,也不必解契,有这契约在,你不是可以吸取天地玄气吗?”裴液道。 “那在这场战斗中只是一点微小的助力。”黑猫碧眸看着他,冷静道,“我说真的,裴液,你已经可以停在这里了。杀太一真龙仙君自始至终是我要不择手段达到的目标,而伱更在乎的是博望州、是奉怀、是路上的一位少女,不是吗?你也应该在乎自己的生命——你连真气都没有。” “......” “你就留在这里观望吧,或者我更建议你骑马出城离开这里。”黑猫伸出一只梅花爪道,“来吧,接下来这事又和你没什么关系了。” 裴液匪夷所思地看着它。 “怎么了?” “你说什么屁话?我爷爷还在天上呢!” “......那你确定不要解契?我这次可能真的会死。” “不用。”裴液疾步而行,“我做我能做的。” “事实是你可能什么都不能做。”黑猫就在少年平举的小臂上轻柔地趴了下去——不知道这慵懒是它的本性还是变成猫躯后的不可避免的影响。 “等等,不对。”黑猫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你......好像还真有点儿用。” “是吗?我要怎么做?”裴液低头。 黑猫沉默了。 好一会儿,它转过头来道:“你觉得......我们有默契吗?” 裴液愣了一下。 其实这个问题出现在仙狩与契者之间非常奇怪,他们本应是互相最为信任的伙伴,生死相托,自然默契。 但裴液和黑螭却不太一样,他们的结契来自于困境之中的互帮互助,只是一段路程的同路人,并非是目标一致的同道者。 而且更重要的是,黑螭太特殊了,它不像正常降世仙狩那般懵懂幼小,对契合之人有天然的信任和好感。它是一个完整的灵魂,有已经成型的喜恶和性格,有自己矢志追求的目标。 “我觉得......”裴液犹豫道,“以前不太有......” “不错。”黑猫道,“但现在,我们尝试相信一次这份默契,如何?” “......好。” “那么,就从现在开始。”黑猫深深看了他一眼道。 裴液点点头,疑惑道:“那,你还没说我要做什么呢?” “默契。”黑猫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低沉。 “......” 裴液没想到时隔这么些天,又从它这里听到这种模棱两可的谜语,看着那晃悠的尾巴和屁股,他咬牙抬手想一巴掌拍上去。 但试了两下还是没敢。 但这次黑猫确实体贴了些,它不回头地解释了一句:“确实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行。” 两人走上城楼,明绮天正立于其上,姿容静肃地看着远处的战局,剑握在手上。 裴液还没反应过来,刚刚还“绝无此意”的黑猫已一跃踏上了明绮天的剑柄。 明绮天回过头,先颔首和裴液打了个招呼,低下头,伸手把它托起来:“什么事?” 黑猫低头看了眼脚下的剑柄:“它还能行吗?” 斩心琉璃振了一下。 “还可以撑一撑,但是也很勉强了。”明绮天轻叹道,“我在想如何利用好这最后一剑,你有什么法子吗?” “我可以配合你。”黑猫道,然后转头看了裴液一眼,“你站远些,别听。” “?”裴液莫名其妙,走远了些。 刚刚自己的作用也不说,现在的计划也不让自己听......忽然黑猫所言的“默契”涌上脑海,裴液皱起了眉,眼神沉肃地转向城外的战斗。 在此处看得十分清楚。 第八十六章 斗 奉怀城外,山痕地伤。 越沐舟在这场战斗中亦感受到无比沉重的压力,一来这是他此生独一的战斗体验——仿佛和另一个自己打架;二来面前敌人能力之奇诡确实出乎意料。 在之前的交战中,越沐舟几乎已尽数领教了这份神诡,强韧无比的身躯、恐怖的战斗本能、一触即伤的霜、乍隐乍现的火,而最为让人无处着力的,还是那份操控血肉的能力。 而这仅是祂苏醒不到一天便达到的实力,若再给祂一天、五天,祂又将拥有什么样的权能呢? 这东西……确实很强。 并且它没有要害,即便天楼境界,被砍下头颅也会死,但要灭杀这个东西,除非用剑气把它一寸一寸地绞碎,或者磨灭它的心神。 但似乎还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吃”掉它——每次触碰对方的身躯,腹中都会萌动,但这个敌人显然不像县衙中那個那么乖巧,那种软化再也没有出现。 所以还是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而自己每对它造成一次伤害,它也一定会回以自己同样的创伤。 自己可没有这样古怪的身体。 只有想办法……以小博大。 胸腹忽感如芒逼上,越沐舟立真气压裹过去,果然下一瞬恐怖的高温就在其中爆炸开来。 在分毫必争的搏杀中还要处理这种东西实在令人恼火,实际上这种干扰也是自己曾经对敌时惯用的手段,可惜那只眼瞳已经不在了。 当他心中划过“眼瞳”这个意象时,视野中对方的金瞳仿佛忽然变得无比明亮和硕大。 一双高漠的瞳子出现于越沐舟心神境之中。 【鹑首】,这项作用于心智的权能终于借由一个联系找到了眼前这位老人心神上的缝隙,毒蛇一样奋力挤入。 越沐舟听裴液描述过这种能力,当时还以为某种程度上是少年少见多怪。 控制心神的手段固然在整个江湖上也是令人闻风丧胆,常与“诡异难缠”四个字纠合在一起,但当自身层次够高之后就会发现,这东西固然稀有,但也就那样。 低级一些的往往是借助药物、催眠,高级一些的则是某种利用玄气的功法,总之那多是一种上位对下位的手段,如修者对普通人,境界高者对境界低者。 若想对付同层次甚至高层次之人,就往往需要十分缜密的谋划,在阴暗中苍蝇一般等待目标情绪失控、心神摇晃的机会。 莫说现在,即便最年少气盛的那段时间,以越沐舟的心志也从未在这种东西上着过道儿。 而现在这东西即便强些,也不可能敲开他坚固的心神境才对。 之前的战局也如他所料,虽然从一开战开始那双金瞳就有些缥缈,一直在自己的心神境外围绕,但也一直没找到机会。 孰料刚刚只一个念头划过,竟然就被它揪住了尾巴。 世上岂有以一个念头为媒介就能实施入侵的心神之法? 针对心神的手段高到了这种层次……恐怕只有名剑斩心琉璃能相差仿佛。 心神若被入侵,固然不可能一下成为傀儡,但牵绊之下,手上惊险的搏斗就难免出错。但若用心搏斗,心神又会被侵蚀。 一个不留意之间,竟已出现了足以奠定胜局的两难困境。 越沐舟果断回剑,身体忽然放弃支撑,闭目从空中坠落,整具身体软得像放弃了一切抵抗。 城头紧张观看的裴液不知发生了什么,手指一下捏紧了城墙的砖头。 仙君恶虎般扑向那折翼之雁般坠落的身躯,祂当然绝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然而从那松软下坠的身体中,忽然流泻出一道剑光。 那剑光一出现在视野中,裴液就感到心脏被什么冰冷沉重的东西一下压住,呼吸顿止,整个人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大口喘息起来。 好强、好陌生,又……好熟悉的一剑,这是……【云天遮目失羽】! 这竟然是【云天遮目失羽】? 这才是【云天遮目失羽】! 裴液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到自己在剑术一道上的稚嫩和粗劣——当日明绮天毕竟和他用的不是同一样剑法。 自己和他们的差距,根本不在于没学到足够神妙的剑术。 而与遥远旁观的裴液不同,汹汹压上的仙君直面了这一剑。 探出的指爪被锋锐的剑刃切开,第一次,祂没有选择继续前压和老人换伤,而是止住冲势避过了这一剑。 这一剑虽然带给裴液深深的冰冷压覆之感,但于仙君却无此等效果。 正如明绮天所言,此剑最锋锐之处在于“以血问心”,但这是针对人来说的,于仙君这种高漠的生命而言,“问心”只是个笑话。 逼退仙君的是剑招和剑意,而这一剑的最锋锐之处,越沐舟对准的是自己! 【云天遮目失羽】遮蔽五感之效果不在于将敌人的所有感官捂住,而是直接作用于心上,使其身体虽然一切正常,但心已与身体隔断,陷入无知无识之境。 而无人比创造了它的越沐舟更了解对这份力量,他将它稍作揉捏,而后神妙地用于自己的心神境之上,便在一瞬间封闭了一切,包括那双金瞳。 面对这等困境,本来最好的应对也不过是拼着硬挨仙君一击,以最快速度解决心神隐患,但在老人面前,一剑之下,外剑迫敌,内剑惩心,两面皆解。 而在不为人知之处,越沐舟知道,这一剑还有第三种作用。 即试探出了,这一剑能带给仙君的伤害,确实比它正常一爪带给自己的伤害更大。 不然它不会后退。 他知道用什么来做以小博大的杠杆了。 当然,因为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大”要足够大,【云天遮目失羽】是不够的。 他回望仙君,仙君金瞳仍是毫无情感,动作却无比暴戾地压迫过来。越沐舟横剑一格一拉,剑式铁壁般阻住攻势,而后在仙君胸前割过一道巨大的豁口。 但他自己也被爆裂的火炸落地面。 同样的伤势,自然是身体衰弱的越沐舟更加吃亏。 “势”在不知不觉间被压迫下去一些。 第八十七章 博 “裴液!”另一边黑猫忽然叫道。把直勾勾瞪着战局,紧张到身体僵硬的裴液喊得回过神来。 “我们先过去了。”它说。 裴液一转头,见明绮天抱着剑和黑猫立在城墙边上,对他略一颔首,一跃而下。 裴液攀墙俯身喊道:“我也去啊!” “你不用。”黑猫道,“你等安全些再来。” 裴液怔了一下:“哦。” 此时头顶忽地一声爆响,天空炸开一朵巨大的焰花,将裴液的脸都映出幽蓝,他猛地抬头看去,只见老人断线风筝一般坠落。 …… 越沐舟坠落于地,抬头,仙君已炮锤般撞下来。 越沐舟剑刃一转,锋锐而无形的冷冽剑气如同林间的夜枭,忽地冲天而起,越沐舟跟在这道剑气身后飞天迎上。 仙君的小半边身体被这道剑气削去,换得自己攻势毫不削弱。祂一拳锤上越沐舟肩膀,越沐舟的剑反手切入了祂的脖子。 仙君被削下的部分此时赶到,化作长矛刺向越沐舟,同时仙君提膝而顶。 越沐舟剑划过一个曲折却流畅的曲线,这一剑招一定是有它本来的轨迹的,而那轨迹一定不是这样惊险锐利,但此时在越沐舟手中却显得本该如此。 这一剑先切断“长矛”矛头,再格住仙君之膝。一剑之中先斩后格,这不是意与道,与天楼和玄门也无关系,这是纯粹的“技”,是老人在生脉之境、甚至四生以下的那段血色时光中的凝练。 但仙君同样有完美的“技”,祂膝上的血肉顿时变化生长,将贴上来的剑刃包住,越沐舟一拧剑柄破开束缚,同时仙君一拳已在眼前。 越沐舟另一只手握拳迎上,又是澎湃的气浪爆炸开来,周围数丈的地面被肃清一空,树木欲折,石块飞射。 下一合,仙君仍是全力进攻,越沐舟却不得不退,因为按照之前交手观察到的速率,这一片又将被那没有温度的火溢满,马上就要爆发。 仙君一心进攻,越沐舟却要寻找退让,自然便落了下风,他架剑硬顶一拳,吃下一点小亏,遍打算借这一击离开。 然而炽烈的热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越沐舟的时间计算得十分精确,他头脑中有一个界限,那是埋藏足够数量的够对自己造成伤害的火焰所需要的时间。 他在这个时间的三息之前开始构建离开的机会,本应可以在一息之前离开这片范围。 但那火海却提前了一息引爆了。 而数量竟已足够对他造成伤害。 仙君在此前的那些引爆里,一直故意拖延了一息! 热浪冲击之下,越沐舟姿态顿失一霎,仙君一拳捶来,越沐舟生生受下,而没能回以足够分量的反击。 “势”被压迫得更低更紧了。 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抓住了优势的仙君展开了无与伦比的狂暴进攻,丝毫不再顾及越沐舟的反击。 如果这时再面对那记【云天遮目失羽】,仙君一定不会再退。 这是一個颇为简单的道理,当两方势均力敌时,固然也是全力拼杀,但一定又同时是小心翼翼,在心中不断衡量着得失,每一次交手都力求能收获比对方更大的战果。而当这一回合显出吃亏的预兆时,就会选择避免这一次的交手。 但当优势积累起来之后,最大的目标就成了不使对方有丝毫喘息之机,即便以十换七也毫不犹豫。若等这优势继续扩大,进入到斩杀阶段时,即便以十换一也要坚定压上。 越沐舟几次尝试破局,但仙君进攻之坚定毫不动摇,宁被越沐舟占些便宜,也绝不中断攻势。 将“势”压缩得越来越紧。 仙君就如同一只铁锤,每一击都势大力沉,锤击的鼓点密不透风。而越沐舟就是这锤下的一块铁,虽然每一击他都能迎上去接住,未曾被某一锤敲碎,但却又每一击都不能完美化解,更莫谈反击,只能不断在这锤击下形变,被挤压得越来越小。 渐渐的,越沐舟自己能支配的空间越加逼仄,连手臂都不能完全舒展,像是被关在一个无形的小笼子里殴打。 这就是面对“另一个自己”时的无奈——绝不会出错,也永远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只要有一缕优势,就能死死抓住。 只要摸到了布上的一条细微裂缝,就能立刻挤进去一根手指。 而后以无懈可击的姿态将其扩大。 越沐舟能舒展的姿态越来越少,他只能不断格挡、不断格挡。任谁都能看出,这场战斗结局已定,下一招,或者下下招,这被压缩到极致的防守就要崩溃。 越沐舟已成为暴风雨中的小舟,“势”已被压到了最低点。 在仙君的龙瞳之中,防御的“屏障”已然薄弱不堪。 就在这一拳。 祂不会拖延任何一点时间,也丢弃了任何的中间环节。 在目的可以达成的这一刻,祂就直奔目标。 一拳击出,那屏障符合预料地破碎。 而后,整座山林都为之一静。 只有在两息之后才能缓过神来——不是一切忽然安静,而是龙吟般的剑啸压过了所有声音。 汹涌而出的剑气淹没了仙君。 铁锤捶打铁块,铁块不会破碎,只会在一次次的敲击中被锻炼得更加精粹。 那些被仙君压倒的“势”亦没有消散,而是压缩进老人的身体里,变得更加凝练、纯粹、坚硬,并且,极欲释放! 这是越沐舟从【云天遮目失羽】之后就一直在准备的一剑。 它是老人以整个人生为铁在剑道中铸造出的最高成就,正来源于他十八年来僵卧黑暗听冷雨时,对一飞冲天那一刻的屡屡设想。 那是从深渊直上九霄。 当人生之“势”被压迫到最低谷时,他撑住了,没有被击垮,所以那些“势”也不会破碎消散,而是埋藏入他的命运中,等待着直上青云的那一刻。 老人天才般的将这份“势”引入战斗之中,便是在极致的绝境中爆发出极致的力量。 这一剑自从创立出来,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并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最后一次。 但仅这一次,就足够代表越沐舟的剑迈入了此世最高的境界之中。 那些用以搏杀的剑术是“技”,【云天遮目失羽】这样的绝技亦只是“意”与“心”。 它们已是世间超一流的剑术,但正与玄门和天楼一样,山无法触摸到天。 直到这一剑。 老人将那虚无缥缈的“势”握入手中,并将它化入剑招,才是真正迈入“道”的层面。是剑君也要为之侧目的才情。 这是雪夜飞雁剑式的最后一式。 【冲天颠倒浮生】 第八十八章 胜(求追读!) “势”在一霎间两极转换。 这是越沐舟谋求的“以小博大”,在之前无数次压迫中等待的仅此一次的机会。 你宁肯以十换一来击溃我,那么以百换一,以千换一呢? 任由仙君这一爪贯穿身体,而自己,将回以它百倍的伤害! 仙君钢铁般的躯体被一瞬之间撕裂,沛莫能御的剑气将祂压倒,这不来自于力量上的强弱,而是“势”投射到战斗中的结果。 当那“势”一直被锤炼挤压,而始终没有溃散时,就该知道会有这一次压抑到极点的伸张。 越沐舟一剑插进仙君的额头。 空洞的眼眶自然没有表情,但当这种空洞逼视仙君的金瞳时,就构成了无言的压迫。 他们都是刚刚触摸到天楼的层次,而仙君还有诸多能力加身,却仍然败于越沐舟之手。 这一剑或不能将其直接灭杀,但此剑过后,刚刚的局势便颠倒过来,仙君将成为重伤的苟延残喘之躯。 剑气撕碎着祂的每一寸躯体,软化分裂不能躲过,霜冻幽火亦无法阻挡,仙君的气息在一息之间便跌落谷底。 这副躯体第一次残破到这种程度,被撕开的胸腹中透出一点深邃的幽蓝——那枚最初的种子露了出来。 这是仙君的意念所居之地,摧毁此物,虽不能直接磨灭祂的意识,但一来可予之重创,二来可使其意识成为孤魂野鬼,虽能四处寄居,却再无法修复。 在之前的战斗中,仙君总是将其在身体中不断挪动来避开越沐舟的攻击,但此时,在整副身体都被撕烂的情况下,它还能向何处去躲呢? 越沐舟顿时聚焦了这一目标,他虽并不清楚地知道这是什么,但杀鸡割喉杀鱼捶头,任谁也能看出这东西的不同寻常,说不定便是蛇之七寸一类的东西。 浩荡的剑气顿时凝聚起来,长龙般咬向这枚蓝丹,仙君剩余的躯体纷纷向前张开阻挡,然而不过是把这些幸存下来的血肉再送给剑气绞杀一遍。 大部分的剑气被挡住,但越沐舟的剑刃还是热刀切油般突破进去,一剑贯穿了这幽蓝的球体。 那深邃的光芒顿时一黯。 同时自己腹部传来冰冷的剧痛,仙君的利爪贯穿了进去。 不必在意。 在这种局势下,祂当然只能继续执行自己的进攻。 因为对方的“百”已加诸于身,这时若再退,是连这“一”都不想要了。 越沐舟也正是觑准了祂坚决进攻的态势,在这一回合的交手无法挽回之后,才爆发出这逆转的一剑。 一剑换一爪,胜负已分。 到了自己穷追猛打的时候了。 越沐舟剑一挑,就要再起剑势。 但就在这时,他身体一僵,腹中剧痛,身体忽然失去了力气。 这种感觉如此熟悉,正是过去十八年里他日日夜夜所体会的那种瘫软。 他低下头,一枚明润的珠子正被龙爪掏了出来。 漆黑的眼眶中仿佛透出震惊,而那金瞳一如既往地漠然。 从一开始,祂就只有一个目标。 就是那枚丹田种。 任由自己身体被撕碎,落入下一剑就被结果的境地。祂只要这一爪功成,能触到那枚种子! 而越沐舟放祂贯穿小腹却绝不是因为疏忽大意,盖因这种一爪掏取丹田种的能力根本就闻所未闻! 世上绝大多数修行之人皆有丹田种,而丹田种就在丹田之中,经脉树也在这里生长。 可难道小腹被刺了一剑,一生的修行之路就要断绝吗?那些已踏入玄门甚至天楼的高手,难道就因此一朝跌成废人吗? 自然不是,虽然丹田种一旦被摧毁就几乎无处弥补,但在正常状态下,它是非常难以损坏的。 一来它形体很小,在交手中本就不容易被碰到;二来它非常强韧而且柔滑,刀剑之类几乎不能对它造成伤害;三来则是因为其乃真气萌生之所,常有真气环绕护持。 三点综合下来,在战斗中想击破对方经脉树,比敲碎对方脑袋还要难得多。 因此若想摧毁一人经脉树,往往是由修为高者对修为低者出手,灌注更强横更浑厚的真气入体摧毁。 而若没有超过一个大境界,这个过程也往往需要相当一段时间,难以一蹴而就。 如今,双方俱在天楼这一力量层次,丹田种亦有磅礴的真气护持,怎么祂一爪之下,就取出了自己的经脉树?! 越沐舟的下腹被幽蓝侵染,那些护持真气被吞噬殆尽,经脉树与血肉的连接也被熔断。 而在龙爪握上它,幽蓝正要侵染上去的一瞬间,这株才生出不到一個时辰的特殊的经脉树就猛然缩回了一切的枝干,还原回那明润的珠子,将所有的真气和能量挤压出来,凝固成一层坚固的外壳。 因此,本打算将其直接摧毁的仙君才转而掏出来。 但于越沐舟而言,在经脉树退化为丹田种的那一刻,他的整个身躯就已失去支撑了。 虽然他仍是天楼境界。 在生脉境,经脉树被毁等于一身修为付之东流,因为修者能御使的力量只有真气;在玄门境也大多如此,但术士和一些天赋异禀的武者能靠自身的灵感直接与玄气共鸣,所以不算完全坠为凡俗;而到了天楼,和天地接化的是“性”与“命”,失去经脉树也不能将此人和天地剥离开来,所以天楼并无跌境一说。 若是一个正常的天楼在此,即便经脉树被摧毁后实力大减,亦可凭天地之力相斗,若其本来是术士,那更少去许多影响。 但越沐舟不同,他的身体本就已经枯竭脆弱,搏杀中又受了如此多的伤,全靠真气支撑滋养。 天地之力只是听从人身的“调动”,而不能对人本身的躯体有所增益;玄气则是天地间的灵气,它可以通过某些方法作用于人身,但那最多是从外到内的医疗,何况越沐舟并无这份灵感;只有真气,它是真正滋生于人体自身之中,是能支撑人整副精气肉的性命攸关之物,《论武》中称它为人的第二种血。 如今真气一去,越沐舟的朽躯顿时走入了生命的末端。 第八十九章 败(召唤读者追读本章!) 越沐舟咬牙奋力挥出一剑,“天地皆同力”仍在,仙君残破的身躯被再次斩断击飞出去。 而后他摇晃了一下,倚树缓缓瘫坐下去,靠身体中残余的真气喘息着。 仙君同样撞在树上,遍是镂空的骨架般的身体滑落下来,骨肉流动着调整重心和支撑,将自己拼接成可以站立的形状。 剑气流经过后的躯体,仿佛是被滚烫的铁水烧灼过,祂的头颅丑恶残缺,几乎只剩骨架,只有一双金瞳仍然高漠。 握着明珠的那根臂膊,血肉更是仿佛融化滴落,黑鳞、幽蓝、血红涂抹成一片斑斓,锐利的骨掐在珠子上,宛如恶鬼。 正如刚刚越沐舟差一拳就被击溃一样,仙君这副强大的身躯现在也真正落入了生死之线。 但越沐舟已无力再出任何一剑了。 越沐舟无疑在这场搏杀中取得了胜利,但却败给了自己这副苟延残喘十八年的残躯。 而仙君虽然败在了这场战斗中,但祂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击败或杀死眼前之人,而是摧毁这根命感中的刺。 如今它已被握在爪中。 这枚珠子清澈透亮,还沾染着鲜红,挂带着温热。 里面隐约着珊瑚般的灿烂光影,肉眼难以分辨,但以龙瞳去看,那珊瑚显得柔嫩而脆弱,就像花苞中的嫩蕊。 此时刚从上一任主人腹中取出的缘故,环绕的能量尚未逸散,但它已然立刻进入了休眠状态。 在这种状态下,它不朽不坏,可以保存成千上万年,等待下一任主人的开启。 一层坚而透亮的物质包裹了它,宛如一枚琉璃琥珀,那是它在遭遇危险的一瞬间用能支配的一切能量结成的保护壳。 仙君先伸出另一只手,向奉怀城一招。 同时,这只握珠的骨爪缓缓收紧,侵染斩心琉璃时的那一幕再现,龙血结成锋利的霜花,缓缓地爬上这枚明润的珠子。 那凝结在最外层的防御顿时发出淬火般的嘶鸣,冰霜与真气再次发起了交锋。 但这次的龙血霜花比之斩心琉璃那次薄弱了许多,不复那次千百条毒蛟般疯狂撕咬进攻的气势,这一次的重创对仙君的削弱肉眼可见。 但龙血还是在坚定缓慢地推进,渐渐地,霜蓝全都包了上去,“滋啦”的声音消失了,静默了一会儿后,这颗被包裹的珠子“咔嚓”一声轻响,霜花和真气凝成的外壳片片碎裂,像蛋壳一样脱落下来。 裸露出那明净透洁的本体。 接下来,不仅锋利的龙血,霜火也缠绕上来,在高温与急冻的成百上千次反复之中,珠子终于破开了一条细微的裂缝。 仙君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可称之为“情绪”的东西。 是一种目的终成的满足。 祂收紧指爪,所拥有的一切力量聚焦于这条裂缝——身体忽然完全不受指使了! 包括那些龙血与霜火,也都缓缓退散。 树林中,一只黑猫踩着枯叶走了出来,碧眸仰起,平而冷地盯着祂。 仙君低下头,祂颈间的血肉凝出一只螭首,叼住了那枚明珠,而后一抛到了黑猫面前。 同样拥有【鹑首】的黑螭在穷奇血肉中小心翼翼地埋藏至今,终于于此时毫不遮掩地显露了自身的存在,宛如只在最致命之处出手的卧底。 在这道灵魂显露的一瞬间,仙君的意识便暴戾地压上,即便被斩心琉璃抹得只剩一半,又受越沐舟击破宿处,剩余的意识碾灭它也只要数息。 而黑螭死死咬住身体的控制权,绝不令祂行动自如。 一道白影如惊鸿! 斩心琉璃一剑将仙君枭首。 但那头颅尚未坠地,又化为液体流回身体。 而真正的伤害在于心神,黑螭立刻感到撕咬自己的意识明显虚弱了一截。 “还不够!”黑猫闭目竖眉而喝。 斩心琉璃已在发出痛苦的颤抖,明绮天极快地挥出第二剑,贯入仙君胸中。 这次一缕流火向她扑来,明绮天不闪不避,倚仗真气硬吃了这一次灼烧,再度挥剑。 黑螭早与她说过,它对仙君的牵制十分有限,最为宝贵的便是时间。 “再来!”攻击自己的力量再次被削去一大块,黑螭自己的意识亦将溃散。 明绮天又一剑刺透了那枚神种,这一剑效果拔群! 黑螭感到身上的压力几乎被削减一空,它用最后的力量发起反击。 “还刺这里!” 黑螭的灵魂彻底溃散,但在它最后一眼中,那高漠的意识也已如风中残烛。 “只要最后一剑!”它在最后一刻喝道。 明绮天冷静挺剑而刺。 但这一剑没能刺入。 仿佛一道铁幕从天上骤然降下。 林间阴暗了一霎,有什么飞到了头顶,仿佛鸟群遮蔽了光线。 失去对仙君钳制的黑猫睁开眼睛抬起头来,看向了天空,猫躯忽然僵冷。 不是鸟群。 是幽蓝的液体,或者更准确些,是龙血。 大片的龙血,巨量的龙血,如瀑布般落下,淹没了仙君的残破的身躯。 明绮天本就是伤躯,此时刺出的一剑虽已竭尽全力,却仍未能突破这道洪流,她咬牙抵住剑柄末端,奋力前顶,白色的真气爆开如同莲花。 然而剑一寸未进,反而那瀑布中有什么涌动起来,一霎之间,沸腾的龙血将她整个人都炸飞出去。 明绮天在黑猫边踉跄两步止住身形,抬起头,和它一同看向这令人心坠谷底的浩荡一幕。 是城中那些被龙涎之雨侵蚀的生灵。 猫、狗、猪、牛、驴、马……当然,还有人。 一场盛宴。 仙君残破的身躯宛如一个无底洞,倾落的龙血尽数涌入其中,于此同时,祂孱弱的气息在节节攀升,虽然远未恢复巅峰,却再也不是明绮天能够对付的了。 只差最后一记斩心。 纵然祂的身躯再强大,神种被破的情况下,祂的意识也无处修复。 在这副重塑的身躯之中,那缕意识一定还是风烛般细弱地飘摇。 只要一剑! 可是,在已重回强大的龙躯面前,谁还能补上这最后一剑呢? “我来。”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明绮天回过头,一個枯缩的手掌搭上了她的肩膀。 不是搭,而是支撑,整副身躯仿佛要软倒。 只是走过来,已耗尽了他所有的真气。 “剑、真气,给我。”越沐舟虚弱地喘息道,肺如同一个破烂的风箱,“早晨说过要教你的那一剑,且看好了。” 上架感言 明天八点就上架啦,通知一下,希望大家支持。 首先郑重澄清一个问题啊,作者就是纯新人,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发表过任何东西,不只网文,什么杂志、短篇、实体书之类也都不存在。 这本书写到五万字的时候,已经是我写过最长的东西。 所以大家也不要猜其他的作者了,我一直就是用这个账号看书,现在开书也就在这个账号上,不存在什么马甲。 澄清完毕。 然后唠点儿别的。 其实上架感言本来是预计第一卷结束和章末总结一起发的,但现在看来还有那么几章才能结束,第一卷的总结就先延后吧。 本书真的得到了非常多读者的喜爱,虽然由于我写作内容和经验的原因,没有拉住追读,导致养书比较多,但也真的挺好了。 在我连续十几天每天只涨個位数收藏的时候,哪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啊。当时我已经反思了自己的问题,准备把存稿发完就重开了。 那问题可太多了,从书名到简介,再到正文。 前三章本来就有点儿赶鸭子上架,没有做雕琢,后面写的故事也笨重——谁家到第二十章才迎来第一个小高潮啊。再往后更不用说了,整个第一卷写这样一个主角隐身的故事,都是缺少市场考察和认真考虑的原因。 但是当我新开头构思了个大概,存稿又发的差不多的时候,我发现数据又稍微有点儿回暖,那我寻思就再写写,好歹把第一卷这个已经构思出来的故事写完吧。 但写着写着,看的人竟然越来越多,虽然不能和大佬们比,但对我自己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那当然就继续写吧。 只可惜这时候我四万字的存稿都发完了,只能一边写一边更,有时候脑子里想到一个好活儿,回头一看,前面的章节已经发出去了,限制死了,整不了了。 还是有存稿好啊。 然后,在这里真的要感谢各位自来水,本书自发宣传的书友真的很多。 由于前面所说的原因,我在起点本站的推荐确实比较疲软,大部分人点进来看不了几章就走了,所以我猜测恐怕得有四五分之一的书友是被推荐过来的。 一开始有人说从赤戟那里来(‘赤戟的书荒救济所’是我18年就关注的公主号,书荒的朋友可以去看看),后来慢慢有人说从贴吧来,还有人说从龙空来,再往后还有人说从nga来——贴吧我有账号,龙空我好歹也听说过,但nga还有小说论坛的啊? 总之非常感谢各位读者在各种我知道或不知道的地方推书。 好了,更多的话咱们还是放在第一卷的章末总结里说吧,也要不了几天了。 我听说上架还有加更的说法,就去翻了翻人家的上架感言……我的娘啊,一天更一两万字啊! 如果我还有那四万字的存稿,那我现在说话会非常大声,大手一挥,两万字!随便看! 但现在……还是希望各位读者能够早点接受本书作者就是个码字废物。 这个是真的更不了。 但是! 也不能委屈了咱们读者,人家有的咱们也得有,明天,照样加更! 加一更,两千多字! 哼! 至于首订加更、月票加更和打赏加更这种,咱们就先不设立了,万一真的首订喜人或者真有老板大额打赏,咱们到时候该加再加。 然后我们依然是明天早八更新,同时发布两章,完了下午六点还有一章。 在这里也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由于每章确实比较短,大家觉得目前这样早一章晚一章更新好,还是一下发布两章好,可以在本段评论区投票。 最后,如果大家追读实在痛苦,想要养书的话,可以考虑给本书开个自动订阅,反正,作者这更新速度一个月也写不了五六块钱…… 最后,求首订! 第一卷总结 第一卷至此结束啦,和大家做一下交流。 前面说了是新人作者,所以这是我第一次和读者们见面,这篇总结也是第一次关于书的内容的交流,大家可以通过这篇大概认识一下鹦鹉咬舌是个什么样的作者,《食仙主》是本什么样的书,合不合自己口味。 首先咱们先说一个读者反应比较大的点,就是关于“刀人”的问题,应该是本书遇到的第一个小小的争议。 这個争议第一次出现应该是在祝高阳身上,那时候我觉得是连载的问题,后面的内容没更新出来,主角团进入了最低谷,祝和黑螭都被骤然出现的仙君打了个措手不及。 仙君苏醒后的第一次出手,还有暗中谋划的时间,那肯定不能失败啊,所以写了祂摧枯拉朽。 但其实也留了钩子,比如仙君正是需要吞噬能量的时候,为什么反而放祝高阳走呢?所以祝高阳后面肯定还有事情做。 黑螭那里看有些读者反应比较强烈,我就超级体贴地写得比较明显了,直白地写了它留有后手,后面我们知道它是将计就计,将自己的意识埋入龙躯。 但这个并没有解决问题,大家情绪还是偏向低沉,那我想应该是整个第一卷故事的问题了——一直比较压抑,一直在被动,没有一个痛快的“放”。 那这个问题短期没办法解决,只好先正常更新,然后反思第二卷的创作了。 这就是关于祝和黑螭的那段情节。 这段情节读者反应“刀人”我是理解的,因为大家以为祝和黑螭真的要死了嘛,这种刚出场,明显带有很多后续故事的人物,十章二十章就死,显然和大家期待不符,我看书要是看到这种情节,也会觉得莫名其妙。 但是其他一些章节里说“刀”的声音,我就有点儿迷惑——确实迷惑,因为有些情节我写的时候没想到这是“刀”。 整卷我真正打算写死的,也就只有越沐舟一个重要角色,而且他出场就是残躯,本来就离死亡比较近。剩下的重要角色祝高阳、明绮天、黑螭,次重要角色邢栀、商浪,都没有死。 那些死了的都是出场半章、一章、两章的工具人,或者说龙套啊。人家仙君好不容易降临一次,总得死点儿人吧,不然也太没面子。 所以我就代入读者角度去想。 然后觉得可能是这样,读者感觉到“刀”,可能不取决于这个角色的重要性,而取决于在这个角色身上是否投注了感情。 也就是说,只要读者稍微有点儿喜欢或者说关注这个角色,那只要他一死,就会给读者叹气的感觉。 那么我要狡辩一下了。 我绝对不是以此为乐的作者——故意写个招人喜欢的角色,然后毁了看读者难过。 我创作他们的逻辑其实是这样的,就是出于剧情需要,先想出这个人物来,然后这个人物一出来,他的结局就是死的——他承担的剧情功能就是这样的。 但是在他死前总要说话,总要做事,这时我又不甘心让他成为一个没有面目和记忆点的纯纯工具人,我就喜欢花时间去雕琢一下这些“说话”和“做事”,让这个人物稍微丰满一些。 也就是说,他们一出现在我脑子里就是个死人,我只是在构思他们的生前画面。 这个,应该和先把一个角色写得很有魅力,然后再杀死他,故意赚读者的眼泪,还是有点区别的吧——虽然呈现给读者的效果好像差不多。 那为什么会出现作者没觉得刀而读者觉得刀呢,我觉得大概有两点原因。 第一点,可能是双方剧情耐受度的差别。 可能在我之前的阅读经验里,有许多真正刀人胃疼的书,因此导致我比较有抗性,所以我把一些人写死的时候也就没觉得有什么。 当然,有的时候我确实是故意用死来调动主角的情绪,比如说程风,但我觉得这是个正常的写作办法——主角当然要愤怒和悲伤,才能去复仇。 对了,唯一一个算是“为刀而刀”的,应该是那个王府少女,她的结局对接下来的故事是没有影响的,虽然幸存下来会稍微有点不合理。但是写到那儿的时候我觉得“我还从来没有飞过”会是一个更好的退场,所以就给刀了。 这里大家要是说我故意刀人,我是认的,但我也不是想玩弄读者的情绪,话要说得好听一点嘛——我是想把这种感情分享给大家。 而更多的时候呢,我是根本就没觉得这里会是个“刀”。 比如沈闫平、老香子、冯志、荆梓望,我写他们死的时候既没想挑动主角的情绪,也没想挑动读者的情绪。 他们都是剧情功能人物,然后正常地进行一个盒饭。 不是说应该对他们的死完全没有反应,毕竟这是一个角色的退场,也代表着剧情向某个方向滑落或者转折,但他们都是为情节走向服务的,实在说不上刀,我也没进行任何情绪的渲染。 如果大家真的对这几个的死都有点儿受不了的话,那么.......可以多多订阅一下《食仙主》这本书!相当于做一点耐受度训练! 第二点原因呢,我觉得可能占上七成,就是大剧情压抑的问题。 就是说大家本来就看得有点儿憋屈,再一死人,就更难接受。如果是整体上爽的情节,死几个人应该没啥.......吧(我猜是这样)。 但这个又回到第一卷故事的基调上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写这个故事,但是既然已经写了,我也不能强行把它写得很欢乐,该压的地方一定要压,不然等于爽也没爽好,悲也没悲成,就烂掉了。 好了,那么鹦鹉咬舌,既然你已经知道问题所在了,请问你打算如何改正呢? 不好意思,改不了啊。 这该写还是得写,该死还是得死啊。 当然,前面也说了,咱毕竟不是以刀人为乐的,所以还是可以做个表述。 首先,和所有网文一样,我们的重要角色是很重要的,绝对不会随便就死,都是大后期人物(也不是说到了后期就会死(但也不是说就一定不死))。 其次呢,普通配角和龙套也不是一定要死,要死的角色我会好好刻画,幸福生活下去的角色我也会好好刻画。 有读者就问了,我拿着放大镜找了二十万字,也没看见谁幸福生活下去了啊。 那这就跟这一卷的基调有关了。 在每一卷中我都会努力好好刻画人物,但在沉重惨烈的卷中他们大多就会有不太好的下场,而在轻松愉快的卷中他们就会大多轻松愉快,是根据整卷要讲的故事来决定的。 反正第一卷写这么个压抑的故事是个不太高明的决定吧。 难为大伙儿看一个二十万字没升一级的主角屁用没有地跟着混了十五万字。 更证明了我是个毫无经验的猪比新手。 好了,回应完了争议,我们来总结一下第一卷的创作吧,既是我自己的反思,也是和大家的交流,看看读者和作者的想法有哪些不同。 …… …… 第一卷这个故事的“功能”非常简单,那就是结仇。 裴液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城少年,为什么要杀所谓太一真龙仙君,这件事它要有一个源头,就是给整个故事提供一条主线。 这个当然是有点儿传统的写法了,用一大卷来写这个。现在好像已经不流行了,但我也不是故意去写不流行的东西,仍然还是没有经验和意识。 而第一卷最主要想写的人物,就是越沐舟。 这个人物的刻画多少有点儿匆忙和不尽如人意,但大体上还算是写出来了。 我最想和大家分享的就是我对这个人物的看法,大家也可以有自己的看法。 越沐舟是个什么人呢? 当我自己进入不了那种状态的时候,我看着这个人物,都会觉得他蠢。 因为他的行为非常反直觉,更反正常人的思路。 我忍不住想问他:你寻求了那么久的突破已经近在咫尺,你这样好的天赋,这样高的地位,这样光明的前途,怎么非得送给镇北王杀呢? 因为我会代入自己,他所拥有的这些东西代表着人们梦寐以求的“成功”,我们的主角也许要奋斗好几卷才能拿到它们。 但越沐舟会说:“因为我不在乎。” “我想杀他,就要现在、立刻、马上杀他。” 我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 所谓“自由”不只是不受他人的管束,更难摆脱的,其实是来自于自己的束缚。 我们每个人都被生活的方方面面所牵绊,实际是被名利心、得失心,还有自己前半生的一切经历所牵绊。 如果越沐舟也被他生活中的这些东西——神兵神功、天赋地位、功名利禄,乃至他用功了半生的修为所牵绊的话,他就和我们也没什么不同。 所以我要写他屡屡随手抛下我们觉得可惜的东西。 甚至也包括刻骨的仇恨。 我看王府那一章有位读者评论道,“我杀了你的儿子你折磨我,现在我又杀了伱的女儿,又如何呢?” 这就是我和这位读者心中不同的“哈姆雷特”了。 当然我不是要教读者看书,我写出来给大家看的东西,大家只要看得开心,怎么理解都可以,代入仙君的视角都行。 这里只是引用一下,说一说我对这个人物的想法。 我心中的越沐舟在杀那位小姐的时候,不是这种想法。 因为那些折磨并没有把他变成一个听到“镇北王府”就双目赤红的人,如果在杀那位小姐的时候心中想的是“镇北王,我要让你再尝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那他依然是被仇恨束缚了。 即便他看到的不是小姐折磨丫鬟,是管家欺压马夫,他依然要出手。 就算深仇大恨再也不能得报。 在他出场的时候,我就写了他“不太在乎自己的生死”。 后面结尾的时候,少女问他怕不怕死,他很干脆地说不怕。 他真的不怕。 他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什么牵绊和在乎的,真的敢随手抛下一切的,无比自由、无比肆意的人物。 他从世间走过,名利不能纠缠他,仇恨也不能羁绊他,他一生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想到这样的人,我就心胸畅快。 当然,他的结局还是蒙上了一层悲,这是我不太希望看到的,也是可以进步的地方。但是我想越沐舟自己不会觉得悲,因为他想爽的时候,他真的都去爽了。 这就是我一开始构思这一卷的时候,就出现在我心里的人物。 大家也可能会注意到,这个人物虽然退场了,但还是留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钩子,在后面的某一卷,我们仍然会以主角的视角来继续描述这个人物。 但那可能要很久以后了。 除了越沐舟,我们这一卷当然也完成了一些其他的工作。比如在这一卷里,裴液完成了和黑螭之间的信任,他们当然不是完全一样的人,也不会无条件地依附另一方。但他们从怀疑到挫折再到信任,最终由于目的的同一成为了真正的“同道”,并将在以后渐渐把生死相托当做习惯。 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工作,就不一一列举了。 总的来看,第一卷修改一下应该可以作为一个比较完整的中篇,裴液是线索,越沐舟是主角,好像也挺好的。 然后来展望一下第二卷吧。 第二卷大概会是一个正统的旅途和成长的故事。我们的视角会放下来,不再描写那些高来高去的人物,会回归底层的江湖,会回归主角,基调也会轻松一些。 我可以架构出这一卷的情节,但我现在还没想到一个足够分量的“好活”,让我迫不及待充满热情地想把它写出来。 这个对我真的很重要。 希望会有吧。 当然还有许多其他学习和准备的工作,还是那句话,我是新人,所以我对自己接下来的创作是忐忑的,希望能写得更好,又担心突然触及到某个遮掩在迷雾中的坑。 反正蹚着走吧。 第一卷就是这样了,然后跟大家聊一些细碎的东西。 因为写作对我来说还算是个新鲜事儿,所以也有挺多新鲜的感悟。 比如我发现自己的几个小偏向和小毛病。 首先我喜欢写简单的人,简单的光明与黑暗。 有很多读者说,友军都很好啊,没有什么阴暗的心思。 当然,因为主角也没有阴暗的心思哈哈。 我喜欢写这种简单的东西,敌人凶恶、狡诈、残暴,他们每一个都不容易打败。 但朋友也光明、真诚、同心协力、同生共死。 这甚至是一种爽点我觉得——如此简单的世界,你可以尽情向一方宣泄仇恨,向另一方赠以毫无保留的真心,而不必担忧太多。 当然后面我也会尝试写复杂的人,但可能阅历和笔力都不能达到,所以写出来大概会没什么力量。 就像在石窟中时,我也写了两句那些狂热教徒们隐隐约约的亲情和人性,但如果真让我正面地、大笔墨地去描写那种环境中人性扭曲的发育、教徒内心的矛盾、黑暗血色中一闪即逝的米粒光芒,我觉得是在挑战我的能力上限。 但如果真能写出来的话,那也一定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事。 其次呢,我好像在叙事详略这个问题上也有点儿毛病。 因为我看到有些读者会对情节产生疑惑,我就想:这儿不就是这样那样的吗? 再一看,哦,这儿我略写了一些。 一个例子是酒窖中裴液手中的青铜杯。 我写了裴液仰头喝的动作,写了青铜杯掉落在地上,后面又写了裴液把一杯满满的液体泼向了伍在古。 我没写的是:裴液是用之前在老香子家拿的空杯子做戏,而装了液体的杯子暗扣手中。 这里不知道读者们是理解了我的略写,还是根本没注意到“好像有bug”,反正如果没注意到,那第一层等于第三层,也不影响阅读。 第二个例子是祝高阳和裴液打算反击紫袍人时。 我写了祝高阳取出两件不同的衣服,写了他取出古怪的器具。然后就写战斗中白衣人和少年分别成了裴液和祝高阳。 我没写的是:祝高阳穿了布衫,裴液穿了白衣,那古怪的器具也不是嚼头,是易容的工具——祝高阳前面就易容成了“张思彻”。后面紫袍人见到一个布衫少年背着一个白衣公子,其实是祝高阳背着裴液。 反正就多少增加了一些阅读成本。 可能这是个毛病吧,我不太喜欢把一切都写得太直白太清楚。所以大家看这本书如果跳着看或者看太快的话,就会丢失一些信息。 当然如果大家觉得写得清楚些好,我还是愿意改一改,毕竟这都是他妈的字数啊。 …… …… 好了,就聊到这儿吧,越说越觉的写得全是毛病。 反正作者总是这样,构思的时候觉得很牛逼,写得时候也热情满满,但一写完之后,又总感觉这儿不行那不行。 从直观感觉上,我感觉自己写的这二十万字只有4-6分,哪哪都是问题,但是从个人能力上来说,我应该是已经发挥出了八九分了,下一卷不一定能写得更好。 反正总是眼高手低。 努力写吧。 —— 明天开始第二卷!没有休息! 但是这个月不一定能日四,甚至可能请假,打个预防针。 最后感谢大家的各种支持,并再次恳请计划养书的读者给开个自动订阅。 关于加更的小单章 感谢岫霁老板打赏的盟主!感谢尊师重教李火旺老板打赏的盟主!万分感谢两位老板的支持!! 也感谢前几天璀璨的年华在飘逸等许多读者的打赏,一直没来得及感谢。 之前上架感言里说打赏加更和月票加更先不设置,因为作者更新实在吃力。 如今作者的更新能力没有变强,但已经有老板打赏盟主、亲爱的读者们也在热情投票了。 所以也不能装死了,也暂时定个规则。 很简单:盟主加更两章、月票每一千加更一章。 对读者来说很少,但对作者来说很多。 现在是两个盟主共欠四章、之前sen_tiger老板的盟主只加更了一章,后面会再补一章。 然后现在月票过了一千,也加一更。 所以现在共欠六章。 ...... 一下子就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呢。 然后这个加更只能是慢慢还,大家不要太期待,每天还当两更来看,偶尔会多出一更来。 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和正版订阅! 第三十二章 冲突 老者一个个地试过来,不时指点几句,渐渐地来到了张君雪这里。 只过了三招,老者就笑着退开摆摆手:“你不必试了,这大刀刮着擦着我一下可了不得。而且你这斩腰刀自成圆满,对战时只要一心打好自己的节奏便好,太关注对方的招式反而不美。” 接下来走到裴液面前:“小伙子生面孔啊?怎么称呼?” “裴液。家住奉怀,脉树一生,使剑。”裴液抱拳道。 “唔,一生啊。”老者笑,“说实在的,一生没必要花这份钱,我们要求三生才可报名,其实也是因为我们教的这些东西对三生以上才最有用。” “承蒙长辈关照。”裴液笑。 “哦!你就是白司兵那边.” 嘴上说着,老人拉开架势,示意裴液出剑。 裴液活动了一下手腕。 “对付白竹阁,其实就在‘快’和‘妙’,只要他看不清看不懂,‘后发先至’就成了坐以待毙。”老人继续道,“所以我说三生以下学这些不太有用,因为伱再快能快到——” 他猛然一个激灵,手中短剑陡地上格,却只划开了一片空气。 脖颈寒毛微耸,银白的剑刃已礼貌地停在三寸之处。 “.” “.” 不止老者没想到,裴液自己也有些意外——他手中还握着变招,等着对方“后发先至”一下呢。 “咳咳。”老者捋须一笑,“小兄弟好俊秀的根骨——习剑多久了?” “八年。” “八年,也算是良玉之材啊。”老者道,“你也不用再体验了,这手剑上工夫足以应对同水平的白竹阁弟子。” “高水平的呢?”裴液刨根问底。 “高水平的,自然有高水平的武功。那时就要看你手中掌握着什么层次的剑法了。”老者笑,“我们这里只能讲一些他们的基础路子。” “哦。” “好好练吧。”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便直接转身离去了。 这倒令裴液愣了一下——他记得自己后面还有一位学员的啊。 心中想着便扭头看去。 第一眼大半个视野是空的,第二眼往下一挪才看见他——一个五短身材的小胖子,箕坐于地,倚靠在石杠铃上惬意地眯着眼。 在整个武场的汗水和喘息中,他像是来看戏的。 见裴液低头看过来,他眯缝的眼立刻睁开——虽然还是很小——然后扭着屁股“咯吱咯吱”地往后挪了几步。 “挡到你了吗?抱歉抱歉。” “没。”裴液低头看着他,“你怎么不训练?” “啊?”小胖子迷惑地看着他,“你练你的呗,管我干什么。” “好奇,你不想练,为什么掏钱报?”裴液握起两个石锁在手上。 “我爹给我报的。” “.奥。” “练来练去,练得到天下第一吗?一身修为,最终也不过一捧黄土,而这样美好的秋日,却是一去不复返了。”小胖子重新眯眼靠在了杠铃上,向天空缓缓伸出手,“人一生也不过百八十个秋天,你已经错过一个了。” 裴液举了两下石锁:“但是修为高了可以多活几十个秋天。” “.” “而且贪乐纵欲容易死得早。” “你练你的去吧。” 裴液便转回去,继续锻炼浑身的肌力。 这种火热密集的训练其实他也久违了,记得当年自己总是最后一个停下,还意犹未尽,如今自己已经有了些疲累感,武场上却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力竭。 而旁边张君雪的奋力尤其令他侧目,这个女子的训练烈度几乎是他的两倍,现在体热气喘,真如一头雌虎。裴液本以为她只是高烈度一段时间,很快就会慢下来,却不料到现在都没有舒缓的意思。 她很难说是在拔高自己的身体,更像是在不遗余力地压榨。 裴液皱眉,训练的强度应该要和根骨真气相匹配,如果长久过量下去,难免对身体造成损害。 裴液提醒了她一下,女子转过头来,这次她的声音终于不是闷闷的了,粗重的鼻息有些像自己那匹力竭后的枣红马:“没事.我,就这半个月.” 终于一个时辰过去,众人坐地喘了一会儿,起身时地上全是湿印。 来到切磋环节,裴液便和张君雪一组。 实际上裴液觉得自己并不太适合和这位女子对练,他俩只能真打——裴液一定抵挡不住她势大力沉的刀,但她也不一定能次次躲过裴液刁钻的剑。 因此胜负会在十招之内落定。 如果要切磋拆招的话,裴液自己倒没什么影响,但张君雪就要收起相当一部分力量,打得肯定不痛快,有些相当于给裴液做陪练。 但裴液建议她去找别人时,她却摇头:“我想和你的剑打。” “我的剑?” “我想,体会一下你这样境界的剑者是怎么用剑的。” 于是两人便开始对练,在这个过程中张君雪确实十分认真地盯着裴液的剑路,并且以一种过于尊重和警惕的方式和裴液拆招。 好几次裴液都忍不住提醒道:“这里你不用这么小心,你力量够,直接一拍就可以把我的剑拍偏的。” 张君雪却只是摇头,她甚至再次收起了一部分真气,把自己置于速度、力量俱不如裴液的境地之中。 如此裴液自然屡屡得胜,但每次张君雪都能修改掉上一次的错误,重新再来,渐渐的,裴液竟然真的从她身上感到一种韧性和危险。 裴液看着张君雪,女子一双认真坚毅的眼睛盯着他的剑。裴液似乎明白了——她不是喜欢收起实力挨打,只是她的心中有着另一个对手。 她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是因为在那个对手面前,她就是现在这样的无力支绌。 裴液挺剑再去。 等到两人对练到休息的时候,旁边走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挺拔地在两人旁边立定,一抱拳粗声道:“请问,我能和张君雪练练吗?” 裴液转过头,表情一怔。然后他立刻捕捉到这熟悉感的来源——面前的男子浓眉大眼,面容硬朗真诚,手上一柄长刀,岂不正是那鼎运商号粮油铺门口的画中人常越? 其实这个身影并不是刚刚过来。 在对练开始没多久,他就来到了旁边自己一个人习练刀法,像是没有可以对练的人。 “哦,好。”裴液看了张君雪一眼,见她没有意见,便起身让开了位置。 到小胖子旁边坐下。 “昨天她刚来的时候,常越就和她打过一场,本来想今天继续的,被你给截胡了。”小胖子仍然眯眼躺着,头也不偏道。 裴液奇怪:“张君雪也晚来了三天,之前常兄就没有搭档吗?” “.” “哦!是你!” 小胖子叹口气:“是我又怎么样,我一个三生的废物,空有修为武艺疏松,常越跟我打还不如自己练呢。” “我叫裴液,你叫什么?” “我叫张鼎运。” “鼎运?你跟鼎运商号——” “我爹开的。” “行。” 聊了一会儿,裴液歇息够了,便拾剑起身,留张鼎运继续享受秋日,自去一旁习练剑法。 正是蝉部的第一式,【破土】。 裴液早已将这一招拆解透彻,它是一招干净的起势,力气出三留七,试探多于进攻,正如蝉在一场雨水后从地底爬上来,大半个身子还埋在洞中。 这一招有三处可做破绽,但在习得雀部之前,最好还是不要将它们暴露。 而若不做雀剑的钩子,只当做一招独立之剑来讲,这一剑大约比扶柳剑强些有限,其中的豁然之感和进退之据有值得琢磨之处,但更多还是为下面六剑做铺垫。 将这一招理解透后再学习剑招确实事半功倍,裴液不断以前几天的感悟和如今的实操相互印证,渐渐地知行合一,拙境的身体也在不断地调整着他的剑路,每一剑都比上一剑更加漂亮。 只用了两刻钟,裴液就已学会了这一式。 不是【飞来铜影】那样的粗糙勉强,而是板正精准地化入了他身体的记忆之中,日后再要精进,只能依靠熟练和感悟了。 裴液学会这一招后等了一会儿,这一个时辰的对练切磋才结束。 午饭时间,武馆再次搬出了饭菜,张鼎运带着常越出武馆去吃了,他本也请裴、张一起,但二人自然不肯随意吃请,仍留在武馆用餐。 照旧蹲在角落,裴液扒着饭向旁边女子询问:“你知不知道下午的小较是个什么流程?谁跟谁打?难道要全打一圈吗?” 一上午的锻炼颇为充实,裴液有些天没有这种筋骨完全活动开的感觉了,此时有些跃跃欲试。 张君雪闷头扒干净一碗——她不止一口比裴液吃得更多,下咽的也快,这是从嘴到嗓子再到胃的全面碾压。 咽下后,她说了相当长的一段话:“武馆在开班之时应该已经举行过一次大较,后面的小较就按这个结果来,后面的打前面的,打赢了就还能继续往上打。” “哦。” 如此说来,其他人应该已经排出高低来了,只裴液和张君雪两个新来的还没纳入排名。 “那参丹是辅助修行的药物?” “嗯。” “你好像很了解这里啊,是上一届来过吗?” “没,是”张君雪停止了扒饭,低头看着碗沉默了一会儿。 “家里有个姐姐来过。” 裴液注意到了她的情绪,正有些犹豫要不要细问时,面前的光线被一道阴影遮住,裴液抬起头,早上那个细眼青年正立在前面。 “小子,你从何而来?”青年看着他。 裴液没说话。 这细眼青年嘬了嘬牙,偏头看了眼天边,回过头竟然随手一抱拳:“早晨的事是我不对,我只问你是不是徐谷的?” 裴液笑了下,低头扒饭去了。 这态度有些激怒了他,青年手猛地一指张君雪,压着嗓子道:“小子,我只是把话跟你说敞亮,你若与徐谷没有关系,最好离她远些,别白遭这份罪。” “关你屁事。” “哈哈哈,好,好,好。”青年咧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这么硬气!这么英雄!我说,你不会是想攀他们张家的高枝吧?”他俯下身,“对着一头猪,你也能硬起来啊?” 裴液停了下筷子,放下碗,站起身来。 “呦,怎么,还想——” 后面的语声憋成了一声嗓子里的闷鼓。 一拳像一具石锁,狠狠地、重重地砸在了他的鼻梁上。 头像是被攻城锤迎面撞上,青年体内真气已然应激般充盈身体,但头脑却在如此凶狠地一记重锤之下陷入了短暂昏懵之中。 肢体仍凭本能尝试出拳和格挡,但身体已在向后倾倒。 裴液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揪回,提膝再一次全力顶上了他的小腹。 身体骤然躬成了一只熟虾,头脑在这一迅猛的疼痛冲击下稍微清醒过来,但根本没有做出下一步指令的机会,只一霎时,同样沉重的一拳从侧面狠狠地锤上了他的头颅。 在震昏和剧痛中,他感到天旋地转,然后是“咚”的一声重响,等后脑传来钝痛,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头撞击地面的声音。 然后脖颈就已被一只有力的手扼住。 接连的重击没有再次到来,他缓缓回醒过来时,发觉自己正剧烈地喘着粗气,头脑嗡嗡作响,腹部五脏移位般的翻搅令他直欲作呕。 然后他感到一只手摸在自己的腰间,抽了什么出来。 心一沉——是自己那柄匕首。 他刚要挣扎,双手已被按在地上一脚踩住。 迷乱的金星中,一名少年俯下身看着他,低声道:“我看看你有多硬。” “呛啷”一声。 心脏被猛地揪紧,他失声大喊:“别!!” 双腿奋力蹬踹,但丝毫阻挡不了那匕首的轨迹,宛如一条毒蛇咬入胯下,青年歇斯底里地嘶喊弹蹦,但冰冷和剧痛已同时传来。 裴液颇为嫌弃地起身离开了。 青年脸色苍白地在地上喘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剧痛来自于大腿,他伸手抹去,裤子已然湿透。 是一些血,和大量的失禁的液体。 裴液将匕首扔到他的脸上:“这么喜欢把别人的下三路挂在嘴边,我还以为你长了好几个呢。” (本章完) 第三十三章 小比 进武馆的第一天,找回那熟悉的、全心投入的充实训练节奏的同时,这种总是无法避免的挑衅冲突也没有落下。 其实不止武馆,只要这样宣泄血气,以武斗为主题的地方,许多人都难免溢出些凶恶之气,切磋打成真火的再惯常不过。 虽然学武第一天师傅们就细细教导了武礼,也强调强不欺压、弱不谄媚,但它既然出现在切磋的开头与结束,就只能是强者展现风采的方式,而不可能是弱者赢得尊重的途径。 很多孙子在挨打之前,都会以为自己是爷爷。 当年在奉怀的武馆中,裴液也是打过几场硬仗之后,才得以安享后面的融洽时光。 所以此时裴液也没有太恼怒,他不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人,实际上,少年的脾气称得上是宽厚温和。 他只是有些烦,这烦也不是奉怀那夜对自己压抑到极致的烦躁,仅仅是面对一只飞来飞去的蚊子的烦——你不给它一巴掌,它就一直嗡嗡嗡嗡。 细眼青年白着脸提着裤子一言不发地走了,这一幕就发生在武场上,映入了许多人的眼帘。 用过饭后有半个时辰的歇息时间,裴液抱着剑匣躺在树荫里眯了会儿,又开始了下午的修炼。 这一节是自行习练武功,几个师傅巡回指点。虽然他们并不会学员习练的那些刀剑拳掌,但却有甄别发力运劲是否到位的眼力,何况于许多比较普通的武学来说,武理上的东西本就是一通百通。 已入拙境的裴液自不再需要这种基础的指点,便去一旁继续习练蝉雀剑。 后面几式越来越难,但在一个时辰里他还是学会了接下来的【援树】【脱壳】两式,并把【飞来铜影】熟悉了一遍。 当他收剑时,师傅们已立在武场上,呼唤他们过去。 二十多人散落坐开,中间围成一个巨大的圆,裴液也跟着人群坐下,匣子放在膝上,把手伸进去,然后用衣襟搭盖住。 左边是张君雪,右边是张鼎运和常越。再往右,则是一个面容瘦削的长发男子,坐相十分沉定,年纪看起来和张君雪差不多,都是二三十的样子。 早上开场的威严男子正是教头,此时立在中间,手边是一个张贴了纸张的木架,上面写了一列人名。 这应当便是张君雪所说的大比名次,裴液看了一看,当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肖丘”,第二个是“常越”,再往下又俱不认得,一直到了最后一位才又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张鼎运。 这时,裴液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已经换了条裤子的熟悉身影走了过去,在刚刚那长发男人身旁坐下了。 细眼青年低着头说了几句什么,男子的声音传了过来:“我让你去跟人家道歉,你管不住嘴,不是咎由自取?” 察觉到裴液看过去的视线,男子转向裴液抱拳一礼,颔首以示歉意。 裴液也含笑还礼。 “人都齐了?”教头环视一周,手中打开一张折好的纸,微笑道,“早晨跟大家说的奖励细则,刚刚拿到手了。” “呜——”场上有几个人伸臂欢呼,每个人都不自觉坐直了些。 “不吊大家胃口,在小比开始之前,咱们就先宣读一下这个。切记,”教头语声一肃,“此文书尚未公布,不可外传。” 他低下头开始宣读:“截至昨日‘比前之比’结束,本次武比名额初定,定额一百二十八人,落实一百二十八人,其中因故不能参赛者三人。本次武比仍是七轮,按阶次赠礼。” “胜一轮之六十四人,银一两。” “胜二轮之三十二人,银五两。” “胜三轮之十六人,银十两,授铁鱼符。” “胜四轮之八人,银二十两,授铁鱼符,牒铭‘博望金秋·八’。” “胜五轮之四人,银五十两,授铁鱼符,牒铭‘博望金秋·四’,登阶丹一枚。” “胜六轮之二人,银八十两,授铜雀符,牒铭‘博望金秋·双’,登阶丹一枚,东海剑炉丁上之剑。” “胜七轮之魁首,银一百两,授铜雀符,牒铭‘博望金秋·魁’,登阶丹一枚,东海剑炉丙下之剑,剑术《崩雪》,翰阁授名神京武举。” 教头宣读完毕,场下早已兴起一片讨论之声。 裴液这样初次参加之人或许从中读不出什么,但对许多早已关注多届武举之人来说,虽然自近些年博望州重视授名武比以来,每一届的奖励都在更加丰厚,但这一届的增长还是令人惊讶。 主要是新增了“登阶丹”这样东西,这是这种丹药第一次在“三比”中出现。 其实也是第一次在博望州出现。 年初上任到博望州仙人台的吴术士,正出身于全真教,是受益于这条路子,博望州才得以购得两炉登阶丹。 一炉五枚,第一炉已在八月初抵达,并未流出;第二炉将在四五天之后到来,州衙已订下四枚,正用于这次武比。 听着旁边张鼎运的讲解,裴液缓缓点头,同时一个问题涌上心来——那夜老人手中作为彩头的登阶丹,是从何而来呢? 那老人是本地人吗? 放下此节,最后两项的奖励又令裴液忍不住看了看自己身旁的常越和张君雪。 以及他们的佩刀。 毋庸讳言,最顶尖的奖励并未给这样兵器留下位置。 武道之盛在于剑,这是一项已经被人们接受的常识。 很难去追溯是什么时候,似乎从一开始,它就在诸兵器之中一骑绝尘,君临武道。 亦不知是先有几个天才将剑道推进到前所未有之境界才吸引了人们学剑,还是无数水平参差不齐的人去学剑,才堆出了远高于拳掌刀枪的成就。 抑或两者本就相辅相成。 总之如今天下修者,若要挑一个最强者,一定是用剑的;若要挑一个最弱者,多半也是用剑的。武学开蒙之时选择兵器,十个孩子里恐怕有九个都会选剑,剩下一个则会被父母逼着改选剑——废话,资源和前途都在那儿摆着。 回到眼前,这最后两项奖励,州衙其实也是先预测出“优胜者”,才照着这几个人设置的奖项。 三派之中两派长剑,一派短刃,两县之中郑寿也用剑。徐谷倒是盛刀,去年的冬比州衙也专门为魁首设置了刀剑两项奖励可选。但今年这位张君雪的资料早摆上了案头,几乎不可能打入前两名。 这判断倒没问题,常越张君雪二人应是比较稳定的前八水平,也有二到四成的概率进入前四,但进去之后,一定会是即将被淘汰的那两个。 等到讨论之声渐小,教头才制止了他们:“有什么想说的等放班再继续吧,我们要先把今日的小比完成。” 气氛安静了下来。 “今天来了两位新人,在小比开始之前,我们要先给他们排个名次。”教头环视道,“两位分别是徐谷张君雪和奉怀裴液。” 裴液立起来,对着诸人抱拳一礼:“在下裴液。” 张君雪抬头呆呆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才在越发安静的气氛中站起来,闷闷一抱拳,一言不发,就要坐回去。 “不必坐了。”教头道,“张君雪伱上来吧,先和肖丘打一场看看。” 张君雪便提刀上台,而另一边,站起来的是刚刚和裴液打招呼的长发男子。 他一站起来,裴液才发现他不止脸庞瘦削,身体也瘦削,就连使的剑也瘦削。 他整个人就像一截削尖的竹子。 他跟在张君雪后面走上去,到另一边立定。 当先拔出了剑来。 此时教头才道:“可以开始了。” 张君雪仍是一板一眼地行了武礼,而后才提起自己的大刀。 肖丘持剑看着她,没有丝毫还礼的意思。 见张君雪已备好姿态,他便一挺剑,刺了上去。 他一出剑裴液就忍不住“嗯?”了一声——为那剑不同寻常的僵直。 这剑,竟然完全没有韧性? 虽然兵器还并未相撞,但对剑十分熟悉的裴液已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在裴液眼中,它别扭得像一个失去了一切关节的人。 用这样僵硬的剑,使出的是什么样的剑招呢? 答案已在眼前——一门过于刚硬的剑招。 就像没有关节的人只能直直地蹦,这一柄剑也失去了许多变招的可能,但剩下的每一招,都变得更加强大。 裴液第一次见到有人和张君雪硬碰硬地拼了一刀! 好硬的剑! 好硬的根骨! 教头叫张君雪和这位肖丘打,那说明他应该也在四生之境,却能和天生神力的张君雪硬拼一记。 可见这瘦削身形里凝藏的力量。 接下来的打斗十分简单,张君雪是至简至快、轻重随心的刀路,肖丘则是是宁断不弯、干净刚猛的硬剑。张君雪没有尝试用飘快的刀去误导肖丘,而是只选择了重剑,于是两人的比拼就成了一次比一次势大力沉的撞击。 巨大的金铁之声在武场上回响着,很难说是对两人力量的考量,还是对这一双刀剑质量的考量。 刀剑交击的烈度仍在上行,渐渐已抵达了两人的上限,在又一次交击过后,张君雪没再立刻迎上,而是借着撞击的力度后撤了一步。 但这一步不是退让,而是为了更大的发力空间。 当日客栈外的那一刀再次出现。 一道无形的风旋骤然环绕在张君雪的身周,没见过这一刀的学员们已发出惊呼。这样一柄重刀竟能快成一道环?这样快的一刀又该有多重? 一刀迎上肖丘。 然而当张君雪退后一步,给自己留出蓄力空间时,同时也给肖丘让出了更大的发力空间。 肖丘同样没有浪费这一段距离,他的剑在空气中拉出了尖啸。 又一次撞击,却是张君雪的刀被荡开了更远。 肖丘更有效地使用了这一段距离。 似乎胜负已分。 但和女子打过一段的裴液敏锐地感觉到这被荡开的一刀并没有歪斜,而是仍在女子的掌控之中,甚至仍能蓄势。 裴液眼睛微亮地期待着下一瞬的爆发,那一刀当天在成江宏的面前没有机会用出来,如今却不一样了。 但那刀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劈回来,而是顺着被击荡开的力量垂落到了地上。张君雪后退一步,止住身形,仍抱拳一板一眼地行礼:“我输了。” 肖丘收剑回鞘,没有看她,已然自顾转身下场。 教头点点头:“如此,张君雪不胜肖丘,下一场,要和常越打,如何?” 张君雪尚未说话,常越已起身粗声道:“教头,我和张君雪切磋过了,我不是她的对手。” “哦,好,那便放张君雪在第二的位置,还有谁想要挑战的吗?” 场上无人应声,刚刚张君雪的表现有目共睹,而常越的实力也早已得到公认。 “好,你回去吧。”教头拍了拍张君雪肩膀,然后看向裴液道,“裴液,你是什么修为?” 和秀出徐谷的张君雪不同,他显然不了解这个籍籍无名的插班之人。 “一生。”裴液道。 “.哦。”教头环顾一周,“那,你还要打吗——和……张鼎运?” “啊?”惬意地背靠着常越的小胖子茫然直起身来,看了眼裴液,“我?不用和我打,直接排我上面就行。” “.”教头似也见怪不怪,点点头看着裴液道,“如此,就将你排在第二十三位,如何?还是,你想和上面的几位兄姐试试手?” “我要打一下,教头。”裴液道。 “好,那郑远?”教头念了个排在第二十位的名字。 “不,教头,我想自己选人。”裴液道,“但是,要烦请稍等一下。” “嗯,好。” 然后全场便安静了下来。 足有十几息。 教头终于敲了敲写满人名的木板:“还没选好吗?这上面只有名字,也看不出什么来。” “啊,不。我一开始就选好了。”裴液起身道。 “我想和肖丘兄打。” “……” 全场都向他看了过来。 “.你一生之境,这种比斗对你二人都没有什么益处。”教头道。 “我两生了。”裴液道。 可恶,今天本来可以多写一章,但是有个聚会,只会先正常更新了,后面几天再加更吧 (本章完) 第三十四章 得胜 .你两——你刚才不是说一生?” “突破了。”裴液提剑起身抱拳,“教头,我想先和肖丘兄打一场。” “.也好。”教头道,“那就再请肖丘上来一趟。” 反正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肖丘亦没有什么不满的神色,重新回到了台上。 肖丘对这位少年的实力有更高一些的估计,因为郑栋虽然武艺疏松些,但修为也是扎扎实实的三生,在进武馆第一天的大比中排名十八。 然而照他所言,他在这少年的拳脚面前根本无法招架,既反应不过来,也抵抗不了。 想来这少年应当也是根骨过人之辈,足以弭平一生到三生之间的差距。 当然,三生和四生之间之间的差距要更大,而普通的四生与自己也不是一回事。 两人相对立定。 裴液以剑贴肘,抱拳躬身。 肖丘立定,以同样标准的姿势还礼。 礼毕,裴液轻挽剑花,当先出手。 起式就是今日方成的【破土】,他手腕一舒,轻快灵捷的一道剑光忽然出现在场上。 正是行家出手,围坐中许多学剑的人都眼睛一亮。 肖丘则掀起一道厉风,他的剑仍是至硬、至重、至快,不是迎上、而是抽打向裴液的剑光。 两剑相交,在这呼啸之剑到来的前一瞬,裴液手腕微微一转,以一个精准而微妙的角度切入了这一次撞击——他把剑刃一偏,以一个近乎平行的态势用剑面“擦”过了对方的剑身。 但即便如此,宛如巨浪擦过小舟,裴液这轻飘的一剑在这一次接触中还是如同飘叶迎狂风,流畅的轨迹被霎时摧毁。 巨大的力量沿剑向手腕冲来,而在这前一瞬,裴液已轻轻松开了手。 剑柄在手心上剧猛地飘折,裴液手指压上去,顺着它转动的方向一按一带,整柄剑的势头就对向了一个他想要的方向。 下一刻手腕一翻,有力的手再次紧紧握住了剑柄。 这势大力沉的一抽没有击破这轻飘的一剑,也没能击退它。在裴液的手腕翻转之间,这一抽甚至给了这一剑前进的助力。 他骤然拧臂前刺,如蛟龙探洞。 裴液此时的右臂便是剑的延伸,臂与剑连为一体,弯成了一条蛇。 而肖丘的剑就是被缠绕的树。 【援树】 一记避实就虚,纠缠而上的剑招。 肖丘只感觉自己的剑有遇上那么一瞬的撞击感,但是不尽不实,而且下一刻便成了空荡的失坠。 而在他眼睛所捕捉到的景象中,对方的剑和自己的剑接触、荡开,然后下一刻,对方长臂一拧,蜿蜒而来的剑尖忽然就已在自己面前。 中间的过程像是被剪去。 仿佛一条翠绿的竹枝,当自己抽打上去的一瞬间,立刻就成了弹身而起的竹叶青。 而在整个过程中,少年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抽打而去的剑,对手上这些精妙的动作信手拈来。 剑锋轻捷地逼近,手臂是剑的延伸,身体则是手臂的延伸,少年拧臂刺击的姿势有一股通畅的美感,整副躯体都被这一刺的劲道捋顺了。 这种妙到毫巅的控制、劲达末梢的发力 肖丘的整副心绪被这一手精妙的化力前刺提起。 他在这道门槛前孜孜以求。 大兄赞扬他说应能在两三年后跨入,二十五岁的拙境,足够望得那尚怀通肩背。 如今他却怀疑自己眼前是另一个尚怀通。 肖丘立刻掣臂去斩这逼上咽喉的一剑,但在剑招的缝隙中,对方拧刺变拉剑,又一次轻巧地避过,同时剑刃割向他胸前。 肖丘感到极为难受,他相信自己的力量和速度是胜过对方的,但一旦来到剑招的博弈中,他便感到处处受制。 对方总能以精妙至极的方式破解自己的剑招,同时回以一记不大不小的反击。 此时又是一剑割向自己胸口,手中回剑不及,他选择后退一步。 但下一招他的决策已变——不再和这少年拆招,而是以攻换攻。 既然自己力量速度皆尤于对方,又何必再给他从剑术造诣上找补回来的机会。 虽然如此赤裸地以境界强压取胜稍微有些不漂亮.心念转动之间,肖丘手中的下一剑已变得十分强硬。 直冲对方躯干! 任对方围魏救赵,他绝不会停下这一剑! 要么格挡,要么退避,无论哪种,对战都将进入自己的节奏。 裴液果然从这一剑的气势中窥出了他的决心,没有再尝试反攻逼退,而是一改灵妙的剑路,跨步双手持剑,硬硬地架向了这一招。 肖丘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应对,两剑相交,可能下一招还有以剑搏回的机会,而若退避,便只能一避再避,直到落败了。 终于是一次实打实地相撞! 立时,对方的格挡在自己的剑下偏斜,击破对方抗力的感觉从剑上涌回身体,他甚至仿佛听到一种清脆的碎裂声。 这才是自己熟悉的节奏! 以力破巧,正是自己习武十多年来的持之以恒的信奉。 肖丘绝不会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立刻再次斩向剑斜臂歪,无法及时组织起下一场防御的少年。 但在剑劈下去的时候,对方本来向左偏斜的身体却忽然一飘,一步之间,似左实右。肖丘感觉自己劈下的这一剑好像击中了一个幻影,再次定睛看时,对方人与剑已然右倾到了极致,正划过一道锐利的弧线向自己割来。 瞻之在左,忽焉在右。 【脱壳】 这一剑自是令肖丘心神一惊,但同时精准的眼力也捕捉到了对方这一击的薄弱之处——这般飘而险的姿势,固然出其不意,但也极为脆弱。 全力架剑尚不能抵抗自己一斩,这种姿态怎么可能在自己剑前维持。 当然,在这样突然而至的险快刺击面前自己亦无暇聚起全身之力,但一次普通的发力也足够了。 他的眼力足够精准,看得出这一剑划过的路径稍微长了一些。对方在刚刚的虚实变化中为拉大这一变换的出其不意,将自己的身体极力向右方推去——有些过于右了。 因此,自己刚好来得及赶上这一剑。 肖丘曲肘回拉长剑,当对方剑锋将要迫身之时,他的剑果然已从正面迎了上去。 这一次交击,就会彻底摧毁对方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姿态。 但是当他的剑已经坚决地扑了上去,准备再次迎接清脆碎裂声的那一刻,一切忽然变了。 突变。 比刚刚那由左至右的改变更加突然、更加陡峭、更加彻底! 刚刚的变化虽然出其不意,但在那变化完成之后,肖丘很快便知道了那是同一式剑的上阕和下阕——这一式剑就是将外表伪装成一个姿态,但内里的发力则完全是另一个方向。 这样的思路武理书中是有讲的,这种招式想要用的好,三分看招式本身的设计,七分看使用之人的素质——从对身体的掌控,到对时机的把握,甚至再到演技。 少年无疑将这一招用得十分漂亮。 但现在自己正面临的突变却并非如此了,这绝不是同一招之内的设计,它是一次绝难想到的彻彻底底的变招! 由险至稳,由飘至硬,由刁钻若蛇至压迫如虎,面前的少年向正面撇过一步,整个人的气势忽然就拔高了起来,从背水一战的猎物变成了居高临下的捕食者。 你怎么能从刚刚那一招中看到向现在这一招流转的趋势? 【飞来铜影】 这是雀部与蝉部的第一次配合,实际也是《蝉雀剑》中着重记载的变招定式。 【脱壳】本就是极陡折的变式一剑,足够令敌人惊魂,而再接以【飞来铜影】这样的快凶之剑,一来是以快接快,对方反应不及;二来是出乎意料后的出乎意料,敌人更无准备。 这是堪称杀招的一组蝉与雀。 此时肖丘面前,这一剑正面刺来。 它不够重,因为反正猎物的气力不会超过自己;它足够快,只有这样猎物才来不及跑掉。 肖丘的剑已向刚刚那一剑压了上去,当现在这一剑忽然撕破伪装冲出来时,他已不及应对。 螳螂钩住蝉时,黄雀才出手,这是毫无差池的时机。 肖丘只有再次强行变招,去斩这忽然凶猛的一剑,终于感到发力有些别扭了。 但至此,肖丘仍不认为自己将要失败。 因为这一次的捕食存在一个致命的漏洞——猎物的力气其实远远强过捕食者。 纵然他的剑本来因至简而至力,却被这两式接连的快陡变招牵动得屡换剑路,已被坏了发力之环境,但单臂重斩总可以用出。 即便来不及借力整副躯体,仅凭肩臂之力,这仍是沛莫能御的一击。 力劈而下,两剑交击之声如此的响亮! 肖丘手臂陡然震麻,连剑带臂被整个荡起。 好强的力量! 他惊愕地看向少年,少年则正抿唇直刺而来,手上的剑同样震颤不已。他握剑之臂肌束凝实,手上青筋暴起,死死控制着有些歪斜的剑身——这一次力量的对拼,他胜得显然也不轻松。 但毕竟是胜了。 少年肃容而来,从那专注、自信又藏着骄傲的眼神中,肖丘读出了一个问句。 ——伱真的,有远远胜过我的力量吗? 这问题令他怔愣、无言,难以回答,匪夷所思。 直到对方的剑锋停在咽喉一寸之处,他仍陷在其中。 我.怎么可能会没有? 自己是四生啊,丹田中生长着十六条经脉,已迈过了三四之间的小门槛,从此和旱鸭子之间的差距再难用根骨填补。 即便你刚刚突破到了二生,从两条经脉变成了四条经脉,可平心而论,零、二、四,这三个数字面对“十六”,真的会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 何况自己也本就以根骨著称,未破种之时就能与二生的武者角力。 他本就因郑栋的败绩对少年根骨高看一眼,而当第一次击破少年时,他更是暗中赞叹其人根骨之佳,似乎已隐隐在自己之上。 但如今看来,少年当时还故意留了力。 直到现在才全额爆发。 面对这一剑,自己如果也能有全力对抗的机会,自然仍能稳稳胜过,但实话说,这种优胜并不能引起质变。 仅仅是“胜他两筹”的程度。 一个简单的计算昭示着一个令人瞪目的事实:自己的力量是十六条经脉的真气加上身体根骨,而少年的力量弱于自己有限,大约可估计为十五六条经脉的样子。 但他仅仅只有四条经脉。 也就是说仅凭这一身根骨,就填补了十一二条经脉的差距! 肖丘怔然无声,但并不突兀,因为全场都十分安静。 裴液收剑贴臂,退后两步,抱拳躬身。 肖丘怔了一会儿,才抬手回了一礼。 好几息之后,教头的声音才迟滞地在武场上响起:“裴液.胜肖丘!” 安静了好一会儿。 而后场下忽然响起了几个零星的掌声,很快如同潮水一般扩散全场,极为热烈的掌声从二十多张沉默的面容下升起。 好高明的剑!好赏心悦目的剑! “裴液暂列小比第一,还有,谁想上来挑战?”教头继续道。 安静了好一会儿,围观之人中才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 常越提刀道:“我想和裴小兄弟打一打。” “好。” 常越仗刀上台,他在裴液剑下撑了三十四回合。 他的力量本就弱于肖丘与张君雪,虽然同样强于裴液,但更加构不成足够的压制;他在武技和实战上虽然也出色,但同样不够出色。 他是一个十分均衡的选手,也正因如此,当面对裴液的“极长处”——剑技时,他没有制衡的手段,只能在劣势的积累中被一点点压倒。 两人比毕,常越心服口服地走下场,面色怅然——从第二掉到了第四,而这仅仅是龙门班。 这是一次信心上的重挫,他本来踌躇满志,但英才何其多也,金秋武比前四于他而言是十分渺茫了。 这一战的结果似乎比战胜肖丘更加令人信服,结束之后再无人上台挑战。 但就当教头要宣布他是当届第一时,裴液忽然开口了。 “我想和张君雪打一打。”他说。 (本章完) 第三十五章 对烛 刚刚贡献了一场精彩的比斗,此时教头自然应允,围坐的学员们也再次响起了掌声,期待着一场同样精彩的战斗。 张君雪抬起头,看着裴液微微瞪大了眼,然后在他的挥手招呼下一言不发地提刀走上了擂台,一板一眼地当先行礼。 但这一战的结果却出人意料——裴液落败于仅仅第九招。 这结果令不少人瞪大了眼睛,场下交头接耳了起来。 教头倒是在怔了一会儿后,摇着头笑了笑。 实际上这次落败也在裴液自己的意料之中——之前和张君雪切磋时,对方就稳稳地胜过自己,如今虽然跻身两生之境,但那还是那句话,二和四这两个数字,面对“十六”不会有太多的差别。 那为何自己不能像战胜肖丘那样,在张君雪面前以剑技逾越这段实力上的差距呢? 原因其实简单得令人无奈——她的刀太大了。 那么宽,那么长。 肖丘的剑十分简单,就是重而硬,而自己在拆招上胜过他一筹。面对这种长处在剑的四生,裴液可以压覆过对方的长处。 事实也的确如此,裴液仗着更高的剑术造诣,牵制、破坏了对方简单的剑路,而后胜于战斗策略、机会把握和剑招精妙三项。 但在面对张君雪时,那宽阔的刀面令自己根本无从寻找缝隙,而且她刀风又不只是大开大合,灵活翩飞之间,丝毫不显笨重。 这就导致她攻来时裴液难挡难躲,裴液攻去时往往如对铁壁。 根本无从寻找胜机。 于是张君雪便顺利地以力取胜。 裴液收剑回撤,两人互礼。 如此三人互胜的结果倒颇有意思,也有些琢磨之处。教头干脆以这几场战斗作为教材,向场下仍在不断讨论的学员们讲了一节“取胜之要”的课。 教头其实平日少有指点,此次兴致上来,讲了半个时辰有余。这一节内容极其紧密丰富,结合了教头自己前半生丰富的搏斗经验,说不上深入浅出,但可谓扎扎实实。 裴液认真听着,这种拳拳到肉的搏斗思路,是祝、明二人无法提供给他的经验。越爷爷倒是有这种经验,而且肯定更加宝贵,但裴液也没有机会细细聆听。 其实这节课说到最核心之处,就是“强弱,只有打过才知道”,修为武功只是你手中的牌,怎么去打这些牌,才往往决定战斗的胜败。 因此取胜之道,在于知己知彼,只要足够了解,充分准备,弱并非不能胜强。 因此,我们的龙门班是有用的! “好!” 在一片欢声之中,教头最终取出三枚参丹,一人赠予了一枚,之后诸学员散开,各自寻上一名搏斗去了。 等比试结束之后,教头按名次重书了名单,裴液、肖丘、张君雪并列第一行,将这木板挂回到了武场侧面的公告墙上。 并且当众许下彩头——下次小比,谁若击败其他两人,加送十两银。 裴液看到旁边张君雪忽然抬起了头,同时伸手摸向了腰前的一小片鼓起。 裴液之前已注意到女子腰间的这份突出,但此时才近距离细看——这不正是客栈见面时,女子不离手的那个封口的小布袋? 如今它被粗拙的线笨拙地缝死在了腰带上。 裴液收回目光,此时小比结束,天色已黑,本来后面还有一个时辰的总结拔升,但刚刚教头讲了许久,之前裴液他们又打了几场,时间已被消耗得差不多,诸人简单训练了两刻钟,便解散放课了。 学员们各回房舍,裴液则告别几人,提上行头独自出了武馆。 早上离开客栈时晨气正清凉,晚上踏出武馆时暑热又已消散,走上大街,凉风习习,捉月湖的水气流散在空中,夜空冷清澄透,也像一片湖水,几粒疏星浸在其中。 裴液伸展了一下疲累通畅的筋骨。 街上行人已然极稀,裴液走回客栈,推开门,掌柜又在燃着油灯趴在台前刷刷书写着什么。 裴液走过去看了看,这次不是账簿,而是昨夜给自己登记信息的那个本子,掌柜正在把一条条记录挪到一个新本子上。 裴液趴上去:“掌柜的,这是在忙什么?” “抄本子吗不是,后日要交。” “交哪?” “交州衙呗,还能交哪?” “哦,这要一直交啊,我还以为只有发了事,才有人来查呢。” “以前确实是那样。”掌柜蘸了蘸墨,低着头一边抄一边道,“从三年前开始改了,过俩月就得交一回。不过说实在的,倒也合理,州衙留个备份,免得发了什么案子,遭了毁坏涂改。” 裴液点点头:“这倒是。” 掌柜抬起头:“你有啥事儿,明晚的房钱可还没续呢。” “续。”裴液摸出一小粒银放上柜台,然后探头好奇道,“我是想起个事儿,掌柜的,你昨晚说有那修者牒的就不用登记,那犯事的要是他们呢?” “登记是怕没来由的人流窜,人家持侠牒的都是仙人台查证后录名的,什么正经事儿找不到,为什么要犯案?” “那总有犯的。”裴液道,“这些人若跑到外地作案,岂不是来去无迹?” “可能吧。” “那该如何是好?” 掌柜叹口气,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伱看我长得很像刺史大人吗?” “.我寻思你可能知道呢。” 裴液向楼上走去,刚迈出一步,又忽然退回来,敲了敲柜台,看着掌柜皱眉抬起头来。 “对了,掌柜的,我两生了。” —— 回到房中,洗涮过后,裴液坐在床边拿出那枚参丹。 这是一枚黄褐的药丸,如果把膳丹的定义范围扩得足够大的话,那么它甚至也可以名列其中。 但无论从品质、纯度、重复服用性还是所蕴能量等任何方面,丹士们都不会承认这种粗糙的东西与他们所追求的仙人所餐饮的“风露之丹”有丝毫关系。 “云霞揉白月,霄晖织露光”,这句形容膳丹之语若放于裴液手上这枚丹药上,大概只能剩下一个“揉”字。 但这枚揉搓出来的药丸倒确实具备着不大不小的功用,裴液照教头所言和水吞服进去,很快一股热流从腹中升起。 但这丹药的作用不会那么立竿见影,它要在胃中融化,渐渐弥散于血肉之中,再经过身体的提炼后,才会被经脉树吸收。 这个过程可能要一到三天。 裴液摸了摸热乎乎的肚子,而后下移到丹田处拍了拍。 二生了。 从小芽变成了小苗。 正如当时腹中那孕育着龙君的神种脉树每增生一次,吸取天地玄气的效率就拔升一截,此时丹田中二生的禀禄也已与一生时不同。 当时神种是在自己腹中做客,自己不能理解这种机制是如何运行,而如今禀禄生长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可以清楚的感知到这种效率同步增长的缘由。 很简单,因为禀禄对玄气的吸取,是以“枝”为单位的。 以经脉树为体系的修炼,一生之境时,要供给两条枝干的生长,二生之境,便要供给四条枝干,而等到三生,就有八条枝干嗷嗷待哺。 所以对正常武者而言,越往后便进境越慢,因为身体提供“养分”的效率虽然也随着修为慢慢增长,但经脉树的“缺额”却是在不断翻倍。 双方的增速完全不成比例。 而于能够自己修炼自己的禀禄而言,这种情况被大大地缓解了。 禀禄在一生的时候,有两条枝干需要生长,它们在向身体索求的同时,每一条都会自己吸取天地玄气;到了二生时,有四条枝干需要生长,同样的,它们还是每一条都会自己吸取天地玄气。 当然,修炼速度还是会随着境界的提升而慢下来。 因为在一生之境,当禀禄自行用玄气修炼到了一成的进度时,裴液可能就已为这两根枝条补全了剩下的九成。 双向努力之下,晋升便信手拈来。 但等到了七生时,禀禄依然可以用同样的时间来达到同样的进度,但等待裴液补全的,却成了一百二十八根枝条。 届时可能要等禀禄修炼到九成,裴液才能依靠自己的修炼、吞丹食气等种种手段补完剩下的一成。 到了那个时候,也许裴液自身的修炼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全交给禀禄自己吧,他还不如用这份时间去多学几门剑术。 但那是很久以后了,在目前这经脉枝条屈指可数之时,决定他修炼速度的还不是禀禄吸取玄气的效率。 甚至也不太是他自己的锻炼强度。 真正决定他如今修为进益的,实际是对斩心琉璃中龙血的吸取。 ——这玩意儿真的太快了! 裴液破种生气至今不过七八天,就已臻至二生之境。 而这完全是因为那些龙血凝结得过于结实,时间全花费在了拆解上,如果敞开任自己吞食,自己可以在几息之内接连跳境。 如今虽然这种美事不可得,但却有一条类似的好消息。 禀禄二生之后,这株茁壮了的经脉树也变得更有力了。 裴液打开剑匣将斩心琉璃放了出来,将手搭上剑身,顿时一股强硬的力量腹中传达到手上。斩心琉璃微微一颤,仿佛有一声轻微的“咔”,一块比之前大了一倍的幽蓝晶体从剑身内部剥离出来。 吸取更加有力了。 裴液小心地将它纳入拆分,化为令自己浑身舒畅的能量。 自己可以服用膳丹,也可以汲取玄气,但只有这种东西,才能让自己生出由肉体至精神的全面愉悦。 真是世无其二的佳肴。 裴液闭目轻舒一口气,抬手更换了一处位置。 同时琉璃这边的好消息是,随着外层龙血的消磨,整片龙血的结构似乎也有些松动,裴液吸取之时,明显感觉轻松了一些。 裴液盘腿于床,手搭在琉璃之上,安静了一会儿。 蝉雀剑已然看完,他一时没想到还能顺便做些什么。 实际上刨去昨天入住,这是他在州城中安身下来的第一晚,在这里的生活还远远没有形成惯性。 他想起包裹中还有一本《识灵》未曾翻开过,但只是在脑子里过了一下,暂时并没有兴致去读。 今天一整天他都沉浸在修炼之中,此时已有些疲累,他毕竟不是一架可以永远运转的修炼机器。 于是干脆也不再琢磨什么,裴液向后倾靠上墙壁,闭目开始回想这充实的一天。 今天他第一次修习了《蝉雀剑》,进境之快远超自己的预料。 一个多时辰,自己就学会三式蝉剑,并巩固了那一式雀剑。 所谓镇馆之宝也不过如此。 裴液嘴角微翘。 而后自己在初入武馆的定名比中正面击败了榜首——一位堪称强手的四生武者。后来张鼎运告诉自己,那是郑寿县近几年首屈一指的剑材。 拙境的运剑之精妙在这场战斗中被自己体现得淋漓尽致。 自己这一场打得真的很棒,而且也非常好看。 若在中秋武会上,一定会是令全场振臂的程度。 而令自己都没有防备的是,在战斗结束后收剑退步、躬身行礼的那一刻,久违的震颤感忽然攀上了肌肤。 那一刻,自己的腰弯下去,但心却被高高地提了起来,更令自己必须紧紧抿住嘴角的,是后面那不约而同的、经久不衰的掌声。 长道武馆龙门班,也算是猬集了整个博望州范围内的英才吧? 整个博望州呢,拔得头筹者是谁? 谁能想到一个偏僻深山出来无名之辈拿下第一? 心中忽然有些喷薄欲出,裴液睁开一双发亮的眼睛,从墙上直起腰来,带着笑稍微张了下嘴。 环顾了一遍房间,又把嘴合了回去。 小屋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劈啪作响,夜寂静得像是影子。 情绪缓缓回落下去,裴液再次靠回了墙上,这次他没有再闭眼,只静静地看向窗外,窗棂下,一只小小的黑猫闭目静蹲在那里沐浴着月华。 裴液早已知道独自吞下悲痛的滋味十分难受,如今倒是第一次发现,原来独自收藏起快乐的感觉也不太美好。 感谢七里香live老板打赏的盟主!感谢老板的支持!昨天更新得太着急忘谢了。 (本章完) 第三十六章 相处 裴液有些想和小猫分享这份情感,但看了看它安静修行的样子,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知道它不会责怪自己的打扰,也一定可以理解自己的心情,但它不太会感同身受。 黑猫并非没有感情,但大多数时候它都冷静理智如同冰水,一刻不停地向着自己那宏伟的目的前进。“哪怕葬送整个博望州”这句话犹在耳边,黑猫的视角总是足够高位,这是面对仙君时必要的素质,但作为朋友就不太美妙。 尤其是做自己这样目光短浅的俗人的朋友。 也许在后面的日子里两者的情感会慢慢在不止“诛灭仙君”这一个点上共鸣,但现在他还是不太想打扰它。 但是。 自己现在真的有可以随意打扰的人吗? 这个忽然涌上来的想法令少年怔忡了好一会儿。 黄师傅、常伯伯是亲切的长辈,他们欣赏、关心、爱护自己。 祝哥是赤诚的师友,和他在一起很自在,很难想起他那高不可攀的身份,而且非常踏实,你可以放心地以他为主心骨。 明姑娘.自己很难厚着脸皮说和明姑娘有什么深厚的情谊,但她确实是那种即便一面之缘,你也可以放心托付生死的人。 自己和他们每一个都足够信任,但那都不是那种“随意”的感觉。 少年怔怔地想了一会儿,直到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那种颇为讨厌的矫情之人,才一甩手,把这些思绪从头脑中甩去。 干脆出溜下床,把油灯垫高,喊小二拿了些笔墨纸来用。 竟然要十二文。 趴在床上开始给这些亲友们写信。 裴液很早就知道,很多小孩是有自怨自艾的资格的,因为总会有人来细心体贴他们的微妙心思。 但自己不一样,自己遵循的是大人们的交往规则,每一段关系都需要维护,如果你不想失去这份情谊,就不能等着人家一直朝伱贴近。 你当然也可以倚在角落抱怨自己没有朋友,然后你就真的没有朋友。 裴液细笔蘸墨,开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书写。 第一份是寄回奉怀。 首先告知两位长辈,自己已在州城安置了下来,龙门班的训练也在顺利进行,师傅们都非常有水平。 同学们也都很友善。 自己在小比之中胜了郑寿县的四生剑修,请黄师傅再估计一下自己能打到几轮。 常伯伯的身体好些没有,这里可以买到许多奉怀没有的药,需要什么自己可以寄回去。 另外自己这边已经偷偷知道了武比的奖励,可以拿许多银子,请大家来州城看武比的银子就不用黄师傅分担了。 回信寄到同源客栈就好。 这份信写毕,裴液想起来自己应当腾出时间去白司兵面前道谢一番。 看着下一份白纸裴液想了想,和祝高阳分别不过几天,他很可能还在路上,也没什么好说。 倒是明姑娘这边可以去一封信,一来人家把斩心琉璃这把“病剑”托付给自己,如今十天过去,自己须得有个交代;二来也需要交换一下双方的进度,约定一下会面的时间地点。 算上信使来去的时间,武比之前可能顶多回信一两次。 “明姑娘,你好。 好几天不见,不知你到了哪——” 裴液写完这一句话,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奉怀有黄师傅在,他可以破解自己的笔迹,但明姑娘.似乎还没见过自己写的字。 便提起纸笔,趿拉上鞋,“嗒嗒嗒”地出门下了楼。 安静的大堂中,柜台处果然还燃着一团橘黄的烛火。 裴液走过去,把纸放在掌柜面前。 掌柜抬起头——又是这小子。 “干什么?” “能不能烦请代笔一封信。”裴液双臂叠在一起,搭上柜台。 掌柜推开面前的两本册子,接过纸笔:“两文啊。” “这纸墨都是在你们这儿十二文买的,还要再收钱啊?” “十二文?”掌柜皱眉抬头,“不是十文吗?” “.” “.奶奶的!”掌柜一拍桌子就要出去。 裴液连忙把他拉了回来:“先帮我写先帮我写,完了那二文您再去找小二讨要。” 掌柜气哄哄地坐下:“他娘的!在老子馆子里开起了小馆子!——写什么?” “我来念。” “嗯。” “明姑娘你好,” “.” “怎么了?” “没事,一般来说,请代写书信的人都是告诉我要写什么,我再来遣造词句。到你这儿,真的只是‘代笔’啊。”掌柜如实写下这五个字的招呼。 “我字写得丑。” “哦。” 裴液继续道:“好几天不见,不知你到了哪,但按那日所言的顺序,想必还没有到天山,我便把这信提前寄过去等你。 琉璃的情况已经好转了很多,只是痊愈还要很长时间,我今天修为破了二生,还要多谢琉璃的助益。” 掌柜笔不停,抬目翻了他一眼。 “如果你想它的话,可以让它去你那里待一待,现在它暂时离开我几天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只是不知道它自己能不能找得到你。 我的武比在九月初七开始,大概要打四天,后面可能还有两三天的收尾,算来我大概会在州城待到九月十五左右。 想问问明姑娘你的日期,我是在州城等你好,还是可以先回一趟奉怀?我是想去神京之前再回一趟家。 另外,我今天在武馆小比中夺了第一,但英才实多,料等到武比之时,前四当有八成把握,前二也可一望,但第一想必不行了。 不知你——嗯?怎么了?” 裴液看着面前的掌柜。 掌柜头还是低着,但眉毛已向上拉起,一双瞳子吊吊地看着他。 “继续写啊。” 掌柜叹口气,提笔。 “——不知你问剑顺不顺利,那些人厉不厉害。 祝你也有所进步,回信可寄到博望州同源客栈。” 然后裴液拿过笔,亲手写下落款“八月二十裴液”。 掌柜的探头看着他笨拙的一笔一划,“啧啧”了两声:“写给姑娘的啊?” “嗯啊?不是。” “小兄弟,我多劝你一句啊。”掌柜自顾言道,“吹是要吹的,但是吹得太过呢,反而适得其反。” “.”裴液茫然地看着他。 “比如这里。”掌柜伸手点了点信纸,“你二生境界,吹个三十二差不多了,你还来个八成前四。我看你跟这姑娘好像也不算生疏,人家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水平?” “人家说我能进云琅山。” “.行。”掌柜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掌柜把信装入信封,正要封口时,掌柜摸着信封忽然道:“就这么寄?你不觉得有些空吗?” “空什么?” “放件礼物进去啊。”掌柜叹口气,“放什么都可以,有份情谊在的嘛。” 这话倒也在理,但裴液想了会儿:“算了,一时没什么可送的东西。” 掌柜从柜台下摸了一个耳坠出来,叹道:“罢了,也是有缘,我这儿正好有一件,是亡妻所留,夜夜睹物思人总是无用,不如与你,若能玉成一段良缘也算佳话。” “送我吗?” “八百文。” “.” “但你信上可以写是一位断弦之人所赠——我还可以给你题两句诗。” “一小件儿,刚好能放进去。瞧,多漂亮。”掌柜拎起这小首饰,“我可真心实意地告诉你,女孩儿可太喜欢这种调调儿。” 裴液叹口气:“掌柜的,你现在只是一根儿笔。” “.行。”掌柜撇嘴,一副被狗咬吕洞宾的模样,从柜下拉出一个小盒子,把耳坠扔了进去。 在这一闪而过里,裴液看见里面有七八个一模一样的。 这一封信封好,裴液把写给奉怀的信也拿出来,交给掌柜封装。 掌柜提笔贴上封面,等着裴液。 裴液请教:“那个,我第一次寄信,这信封上要写什么?” “从右往左。”掌柜的敲了敲信封上的三列,“分别是,寄往何处、寄给何人、谁人所寄。” “哦。”裴液点点头:“这一封寄给奉怀县衙。” 掌柜在右上顶格下书“博望奉怀县衙”,而后提笔到中段。 “黄师傅、常伯伯。” 掌柜写下,抬头道:“给长辈的?” “嗯。” 掌柜写下“钧启”,然后挪到左下:“如何自称?” “就,裴液吧。” 掌柜照此写下,然后挪过另一封信:“这封寄往何处?” “往门派,天山。” 掌柜皱起眉,抬头看着屋顶的大梁思索了会儿:“天山在哪个州?” “.” “.” “行,回头再补吧。”掌柜留出空白,先在下面写了“天山山门”。 然后挪笔到中间。 “就写明姑娘。” 掌柜写下“明姑娘亲启”五个字。 刚要挪到左下方,裴液制止道:“再加一行小字,就写:烦请贵山门在明剑主前来问剑时,代为递交。” “忒多新鲜词儿。”掌柜咕嘟了一句,照着裴液的描述写上去。 落款仍是裴液。 掌柜的说明日去交登记册子时会给他顺便送到驿站,裴液便道谢上楼去了。 回到房间,黑猫已停下了修炼,蹲在床上看着他。 “去干什么了?” “寄了两封信。”裴液拎起它来,自己倚坐到床上,然后把它放进腿窝。 “今天去武馆,感觉怎么样?”黑猫今日没有跟着他,一直留在房中修炼。 “嗯?”裴液微微惊讶,没想到它会主动询问这种小事,“挺好的,学了好几招剑,也突破二生了。” 黑猫点点头:“其实武馆不武馆的倒没什么关系,只要给你安静的环境,就可以薄发出来。” “也对。” 有龙血吸,有剑术学,自己确实正处于一个实力的爆发增长期。 “照这样,武比能拿第一吗?” “恐怕不行。”裴液道,“武比前我最多三生,凭蝉雀剑打个前四没有什么问题,但再往前就不好讲了,我听说这一届有个六生的天才,剑道造诣可能还要胜过我一些,肯定是打不过的。” “你不打算用那门剑吗?” “没那个必要吧。”裴液低头拨了拨它的耳朵,抬头看着屋顶思索道,“而且,三生对六生的话即便用了,也不一定能胜,要稳的话,还是得加上【鹑首】才行——你很想我拿第一吗?” “我们的时间不会太多,我希望你快些成长起来。” “哦但是,反正神京武举是明年夏天才开,我还可以去神京打那个资格赛,早拿晚拿都一样的。” “也好。” “你呢?我瞧你这半个月一直在修炼。”裴液把手上这副猫躯翻弄了两下,想找出它变强的痕迹。 “也还可以。” “你现在有我厉害吗?” 黑猫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下:“裴液,你仅仅是多了两条经脉,学了几招剑。” “.哦。” 黑猫对着他举起一只小爪子。 “干什么?” “掰手腕。” “.” 裴液调整了一下姿势,握住了这只爪子。 他看了看黑猫那双安静的碧眸:“那,我用力了?” “嗯。” 一瞬间结实的肌腱自少年线条流畅的手臂上鼓起,丹田中的真气汹涌而上,床板立时发出了一声“吱呀”。 黑猫微微垂首,不见任何肌束绷起,但那小爪就是一动不动。 然后,这只爪子开始压着裴液的手向床板倒去。 裴液死咬牙关,可以看出黑猫在力量上对他并非是摧枯拉朽,但也确实是稳压一头。 裴液的手毫无挣扎余地地被按在了床板上。 裴液松开手,笑着揉了揉自己的手臂:“我觉得你现在和咱们之前遇到的那个张君雪力量差不多。” “嗯,那你打得过她吗?” “打不过,但那是因为我的剑术对她很难发挥——”裴液顿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面对这只小猫,剑术更难发挥。 这么小,这么灵敏的一只东西,即便力量弱于自己,都很难应对,更不用说它还更强。 而更无赖的是,螭火。 即便用出雪夜飞雁和鹑首,自己可能都拿它毫无办法。 你怎么跟一只猫做剑术博弈呢?根本打不到嘛。 何况它也有鹑首。 “原来你比我厉害啊。”裴液支着头皱眉道。 (本章完) 第三十七章 翠羽 烛影之下,一人一猫坐在一起。 “我可以很轻松地击败你,但实话说,你能爆发出的上限比我要高。”黑猫道,“我很难战胜六生,但你可以。因为螭火和力量都可以被浑厚的真气抵御,但雪夜飞雁和鹑首不行。” 裴液缓缓点头,忽然好奇道:“伱没有经脉树,吸取的玄气只供养身体成长,长身体就是你变强的方式,对吗?” “嗯。” “那身体的成长怎么评定进度呢?全凭感觉吗?” “体重。” “啊?”裴液直接拎颈把它提溜了起来——半斤多点儿。 “不是这个。”黑猫垂在空中看着他,“是恢复真身后的重量。” “.你现在还能恢复真身吗?” “可以啊。” “啊?!”裴液瞪大了眼睛,他一直以为它暂时回不去那神美的螭身形态了,“还能啊?!” “嗯。” “快快!快恢复一下我看看。” “不,很耗费玄气的。” “就一次,看一下看一下。” “.” 黑猫瞥了他一眼,一双琉璃般的碧眸中,瞳孔忽然上下拉伸。 头颅融化般向前生长,身躯的每一处细节都在发生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瑰奇变化。 柔顺的毛发缓缓贴合聚集起来,彼此间的缝隙无声地弥平,似乎成了一种润玉的黑革。同时另一种月牙状的缝隙出现在这片黑革上,渐渐清晰而分明。 沿着这些缝隙,无数的半月形状从黑革上突显了出来。 很快这些黑色月牙的质感从柔革变成了韧玉,坚硬、冷润、光滑起来。 鳞片。 同时身躯在生长,骨骼在变化,俊利的爪已然探了出来。 二三息的时间之内,一只超凡脱俗的生物就在裴液面前蜕变而出,它俊首修髯,身形夭矫,无风自腾。 裴液眼睛明亮地看着它。 无论再看过多少次,裴液都会为这不似人间的奇瑰之美赞叹不已,它是超脱于世、人间唯一的生命形态,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黄尘,只有它是一块明玉。 但是,只有手臂长。 裴液缓缓伸出手托在它身下,黑螭落下盘起,把所有的重量都交给了他。 裴液掂了掂——二十来斤的样子。 “你现在这副状态,力气会变得更大吗?” “不会,现在猫躯足以发挥全部的力量。”黑螭道,“等真身超过二百斤后就不行了。超出的部分只有化为真身才能发挥力量。” “二百斤” 裴液忽然想到一个费解的问题:“等一下,刚也没见你吞服什么东西,这副真身,平常就藏在你的身体里吗?” “是。” “那是怎么个藏法呢?多出来的这部分骨和肉压缩起来?” “算是吧。” “那重量应该没有变化啊?”裴液皱着眉,忽然他沿着这个思路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小猫!你这个压缩可以压缩到多小?你现在装得下二十斤,但等你二百斤、二千斤的时候,你不会变成——” 裴液一展臂:“这么大,这么胖的一只猫吧?” “.不是这种压缩。”黑螭的形态缓缓褪去,一只小黑团子重新出现在裴液的手掌中,然后它立起来伸展了一下腿脚,“消失的这部分身体处在玄气和血肉相互转化的特殊状态中,它们存在于身体里,但并不具有重量。” “哦!”裴液似懂非懂,“神奇。” “还有什么问题吗?” “嗯你修行速度怎么样?” “十天前,我的真身只和这只猫一样重。” 裴液抬头想了一下:“那就是差不多一天长两斤。” “嗯,本来可以更快些,但是要喂你血。” “更快是多快?” “一天四斤吧。” 裴液忽然看着它叹了口气:“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当时不知道你能化回真身,不然就可以见到这么长长儿的你。”裴液两手小小地一比,想象着那副场景,笑着左右拨了拨黑猫的小脸。 黑猫凉凉地看着他。 “没事了。”裴液见好就收,拉起被子躺倒在床,“睡吧。小猫熄灯。” 黑猫踱步过去,一口吞下了油灯上的火焰。 —— 第二天醒来,裴液睁眼便感到空气中湿润的凉意。 翻身推开窗牗,阴暗的天空中正飘着丝般的细雨。 裴液深深吸了一口泛凉的空气,打个懒腰,开始洗漱吃食。一切收拾好后,依旧把小猫留在客栈,自己背着剑向武馆走去。 仍是从侧门进入,今日来得早了半个时辰,馆内还颇为寂静,但经过西侧院时,又听到了里面隐约的细密剑声。 裴液听着听着,忽然想起一事,稍微顿了下脚步。 ——当夜明姑娘隔墙听自己练剑是不是就是这么一副情景? 于是裴液好奇地驻足而立,凝眉偏头,那剑声传入耳廓,如细雨如急风,听起来就像,就像.像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根本就听不出来任何一点东西。 怎么可能会有人从这种声音里听出人家用的是什么剑法啊——裴液甚至不能确定里面人用的到底是不是剑。 抬步继续前行,来到武场上,一片空旷寂静。 正当他以为自己是最早的一个时,跨过门后,右边传来了沉重而剧烈的喘息。 裴液转头一看,在凉风细雨之中,女子像是一块炙热的铁,白烟从她的身体上蒸腾起来,拉成一条条缥缈的线,至半空缓缓消散。 就像一个人形香炉。 整个武场都空旷着,她却挑了一个最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一轮动作过后,张君雪将两个石锁慢慢放下,肺部鼓出的声音像是一个风箱。 朝着进门的裴液微微点了点头。 “这么早啊。”裴液稍微皱了下眉。 张君雪闷闷“嗯”了一声,又拾起刀,开始演练那门《斩腰刀》。 实话说这位女子用这柄刀使这门刀法,真有一股独特的气势,浩荡的刀势,痛快的发力,不止在实战中沛莫能御,外观上也极具美感。 但裴液出于自己理解的“武林规矩”,虽然人家没避讳,也没有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的刀法看。 裴液走到一边,把行头卸下稍做了些活动,也从鞘中拔出了剑来。 雨丝落在剑上凝成点点细珠,裴液手腕一振,持剑立定。 蝉部的下一式,是【展翅】。 这一招算是一个小小的门槛。从这门剑术的内理来看,至此蝉已脱壳,生翅而飞,自然有所不同;从剑招的风格来看,也有较大的变化,从试探、纠缠、诡计,变得堂正轻捷,气质也风灵俊秀起来。 这是一式蓄势之剑,或者说是准备之剑。 它不是进攻,而是退和避,剑招的架势、身体内力量的流动,全是在为下一招做准备。 也正因如此,这一招的难度上升了几个等级。 在战斗中进攻是最普通的动作,但如何巧妙地收和避,不使“退”成为“溃败”,却是对用剑人的极大考验。 裴液当时在看书拆解这一招时,目光就没有只盯在这一篇,而是结合了下一剑【清鸣】来理解。 此时正式习练,心中也时时以下一招为对照。 这又是“先吃透剑经,再上手习练”的好处了,如果他未曾理解下一剑,习练这一剑就会事倍功半。 这一招的要点只在两处,一是自身之蓄势,这是本招的目的,若蓄势没有做好,这一招等于白用;二是敌前之应对,也就是保证这一招能够安全地用出,不至得不偿失。 剑书上列举了几种使用的思路,但想要自如地用于战斗中,自然不能照本宣科,还是需要自身的水平、经验、眼力,乃至胆量。 如果这一招真的在敌人眼皮底下用了出来,即便自己因此失去了一些先机,下一招也一定会得到双倍的回馈。 这招确实难了许多,裴液用了半个时辰,大致熟悉了这一招的架势,但距学会还有一段距离。 此时早饭又已端了上来,裴液用过了饭,便再次开始了一天的训练流程。 首先依然是顺便消食的早课,昨日结了“白竹阁”的讲授,今日换了一位师傅来讲“翠羽剑门”。 二十多人搬了蒲团过来整齐地坐好,一位四十多岁气质温和的中年女子走到场上。她身穿青色武服,腰挂一柄细长的轻剑。 “诸位好。” 女子一笑,她气质安定,说起话来也温声沉气,三言两语间便将翠羽剑门勾勒出来。 翠羽剑门立于衣岚山中,因山中生有许多美丽的翠鸟而得名。这一门在博望三派之中实际最为悠久,立派比白竹阁要早八十年,比七蛟洞要早一百三十年。甚至如果算上前身的话,那还要再早两百年。 翠羽剑门至今传承着深厚的翠鸟文化,他们的剑也如翠鸟一样,轻捷、明丽、如雨如风。就剑法传承来说,其实翠羽剑门的底蕴比七蛟洞要更加深厚。 “翠羽剑门今年有十五个名额,派出了十五位弟子,俱在三生以上。”女师傅继续道。 十五个.裴液不禁微微张嘴。 这就是门派培养方式的优越之处,郑寿是第一流的强县,今年他们有十七个名额,但只有七个进了龙门班,剩下的自然是未满足“三生”的境界要求。 “照翠羽剑门的规矩,弟子三生之后便可修炼《翡翠集》,又大多止步于‘碧光’篇。大家武比中若是碰上翠羽剑门的弟子,那多半要面对这一篇剑术。”女师傅缓缓抽剑道,“我先为大家演练一遍。” 只见她立定抱拳,行了个端正的武礼,而后脚步一拉,身体忽然倾倒,同时一道轻细的剑光刺了出来,斜斜指向天空。 裴液眼睛微微一亮,挺直了身体。 而后那倾倒的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流畅的圆,就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从空中垂下将她吊住。 身形转动间,下一剑已从后腰刺出。 这真是独特的剑法,裴液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身形如此流畅地在空中移动,不知内里是如何发力,但外表看起来,确实像一只不必沾地的鸟。 在她的身与剑中,你看不出太多对大地的依赖。 如此一套飘羽回风般的剑法演练完毕,全场安静无声。 根本不必再说,但凡有些眼力之人,就能看出这不是模仿,而就是那所谓“碧光”篇的原胎正版! 而这位身穿青衣的女师傅,恐怕就出身翠羽剑门! 女师傅扫视一遍鸦雀无声的场下,拾起剑鞘将剑收回鞘中,一边温和笑道:“我瞧有些学员的脸都白了,很好,说明你们是第一次参加龙门班,也祝你们不必再有第二次。” 场上响起一阵笑声。 女师傅没再卖关子,温和地点出了关键:“我入门、出师这两天间隔了十一年,家师却都说了同一句话:翠羽的剑,无不可示人之处。” 裴液其实这时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有人脸色泛白,但不妨碍他当先鼓掌。 “每届我都会为大家演示翠羽的剑术,谁若真能看几遍就摸到翠羽弟子的命门,我倒要求着你去衣岚山学剑呢。” 虽然近年翠羽剑门年年势弱,但这话还是尽显一个老牌门派对自己剑术传承的自信。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这门剑给裴液的感觉非常好,它当然有长有短,但即便短处也不是“缺陷”,更谈不上“命门”。 即便再给他看十遍,他也只会对它更熟悉一些,最终胜败还是只能从用剑人的实战博弈上去寻。 “也希望大家不要太汲汲于胜败,以武会友本身就已是乐事。”女子笑言一句,而后开始借着刚刚的演练,为他们讲述翠羽剑门弟子的风格特点,需要例子时便再演练一遍,确实毫不藏私。 等一个时辰过去,“碧光”篇已谈得差不多,女师傅说明日收尾,再浅聊一下“玉影”篇,第三天便上手试练。 之后便持礼告别下场。 学员们也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裴液只来得及听了两节这样讲解门派的早课,只觉风格迥异。 昨日讲白竹阁时那老师傅晦涩而小心,只谈风格与应对,具体招式不曾涉及一式。 而今日这女师傅谈翠羽剑门,却是透透彻彻,只差把真气运行也透露出来。 只因自信剑术本身过硬,知道你即便了解清楚后,还是须在场上堂堂正正地博弈。 (本章完) 第三十八章(为盟主岫霁加更 还更进度1/9) 讲解结束,接下来又分别是一个时辰的锻炼和对练。 对练时裴液和张君雪打了两轮,仍是一场未胜,一转头却见肖丘垂剑立在一旁等着。 这位男子见他看过来,抱拳相请。 裴液问了下张君雪,女子自无意见,他便提剑去和肖丘打了。 仍是两场以巧欺力的胜利。 两人收起剑来,相视一笑,只不过肖丘笑得颇为勉强,裴液则笑得真心实意。 ——他再次确定了,自己昨日对肖丘的取胜不是面对伍在古的那种“时来天地皆同力”,而是可以稳定复现的,扎扎实实的实力水平。 这四生剑修要么剑法迈入拙境,要么修为突破至五生,否则想要胜过自己会非常困难。 肖丘提剑走过来,裴液伸出手,把了把他的手腕。 肖丘一叹:“抱歉,裴兄弟,我实在有一问不吐不快——冒昧一问,你练剑多久了?” “八年。”裴液感觉自己已经面对过好几遍这个问题,他已对这个答案十分熟悉。 九岁打基础时,武馆师傅便要他们选一样武器,裴液选了剑,那也是他第一次摸剑,从此每天便有了半个时辰的持剑和挥刺练习。 但如果对方再问得细些,他或许自己便会发现这个回答令人脸红的错漏之处——摸剑八年不等于练剑八年,裴液,你钓鱼追兔掏鸟窝的时候,也算是练剑吗? 扪心自问,你八年来有多少天练剑超过一个时辰? 但这个回答至少令肖丘稍微好受一些:“我习剑比伱晚些,到如今也有十个年头了。” “我瞧你也立在了门槛前,只差一步了。”裴液宽慰道。 “这一步却是难走啊。”肖丘叹气。 二人交谈了一会儿练剑心得,时间将尽时裴液忽然抱拳道:“肖兄,我也有冒昧一问。” 肖丘怔了下,笑:“请讲。” “你们和张君雪有什么过节吗?” “.” “我和张姑娘相处几日下来,她为人诚厚,不像会得罪人的样子。”裴液斟酌着继续道。 肖丘沉默下去,刚刚那忧愁温润的脸色仿佛被无形的刀削去,剩下的部分是一片雕刻出的冷硬。 “我们和张君雪没什么过节,但我们和徐谷,和张家有的却不止是‘过节’。”他声音渐冷,“言尽于此,裴兄弟。我知道你和她关系好,但咱们的交情不受这些影响。同样,对那边的仇怨,也不受咱们交情的影响。” 说罢抱拳离去。 裴液轻叹口气,他不知发生过什么,自然也不会莽撞地去做和事佬。 此时习练了一上午的学员们正四散安坐闲谈,几桶饭菜也端了上来,肉香飘荡。裴液正要转头去用饭,却听身后传来熟悉的语声。 当先一个是张鼎运。 “瞧吧,是不是带你进来了,群英荟萃,任选!” 另一个声音沉寂了几息,才缓缓吐出口气:“这,全是武比候选?” “全是,三生往上。” “这,这真是鸟上青天、鱼入大海,我,我.”一番折腾纸张的声音,“我这便去寻人签。” “莫急,这都在用饭呢。等用过饭后大家会休息半个时辰,届时你再寻心仪的便是。” “有理.我都心仪,张同窗。” “哈哈,那不一定每个人都愿意签。” “无碍无碍无碍。啊呀,张同窗,真没想到你还在这龙门班之中,真堪称文武双全,看来方某只能做翰芳书院的第二俊杰了。” “岂敢岂敢,还是在下来做这第二俊杰。” “唉,张同窗,真是多亏了你,我这两天跑了半个州城,一共只找到两个,这两个人加起来只跟我说了一个字。” “说什么?” “滚。” “哈哈哈哈,你去客栈找那些江湖飘荡的野修,自然难得好脸色。而且说实话,他们练武的确实都不爱多事,你这想法草率了些。” “张同窗指教得对,可惜我人都已约了,地点也布置好。已是万事俱备,谁料这般西风当头。”他轻叹一声。 “你真一个都没签上吗?” “那倒也不是还是有一个的。” “什么人?” “唉。”这语声有些犹豫,“其实也是有如没有——是个奉怀来的小兄弟,名字没听说过,修为还只有一生。诗会上我把这么个名字拿出来还不如不拿。” “即便你硬着头皮拿出来,也不能十几个人对着一个人作诗啊,那要作干了。” “是啊,所以说是有如没有.诶,不谈这个了。张同窗能否为我指点一下,这里面哪位侠士最厉害,我先熟悉熟悉。” “好啊,最厉害的现今有三位,我找找啊——诶,巧了!你眼前这就是一位——” “唔!”方继道立刻扶了扶冠帽,拍了拍广袖,拱手含笑。 “——这位是裴液裴少侠,一顶一的好剑术!” 方继道手一僵,面前那个有如没有的少年转过身来,拄剑望着他。 —— “这个,有如没有的意思呢,它,它就是说,有就像没有一样,因此没有也就像有一样。也就是说即便裴少侠没有为我留名,我心里也会有裴少侠的。” 裴液蹲在武场边用饭,方继道蹲在他旁边,尴尬得一张白脸透红:“裴少侠,真的,我本来就打算这诗会哪怕办不成,也一定为你作首诗的。” “多谢。” “……” 张鼎运在一边幸灾乐祸。 三人边吃边聊,裴液方知张鼎运也是那书院的学生,同样打算参加这个吟风亭诗会,正因方继道苦于找不到武比候选,才请示了教头,带他进来。 “你们这诗会什么时候开?” “明日,我已请好了假。”张鼎运惬意地摇头晃脑,“裴兄弟,实不相瞒,你可知我为何报名这武比?” “为何?” “因为历届武比候选,都可以参加鹭洲诗会啊。” “这有什么好?” “有什么好。”张鼎运哼哼两声,“‘笔下应无俦,貌如春衫袖’,有我们博望州的第一才女。” 之前欠的是六章,后来七里香live老板打赏了盟主,月票又破了两千,所以又加了三章那个,共欠九章,已还一章 第三十九章 清鸣 “哦。”裴液对这些不太感兴趣,要是有个“剑下应无俦”还行。 “不过武比候选也只是观众,只有以书院这边的身份上去,才可以参与进去。”张鼎运道,“这次吟风亭诗会就有这么一层意思在,谁写得好大家就举荐他上去。” “唔,那你很会作诗了,也不是整天享受美景嘛。” “没,我不会。” “.” “等谁拿到这几个名额,我再去找他买下来嘛。”张鼎运嘿嘿一笑,“怎么样裴兄弟,要不要一同去看看热闹,你如此剑技,肯定招人喜欢。” “不了。”裴液摆手,【展翅】还在他心头吊吊着,他下午还想把这一剑弄出来。 对裴液而言,钻研一式够强的剑术,一点点地攻克难关,最终将它完全掌握在手里。这种体验虽然不能说是最令他痴迷的享受,但也差不了太多。 而弄出这一剑后,他还要马不停蹄地学下一剑【清鸣】,就可以看看这两式衔接的剑术能爆发出什么耀眼的辉光了。 “唉。”张鼎运一叹,“何必如此劳累呢。实话说裴兄弟,我每每看到你们如此浪费这美好秋光,便痛心疾首啊。” “其实我以前也很爱逃课的。”裴液嘴里嚼着饭,回想着,“每天武馆四个时辰,我一个时辰就练完了,然后就翻墙去漫山遍野地疯跑。” “这才对啊!”张鼎运眼睛一亮,抚掌道,“那伱现在.怎么染上了这种坏毛病?”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我你爹还在世?” “?” “不,我的意思是,”裴液意识到口误,“总有一天,你需要自己撑起来一片天。” “不会。”张鼎运果断摇头,“我爹身强体壮,肯定长命百岁,而且我还有个大哥。然后我再多贪乐纵欲一些,活个五六十就可以死了。” “.行。”裴液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两人这边聊着,方继道已经走到了武场上目不暇接。 张君雪几口便吃完了饭,歇息了不到一刻钟,便又举起刀开始锻炼,方继道愣愣地站在一旁看着,刀风不断将他的发丝吹荡起来。 终于等到张君雪停下一小节,他立刻上前一步,端正拱手,说了一阵。 张君雪沉默地听着,然后摇了摇头。 方继道的失望肉眼可见,又劝说了几句。 张君雪闷声说了一句“签我的名字,对你们不好”,便又去挥刀了。 方继道叹了口气,仍是端正地拱手行礼道别。 如此午后歇息的这半个时辰,方继道一个没落地走访了一圈。 正如张鼎运所言,龙门班内的这些俊杰和住客栈的野路子修者确实不一样,他们家里都是博望州的大户,有的甚至就住在州城之中,愿意交朋友,也放心交朋友,不会轻易驳人面子。 最终方继道拿着写了许多名字的纸笺走过来,他面颊红润,神采飞扬,一双眼亮晶晶的。 “十七个!”他向两人挥了挥手,然后把住张鼎运手臂,“张同窗,百谢难尽!” 张鼎运笑着摆了摆手,方继道又颇不好意思地向裴液躬身行礼:“裴少侠,这些人名我是拿给别人选的,我肯定支持你。” “多谢。” 裴液和张鼎运便将方继道送出去,回来经过那西侧院子时裴液又忍不住一偏头,因为这次里面传出的不是剑声,而是一声清脆的“叮啷”。 隔墙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收回目光回到武场,之后整整一个下午,裴液都在和这式【展翅】角力。 虽然看书时就意识到这一招会是一个由简至难的台阶,上手时也验证到了这一点,但只有在努力将它臻至圆满时,才真正亲身体会到它的折磨人之处。 正常的剑招会有一个明确的“点”,这个“点”对拙境之人而言十分清晰,哪个动作该到哪里,裴液几乎仅凭身体的本能就能找到这些最合适的发力之处。 因此前三式他几乎是信手拈来。 这一式却不同,它全是收和蓄,没有标准的动作,裴液只能在极静心的状态下去抓那微妙的感觉,稍一疏忽就已偏了过去。 几十上百次的练习,裴液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进步。 怪不得书中在这一页写到“欲窥真,先修心”,这一式要学下来,恐怕至少五天起步。 裴液在练习了上百次仍不得其门后,皱眉想了一会儿,并不打算以水磨工夫来完成这一式了。 他打算先跳过这一式去学【清鸣】。 因为【展翅】本就是【清鸣】的前置,【清鸣】才是【展翅】的导向。正常的学剑流程是用五天学会【展翅】,再花个两三天学会【清鸣】,最终再花费不知多少时间去将两式接合。 但这样一套下来,距离武比就没多久了,而后面还有蝉、雀各两式剑没学。 因此裴液沉思之后,决定用个“取巧”的办法,他打算先把两式都学个似会非会——即先学会比较简单的“前八成”,只留最难把握的“后两成”。 然后直接将这两式连起来习练.或者说“使用”,在这种感悟和体会中、在两式剑互相的牵引和修正中,一举贯通这一组收放之剑。 乍一听好像是条颇为巧妙的捷径,但稍微一想便知不对。 没有打下足够硬实的基础,就想急匆匆地一蹴而就;你明明一式都没学会,就想直接用出来? 这是一种过于傲慢的学习方式——无视撰剑人亲手写下的习练步骤,前学学、后学学,然后说,“我灵光一闪”就会了。 既称之为“灵光”,又怎么会想闪就闪,你裴液是星星成精吗? 但总之少年自己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活动了一下手腕,便真的这样去做了。 【清鸣】是一式罕见的振剑。 剑如其名,这一剑带有清越的铮铮之音。因为它是通过剑身的震颤来击退干扰,保证剑路的笔直。 正如蝉在地底蛰伏一二十年、蜕变而出后的第一声鸣叫,这一剑直接而自我,不容任何的打断和干涉。 也正是这样霸道的一剑,才需要前置一整招的蓄力。 而就习练来说,这一式比【展翅】稍微简单些,但同样难以把握,裴液在一剑上花费了近一个时辰。 而后他带着两式半吊子的剑法,去找张君雪对练去了。 “你稍微收些力。”裴液对女子道,“然后也不要过多地打扰我蓄势的这一招,因为我还没完全学会。” 这回真的是陪练了。 但张君雪也没有怨言,认真地按照裴液的交代给他足够合适的对战环境。 一次、两次、三次.这次裴液的剑在她看来甚至有些滑稽,像是握在一个肢体不协的人手中。躲避时身体总是绷着劲,有一次他把剑向后收了,上半身也倾倒,但下半身还留在原地,像是还想再重新站回来。 但是你已经将这块区域全放了,怎么可能还想借此处发力呢? 张君雪看着这只脚怔怔地想到,然后一刀把少年拍了个大跟头。 进攻也总是或仓促或迟钝——张君雪看得出来,这其实是受了上一招的牵制。 这一式攻剑单独来说还是值得一看的,总是带着奇异的震颤,每次和刀身交击都令自己手腕一麻。但少年一定要把它衔接在上一招之后,就也乱七八糟了。 在近三十次失败后,张君雪依然沉默着摆好了架势,但那双碎发下的眼睛却看着少年透出些询问。 要不,再去练练? “不必,再来。”裴液重新握住了剑。 一次次的剑斜人歪,他的表情却越加肃穆,他已渐渐感觉到着两式剑在自己手中清晰地弹跳——它们在互相碰撞着,直到找到那个互相契合的切口。 也许就在下一次。 张君雪挥刀而来。 裴液体内真气流动,肌力调动蓄藏,而在体外,他脚步一挪,避开了这一刀。 张君雪刀一翻转,再劈而去。 裴液本要退步再避,这是他搏击的优秀本能——之前几次正是在这样的连续退避之后,要么直接一触即溃,要么蓄藏之势泄破,要么两者都没发生,但他却失去了“放”的着力点。 他知道这样不对,却把握不到该在哪里停下。 但这一次,藏在体内的下一剑牵住了他。 就在这里,不能退了。 尝试避过,哪怕吃些亏,也不可再完全让掉这块区域。 但裴液忽然神光一闪,没有去避,而是做出了一个之前未有的动作——他举剑架了一下这一刀。 而在这一碰撞之后,“蓄势”竟然未泄。 但在张君雪眼中,这似乎代表眼前少年的又一次失败,因为在这几十次的陪练中,她大概看了出来,那一剑,是只能一味闪避的。 但是忽然一道清越的蝉鸣响起。 张君雪陡然一惊,寒发直竖,应激之下忘了收力的约定,一刀带起呼啸,砍向这迎面而来的一剑。 金铁之声如振,蝉鸣骤然尖锐,巨大的铡刀在空中荡起一个月牙般的弧线,而和它碰撞的那柄剑岿然不动,既快且稳,已笔直地指向了她的咽喉。 在她做出进一步的反应之前,剑尖礼貌地停住。 裴液缓缓收剑,揉着手腕有些龇牙咧嘴,但神色却很开心。 这便是展翅后的【清鸣】。天生神力的四生,在这一剑下被震飞了手臂。 裴液垂剑抱拳,认真地谢过陪练的女子,挽了个剑花分别而去。 其实不止星星可以闪,萤火也总是闪啊闪的。 裴液来到自己放了剑匣的树下,他已经两个多时辰没歇息了,此时倚住树干轻轻闭目,思考着这两式剑接下来的练习。 仍是由于【展翅】这一剑的特殊性,“学”和“用”之间还有着一道不小的门槛。 裴液如今已可以将两式剑招精准地用出,爆发出它们应有的力量,但如何在真正的战斗中“蓄势”,却又是一个问题。 例如刚刚张君雪若真地全力进攻,自己根本不可能在她面前完成展翅。 当然,面对更弱一些的人自己可以用出,但面对更弱的人,自己也不需要用这一组剑。 如果最终爆发出的力量足以击败张君雪,你就必须能够在张君雪面前完成展翅;如果它能击败教头,那你就必须能撑过教头的攻势。 这才是真正发挥出这一招的“合格标准”。 要达到这种程度,还要更深的精进。 想完这个,裴液又睁了下眼,看着阴凉的天空微微蹙眉。 关于这两剑,还有两个需要考虑之处。 一是他的灵光,从来都不是见好就收,一旦触发总要突破些什么。 今天也是一样,面对【展翅】,他不只是“水到渠成”地学会,而且感觉自己实际上还触及到了更高的境界——来源于那忽然的一次招架。 这个境界需要以后慢慢琢磨。 二是这一剑的威力,实话说,有些大得超出了他的预计。 这是他真心实意的迷惑之处。 纵然已知【清鸣】是一式爆发之剑,但是怎么会这么强? “蝉部”固然本身也是一套足堪使用的剑法,但归根到底它只是“诱饵”,在做到融会贯通之前,这一套剑法的真正核心应是“雀部”才对。 当然,一个巧妙的逻辑是:蝉雀剑的关键不在雀剑多强,而在于蝉剑有多强。只有蝉够强,别人才不会意识到这是一个诱饵。 但一个更无可辩驳的逻辑是:不管蝉多强,雀都要更强才对。 如今裴液还没有习练雀部的后两式,但他知道【飞来铜影】比不上这一剑,后面两式也很难说。 裴液知道这问题暂时不会有答案,它适合将整本剑术学会之后再行思考。 这一天再次过去,裴液这次因为思考起身地晚了些,等他背好剑匣时,武场上人已走得七七八八。 雨一整天未停,此时甚至还大了些,裴液在淅沥中向门外走去,刚一迈出武场的门,一声“当啷”传入他的耳朵。 但这次并不来源于西侧院,而是来自身后。 裴液转头望去,在武场最远的那一个角落,张君雪弯着腰,双手拄在石锁之上。昏暗的雨夜中,这姿势像是一头俯卧的虎,而这虎影的轮廓在一张一合地起伏着——那是她庞然剧烈的呼吸。 感谢翡肆老板的白银盟!感谢ouuuul老板的盟主!感谢mmmmmirai老板的打赏!感谢莫名方舟老板的打赏! 感谢大家的支持! (本章完) 第四十章 玉影 裴液走出武馆所在的支街,一来到大街上却是微微诧异。只见街两边的檐下都站满了人,抱臂交谈着,眼神不时向上街瞥过去。 街面上,许多小孩子在蹦跳打闹。 虽说是平原,但博望州城实际是有些坡度的,大约是从南向北,渐渐而低,之前所见那九层的捉月楼便在南方,裴液所住的客栈则要向北走。 裴液顺着人们的目光向南看了几眼,没明白他们在等什么。若是心情轻松精力充沛,他多少要好奇两句,但现在一天练罢,心中还被两式蝉剑填满,也无心在意,便上街向北而去。 然而走不多几步,便听后面“哒哒”驰马而来,裴液回过头,小孩子们早颠颠地跑着让开,只见街道正中,一个青服骑士擎着一面青色大旗,呼喊着奔驰过来。 “戌时三刻洗街,人畜避让,水渠畅通!戌时三刻洗街,人畜避让,水渠畅通!” 呼啸着掠过裴液,继续向北城奔去。 裴液从武馆出来时就已是二刻,此时见得这阵势,干脆停下,在檐下寻了个空位立定。 不一会儿,又是蹄声传来,这次是一名黑服骑士擎着一面玄色大旗,驰得更急,声音也更洪亮,显然真气浑厚。 “戌时已至!人畜避让,水渠畅通!戌时已至!人畜避让,水渠畅通!” “水使来了。”裴液旁边交谈的人停下了话头,一齐往上街看去。 裴液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见到了一副奇异的景色——就在这黑骑身后,街面仿佛被敷上了透明的一层,远处的街面已有些粼粼的扭曲。 水。 沿街从南到北地冲荡下来,孩子们已急不可耐地冲上了街,大人们笑呵呵的也没有阻止。 已下过一天的雨,这里又离放水处不远,因此虽是第一波冲下,这水仍显十分清亮。孩子们张开手臂迎接着,几个年纪小的当先被冲得跌坐在地,大孩子们大笑着把他们拉起来。 这确实是令人兴奋的事情,平日穿行的街道变成了浅河。裴液颠了颠脚,其实也有些蠢蠢欲动,但街上最高的孩子也不过到自己胸膛,而周围又都是陌生人。 等到那水从面前经过时,裴液才发现自己小小低估了它的气势,虽然远远看起来十分缓慢,但一近了却几乎有激荡之声。 若说深浅其实超不过半个小腿,但架不住街面宽广,因此水量着实颇可一观。 怪不得叫“洗街”,这样一冲下来,尘埃杂废俱确实都清洗一空了。 街面是中凸两边低,街上洪流奔涌而过,东西两侧的水就涌入了街边深阔的水渠里,激荡起片片浪花。 裴液第一天进城时就发现这水渠比奉怀大,而且怀疑过是否有些太大,但当时他以为这是州城正常的“阔气”,今日方知原来有此功用。 怪不得州城的街这么干净。 在州城的每一天都在长见识,他感叹了一句,沿着檐下的通路继续向北而去。 当回到客栈时,这边街上已经被冲洗过两波,第三波已然在望。但此处的街上却没有什么人在看,只几个孩子立在檐下等着,也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很快第三波水冲了过来,裴液看了一眼那黑黄的颜色就明白了——这些孩子要等到至少第五波。 其实想玩的话应该在第一波之前就去上街等着,但洗街开始时天色已黑,爷娘自然不肯放他们。 裴液转身迈入客栈,掌柜这次没在柜台前,而是和小二一同在大堂中搬弄着大大小小的杂物,活儿已经快干完了,两人都累得大喘小呼,而小二还要多忍受一份掌柜的呵斥。 昨晚过后,掌柜对他尤其没好脸色。 裴液过去搭了两把手,帮着收了尾:“这是哪来这么多东西?” “哪来?门前水渠里的。”掌柜扶着腰往柜台挪去,“今天一下雨我就猜又要洗街,赶紧把东西收拾出水渠,果然,不出所料!” 裴液恍然,如此深阔的一片空间,平时空着,沿街百姓肯定要往里堆放东西。 奉怀没这种现象,因为奉怀水渠并不占这么大地方。 “对了小兄弟,你那两封信我没来得及寄啊,今天太忙了,明天一定给你寄出去。”掌柜喘着气,“确实没腾出工夫来出门,你瞧,我这名册也没交——操!” 掌柜胳膊往那抄写的登记册子上一探,想要拿给裴液看,但折腾了一天的手臂正是沉重无力的时候,一下带倒了旁边刚刚研好的一小碗墨,顿时倾洒在了册子封皮上。 掌柜立刻抓起一叠废纸擦拭,扭头向一旁呆立的小二怒喝:“拿抹布啊!” 一番抢救之后,掌柜翻开前两页,轻舒了口气——只前几页被洇湿,把这几页重抄一遍替换一下就好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掌柜咕嘟了一句,抬头看了眼仍立在柜前的裴液,“怎么了,今天又有什么问题吗?” “有,掌柜的。伱知道郑寿和徐谷在金秋武比上有什么仇怨吗?”裴液道,“我看这俩县的人好像不太对付。” 掌柜愣了一下:“你们这种武啊什么的我都不爱关注,不过.” 他回想了一下:“郑寿和徐谷这俩关系不好吗?我怎么记得去年冬天那届,都说他们情同一家呢?” “啊?” “对!我没记错。”掌柜一拍大腿,“去年冬天徐谷所有过了三生的都上了龙门班,你想那不得是郑寿出的钱?徐谷那年有个女的很厉害,说是要夺魁的,往届魁首奖都是给剑修订做,那届还设了一套刀的。” “那她最后夺魁了吗?” “没吧,我记得魁首是个男的。” “.哦。”裴液点点头,谢过掌柜,上楼去了。 回到房中,裴液一边照常吸取龙血修炼,一边又把蝉雀剑取出来,就着问题又读了一遍。 雀部后两式给他的感觉确实仍是比不上清鸣,但还是要练了才知道——【清鸣】出手之前,他也不曾想到它的威力会如此出众。 一夜无话。 第二日裴液醒来,雨此时方停。 他走上明净了几个等级的街道,照常来到武馆。今日时辰比昨日还要早些,但西侧院中又已有了剑声,而武场角落里,张君雪也已经在倚墙喘气。 裴液不禁轻叹,每次和张鼎运聊过,他都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些努力太过,但只要早上一进武馆,就立刻又感觉到自己的逸怠。 抽出剑来,仍在清鸣两式上下工夫,半个时辰下来出剑倒是更加纯熟,但裴液自忖面对高压力的实战还是难以发挥。 直到用过早饭,早课开始。 二十几人依次安坐,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有隔墙正对的三层小楼的窗户全部打开了,一个个方块黑洞洞整齐排列,想来是昨日雨水潮湿,今日须得通风。 “‘碧光’便是如此了。”青服细剑的女师傅将昨日所讲的内容收尾。 “然后我们简单谈几句‘玉影’。”女师傅看着台下二十多双眼睛一笑,“但这个就没有多少展示了,因为我也没学会。” “碧光”是一种翠鸟的名字,“玉影”是另一种翠鸟的名字。 这种翠鸟体型更大、更修长,爪喙更为锋锐,翅膀也更加有力,它不止食用虫籽,甚至可以捕食鱼蛙。 因此“玉影”也不似“碧光”般轻灵优美,它美丽而危险,是更加俊利潇洒的剑术。 “这一篇剑在本代武比候选中,只有山门第二嫡传李缥青会使。”女师傅笑道,“所以大家也不必过多在意,因为若真的不幸碰到她,懂不懂这篇剑也没什么影响啦。” 女师傅沉吟了一下,抽出剑道:“虽然我没有学会其中真意,但剑招倒会一些,还是给大家看一看——谁想上台试试?” 裴液刚要动,肖丘已当先起身抱拳。 “好,就请肖少侠先来。”女师傅静立微笑道。 礼毕,肖丘拔剑而上。 剑招博弈,两人都不使真气,肖丘仍是招牌的至简至重,长剑骤然探出,如蛟龙出洞,女师傅袖如青云,绕起一个美妙的半球,灵剑一闪,自袖下探出,已在肖丘咽喉之上。 果然是美而险的一剑。 肖丘愣了一下,缓缓收回手中之剑。 休说追求至简至快便可破万法,你能想明白的道理,古往今来的撰剑人怎么会不懂,毋庸置疑,他们倾心设计的剑法,一定比你的一刺一挥要优秀。 至于返璞归真后的至简,那是另一层境界了。 肖丘叹服抱拳,但其实这不是他个人的失败,是在场所有人共同的无奈——最高妙的武功,只掌握在门派和朝廷手中。 “若和肖少侠真正打一场,我并不一定能胜。”女师傅笑道,“大家看到了,刚刚这一剑就是‘玉影’篇的第一式,对剑有造诣的同学,应该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出它和昨天‘碧光’的差异。” 裴液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却忽然听后面一个声音道:“这招用的不对。” 这话其实颇为冒昧,仿佛是踢馆的开场词,但语声却十分温柔,和声静气,听在耳中丝毫不觉冒犯。 裴液转过头,一个明眸皓齿,黑发如漆的青服少女在人群后面含笑而立。她面容十分好看,是很有灵气的长相,左眼眼角还绘了一小块奇异的青色眼妆,它顺着眼角的趋势延展出去,像是一片鸟翼的形状。 此时秋晨雨后,空气冷新如沁,少女的气质就正与这空气一致。 女师傅看着她,偏头温和一笑:“那就请师妹指教啦。” 少女从右边走上台前,她起步时裴液才发现她刚刚一直把一柄剑拄在身后。裴液坐在最外侧,这柄剑从身侧经过,碧鞘铜箍,包铁细雕鸟形,做工精致扎实。 最为夺目之处,是吞口处插饰的几根碧蓝羽毛,简直流光飘划,紫青深蕴,将裴液的目光一直黏到了台上。 一大一小两位女子立定,少女长剑斜指:“请师姐先手吧。” 如此快剑,自然是后者吃亏,但女师傅没有谦让,她身形忽然一飘,青袖膨起,仍是和刚刚相同的一式。 少女立定,对方的剑眨眼已经及身,她在对方出剑时就已抬起了剑,此时便落下一斩,就像对方把剑送到了她的剑下。 女师傅的剑当啷落地。 “你瞧。”少女偏头对肖丘温柔一笑,“就以普通的挥和刺,也是可以胜过的。” 肖丘呆呆看着她,讷讷无言,忽然垂下了头。 “我来给大家展示‘玉影’吧。”少女挽了个剑花温柔一笑,“哪位朋友想上来试试都可以。” 场下一时由骚动而至安静。 这剑法给了裴液一些微妙的感觉,他正要举手,面前一个身影却忽然遮蔽了他——张君雪竟然站了起来。 一直沉闷的女子忽然在此时主动倒是出乎裴液的预料,他安坐看起了这场战斗。 “我想,加上真气。”张君雪站在台上,忽然道。 少女点点头:“好啊,你是什么境界?” “四生。” “好。”少女一抖剑,“来吧。” 张君雪足足撑了三十三招。 她的刀路已和客栈初见时变化了许多,她采取的仍是面对裴液的那种收力方式,将自己的力量置于少女之下,而后采取这些日子面对裴液剑艺的经验和少女搏斗。 当她最终落败时下台时,少女脸上是讶异、疑惑和赞叹,张君雪脸上却是出现了一种裴液从未见过的表情——欣慰和满意。 裴液小腿一支就要站起,自忖这次一定不落后于人,却听女师傅在台上轻轻拍了拍手道:“今日早课就到这里吧,感谢李缥青师妹的热心。” “.” 少女收剑,朝台下众人躬身。 忽然有人怒喝一声:“我永远支持翠羽剑门!李姑娘本届夺魁!” 裴液险些被吓了一跳,他有些失笑地转头看去,却见有人惊讶、有人赞同,有人脸色微白,有人不以为然。 却是无一个附和之声。 李缥青这次没有笑,她的声音仍然温柔,但却更加平定,因而也就忽然有了一份力量:“好,翠羽剑门.也会一直都在。” 少女提剑下台,经过学员们时她轻轻拔下剑格上的一枚羽毛,向喊话之人递了过去。 裴液见面前的肖丘握了几回剑柄,提了几回气,但直到少女离开,也没发出一句声音,懊恼地垂下了头。 早起送妹妹开学,在她学校食堂仓促码完,后面再修改吧 (本章完) 第四十一章 指上 裴液颇为可惜地看着这位翠羽剑门的嫡传离开武场,按下技痒难耐的心思。 今日裴液向教头打了报告,不再按日程修炼,自行跑到树下琢磨清鸣二式去了。正好张鼎运不在,常越和张君雪可以组合对练。 实话说,经过早上的尝试,裴液感觉自己好像又被这两式剑困住了。 从“学”到“用”之间,好像是比“不会”到“会”更加深阔的鸿沟。 他本以为在一气呵成这两式剑之后,只要再多熟悉一阵,便可找到在实战中蓄势的诀窍,但现在他开始怀疑这诀窍是否真的存在。 面对强敌本就是容错于毫发之间,如今还要自缚手脚,想要在对方凌厉的攻势下蓄势——这想来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裴液本以为这式剑中会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但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 但人家既然设计出了这样的一剑.裴液皱眉想着,第一次有些怀疑起了自己的剑道天赋。 接下来整整一天,裴液都在和这两式剑死磕。 虽然他学这两式剑时用了“取巧”的方式,但那只是因为独属于他的捷径就在那里。真要扎扎实实地习练时,少年从来不缺少屡败屡试的耐心和毅力。 一遍、两遍、十遍、一百遍、一千遍 裴液几已进入忘我之境,眼中只有手上这两式剑,他感觉自己在飞速地熟悉着它,那振鸣也越发清越。 但诀窍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一剑刺出,剑身上不再有闪光,裴液才发现身周已被黑幕笼罩。 武馆早已散场了。 角落里,身体热气蒸腾的女子正把石锁摆回原位。 “什么时辰了?”裴液问道。 “亥时了。” 裴液看了看手中的剑,有些沉默。 他坚信,具备以弱胜强能力的剑术,一定要可以在强敌面前使出来。这是个基本的逻辑。 固然也有那种靠法器或者他人的保护来蓄力的爆发式剑术,但这一剑显然不是,裴液感觉得出撰剑人在极力压缩蓄势的时间,也在努力解放蓄势时的躯体。 他在这里下了很大的工夫,就是为了让用剑人能够撑着敌人的攻击用出这一剑。 他如此煞费苦心,就是要让这一剑刺穿强敌的咽喉啊。 怎么能用不出来呢? 张君雪看着蹙眉神游的少年,闷声道:“要陪你练吗?” 裴液一转头,几乎和自己同等个头的女子立在一旁,额发湿湿地贴在眉眼上,汗珠流水般在她脸上滑落。 “不必了。”裴液微微蹙眉,“你真的要适当。” “没事。”张君雪罕见地多说了两句话,“我身子强,不容易坏。” 她将大刀背在背上,步伐沉重地离开了。 裴液没有离开,他再次擎起了剑。 这一次,他把目光放在了自己领悟的那一次“招架”上——或许只能从此处解题了。 裴液转而感悟那时身体的状态,想要复现出那种承受外力却未破功,依然蓄势的状态。 这实际是一条更加难行的路径,但至少可以走得通。 裴液没有等到明天,因为这种体悟更加需要安静的环境。 此时夜深人静,张君雪都已离开了武场,只有星闪风拂,明月遥望。裴液持剑静立,缓缓地调动着身体,尝试回到当时。 当呼吸都完全静下去后,裴液手臂轻展,再次运使【展翅】,尝试去找那无缺无漏的一刻。 没有成功。 裴液并不气馁,整整一天他都在尝试走通别人设计的那条大路,后来怀疑是堵死的;如今走的虽然是羊肠小径,却是真切存在于自己的身体之中,他确认可以抵达的境界。 又是一遍遍沉心静气的尝试,一遍遍的试。但与刚才不同的是,裴液渐渐感觉到了自己所追求的境界是真切存在的,它在自己的身体中留下了痕迹。 并非《蝉雀剑》的境界,而是“剑”的境界在拔升。 裴液不知何时已闭上了眼睛,在肌力和真气的流动中追逐着它,如此不知多少次,直到又一次收剑回立后 裴液真切地感到困意涌了上来。 今日确实丝毫没有休息。 裴液停下动作,打算就在这树下对付一晚算了。 然而睁眼一转身,一道青色的身影正静静地倚在门口,不知已看了多久。 裴液微微一惊,一辨认,却正是上午那位翠羽嫡传李缥青。 见裴液望过来,李缥青也微微一惊,身子从门墙上弹了起来,立正抱拳躬身:“啊!实在抱歉!夜游见您练剑,一时忘了避讳。” 裴液一怔:“哦,没事。” 李缥青提膝跨过门槛,走上前来,再度一抱拳,偏头好奇道:“少侠是武馆中人吗?” 裴液发现这少女身上存在着两种气质,一种是清晨平和有力地说出“翠羽剑门会一直在”时的可靠感,有一种领袖般的魅力。另一种便是和女师傅笑语时,还有现在眼睛光润地看着裴液的剑时,少女的灵气几乎满溢而出。 裴液看着来到面前的少女,实际上她的年龄确实也不是很大。 应该说是裴液离开奉怀后遇到的唯二同龄人。 “我是龙门班的学员,早上还见李姑娘演剑来着。” “啊?”李缥青明眸一睁,“抱歉!我太眼拙了!” “没事,我坐得比较靠后。”裴液道,“李姑娘还没歇息吗?” “我也刚刚练完剑,敢问少侠姓名?” “我叫裴液。” “哦!裴少侠幸会。”李缥青眼如灿星,“不知.少侠刚刚所习练的剑法是何名目?” “《蝉雀剑》,怎么了?” “蝉雀剑.”李缥青缓缓咀嚼了几遍这个名字,抿了抿唇道,“能否.有幸再看少侠使几次呢?” 她抬头看着裴液,眼中透着希冀,眼角的小翅图绘在月下竟有些闪耀。 裴液沉思了一下:“不行。” “.”眼妆好像不怎么闪耀了。 “因为李姑娘你太厉害了。”裴液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想伱应该是五生之境?” “是。” “那便是了,如果我在武比上对上你,是一定要全力以赴的。”裴液认真道,“蝉雀剑是我最厉害的剑术,如果透露给你,我就又少了一份胜机了。” “哦!抱歉,是我太冒昧了。”少女想起自己竞争对手的身份,有些歉意。 实际是她潜意识中从未把龙门班中这些学生当做对手,此时询问、展示“玉影”,都来源于这种有些骄傲的心态。 却不想其中竟有一位如此对手。 一时竟也为自己在他面前展示了“玉影”而感觉有些不妙了。 “嗯。如果其他时候,我很愿意和李姑娘交流的。”裴液道,“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正式的武比,想拿一个尽量高些的名次。” 李缥青连连点头表示理解,既然是同层次的对手,自然不便透露,再次道歉道:“本就是我冒昧。少侠也在五生之境吗?——实在恕我见识短浅,不曾得闻大名。” “没,我是两生。” “.” “我是两生。”裴液重复道,“但武比前我就三生了。” “.好。”李缥青礼貌一笑。 “那就,不打扰少侠练剑了。” 裴液刚要点头,忽然想起少女清晨的从容若定的剑技,突然又有些舍不得,沉吟了一下道: “李姑娘。” “嗯?” “敢问‘玉影’是你最厉害的剑术吗?” “.你这个问题也有些冒昧。” “抱歉,我是想.因为蝉雀剑是我最厉害的剑术,如果李姑娘愿意交换展示你最厉害的剑术的话。那便算是在武比上扯平了,咱们也可以享受谈剑说招的快乐。” 李缥青眼睛一亮。 “如何?”这次轮到裴液希冀地看着她。 李缥青犹豫的时间有些久,但最终还是有些没忍受住诱惑般点了点头:“那好.” 她着实被少年刚刚所显露出的惊人剑道气质深深地夺魄,所以才倚门看了许久以致忘了礼节,而当少年说他们是对手时,她丝毫未觉不对。 ——这样的剑,当然是武比上危险的对手。 第一层吸引是少年手中的剑招,那剑给她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令她有些手痒难耐,总想替少年使出接下来的剑术——明明她都不知道下一剑是什么。 第二层则是少年本身的剑道境界,她当然认得拙境,她自己也身在拙境,但那入定般地静调自己身体,身剑同时向着某一玄妙的境界攀升的状态她却从未见过。 少年刚刚所展现出的东西对她的吸引,实际比她手中的“玉影”对少年的诱惑要大得多。 “那咱们是君子协定吗?”少女有些犹豫道,“要互相交换最强的剑术最强的?” 裴液点点头。 “好。”少女深吸口气,“清晨的‘玉影’是我主动展示,便不作数了。那也确实不是我最强的剑,我最强的是四式‘黄翡翠’。” “我的就是蝉雀剑。” “但我也只是粗通,还远远说不上‘会’。”李缥青道。 “我也才学了一半多一点。” “好,但”李缥青有些小心道,“我不能直接展示给你看.我们可不可以先行一个更稳妥的办法。” “什么?” “嗯刚刚少侠所习的剑招令我有些牵动心绪之处,所以才想再看一看,不知少侠愿和我谈剑是何想法?” “我觉得姑娘清晨所使的玉影也令我有些触动,或者说,你们翠羽剑门的剑我都想看一看。”裴液诚实道。 “那便好了。”李缥青一点头,“实不相瞒,此剑我并不想轻易示人,咱们可不可以先以‘指上剑’的方式切磋,若确实有所得,再深入探讨;若无所得,便早早停下,也不会互相泄露底牌。” 办法听起来倒是不错,但 “什么是‘指上剑’,李姑娘?” “啊?你没有玩过?” “我没有。” “就是.”李缥青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在裴液面前,“‘手是心意通,五指如五肢’,咱们身体所习练过的剑术,照理都可以在手上以另一种方式体现出来,却不丢失本韵。这是咱们剑修间常见的游戏,也是个不冒昧的切磋方式。” “唔。”裴液连连点头,“这真不错。” “那,你不会玩喽?”李缥青有些失望。 “我可以学啊。” “哪有那么快,手也要有一个熟悉的过程,才能将身体中的剑术导引出来。”少女略微无奈地一笑。 “没事儿,我学东西很快的,你教教我。” “那好吧。”少女心中想着怎么换一个方式来完成这次切磋,手已从腰间摘下一个小小的铜条来。 裴液定睛一看,却是一把小剑。 再一看,这剑的模样. “你瞧,这便是‘玉影’第一式。”少女忽然手指一翻,在指上转出一个漂亮的花型,而后在尾指上一勾剑柄,小剑划过一个飘折的弧线,回到了掌心之中。 裴液眼睛一亮,这动作确实与清晨所见的玉影没多少相似,但那种感觉却是几乎一模一样。 “这,能不能教教我?” 少女从腰间解下另一根小木剑递给他:“其实也没什么诀窍,你用手将它玩得纯熟之后,你想要用什么剑术,便将它去形留意,就可在手上出来了。” 裴液将这根木剑接过来,这剑就是普通的样式,只是去掉了剑格,更为光滑趁手。入手木质硬实,比想象中要沉,想必里面嵌了铁条。 就少女所言,玩这项游戏须得达到两个条件,一是手对运使这小剑条十分纯熟,二是身心对自己所会的剑术十分纯熟。 如此才可从身体化用到手中,而这化用的过程别人却帮不了忙。 可见这游戏其实具有一道虽不太高,但也绝不低的门槛,非得是熟于剑的行家不能玩,怪不得是剑修们独有的游戏。 “你多熟悉几下。”李缥青将铜剑条在手中翻动得眼花缭乱,“等到十分纯熟后,就可以尝试化用剑术进去啦——这枚剑条就送你吧,没事的时候可以多转转,你底子好,十天半月的应当就没问题了。” 裴液看着少女翻动的手指,低下头,木剑条在手中慢慢地转动,渐渐而快,大约过了十几息,裴液动作一停,一道直而轻、发三运七的剑从他指间刺了出来。 “这个,就是蝉雀剑第一式【破土】。”少年笑道。 (本章完) 第四十二章 再遇 .您真是天赋异禀。” “是的,我学剑相关的东西很快。” “但是也太快了。”少女赞叹道,“少侠能将其他招式也展示一遍吗?” 裴液点点头,依言将后几式也一并自手中使出,【清鸣】出手时,小木剑竟然同样巨震。 “唔!”少女忍不住拍了拍手,“好有力量的一剑。” 然后她有些愣怔地看着:“我真的对这套剑感觉很独特.” “怎么说?”裴液自觉是当局者迷。 少女有些惘然地摇摇头:“暂且说不上来。” “那我们以后再慢慢交流吧。”裴液道,“轮到你了,李姑娘。” “好。”李缥青点点头,“‘玉影’少侠若想看,我亲身展示便好,现在手上的是‘黄翡翠’。” 少女调整了一下呼吸,手轻轻抬起,铜剑条平衡在她的指尖。而后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一拨,仿佛风云骤变,手掌翻成了一朵花。而后一柄小剑“飒”地从掌底刺出,宛如金乌探头。 这倒是字面意义上的“飞来铜影”,裴液想着,手上鼓掌道:“好剑!” 李缥青满意地一笑,又将接下来三剑依次使出,于是少女所描述的那种感觉一下子来到了裴液心中。 确实是微妙处难以言说。 少女演练完毕,停下了手指。 裴液一怔:“咦?没了吗?后面.是不是还有剑招?” 李缥青有些惊讶:“少侠好敏锐的眼光,是的,后面还有三式,但我其实还没学会,亲身都还差不少,手上就更用不出来。” “唔。”裴液点点头,“没事,我后面也有几式没学会呢,等咱们学会了再交流吧。” 两人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开始以手仗剑而斗。 这种“手谈”确实很有意思又颇为克制,它决计代表不了真正的胜败,也不会透露太多剑法的信息,甚至双方招式的高下也不是那样的明确。因此大家可以放心地玩,随意地玩,和不同水平的剑修玩。 但它又确实是一个人剑道水平的投射,在这种切磋中,可以获得真切的感悟,也可以体会到博弈的快乐。 可谓是独属于剑修的君子之戏。 裴液和李缥青叮叮当当地斗了一会儿,渐渐地同时停下了动作。 裴液抬起头,李缥青也有些迷惑地笑着看了过来。 “有没有发现咱们会的这两样剑法好像不适合互相搏斗?” “是啊。” “但确实有所感悟。”李缥青思忖道。 裴液同意。 “那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少女收回手,活动了一下手指。 她有些好奇地看着裴液:“不知少侠是何处的名额?” “奉怀。”裴液则指了指少女的指上剑,“李姑娘,你这柄剑的形状,是斩心琉璃吗?” “啊?对!”李缥青有些惊讶地笑了出来,“少侠你连‘指上剑’都不曾听说过,竟然认得出斩心琉璃吗?” “哈。” 李缥青低头搓了两下小剑,轻声笑道:“这是师兄给我铸的,我喜欢明剑主,他之前去少陇府时,便买了斩心琉璃的画像回来,照着铸了一把。” “唔!自己铸的吗?那很有手艺。”裴液看着这小剑条,细节比例都很妥当。 “哈哈,其实第一次铸出来是个歪歪扭扭的铜疙瘩,怎么也打磨不出来,现在这个.是十几版后的了。” 裴液微微瞪大眼睛:“伱师兄和你关系一定很好。” “嗯。他对我有些好过头啦,导致我十六七了,还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少女看着星空轻轻笑道,“我们都是在剑门中出生长大,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带着我一起玩。” 少女将黄铜小剑系回腰上,又笑:“其实也不知这形状到底对不对,反正花了四五两银呢,说是神京见过斩心琉璃真身的画手所绘,而后摹画过来的。” “是对的。”裴液点头肯定。 李缥青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希望吧。但其实也不重要啦,师兄花了很多心思,我也很喜欢它的模样。真的假的,反正也都是别人所铸,天下又没有一件明剑主认证的‘正版’。” 裴液点点头:“这倒是,反正是戴在自己身上,真假都和人家沾不上关系。” “是啊,都是很遥远的人物——但你还别说,之前邸报上说一个白衣人来咱们州问剑,后来有消息传那就是明剑主呢不过想来也是捕风捉影的东西。”少女仰头看着天道,“真想见明剑主一面啊她那么好。” “你都没见过她,怎么知道她好?” “我——好吧,这话倒也对。”李缥青望着星星,她的眼睛水亮而润,繁星落进去很是璨璨,“也许明剑主也有自己的困境吧,但至少在我想象中,她应该是那种永远不会有烦恼和牵绊的人。” 裴液怔了下,倒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然后他道:“明年神京羽鳞试,明剑主要参加,你要去看看吗?” “明剑主要参加也只是猜测不过我确实有些想去。”少女低下头收回目光,星星一离开,那双眼睛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但那是很后面的事情了。”她轻声道。 裴液看着少女,她的目光望着空处,仿佛那里有什么他人不可见的东西。 裴液低下头,看着小木剑在自己手上旋转。 旁边李缥青注意到,笑:“你这枚就没什么特殊了,是我们翠羽剑门里的一位手艺师傅做的,用料是檀木,每位弟子都发了一个。” 裴液翻过来细细一看,确实刻有“临水翠羽”四个漂亮的小字。 “其实州城就有很多地方卖指上剑,你若喜欢玩,可以去买一枚好看的来用。” “不必,这枚就很好。”裴液道。 这话也不尽是客气,作为翠羽剑门弟子的入门礼之一,这枚小剑少有雕刻但打磨用功,原生的木纹十分漂亮,重量分布也经过琢磨,颇有一种简美。 李缥青向后一仰双手拄地:“我听说神京的指上剑样式才多,有许多奇异的材料和设计,有的甚至经过炼器术士的淬炼,玩法很多很多。” “等到了神京一定瞧瞧。”裴液照着少女的话语想象着,忽然问道,“你后面三式什么时候能学会?” “.学剑哪有那么简单,那要以年月而计了。武比前就将‘翡翠篇’整个学完的,近十年也只有师兄一个。” “那你师兄天赋很高。” “嗯,师兄天赋比我高的——少侠天赋也很高啊。”李缥青有些好奇道,“对了,还不知少侠师承。” “我没有师承。” “嗯?”李缥青笑,“少侠只练了这半部《蝉雀剑》,就抵达拙境了吗?” “那倒不是,”裴液失笑,“我是先学的——” 他忽然语声一滞,轻“啊”了一声,一拍额头:“其实蝉雀剑也不是我最强的剑。” “??”李缥青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们都交换完了! “但这确实是我用在武比上的最强剑术。”裴液连忙解释,“如果李姑娘你击败了我,我会认输下台的,不会对你用更强的剑术。” “.”这话令少女瞪大的眼睛收了回去,但眉毛却又有些蹙了起来。她张了张嘴,没把话说出来。 你用了.又能怎么样呢? 这少年质朴赤诚,奕剑也有灵光,就是有一点喜欢自说自话。 说是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却只有二生时、评判自己的琉璃小剑时、还有现在.都有一点点爱装。 但反正无伤大雅,李缥青打了个舒展道:“今日天色太晚了,咱们不如明日再互相印证?” 确实很晚了,周围已是真正的万籁俱寂,小院中连虫鸣似乎都已消失。院墙外,小楼那些通风的窗户也都已经关上,只有三楼正中的一扇被漏掉了,此时仍然露出一个昏蓝夜空下的黑洞洞。 “好,李姑娘早些歇息去吧。” “嗯,明天见。” 李缥青刚一转身,却听见身后“噗通”一声,一转身,少年已枕着剑匣躺在了树下。 “.少侠不回屋睡吗?” “我在这里没有住处,平日睡客栈的,今日晚了,随便对付对付就行。” “那怎么可以?”少女惊道,“我这边院里还有空房,来我这里住吧。” “啊?不必不必,太冒昧了。” “不会,院子很大的,加上几位师兄师姐也住不满。” 哦,有其他同门。裴液笑着起身:“那就打扰一晚。” “何必一晚,裴少侠你可以退掉那客栈,就来这里住便可。”李缥青诚挚道。 裴液自然连忙摆手。 二人前后脚走出武场,裴液才知道住在西院的正是这位少女。 少女领裴液找了一间空房,告别而去。裴液和腹中螭影交代了一句,便上床睡下。 第一感觉是,从没睡过这么软的床。 —— 清早,朝阳自明朗的空气中洒下时,武馆门口进来一个五短身材的小胖子。 张鼎运神清气爽地走进来,一来到武场门前,就听侧面门响,他一扭头,就见裴液正从西侧院里走出来。 “?”张鼎运立定,皱眉看着他。 “昨日和翠羽剑门的朋友谈了一场剑,人家就留我住了。”裴液笑。 “这里面住的是翠羽剑门?”张鼎运惊讶,“他们今年来这么早?——这小院也住不下啊。” “.我不懂,但好像只住了四五人。”裴液道。 张鼎运却叹道:“翠羽剑门今年最出彩的人物是李缥青,稳拿前四的人物,也是第二的最大热门,听说才十七岁,真想见见这般人物。” “啊,她就在里面,刚起。” “啊?” “她昨日清晨还给我们演剑来着,人很好。” “.唉,果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张鼎运一声更重的叹息。 “什么意思?” “昨日我与你说的那位才女竟然光顾了我们诗会。”张鼎运满足地笑道,“还与我们做了一首诗。” “才女也看武比的吗?” “什么话!咱们大唐文武从来不分家。不过.倒还真没作武比的诗,她重新出了题,作的是捉月湖,结束后还帮我们一个个改了诗,大家都拿着去书院炫耀了。” 裴液反正不懂这些,他转过话题道:“你说李缥青是翠羽剑门最出彩的好像不对,她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师兄呢。” “.”张鼎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怎么了?”裴液回看过去,“奥!她师兄是不是不参加今年的武比了?以前参加过?” “如果.你说的是我知道的那个师兄的话,那确实是,他参加的是去年的冬比。”张鼎运沉吟着道。 “我说的就是天赋很高的那一个。” “那便是。” “冬比他夺魁了?” “对。” “怪不得.”裴液笑,“是我误会了——那他今年夏天应该参加了神京武举,却不知成绩如何?” “没有成绩,他.没有参加神京武举。”张鼎运看着少年,“今年春天的时候,他被人杀了,脑袋割下来扔在了翠羽山门前。” “.” “走吧。”张鼎运牵了一把愣怔的裴液,低声道,“早课要开始了。” —— 听过了早课,裴液和教头说了一声,打算今天去拜访一下白司兵。 这位长辈古道热肠,素未谋面便将自己介绍到了武馆,自己也在这里学到了东西,结识了朋友,这两天修为进境刚好进入“迟缓”期,也正是人家休沐的日子,于情于理该去拜访一下。 出门经过西侧小院时,裴液打算和李缥青说一声,等晚些回来再交流剑法,却被告知少女刚刚也已出去了,也给他留了信等午晚再切磋。 裴液便就此出门,往白司兵的家宅而去。 来到城南,照着常大人之前的指点而行,一路打问,终于找到这座不大不小、不老不新的宅院。 它背后遥见博望园,宅前下临捉月湖,裴液整了整衣衫刚要走过去,却见门正好被从里面推开,一个面色和蔼的老人送一位年轻窈窕的女子走出来。 两人在门前交谈了两句,女子拜别离开,老人则关上了门。 裴液看着那女子朝自己这边而来,却没有注意自己。她走到临水的街边立定,出神地望着捉月湖。 女子眉眼如画,情绪深藏,裙摆鞋面沾着些泥污,气质静美。 正是赌场门口遇见的那位齐姑娘。 (本章完) 第四十三章 湖 “齐姑娘。”裴液走上去打了个招呼。 女子回过头来,脸色不再如那天的苍白,但眉眼间还是有些疲累。她看了看裴液,怔了一会儿才露出个惊讶的神情。 “啊,抱歉,这几日精神不太好,一时竟没认出少侠。”女子眉眼一展,连忙行礼道,“当日神思不属,也忘了问询少侠姓名。” “无碍,我叫裴液。”裴液回礼,询问道,“刚刚送姑娘出来的,是白司兵吗?” “是白大人。”女子点了点头,“我叫齐昭华,多谢少侠当日相救。” “小事而已,齐姑娘你找白大人,是询问成大哥的案情吗?”裴液关心问道,他想起那位赵参军的冷峻态度,猜测女子是在那里碰壁。 然而齐昭华却是一怔:“没,我说来惭愧,这几天我没太关照他的事。” 少年的话似乎又触动了那暂时抛到脑后的记忆,齐昭华望向脚下这片大湖,沉默了一会儿。 “汛期将过,如果要动工,就得赶快了,我这两天腾不出时间。”女子轻声道。 裴液茫然地看着她:“动什么工?” 齐昭华稍微前倾身体,抬臂搭在了栏杆上。 “当然是捉月湖——抱歉,实在头昏,忘了少侠是外乡人。少侠觉得捉月湖怎么样?” “很大,很平,很静,很好看。”裴液努力想着,“抱歉,我不太会讲。” “讲得很对了,这确实是一片好湖。”齐昭华点点头,忽然笑道,“前夜雨后有一次洗街,不知少侠看到没有?” “啊,看到了!”裴液想起那一幕,“真的很奇妙,我在奉怀没有见到过。” “其实在其他大部分州城也见不到,这是咱们博望州城的特景。”齐昭华嘴角勾着,“少侠在哪里看到的?” “我是在出了长道武馆后的那个路口。” “哦,小杨楼那里。那里也还算好看,但其实已经是用过后的‘废水’了。”齐昭华道,“少侠若想看这一举动真正的奇景,得再往南走,过了博望园后不久便是了。” 裴液目露好奇地往南看去。 齐昭华则依然下视着湖水,神思似已去到那幅画面:“自观浪石向南,街面皆以深黑大石铺就,石面光滑若玉,砌缝发丝难入。那段街道坡度极缓,水流下时,清、慢、滑,安静无声,没有丝毫波澜,就像一层透明的油。” “最为难得的是雨后的夜间。彼时天空澄清,一望万里,繁星明月投射到静滑的水街之上,银河倾落,如行天街。”湖风轻掀着她的长发,齐昭华语声愈轻,“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银璨、夜幕和冷玉。” “.”裴液在脑海中构想着那副画面,呼吸不自觉轻了下去,神往不已。 “真的十分好看。”齐昭华轻轻叹息,忽然话头一转,“但你知道这些洗街的水从何而来吗?” “雨水聚积?——啊,是捉月湖?”前天的雨水虽然连绵,但并没有太大。 “对,是捉月湖。湖水积蓄在上方,一旦下雨,为了防止水溢,一般都要洗一次街。”齐昭华道。 “唔,原来是这个缘由。”裴液颇觉巧妙,“这倒是一举三得之事。” 泄水、洗街、观景。 齐昭华一笑:“这三得的代价,是把五千万钧水置于高处。” “.” “博望城是由南到北的高下之势。”齐昭华看向北方,这里视野极佳,遥遥看去,整个北城都仿佛是一幅触手可及的画,“六年前,暴雨三日,捉月湖满溢,一场决堤毁了五分之一个北城,人畜伤亡不计其数。” “.”裴液哑然失语。 并不怪少年没这份见识,自打出生以来,他头脑中的“正事”就只有修行和搏击,从没想过这些事情。 “这没办法解决吗?” “有,加固堤坝,重整水道。”齐昭华道,“但这都要花费。这件事情的本质,是博望州城根本无法轻松供养这样大的一座湖。” “供养?”裴液有些不懂,“修好堤坝,就让它在那里待着不就好了吗?每年都要花费吗?” 齐昭华像是面对幼童的提问,她温和地微微一笑:“把这么多的水约束在高处,怎么可能轻松呢?去年州城税入九千余两,十分之一用在了这片湖上。” “那,齐姑娘所言动工是.” 齐昭华沉默地望着北方,谈及此事,她身上那股书卷酿造出的柔和气质似乎凝硬了。 她轻轻抬臂,把一条臂膊向身前伸去,当成了一把尺子。以这尺子为界,捉月湖被分成了南北两半。 “以此为界,去南留北。”齐昭华声音平定道。” 裴液失言。 “此湖确有诸多益处,但最大的益处就只是观景。它不能提供多少鱼获,也难以灌溉田地。即便洗街——你应当住在北城——伱瞧北城百姓是欣喜多还是烦扰多?只两道宽水渠,就挤占了太多地方。”齐昭华道,“唯一好处是城中用水方便,但也不需如此大的一片。” “所以,您想去掉一半?” “对,将南侧的水导引出去,输送回潞河之中。如此一来,每年在这湖上的花销至少少去四分之三,而腾出来的土地无论做些什么,都大有可为,总比被水淹着强。” 裴液颇受震撼地缓缓点了点头——虽然他一直知道许多事情都是肉食者谋之,但这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到真的有人在把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向更好的方向去设计。 “那,今年就动工吗?”裴液有些期待地问道。 齐昭华轻叹:“我希望是,但这要州衙拍板才行。” “.州衙不同意吗?为什么?”裴液想起话本中那些尸位素餐,只知吟风哦月,不顾民生疾苦的坏官,皱眉,“他们舍不得这风景?” 齐昭华微微失笑:“那倒不是,是因为.把捉月湖去掉一半,是一项更靡费、更危险的动作。即便有这笔银子,也有太多地方要考虑,头一个要解决的就是秋收时节劳役不足的问题。” “.” “罢了!捉住你倾吐了这么多,不好意思。”齐昭华闭眼揉了揉额头,淡淡一笑道,“我已说服了白司兵和孙司户,再去拜访一下钱司仓,判司这边就差不多说通了。在这之前,能否再请少侠帮个忙?” “请讲。” 齐昭华递给他一卷尺子:“刚好还有这一处堤岸没有丈量,从.这里,到那颗树下,少侠身手好,能否下去帮我一为。” “举手之劳。”裴液一撑栏杆,翻身一跃而下,丈量了尺寸回来。 “好。”齐昭华手上没有纸笔,也没有修为在身,此时精神状态确实欠佳,喃喃地念了好几遍才记在心里。 而后女子莞尔:“多谢你了,裴少侠。” 裴液摆了摆手,他忽然想起赌馆前赵参军的那句“你官居何职”。 心中想着,口上已问了出来:“齐姑娘,敢问你官居何职?” 齐昭华怔了一下:“我无官无职可能来年会赴京赶考吧,但在这之前,我一定要先把捉月湖这件事解决了。” “怎么了裴少侠,你若想拜访哪位大人,我可以为你引荐。” “没,我就来拜访白司兵——我有他的引荐信。” “唔,那你去吧,就不打扰了。” “齐姑娘也注意休息。” 齐昭华点点头,就此别过,裴液看着她离开,知道那裙摆上的泥泞是如何而来的了——这裙子样式颇佳,但裙摆离地不高,只适合在平路上行走,一旦上坡下坡,前摆和后摆便要沾地。 而鞋子上那些更重的泥痕,或许来自于她刚刚所言的“丈量”工作。 女子行远,裴液转身走过去敲响了白府的大门。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脚步,门被拉开。 竟然是白司兵本人。 裴液根本没有预料到如此猝不及防的会面,他本以为会有仆人引路,连忙整了整衣襟,行礼道:“白大人,小子奉怀裴液,蒙您举荐龙门班,特来拜会。” “哦!!裴少侠!太客气了太客气了。”白司兵展颜笑道,连忙握住他手,姿态低得过分,“少年英雄,快快请进。” 裴液连忙也将腰低了些,和老人一同进了院子。 “武馆中修习可还习惯?”老人温和把臂。 “很好,师傅们很尽心,同学们也都很友好。”裴液拱手再道,“多亏您举荐。” “嗨,还值当专门过来一趟。”白司兵连笑不已,“把这时间拿去用功就好。” “可不止,人家说名额满了,都没地方住。是您的面子,才收下我的。” “听他瞎扯!去年冬比郑寿徐谷加起来就三十来个人,住不下的在外面包客栈,不是一样学?”白司兵拍了拍他手,“你初入江湖,爱遭人骗,有钱他能不挣?” 两人在石桌旁坐下,裴液将备好的一份小礼送上,白司兵自然又是连连皱眉。 “太客气了。”老人接过来随手放下,叹道,“你是不知道我和常致远的关系。” “啊?您和常伯伯” “科考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后来同在州衙供职。”白司兵道,“直到十二年前,后来致远兄才转任奉怀县令。 “哦”裴液一时不懂这是升还是降,但老人下一句话就解答了他。 “他能力远强于我,但是是宁折不弯的性子。”白司兵叹道,“我们是很好的交情。要不然你以为我这一把老骨头,职位也不太关联,为何急着往奉怀跑。” 两人聊了一会,裴液问道:“白大人,您之前说郑寿徐谷去年冬比同在龙门班,但我这几天所见,他们好像有些仇怨。” “啊,这件事外人其实知道得也不多。”白司兵回想道,“据我大概所知,去年冬比时郑寿徐谷几乎是宛如一家,除了名额没有混用外,其他都是一起的——徐谷上龙门班、住店,乃至吃饭的花销,都是郑寿出的。” “.这是为何?” “这个,双方虽然也不曾透露给外人,但依我说,还是可以看出来一些——他们应当是想合力对抗门派。” 裴液微微张嘴,大脑飞速运转。 是了,之前他想过,双方若想要更多的名额,别的县本来就没几个,只有从对方身上才能咬下足够份量的鲜肉。 但若格局再大一些,真正占有着巨量名额的,其实是门派。 门派与各县的总名额虽然相差仿佛,但门派这边对名额的垄断情况要远远大于县。 县受地域限制,可能有资质不错之人接触不到名师,不能成材,为了给这些人机会,总要给一些名额。门派却不同,它本就是因仗资质加入的,万万没有“这个门派虽然尽数是不成材之人,但也一定要给个名额”的说法。 门派的名额也不是分配,而是联比确认的,争不到就是争不到。 因此,县这边七县共分的六十来个名额,门派却是三派就几乎分完了。 ——那门派占有的这些名额,能不能挪到县这边来呢? 当然可以,但要拿武比成绩说话。 由此可想而知郑寿此举的大气,自己掏钱,将徐谷的候选也一同提升实力,只为共同从门派手中多争一个八强、四强的位置。 “而更重要的是,那届徐谷真有一位夺魁的潜力之选。”白司兵捋了捋胡子,“郑寿也几乎是倾力培养她——至少我记得,去年初郑寿买了一门很不错的刀法,等冬比时却是那位张君雨用了出来。” 裴液缓缓点头:“但,她没有夺魁,所以两家便生了龃龉吗?” 白司兵摇了摇头:“那我便不知道了,但我记得她其实连最终比都没有打进,四强里败在了尚怀通手上。” 裴液点点头:“多谢白大人解惑。” 两人又闲聊一阵,直到白司兵主动送客,说不能耽误了他的修行。 两人刚一起身,就又听见传来敲门声。 “白司兵这里,真是.门庭若市。” “其实你已经是第三位来的了,后面至少还有三位。”白司兵笑道,“今日休沐,有的是我提前约好,有的是觑准了今天前来。” 两人走到门口,拉开门之前,裴液已听到门外人的气喘。 (本章完) 第四十四章 凶案 门扇一开,一个有些矮胖的中年人正伸手撑在门框上,开着嘴喘着,面色泛红,汗润津然。 “老张?”白司兵讶然道,“什么事?” “白大人!救我一救吧,酒楼.酒楼里死了人!” 白司兵皱眉:“死了人报官便是,何谈‘救’你?” “已经去报了!可死的是湖心帮的护法。”老张哭丧着脸。 白司兵沉默了一下,叹口气:“我给你签个手令吧,只管保住酒楼,案件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多谢白大人!”中年人就要下拜。 “我还想喝你的酒呢。”白司兵笑了一下,托住他,转身去签手令。 剩下中年人有些焦急欲泣地望眼欲穿,面上忧色不减。 裴液看着他的面孔,此时才插得上嘴:“张,张伯?” “啊?”中年人抬起脸,呆呆地看着少年,忽然一声尖呼,“小裴?!” 其人发斑脸圆,年近五十,正是原奉怀老张酒铺的老板。 “伱怎么来州城了?” “我打武比,张伯。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算了,这事你不要掺和。”老张抹了把汗,“打武比就好好练,争取赢两轮,照上届来说,有四两银子拿呢,不是小钱。到时候我去给你助威。” “先说你吧张伯,开得起酒楼了?” “是人家早就开起来的,我添了些钱,做个小东家,忙碌多些。”老张叹道,“刚来了七天” 这时白司兵拿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出来,递给老张:“过两天城外军会上的供酒,就从你这里来吧,也是我喝惯了的。” 老张激动地接过来:“白司兵,大家都说您是好官,一点儿也不假啊!” 白司兵摆摆手,和裴液道了声别,回宅了。 裴液探头看了眼那手令,很快收回目光:“我陪你走一趟吧张伯。” “不必不必,这都有手令了,你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吧,我这就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我更得走一趟,不然下次都找不到你了。” “.那就走。” 裴液跟着老张向北而去,倒也没有太远,转入支街后,一栋三层小楼就出现在面前。 这其实不是裴液第一次见它,前两天初至州城时,自己就从它下面经过,彼时它门窗大敞,窗边高谈阔论的酒客夹着菜低头朝自己投下一瞥。 如今整栋楼窗扇紧闭,再无一人,百姓远远地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把他们和楼隔开的,是一些同样粗布麻衫,但气质却和良家百姓迥异的人。他们扎袖绑腿,叼着草杆,三五成群,意态张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件利器。 如此大约一二十人,散布在酒楼外面。 酒楼门前,厨子左边脸高高肿起,青紫淤血,嘴角有血痕流下,此时缩着腿倚在墙边,往后是仆妇、马夫,一溜蹲坐。 小二则单独缩在另一边墙下,身上残留着七八个脚印。 “好汉们,我是掌柜我是掌柜。”老张笑着趋步上去,已立刻有几双不同方向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高大背剑少年身上。 “听得咱们湖心帮好汉出了事,我一路小跑,诸位好汉尽管随意查,咱们酒楼可以歇业三天、五天,直到把凶手揪出来!” 一个穿黑绸衫、腰佩长剑的男人走过来。 “张掌柜,如此给面子吗?”男人按剑笑道。 “这话!湖心帮好汉肯来敝处,那是蓬荜生辉啊。”老张凑到男人身边低声道,“贵帮这位好汉也是没亮身份,不然敝楼一定是好酒好菜招待,送到最好的雅间,怎么能让贵帮好汉在二层呢。” 男人点点头,笑道:“既如此,那便先歇五十年吧。” “.柴管事!!”老张声音变调了。 “凶犯在你的酒楼里杀人,过了没一刻钟就消失无影,你的人竟然一问三不知。”男人眯眼,“你这酒楼和凶犯无关,谁信?” “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柴管事!我们都不知道贵帮好汉来我们这儿喝酒啊!” 这时楼中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让他进来。” 柴管事看了一眼老张,让开了道路。 老张早没了在白司兵宅前拿到手令时那副“我这就没事儿了”的表情,实际从和乐的奉怀来到州城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些凶悍的帮派。 他强自镇定地迈步走过去,腿是抖的,脸是白的。 裴液沉默跟上,刚迈了一步,面前劲风呼啸,一柄带鞘的剑已狠狠地戳在他面前的树上,末端的包铁击碎树皮,砸出一个凹陷,飞溅起的木屑令少年下意识地一偏头。 “张掌柜,你牵的狗这么不懂规矩吗?”柴管事没看裴液,转过头冷冷道。 老张慌张地回头,看见少年被堵在那里,连忙道:“啊!小裴,你不用跟过来了!外面等着就好,没,没事儿的。” 裴液暂时立定,看着面前的黑衫男人:“你官居何职?” 柴管事猛地转回头来盯着他,失笑道:“我无官无职,怎么了。” 裴液皱眉道:“你既不是朝廷命官,何以不许大唐子民踏足大唐的土地。” 柴管事的笑咧得更深,裴液看见他把握鞘的手在用力。 裴液也在等他朝自己发力。 这时酒楼二楼窗户处传下来一道声音:“这话说得对,现在咱们都要守大唐的律法。请他进来吧。” 裴液抬头一看,却是一怔,立在二楼勾唇下视之人头发极短,皮肤粗砺,面如鹰枭。 正是那日山中所遇三人之首。 裴液蹙了下眉,收回目光跨步而入。 “把剑卸了!”钱管事在身后冷喝道。 裴液脚步不停,又回望一眼:“你官居何职?” 进得楼中。 走上二楼,这一层摆了许多桌椅,仅有两处单独的雅间。 事情就发生在左侧雅间之中,裴液一转入房间,就被眼前的景象按在了门口。 屋子的正中被一场爆炸完全清空,一切的物什都呈放射状向前飞出,被巨大的力量贴死在了墙上——壶、碗、盘的碎片嵌入墙壁和屋顶,菜肴汤羹则在墙上贴成了一副画,柱子上几根筷子没入将近一半,像是挂衣服的架子。 这场爆炸不是向四面八方,而是有指向的,它有一个明确的“前”。这指向的起点大概就是自己站的位置,而它的终点. 裴液顺着痕迹抬头看去,在碎瓷酒汤涂装的墙上,一具惊悚的尸体挂在上面,宛如鲜血淋漓的标本。 承受他重量的是一根贯穿了身体又深深扎入墙体的铁烛架,烛架两边,尸体的双臂无力地垂下,红黑的血沿着黄褐的木墙流到地面,逶迤成了一汪稠潭。 先发一章,下章要多梳理一会儿,晚一些 (本章完) 第四十五章 见面 裴液缓步走过去,尸体垂下的脚和自己的腹脐一个高度。他仰视了一下这张垂头的脸,竟然也有一面之缘——正是那日林中所遇三人之一。 尸体胸腹塌陷,他无疑是承受这可怖爆炸的最大目标,只一击,就已由生到死。 他身后的窗户向外推开,裴液走到窗边看去,窗外先是后院,翻过墙后,就是密密麻麻的民宅。 发生在这房间的事情似乎一目了然:凶手推门而入,对着端坐吃喝的汉子用掌风般的一炸杀了他,而后立刻推窗离开。 但是裴液再度走回门边,这里留下了一双轻浅的粘泥脚印。 粘泥倒没什么,下雨洗街,总有未干之处,刚刚俯视后院都有几处湿泥。但是如果门口有湿泥的话裴液转出门外,却没见更清晰的泥印。 脚底的泥当然是越走越少,怎么会门内有,门外却没有痕迹呢? 裴液转身走到老张那边。 “张掌柜,我今日真没想为难你。”男人立在窗边,“你只消告诉我,我兄弟死的时候,进酒楼的人长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 “这好汉,我没打盹,确实是没新客人进来啊!” “那你是说他一早就潜伏在了其他桌?当时都有什么人在楼里——谁是单人一桌?” “这有五六桌的样子,好像没有单人一桌.其他,我真的不知道了” 气氛一时沉默,男人静静地看着他,老张一抖:“王帮主,我,我真.” “我兄弟大早上地来伱这儿吃酒,整个楼一共没多少客人。现在他死了,你却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王寿平淡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并不如柴管事的阴冷,但老张却心慌欲死。 裴液走上前去,男人一双鹰眸挑过来看着他:“真是巧——你看出什么了吗?想让张掌柜撇清干系,得拿出些消息来。” 裴液先把老张扯到后面:“他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便是不知道,骗你们做什么?” 男人“呵呵”了一声。 裴液不理,转头问道:“张伯,早上有打扫二楼吗?” 老张一怔:“没没有吧,除非小二主动去扫了,但他那懒劲儿” 裴液走到窗边低头喊道:“小二,今早你扫地没有?” 楼下蹲缩的小二抬了下头,声音有些变调:“没、没扫。” 老张道:“他今早能起来已经不错了,往日说不定还在哪个旮旯角偷懒呢。” 裴液点点头。 但既没有打扫,那泥印怎么会消失呢? 除非凶手鞋底的尘泥其实本就不足以在正常行走中留下脚印,之所以留在了屋内是由于久立的缘故! 凶手在动手之前,和死者有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交谈吗? 而在这段时间里,死者依然吃饮如旧,没逃也没拔刀? ——然后他就突然被杀了。 裴液沉思着,感觉这过程过于奇怪,但一时没想透。 这时楼下传来多而不乱的沉稳脚步,裴液一回头,只见那位不怒自威的赵参军已立在了门口,身后影影绰绰跟着五六差人。 裴液松口气,拱手道:“赵大人。” 旁边男人也连忙上前两步立定行礼,笑道:“赵参军风采依旧啊。” 赵符先从头到尾扫视过房中的景象,而后目光落向裴液,皱起了眉:“上次是不是也有你。” 裴液弯腰拱手道:“禀大人,上次是偶遇,此次酒楼掌柜是我乡里人。” 赵参军根本没看他,转过头对着身后跟随的吏员指了下裴液:“查他。” 一个青服佩刀的官吏走出来,对裴液撇了下头,来到屋子角落。 裴液走过去,尚未立定,便听身前人皱眉喝道:“懂不懂规矩?印前受询,把刀剑卸了!” 裴液一怔:“抱歉!”,抬手把剑与剑匣俱都摘下。 官吏拿出纸笔:“姓名?” 很快查问完毕,裴液身世自然清白无碍,也没找到和湖心帮有什么牵扯,倒确实和掌柜同出奉怀。 此时赵参军已查看完了尸体,冷声道:“弑师凶徒,手段果然够狠。” 裴液一愣:“赵大人,您知道凶手是谁?” 赵参军转身向门外走去。 裴液一怔:“赵大人?” 赵参军立定,偏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滚!” 裴液一怔,张了下嘴没说出话来。 “鸡司晨猪吃屎,猫捉耗子犬吠门,没人教过你规矩吗?你他妈是谁一直在这儿查问老子?” “.抱歉赵大人,我是想,或许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说滚。”赵参军冷冷道。 裴液抿了下唇,仍躬身抱拳道:“赵大人,我确有一条线索,只想助大家尽快捉拿凶手。” 赵参军立定,裴液立刻将刚刚关于鞋印之发现道来,赵参军听完皱了下眉,转头对后面随从道:“记下,验,查。” 说完径直下楼,直接往窗户推开的方向追去了。 王寿跟在后面一直送下楼,裴液立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本想再看看现场,但见老张不知所措地跟了下去,他便也背起剑跟上。 来到楼下,赵参军已远远离开,裴液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皱眉看向一旁的王寿:“赵大人既然知道凶手是什么人,你怎么不问他?在这里难为掌柜做什么?” 男人哼笑了一声,淡淡道:“赵大人缉拿凶手,我查问帮凶,有何处不对?” 裴液看着他,忽然明白了。 他们其实知道凶手从何而来,对这案子也没有多少疑问,此时只是借题发挥,意在酒楼罢了。 裴液自然知道这事绝对和老张没有任何关系,不必看他现在这瑟瑟发抖的样子,早在奉怀时裴液便知道他的胆小——从来不敢进山。如今进州城不过二十多天,怎么可能和什么杀手勾结。 王寿把玩着一枚扳指:“张掌柜,你还是早些把凶手的线索交出来,我料你是被他蒙骗,不会对你如何的。” 老张只是努力地恳求解释,他哪知道什么凶手。 “好吧,那只好我们自己查了。”王寿把扳指落入掌心一握,抬头看向酒楼。 (本章完) 第四十六章 巧遇 话音一落,周围一阵悉索,散布的帮众们或先或后地直起了身子。 “不不不不不!——王帮主,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老张几乎要扑在男人腿上。 王寿点点头:“既不说,也不许查。如此,张掌柜是要逼我吃这个哑巴亏了。” 这话入耳,老张猛地灵醒:“啊不不不!贵帮遭此不幸,敝楼,敝楼准备了一份哀礼.十——二十两不,三十两!!明日就送到贵帮。” 王寿看着柴管事叹气道:“湖心帮如今名声着实太差,咱们二十多人来给兄弟讨说法,张掌柜竟以为我们是图他三十两银子。” “.五,五十两!”老张已带哭腔,“王帮主敝楼一年也没多少营收啊。” “不是银子的事,赵掌柜。”王帮主一叹,“本帮护法死在你楼里,没半点儿交代,你想本帮兄弟们以后看见你这栋楼,心里是什么感觉?” 五十两银子还不算交代吗? 老张想着,没敢说话。 旁边柴管事插嘴道:“其实这事也好解决,兄弟们是觉得外人的楼害了咱们护法,难免动气闹事。但要是成了自己家的酒楼,自然就没这份情绪了。” 王寿点点头,笑道:“若如此这案子也就不必在这酒楼里查了。” 老张看着两人,在这一瞬间,仿佛血涌上头,他想抛开一切不管不顾地对着两人破口大骂,但脑子一恍,又想干脆软倒在地任由抢夺。 这两种想法在大脑中搏斗,而拖得越久,第一种想法就离他越远。 或是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在两人目光的压迫下,老张惨白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更白,他嘴上嗫嚅着,恐惧、愤怒、慌乱填塞心间.腿已有些站不住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敢把白司兵给的手令掏出来,仿佛忘了这么一回事。 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向上提了一下。 少年环视一周道:“查不查案,是伱们说了算的?” 王寿淡淡一瞥道:“死的是我湖心帮护法,我们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裴液道:“命案自有朝廷处置。” 王寿哈哈一笑:“大唐律,门派恩仇门派清,朝廷只有监管之职。如今我帮护法殒命于此,我等自有权为他查清凶手,讨回血仇——小兄弟不是很懂律法吗?” 裴液嗤笑一声:“录簿仙人台,朝廷承认、自有传承的才叫门派。你东拉西扯的一个帮会,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王帮主点点头:“好言语!”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牌子:“我们博望州七蛟洞第七洞百水,原来在小兄弟眼中是东拉西扯。” 裴液一怔,一时倒真个茫然了。 七蛟洞是当今博望第一大派,每年都有州衙分配的武比名额,自然是正正经经的门派。 可这跟湖心帮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何是七蛟弟子? 若说眼前人是妄扯虎皮,那完全是得不偿失。 裴液仍在愣怔,男人忽然冷笑一声,喝道:“七蛟弟子受人谋害,七蛟洞于此查案!以牙报牙,以血还血!阻者视若帮凶,辱我如辱七蛟!” 刚刚站起来的帮众缓缓转向了这边。 “——将这两个帮凶拿下审问!” 这当然不合乎律法,门派与门派之间可以靠厮杀了清仇怨,但门派查案若涉及普通百姓,也要以礼相待,所以朝廷才有“监管”之权。 但如今赵参军留下的那位“监管”就倚在一旁树上,和一名帮众谈笑风生,眼睛看着这边,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只远远喊了一句“别随意伤人”。 当湖心帮是湖心帮时,它的威慑来自于它的拳头,如果你拳头更大,它反而要惧怕你;但当湖心帮是七蛟洞时,这拳头不仅更大了,还披上了一层金光闪闪的“律法”外衣,这时即便你有更大的拳头,也要考虑是否师出有名。 老张彻底瘫倒,哭喊道:“别!给你们!给你们!你们拿走吧但,这也不是我的酒楼啊.” 裴液的身体则绷了起来。 自己向别人出手要考虑师出有名,但别人朝自己来时,有没有名都不能站着挨打。 正在这时,一道清灵的、语气没有起伏的声音在外围响起。 “原来你还是七蛟洞的,那倒方便了。” 场中一静。 裴液转头看去,人群之外,一道笔直的青影正踏步而来。少女青衣如翼,剑羽流光,仿佛是那日邢栀手中放飞的魂鸟化人。 她直直走来,一个靠在磨盘上的汉子直起身走过去,伸臂一拦—— 连剑带鞘像一条千钧之棍。少女行走不停,目不斜视,右臂一挥,汉子已撞飞出去三五丈远,躬紧了身子倒在地上。 场上立刻一阵骚乱的动作,利刃出鞘之声纷纷。 而少女视若无物,提剑径直前行。 她眼中只有一个目标。 王寿看着少女朝自己走来,她眼角描翼,剑上饰羽,手上持的正是那柄传言中的“失翠剑”。 李.李缥青! “你是湖心帮帮主王寿?”李缥青脚步不停,平声问道。 王寿面色僵硬地下意识退了一步。 “在下.” “杨楼街是不是你们湖心帮的地盘?” “是” “我听说你的人在赵家豆腐店撒野。”李缥青越走越近。 王寿咽了口唾沫:“可能是下面人胡闹,我.好好管教李姑娘!我好好管教!” 李缥青已经经过了裴液身边。 “李姑娘!赵家豆腐店她也不是翠羽剑门的人啊!这是我们百姓的矛盾,你是翠羽嫡传,你不能” “所以这次是我主动寻衅七蛟洞——你刚刚不是说你是七蛟洞的人吗?”李缥青平声道,忽然声调转冷,整个人一飘忽已在王寿面前。“——翠羽七蛟恩怨,闲者退避。” “别,李姑娘——” 一柄青色的剑鞘已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以脸为源头,巨大的力量带着他的身体在空中翻转了一周。而在没有落地之时,下一剑就已经再度抽了上去。 一旁柴管事拔剑冲上去,然而寒光一闪他就一声惨呼,剑“叮啷”坠落地面,手腕鲜血下流。 而李缥青明明是拔剑刺伤了他,但手臂收回时剑又已在鞘中,没有丝毫停滞地抽在了身前的王寿身上。 仿佛只是在抽人的间隙随手拔剑一刺,而柴管事确确实实地倒地不起了。 裴液没有见过这种打人的方式,真的是好看、从容,又令人心惊肉跳。少女一步一步地匀速前行,手中剑影纷飞,王寿几乎是整个人浮在空中。 一直将他打到院墙边上,少女才抽出最后一剑,任由王寿摔落在地。然后她皱眉看了看染了些血的剑鞘,在他身上抹了抹。 王寿已经几乎不能动弹。 整个过程他都用真气紧紧护住身体,倒没受太过严重的伤。 实际上面对这种近乎羞辱的殴打,他也并非全无还手之力。 但他真的不敢还手。 而且还要抽出间隙对着犹豫的帮众们连连摆手。 当他报出七蛟洞名号的那一刻,固然似已凌驾于普通百姓之上,但同时,其他的门派中人也对他投来了平等而危险的目光。 他刚刚有多享受那对他人师出有名的欺辱,此时就有多瑟缩于这名分带来的重压。 一旦还手,那就是七蛟与翠羽弟子争斗搏杀——他何敢与翠羽剑门的嫡传过招。 真的会死,而且死了就死了。 《大唐律》中说得清楚明白:门派争斗,生死自负。 此时他低头缩在墙根,比那小二还要狼狈,听到头上少女冷冷道:“杨楼街,还有这座酒楼,再让我知道,卸你一只手。” 王寿看着地面连连点头。 “滚。” 几息的时间内,场上变得一片清朗。 “李姑娘,你怎么在这儿?”裴液问道。 “我来给人讨公道。”李缥青微微蹙着眉,摸出一只手帕细细地擦着剑鞘,“倒是你,裴少侠,怎么这般巧。” “酒楼掌柜是我乡人。”裴液答了一句,转头看去,老张仍然箕坐于地,呆呆地看着湖心帮离去的方向。 裴液把他唤过神来,自然是一番千恩万谢,老张去取了两瓶埋藏的精致小酒赠予二人,三人别过,裴液和李缥青并肩离去。 “我是早上去拜访白司兵碰到的张伯,白司兵引荐我进的龙门班。”两人走在街上,裴液道。 “啊?你也是从白爷爷那里来的?”李缥青讶然张口。 “嗯?” “我一早就去拜访了他,然后去找湖心帮,再然后打听到湖心帮来了这里。” “唔,那你应当是第一个。”裴液想起老人那句“其实你已经是第三个了”。 少女点点头,“嗯”道:“白爷爷说我来得很早!” “你拜访白司兵是做什么?”裴液好奇道。 李缥青沉默了一下,偏头看了眼自己的肩头。 裴液注意到那是一个小小的包裹。 “我拿这份案卷。”少女道。 “.哦。”裴液暂时没深问,“那咱们回武馆吗?” “嗯我要到刚刚说的豆腐店去一趟,跟她说一声事情解决了。你若急的话可以先回去。” “那也没差几步路。”裴液道,“一起吧,我回武馆也是想和你接着切磋那个‘黄翡翠’。” “好。” “这豆腐店里是你的朋友吗?” “.是我师兄一位好友的遗孀。” 两人走了一会儿,少女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裴液也还在思考刚才的尸体。 忽然李缥青一抬头,有些犹豫地看着裴液道:“你觉得,我刚刚够不够狠?” “啊?” “就是打那人的时候,你觉得能震慑住他吗?” “.我看着挺狠的。” “但其实都是些皮外伤,我也没用太大力。”少女脸上有真心实意的苦恼,她又低头想了一会儿,这次语气肯定了许多,“不对,我不够狠,我应该刚刚就砍他一只手的。” “.” “对付这种人,恐吓永远起不到作用,打一顿也不痛不痒。”少女自语着,“他之前就不知道做过多少欺男霸女、强取豪夺的事情,刚刚砍他一只手,绝对算得上便宜。” “那咱们再去湖心帮一趟。” “好!——不,不对,不行。翠羽嫡传代表的就是翠羽的脸面,话既出口,一诺千金。”李缥青皱着眉,“我刚刚说了他再染指才砍他的手。” “也对。”裴液看着身旁的少女,忽然道,“这些话是你师兄教你的吗?” 李缥青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嗯。以前他是第一嫡传,我跟着他下山,听他说的。但,其实他已经” 少女声音忽然有些变调,裴液偏头一看,第一次在这张充满灵气的脸上见到这种僵硬的表情,她嘴紧紧抿住,一张脸绷得很紧。 “抱歉。” “没事.其实,翠羽剑门这些年一直在硬撑。”少女换了一口气,也改换了话题,“今年武比候选十五个名额,我们一度只能找出十四个三生以上的适龄弟子。幸亏在提交的前一夜,一位师弟临时突破,才撑起了这份面子。” 裴液轻轻点头——如果堂堂翠羽剑门竟然只能派二生参加武比,那确实等于把虚弱彻底暴露于人了。 “这种衰弱是从八九年前开始的。”李缥青缓缓道,“而在十五年前,七蛟洞就开始了这种的动作——把各地的帮派纳入门下。” “.他们,如此随意地收徒吗?” “不是收徒,七蛟洞不传授武艺,只是卖名号。”李缥青道,“他们把‘白水洞’改为‘百水洞’,意即海纳百川。然后只要愿意,任何不入流的帮派都可以带上七蛟洞的名号。他们可以带着这名号完成许多以前做不了的事情,只是须给七蛟洞分成。” “这种手段高明、肮脏,而且有效。”李缥青道,“他们聚拢了大量的银子,拿这些银钱去抢收有天分的弟子。那时候翠羽剑门是博望州稳稳的第一,名实俱佳,对他们这种下作手段颇为不耻,以为青松自不倒。却不料十五年来,一届届弟子成长起来,七蛟洞真的渐渐后来居上了。” 这个不是加更,是今天的更新,因为作者要出门,车上不方便码字。 (本章完) 第四十七章 同行 裴液听着少女的讲述,缓缓道:“其实,就我这几天的感觉来看,翠羽剑门的名号,或许要比七蛟洞值钱得多。” “对,翠羽剑门是更具重量的名号。四百年前,大祖师于衣岚山开派,称‘玉翡山’,彼时本派声名冠绝周边十三州,虽比不上如今天山、昆仑,却也与华山青城相差仿佛;然而二百年后门内一场大变,玉脉断绝,翡脉改称翠羽剑门。而后绵延二百年至今,依然誉名于周边三州。”李缥青道,“翠羽剑门的名号,确实可以比立派七十年的七蛟洞榨取出更多的价值。” 李缥青偏头看着少年的眼睛,“所以,你觉得我们应该效仿七蛟洞吗?那样确实可以在下一个十年里胜过他们。” “没。”裴液摇摇头,“我不喜欢那样。” “不错!”少女的面目明朗了一些,那日武场中的坚定气质又出现在她身上,“翠羽剑门宁可抱玉而死,也绝不把它交给湖心帮这样的东西玷污——我知道像裴少侠这样的人一定会认同我们,这就足够了。” 裴液看着少女的眉眼,忽然有些理解了当日武场中那人为何忽然喊出那句“我永远支持翠羽剑门”。 如果你肯抛去一些东西,就总能得到一些人的尊敬,再回到那天,裴液想自己也会喊出. 裴液忽然一举手:“我永远支持翠羽剑门!” 李缥青“噗嗤”笑了出来:“啊,你太小声了,要喊的。” 裴液收回手:“不行,我觉得丢脸。” “不喊算了。” 安静地走了几步,李缥青忽然一声轻叹。 “其实有时我也在想,或许翠羽剑门真的太老了,新生旧替,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失翠剑被少女提在手上轻轻悠荡着,和她的语声一样飘转,“但是,我真的不甘心——伱见过七蛟洞的剑吗?” “没,我没见过七蛟洞的人出剑。他们的剑怎么样?” “远远不如翠羽。”少女陈述。 名实俱在,却被人釜底抽薪。裴液思考着:“这就是你们面临的困境吗?” “对啊,十多年了。”少女轻叹一声。 忽然她轻笑道,“抱歉,其实咱们才刚刚认识,就和你说这些,好像把你拉到了我们阵营一样——你不必视七蛟洞为敌,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情谊。” “没关系,我会自己判断。” “主要我觉得,您身上有种容易让人信任的特质。”李缥青低声道。 “李姑娘,我不懂你们两派的情况。但依我想来,新取代旧应当是因为它比旧的更好。”裴液沉默了一会儿,接上面的话题道,“照你所说,七蛟洞欺压百姓、盘剥百业,再拿这样得来的银子去争抢门徒,这种模式决计称不上‘更好’。” 他认真地看着少女。 “嗯,放心吧裴少侠。”李缥青一笑,“我不会失去斗志的。那是……翠羽剑门十四年半来做的事情。” “什么意思,你们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做出过应对吗?” “没有。”李缥青道,“纵然鄙夷不屑,但我们从来没有尝试阻碍过七蛟洞的发展。因为两家本无仇怨,不管人家用什么方法,哪怕后来居上了,翠羽剑门也只会走自己的路。” “.” “但他们不这么想。”少女的声音又有些冷硬了起来,“师兄十九岁时通习‘黄翡翠’七式,那是近十年来全门上下最高兴的时候。他可能是翠羽四百年底蕴的最后一次闪烁,但只来得及微微闪了一下。” “.” “用卑劣手段登上山顶的人,一定会想尽办法去踩下面人的手,因为他知道他所居的位置并不名正言顺。” “是七蛟洞做的?” “.没有证据。” “我听说这案子发生在半年前,现在还没有结果吗?” 李缥青摇摇头:“没有,凶手杳无影踪,案卷就此搁置。” 她示意了一眼肩上:“所以我找白爷爷拿了出来。这件事,一定要有一个结果。” “其实咱们现在要去拜访的这位遗孀的亡夫,当年就是和师兄一同身死。”似乎触及到不愿再说下去的内容,李缥青转过话题道,“那段时间他们认识不久,常常见面,有时一连几天形影不离,因此师兄被害时,才牵及到了他。” “这位朋友也是修武之人吗?” 李缥青点点头:“是一位镖头。我只见过一面,他姓赵,年纪很大了,快四十岁,也不知道怎么和师兄成了忘年交——不管怎么样,既然是受我们波及,我们自然得照顾好人家家人。” 裴液微微恍然——一位镖头积累下来的家产,如今就像没了雄狮的领地,一定会招来湖心帮这样的鬣狗的蚕食。 说到此时,抬眼一看,那家杨树下的豆腐店已在眼前。 走过去,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蹲在门前,拿着树枝伸进水渠划拉着泡泡。李缥青掀帘进门和人亲切地打着招呼,裴液从后面跟过去一看,对方是个四十左右面容和蔼的妇人。 “啊!李姑娘快请进来坐。” “不了姨,我就来给您说一声,湖心帮那边我去过了,他们不会再来。要是再有这种事情,您尽管再找我。” “真是谢谢你李姑娘,若没有你,我们孤儿寡母的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应该的。” “唉。”妇人蹙眉叹息,“他是五年前从外地搬来,我是再嫁,买下这住处就已掏空了家底,哪里还有什么家产?最多是几根珠钗,若给了他们能保个安宁也行,但他们又如何肯信……啊呀!对了李姑娘,我前两天收拾屋子,又翻出来他两件遗物。” 妇人走进屋子,一会儿拿出来一个摊开的小包裹。 裴液一看,里面是两样物什,其一是把和李缥青所赠一模一样的翠羽剑门制式指上剑,其二是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个他给我炫耀过,是你师兄送的;这个是他那阵子有时回来就记两笔,留下的这么一个小本子。”妇人给他们看了,又重新包好,交到了李缥青手上。 先发一章,今天会发第二章。 这两天开学事儿太多,会尽量保证每天4000字,但时间可能不太稳定。 要是某一天完全没时间会提前请假的。 (本章完) 第四十八章 小比 李缥青接过来,从怀中摸出一枚羽毛状的碧玉:“这个您也拿着吧,不止湖心帮,任何宵小敢来骚扰,都可以向他们出示这枚翠羽令。” “啊!这太好了!”妇人惊喜地接过,爱不释手地摸了两下,回身看着铺子,嘴上的笑意掩藏不住,“.我就把它挂在正中!以后谁一进来,第一眼就看到翠羽门的牌子!” 对于终日恐忧于风雨、宛如无根之萍的妇人而言,这一枚牌子无疑像一根立在心底的柱子。她仿佛一下重新有了依靠,眉毛都扬起来了几分。 但裴液却敏锐地看到了李缥青细微的神态。 当妇人说要把翠羽牌挂在墙上时,她张了下口,手也微微一抬,似要阻止。但下一刻妇人那种因为踏实放心而喜上眉梢的兴奋完全透露了出来,李缥青又把嘴轻轻地闭上了。 她面对的是一种对翠羽剑门的完全信任。 裴液知道少女在担忧什么——只要翠羽剑门还在,就绝不会让这位遗孀受欺负。但是.万一不在了呢? 这枚牌子就成了催命符。 即便卖掉豆腐店,搬去县城或者邻州,携带银子的幼子寡母,在一个全然陌生之处又有多大的可能获得一份安稳幸福的生活? 但少女什么也没说,她肩没有塌,连眉没有低垂一下,一抱拳,声音清灵地微笑道:“好,那您忙吧,我们就先回武馆了。” 裴液想起昨日初见时少女的最后一句言语。 翠羽剑门也会一直在。 也必须一直在。 —— 酒楼。 老张走回楼中,腿仍然是软的。 靠墙蹲缩的一干人已纷纷站了起来,仆妇湿了一条毛巾,正帮厨子擦着脸上凝固的血痕。 老张扶住门框,喘了口气:“虎头虎脑的!知道你有力气,也不看看对面的是什么人?” 厨子一声不吭,老张探头过去看了看,皱眉“嘶”了一声:“娘的.下手这么狠。去孙郎中那儿看看,有什么花费一并找我。” “嗯。”厨子脸高肿着张不开嘴,只靠嗓子哼出声音。 老张招呼了马夫一声,走进去指点到:“二楼先封了,别进人,等差人过来收尸——李二!过来搭手!” 但竟然无人应答,于是老张朝外面喊:“谁看见李二上哪了?吓尿裤子跑回家了?” 仆妇回想了一下,道:“他本来就没跟我们坐一起,那.那些人一离开,他好像就上后院去了。” 老张皱着眉走到后院,眼一扫,就看到了那件沾满脚印的衣服。 但是却只有衣服,搭在储粮的筒子上。 这倒是小二惯会藏起来偷懒的地方,老赵走过去拿下衣服,愣了一会儿,不知道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见了。 忽然他一激灵,双手掀起木盖。 日光照进这方幽暗的空间,老张探头一看,被扒了外衣的李二躺在里面,紧闭着双眼。 —— 武馆,李缥青裴液二人停在了武场前:“咱们晚些再见面切磋吧,我还要去修习两个时辰的‘黄翡翠’。” “好。” 两人就此分开。 裴液看着她走进西侧院,自己进了武场,此时正是午饭后的那半个时辰,人们坐在树荫下乘凉歇息。 裴液打眼一扫,没见那个持刀挥舞的身影,再一看,她竟也在倚墙闭目养神。 裴液走过去把剑匣放下,笑道:“今天怎么知道适可而止了?” “下午有小比。”张君雪睁了下眼,闷声道。 “.哦。” 原来三天已过。 裴液上午根本没有锻炼,此时自然也不再坐,便抽剑出来继续修习蝉雀剑。 这门剑裴液如今算是学了一半,蝉部【展翅】【清鸣】仍需体悟,后面尚有【饮叶】和【僵坠】两式未学,雀部同样还有后面两式。 裴液不打算继续卡在展翅清鸣两式上,这条羊肠小路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来通过,不如先同时进行后面这几式。 而当裴液开始上手第六式时,顿时有挤过罅隙的豁然开朗之感。 【饮叶】依然符合蝉部七式由易到难的规律,它确实明显比【展翅】要难,但与展翅完全不同,裴液上手的第一刻,就已看到了抵达终点的道路。 他只是需要时间来走。 两个时辰过去,路尚未走完,而天色已将昏,教头立在场上将学员们集合起来,开始了本届的第三次小比。 这次裴液和肖丘先开场,裴液的实力和上次相比其实没什么变化,修为尚未再次进境,蝉雀剑学了半天,却是【展翅】【清鸣】学了用不出来,【饮叶】则干脆没学会。 但肖丘同样没有太大的进步。 或者说,正常人的实力进境本来就没有“士别三日刮目相待”这种东西。 肖丘是一个正常的上好武材,也是正常人,所以他再次败给了裴液。 而第二场,裴液同样再次败给了张君雪。 按上次的武比结果,教头再次安排了张君雪和肖丘对战。 于是本场武比的第一个不正常人出现了。 这一次,张君雪那回荡周身的第一刀没有被肖丘荡开。 在三天的高强度训练下,她的力气竟然真的有一小节明显的增长!但这其实与努力没有太大关系——肖丘这样练十天,也不会获得这种程度的增长。 裴液真的相信了她的那句“我身体很强”。 而在第一刀的平手过后,自认识张君雪以来,裴液第一次看到她挥出这接下来的第二刀。 有如风雷! 刀剑交击,肖丘手中之剑骤然脱手,旋成了一片圆盘。 裴液只听得空气尖锐啸鸣,跟着声音的方向转头去看时,远处的院墙已传来一声响亮的“叮啷”——是剑飞撞上去的声音。 张君雪愣了一下,闷声道:“抱歉。” 肖丘抿了抿唇,脸色僵硬地没有答话,转身去院墙下捡剑。 如此第二届比试,是张君雪得胜,教头也履行了承诺,赠予了张君雪一枚参丹与十两银,而裴液与肖丘便没了参丹,分别取了二两、一两银子。 参丹一枚就七八两的样子,裴液小算了一下,教头倒比上次还少出了二三两银子。 “下一次小比,唯一胜者依旧加送十两银,但若还是君雪得胜,再下次就不送了。”教头豪爽道。 (本章完) 第四十九章 案卷 学员们散场,裴液赶了两步追上张君雪,抬手一拍她肩笑道:“刚才那一刀真厉害!” 张君雪把银两紧紧握在手里,嘴角微微勾了一下,没有说话。 裴液也没有再言语,直到看着周围的人渐走渐稀,才偏了下头低声道:“老实说,还有没有第三刀?” 张君雪竟然真的老实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拿出刚刚获得的参丹:“这个,你要不要?” 裴液一惊:“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女子沉默了一下,小声闷闷道:“你可以买。” “.你以后把话说清楚些。”裴液看了看这枚丹,上次的药性确实已经全部化入身体,“伱卖多少?” “八两二百文。” 武馆拿这枚丹也许用不了七两,但对于没有门路的武修而言,这种助益修行的药物十分珍惜,一枚参丹确实常在八两出头。 “.一点儿也不给便宜啊?” “那,”女子顿了一下,“抹零。” “.”裴液算了算自己的财产——商浪借与二十两,七两留给了黄师傅,至今住店吃食共花费一两,今日买给白司兵的礼物花费八百文,算上其余一些零散花费,手上还有十一两出头。 花去八两,一下就只剩三两了。 二十两,十天,三两。 裴液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不用云天遮目失羽的代价。 他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一点怀疑——也许,自己可以不用那么守规矩,用一下也没关系吧? “你,要不要?” “再便宜二百文。还有十五天呢,我住店钱都不够了。” “好。” 裴液取了银子,张君雪将参丹给了他,加上小比第二的奖励,裴液手上还剩五两。 “你自己为什么不服用?”裴液收起药瓶问道。 张君雪摇了摇头。 裴液也习惯了她的少话,沉默时要么是不方便说,要么是不知道。于是也不再问,俯身提起剑,正要和女子告别,却见她已经举起刀摆好了架势。 这才想起这是二人切磋对练的时候。 “啊那个,要不.你还是先继续找常越吧?” 张君雪愣了一下,缓缓收起了架势。 “我这几天,可能要和其他人一起练。”裴液摸着脖子道,“咱们以后找时间再打吧不然?” 两人之间的切磋基本是双方互益,张君雪想要熟悉拙境剑手带来的压力,裴液则可以在旗鼓相当的对决中磨练招式的运用。 但是现在裴液好像找到了更好的互益对象。 他想了下要不要和李缥青切磋完再挪半个时辰出来陪张君雪打,但是蝉雀剑还没学完,展翅清鸣还要体悟,而且吸收龙血增进修为的时间不能再被压缩了。 张君雪安静地点了点头,开始自己练刀。 裴液回头一看,常越也已经有了搭档。 “.那你先自己练着吧。离武比还有十多天吗不是,这五天先等我学成了,后半段咱们再好好练,一天顶五天的那种!” —— 裴液回过头,李缥青已经立在角落。她也刚结束一轮习练,脸色红润眼神明亮,见裴液还在和人谈话,便先捧着一卷册子在读。 裴液提剑朝她走过来,李缥青放下册子,含笑提起剑来。 两人之间的切磋其实并非对练,一个更为合适的词是“印证”,“对练”的主体是两人,“印证”的主体则是剑法。 昨夜已证明了两人不适合切磋,今日二人也不再以指上剑为媒介,而是直接互相商讨演练招式,遇到值得注意之处便拆分剑招,对着一个小小的动作反复研讨。 这种谈剑促进的是双方的理解,裴液也是第一次和同层次的剑手做这种讨论,自是屡有感悟,而且发现即便同是拙境,于剑的理解其实也偏差极大。 休息的时候,两人坐在灯火下,裴液手伸进剑匣,李缥青则把那案卷放在膝上翻看着。 “我能看看吗?”裴液问道。 李缥青没说话,把案卷往两人中间挪了挪。 裴液探头过去,然而才翻了三页,他就忍不住蹙了下眉头。 这案卷一共十二页,就一件案子来说,篇幅并不算小了,记录也不粗略,但其中的有效信息却并不多,而是充斥着大量可有可无的细节。 是找不到更多可书之处吗? 这一卷翻完,裴液只提炼出一个大致的场景:赵镖头押解一趟镖,李缥青师兄同行,二人在回来的路上遇敌,两人皆有拔剑搏斗的过程,但剑刃都无血迹。 搏斗的过程是最多值得下笔之处,有经验的武修可以从搏斗留下的痕迹中归纳出出手者的许多习惯和特点,这些都是寻找真凶极有价值的信息。 但案卷只两笔带过。 凶手的出手方式竟如此令人无奈吗? 李缥青师兄双腕被捆缚过,而且身体多处遭残,赵镖头则仅被一剑穿心。 这两具尸体的状态是这份案卷记载最为详实之处,裴液翻回这几页来回细看,何处伤轻何处伤重、何处先受伤何处后受伤;哪些是搏斗所致,哪些又是无意义的伤痕;哪些是剑伤,哪些是短刃留下,那些是拳脚所致.每一道伤口都被细细记下。 但李缥青却没怎么去看这几页,抬头不知想着什么。 裴液以为她是不忍触目,自己认真看完这几页,抬头对少女道:“李姑娘,就这些伤痕来说,一部分像是在搏斗中产生,狠辣冷静,挑筋刺骨,只为制敌;另一部分则像是在令兄被绑缚之后产生,有大量踢踹和拳击——即便以折磨为目的,这也不是最有效的手段,更像是情绪的宣泄。” “所以我想,要么凶手同时具有冷静和狂热两种状态,要么是两个人不知令师兄生前有无仇敌。” “.师兄没有私敌。”李缥青忽然一笑,“多谢你裴少侠,但我已知道这些了实际上,关于尸体的这几页记录,就是我自己一字字书写下来的。” “.” “因为尸体是我们领回去查验的,我把这份记录交给州衙,让他们录入的案卷。但其实还有一条他们没录——师兄的头有被用力踩踏、然后扔进粪坑侮辱的痕迹,而且眼睛被挖掉了。” (本章完) 第五十章 求字 .唔。”裴液答应了一声,心绪被牵动,手无意识地往后翻了几页。 然后凝回目光,停在了这里。 门派命案,门派有自行调查的权力,但并不能专断,朝廷亦有调查的权责,因此裴液翻到最后,这里笔迹稍新,写的是案件后续进展。 但也只有粗略的几行,裴液低目看去。 “二月初六,验看现场,清点遗留。” “二月初七,查证威远镖局,确定死者身份,查验镖物记录,发函焦县验证镖物。” “二月初八,焦县回函,镖物符合记录。” “二月初十,查问托镖人往来仇友。” “二月十二,仙人台来函过问,回复‘经核本案属正常门派仇杀,不必调转,仍由判司查办。’——司法参军赵符加印。” “二月十三,翠羽剑门发来尸体查验记录,按实录入。” “二月十五,照例搜寻痕迹,缉查凶手。” 记录至此而止。 裴液怔了一下:“后面没了?至今半年了吧?” 李缥青点点头:“再没有进展了——怎么样,你看出什么了吗?我反正比较笨,还是得拿回去慢慢研究。” 裴液皱着眉:“没看出什么来,只是觉得.这案子不该这么查的。” “什么意思?” “这案子仇杀的倾向很明显,他们也记在案卷里了。接下来应该往你师兄的恩仇关系上去调查才对,而不是把精力放到赵镖头身上,花这么长时间去查镖物这条副线。你刚刚说伱师兄没有私仇,那便应该去——”裴液忽然住嘴,知道原因了。 那公仇当然是 “对,所以他们就是随便找一条线敷衍,我拿这案卷也不指望找到什么关键的东西,只盼有些蛛丝马迹而已。”李缥青一笑,“不过也正常,门派仇杀官府一般不会太花费精力,除非有波及百姓的可能。而其实我们全力追查许久,也没有拿到什么证据。” “不过我们和官府不同的是只要找到仇人就好,本不必讲太多证据。” “.但,李姑娘。”裴液皱了下眉,“万一,真的不是七蛟洞所为呢?” “没关系,那也不影响。”李缥青沉默了一下,笑着转开话题,“师兄爱交朋友,三教九流他都认识,只是那两个月刚好和赵镖头关系好而已,镖局确实是一条排在后面的线。所以赵镖头的这册亲笔估计也没太大用——但咱们还是先练会儿再看吧。” “等会儿。”裴液取出参丹,和水一口吞下。 李缥青惊讶地看着他:“你喝的是什么?” “参丹啊,找张君雪买的。”裴液又喝了两口水,把口中的苦涩味压下去。 “.一枚三钱的参丹,要分三次服用的。” “啊?”裴液愣了一下,“上次教头说三天之内服下。” “.参丹放三年都不会坏,怎么会急着要你服用。教头说的‘三天’,应该是分三天服用。”李缥青笑道,“不过也没关系啦,这是为了照顾根骨弱的人,我感觉你身体还蛮强的——但以后服丹一定要问清楚了。” 李缥青脚一抬将剑挑到手上:“来吧。” 如此修习半个时辰,再次停下时,夜色垂下,武场也已人影寥落。 “不练了吗?今日还不算太晚。” “今日来得及,我回客栈睡了,赵镖头的记事册子明日再看吧。” “嗯?不必啊,你继续住西院就可以。” “房钱还掏着呢,而且客栈那边儿也还有点儿事。”裴液蹲下整理着行囊。 “那好吧。” 这时一个细瘦的人影走了过来,在一丈远处就立定停下,两手在腹前合在一起互相揉搓着,语气十分小心道:“李姑娘?” 李缥青一抬头,笑了出来:“你啊,怎么啦?” “李姑娘,你——”青年笑了一下,一张嘴,目光一移看见了树影下抬起头来的少年,脖子仿佛被一掐,脸肉眼可见地白了。 裴液看着来人,原来是郑栋。 他皱了下眉,看着青年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 郑栋强行把目光挪回来,他现在的站姿十分别扭,是把一副习惯了嚣狂吊浪的身躯强行整肃起来。 连说话也像是借用了另一个人的舌头,不止语气有一种僵硬的礼貌,用词也是在努力把一些于他而言十分陌生的词语挪进句子,然后把那些惯常加在句子首尾的不雅内容强行掐去。 他道:“李姑娘,你送我的这,这个羽毛.能不能,请你,给我写个名字?” 一个人怒吼的声线和挑衅的声线真的差很多,裴液这才意识到,昨天早上那句“我永远支持翠羽剑门”竟然是从他嘴里喊出来。 “可以啊。”李缥青腾出手来,伸掌。 郑栋连忙从一个锦囊中取出那只翠羽,李缥青接过来,以指上剑在羽杆上细刻了【翠羽剑门李缥青赠——】 “不好意思,你名字是什么来着?” “郑栋!” 【——郑栋】 “刻好了。”李缥青递还给他,笑道,“你现在什么修为了?” “我,三生。”郑栋嘿嘿道,惨白的脸恢复了几分红润。 “唔,进境很快。”李缥青点点头,忽然凝目看着他的头顶,忍俊不禁道,“你头发怎么修成这副模样?” 裴液也已收拾完东西站起身来,闻言一瞧,果然有些好笑——郑栋须发都十分整齐,是刚修过洗过的样子,但是头顶却不知是不是老师傅手一抖,被“咔嚓”掉了厚厚的一层。 虽不至于露出头皮,也显出了明显的凹陷,颇具喜感。 可以看出郑栋在尽量把旁边的头发撇过去遮掩,但好像这么几步路走下来,掂了掂就已失效。 郑栋的脸顿时整个涨红了,嘴一咧脱口骂道:“操他妈一个狗日——” 然后这次不是被裴液的目光掐住,而是他自己的手真的猛地掐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一个,一个叫苟日的朋友,他.他那个,没给我剪好。” “嗯。”李缥青笑着点了点头,“那再见,祝你武比好运!” “谢,谢谢.”郑栋抬手行了个歪斜的礼节,低着头有些落荒而逃地离去了。 (本章完) 第五十一章 替换 等郑栋离开,两人往外走的时候裴液才问道:“你们之前认识吗?” “去年见过两面,他跟在师兄后面,嘴里一直不干不净的,那时候我挺讨厌他。”李缥青笑道,“其实他心肠倒不坏。” 裴液笑了下,不置可否。 “人都有两面嘛,就像窗子也有时关闭有时打开一样。”李缥青回头看着那三层小楼,那扇窗子似乎被永久地遗漏了,“看起来你跟他也没有太大的矛盾,不过我相信是他的不对。” 裴液笑着告别:“多谢你的信任,走了。” 回到客栈。 掌柜的从柜台抬起脑袋:“呦!我说东西都在呢,人不能跑了——赶紧把昨儿个的房钱补上,还有今天的也要交。” 裴液叹口气——这下手上只有四两六钱了。 “对了,那两封信我昨天就给伱交到驿站了啊,共计九十文。” 行,四两五钱。 裴液又叹口气,付了钱回屋。 离开两天,小房间一如既往,裴液感觉自己已经有些适应了这里。 卸下行囊,把窗台上的黑猫一拎:“现在是不是快三十斤了?什么时候能再注一次血?” 黑猫闭目吐息着,眼都没睁:“四十斤的时候。” “好吧。”裴液打开剑匣取出琉璃——憋了几乎整整两天,它也需要放放风。 抚剑读书,平常的一晚。 —— 白天的时候。 州城驿站。 天光十分明亮,驿差正忙中有序地把分类好的信封一沓沓地放进不同的框子里。 几名驿使仰躺在一边的阴凉里惬意地闭着眼睛,没有搭手的意思。 属于他们的劳累还在后面等着,一旦出发,就是连续数天食住不安的奔波。 串联州境各县的还好,多数已经熟识。离境东去的就劳累许多,有山要翻也有河要过。南下天子城的驿道条件最好,但要注意的事情也多了起来,有许多严肃的规矩。 而躺得最彻底的那一位是西去的,他一路都是向上,路会越走越高低弯曲,穿林过山,直到抵达天山余脉。 是的,最烦的事情,就是这一批信件里,竟然有送去天山派的! 冷刀般的风,被这风锤炼得无比坚硬的大地,白山、黑水、苍鹰、狼豹,一个人若常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定会被锻造得和这些事物一样坚硬。 但对偶然一至的外地人来说,那真是绝不想再有第二次的体验。 所以他现在有些烦,一动也不想动,什么事情也不想关心。 这时他听见门口传来马蹄声,一人翻身下马,衣袂带起风声,可想其身手的干净利落。这人往里走了两步,“啪嗒”一声把一个牌子似的东西放在桌上。 估计又是衙门的人来分派什么事务,他稍微竖了下耳朵等着他说话——希望别落在自己头上。 但下一刻他一激灵坐了起来,偏头眼神明亮地看着门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好心人。 因为这人道:“有天山的信吗?我顺便带着。” 谷云扶二十大几的样子,眉直目明,蓝衣黑靴,白马佩剑,整个人看起来坚硬而清朗,此时正把天山牌子放在台上供驿差查验。 他知道驿差不可能认得每个门派的令牌,即便是天山这样的大派。他们只是看一眼上面仙人台的戳记而已。 果然驿差只低头看了一眼,就抱了下拳笑道:“天山高侠!刚好,确实有天山的信。” 谷云扶点点头,他就是知道才来问的。 驿差回屋翻找了两下,很快捧出一小沓信件,从中抽出一封颇为显眼的——其他都是普通的黄信封,唯此封用纸细白,压印着银色暗纹,而且大上一圈。 谷云扶接过一看,点了点头,拿回牌子便告别要走,却听驿差道:“诶,等一下!” 谷云扶回过头,见驿差翻着信件道:“还有一封呢。” “嗯?”谷云扶回身看去,驿差抽出了一封封装得有些简陋歪扭的黄皮信封。 “这也是送去天山派的。”驿差指了下上面的字迹道。 谷云扶有些疑惑地接过,只见当头还真是“天山山门”,只是这三个字前面该写州名的地方却空着。 ‘凑巧碰上了哪位出身博望州的师弟师妹?.明姑娘亲启,谁姓明呢’ 谷云扶眼睛看着,心里想着,嘴上已道:“行,那我也顺路带回——” 他险些咬住舌头——后面这一行小字映入眼帘,写得是:“烦请贵山门在明剑主前来问剑时,代为递交。” “.” “怎么了高侠?不对吗?” “.没。”谷云扶心念百转,眼睛挪到后面落款的“裴液”两字上,把鹤凫册前百过了一遍,怎么也想不起这号人物。 ‘许是哪位云琅山弟子有些事情要知会.但怎么不用玉剑传信呢.’ 谷云扶想着,还是小心妥帖地收起,把刚刚那封信拿出来,把这封信放到它刚刚的位置,再把它盖了上去。 明绮天问剑是确有其事的,一个月前她就已来函作约,天山自无不允的道理。这是年轻一代一个月来最为兴奋谈论的事情,只是明剑主中间似乎因事耽搁了几天,又来函做了推迟,表了歉意。 谷云扶再次拍了拍信袋,翻身上马而去。 驿差整理着剩下的信件,身后一个驿使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高兴地笑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 第二天,裴液再次来到武馆时,还没进门就先听到了张鼎运的叫喊:“怎么就没有你了?!名单都报上去了!” “东家说那个是预名单,是可以改的。” “可以改也不能改啊!哪有这样的——我找他去!” 裴液一进门,就撞上了急赤白脸往外冲的张鼎运。 后面的常越背着行李铺盖,往前追道:“不用,选我的时候东家就说过了,以后要是遇上更厉害的就把我换下去,我打不过人家,是我不行。” “你扯淡!” “怎么了?”裴液看着两人。 “啊,裴兄。”张鼎运随手一抱拳,“昨天刚公布了本届武比奖励,不知吸引到了哪路高手——今天我爹把常越的武比名额拿了,给了别人。” “什么人?” “一个没听过名字的,叫他妈杨颜!” 感谢行情步雨老板打赏的盟主!老板大气! (本章完) 第五十二章 笔记 张鼎运气哄哄地出去了,常越没拦住他,出门时低声跟裴液道:“裴兄弟,你可以搬进来住我的位置了。” 裴液惊讶:“你不上完这班吗?” “不用了。”这位样貌正而诚的男子摇了摇头,“我差不在不知敌,而在自身不够硬,还是回去练刀了。” “唔,只要知道该往何处努力,就离抵达不远了。”裴液和这位身形宽阔的男子一把臂,“常哥你年纪也不大,最晚两三年,迟早拿到这个名额的。” “.这倒真不一定。”常越笑了笑道,“每个人走在修行路上,都有一个上限在前面等着的。这个上限其实比修行速度更能代表一个人的天赋。我少年时在武馆中一骑绝尘,自以为也是终要去神京搅弄波浪的.然而近些年修行下来,越觉力不从心,可能已将要触及到那面墙了。” 他一叹道:“希望在拿下博望武魁之前,不要让我摸到吧。” “.大家都说伱是前八之选,这其实已经是博望州这代最顶尖的才杰了。” “是,但拿个前四在博望州从此开馆护镖当差,做个威重一方的武人,和夺得魁首去长安参加帝京武举,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常越抬着头轻叹一声,一抱拳,“话止于此,别过了裴兄弟,你的上限远远高于我,是真正的人中之龙,望你早日神京扬名!” 两人再度把腕别过,常越背着铺盖而去。 来到武场中,仍然是翠羽剑门的早课。 李缥青又在场上接受学员们的询问。 照教头的交代,这课还要再上几天,然后便是七蛟洞的课程。 据说今年武馆和七蛟洞也打好了关系,竟然请到了他们的长老,愿意在最后两天指导一二,就如李缥青之于翠羽剑门一般。 不论七蛟洞如今名声如何,这分大气倒确实和翠羽剑门比肩而立了,甚至还要更胜一筹——七蛟洞的剑可并没有《翡翠集》这般素质过硬。 裴液纵无太多经验,也知道“财大须沽名”的道理。 七蛟洞若真有魄力舍弃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收入,只留下被供养起来的干净的部分,再毫不吝惜地花费时间和精力来洗名,便从流恶变为了枭雄,真正完成了对翠羽剑门的超越。 届时罪恶和仇恨便被永远压覆下去,无论从名从实,“复仇”都会变成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而如今,这个过程好像已经开始了。 李缥青一定早就注意到了,她一定不会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翠羽剑门也一定不会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是——裴液看着台上笑谈的少女——你要怎么让“翠羽剑门一直存在下去”呢? 从武比夺魁开始吗? 少年按下心绪,在树下石上坐下,拾起了一旁赵镖头的笔记。 大略一翻,多是随手记下的句子。有的是顶右向左书写的工整一段,显然笔者当时颇有闲暇,但更多的还是在页面中心就随手斜斜潦草几句,显然用意在提醒自己、记录情思而非供他人观看。 裴液依次翻页,照遗孀所言,这本册子跨越大概有半年,从去年秋直至今年春,但笔记也不过二三十页,几乎每页之间都间隔了长短不一的时间。 “习得七载,以为早已熟透于心,今日却忽觉最后一式更进一步之可能,果然剑道首重天赋,不至彼之境界,不知我在井底之中。” “仍是不得其路。” “不是一式,是后两式。” “此剑可能确实有些问题,更进一步之方法不记录在书中。” “果然是只能自己推演。” “.” “魔怔一月,今日方醒悟自哂——我焉有这份能力?” “唉,还是不行,这次真罢了。” “依此思路回头再去考量那两招‘废式’,是否也另有洞天呢?之前评价或许又是井底之蛙了。” “娘的,就是废式。” “.” “今日偶遇翠羽嫡传白玉梁,他是去年冬比第一,席地谈剑,松下切磋,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谈剑三日,得益良多,明日所谈,暂列如下:.(明天回来时买些布料给小宝做新春衫,切勿再忘、切勿再忘!)” “‘废式’竟要拙境之至才能用出?好猜想,好见解!然而此生已年近不惑,能否踏入拙境一观,犹未可知。(春衫,勿忘!)” “今日所得:” “今日所得:” “今日所得:” “玉梁仍有所思,我却听不懂了。” “是的!问题出在最后两式。” “玉梁所言极对:这半部不是相益了,是相似。但是为何呢?” “.”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玉梁真是我生平仅见之天才!为玉梁贺!为翠羽剑门贺!过些日子空闲下来,一定把此事细细考察,而后详详记录!” “玉梁说须得回山细研一月,这两天要记得将剑谱默写一遍,交给玉梁带回——也要记得给他买些别礼。” “一定要他多演几遍他那门剑再走。” “玉梁说好像感到有人窥视,明日去长道武馆问下有无见到可疑之人。” “没有结果,其实练武时有人偷看并不少见,但一来看了也学不会;二来学会了其实也没什么。” “玉梁说明日就要走,这也太急,什么都还没准备。明早倒是可以看一下镖单,我记得有个日子对也顺路的来着。” 裴液再一翻页,已是最后一张。 后面当然也不会再有了,它的主人从那天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 裴液怔怔地看着天空,这本笔记绝不似李缥青所言没有什么价值,它基本是这位镖头和白玉梁友情从始而终的骨架。 其中透露了太多的有效信息,只是目前缺少立足的基础。 赵镖头显然也是一位天赋不高不低的剑客,二人因剑结识、谈剑而交,最后死在了一处。 而最为重要的,是这份笔记第一次出现了凶手的痕迹——谁在窥视? 裴液努力勾连着线索,但总差些什么,这时一道温柔清灵的声线在旁边响起:“看完了?想什么呢?” 裴液转过头,眼神有些放空地落在少女脸上:“我问你威远镖局在什么地方?” “就在后面啊。”李缥青回头伸手一指,“就在那栋楼后。” (本章完) 第五十三章 三天 “你瞧瞧这个。”裴液把手上的笔记递过去,“并非你所言的‘没什么用处’。” 李缥青立在旁边用细绢擦着那柄漂亮的“失翠剑”,她刚才接受的切磋比较多,此时额上生出了一层晶亮的薄汗。 少女归剑入鞘接过册子,读着读着,一双柳眉也渐渐蹙了起来。 “你师兄和这位镖头,正是在一墙之隔的威远镖局中结识。”裴液道。 “嗯。” “是否有些巧?” “.师兄之所以遇到赵镖头,是因为当时他就在长道武馆,那时春比将至,龙门班正在开。” “伱师兄冬比不是已经夺魁了吗,怎么还要参加龙门班?” “没,三派弟子参加龙门班做什么。”李缥青笑,“他是在做我现在做的事。” “.哦,那,在最后两天,你师兄感到了他人的窥看,这里应当是那凶手留下的痕迹了。”裴液皱着眉道,“这条线可以追索一下。” 李缥青沉默了一下:“师兄并不隐藏行踪,何况好几年来他都会来武馆做这件事情.任何人想要图谋不轨,都可以先来这里观察他。” “.” “好了裴少侠,谢谢你如此费心力。”少女一笑道,“其实,这案子说难也难——已经过去半年有余,除了这么两份记录什么都没留下,要想推断出真凶几乎不可能了;但要说简单也简单——师兄、乃至翠羽剑门近十年来就只有一个敌人.谜底是写在谜面上的。” “既如此,李姑娘还搜寻这些资料做什么——”这话说出口,裴液自己倒先怔了一下。 是啊,这案子已经过去半年了,少女当时一定已经抿唇含泪地用尽全力去搜寻过一切的蛛丝马迹。 即便当时遗漏了这份衙门内的案卷,为什么不在半个月后、一个月后找白司兵拿,而要等到半年后的今天才想起来看一看呢? ——因为那时已没有必要。 “谜底就写在谜面上”,当伤痛暂时退潮之后,少女已明确地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她也知道这份州衙的案卷上不会提供什么新鲜的东西。 那么,为什么现在又开始搜寻了呢? 因为 她在不安。 裴液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少女。 一个人在执行一项重要的谋划之前,一定会反复地检查每一个步骤,不遗余力地验看那些之前不甚在意的信息,担心某个不曾预料的因素对自己的计划造成毁灭性的破坏。 “李姑娘。”裴液肃容道,“你要做什么?” “.”李缥青怔怔地看着他。 裴液不眨眼地回望过去。 “.裴少侠,你也太敏感了。”少女失笑,“我知道这事和七蛟洞脱不开关系,之所以仍要搜查资料,是因为我还想知道真凶的确切名姓,还想再看看师兄被杀的前后因果。而且最重要的,翠羽剑门是和仙人台签过文书的,若是证据齐全,我们还可以申请仙人台襄助。” “那能齐全吗?”裴液冷静反问。 半年前都不能齐全,反倒指望如今能挖出什么证据不成? “.”少女一笑,拔剑道,“别管那么多啦,先练剑吧。” 裴液轻叹一声,也取出了自己的剑起身。 两位过分年轻的剑手在剑道路上都还远远没有碰到那个上限,彼此印证之下互益良多,正是进境飞快的时候,但阻拦他们更一步进境的是彼此学剑的进度。 李缥青还没学全“黄翡翠”,裴液也没学完《蝉雀剑》。 因此话常常是谈着谈着就戛然而止,随着话题的深入,谈剑就变成了推断和猜测。于是两人在修习一上午之后,裴液便提出先把各自剑法修完再说。 然后收获了少女直勾勾的目光。 “.我可修不完,到武比前都修不完。”李缥青声音闷闷道。 “没事,反正我最多四天就可以修完,第五天咱们再交流。”裴液计算着和张君雪约定的时间。 “.好吧。” 于是当天下午,裴液就学会了【食叶】。 等到第二天晚上的时候,【僵坠】也已在掌握。 剩下两式雀部剑裴液本意再花费两天,但比裴液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在第三天结束的时候,他就已通习了整部《蝉雀剑》。 从修习的时间上就可以看出,雀部的后两式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惊喜。 第二式【啄树金喙】、第三式【迎风折枝】,都是“越慢越重”之招式,它们和【飞来铜影】一脉相承,完全出于一人之手。 这两式与“蝉部”诸处破绽的接合之处也十分巧妙,除了“不如【清鸣】厉害”这一点有些奇怪外,雀部三式确实已足以担任起“捕食”的重任。 如今蝉雀剑已尽数在手,裴液自觉可以和当日的成江宏一试高下,当然大概还是多半在下,而等到三生,就多半在高了。 但他仍然在这一次的小比中败给了张君雪,因为一来当时蝉雀剑还没有完全学会,二来即便学会了,要胜过这位女子也非得【清鸣】不可,而若女子用出第二刀,那【清鸣】也不管用了,得升修为才行。 裴液此时还未抵达那能御使【清鸣】的境界,而修为在两枚参丹的推进下虽然已过了大半,但要跨入三生之境,还得再吸几天琉璃。 女子名正言顺地从教头手中接过那十两银,紧紧握在手里。灯火之下她眼睛明亮无比。 另一个方面的进程是,黑猫又对他进行了一次注血。这一次后,丹田中那器官般的东西已然隐隐显出了半个球形,腹中的小小螭影绕着它盘桓来去,宛如等待着自己的巢穴。 当然经过这次,黑猫真身的体重再次骤降一截。裴液想看看它十斤的样子,但只得到了幼年仙狩冷冷的一爪。 而在第三天的晚上,李缥青院里忽然传出一声清冽的剑鸣,声达青空,余音久久。 武馆诸位学员惊愕不已,但李姑娘却始终没有露面,众说纷纭之中,忽然有一位前几届的学员犹豫着说:“这,好像是之前白公子手中最厉害的那一招。” 于是人们一时安静。 ——天不绝翠羽,第二位于武比前通习了《翡翠集》的天才,再次诞生了。 (本章完) 第五十四章 唱丹会 裴液当然不听这些传言,一散场他便立刻去西院敲门,但少女只把门打开一个缝,俩门板夹着个脑袋露出来。 “你也学完了?出来练练啊。”裴液邀请道。 李缥青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这么晚啦,赶紧去睡吧,明天再说。” 是的,因为裴液也搬到武馆住了。 “但是明天不是没空吗?”裴液一皱眉,伸手想把门推开,但少女已经头一缩手一推,把他关在外面了。 第二天。 裴液从床上睁开眼时,以为醒得早了,因为天还十分昏黑,但下一刻耳朵也醒了过来,方知是又在下雨。 裴液还挺喜欢下雨的,小的那种。 今日就正是这般天气,不过即便它不会影响修炼,一会儿武场上也不会有太多人。 因为在各方翘首以盼二十余天后,第二炉登阶丹终于抵达了博望州城,“唱丹会”将于今日召开。 “登阶丹”,这种神奇的丹药,无论你根骨如何,都能稳稳令你从三生跨到四生。若伱已在四生,它也十有八九能令你跨入五生之境。 若你在五生之境也已琢磨数年,它照样能帮你跨入六生境界,只是这时就要看一看根骨以及在当前境界的积累了。 但要求仍不算太苛刻——林霖若能拿到一枚登阶丹,便可以稳稳地晋入六生。 甚至到了六生入七生之时,这枚丹都能提供一些看得见的助力。 第一炉已分配到全州最合适的几个人手中,但对这种丹药的需求是没有穷尽的。第二炉的其中四枚将会赠予最优秀的四位年轻人,而且据说日后这份奖励将只在秋比发放,之后的冬、春之比都不再有了。 而最后一枚的归属,则由本次唱丹会决定。 若你没有实力,也有拼一拼财力的机会。 裴液洗漱完毕出门,武场上又只有张君雪在雨中挥刀,裴液从旁边经过时,飞溅的雨丝打在脸上竟有丝丝痛感。 裴液没打扰她,越过武场来到了西院门前,里面果然也已传来了一声“叮啷”。 不知李缥青和张君雪二人孰早,反正裴液每天起来时,她们两个就都已在习练了。 加上裴液,三人基本每天都要比其他学员早上至少半个时辰。 而其他人倒并非更懒,只是一个人每日能承受多少锻炼实际也是一种天赋。裴液每日晚休早起依然神清气爽,肖丘每日掐点作息,仍然感觉身骨疲意未退。 龙门班在武比前会安排学员参加鹭洲诗会,也是出于休憩的考虑。 此时裴液在门前立住,抬手敲了敲。很快少女小跑着过来拉开,她胁下夹着出了鞘的剑,眉上的愁意还未散去。 “怎么了?你不是学会了后三式?趁还早出来练练啊。”裴液笑道。 李缥青敛去愁意,回了一个笑:“没空啦!我收拾收拾,你也去换身衣服吧,咱们赶紧去占个好位子。” “啊?我又不去。” “你怎么不去?” “我又不买。” “不买的多了,去瞧瞧热闹又没有什么。”少女道,“这回可是登阶丹第一回露面,好多人都为它苦苦准备了一个多月呢。尤其咱们这一届武比候选,我猜很多人都要去的——你以前见过唱沽会吗?” “.” 裴液哪见过什么唱沽会,他见了“沽”字都不认识。 “那”少年确实被勾起了些兴趣,“但是,我还要练剑呢。” “你已经天下无敌了!”李缥青道,“走吧,半天而已,我们也可以一边看一边聊剑啊。” 她伸指挑了一下腰间的小斩心琉璃。 “那好吧。”裴液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但我没什么可以换的衣服,这身就是刚洗过的,行吗?” “行!有什么不行,有什么就穿什么喽。”李缥青道,“但我得换,你等我一下吧。” 不一会儿少女换了一身装扮出来,她卸去青衣,头发簪起,换了一身黄衫,眼角标志性的翼妆没再画,连失翠剑都没有拿,不再像是翠羽剑门的本代嫡传,倒真成了一位看热闹的少女。 裴液探头向里看,几个高矮不一的青衣在院中走动,最高的那个比自己还高一些:“你的几位师兄师姐不一起去吗?” 李缥青摇摇头,递给他一柄伞:“他们不,咱们走吧。” 出门向南而去,两人沿着街边步行,雨仍然不大,裴液提着伞没有撑起。 这“唱丹会”确实如少女所言般热闹,此时天光刚刚明亮不久,一路上就已屡屡有车马超过他们。李缥青本来是走在外侧,但看着车马屡屡激起的水珠,不免提着裙子皱了下眉,抻了一把少年把他牵到了外面。 “.” “.”少女眨了眨眼。 裴液倒也确实不在意这么一点污水,而且少女的裙子看起来就贵得多,便任由她藏在身侧。 “咱们要走多久,那唱丹会在哪开?”裴液道。 “没多远,就在博望园——你去过博望园吗?” “我去过它门口。” “里面还是很漂亮的,一会儿有时间的话,可以逛一逛,但今天人一定很多。” “我刚到州城的时候去的,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楼,当时想登上顶楼去看看,但是人家不让。” “奥,你说捉月楼,我都没上过九层呢,人家有个专门的名字叫‘翰阁’。”少女笑,“那是举行各项仪礼的地方,一年也开放不了几次.不过师兄倒是登上去过,说风景其实和七八层也没差多少,只是感觉很不一样的。” “你师兄怎么登上去的?” “冬比武魁,翰阁授名啊。今年秋比的奖励也已经公布了,你没看吗?” “哦!之前教头宣读过,但我没懂‘汗隔’是什么意思。” 李缥青立住,俯身拾起一根小木棍,沾水在旁边的墙上写下“翰阁”两个字,点了点道:“‘翰’就是指笔墨文章,因为第九层里面有历任刺史的墨迹,所以取这个名字。” 裴液恍然地点了点头:“我倒见过这个字。” 少女“嗯”了一声,刚要扔掉木棍,忽然怔了一下:“那你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吗?” “你不是叫‘李飘轻’?”裴液比划着。 “.我就知道。”少女又在墙上写下“缥青”两个字。 “这字是什么意思?”裴液好奇道。 “翠鸟时来集,振翼修形容。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我从小在门中长大,这名字是师长为我取的。” “啊”裴液茫然地点点头,他本来是不认得‘缥’,现在连‘青’也蒙上一层迷雾了。 “就是一首古诗,咏翠鸟的。”少女笑着解释道,“师长们总说这名字取得巧,因为我长成了这个名字的样子。” 裴液于是偏头认真地看着她的脸。 李缥青抬手挡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干嘛?” “啊我没见过翠鸟,我通过你看看翠鸟长什么样子。” “.”少女白了他一眼。 两人边走边聊,博望园确实算不上太远,很快已在眼前。雨濛之中藏高楼,红木青瓦、绿柳大湖,今日之博望园又与当日之明堂光灿远远不同。 青衣们远远迎了出来,车有车路,人有人道,来客虽多却是井然有序。 这次唱丹会称得上是广邀宾朋,有头有脸的人,只要武、财、名中占得一项,都收到了主动发来的请柬。若没有收到,只要托人一问,也立刻奉上一张。 哪怕你既没有名气也没有关系,只要今日来到这里,稍微验一验资格,也可以进去。李缥青说那验证也很松,裴液便好奇去看了一下——是自己不能通过的门槛。 还好他紧紧跟着翠羽剑门嫡传,侍候的青衣们连问都没问一句。 今日与会之人已远远超过撑起一场唱沽的人数,裴液走进这座园林,脑袋新奇地左右张望。 并非没见过草木、花鸟、泉水,但草依泉下鸟傍树,红亭顶上飞白珠这种人为精巧的设计却是第一回入眼。 红亭之外,一淡蓝一红褐,两位长衫的中年文士脊梁笔挺,负手伫立笑谈着,一个童子立在亭子台阶上为他们撑着伞,一个童子捧着一个不知做什么用处的小炉。 整个园林都是类似这样的景象,若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衣冠楚楚、谈笑彬彬。 人与景组成的这种整体氛围令裴液颇感陌生,他自小生长在自然粗砺的环境之中,充斥的是大笑和喝骂。如今这一幕却带给他一种“修剪”感——草木的来自于剪刀,人的则来自于那些他少有阅读的经与典。 但少年并不反感,事实上,这种修剪令他感觉十分之好,那些尖锐毛糙的东西消失了,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变得圆润温和。 少年暂时不知道这是一种叶公好龙,因为他还没被修剪过,而有些尖锐本身很难被压下,更不可能被除去。 “你瞧,那不是白司兵吗?”李缥青对这司空见惯的景象没有任何感想,她给少年指认着园中的那些身影,“他有个适龄的外孙,本届是第一次参加武比。” 裴液依言转头去看。 “还有威远镖局的大镖头、鼎运商号的老板唔!邢司马,他旁边那位是白竹阁的第二嫡传,张墨竹,但他刚刚踏入五生,对这枚丹应该不太热切” 少女一一指去,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颇有重量的名字,裴液此时方知这座州城中竟然有如此之多的权贵。 他们平日都在哪里呢? 少年好奇地想着,不妨碍嘴上的惊叹:“这么多人你竟然都认得?” “是我前一阵拿着名单和画像一一记的,人家倒还不怎么认得我。”李缥青笑道。 忽然裴液视野中也出现一个认识的身影,他一挥手,同时五短身材的小胖子也看到了他,十分惊喜,颠颠地跑了过来。 “张兄.”裴液一拱手。 “李姑娘!!”张鼎运兴奋地立定一礼,“在下张鼎运,商号的纨绔。久仰芳名,不料亲眼所见,您风采更胜!” “啊,是张公子。”李缥青惊讶笑道,“久仰久仰。” “我有什么好仰的,您跟我说话都得低着头。”张鼎运双手展开一面扇子,“那个.能不能给我题个名?” “好啊,但手边也无笔墨.” “刻扇柄上就行。” 李缥青点点头,解下腰间琉璃,为他题了一行字。 裴液早对这行为感到迷惑:“怎么谁都找你题字。” 李缥青笑:“我也不知道啊。” 张鼎运不乐意了:“你酸啊?” “?” “你本届要是拿了前四,我也找你题。”张鼎运宝贝地合起扇子。 “我理你吗?” “不理就不理,大不了我求你。”张鼎运哼哼,“反正我自己是废物,就爱看人家厉害的人。” 李缥青点了点头:“这倒是!读书人见到大儒要求字,我们武者看到厉害的人也要求个痕迹啊我要见到明绮天,肯定也要挤过去。” “就是!”张鼎运看着裴液,“你要遇上明绮天,不想上去看看啊?” “.她在我面前说她是明绮天,我脚都不挪一下。” “你牛。”张鼎运哼一声,转头看了看,“我找张墨竹再题一个去。” 张鼎运转身离开,两人又走了一段,转到捉月楼后面,李缥青抬手一指:“那就是唱会之处了——观风台。” 裴液抬头一瞧,眼前的建筑是个下宽中窄上宽的奇异结构,第一层十分宽大,大约能松垮地容纳数百人,中间一层就收缩了一半,但到了最上层又猛地拉伸,变成了能容纳近千人的高台。 此台有顶,但四面洞开,临湖偎山,可想而知,即便真进去一千人,也不会觉得憋闷。 此时台上仍在调整布置,早来的人们都在下面的长亭中游览立谈。 裴液两人刚走近这里,忽然“哗哗啦啦”,雨势骤然紧了起来。一时惊声四起,人们纷纷往亭下跑去,裴液二人正巧离得近,连忙进去占了个位置。 然后笑看后面的人小跑着把剩下的位置一一挤满。 “又下雨,这回还要洗街吗?”旁边一道男声传来。 (本章完) 第五十五章 尚怀通(上) “应该用不着,瞧瞧下多久吧。”两位鬓角微湿的男子交谈着。 “.唉,其实将捉月湖导出一半,倒真是功在千秋的好策略。” “所以才亏在当代。” “哈哈哈。” “这事儿今年看起来成不了的。” “哦?我却听说判司那边口风基本都松了。” “对,但五湖帮是靠这汪水吃饭的。” “五湖帮它们说了算的吗?” “本来说了不算,但人家现在有另一个名字,叫百水洞。” “唔,对” 裴液听着耳边的语声,眼睛还是在看着亭外。 园中不停有人跑来,亭下已渐渐挤满了,忽然一个熟悉的宽阔身影映入眼帘。 她穿着有些脏旧的灰白武服,鞋子泥污,头发也湿乱——不是梳理整齐后被雨破坏,而是本来就乱,雨一湿倒稍微妥帖了些。 张君雪。 她同样疾走避雨而来,显然并未看见裴液。此时亭下还有最后一块位置,刚好够宽阔的女子挤入,但裴液看见她身后的两个锦衣女孩皱着眉小声说了句什么,张君雪身体顿了一下,然后沉默着侧开了道路,让两个身形娇小的女孩避了进去。 雨势已经紧如拍打,裴液皱了下眉,刚要抬手呼喊女子,身后人群忽地轰然而空,原来是博望园连忙开放了尚未布置好的观风台,请宾客们先进去避雨。 这举动自然受欢迎,裴液跟着人流走进去,见这观风台也已布置得差不多,裴液一眼望去,内中场景远超他的预料。他本以为会是一些椅子坐垫,配上桌子和小几,但上来一看,却是将近二百间小木阁! 实木支起,垂下纱幔,每张请柬可认领一间,而每一间都能容纳二三人。 杂役们还在紧张地穿梭收尾,两人从东进门,走到最西侧,这一列正临湖,端的是好风景。后面的一些位置不断有人坐进去,一直到第二排的木阁都已有人躺入,正有一双粘泥的靴子露出来。 两人便在第一排的这一间坐下,裴液没有请柬,自然只能蹭李缥青的。 而就这么一会儿,台外的风雨竟已再次安歇了下去,重新变为了丝雨。 “都入秋这么久了,还有这种天气。”少女道。 裴液点点头没有答话,他目光还放在门口处。果然不一会儿,那熟悉的宽阔身影走了进来。 然后紧接着她身后走进来另外两个身影——肖丘和郑栋。 两人看起来也没料到在这里看到张君雪,肖丘愣了一下,当做没看见。郑栋表情则立刻转为阴冷,不知说了句什么。张君雪头低了一下,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动,整个人就立在了原地。 而肖丘郑栋二人则越过她向这边走过来。 “狗娘养的.”郑栋咧了下嘴,一口唾沫似要吐出,但忽地噎在了嗓子里。 裴液已站在他面前。 “你刚刚说什么?”少年冷声道。 “……”郑栋僵立原地,脸色转白,“我,我没——” 李缥青惊讶地看了过来。 “——我,我他妈说什么,关你——屁事!”郑栋脸色乍时涨红,“你管.那么多?” 这语气又硬又怂,裴液皱了下眉,刚要开口,旁边肖丘道:“郑栋没说太过分的话,裴少侠。” “我又没骂.没当面骂她!”郑栋身子一挺,“说实话也不行吗?” “伱说什么实话?” “.我问她.又缺狗粮了?这回打算咬谁”看着裴液冷下去的脸色,他有些心慌地大声叫道,“本来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许做不许说吗?” 这声音或许太大了一些,门口本来已经挪步的张君雪又止住了身形。 “肖丘,这话,不过分吗?”裴液转眸看着肖丘。 “不过分。”肖丘平静地回视。 这时李缥青才恍然了,她微笑着招了下手:“郑栋,来这边坐吧。” 在这句话面前,郑栋脚动得比脑子快至少三拍,他脸色红彤如柿地快步走去,仿佛得胜的公鸡。 忽然旁边一位儒服书生立了起来,探身试探地看着李缥青:“可是.翠羽李姑娘当面?” 裴液转过头,这身儒服他有见过,正是那书院的样式。书生身上没有修武的痕迹,刚刚就一直在左顾右盼,显然是李缥青所言那些“看热闹”的人物。 “嗯,公子是” “啊!竟然真能遇见!”书生惊喜地抚掌,因置身“武林”之中而兴奋莫名,一时失了礼节,只转头四顾寻找道,“却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张墨竹公子和尚怀通公子.” 李缥青笑了笑:“张墨竹公子刚刚就在下面——” 仿佛谁一脚踩到了恶犬的尾巴。 “——你他妈嘴里刚吃了屎吗?!”正向李缥青右侧走去的郑栋猛地回身,一把揪住了书生的领子。 裴液惊愕转头——自从那次冲突之后,他第一次又在这青年身上见到了这副流恶之气。 书生惊惶地退步,肖丘已声色俱厉地把住了郑栋的手臂——“小栋!” 但下一句话还是声量丝毫不减地从青年嗓子里喝了出来:“尚怀通是什么烂婊子生的!” 周遭、乃至整个会场都一时安静。 书生脸色煞白,此时他才想起江湖传言的翠羽剑门与七蛟洞不和,却不料竟然到这种烈度。 “对,对不住,是我的不是”他以为郑栋也是翠羽门弟子,一时讷讷道,“对,尚公子确实名声不佳,还是李姑娘光风霁月。” “别听舍弟胡说!他也不是翠羽门弟子。”肖丘放高声音道,“三派嫡传各有千秋,没什么好比的。” 郑栋还要讲话,被肖丘冷冷的眼神逼了回去:“道歉!” 郑栋只作没听见。 李缥青也皱眉看了郑栋一眼,对书生温柔笑道:“抱歉,你不必在意这些,想见谁便见谁就好。尚公子、张公子、我无论我们之间关系如何,都与他人无关的。” 但书生愣愣地看着她,却是仿佛忽然找到了方向。 “不!”他掷地有声道。 “.” “五湖之害、三派之恶,始于七蛟,人尽皆知!翠羽美名,谁人不晓?我常常就想,尚怀通虽然暂强,但占的是年龄和修为上的便宜,宛如无根之木,虽重而欲坠;李姑娘虽然暂落于后,却是雏鸟将飞——鸟若飞起来,总是比树高的。” “好见识!”郑栋转怒为喜,“你们这些念书的就是会说话!” 李缥青摇头一笑。 忽然后面也传来两声清脆的掌声,一个慵懒的男声道:“确实好见识!” 裴液转头看去,却是刚刚躺在帘幕里的男人直起了身子:“被这番高论吵醒,倒也算是件美事。” 他一身黑衣,身形高瘦,眉眼硬朗干净,鼻梁有些过分地高,此时正嘴角噙笑地看过来。 裴液对这张面容曾惊鸿一瞥——在他第一次入城,立在博望园门口之时。 “兄台也这么觉得吗?”书生惊喜地回头。 男子点点头:“此诚切中肯綮之言,翠羽剑门四百年传承,《翡翠集》久经淬洗,堪为门派之倚仗;七蛟洞立派只是些乌合之众,《七蛟剑》也不过是当年诸人你出一门我出一门,勉强凑出的七门剑法,至今雕琢了百八十年,依然难掩粗陋,不登大雅之堂——七蛟洞如今看似烈火烹油,但最为窘迫之处便是无一门真正的立派之剑。无此剑,则无以留人、无以培人,纵然声势再大,也终将烟消云散。” 书生愣愣地听着:“.公子之见识才真的高,敢问可是张墨竹公子吗?” 男子一笑:“我叫尚怀通。” “.” “昨夜帮着布置会场,没怎么睡,在此小憩一下,实在抱歉。” “尚公子谦虚了。”李缥青淡淡道。 “没有谦虚。正因如此,七蛟洞对一门优秀剑术的需求才如此迫切。”尚怀通一笑,看着李缥青。 裴液抬了下头——优秀的剑术,《崩雪》够不够优秀?《翡翠集》.够不够优秀? 少女淡淡地回视回去:“翠羽剑门会一直在。” 尚怀通点点头,一笑:“自然,但或许不妨搬搬家呢。” 此时书生才回过神来,脸色阵青阵白。其实他家世不错,对武林一直是好奇大于畏惧,不然今日也不会来这唱丹会瞧热闹。 但刚刚郑栋那副要打人的样子着实吓到了他——自己没说什么都要遭这样对待,若是在七蛟洞嫡传面前说他坏话.不会要丢一只手吧? “尚,尚公子,我刚刚出言不逊.” 尚怀通摆摆手:“哪有什么不逊,本就是事实,有什么不能说。刚刚李师妹也说了,不论三派是何关系,大家自可随意畅言。” “尚公子!今日方知闻名不如一见!”书生血色涌回脸庞,轻松地笑容从脸上泄了出来,“如此气度,何愁七蛟不兴?” 尚怀通笑了笑,场面一时颇为融洽。 于是一根尖锐的毛刺再次扎了进来。 “真他妈的稀奇。”一道痞气的声音冷冷响起,“猪从粪坑里爬出来,还能变成人。” 肖丘脸色骤变,他猛然瞪向身边的郑栋,但青年虽然脸色苍白语气颤动,一双细眼却狠狠地盯着尚怀通,嘴唇几乎被自己咬出血来。 尚怀通沉默了一下,平声道:“我刚刚说被他的话吵醒,本就是想装作没听到你前面的冒犯,何必一定要自取其辱呢?” “.”郑栋整副身体都在颤抖,他死死盯着尚怀通,一言不发。 “洗辱以血剑断仇,你既屡屡挑衅,想必也做好了这份准备。”尚怀通转身,从刚刚的帘子里拿出来一柄黑色的剑。 抽出一截雪白的剑刃来看了看。 郑栋脸上无半点血色,手脚冰凉无力,但眼神还是强撑着狠狠盯着尚怀通:“你身上的屎味儿还没洗干净呢。” 和他有过冲突的裴液可以想象这份勇气对青年来说有多难得。 “拔你的剑吧。”尚怀通只淡淡道。 郑栋一咬牙,这时他脸上反而重新涌上来一股血色,他猛地伸臂去拔自己腰间的长剑。 却被肖丘双手死死按住。 “尚公子,舍弟年幼无知!” 尚怀通却只看着郑栋。 李缥青一言不发地挡在了郑栋前面。 尚怀通一挑眉:“李师妹是什么意思?” “郑栋言行,都是我的意思。”少女道。 “.李师妹说真的吗?” “真的。” “所以这份仇辱,就算在李师妹身上了?这是翠羽剑门的意思吗?” “是。” 尚怀通声音忽然转冷,目光逼视李缥青:“好!那这份生死就在你我之间——你的剑呢?” 李缥青向裴液一伸手。 “不行!”郑栋失声大喊。 如果尚怀通已在六生,李缥青怎么会是他的对手?自己.怎么能如此轻易给他杀人的理由? “一人做事一人当!”郑栋双目赤红,奋力拔剑,但又如何脱得出肖丘的手掌。 尚怀通忽然一笑。 “你连决定自己能否拔剑的权力都没有。”他叹道,竟然就此一松手,抽出的半截剑刃回落鞘中。 “我怎么会杀李姑娘呢?”他笑了笑,看着郑栋,“我也不会杀你,一些口舌之争罢了。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来解决——你是哪里人?” “郑寿”两个字挂在嘴边,但郑栋看着男子称得上是平和的表情,却张了两下嘴,没有说出来。 七蛟洞中有不少郑寿人,郑寿县中每年还有许多人等着进入七蛟洞。 场面一时安静,郑栋的脸阵青阵白。 尚怀通淡笑看着他,竟也没再逼迫:“论‘实’,别人要为你而死;论‘名’,无数人要受你影响。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却不能为自己的言行负丝毫责任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罢了。” “.尚公子高义。”肖丘抱拳低头一礼,转身肃声道,“郑栋,给尚公子赔不是。” 这话并不再声色俱厉,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郑栋张了张嘴,他的目光下意识看向一个方向,像是请求帮助,也像是征求同意,但更多的还是茫然。 他确实莽撞、蠢笨、色厉内荏、不识大局、没有头脑,但只要他认可之人的一个示意,他就会没有丝毫犹豫地去执行。 就像过去两年间一直做的那样。 李缥青没有躲开他的目光,但她只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本章完) 第五十六章 唱丹 郑栋并没有从他期待的方向上得到答案,回过头,这次他迎上的是肖丘的目光,其中的意味十分清晰坚定——你是郑寿人。 郑栋低下头,嗫嚅两下,终于张嘴了,他的声音嘶哑而颤抖:“尚公子对不住.我,口出狂言” “自己掌嘴。”肖丘平声道。 “诶!不必了。”尚怀通笑着一摆手,“小事而已。” “掌!”肖丘喝道。 郑栋红着眼看着这位二哥,低下头,“啪!啪!”两声,脸上顿时肿出了血丝。 “尚公子?”肖丘看向男子。 尚怀通笑:“我已说过可以了,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他摇摇头,回身从阁中拿起大氅,目不斜视地穿过几人,往门口而走去了。 原来他竟然并没打算参加这次唱丹会。 这是裴液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这位“夺魁之选”,若不谈本身的立场,这位七蛟真传并无什么令人生厌之处,反而称得上是进退有据,风度翩翩。 裴液想起李缥青前两天说起白玉梁时,谈及这位师兄面对挑衅时的表现——当时他只看了那人一眼,就一剑鞘甩在了对方脸上,人飞出去一丈多远,半口牙崩飞殆尽。 相比之下,尚怀通对待郑栋简直称得上耐心。 裴液目送着这位男子走向门口,目光却被依然站在门口的张君雪吸引过去。她身形宽大、形单影只,裴液的衣服好歹刚刚洗过,女子却是几日锻炼下来、灰不灰白不白的脏旧样子,整个人就像一只灰毛被打湿的鸵鸟。 她低着头往里挪了一步,却似是发现鞋上沾了太多泥污,便又退回去歪着脚蹭了蹭。 正在此时,尚怀通从她的身旁经过,就宛如一只金雕。 他玉靴玄服,云发剑鬓,行走之时仿佛从不低头,因此给人一种感觉——只要是他将行的路,就都会是一片坦途。 将要出门时他将黑色的大氅一抖展开披在身上,宛如大翼一展即收,黑色绒布飘卷之间泛起银光,就像是一片缀星的夜空。 眨眼之间两人已错身而过,张君雪沉默地直起身来,鞋终于稍微干净了些,她低着头迈入会场,雨水仍然不断从额发上垂落。 —— 随着张君雪进来、尚怀通出去,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人们开始鱼贯而入。 一群群的莺、隼、鹊、燕,公子小姐、武人书生,他们谈笑着跨入台中。而后渐渐开始有一些气度威严的中年人出现,人群中张墨竹一闪而过,他和一个高大的身影并肩走入,裴液只见到他们的背影,一种熟悉感一闪而逝。 而这一边,郑栋依然僵硬地低着头。肖丘扯了他一下,两人便要往后面的空位过去。 “郑栋,你坐我这里吧。”李缥青轻声道。 郑栋抬起头来,他双眼泛红:“李姑娘……对不起。” 李缥青皱眉摇头:“你有什么对不起的,是我对不住伱。” 郑栋咬着嘴唇,旁边肖丘轻轻一抱拳:“李姑娘,还是让他跟着我吧。” “……也好。”李缥青看着郑栋,“那你早些回郑寿,以后……就先少提翠羽剑门。” “……嗯。” “抱歉。”李缥青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 “我明天就把他送回去,放心吧李姑娘。”肖丘一抱拳,两人就此离开。 李缥青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倚坐进小阁里,偏头怔怔地看着台外广阔的捉月湖,裴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雨在湖面上激起了一层薄纱。 少女情绪的低落显而易见。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和郑栋并不太熟悉。”裴液在她旁边坐下道。 “对,我没见过他几面,痞里痞气的,跟在师兄后面。”李缥青道。 “那怎么这么不高兴?”裴液笑了笑,伸指戳了戳她的肩膀,“好像郑栋是翠羽弟子一样。” “翠羽早给他发过录函,是他自己不进的,觉得这样更自在。” “.”裴液怔了一下。 在刚刚发生的一切中,他其实并不能融入他们这种同仇敌忾的感情。他对七蛟洞的恶感只来自于湖心帮和少女的讲述,而在刚刚的场面中,若要少年实话实说,郑栋是比尚怀通更加令人生厌的人物。 会场中的人肯定也多半这样觉得。 如果把郑栋和尚怀通的性格对调,少年的喜恶之情可能会更好整理一些。 而李缥青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低声道:“你不觉得,我刚才的话有些太少了吗?” “……” “翠羽李缥青、七蛟尚怀通,本应该是并列的名字,但你觉得……刚才两个人像是在一个层次吗?” 裴液没有说话。 当然不像。 尚怀通进退有度游刃有余,既不失风度又未伤七蛟威严,谈笑之间便于众目睽睽之下化解了这份突然的冒犯。 这样的人拿到神京、拿到修剑院,都不会损伤博望州的脸面。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少女看着湖面继续道,“我也有想起合适的话,却没敢说出来。因为一说话就代表我接手了这份境况,而我害怕我并没有掌握后面发展的能力,一个不好,丢的便是翠羽的脸面。” “我只能看着郑栋受他欺辱。” 可这不是咎由自取吗? 少年静静地听着,这想法在心中一闪而过。 他其实并不知道郑栋对尚怀通那份恨意从何而来,也没弄清楚为什么李缥青理所当然地和郑栋站在了同一个阵营。 但少女此时的柔弱失落是如此地真切,几乎触手可及。 她已经学习了很久,努力成为一个可靠的主心骨。每个人都看得出翠羽剑门日薄西山,但她站在这轮夕阳下,却必须表现得无比坚定、毫不动摇,让人们相信,她真的能靠一双纤薄的肩膀把这轮大日重新扛起。 少女也一直在给自己埋入这样的信念,每日早晚的自语,有时已经近乎欺骗。 她真的已经坚定地相信自己可以重振翠羽。 但今日一次猝不及防的会面把赤裸的现实摆在了她面前: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七蛟洞就是远远强过翠羽剑门,而李缥青在尚怀通面前,稚嫩得可笑。 “我固然没有承担的能力,但更令我颓丧的是,我甚至没有去承担的勇气。”李缥青抱住了双膝,倒真像一只未出巢的翠鸟了。 “你才十七岁。”裴液努力温声,“离二十四还差七年呢。” “.翠羽剑门却不知还有几个七年。”李缥青依然看着台外的湖面,“这次来州城参比的花销,我们挪用了三处的银两才凑齐;今年新弟子的招收已经进行了大半,我们已再次降低了标准,却还是比去年少招了五个人……在每一个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翠羽剑门都在飞速地衰弱。” 是的,翠羽剑门是被渐渐地蚕食削弱的。没有一蹴而成的阴谋、也没有见不得人的诡计,所以也就没有一举反转的机会。 你要反败为胜,也就只能反过来一步步地去胜过它。 但想要跨出第一步,都是如此的困难。 一个近在咫尺的机会就是金秋武比,但少女诚然无法去抓住它,即便已经习得黄翡翠,五生六生之间也是一道绝难跨过的沟壑。 于翠羽而言,金秋武比与其说是一个机会,倒不如说是又一道沉重的催命符。因为魁首几乎已在尚怀通囊中,而如果李缥青在四强刚好败于尚怀通之手,那后果更是灾难性的。 “裴液。”少女第一次直呼少年的名字,她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竟然是湿漉的,“我很少去想,但如果,再也没有胜利的机会” 她嗓子哑了一下,少年有些茫然皱眉的表情让她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 她忽然放下膝盖,抬手揉了两把脸,声音微哑地轻笑了一下:“抱歉,我太软弱了。” 裴液看着她,纷乱的念头涌入脑海。 他可以对少女做出某种承诺——“如果我说不,那尚怀通就拿不到这个魁首。” 他心中正有这个冲动,但对少年来说,承诺是一件必须慎之又慎的事情。他要为自己负责,为共生的黑螭负责,为他们共同背负的仇恨负责。 很多时候头脑一热,只会让事情滑入自己无法控制的轨道。 “武比打不过,你们打算怎么办呢?”裴液看着眼眶微红的少女,低声问道。 翠羽剑门真的找不到哪怕一个微小的胜机吗? 少女沉默了一下,忽然露给他一个笑。 裴液怔了一下,顺着少女的目光看向台上。 观风台上,诸宾客已然坐好,前方,一个锦衣中年带着一队青衣走了上来——竟然正是鼎运商号的那位老板。 但裴液此时的心绪却不在张鼎运身上,他看着青衣们捧上来的盖着红绸的盒子,里面盛装的东西不言自明。 裴液目光黏在它上面,忽然屏住了呼吸。 李缥青,真的绝对胜不过尚怀通吗? 裴液看了身边的少女一眼。 她刚刚是因为挫败和压力而颓丧,并非是因为束手无策而崩溃。 登阶丹。 这枚丹对翠羽剑门的意义远超裴液所以为。 少女已经学会了黄翡翠,如果能够借这枚丹晋入六生,那么尚怀通立刻就会面对一个足称威胁的对手。 胜负尚未可知。 “嘘。”李缥青对着怔然看过来的少年一竖指,那种轻灵又出现在她身上,“唱丹开始啦。” 随着这句话落下,台上传来一声清脆的敲击。 丝竹之声渐起,环绕台上。而整个高台四周,从顶上垂下了巨大的丝幕,把楼外的冷风细雨和宾客之间加上了一层隔膜。 台中安静下来,锦衣中年与诸位宾客一番问好,而后便立刻进入正题,开始讲说这枚丹药。 这是登阶丹的第一次出售,实际也是第一次亮相,很多人这次前来,其实也只是为了对它认识了解一番。 承办了这次唱丹会鼎运商号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这次唱沽会对他们而言同样是名声远大于收益。 裴液照着台上鼎运老板的提示,从旁边的木盒里取出了一本制作精致的小册。随手一翻,来历、成分、用途.里面精细全面地介绍了这枚丹药。 裴液翻了两页,把它递给了李缥青。 这个介绍环节花费了小半个时辰,而后才进入唱沽环节。 “那,咱们就开卖了,照例要报个底价但这东西的底价有如没有,设如不设。”鼎运老板呵呵一笑,朝台下一拱手道,“白大人,令外孙本届不是要冲着八强去吗?不如就请您来报个价吧。” “十文。”台下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场上响起一片笑声。 “好!就十文!”鼎运老板嘹亮唱道,年轻时走街串巷的本事丝毫没有落下,“甲九阁十文欲购登阶丹——竞者速出,三唱则定。” 第二唱根本来不及出口,场中顿时沸腾起来。 “二十文!” “三十文!” “五十文!” “一两!” “孙司户!出太多了!”有人笑道。 “一两另十文!” 这番玩笑的气氛持续了半刻钟,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六十两。” 场上氛围一时整肃,一大半的人都安静了下去,真正的底价至此刚刚出现。 但仍未等到第一唱开口,就又有人接上。 “六十三两。” “六十八两。” “七十两!” 大约八九人接连相续开口。 裴液转头看了一眼李缥青,少女只安静坐着。 这时一道年轻的声音响起:“白竹阁出一百两。” 场中第一次彻底安静下去。 这次等第一唱叫完之后,才又有一个厚重的声音接上:“一百零五两。” 到了这时,已经颇为接近这枚丹药在此时此地的价值,出价者开始慎重考虑了。照例来说,后面的加价会变得越加缓慢,很可能会一两二两地往上加。 但是忽然角落里一个沉闷的女声响起:“一百四十两。” 裴液猛地回头去看,但并不突兀,因为场中各处都响起了回头的悉索之声。 这是一个完全不考虑丹本身价值的价格,打碎了本要再持续一刻钟的博弈。出价者透露出的决心十分明确——她要这枚丹,不计花费,竭尽全力。 “丁七阁,一百四十两银欲购登阶丹!三唱则定!” 无人说话。 “丁七阁,一百四十两银欲购登阶丹!三唱则定!” 仍然无人说话。 这确实已是一个足以终结竞价的价格,除非你是急需这枚丹来救命,不然完全可以等明年的两炉价格正常的丹药。 “丁七阁,一百四十两银——” “一百六十两。”裴液身边的少女唱价道。 她确实急需这枚丹来救命。 (本章完) 第五十七章 青衣 一百六十两。 无人说话。 那道刚刚才令全场鸦雀无声的沉闷语声也没再响起,她仿佛积蓄了很久的力量,也等待了很久的时间,但只短促地响了并不明亮的一声。甚至很多人都没记住这个音色,它就已被这一道平和坚定的声音彻底截断。 “甲十二阁,一百六十两银欲购登阶丹!三唱则定——” 全场一片安静。 “甲十二阁,一百六十两银欲购阶丹!三唱则定——” 还是无人说话。 等这句话唱到第三遍的时候,刚刚那个沉闷的声音忽然再次响了起来,但这次它显得有些犹豫,也有些艰难磕绊。 “一百.六十三两”她道,“另四百文。” “一百七十两。”李缥青的声音没有丝毫间隙地跟上。 于是彻底没有声音了。 台上唱过三次,登阶丹归属已定。 一番结束语后,宾客们纷纷离场,博望园还为本次唱沽准备了诸多其他消遣,诸人结伴向外行去。 一名青衣下来将李缥青请去交易。 裴液戳了下少女:“我先去见个朋友。” “哦等下一起不好吗?” 裴液摇摇头:“一会儿再会和吧。” 他转身去找刚刚那个沉闷的声音。 然而人们散得有些太快,抑或是女子在竞价失败之时就已提前离场,裴液来到后面时,已看不见那个宽阔的身影。 他追出门去,跟着人流一路前行,直到捉月楼下面。 室外此时仍是触若无感的丝雨,人群渐渐分流,不同的人开始去往不同的感兴趣的地方,裴液一环顾,一抹熟悉的灰白在视野中一闪而过。 裴液的头立刻定在那个方向——捉月楼。 不知今日能上几楼,反正许多人都在往这边而来,裴液大步跟上去,这倒是他第一次进入这里,有些惊奇地发现这楼被一片石台托住,第一层亦离地一丈有余。 裴液沿着台阶上去来到一楼,这栋建筑却不似观风台那样一览空旷,它雕墙错落,曲廊萦回,裴液信步转过几个拐角,没见到张君雪,倒是看着面前的流泉石山有些怔然。 怎么楼里还有这种东西? 反正张君雪不会在这里面,他想了想,来这楼肯定是要登高,女子应该也已往上走。 裴液多少有些担心这位沉默寡言的朋友,她晨昏未定之时在院中气喘如虎的身影、粗拙而结实地封在腰上的布袋、满头是汗地拿到奖励银子时亮晶晶的双眼,都令少年记忆深刻。 她从未诉之于口,但背负的那份沉重早已令裴液感同身受,如今这凝聚了不知多少天的期待如此轻易地落空,裴液担心她难以消化这份情绪。 尤其是她还独自一人——遍数这相处的十多天,少年并未见到她从这座陌生的城里得到过多少友善。 她总是安静地忍受着,向着自己的计划坚韧攀行,仿佛早已习惯了把一切都沉闷地关在心里。但没有人永远不需要疏通。 眼前的石山正高耸延伸到二层,裴液左右看了看没有人,自觉楼梯不好找,干脆沿山一跃而上。 来到二层转了一圈,没看见张君雪的身影。而这一层楼中心的石山还继续往三楼延伸上去,虽然空间狭小了许多,山外已无法过人,但山中间竟然有处中空,裴液估摸着那宽窄可以上下。 但这一圈转下来他已经见到正经楼梯,便放弃了这令人侧目的通道。 三层仍然没见到女子的身影,这一层尽是些书画诗作,文人士子们盘坐着高声谈笑,裴液猜想她应当是想找个安静一些的地方,便继续上行。 来到四楼转了一圈还是没见到,裴液有些迷惑了,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人。他立在栏杆之前,背靠楼外的雨丝,几乎将整个四层一览无余,但没有一个身影像张君雪。 这时正好一个青衣端着一盘酒壶低头从面前经过,裴液拦住他,一拱手:“兄台,有无见到一位穿着灰白武服的高大女子?” 青衣先一愣,抬起头,又是一愣,然后犹豫着摇了摇头。 “哦,好,打搅了。” 裴液收回手让开,青衣端着盘子上了通往五楼的台阶。 裴液叹口气,眉头微皱地转过身,心想应是在有那么一个凭栏远眺的沉默身影才对。 正要提步再往五楼而去,视野下方忽然涌进一点熟悉的灰白。 裴液立刻上前一步,扶住栏杆下视。 ——张君雪正在楼下。 她原来没有上楼,只是穿过一层到了楼的阴面,这里确实安静,也足够空旷,但女子并没有抱坐怔愣。 阴云之下天光昏暗,松树和小灯阁上一直挂着灯火,在这片好看光明背后的阴暗角落里,女子继续挥舞着那柄重刀,风声赫赫,就和过去十天里在武馆中做的一样,玉灯流光避开她庞拙的身躯。 裴液居高临下地俯视,女子的衣摆飞舞起来像是一朵大花,裴液看了一会儿,忽地笑了一下,低头便要一跃而下。 然而在低头和跃起这两个动作之间,少年的动作僵住了。 地面上的脚印映入眼帘。 今晨雨水不小,而且斜进楼里,裴液一路上楼来,各层都有深浅不一的湿脚印。但博望园道路颇为干净,因此泥并不多,脚印一干便几乎消失。 而自己面前的脚印却还十分清晰,它只能来源于一个主人——刚刚的青衣侍从。 而这双脚印,裴液并不是第一次看见。 就在当日老张的酒楼二楼,在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血腥的尸体前,这双脚印曾在门前静立许久。 裴液顿时明了了当时的疑惑——凶手是扮做了小二,所以才得以毫不被警惕地在受害者面前伫立良久,当时客人稀少,小二专心伺候这名隔间的客人十分正常。 而当湖心帮、自己、赵参军依次赶来后,这名凶手依然没有离开,他披着伪装,缩在墙下听着他们的一切谈话。 一股寒意涌上来,身体先僵硬后绷紧,裴液猛然拧身,豹子般窜向了五楼。 本来以为今天空闲,结果上午三个小时课!下午三个半小时的要签到的会!晚上又打两个小时杂!干! 下一个2000字12点之前更。 (本章完) 第五十八章 对招 五楼的景象大为不同。 这一层类似观风台,是半开放的结构,长风细雨,无怪乎当日文会在这一层召开。此时这片空间仍是一片融洽,一二十位客人端坐畅聊着,还有些桌子虚位以待,有的已经摆上了酒食。 灯火将中部区域照得明亮无比,而外面一圈廊道则只间隔燃着昏暗的小灯,堪堪可够照明,是侍从们来往的地方。 裴液低下头,这一层的门口铺了一层毯子,把脚印截断在了这里。 他抬头四下环顾,但青衣们的身形大同小异,而他刚刚着实没细看那人。 他没想到这凶手竟然还没有被抓住,他这次扮做青衣混进来意欲何为,下一个受害者会是谁呢? 令少年心底稍宽的是至少李缥青、张君雪,此时都不在这栋楼中,而张鼎运很难说有什么被杀的价值。 绑架倒还有的说。 这名凶手留给裴液的印象十分危险,当日那爆炸般的一幕仍然历历在目,杀人后不离开的行为更是胆大而疯狂。而能够屡屡伪装身份,又代表他多少掌握着易容的技能。 易容是一项不算太难但也并不简单的技能,有些易学难精的感觉,而更重要的是,正常人一般不会去学这种东西——李缥青张君雪就肯定不会。 强大、冷静、残酷、手段众多,这样一个人仿佛天生就行走在黑暗中,他究竟要达成什么目的呢? 他为什么要杀那位湖心帮护法,杀完人后留下又是为了什么?他很想听到更多的消息吗?他又想听到什么样的消息? 裴液缓缓向里踱步,头脑急转,同时目光一刻不停地搜寻着。 无论如何,只要找到他就好,如今唱沽会的宾客还未完全散去,威远镖局大镖头、长道武馆教头、李缥青、张墨竹还有尚怀通。 只要自己揭露此人身形,援手就会蜂拥而至。 裴液缓缓踱步,几乎每一个青衣都被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但竟无一个与刚刚那人身形相仿。 而一抬头,自己已经来到了廊道尽头,再往前是客人如厕方便的去处,廊道的入口点着小灯。裴液皱了皱眉,打算暂且放弃。 里面的空间是可以想象的狭窄,他并不想进去。 而且即便自己第一时间没有找到凶手也没关系,对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他,毋庸担忧打草惊蛇。自己完全可以先去通知他人,再一同上来搜捕。 只是需要忧虑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会不会发生什么。 然后裴液目光一凝,忽然发现自己前方不远的台子上放着一盘酒。 这应当是菜品给客人呈上前的暂放之处,这盘酒静静地放在这里,而把它端来的人四顾不见。 一个青衣走了过来,端起了它。 裴液浑身汗毛顿时乍起——但只起了一半又下去了。 面前这个人明显不是刚刚那位青衣,身形和面目无一对得上,连衣服的新旧都不对。 但这酒绝对是刚刚那盘酒。 裴液拦下他:“这盘酒是从何而来?” 青衣愣了一下:“我也不知,谁放在这里不给客人上客人莫急,我看一下.丁四桌——是您的酒吗客人?” “.不是,先别上了。”裴液往所谓丁四桌看了一眼——不知道是哪张桌子。 他暂时没问,把着青衣的手腕,低声严肃道:“先放这里吧。” “.敢问您是?” “白司兵、赵参军,知道吗?” “嗯知道。” “嗯。”裴液按下这盘酒,冷冷道,“你先离开吧,去叫他们两个上来。” 青衣愣:“白司兵已经走了,赵参军今天好像没来啊。” “.那就随便叫几个有武功的。”裴液的目光一刻不离开那廊道,皱眉道,“你先走!” 青衣有些茫然无措地离开了,裴液盯着前面几丈远通向方便之处的必经之路,那里风摇灯影,没有丝毫动静,但少年一动不动。 手已拔剑出来。 裴液开始缓缓地撤步,并非直线均匀的步伐,有弧度,也有方向的变换,但整体还是向后。 那廊道依然十分安静,不像有任何异常,而裴液持剑的手臂已向后转过弧度。 在退到第五步的时候,一角青色出现在了廊道拐角。 下一刻它转了出来,一名青衣侍从出现在尽头。 他身材挺拔而比裴液略瘦,发髻微微歪斜,面目有些呆板僵硬——那当然是动过手脚的缘故。 但那一双眼睛却绝对是他自己的。他抬眉盯着裴液,鲜红的血丝爬满其中,就像是一头失群的绝境之狼。 这眼神令裴液血流加速。 他手上拿着一柄带鞘的长刀,薄、锐利、坚决、危险,和他整个人的气质如出一辙,腰上则挂着一柄短剑。 裴液缓缓抽剑而出。 “我不想杀你。”青衣忽然沙哑道,他的声音有些喘息,“伱当做没看见,可以吗?” 裴液一怔,他再次捕捉到一些熟悉感。 “我只有一刻钟的时间。”青衣不知是自语还是在诉说,他稍微有些的神经质,而且似乎在不时地走神,“给我一个回答,我必须立刻解决你这个问题。” 裴液发现自己之前对这位凶手的印象有些偏差,“冷静”这项特质似乎并不太准确,面前之人不是从容地在做这些事情,他脑子中的那根弦绷得很紧,似乎下一秒就要崩断。 裴液仍在努力捕捉着那份熟悉感,他皱眉道:“你是——” “错了。”青衣道。 一道短促的寒光从他腰间流出。 仿佛一道扯紧的机弦骤然回弹,又仿佛积压的洪水冲破了闸门。 青衣无声而迅猛地飘来,从他的身体里迸发出绝难想象的力量,仿佛一道咆哮的巨浪汹涌地压向裴液! 由极静而至极动的变化如此突然、如此决绝,又如此顺畅,这惊艳的剑术令裴液深深侧目,同时他知道酒馆二楼的爆炸从何而来了。 正来自于这一剑,而如今轮到他直撄其锋。 如今不是密闭的空间,周围也无太多杂物,只是风声忽然暴烈。 裴液不进、不退,一剑刺出。 清越的剑鸣在狂风中响起。 (本章完) 第五十九章 停手 【清鸣】 裴液依然无法在实战中面对更强的对手用出这一剑,但这次他在开战前就已完成了【展翅】。 这几乎是他常规状态下的最强力量,面对迎面而来的海啸,这一剑仿佛蝉迎上风。 一者坚定地突进,一者汹涌地爆发,两道同样强硬的剑针锋相对。 金铁交击,一瞬间半个小臂似乎已失去知觉,裴液感到自己整个身体都仿佛被狂风吹了起来。 怪不得那人死在墙上。 裴液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自己不会复刻这个死法,因为后面没有墙。 裴液身体飞起,眼睛却黏在对方剑的状态上,然后见对方虽然脚步未动,但持剑的手腕确实在【清鸣】之下明显地偏斜了一下。 五生。 和李缥青有过多次切磋的裴液得出结论。 很强的五生。 同时裴液敏锐地感觉到,这一剑其实有颇多稚嫩之处。首先,对方好像就根本没学会它。 他用的非常勉强,有些像是裴液第一次用【飞来铜影】,但其实还要更差一些,他连这一剑的精神都似解非解。 其次,这一次的威力要比二楼那一次差上一截。 不知是否和他伫立的时间有关。 裴液身在空中,这两道念头闪过,对方那张青衣簇拥的僵硬面孔已一闪而至眼前,一剑直刺自己咽喉。 这一剑既快且强,充沛的真气包裹剑刃,若无第二次【清鸣】,裴液决计无法阻挡它。 但是,这人并不会用剑。 在裴液敏锐的剑感中,面前之人对剑这样兵器决计说不上熟悉,剑握在他手中十分别扭,就像是一根磨尖了的铁条。 青衣自己亦明了这一点,但在他看来,五生杀二生,拿一根木条也足够了。 只要够快,你就无法躲避;只要够强,你就无力阻挡。 青衣对剑的想法就是如此简单,他其实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兵器要被赋予如此多的玄妙。再精妙的招式,最终不还是要落到真气与力量上吗? 雕琢技艺,何如进境修为? 裴液解答了他。 少年在一瞬间连出十三剑。 剑刃交击,“叮叮”之声连成一片,但这叮叮之声并不那样清脆,而是有些柔和乃至迟缓,像是.春蚕的啮咬。 【食叶】 蝉部剑的第六式,比展翅清鸣更加精妙难会,对剑的掌控要求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地。 它要求习剑者面对强过自己三倍的攻剑能够“一触即走,食而不伤”,轻而巧地完成对对方剑势的削弱,是一招破解杀剑的应对之剑。 这是裴液第一次使用,他将这一剑用得标致漂亮。第一挥以一个精准的斜角切入撞击,在给予面前汹汹而来的剑一个反力之后,又宛如蜻蜓点水,荡起一个美丽的弧度。 没有丝毫力量的泄出,少年手腕一引,再次斩下。剑在他手上向来如同乖巧的精灵,他们从来不会产生任何的抵牾。 第二次切入,便将上一次撞击窃取而来的力量全部奉还回去。这一次撞击的角度又需要以双方剑第一次碰撞后产生的变化来进行微调。 这是此剑的困难之处,也正是精妙之处。 如此一连十三剑付于面前的敌人,青衣的剑起势时就像一道磅礴压来的海浪,沛莫能御,但从第一声“叮”响起开始,这道海浪就开始向下平息,而当它跨过这段距离来到裴液面前时,已成为了一道涓涓的细流。 借力消力,那暴烈庞大的力量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无声吞食殆尽,最后一声“叮”过后,裴液轻巧地倒剑于臂,左手抬起,并指夹住了身前的短剑。 宛如拈起一朵娇弱无力的花。 此时两人飘落于地。 “你不会用剑。”裴液道,“为什么不拔伱的刀呢?” 青衣一时停住,面皮微动,,其下的牙关仿佛紧紧咬住。 他在面临抉择。 “靠剑,你杀不了我。”裴液继续冷静道,“但若用刀杀了我,你又担心留下痕迹。你的刀见不得人么?或者说,正因还想用它见人,才不敢用在我这具尸体上?” 青衣猛地抬眉,一双狼眼盯着裴液。 “这是我们第四次见面了。”裴液冷静地看着这双年轻的眼睛,狠意、紧张、两难、凶恶同时富集其中,“你可以告诉我你的事情,我再做出我的选择。” “也许我们可以不必这样。”裴液道。 他确实已认出了他。 ——杳无人烟的山林中忽然出现的疲惫紧张的少年,喧沸昏暗的赌场里机敏难缠的黑衣,酒楼下倚墙抱坐的冷静疯狂的杀手。 这是三个截然不同的人,也是一个少年在短短十多天里迅猛成长的过程中留下的剪影。 裴液从他对自己的态度变化上,也可窥出少年正在渐渐地走向绝境。 ——如果你背负的东西足够血腥沉重,境遇足够狭窄紧迫,就没有余暇去顾及那些无用的友善。 这当然是一种揠苗助长,少年原本的心弦被疯狂地磨砺,越发地强韧起来,同时也越抻越紧。若前者快过后者,这就是一次飞速的成熟;若后者快过前者,那就是一次崩塌。 就今日少年的状态来看,后者的危险后果已经透露了出来。 上下八方都是压力,如履薄冰之下,他已经无暇顾及太多。为了达成今天这个必须要达成的目的,杀死一个无辜之人已经不算负担。 “你也可以选择继续尝试杀了我,那样我只好杀掉你了。”裴液认真道。 青衣偏了下头:“你杀掉我?” “我可以向你展示这份能力,但你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你还没有见过我的刀。” “你也还没见过我的剑。” “.我凭什么相信你。”青衣沙哑道。 裴液摇摇头:“是你要让我相信你。” “.” 这话仿佛触动到了什么,青衣冷冷地抬起头,“没有人会相信我。” “你已经说给全天下人听了吗?” “.” “‘半刻钟’没有多久了。”裴液道,“我们可以通过交换几个问题来建立信任,可以吗?” 第二章晚点儿更 (本章完) 第六十章 再遇 “怎么交换?” “就是你问我一个,然后我问你一个——你小时候没有玩过‘猜老虎’吗?” “.我们叫‘猜老狼’。” 裴液笑着点点头:“就是那样。” “.不必交换。”青衣抬眼,这次他目光坚定了,“在时间耗尽之前,我会回答伱的问题,然后你决定我们是敌是友。” “也好。”裴液道,“想来你现在对我也没什么兴趣——你是谁?” “杨颜。” “.” “亡命之人。”青衣补充了一句,继而皱眉催道,“继续啊。” 裴液点点头:“.你很有诚意。下一个问题是,你从哪里来?” “西边,天山下。” “好远,我从来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裴液道,“你来做什么?” “逃命,洗冤.复仇。” 裴液点点头,轻笑:“我之前一个长辈告诉我的,行走江湖,弄清这三个问题就可以初步钉住一个人的形象。” “快问。” “你为什么要杀人?” “因为他们要杀我。”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这个问题太长。” “好,那我们谈眼下——今晚你的目标是谁?” “.我不知道,他还没来。” “丁四桌的客人?” “对。” “你是五生的修为,为什么当日被那四生的湖心帮帮主追?” “他后面有更强大的敌人。” “和你现在要对付的这一位是什么关系?” “就是他。” “你怎么锁定的他。” “调查,我知道他今晚会来这里,但我不知道他的身份。” 裴液点点头,没再说话。 “问完了?” “对,但我要看看你要对付谁,才能确定我们是敌是友。”裴液道,“丁四桌在哪?能给我指一下吗?” 杨颜沉默了一下,抬手指向远处的一个桌子。 “我要先把酒放过去,我不能和他照面。”杨颜道。 “所以刚刚你放在台子上让人。”裴液恍然地点点头,又道,“你过去,不怕我跑了吗?” “.怕,但我一直是担惊受怕过来的。”杨颜沉默地看了裴液一眼,他其实看起来比裴液还要小一些,“你可以照你的想法做任何事,我会接受一切后果,然后继续做我要做的事情。直到死为止。” 他心中的那根弦似乎又强韧了一些。 也就是这时,裴液看着少年又硬朗了几分的眉眼忽然想到,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比他更年轻,却在修行路上走得比他更远的人。 李缥青也不过同龄。 杨颜端起酒,走向了那张桌子,裴液立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 他看着杨颜将酒放到那张桌子上,像一个真正的侍从一样擦好杯盏摆好,最后不忘将一枝花插入瓷瓶,然后步伐匀速地走了回来。 杨颜将盘子并剩下的酒放回台上,看向栏杆外,用余光关注着宾客的入口处,道:“快来了。” 裴液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又转回来:“如果最终我不打算配合,你会怎么样?” 他其实没有什么敌人,杨颜要对付的人他很可能根本不认识,还有微小的概率是他的熟人。 两人其实很难有共同的目标。 杨颜看了他一眼:“跑。” “不先杀了我吗?”裴液笑。 “没必要。” 裴液点点头:“多谢,但我不会让你走。” 杨颜冷冷地看向他。 “无论有何冤屈,州衙就在三里之外。”裴液认真道,“因为自卫而杀人,算不上罪过,有什么委曲之处,尽可呈于公堂之上。” “.”杨颜看着他,忽地一笑,“竟有人比我还天真。” “怎么是天真呢?州衙正是做这些的地方,你照自己的想法来杀人,至少我看着就很担心。” “你担心什么?” “担心你万一伤到了我朋友——那天在赌场,你击碎的水缸就险些伤到一个女子。” “.我顾不了那么多,也不会去什么公堂。”杨颜抿唇道,“如果你坚持找死,我会拔刀的。” “只是假设。”裴液一笑,“说不定我愿意配合你呢。” 话虽如此,但两人都已感到了那再次紧绷起来的氛围。 正在此时,廊道尽头传来上楼梯的声音。 两人同时转头,却并非是他们等待的客人,而是上来了一个青衣,带着两个黑服护院。 原来是裴液刚刚打发走的那位青衣带人回来了。 “客人!”青衣仍然有些慌而茫然,挥手道,“我带人来了,究竟怎么回事?” 裴液和杨颜之间的气氛绷紧如弦。 裴液的剑一直不曾回鞘,他重新握紧了一下,侧身盯住了身边的少年,张口道:“来帮我——” 杨颜回视着他,无声地退步。 正在此时。 另一边那上客人的楼梯口处走上来一道身影。 裴液的后半段话仿佛被掐断。 这身影披着一个浅色的斗篷,兜帽扣在头上,几根白发飘了出来。他身形不高不矮,倒是有些瘦,也微微有一点佝偻,是一副老人的身形。 他手上持着一根杖——不是用来拄的短杖,而是可以依靠的长度。 他径直往丁四桌而去,一撩斗篷,盘腿坐了下去。 青衣并护院走了过来,再次问道:“客人?您说什么?” 他说着,已经探头去看裴液身后的杨颜。 “——来帮我一个忙。”裴液拈起一杯酒,饮下笑着转身,真气已在脸颊上催出两朵红云,“人找来了?这两位大哥可有修为在身?” 青衣拱手道:“俱是二生,客人。” 裴液点点头,提剑迈步到栏杆处:“我也是二生,刚刚在此处饮酒舞剑,就在想啊,喝完这壶酒,再从这五楼跳下去,该是何等飘飘欲仙的感觉。” “.” “但我又担心,以我这修为从五楼跳下去,会不会摔伤呢?” “.二生之境,只要根骨不太弱,应该都无大碍。”一位护院硬着头皮抱拳道,“客人看起来身强体壮,应该没有问题——但最好还是不要跳吧,喝了酒,昏沉之下真气难免调动不及。” 裴液点点头,指点道:“说的有理!所以就先请两位试跳一下,我且看看。” “.” “.” 这活倒不危险,但也不甚好看,两位护院或许是见多了奇怪的客人,此时只无奈相视一眼,便踏步翻身一跃,从五楼直坠而下。 裴液俯在栏杆处,看着翻滚落地的两人鼓了鼓掌,又转身看向旁边的青衣。 青衣顿时脸色一白,后退两步:“我我没有修为,客人。” “真的一点儿没有吗?” “一点儿都没有!客人!” 裴液失望:“哦,那你走吧。” 青衣立刻转身疾步离开。 裴液目送着他消失,转回身来,脸上红云已下,面无表情。 在黑暗的廊道里,他按剑和杨颜并肩而立,沉默地看着那个在玉灯流光下小酌的老人。 (本章完) 第六十一章 商议 “你认得他?”裴液没有说话,杨颜当先问道。 “我只见过他一次。”裴液扫了眼远处的那个身影,挪开视线道,“你的目标就是他?” “我已经找了他十一天。”杨颜看着眼前的栏杆,低声道。 “找他做什么?杀了他?” “先问问他是谁,为什么追杀我。” “.”裴液本以为他多少了解这老人的跟脚,却原来也是一无所知。 “能简单说下你的事情吗?” 杨颜沉默了一下,有些艰难道:“.我来自天山之下,家派被毁,我沿一条密路逃来博望州。但一下马,就已有人在落脚之处埋伏。我杀出来,进城,藏进了门派预备的安身之处,但只待了一天.就又被追兵找上了门。我本以为是家乡的仇人追了过来,但我杀了一个后才发现,他们竟然是伱们这里的本地人。” “我与他们既不相识,也无冤仇,他们为何要杀我?自然是与我那些仇人有关。”少年声音微重,似乎咬紧了牙关,“你若是我,难道不要顺藤摸瓜地查下去?” 裴液看着这位矮小一些的少年,若在武馆里还要叫他一声弟弟。 但此时他却是一头已激发出凶性的幼狼,自己尚是带伤逃命之境遇,却已按捺不住回身狠狠地咬向追赶的猎犬,还要揪出它的主人。 或许心中的仇火真的无法按捺。 “那么这就是你顺藤摸到的瓜?” 杨颜摇摇头:“他是我找到的藤。” “他在追杀你?但他好像并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有闲暇来饮酒。”裴液皱眉道,“这些天里,你和他交过手吗?” “.没有。你说的对,这些天,我没有感到太多来自他的压力。”杨颜沉默了一下,道,“其实现在主动的一方是我,我觉得我已经有机会逃掉了,但我不甘心。” 他抬起头,看着老人的那个方向:“我认为他是那些人中的一员。” “哪些人?” “.我不知道,他们出现在我的门派里,师叔那条老狗在他们面前奴颜婢膝。”杨颜漠然道,“他们.好像在搜集武功。” “搜集武功?” “对。” 裴液想起客栈那晚的切磋——因为【飞来铜影】比不上【嫁枝赴宴】,还是因为自己当时并没学会蝉雀剑呢? “他们,用什么方法搜集?”裴液严肃地确认道。 “我不知道,但他们要的似乎不是书本秘籍。”杨颜锁了下眉头,“他们要的可能是学会武功的人。” 学会武功的人。 这个词语在裴液脑海中一闪而过,听起来像“可以采摘的果子”。 而那枚夺魂的法器,就是剪刀吗? 和杨颜在千里之外结仇的人,竟然在博望州也埋有暗子裴液一时感到事情开始向上拔升。 他转过身:“这人实力如何?” “不知道,我没和他交过手。” “.”裴液有些匪夷所思地转过头,“你已经在谋划杀了他。” “.是的,但我做不到那么多事情。找到这么一个人,锁定他的行踪,我已经竭尽全力。”杨颜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什么身份,有何经历,除了交手,我没有办法去确定他的实力——这一次能得到这份行踪已经是幸中之幸,如果我今日放弃了这个机会,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倒稍微知道些这藤有多粗。”裴液道,“他可以轻松地杀掉一位天山四生弟子,至少是一位六生。” “我可以赢六生。”杨颜摩挲了一下刀柄。 “任何一个六生吗?” “.一部分。” “不够,六生只是他实力的下限。”裴液道,“你是在赌博,赌输就死。” “.我只能赌,也一直在赌。”杨颜抬眸看了他一眼,“而且活到了现在。” 好硬的嘴。 裴液转过话题:“那你本来打算如何对付他?” “.引诱他过来,然后偷袭。” 裴液皱眉:“说清楚些,如何引诱,又如何偷袭?” “.我在酒中下了药。”杨颜声音低了些,偏过头,似乎不愿多说,“他喝下后就会过来,然后我藏在这里,努力一击重伤他。这里僻静,别人一时不能发现,也许来得及问话。” 裴液还是没懂,眉头皱得更紧:“什么药能让他喝完后来我们这里?” 你也会仙君唤灵吗? “不是我们这里。”杨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目光看向自己出来的廊道:“是,那里。” 裴液有些茫然地看过去,那里.出恭的地方? 他忽然瞪大了眼睛:“你给他下的是泻药?!” “.”杨颜绷着脸一言不发。 裴液似乎透过这层易容看到了下面那张十五岁少年的通红面皮。 一个人短时间内的迅猛成长显然不是全面的,他已像一头危险的独狼,但掀开这层坚硬锋利的外壳,下面还是那些街头少年的把戏。 简直和当日赌场中忽然爆开的辣椒粉如出一辙。 简直可爱。 裴液无言以对:“泻药.对六生,乃至七生的高手能有用处?” “能。”杨颜低声道,“.我师父是八生,也中招。” “.”裴液倒真没这份经验,“那药生效之后,他也可以用真气扼制住。” “是,但他没必要扼制。”杨颜道,“反正迟早要泄。” “.”裴液真有些无言了,这计划幼稚可笑,但竟然好像并非全无实现的可能,他皱着眉,“那,最重要的一点,他察觉到腹中不适,难道不会生出警惕之心吗?” “.这也是我不能把握的地方。”杨颜低头道,“理论上说,七生八生也并非完全不会生病,闹个肚子可能也正常。” 真正常吗? 裴液看着这位少年。 “反正泻药肯定不会被觉察出来。”杨颜偏过头,不看裴液,“这药分上下两部,单拿出来都无色无害,他现在喝的这壶中只有上部,下部在这一壶里,一会儿他喝下之后,两者在腹中一汇合,才会起作用。” “.好手段。”裴液沉默看着面前的酒壶,酒杯还拿在自己手上。 “只喝下部也无害。”杨颜低声道。 “一会儿我找人把第二壶上了,咱们就.躲进去。”杨颜指了指身后的廊道,看向裴液。 裴液摇了摇头。 “.” “我有更好的办法。”裴液道。 “什么?” “找帮手。” “.找谁?”杨颜皱眉看着他,“这人还有其他仇敌?” “何必仇敌。你一直东奔西逃,似乎陷入习惯了。”裴液看着面前的少年,“他杀了博望金秋武比候选,州衙本就在通缉他。今日撞在这里,岂不遍地都是帮手?” “.” “如果我们是正义的,就可以大胆地站到光明之下。我们不是暗杀,是除恶。”裴液认真地看着少年,似乎不只是在说眼前的事情。 杨颜避开他的目光:“所以,你打算?” “报官。” “.”杨颜笑了一声。 “笑什么,缉捕凶犯,本就是州衙的职责。” “我也是凶犯。”杨颜冷冷道。 “.”裴液沉默一下,“我还是认为,你要把冤屈拿到太阳之下,它才可能被除去。东躲xz只会让误会越来越多。” “我说了,不。”杨颜冷声道,气氛再次有些凝结。 “那我尊重你的决定。”裴液点点头,“我去报官,不会透露你的消息。” “但你要看清楚,这个人敢名目张胆地来这里喝酒。” “他也披着斗篷藏头露尾。” 杨颜沉默地看着他。 “我认为这是更好的办法。”裴液继续道,“若他是六生还好,要真是七生,只靠我们两个,胜算过于微茫。他受捕之后,我会想办法从州衙帮你打探审问出的消息。” “.”杨颜盯着他。 裴液缓缓伸出手来:“我知道你现在如履薄冰,但要办成事情,就得尝试放开。一次信任.好吗?”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抬了下手,在空中进退了一下。 在这只手退缩回去之前,裴液抢先握住了它。 “你就留在这里看住他。”裴液快速道,“我去州衙报官,赵参军应是六生,我再请他联络高手,加上博望园中的英杰,应当足以拿下此人。” “赵参军,是追捕我的那人吗?” “.对。” “那不必去州衙。”杨颜低声道,“他应该在湖心帮那里。” 裴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因为照顺序,我该杀那个帮主了。”杨颜道,“我故意透出些痕迹,骗他在那里埋伏我,不然今日在这里等着我的就是他了。” “.”裴液这时深刻理解了他那句“但我做不到那么多事情”。 他确实已做得太多。 “但我迟早会真的杀了那人。”杨颜冷冷地补充道。 “.随你。”裴液再次看了一眼那倚坐小酌的身影,他确实显出些令人不安的悠然自在。 “你努力盯住他的行迹。”裴液再次交代道,“若有什么难以行事之处,帮手就在此楼之下——翠羽剑门李缥青、徐谷县张君雪,提我的名字,都是可以信任之人。” “你叫什么?” 裴液一愣:“裴液。” “好。”杨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在你回来之前,我会把他留在这里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道。 —— 裴液先翻身下楼,落在了张君雪旁边,将事情大略告知了这位女子,让她再去寻李缥青通知,李缥青地位和交际都更高几层,她可以通知园中诸人,方便做出应对。 “此人十分危险,切记安全为先。”裴液叮嘱女子道,唯怕她较真的性格用在这里,“就算跑了也可以再找机会抓的。” 然后他奔向栓马之处,随手解了一匹翻身奔出了园外。 湖心帮的驻处比州衙更近,裴液听李缥青说过位置,此时快马加鞭之下,半刻钟有余就已到了地方。 这就是城中的一处颇大的院子,里面有房舍有马厩有小武场,还有两栋小楼。 裴液直接驰马撞门而进,院中倚坐闲谈的几个人愣了一下,才怒喝着翻身而起。 “赵参军!”裴液用力一勒,将大马直立在院中 然后他翻身下马,不理后面喝骂追赶之人,直直闯入正中小楼。 一推门,屋中有三五人,湖心帮帮主王寿立在一旁,桌前,赵参军正听见动静按刀站了起来。 一见这张熟悉的威严面孔,裴液心中一松——若是扑空,又要多费些时间。 想起这位参军似乎颇重身份规矩,少年紧急之下仍然没忘了抱拳躬身:“赵参军,草民报案!当日安新镇外杀成江宏之嫌犯如今正在捉月楼中,时机转瞬即逝,恳请大人速去捉拿!” 赵参军原地立了一会儿,似在消化这个消息,忽然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裴液心中一紧,刚刚实在没来得及考虑这件事情,头脑急转道,“今日唱沽会上,偶然听得闲谈。” 赵符仍是静立不动,裴液忍不住抬头道:“大人?” 时间着实不等人,来回就是将近两刻钟,捉月楼那里会发生什么都无可预测。 正当裴液有些皱眉焦急时,赵符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拿起马鞭,提剑大步出门。 裴液立刻直身,跟了上去。 希望来得及。 赵符跨出门时,伸手朝桌子指派一人道:“你把东西带回州衙。” 裴液下意识回头一看,那桌子正是刚刚赵符端坐办公之处,此时一位随从走过去,合上了一本不薄不厚的簿子。那簿子封面本是黄褐色,此时却有一片黑斑,却是不慎倾洒的脏污墨痕。 —— 捉月楼。 杨颜如同一个真正的侍从,安静地立在阴暗的廊道里,不时用余光注意一下那人。 他有一种错觉,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仍然是自己一人立在这里,仍然是暗中窥伺着这个实力莫测的对手,而一瓶酒已经被这人下肚。 这本就是自己一开始的计划,此时正在顺利地进行。 只要再将面前这壶酒上去,就可以面对最后一步了,不必等什么报官。 杨颜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没有要动的意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已经和那个叫裴液的人有了约定。 在周遭处境的重压之下,少年在不断地抛弃一些东西。先是“体面”,再是“友善”,后来是“安全”。到现在,“不波及无辜”都已被卸下,但“承诺”还牢牢背在肩上,而且十分靠后。 也许它迟早也有被抛下的一天,但至少不是现在。 这种把信任交出去的感觉固然令他有些不安,但也同时让他感到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一只以来压迫着心弦的东西仿佛被取下去相当一部分。 这种面对强敌有人分担的感觉其实他并不陌生,只是有些久别了。 他心中想着,见那老人斟出一杯酒,忽然晃了晃酒壶,开始直身四顾寻找侍者。 喝这么快?! (本章完) 第六十二章 撞破 杨颜顿时面临抉择。 他可以藏起来,等其他侍者给老人上一壶正常的酒,但那样他可能很快就会再次喝完,而裴液一定还来不及赶回来。 他之前看菜单的时候就知道,对方只预点了两壶酒,喝完可能就会离开。 他也可以想办法把面前这壶下了药的送上去——自己固然不再出手,但腹泻还是能拖延相当一段时间。 但那样一来,对方饮下这壶酒后的反应不可预知,届时自己只能临机应变。 今日或许客人太多,侍者人手也有些紧,老人四顾一圈,一时竟无人接待。他立了起来,寻找着青衣。 杨颜心中一紧,立刻藏在柱子之后,低头假装忙碌。 如此安静了几息后,他才试探地抬目向那边瞥去,见已有一位青衣侍者走了上去,和老人交谈了几句,而后快步往这边而来。 杨颜把刀剑又往衣服深处裹了裹。 “怎么回事?怎么不给客人上酒?”青衣走过来皱眉低声道。 知道老人可能往这边看来,此时行为绝不能显得鬼祟,杨颜往暗影中挪了几步,背对着灯光,也把眉头一皱:“我如何知道?一过来便见酒放在这里,上酒之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七楼的。” “这层跑堂的该是张二泉,他人呢?” “啊,是他!他刚刚被一个客人骚扰了,那客人让他带了两个护院上来,结果让他们双双跳下去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青衣皱眉,“快把这给客人上了。” 杨颜按着腹部:“不行不行——我肚子闹得厉害,正要如厕,你先送一下。” “我——” 不待对方细看,杨颜已弯着腰向廊道疾步而去,留下一句话:“端个盘子的事儿,赶紧去。” 青衣低头看了一眼台子上的托盘,他身上也全是事儿在排队,但这不是耽误的时候,只好暗骂一声,端盘恭敬送去了。 今日博望园确实够忙。 杨颜进得厕房之中,此时楼中人人在忙,自己闲闲地站着确实太过可疑,便干脆藏在里面不再出去。 他嗅了嗅鼻子——刚才就发现,这茅厕中竟然还怪香。 他抽出短剑瞄准方位,真气攀上剑刃,在木壁上无声地挖开了一个小洞。 透过洞望去,青衣已将酒给老人放下,行了一礼离开。老人照常斟出了一小盏,杨颜屏住呼吸,看着他仰头缓缓饮入。 老人放下杯子,停了一会儿,不动了。 被察觉到了? 杨颜握紧了手中的短剑,细汗从掌心沁了出来。 然而老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提起壶又斟出了一杯,拈了两片花瓣洒入杯中,继续昂首饮入。直到似乎已将一壶酒喝完,老人都没有透露出什么异常。 但照理来说,药效应该已经发作了才对。 杨颜紧张地皱眉观察着,终于,他看见老人提杖站起身来。 杨颜立刻从小孔上移开了目光,手中剑同时开始蓄势。 要过来了吗? 他坐下,假装是个如厕的寻常人,手上剑却一点不松。 但等了一会儿,却始终没听见脚步声。 照老人进来时的步速,应该已经走完了这段距离。杨颜皱了皱眉,轻巧地起身,再次小心地透过那小孔看去——根本没见到那个身影。 过来的路径上没有,桌位也已空着,四下不见。 杨颜心中一紧,再一看,却是在下楼的楼梯口处见到一截一闪而逝的斗篷。 竟然直接走了! 杨颜立刻冲出了厕房,从这边供侍者行走的窄小楼梯追下去,一到四楼,心中才一松——那身影正步伐均匀地走在那头的廊道上。 怎么回事?泻药完全不起作用吗? 杨颜认为应当不会,他分明见老人按顺序喝下了两壶酒,而这药效师父“称赞”过不止一次。 所以并非无用,而是老人在用真气遏制。 武者用真气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可以达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闹肚子这种不适,老人如此走回去再打上十架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只是,他为什么要遏制呢? 也许他不喜欢这里的茅厕,也许他已察觉到这是有人故意而为。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杨颜心中同时涌起了紧张和轻松。 紧张是因为自己必须要想办法把他拦住了,轻松则是因为裴液离去前说的那些话似乎得到了验证——他们不是暗杀,是除恶。这人在意识到自己可能被盯上时,也不敢张扬,而是打算假装若无其事的离开。 他也十分紧张! 一瞬间,杨颜信心倍增,虽然自己也是见不得人的逃犯,但敌明我暗,自己只要大吼一声“杀人犯在此”,得到更多针对的便是此人,自己只要觅机离开便可。 这策略比自己独人直面强敌简单安全太多了。 少年心中又明悟一些,自以为天抛地弃,只能夜中独行何尝不是一种愚蠢和傲慢,英雄独力行转难,老根借势也自如,无论在什么境遇,哪怕走投无路,也应该努力寻找暂时目的一致的帮手。 在事情发生后的这段时间里,他每天都在学会新的东西。 心中想着,另一边的老人已往三楼下去,杨颜心中做好了计划——到了三楼自己就不再往下,等着老人出楼门之时,便站在三楼指着他高声疾呼。 他此时偏头往楼下看了一眼,园中人三五成群,许多人一眼看去,便知有武功在身。 杨颜心中一定,沿着窄小的楼梯继续往三楼而下,下到一半时已可看见三楼的情形,目光立刻往那边廊道去看老人的身影——没看到。 杨颜身形顿时如被钉住,他快速地搜寻着大厅,而历经险境的身体已经应激般绷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握住剑柄,一片磅礴浪涛已在其中积蓄。 这一动作救了他。 杨颜的视线从右至左地扫过大厅,忽然,他意识到什么般,有些僵硬地缓缓低头。 看去。 一个披着斗篷的老人正立在楼梯之下,仰头看着他。 这是一张面色细白养尊处优的脸,并非是练武之人常受风吹日晒的模样,细微的皱纹在这副面皮上像是丝巾泛起的细小波澜。 他鼻高唇厚,双眼有些一大一小,像是一头白面的黄鼠狼。 见到杨颜僵硬地低下头来,他的嘴角勾出一个弧度。 他不是想要逃离,而是要引出自己这个暗中的窥伺之人! 没有思考的时间,杨颜手中握着那一剑立刻爆发了出来。 他做出了一个绝对正确的决定——这一剑不是朝向面前的老人,而是撞向了身侧的楼壁。 —— 博望园中,天上垂下的细丝如织。 观风台上下来的宾客越加稀少,几乎已经散尽,两个青年男子的身影缓缓拾级而下,一匀称一细瘦。 “我想了下,还是不要明日了,你今日就回吧。”肖丘看着身边低着头沉默的青年,他的肩垂着,像是被雨打湿的纸张。 “我留在这里盯着他,伱回去早些动身,一路都是官道。” 郑栋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我还没打武比。” “还打什么武比?!”肖丘皱眉低喝,“想打武比还惹事?!” “我要留在这里打武比。”郑栋低着头重复道,声音闷而硬,“我不怕那狗日的。” 他手中拿着那根鲜艳的羽毛,雨湿后的流翠映在眼中,少女的那句轻快的“祝你武比好运!”如在耳边。 肖丘的怒火似乎一下被点燃了,他努力压下去:“我他妈的怕行不行?!你是没爹没娘,那张婶拉扯你这么大,你不给她养老送终?!” 他看向青年手中的翠羽,火气又“腾”地涌了上来,他一把揪住郑栋的衣领:“你他妈整天想什么?!你死了,李缥青给你掉两滴眼泪,是不是能美死你啊?你知道张婶要流多少泪?!” 郑栋脸顿时涨红,他一把扽开肖丘的手:“我没那么想!!” 他眼中也喷出些实质的怒火。 两人立在观风台下的树影了,看着对方失控的表情。 郑栋先低下头:“我没那么想二哥,我怎么配.对李姑娘有那种想法。” “那你想什么?”肖丘看着他,“看着翠羽剑门衰落,看着李缥青独力承担,你心里不忍?” 郑栋沉默,抬起一双泛红的眼眶。 “好,好。”肖丘低头似笑似怒似叹,“二哥还真小看了你。” 但他抬起头来,眉头依然是紧皱的:“可你认得清自己的斤两吗,郑栋——李缥青杀你都不用出剑,用得着你帮忙?” “.反正,总有些事情能做。”青年低声道。 “你是一条狗,郑栋。” “.”郑栋脸色苍白地看着他。 但肖丘面色平定,语气也平定,他不是辱骂,是在陈述,而这句话真的令郑栋嘴唇嗫嚅。 “你不是狼,更不是虎豹,狗只能站在足够强大的主人身前。”肖丘缓声道,“你做了两年这样的角色.现在,你知道什么是丧家之犬吗?” “.”郑栋怔怔地看着这位二哥。 他和自己一起长大,比起威严的大哥,他总能得到自己更多的喜爱,他带着自己一起练武玩乐地度过少年,直到自己来到州城厮混,染上许多臭恶的习气。 如今两人已经近两年不日日相处了,他却依然将自己一眼看透。 “我其实也不忍心,但郑寿是郑寿,翠羽是翠羽。”肖丘低眉叹道,忽然转过话题,“你注意过张君雪吗?” “.” “你知道她为什么买这枚丹?她要做什么?” 郑栋看着这位二哥,眼神怔然。 “尚怀通说的没错,你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肖丘轻叹,提到这个名字,面前的青年又咬牙凝目,肖丘视若无睹,继续轻声道,“二哥不反对你帮翠羽,你能重情重义,我也很高兴。但你要先真的长大——你虚长那姓裴的少年五六岁,可心智和人家差了多少?或者你能做到张君雪那般毅勇,死了二哥也为你骄傲。” 郑栋眼眶愈红。 “但现在,还是先回去吧。” 肖丘拍了拍他的肩,温声说道。 郑栋抿唇许久,喉咙动了动,抹了把眼,最终点了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看了一眼手上的羽毛,解下腰间的小皮匣把它放了进去,里面还有一根更长也老旧的羽毛,颜色已然黯淡。 他有些无意识地拿出来看了一眼,上面也有刻字,但很不讲究也没有落款。 郑栋将它在手中无意识地翻转了一下,又呆怔地重新放了回去。 “走吧。”肖丘叹道,“其实这番话你若能听进去,能多认真地想一想,回不回去倒不那么吃紧了——七蛟洞正在立名门正派的牌坊” 郑栋点了点头。 “走吧,咱们——” 他的语声被淹没,雨声淅沥之中,一道轰然的炸响自捉月楼上爆出。 两人猛然惊愕抬头,碎木雨水在楼壁上炸开,而在飞木碎柱之中,一道青衣燕子般破壁而出。 “什么.”郑栋愕然。 “别管。”肖丘皱眉把住他手臂,只这一眼,他已看出此人实力稳稳地压在自己之上,“咱们走。” 两人和喧嚷惊叫的人群一起向远处避开,然而走了没多远,一直扭头关注的郑栋忽然惊叫道:“李姑娘!” 停下了脚步,下意识回身奔去。 肖丘一把扯住他,拧眉回看,按剑道:“我去!你先回马车上!” “我就在这儿等你。” —— 杨颜破壁而出。 对方一杖捅出,飞涌的真气宛如暴雪狂风。 真气离体,七生。 在这汹涌的力量之前,杨颜心脏仿佛被紧紧一攥,飞出楼时他回头瞥下一眼,整个楼梯已被绞成碎片。 若是执行自己原本的方案,此时已把命赌输。 “杀人凶犯在此!”他嘶吼道,“请各位义士襄助!” 出楼之后他没有急着坠入人群,而是在脱离老人视野的一瞬间一踏楼壁,向上跃去。 但这种故行反招的小把戏没有丝毫作用,下一刻,老人细白的脸就已出现在他面前。 这张脸中透露的信息十分明确,老人对他没有任何的其他的目的,不活捉不问话——也许他已认出了他的来历——就是要杀了他。 身后的老人如狮虎般扑上,杨颜飞在空中,向楼下看了一眼。园中正有许多张脸抬起来,或惊惶或茫然或皱眉或平静,但他们都立在原地,没有一个飞身而起。 (本章完) 第六十三章 鼠猫 但杨颜无暇去顾及那些遥远的面孔了,因为在它们之上,一张细白的老脸已经贴到了眼前。 庞然的力量已再度临身。 面对一个决意要杀自己的七生,对杨颜来说,每一招都是死生千钧一发。 他在空中弃剑拔刀。 非到必要,他决不愿拔这刀,更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刀,但从自己一低头看到这张脸开始,局势就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他只能被动地应对,一招,两招,三招……每一招都是一次生死关,能活下来已是难得的胜利。 不过此时杨颜知道,这一刀八成会给他带来一场胜利。 七生毫不放水的一击,那长杖只是一根细竹,威势却与攻城大弩射出的柱梁般的重箭别无二致。无处可躲,任何阻拦都将摧枯拉朽。 一旁坚硬的楼壁在这一击的刮蹭之下像是见风飞散的柳絮般片片脱落。杨颜的额发衣衫被这将临狂风逼得猎猎飞舞,而他目不转睛,抿唇引刀。 狂风之下升起柔和的细风,仿佛有游曳在虚空的巨鲸被这一刀招来。 然后它张开了口。 怒涛暴雨都被这一口吞了下去,攻城弩重新变回了细竹,风止浪息,天蓝海清。 这是近乎妖异的一刀,它和【食叶】似乎殊途同归,但【食叶】的“途”是看得到的,它是用精妙至极的手法层层削减,这一刀却是无迹可寻——你如何将这样的力量无声湮灭?过程呢? 战场仿佛安静了一瞬,下一刻这种错觉才被纠正——这股力量并非莫名消失,而是随着刀的轨迹,在杨颜的右侧丝毫不减地重新爆发了出来。 在遥遥看来之人的眼中,这一招极易被归为斗转星移这一高妙武理之下。 但若眼界更高、离得更近、看得更细,就会发现不对之处——四两拨千斤之类的嫁力功夫并不会让力量消失。 这一刀绝不是对力量的引导,它在一个短暂的时间内真的完全“吞下”了这份力量,然后似乎是由于无法消化,才不得不吐了出来。 但无论如何,除了嘴角渗出的一丝血,杨颜近乎完美地处理了这必杀的一杖。 此时,攻城弩打在墙壁上是什么效果,他右侧的捉月楼便是什么模样。一个能入虎牛的大口子洞开着,杨颜一侧身就可以进去,里面有更多供他腾挪的障碍,但他脚在楼壁上一踩,反而蹬身远离了它。 他一定要把这场战斗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这一刀令老人也瞳缩面凝,有些惊疑,但是他并未因此产生什么犹豫或贪婪。 似乎背后诸人的目光也在催促着他,他同样在楼壁上一蹬,只要速杀杨颜。 他的应对十分简单——不花费时间去分析破解这妖鬼莫测的刀术,你固然全身而退,但你导引开来的不过是我一记全力的捅刺。 我可以出第二记、第三记可以接连不断地出,我可以牺牲一些威力,换取更快的出招。 纵然伱有一张坚固的盾牌,但总要来得及转圜。 身形一闪之间,他已在杨颜背后,一掌直摧后心。 这一招确实足够快,他甚至为此放弃了不便的长杖。 杨颜根本来不及回身,老人身形消失的那一刻,他就毛发悚然。 太快了! 若在一个月前他已殒身于此,但此时在历经险境后的本能催使下,他反手一刀,直拉截向背后。 一次幸运但不完美的截击。 他确实在老人手掌到来前横刀在了背后,但并没有拦住这一掌,沛然的力量从背后轰来,压着他的刀身击在了他的脊背上。 杨颜千钧一发之际翻平刀身,才没有被自己的刀背撞断脊柱。真气涌上防护又被轰然震散,身体顿时陷入迅猛的坠落之中。 一道青线划过。 肖丘赶到时,便见那道青燕般的身影以比折翼之鸟惨烈十倍的态势撞入了捉月楼中,其中纷然轰响,不知撞坏了多少墙壁陈设。 老人丝毫不给喘息之机,斗篷飘展便再次扑下。如果杨颜是青燕,他就是冷酷凶狠的白隼。 但忽然一道淡黄的身影滑在了他面前,迅如风飘如云。 少女手上拿着一柄不太合手的长剑,毫无退缩地刺向了他。 老人凝目看去,这一剑很漂亮,也有些威胁,但并无那少年的刀那般奇异,无论是绕开她还是击落她都不会花费太多工夫。 但少女的眉眼忽然映入视野,老人一皱眉,手上动作犹豫了一下。 翠羽嫡传。 若在这里杀了她,翠羽剑门一定会全力追查这个身份。 思绪电转之间,老人一避一夹擒住少女的剑,一掌不轻不重地击在了她的肩膀之上,将她打落空中。 而此时随着这道黄色身影飞起,场下之人纷纷有了动作,一时至少有五六道身手不一的身影跃了上来。 老人再次皱眉,这是他颇不愿意面对的场景,他扫了一眼杨颜消失的地方,飞快地判断是否还来得及击毙这受伤的少年。 杀他本不是他今夜追求的目标,他只是来喝酒而已,不必为了他冒被人缠上的风险。 但若能杀,也不会留他性命。 他看着冲上来的这些人,三生、四生、四生、四生、五生.他嘴角一牵,向杨颜落地之处扑去。 但就在此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高大身影一动,老人偏头看去,目光一凝,身形已猛地顿住。 紧接着他一个飘折转向楼后,避开了诸人的视野。 诸人纷纷追去,但到得楼后,已不见这个身影。 李缥青惦记着回援那个少年,转身而回,而她一走,余下之人自然也不再去追。 一场突兀而起的战斗似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 此时楼中早已喧嚷起来,但大多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些对争斗并不陌生的江湖大豪们已开始按照惯例程序来了解这场争斗。 突然见人打架,没什么好慌的,第一件事情是弄清楚两方是谁,第二件是弄清为什么打,第三件事情则是想想和自己有没有关系。 然而第一件事情就卡住——讨论了一圈,竟然谁都不认识这两个人。 少年虽然远远露了个面孔,但十分陌生;手上虽然好像出了一招玄妙的刀术,但也无人见过。老人更不必说,不只全程兜帽遮面,手中长杖也只戳刺了两下,没露丝毫武功底细。 好像博望城中凭空变出来了两个如此高手,是过江龙呢,还是一直淹在水面下的什么东西不小心露了下风响? 人们交谈着抬头看去,战斗留下的痕迹依然触目惊心,印在捉月楼上,仿佛一个高挑美人擦出的伤口。 那里面好像还留下了一位。 有意无意地,人们结伴往那边走去。 —— 正防着这一出,轰然洞开的破口之中,李缥青早已当先轻盈跃入。 她提剑目光急转,寻找着刚刚那位少年,照张君雪的转述,他应当便是裴液交代自己尽量照看之人。 但摔落的废墟就这么一些,那少年人呢? 藏了起来? 李缥青回头看了一眼,人群正聚拢过来,她控制声音低声叫道:“你快出来!我认得裴液。” 然而无人应答,只等待了片刻,第二个人已跃了上来。 “李姑娘!”来人抱拳道,“你认得刚刚那青衣人吗?” 后面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人们簇拥了过来,李缥青转过头,眉间是恰到好处的迷惑,轻轻摇头道:“我去哪里认得?只是听那青衣叫喊控告,斗篷人又确实藏头露尾,才忍不住出手相助。” 又不好意思地笑道:“可是手上功夫太笨了,一招都没吃住,丢人了。” 心中却转念:那人认得我. 一人高声道:“有什么丢人?翠羽剑门是由来的古道热肠,无论何时何地、相不相识,只要高声一呼,在场的翠羽弟子一定来帮忙教训恶人!” “那却完了!”另一人接口叹道,“我怎么知道我不是恶人?” 诸人一顿欢笑。 李缥青抬眸看去,却见第一个人正是肖丘。 这话自是称赞翠羽剑门,但在场之人但凡稍微多些心思,便不难联想到其他——张墨竹、尚怀通也在园中,他们怎么不见人影? “是我太莽撞啦。”李缥青摇摇头笑道。 六楼。 杨颜并非故意不应李缥青的呼唤,他确实已经离开了那里。 在被轰入楼中的一瞬间他就忍着剧痛和震麻翻身而起,然而老人并没有追下。于是他看见了后续的交手,也看见了老人的欲下未下。 然后他见老人往楼后转去。 平心而论,那一瞬间他真的深深松了一口气。 即便一月来屡经事变,他也并无如此直接地面对过一个七生高手毫无保留的杀意。 短短两三合,他仿佛吊命于阎王面前,但凡哪一处手慢了一些、发挥不圆满了一些,甚至运气差了一些,他就可能在一瞬间被打烂半个身子。 怪不得师父说,六胜七是真正的天才行径。 自己如今才五生,不知到了六生之时,能否有这份不对,是一定要有这份能力。 他想到这里时,身子一僵,才想起自己的目的不是活下来。 他是要把这个七生留住,等着裴液带人赶到。 这个决定过于艰难,像一只幼鼠被猫爪按在地上几乎窒息,细小的骨头都已被压断,这时猫忽然松爪离开,它要反身张口去咬它的尾巴。 杨颜喘息着拄刀直起身体,咧着嘴摸了下胸腹——肋骨好像真的断了一根。 他没有丝毫犹豫,看着老人飘向楼后,他立刻提刀跃出,在楼内朝着相同的方向追去,到尽头后一把推开了窗子。 也正因如此,他比楼外追赶的那些人更早一步看清了楼后——远方的园中并没有老人的身影。 他没有急着离开,似乎又回到了捉月楼中。 杨颜松了口气。 他看看脚下又看看顶梁,却不知是在哪一层。 但这并不太重要,现在已是他想要的状态。对方显然尚不知道已有人前去报官,他在这楼中多留一刻,就等于自己多拖延了一分。 他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但很快少年又皱起了眉——刚刚动静太大,一定会有官衙的人来,那老人一定也会想到这一点,他不会久留。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杨颜的心情又焦灼起来,他无意识地四下环顾,头脑飞速转动着,挖掘着应对之法。 那人刚刚为什么不直接离开呢? 因为人们追得太紧,出园要离开楼的遮蔽,他担心被缀上,所以先隐藏身形。 留在捉月楼为什么是更好的选择? 他打算等风波稍静,换一个方向安静地离开。 换哪个方向? 杨颜在这里卡了一下,他思索着,西、北刚刚俱被人群围起,也不是出园的路子,可以排除。但东、西如何选择呢? 他走过去推开窗子看了一样,自此楼往东看,是这园子的正门,有草木亭塘和一片巨大的广场。 “太空旷了.”杨颜皱了皱眉,依照这些日子的逃身经验,他本能地排斥这样的环境。 所以,多半是西面。 杨颜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面,等着那个身影重新出现。 但胸腹的疼痛和刚刚的经历又提醒了他,自己既无力阻拦,又没有那青衣少女那般的号召力,即便看到了这人,又该怎么把他留下? 最多五六息,老人就会不见踪影。 应该先跟那黄衣少女取得联系才对,届时她一呼之下,立刻便有人响应,甚至她完全可以先组织起人手守株待兔! 杨颜连忙忍着伤痛反身回奔跑,生怕自己离开的这段空档走漏了那人。然而跑回去,刚刚那处地方一映入眼帘,他心又凉了半截。 她竟已带着十多人远远离开了,刚刚那处废墟只剩几个侍者。 少女的好心几乎可以推测,她知道自己不愿暴露,故意带人离开了这里。 但是那老人也还没走啊! 他们转到楼后不见身影,自然以为那斗篷人动作太快已然逃离,只有自己知道,他根本来不及离开。 杨颜一时再度面临抉择。 (本章完) 第六十四章 官匪(三合一,为盟主尊师重教李火旺加更) 他可以立刻下去追上少女,虽然那也意味着把披着薄薄伪装的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一时真的有这种冲动,因为这件事情就差如此一环,只要拉住这位帮手,把该说的都告诉她——那老人就藏身楼上,请你组织起人手来拖住他,裴液已经去报官了——自己能做的就做完了。 有同伴共同面对强敌的感觉他刚刚已体会过一次,拖着伤躯独自承受这份压力的感觉也实在并不好受。 但杨颜还是没有动。 他死死地按住了自己想要迈出的脚步,不肯抱有一丝侥幸。 只是上去说两句话,也许不会有人记得、也许留不下什么痕迹、他可以只短暂地出现一下.总之只要赌一把,这件事情就可以完美地解决! 少年将这些想法仔细地一一清除出头脑。 狼不止有凶恶的兽性,也有足够的耐心和冷静。 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冒这个险。 他一直将自己伪装下的身份守护得很好,他需要它是清清白白的,绝不能沾染一点血色。 至今为止只有裴液穿透了自己的伪装——他将那个名字告诉了他,因为那时在山上他就已经见过自己的脸。 另一个隐患则是刚刚在楼外出的那一刀,被好多人远远看见。 但这些都是不得已之事,如今选择权回到自己手里,他绝不会侥幸而为,更不会破罐破摔。 少年脸颊僵硬,牙咬得紧了些,他目送着那袭黄衣渐行渐远,自己则缓缓向后挪步,一点点地退回到了阴影之中。 反正,自己一直是独自面对的,不过是又一次单人独力罢了。 杨颜按住腹中那根断裂的肋骨,不让它被身体的摇晃抻动,弓身大步往回跑去。 再次回到楼西的窗前,他先往远处看了看,没见老人离开的身影,才把疼痛的身体轻轻地坐在了地板上。 杨颜知道自己离开的时间很短,毕竟都没和少女说上话。 他皱着眉看着窗外,思考着目前的处境。 于他而言,要单人留下斗篷老人,便要解决上述两个问题之一——要么有阻拦之力,要么有号召之能。 拦住他.杨颜在心中构想着。那老人走出楼,自己拔刀飞身扑下这思路至此戛然而止。且不提自己能在那老人手下活过几合,就只说若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刀,自己还不如回身去找那黄衣少女。 而号召.刚刚他一吼之下,几十号人沉默以对的场景犹在目前。 这本是死局,这两样他若能解决,又何必去找李缥青? 少年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低着头一扭脖子,目光忽然凝在了一旁的几个大缸上。 一股漆味儿钻入了鼻孔。 却说杨颜所待之处正是楼尽头的仓房,这里能避耳目,兼能观察楼下行人进出,是处绝佳的藏身之地。而仓房中自然不是空的,除了诸多杂物外,最显眼的便是房门右侧的这几个大缸。 杨颜起身走过去,一掀盖,浓烈的桐油大漆味道立刻汹涌出来,乃是捉月楼用以粉刷修缮的用料。 杨颜怔怔地看着这几缸色彩艳丽的涂料,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中——如果,自己“标记”了那老人呢? 若能把一缸颜料哗啦浇在他的身上.自己就不必再忙着阻拦,因为即便他离开了博望园短时间内也无法消失无踪;自己也不必再追求一呼即应,即便园中那些武人反应慢些,等赶过来时也不会丢了老人的踪迹。 他没有能力和条件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抓住老人的尾巴,但他可以加长老人消失所需的时间。 给他使点儿绊子! 杨颜眼睛渐渐明亮了起来,在仓房中左右踱了几步,现在的难题却是该如何将这颜料泼到老人身上。 在三楼等着,老人一出门就当头浇下? 这种把戏杨颜自己都不会中招。 七生修者真气已能外泄,控制之精妙程度虽然因人而异,但要撑起一片屏障使风吹不进水泼不入,却是十分基础的手段。即便老人不闪不避,这一缸东西都不一定能沾他身,更不必说那灵醒过人的反应和动如鬼魅的速度了。 要把这染料泼到他身上,须得是他被短暂牵绊,又猝不及防的一个时机.杨颜心中一动,自己把这缸提前搬到门口不就是了? 那老人为避耳目,必然不会高调纵跃,多半是觑准一个时机悄无声息从门窗出去,走地而行,自己在楼上窥见便一跃而下,一剑崩碎大缸。炸裂的飞溅比浇落的速度快上何止十倍,届时老人再想全身而退,就难上加难了。 这计划粗陋和有效参半,但时间不等人,杨颜想起便做,看了一眼仓房,旁边还有叠放的杂役服,这正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他立刻扯出一套三两下换上,而后双手捧起一个大缸。 担心老人也正在观察这边情景,杨颜来到楼梯口还唤住了两个惊慌茫然的仆役。 “来搭把手!把这缸弄下去,一会儿修涂墙壁用!” 其实这说法莫名其妙,楼壁刚破那么惨烈的大洞,没有六七天根本修不上,怎么会急着涂漆?但在这诸人茫然的环境里,只要你说话够自信,那你就是对的。 两个仆役只以为是自己漏想了什么,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已一同扛了上去。 三个服饰一致身高相仿的麻衣将这一缸抬到了一楼门边。 “还要再抬吗?” “再来一缸!”杨颜一挥手,三人又搬下去一缸。 仓库中还剩三缸,但已没有必要了,杨颜打发走两人,看着楼下的布置,把剑握在了手中。 他静立着,某种气势又开始在他身体中酝酿。 只要老人一出现在门口,这一剑便会在大缸处爆炸,巨大的声响一定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届时自己便高喊“身上带漆的便是凶犯!” 自己身上虽也不免染上颜色,但只要能脱身,即刻便可再回去三楼换下这身衣服.能更换伪装,就等于融入了人群。 杨颜含笑想着他忽然神思一僵。 那老人是否也已更换了装束呢? 他比自己要更加方便,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披着斗篷! 就如自己在那酒楼里做的一般,他只要随便寻一个客人打晕换上衣服,就能步伐从容地离开! 自己当然还认得他,认得那张脸,如果他从楼下走出,自己绝不会认漏了。 但要紧的是.如果对方做了装扮,真的还会挑选人迹稀少的西门吗? 他就随着人流走出去,从东边的正门离开,谁又认得? 这个可能一涌上心头,就再也难以遏制,直觉、一种肯定的直觉告诉少年,老人就是选择了这种方法! 怪不得自己觉得他在楼中停留的时间已有些久杨颜最后看了一眼楼下,自己费尽心思的布置此时显得十分可笑,但这时他连可笑的心情都来不及升起,猛地冲出门去,来到楼东侧,一把撞开了窗子。 心中一片空荡。 东门的广场上,人们正络绎不绝地走出去,忽然发生了如此的争斗,大多数客人都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一过程已不知进行了多久。 博望园既没有拦阻人们的能力,也没有拦阻人们的立场,实际上他们也根本没想做拦阻。 别说走漏了凶手怎么办,那是官府的事情。而且哪有凶手?——根本就没死人。 杨颜心凉如冰,深深懊恼于自己的蠢笨与迟钝——说不定老人信步离开之时,自己还在那里自作聪明地唤人抬缸。 承诺似乎已然失效,绝望之中,杨颜咬咬牙,便要直接追去,说不定到了街上还能看见个背影。 虽然下面耳目众多,但他此时已改换了装束,而且没人会多在意一个小杂役。 他是不想被人抱着“哦,这便是刚刚争斗那人”的认知深深观察,而非完全不敢接触他人的目光。 但他又担心老人其实还没离开,自己一走,反而错过。 但若不追,他又越走越远呢? 杨颜紧紧地抿唇咬牙。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汇入下方人流,令他眼睛一亮,心脏骤然回升。 老贼!! 他果然已换了一身普通的锦袍,斗篷也摘了下来。虽然又打伞遮住了头部,但杨颜何须看他模样,一眼就已辨认出这个身形。 哈!他还没来得及走! 但.也已离开捉月楼四五丈有余了。 他要去何处再搬一缸彩漆?又怎么沾到他身上? 几息之间,心情乍起乍落,杨颜手紧紧地把住门框,就要先高声呼喊出来。 但这一喊又一定是打草惊蛇,李缥青他们虽然会立刻赶过来,但这人也一定会更快地一跃离开园子,从此失去踪迹。 如何是好? 杨颜心急如焚,心中万千思绪翻涌不已,他怔怔地看着那身影,油纸伞从上面遮下连肩膀也笼罩其中。 忽地,他心中电光一闪。 于此同时,由于忘了管理目光,老人已察觉到他直直的注视,停步转身,抬头望了过来。 在望见这张毫无差错的脸之前,杨颜焦急的表情已提前收敛了,露出了一种恍然而惊的神色。 此时老人的眼睛一看过来,杨颜仿佛被窥破了心中的秘密般,脸色一白,倒退了一步。 老人身体似乎绷紧了,眼睛顿时一眯。 杨颜仿佛兔见恶虎,直接转身仓皇而逃,一眨眼楼上人已不见,只剩窗扇在微微摇晃。 看着这副行径,老人深深锁眉。他完全转过了身,在原地静立了一息不到,继而竟然毫不掩饰行踪,一掠向捉月楼飞去,鹰一般凶猛地冲进了刚刚杨颜停留的那扇窗户。 仿佛去抓一个窃走了重宝的小偷! 杨颜全力往回奔去,口中竭力大喊“凶犯在此!”,身后的窗扇仿佛被一道狂风狠狠地撞入,“咚!”地甩在了两边墙上。 听到这声音的那一刻,杨颜知道自己赌赢了。 在刚刚目光相对的一瞬间,杨颜福至心灵,老人一幕幕藏头露尾的情状在他心中闪过——他也在努力遮掩着某个身份! 他的遮掩不像自己这般总是千钧一发,而是更加从容,也更加郑重,他甚至有闲暇披着斗篷上来喝酒。 这意味着他平日都处在一个安全稳定的环境里,不必如自己一样时时担心官差的追捕。但同时,他对这层身份的看重却并不比自己轻。 当爆发冲突,暴露在众人视野中时,杨颜明确地看到了他深深皱起的眉头。 那么如果此时,自己假装已看透了他呢? 当自己一反常态不想再留住他,而是转身就跑时,老人敢放任自己离开吗?哪怕只有三分疑心,老贼也一定不敢接这个赌! 此时少年的推测得到了证实,他嘴角一咧,用最快的速度往回逃去。 老人冲上廊道,鹰目一扫,便锁定了左侧那个奋力逃窜的身影。同时他脚已在栏杆上一蹬,速度不减,方向则一个横折,眨眼已将将攀上了少年的脊背。 然而正赶上一个拐角,少年已拐了进去,老人再次身形一折,整个过程他脚不沾地,真如飞在廊道之上。 前面少年扑进了一个小屋子,他丝毫不停地冲了进去。 在进门的一瞬间,一道爆发的剑从左侧袭来。 这一剑的力量对他造不成威胁,但他已看到少年另一只手拔刀的动作。 ——先剑后刀,自己一接这一剑,那刀就会立刻劈上来。 老人一眼看透了这份架势,但这将出的一刀真的令他心中生出警意,纵然时间紧急,老人也没有托大去接,他脚尖点地,身形向右后一飘,避开的同时打算先看看这一刀的虚实。 那做饵的一剑他没有再管,果然它的主人甚至没有余裕将它转圜一下方向,就那么直直地从自己身侧掠了过去。 因为他的精力全在这一刀上。 果然,在两人身形接近的同时,这一刀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貌,令老人瞳孔微缩。 此刀的力量流走与寻常武功完全不同,它不是爆发,而是吞吸。 这一刀诚然难躲,但倒并不难接。 至此,他已将少年的整套动作看尽,下一步就是拨开这小螃蟹的钳子,一刀刺入之时。 而此时他的身体仍在向后闪躲,也因此,几只大缸从眼角滑入了视野。 一股浓烈的气味儿涌入了鼻子。 少年放空的那一剑仍在前行,已将要触到缸壁之上。 视野一角的这副场景令老人下意识皱了下眉。 是的,这一剑刺空了撞到什么杂物也正常但这个气味儿,是漆吗? 这是一个在脑子中转两下就能想明白的谋划,但老人没来得及转这两下,脑海中只刚刚升起一种不合适感。 他的更多心神和真气仍然放在右侧的这一刀上,以及按下这一刀后如何一击毙命这位少年。 下一刻,缸碎漆炸,朱红、碧青、金黄,绚烂的颜色向整个房间汹涌释放! 那等待爆炸的一剑在大缸深处释放了它的力量,沉重的液体飞瀑而出。而在这一瞬间,老人甚至因为对这后果有所预料,并未做出什么防御的动作。 ——如果那剑戳上去,如果里面确实是漆,那这麻烦的一幕本是理所应当。 油漆不会造成什么伤害,这不是战局中的重要因素。 直到第一片液体泼上身体,他心底的悚然才飞涌上来——战局之外呢? 自己若要离开,怎么能被这种东西浇一身? 颜色、气味、落痕. 真气顿时从身体右侧向左侧挪移爆发,但已来不及构建出一个完美的屏障了,在它形成防御之前,老人半边身子已成了三彩小人。 而借着老人挪走真气的空挡,杨颜刀上压力顿时一松。这也算是个趁机进攻的好机会,但杨颜只以最快的速度抽刀退步。 此时,他只有一个目标——逃! 逃命! 少年身上亦是色彩缤纷,他顾不得这个,缸体炸裂的一瞬间他整个人就已开始退缩。 自己的目标已经达成,老贼的目标却还功亏一篑。 此时他更不会放过自己! 哪怕自己出门时,已经大声吼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刚刚是骗伱的!!” 这话老贼一开始估计七信三疑,被彩漆泼了一身后再听应当是九信一疑,但哪怕他九成九信,此时也不会放弃自己这个唾手可得的人头。 赢了就想退场,有那么好的事情? 果然,身后老人身上仍然挥洒着浆液,但已朝自己飞冲而来。 杨颜握刀,而一袭黄衣已从楼下跃起,老人仍是一掌将她击落,但在后面,更多的人跃了上来,惊讶地看着身披彩漆的这两个人。 杨颜咬牙回头瞥了老人一眼——还不走吗?很多人已经盯上你了! 但老人显然没有任何退却的意思,他平静地看着杨颜,想法也极为清晰。既然反正已经不能全身而退,何不把手上这件事完成。 总比两头不占强。 杨颜计划成功的同时,也杜绝了自己的后路。 在被李缥青稍阻一下后,老人再度赶了上来。 杨颜知道自己没有几下好撑了,老人已将及脊背,在一个拐角之后,脱离众人视野的一瞬间,他立刻再次回身引刀而斩。 但这一次,他的刀在老人面前失去了魔力,老人身形一倒,蛇一般从地上滑近了他,脚一抬,踢在了他持刀的手腕上。 杨颜真气狂涌上去,才免去手腕被废的命运,但刀还是被踢飞,划过一个高远的曲线插在了屋顶之上。 毫无迟疑地,杨颜爆发出了自己最后一项手段。 他的速度骤增,仿佛化作一道彩色的狂风暴退,脊背撞开了两面木墙,来到了楼东的边缘。 他仗此脱离了老人十丈有余,但下一刻,老人再次飞速逼近。 真的已近乎绝境了! 他妈的裴液,到底什么时候才来啊?! 心中升起这个念头,杨颜转头向下看去。 眼睛骤然明亮。 一队飞驰的骑士奔入了院中,他一眼看到那缀在最后的少年,正朝他挥手。 哪怕在这种时刻,杨颜也忍不住咧嘴笑着抬手回挥,满足和得意充斥了心灵。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终于,拖到了援手到来! 前头的几位骑士已经向着捉月楼飞身而起! 那老贼此时仍在楼中,而且身披彩漆,无论如何也不能走脱了! 喜悦翻涌上心头,但此时毕竟还不是放松的时候,身后老人凶恶逼来,而前面正飞上来的面无表情的男人,杨颜亦对他抱有相当的警惕。 他从未忘记自己同样见不得光的身份。 好在彩漆虽然显眼,但倒也反过来为他加了一层伪装。赵参军一双虎目看了过来,杨颜不知他是否认出了自己,总之脚上动作没有丝毫怠慢。 “身披彩漆的老头是凶犯!”他大喊一声,在前狼后虎夹击的前一刻,他再次爆发出那无可匹敌的速度,划过一个飘滑的曲线,竟然落到了老人身后。 面前就是迎面而来的武官,这次老人终于没有再回头,放弃了击杀他。 这其实已在杨颜预料之中,而他刚刚飘回的路线还有一层设计——如果把自己和老贼放在一起,很难说这位赵参军会选择谁。 所以他把老人放到前面,这样就算赵参军先盯上了自己,那老贼却不会对赵参军放心,他们两个只要一人有所动作,就会先行缠上。 而这是近乎十成的事情。 自己便可趁机谋划离开。 杨颜只觉今日自己之所为堪称险妙至极,无处不已做到最好,看着两人迎上,一种成就感自他心中翻涌上来。 将一位七生如此投入樊笼! 赵参军当然不足以擒下此人,但他是极强的六生,而最重要的是他朝廷命官的身份,他一出手,自然正邪立辨,场上犹疑观望之人便有了方向。 更不必说在这州城之中,官府一旦反应过来,增援和追捕会源源不断。 老贼只要和赵参军一交手,便意味着他暴露在了朝廷垂落的威严目光之中,而藏身楼中的自己却还有腾挪的空间。 杨颜嘴角勾起一道笑,冷、恨、得意、满足.一时同时富集于他的脸上,他看着那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心中竟然生出一点儿亲近。 ——我把这危险的凶犯送到你手里,也算做了一回战友喽。 裴液所言的那些话也翻涌上脑海也许,确实可以尝试着相信一点朝廷。 但下一刻,他的笑意僵住了。 他看到老贼和赵参军不闪不避地冲向对方,然后同时一扭肩,默契地错身而过。 然后赵参军随手一指,一位官差缀上了那老人。 他他妈怎么可能缀得住?!那身手连四生都不一定有! 但他已来不及看那边了,因为这位追索他许多时日的参军速度不减,面色冷然地直直朝他冲来。 一时间,伤痛、僵硬、恐惧.无数的感觉同时涌上来,但最浓烈的是一种莫名的怒火,那仿佛是背叛,又仿佛是难以置信。 你竟然敢就那样把他放走了?!! 还欠34更吧,应该没算错 (本章完) 第六十五章 走脱 凭什么!! 自己险死环生、费尽心机才经营出的绝佳机会,在他的一侧身之下,轻易化为乌有。 一瞬间杨颜只想不管不顾,奋刀劈上此人的面孔。 但两件事情阻止了这份欲望。 一是来自于冷静自制的羁缚——绝不能在此时此地与此人陷入苦战。 另一件事是来自于客观上的无奈,他屈了屈手指,手上他妈的没有刀。 杨颜甚至不和飞来的男人稍作对视,没有丝毫喘息之机,他再次陷入奔逃之中。 身后之人从七生变成了六生,平心而论,压力其实骤减,但他的处境并没有变好,反而陷入了绝望。 因为刚刚重压之下他还有所期待,现在这期待的东西到来了,于是他为老人设计的樊笼,一丝不差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赵参军和谁交手,人们的目光就锁在谁身上,杨颜欲走不能,浑身染彩的他是那样醒目。 他一个翻腾向后跃起,先去拔房顶上的刀。 —— 捉月楼下。 最后一个进入园门的裴液尚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首先看见一个彩色身影出现在楼上,却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这副形状。他本来既辨不出他的衣衫,也看不到他的面貌,但那纵跃间的动作,还有看到自己这行人时惊喜的表现给了裴液支撑,他一挥手,果然那人回挥而来。 杨颜!他做到了吗? 然后他见这人忽然一闪身缩了回去,但只片刻就又飞了出来,和飞上去的赵参军擦肩而过。 ——不,不对!第二次出现的这人虽然也身披彩漆,但已明显不是杨颜,而且速度也太快了,他是那个老人!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裴液也同时理解了楼上发生的事情。 于是他难免怔了一下。 赵参军.去追杨颜了? 自己认出了杨颜,是因为两人本有约定,自己还没进园时,就已经在搜寻杨颜的身影。 而赵参军他应该根本不知道杨颜在这里才对,怎么反应如此之快,好像早有预备一般? 那老人在园中一飘而过,眨眼已在院墙之上。 不论怎么回事,此时都无瑕去管了——这人就要逃走! 裴液朝着那老人一跃而出,但双方的速度刚摆在一起,他立刻就明白了自己肯定追之不及。 身形一转向捉月楼中跃去。 “赵大人!”裴液一跃入三层就高声急急喊道,“刚刚逃脱的才是安新凶犯!” 他一眼看去,赵符正一剑逼向杨颜,两人皆跃在空中,杨颜的状态比分别之时萎靡了许多,身体已显出些疲缓,而且似乎带了伤。 赵参军这一剑则毫不留手,去势汹汹,仿佛把前些日子落空的那些剑光全部凝聚于此。 杨颜修为本就不如,此时身形转圜迟滞,已绝难全身而退。 “赵大人!!”裴液无暇解释,跃起一剑从背后攻向赵符。 赵符冷冷回头一撇,竟然丝毫不理,似乎已吃准他不会真个刺来。 裴液也确实没有这个打算,只希望能拦他一拦而已,赵符的行为再次彰显出了他内心明确的选择——不是看见杨颜后的临时起疑,而是从一开始,就有明确的决断。 裴液追之不及,上面的杨颜勉强侧身,被这一剑割伤了背部。在这一剑变向造成更大的伤害之前,杨颜已握住了刀柄。 他回身横拉一刀,即便疲伤之下,这一刀的水平仍然站在极高的境界。赵符对裴液背后的攻击无动于衷,面对这正面一刀却不得不暂时回守。 裴液抬眼看去,杨颜双眼爬满血丝,面容冷硬凶厉,居高临下的样子像是恶枭扑食。彩漆将少年散乱的头发与面庞塑成了凝固的一片,宛如活过来的神像。 他一刀将赵符逼退,凶猛的进攻欲望已经透体而出,更重的、更狠的下一刀就握在手中,裴液已感到了那份极欲喷薄的愤怒。 但少年一咬牙,却是强硬地将这份怒火吞回肚子,扭身直坠而下。 赵符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一转剑就要再次追上。 下面一袭黄衣同时跃起,挺剑朝着杨颜拦了过去:“贼人休走!” “闪开!”杨颜认得这位少女,一刀劈出,稍微留了些力。 然而刀剑一触,剑势即时溃散,杨颜何等机灵,立刻明白过来。眼见少女又出一掌,他同样挥臂去接,使了个毫不费力的擒拿手段,就扼住了少女的手腕。 而后他将少女向后一甩,同时手腕上传来一股柔和而充沛的力量,将他向前方送去。 “赵大人,小心!”李缥青叫道。 李缥青正对着赵符飞来,手中剑有意无意地斜斜指向他的空门,赵符对这位翠羽真传比刚刚那老人不留情面得多,他一剑迎风斩上,少女连臂带剑被荡开,手腕近乎失力。 然后他身形一折,就要避开李缥青继续追去。 但手腕已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 赵符冷然回头,面对的是裴液急迫的眼神:“赵大人,那凶手要逃走了,他是七生!” 裴液指着楼外,那老人已越过了院墙,此时已只能看见一个花色的身影在巷中穿梭。 赵符的目光没有朝他的指向有丝毫偏移,他把目光落在裴液抓腕的手上,漠然道:“阻碍缉捕,视作帮凶。” “.” 裴液看着赵符,四目相对。 他不相信这位大人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故意忽视。 “赵大人。”少年的声音僵硬了些,他直视着赵符,认真而清楚地说道,“眼前这人实力不济,其他几位大人足以应对。但离开那人却是货真价实的七生,如果您不亲自缀上,他就真的消失了,到时候就算州衙的高手来了——大人,您请州衙调动援手了吗?” 赵符手腕一震,脱开了少年的手,并不看他,朝跟上来的从官道:“此人疑为帮凶,拿下候审。” 裴液也同样没看他,他扭头看着楼外——那道彩色的身影没入了层层排列的民居之中,就此消失不见了。 “.” 他回过头来看着赵符,脸上的冷硬和杨颜如出一辙。 “你故意放过他。”裴液陈述道。 裴液一直把自己放的很低。 他知道自己见识短浅,懂的少,不懂的多,一来到州城,对很多事情的运作方式都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因此他始终怀着谦虚、好奇,以及一点自卑的心态来看外面这个世界。他遵循的道理也十分朴实简单——既然不懂,那就多听多学、少说少做。 他知道自己身怀一份不大不小的力量,所以当需要投放这份力量的时候,他会谨慎地反复确认是否正确,努力避免冲动和莽撞,深怕因自己一时的痛快给他人带来难以弥补的麻烦。 在看清楚一件事物之前,他不敢随意去破坏它。 有时候裴液感觉自己像一柄剑,最擅长的事情是打磨自己的剑锋,但却还不太明白该往哪里去挥。 需要有一个明智的人把自己握在手中。 这想法只是一闪即逝,但这份“自知之明”却留了下来。 因为缩小自我,少年习惯对不懂的事情抱有敬畏,而在面对这些披服挂印之人时,这种心态达到了顶峰。 这敬畏并不来源于他们手握权力、高高在上,而是同样源于他们“懂得多”。 他们更明白这座城是在如何运作,面对事情,他们更懂得该如何处理——齐姑娘那天关于捉月湖的闲谈,就打开了他脑中一扇从未触及过的门。 裴液会将自己所知所见尽量如实告知,会认真聆听他们的话语。裴液面对他们,就像无知者面对行家。 而另一方面,这同样来自于对秩序的敬畏。裴液必须如实承认,他害怕向这身官服出手,那意味着很多事情都无法挽回。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放弃这一点。 他看着面前男人这张不怒自威的脸,这张脸他本来就不太喜欢,此时还变得陌生了些。 少年低头收剑回鞘。 但他也没有任由官差钳制自己,深吸口气向李缥青道:“麻烦去请一下白司兵。” 少女却没有依言离开,她向前大步而来,一把抓住了裴液手臂。她站在裴液旁边,立眉冷声道:“好大官威!我翠羽剑门的贵客,摸了赵大人一下胳膊,就要下大牢吗?” 赵符看了她一眼,自觉时间已差不多,不再理她,转身飞下继续去追杨颜了。 只剩一个从官,却面对这位翠羽嫡传有些左右为难。 李缥青也没理他,转向裴液道:“咱们怎么做?” 又偏头看向楼外:“要我去追那人吗?” 裴液顺着她的目光再度看了看,老人已彻底不见踪影了,但即便还能看见,裴液也不会同意这件事。 一来太过危险,二来它的关键本就在于赵参军,他若不抓捕,即便追上了,也没有任何用处。 裴液摇了摇头:“不了,我去帮他。” 飞身跃下。 李缥青并肩跟上:“到底怎么回事,一声不吭地走了,转头就弄出这么大事?” 裴液看了她一眼,少女这身早上走在街上还怕被脏水溅湿的黄衫此时已沾满了尘土,脸上也有些花。 “我在捉月楼上遇到了一个人之前和你说过,路上遇到的那个杀人的老头。” “原来这样危险!”李缥青惊道,一转念又道,“那你那位朋友很厉害啊!——我其实没帮上什么忙。” “不是伱的事,你帮什么忙。”裴液低笑道,他上下扫视了一下,“你受伤了吗?” “算不上。” “我拦住赵参军,你暗中帮杨颜遮掩一下,然后让他自己逃离就好。”裴液道。 不能一直让李缥青出手,他想,翠羽剑门本就处境艰难,不好和州衙闹得不愉快。 其实刚才他就想到这一点,但少女坚决回护的样子却毫不犹豫。 他偏头看去,李缥青正一笑看过来:“不必,我让张君雪把他带走了。” “.带到哪里?” —— 赵符一掠而下,从杨颜消失的那扇门追进去。 在那两人身边耽搁一会儿他并不介意,一来十几位官差就围在楼外,少年插翅难逃,二来若给了翠羽剑门插手的时间倒反而一箭双雕。 他追出门,沿着漆痕追去,不断有人给他指路,这些人都被那少年的身手甩开,但至少记得方向。 在经过假山下时,一件浓重的漆衣脱在了池水中。 气味仍然浓烈地向前延伸,赵符又追了两步,一抬头——面前是向上的楼梯。 四楼。 赵符低哼了一声,摩挲了下剑柄。 翠羽门的私阁就在这一层。 三派私阁,自是禁止擅闯。 赵符一跃而上,到了四楼他却不再奔跑,按剑大步穿过廊道,朝着东边那处独立的小阁而去。 到得门前,他停下脚步,漆味仍然未消,一直延伸进去,但一个高大的女子挡在了门口。 “翠,翠羽.”张君雪握刀背着台词,赵符恍如未闻,大步冲上,连剑带鞘一挥,张君雪握刀一挡,已被直接撞偏。 禁止擅闯一行苍白的字挡得住谁? 赵符一推门,扫视而去,一件漆衣落在房间中,窗户大开着,人不见踪影。 他皱了下眉,大步来到窗边,俯身下瞰。 高大的密柳遮掩,从这里下楼倒真是一处小小的盲区,但要再往后跑,就不能销形匿迹了。 他唤来楼下的官差一问,官差抬着头,茫然地摇了摇。 这时李缥青和裴液从后面赶了过来,赵符转身冷声道:“翠羽剑门窝藏凶犯,意欲何为?” 李缥青惊讶地转头看向张君雪,张君雪此时才磕绊地把后半句话说出来:“翠羽剑门.没拦住凶犯,被他冲进来跑了。” “.” 赵符搜视着房间,门派私阁,难免有些机关。 然而他在房间中巡查了几圈,最终也没有找到。 赵符面无表情的脸沉了下去,按剑离开了。 他令封楼细查,人们一个个走出来,却始终不见那位少年。 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他直觉那少年还藏在这栋楼中,只是还需要更仔细地搜查。 正当他要下这个命令时,一个公人跑了过来,在他身边说了句什么,赵符一皱眉,按剑大步往园外而去了。 官差们竟然就此放开了封锁。 安静许久之后。 三楼。 漆衣仍然漂在池水里,而那露尖的假山之中,一个赤裸上身的少年挤了出来。 今天头痛,晚了,抱歉 (本章完) 第六十六章 询问 杨颜真没想到还有这种能把人挤进去的地方。 怎么楼里还有山水的? 他艰难地扒着石头挤出来,粗砺的石头在皮肤上磨出血痕,而最痛苦的还是腹中的断骨,简直是压在上面摩擦。 这时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扒住了他腹前的石头,用力“咔嚓”一声掰了下来。 顿时松快了些,杨颜挣扎挤出来,抬头,是裴液一言不发的脸。 杨颜粗喘了两下,看着他没有说话。 若裴液的脸有些像沉重的冰,杨颜这张脸就是欲喷的火,少年脸上的憋屈显而易见。 “他妈的,姓赵的竟然和老贼认识” “抱歉。”裴液道,“你做到了,我没有做到。” “.你还挺有礼貌。”杨颜吐出口血沫,回身从假山里把自己刀掏出来,“跟你没关系,姓赵的位置是我指给伱的,找他我也同意了的。你把人带来了,只是咱们都没认清这狗日的。” “而且还得谢谢你呢,若按原本的计划,我现在连命都没了。”想到那名老人,杨颜脸上的怒火也被沉重的阴云压覆了过去,声音低沉,“竟然是七生他妈的.” 裴液的办法确实更加有效,也一度接近成功,但是在失败之后、在明确了只能自己去面对之后,再去看那名强大的七生,杨颜感觉有些沉重得喘不过气。 固然他一开始本就如此打算,但当时一来他并不明确老人的实力,二来,当时毕竟不曾亲身感受。 刚刚那短暂的交手,他在生死一线上已过了几个来回。将老贼拖延这么一会儿都已用尽了他的心机和运气,若无朝廷的帮助,自己怎么才能图谋成功一位已有警惕的七生? 一瞬间他竟然忍不住按着裴液的思路走下去——赵参军和这人勾连,州衙知道吗?更大的官是谁呢? “我会杀了他。”一道平静安定的声音忽然说道。 “什么?”杨颜一怔,看着面前的少年,“杀谁,七生?” 两人角色好像发生了互换,杨颜皱起眉:“别冲动。” “没冲动。”裴液将手上的石头丢回水里,“噗通”一声清响,“杀人偿命,这回不成,就把他揪出来再杀一次。” 杨颜看着这张认真的脸,沉默了一会儿:“你真觉得咱们两个能杀他?” 裴液点点头。 “.好!”杨颜答道,他嘴角甚至泄出个笑来。 虽然少年身上同时存在着冷静与暴烈两种性格,但前者一直是栅栏,后者才是野兽。 在冷静时,他总是压抑的,当冲动时,他才是畅快的。 “那就给这狗日的揪出来,宰了!”他咬牙握刀。 然后一道清灵的声音响起。 “你讲话能不能别老带脏字儿。”李缥青不知何时站在了后面,微微蹙眉道。 她在私阁中已换了一身衣服,面上洗干净了,头发也重挽了一下,又成了一只净丽的翠鸟。 杨颜回头一看,若在平日,他有二十条阴阳怪气的句子对付这句话,但这时只倒了倒嘴,闷闷“嗯”了一声。 少女一来,气氛就松快,她对着裴液一笑:“这处藏身之地怎么样?可少有人知道呢。” 这假山从一层贯穿到三层,一二层之中空或许有人发现,但三层顶上还有一个能容人的洞口,却着实隐秘。 那看起来确实不像是能容人的样子,而且每日来往的客人仆役,也没有谁想要爬它。 恐怕五年来,除了童年的李缥青、今天的裴液,也就只有刚才的杨颜了。 杨颜道:“若只凭这处地方也藏不住,因为味道太浓了。因此我把衣服脱下两件,一件交给高女人引赵狗过去,一件扔在这水池里,遮掩我身上的漆味。” “哦,那你真聪明。” 杨颜昂然点点头。 李缥青已经转身道:“咱们快回四楼吧,这里马上也要有人了。” —— 回到翠羽私阁,张君雪仍然按刀在其中盘坐,杨颜去找衣服更换。 裴液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李缥青就是“夺”了她登阶丹之人,他左右看了看,两人看起来不太熟的样子。 “这是徐谷的张君雪。”裴液道,“我路上结识的好友。” 说话间他观察着李缥青的表情,少女笑着点点头,并不见冷淡和疏离,她认真拱手道:“张姑娘幸见。” 张君雪连忙起身回礼。 裴液稍松口气,因为郑栋和夺丹两件事,他有些担心翠羽和徐谷是否也有什么不快。 “这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和张君雪简单聊了几句——任谁和这位女子聊天,都不可能把时间拉得多长——李缥青关上门,转身对裴液道,“翠羽门在山中,交通不便,为免劳累贵客,便在城中设了安歇之处。” “其实这花费也很贵了。”少女轻叹一声,“但三派皆有此阁” 她止住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少年是哪里来的?” “他说是天山那边逃过来,今天我和他在这里偶遇,他正图谋那老人,我们便合计了这个法子。” “确实不像本地人。”李缥青点点头,笑道,“原来你们也是初识,我还以为他是你好朋友呢。” “嗯杨颜看起来确实值得结交。” 李缥青点点头,终于进入了正题,犹豫着问道:“我听你刚刚说,想靠自己杀那人?” 裴液点点头看去,迎上少女微微蹙起的眉毛。 “我不会让他就那么走了。”少年道。 “但是,”李缥青有些小心地看着他的表情,小声道,“你连我都打不过啊。” “.”裴液抿了抿唇,“我没跟你认真。” “.”李缥青隐蔽地撇了撇嘴。 “真的,这件事我想过的。”裴液道,“我有很多办法,好好准备的话,对付一位七生虽然不十拿九稳,但还是颇有机会。” “嗯,那你很厉害。”李缥青抿唇点头,努力让这个称赞显得真诚,然后抬眸看着他,“但我觉得.你可以多等两天。等翠羽这边事情完了,也许,可以帮你做这件事。” “嗯?翠羽剑门要做什么?”裴液挑眉。 “这些天,我们自己有件事情。”李缥青含糊道。 “什么事情?” “.”少女看他一眼,闷声,“裴少侠,你是个外人。” “.哦。” 既然机密,你还提。 其实翠羽要有动作对裴液来说并不突然,穷则求变,翠羽若想存在下去,一定要做出反击的。固然想要一举反败为胜不可能,但也要狠狠咬下一口才对。 裴液沉默一下:“我是想说,你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尤其若是需要打架,尽管叫我。” “哈哈,不必啦,倒是不缺帮手。”李缥青一笑,又转而认真道,“但是我刚刚说的,你听到没有——只靠你们两个太危险了。” “不必了,翠羽也不宽裕,都已经受了你好多恩惠了”裴液摇摇头,终于露出些真心的笑容,“我只是个外人嘛。” 少女皱起鼻子,翻了他一眼。 裴液笑了下,问道:“你对赵参军这个人,了解多少?” “他,我只在师兄的案子中和他有过几次接触。你想查他和那老人的关系吗?”李缥青皱眉回想着自己背过的“权贵表”,“他在州衙中好像很有威望的样子,性格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多的我也说不上来了。” 裴液点点头:“那我去问问白司兵吧。” “好啊,他好像一直没走。” 杨颜这时穿了一身便服走出来:“你们要去哪?” “我们去寻一位相熟的官员问问情况,你——” “你就在这里等一等吧!等回去我再安排人为你治伤。”李缥青道。 杨颜皱了皱眉,他心中并不习惯和其他人“绑定”得如此之近,便拱手道:“多谢,不必了,这个我自己处理吧。” 他走到窗前观察了一下外面,回头道:“我先走了——裴液,你平常在什么地方?” “我在长道武馆。”裴液皱了下眉,“你先留两天吧。” 杨颜摇摇头,挂刀绑剑,对三人一一拜别,一跃跳下去了。 但只两息,他就又“嗖”的纵了上来。 两人疑惑地看着他。 杨颜有些尴尬地摸摸头:“那个.能不能借二两银子?” 这话真是似曾相识,但裴液这次不是不借,他身上真没钱了。 “二百文行不行?”裴液摸了摸口袋。 杨颜看向李缥青,搓了搓手。 “我可没有。”少女干脆道。 “.” —— “什么借?借给他,还能有回头钱吗?”走在园中,少女道,“那叫打水漂。” “.二两而已。”裴液小声道。 “而已?裴大侠身上有几个‘而已’啊?”李缥青撇他一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裴液没再讲话。 杨颜最终还是留在了翠羽私阁之中,重新修饰着伪装,等着一会儿离园,两人则下来寻白司兵。 “其实刚刚赵符的离开有些蹊跷。”李缥青道,“我本打算等他搜完一圈,再把杨颜转去私阁里的藏身之处的。” 裴液点点头:“好像有什么突然的事情。” 两人便走边聊,少女忽然一指:“嗯?那不是白司兵?” 裴液抬头看去,果然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老人正立在亭下笑着向一位青衣侍者问话,他抬眸看到两人过来,挥手打发走了侍者。 “我跟他说,博望园应该配些军士,请他转告一下他们管事。”白司兵对两人叹道,“不然像刚刚这样的事情,州衙一时难以反应。而且州里有什么政事活动,也爱到博望园来办,应该配些公职的。” 裴液眼睛明亮地连连点头。 这样的东西他是想不到的。 “你们两个怎么走到一起?”白司兵笑着打量一番他们,“缥青,又找我做什么?” 裴液拱手:“是我想向您请教些事情。” “哦,小裴。刚刚的事情吗?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白司兵看着两人,似是思索了一会儿,“缥青在这里等一等吧,我和小裴走两步。” “行!”少女爽快答应。 两人走在湖岸之上。 “你是,想问赵符?”白司兵转头道。 裴液一惊:“是。” “这是你的事情,还是缥青的事情?”白司兵道,“赵符,他不太表现出来,但隐隐是偏七蛟的。” “.是我的事情。”裴液看着老人,“您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看你好像搅和进来了。”白司兵叹气看他一眼,“我自是亲近翠羽的,十几年的交情。但你不是只来打个武比吗?打完就去神京了,在这里帮这帮那的有什么好处?” “.” “我怕你初出茅庐,迷雾遮眼,没看清楚前面的路。”老人道,“你该是谁也不理,自顾修炼,打完启程的。” “.没,白大人。”裴液道,“这事我想清楚了的——和‘好处’没关系。” “好。”白司兵笑着看了他一眼,“你是行侠仗义的奉怀英雄。那说说吧,怎么跟赵符有了矛盾?” 裴液略去杨颜的部分,把这些天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白司兵皱起眉头:“赵符和凶犯勾结这我倒不清楚。不过你说的那个案子,倒似乎不是孤例了,近几年来确实有一些武林人失踪或被杀的悬案。” “那,没人查吗?” “就是赵符来查啊,博望每年死的江湖人数以十计,其中两三个不大不小的也不显眼,惊动不了仙人台。”白司兵道,“赵符,其实和博望联系不太紧密——他是三年前从少陇府调过来的,来了后就大刀阔斧,修改了许多条令,倒确实很有用处,法司那边颇尊敬他。” 三年前才调过来,但就裴液所见,那些手下无一不对他言听计从,可见其人手段,裴液想着,忽觉“三年”这个时间节点有些熟悉. 他眉头一挑——“从三年前开始改了,过俩月就得交一回。” 掌柜的叹息响在耳边。 赵符拿旅人名册做什么.筛选? 筛选后,交给那白面老人? “赵符确实偏向七蛟,但你不能把他们看成一家。”白司兵继续道,“赵符其实执法公正,并未给七蛟开过什么方便,所以如果他真有什么龌龊之处,可能也并不在七蛟那边。” 裴液缓缓点头。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老人叹道,“这事不好报案,一来仙人台和赵符合作了三年,关系挺融洽;二来你这指控听起来空穴来风,全无证据——只因为你想让他追一个凶犯,而他去追了另一个。” 白司兵摇了摇头:“他既然敢当着你面做,自然是首尾俱净,不好查的.但若拿到什么证据,你可以来找我,我在刺史面前为你担当作保。” 裴液拜谢。 若要证据,还是只能从那白面老人身上入手了。 (本章完) 第六十七章 尚怀通(下) 白司兵摆摆手:“走吧,也要注意别耽误了武比正事。” 两人往回走,遥遥地看见湖对面少女倚在亭柱上,裴液心中一动,问道:“说起来,我听说七蛟洞能有如今的声势,是靠良莠不辨地接纳帮派,然后靠他们盘剥百姓。这种事情,朝廷不管吗?” 白司兵摇摇头道:“七蛟洞不接纳帮派,帮派就消失了吗?” “.” “实际上,纳入七蛟洞后,由于有名有姓了,州衙倒还更好管理一些。”白司兵叹道,“当然了,帮派毕竟是城市流恶,把他们变得名正言顺,到底不是件好事情。但,这是仙人台的考虑了,如果他们觉得确实不妥,会下达公文的,七蛟——” “七蛟怎么?”裴液正低头听得入神,下意识问道。 一抬头,却见白司兵已然住嘴,笑着看向了前方。 裴液顺着望去——被雨洗得翠新的柳树之下,一袭深黑的大氅立在那里,正用一方清雅的淡绿手帕擦着手。 却是尚怀通。 他身前是一位窈窕的女子,出于角度看不清面目,但身姿颇为柔美。挽起的发丝宛如云雾,侧向露出的下巴曲线柔和、细如白脂。 她穿着一身青云般的长裙,似融于这雨后碧色之中。而细看之下,这身长裙用心之处颇多,密织细勾,虽然淡雅,亦显精致,便使这身影超脱了周围朴素单调的草柳之色,成了最引人注目的那一抹笔触。 尚怀通擦好了手,似乎说了句什么。女子轻婉地笑了一下,伸出一只纤手,接回被揉皱的手帕,低头勾指展平叠好。 这时似乎注意到了两人的目光,尚怀通侧身看来,一见白司兵,深峻的脸上露出些笑意。 白司兵点了点头,裴液也对他颔首,得了一个淡笑的回礼。 这时,他身前的女子也发现了身前人注意力的转移,偏头看了过来。 裴液顿时一怔,眼睛睁大了些。 固然因为她青眉朱唇、墨瞳琼鼻的美丽,但更多还是因为他见过这张脸。 ——虽然不曾见过它如此美丽的样子。 齐昭华。 迥异于赌场河边,女子如今仿佛破蛹化蝶。 她也怔了一下,先对白司兵露出一个笑容,目光收回时,也向裴液微微点了点头。 两方距离不近,也没有凑近去聊,裴液跟着白司兵走过了他们。 “认得吗?那是尚怀通。”走得远了,白司兵道,“博望本代年轻武修中的第一人。” “见过两次。”裴液如实道,“我听人说,他要进道启会。” “对,这事应是十拿九稳的。而州衙对他还有另一份更高的期待——十年之内,进入凫榜。” “唔……”裴液点了点头,忽然想起,“咱们博望州有上了鹤凫册的人物吗?” “鹤榜自是没有的,凫榜……其实照理来说该有的。”白司兵无奈一笑,“但是也没有。” “上一个已经是二十六年前了,翠羽剑门出来的。”白司兵道,不待少年问,便继续交代,“他在神京武举上拿了第三甲,后来去了北境,再后来登上了凫榜七百多名。” “再后来呢?” “再后来死在了战场上。”白司兵轻叹道,“并非我因亲而偏,但我确实觉得,只有翠羽偶尔能培养出这种人才。白竹不行,七蛟……且看看尚怀通吧。” “是因为他们没有《翡翠集》这样的武功吗?” “很小一部分而已。能上凫榜,靠的早已不是三派本来武功。”白司兵摇摇头道,“更重要的是,白竹七蛟两家……没有那份几百年来培养剑材的深厚传统——我问你,你既见过几回尚怀通,对他印象如何?” 裴液回想了一下。 “他洒脱大气、进退有据……出身大派,还能帮仆役们布置会场,像是位雄才。”他道。 白司兵怔了一下,而后摇头失笑。 “怎么?”裴液偏头。 “我是问你对他‘剑’的印象,不是问他的为人——伱们练剑的不是有个说法‘见剑如见人,观人如观剑’吗?” “.我没听过这句话。”裴液道。 然后他想了一下,发现确实有些意思。 这固然不是颠扑不破的定理,但确实指示了一种规律,一个剑手若在剑道之路上走到一定深度,人的气质会化入剑中,所学剑法的气质也会影响人的性格。 裴液回想着明、祝、越三人的剑,不禁缓缓点头。 但当他把这种规律放在尚怀通身上时,却发现竟然出现了一些抵牾——照印象而言,这位七蛟嫡传的剑应当有些偏祝高阳的感觉,但当把这个判断加在尚怀通身上时,裴液自身的剑道直觉却感觉十分别扭。 “他的剑应当是.彻底、痛快的那一类。”裴液皱着眉犹豫道,“还有.洒脱?以及.或许有一点狠辣?” 白司兵哈哈一笑:“看来这话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裴液看着感叹了一句便不再说话的老人,有些好奇道:“我说得对不对呢?” “什么对不对。”老人笑,“我又不是考较你,每个人对事情都有不同的看法,很多时候无有对错之分。” 裴液敏锐抓住:“那您对尚怀通是什么看法呢?” “我吗?” “嗯。” “我对剑没什么认识,那就只能说说他的为人了,你想听吗?” “当然。” 白司兵笑了下,而后偏过头,看着裴液。他笑容收敛了,面容严肃了下去,声音因缓慢而认真:“在我看来,尚怀通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阴狠毒辣,虚伪狡诈。下之则蔑,上之则妒——你若与他有什么冲突,睡觉时最好睁着一只眼!” “.” 裴液愕然无言。 “去吧。”忽然云收雨霁,老人再度一笑,面容温缓,一如他中和的处世态度,仿佛刚刚那段锋利若针的言辞只是一段玩笑,“缥青要等急了。” 老人抬手一指,李缥青果然已在前面。 —————————— “谈得怎么样?心里有数了吗?”两人在柳荫下往捉月楼而回,少女问道。 “嗯。”裴液点点头,心里还想着刚刚老人那些毫不留情的用词,“白大人,他跟我谈了谈尚怀通。” “哦?” 裴液组织了下语言,正要说出口,忽然两名青衣迎着他们走了过去。 他们端着清水毛巾,嘴上交谈着:“听说你见到那凶犯了?” “是啊,那时候他让我去送酒!”一名青衣心有余悸道,“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 “唉,我以为只是打个架,谁想到他竟然敢真的杀人啊。”另一人叹道。 裴液一下顿住了脚步。 他回身,伸手扯住一人的手臂:“两位,你们说什么?” “啊,客人。”此人行礼道,“您还不知道吗——刚刚赵大人封楼搜捕凶犯吗,结果人还没抓到,就撤了封锁,却原来是那凶犯早已逃离,离开园子后还杀了个人呢!” “.”裴液一时怀疑自己记忆出现了错乱,好在他很快抓住关键,“你说哪里死人了?” “就在园外,我们这便要去送清水,供大人们验尸用呢。” 裴液和李缥青对视一眼:“带我们去。” 其实无所谓带不带了,只要从东出了捉月楼,立刻便能看到些聚集的人群。 两人出了门,就在博望园外的草地湖畔,几名官差正围在一起。 “没什么好验的!赵大人说了,分明是那凶犯所为,这些日子来他杀人,哪个不是死状奇异!”一名从官正按刀高呼道,“抬回衙门里吧,等仵作有空了剖一下就是。” 裴液一扫视,见赵符和大多官差已然离去,只留这几人善后,从这状况来看,赵符似乎确实认为这案子没什么好查的。 但裴液分明知道杨颜一直就在假山之中,怎么可能出来杀人呢? 心中愈发好奇,他走上前去,却是先见一辆系在树下的马车。 尸体就倚靠在这辆马车的轮子上。 裴液走过去,僵住了。 他的死状确实颇为怪异,身上没有伤痕,脸上凝固的表情是愤怒和恐惧绞挤而成。他死时的情绪一定十分激烈,因为血全部涌上了头颅,至此已死了近两刻钟,脸上仍然残余着潮红。 致命伤只有一处,一根羽毛深深地扎进了他的额头。 郑栋。 是郑栋。 裴液深深地呼吸了两口,似乎想要吐出心中忽然而起的寒意。 他静静地看着这具尸体,忽然再次想起了白玉梁,想起了少女口中他一把甩在人脸上的剑鞘。 因为一句辱骂就值得这样牙飞嘴肿的一巴掌。 当这一巴掌结束,这件事也就结束了,不会在男子心里留下痕迹。 他的以直报怨是真的,他的光明和大度也是。 那个从此唇齿漏风的人,一定还好好地活着。 裴液把漂斜过去的思想拽回来,重新回到眼前这副场景上,此时他才明白,到此为止,他才是第一次见过这位七蛟嫡传。 尚怀通。 与此同时,他感到跟上来的少女身体同样猛的一僵,而且微微颤抖了起来。 “不劳各位大人了。”少女的声音平静得怪异,“郑栋是翠羽门下,这是翠羽门的事情。” —————————— 马车上。 裴液、杨颜、张君雪、李缥青。 气氛沉凝。 这四个人之间若显得欢快,那李缥青一定要占八成的功劳,但这时少女只是倚壁看着窗外,是几人中最沉默的一个。 裴液从未见到她如此彻底的低沉,少女向来很会调整自己的情绪,每次触及烦恼伤心的地方,只微微一低眉,转头就又是一个轻灵的笑。 但这次她似乎确实被一些沉重暴戾的情绪压住了。 裴液几次尝试和她交谈,少女都只是轻轻摇头,如此一路回到长道武馆之中,李缥青沉默地跳下车,转身走向西院。 “缥青!”裴液追上去,在少女关上门前叫住了她。 少女抬头看着他。 “没事的裴液,我没有失去斗志。”李缥青低声道,“该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做的,而且会更加坚定。” “.是的,你要做的事情一定能成功的。”裴液认真的看着她,“我保证。” “我相信。”李缥青勉强一笑,“这些事情打不垮我的。” “那你.”裴液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我只是想,先休息一下。” “.” “因为.它翻起了我一直不愿面对的那件事情。”少女低声道,“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要怎么,给他们报仇呢?” “.” 少女露出一个凄然的笑:“我好像做不到这件事情,十年之内做不到.十年之后,可能更做不到了。” “没事儿的,我独处一会儿就好了。”李缥青努力对他挤出一个笑来,大概是“放心”的意思,然后缓缓合上了院门。 ———————— 裴液回来在石上坐下,杨颜轻轻捅了捅他,小声道:“她怎么啦?” 裴液看他一眼:“一个朋友被人杀了。” “.”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裴液问道。 “杀人偿命,报仇啊。” “打不过呢?” “那就苦练,等能打过了再去。” “那如果对方天赋并不比你差,而且前途光明,后面的进境都将远胜于你呢?” “.”这话令杨颜面容僵住了。 他头颅一动不动,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神色显出一种复杂怪异的沉重,良久,他簌簌地打了个寒颤。 “只要是人.就可以被杀死。”他缓缓地说道,声音低哑,“一时的进境不代表一生的进境,师父说过,无论多强的高手,一生中都会露出无数的破绽,我只要抓住其中几个.” “对。而且,每个人活在世界上都不是孤独的。”裴液看着天边补充道,“如果你打不过,还可以叫你的朋友帮忙。” “.我倒没有那么厉害的朋友。” “朋友也是会不断变厉害的。” 杨颜抬头看了他一眼。 但裴液却已经没在和他说话了,自顾道:“所以,没有报不了的仇。” 他看着天边,一片遥远的乌云似乎又向这边飘来。 你不能用一句‘没事儿’来搪塞人。这次我不会听之任之的——万一你死了怎么办呢? 一些记忆涌上了心头,裴液狠狠地皱了下眉。郑栋突然怪异的死状撞上他的脑弦,朋友身上的迷雾忽然给他一种不安全感。 他站起身来。 杨颜微惊:“你去什么地方?咱们先聊一下那老贼的情况吧?” “.”裴液没回答,他正转头看向院落一角,身形高大的女子这次没在挥舞那柄铡刀了,她拿一块砺石砥磨着它。 “抱歉,晚点儿吧,我朋友比较多。” (本章完) 第六十八章 雨雪(三合一,为盟主七里香live加更) 做一件事,杀一个人,都要从“知”开始。 裴液主动去做的事情并不太多,在薪苍山中、在奉怀城里面对龙君时,他确实也在尽力做着贡献,但那说不上“主动”,他只是被卷进去,而依他的性格,绝不会主动逃离罢了。 少年像一颗卒子,你把他摆在黑暗面前,无论能不能做到,他都会尽心尽力地冲锋。 但有时候,他心中的“将”也会露出来,把身前的“士”和“象”拨到一边,排众而出,盯住对面的腹心,压上自己的生命来做他想做的事情。 面对伍在古时无疑算一次。纵然亲友被杀,心中的愤怒无以复加,但少年仍然尽力听从着几位大人的安排,努力配合着每一个指令,并未擅自去多做什么。 直到几位大人身败,裴液面前却打开了一条“生”的坦途,他选择了回身,主动去找那片黑暗。 这无疑是少年自己的决定。 而现在,触发这个决定的门槛降低了——他不再等到退无可退,也不再是为了阻止什么被改变,而是在发现应该更可靠的人并不可靠后,决定主动去改变些什么。 首先他得去了解许多东西。 裴液走到武场角落,张君雪正从井中打起一桶水,一倾浇在了身前。裴液走近,正见清透的水膜顺畅地滑走,留下一柄身黑刃白,锋芒毕露的重刀。 然后女子放下桶坐下,拿起砥石来继续“锵锵”地磨砺。 “多谢你啊。”裴液搬了块石头,在女子身边坐下,“当时太紧急了,只好把事情托付给你,也没问伱的意见,不好意思。” 张君雪摇了摇头:“我愿意帮你。” “但,毕竟是和州衙作对,不是一般的事情。”裴液轻叹一声,再次道,“多谢。” “嗯。” “其实,我托付给你的时候,心里就已经相信了你不会拒绝”裴液说着,忽然一笑,“我有点儿好奇——你找到李缥青的时候,得说至少二十句话才能把事情讲清吧?” 张君雪手上停了一下,表情没什么变化。她好像不会“瞥”这个动作,于是扭过头来平平地看着裴液,闷声开口。 “裴液。” “嗯?” “我不是哑巴。” “哈哈哈。”裴液仰身一笑,“我就是好奇嘛,没见过你说很长一段话是什么样子。” 张君雪又沉默地开始磨刀了。 她并不烦这种“废话”,但确实不太知道怎么和人进行这种没有内容的交谈。 还好裴液很快就把这对话变得很有内容了,他停下笑容道:“那咱们也来说一段长话,行吗?” 张君雪抬起头来。 少年看着她。 “我知道付出无数努力,却忽然成了一场空是什么滋味。”裴液双手把着脚腕,“所以我想,没拿到登阶丹的感觉一定很不好受。” “.”张君雪低下头,似乎想继续磨刀,但她把砥石放在刀刃上后,却一时没有推下去。 女子看着刀身,整副身体仿佛慢慢安静了下来。她确实有一颗足够坚韧的心,但不意味着任何打击都不会在上面留下白痕。 “说一说好吗?”裴液温声道。 “登阶丹可以让我进入五生。”许久,女子低声道。 裴液点点头,道:“五生,然后呢?” 张君雪再次沉默了,又开始磨刀:“.等武比完,我再和你说吧。” “不行。” 张君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沉默地低下了头:“没事儿的,你不用.太担心我。” “五生,可以让你对付尚怀通吗?”裴液直接道。 “.”女子顿住。 “因为你一直压着力量找我练剑。”裴液道,“而且我听说,去年冬比时,一位叫张君雨的女子败给了尚怀通。她是你的——” 裴液看着她。 “.姐姐。”这两个字对张君雪来说有些明显的艰难。 “唔,君雨姐她现在.” “去世了。”张君雪低声道,“我去送饭时,发现她自缢在楼上。” “.” “都是去年冬比的事情了。”张君雪垂眉道。 接下来,裴液见到了她说一大段话的样子。 —— 张君雪从小就很喜欢这位相差两岁的姐姐。 人家都说,兄弟姐妹之间若年龄接近,小时候谁也不知道让着谁,就容易打架。但张君雪和张君雨却并非如此,君雨像母亲,从小就温柔大方,小小年纪就有一副长姐的样子;君雪则像父亲,不止体格很早就超过了姐姐,性格也一样的沉闷厚重。 两人从来没有过吵架打闹,偶尔闹矛盾,就是小君雨皱着眉,语气稍重地讲道理,小君雪就闷着头一言不发,也不说服没服气。 就像一对儿小号的爸爸妈妈。 出生在徐谷张家,两人自然是双双习武。如此一直长大,张君雨二十一岁时突破三生,自此开始参加武比,夺魁虽然无望,但一直稳稳地进步,渐成张家首屈一指的年轻人。 张君雪就一直跟在这位姐姐身后长大,听姐姐听过的教导,练姐姐练过的刀法,然后等她每次打完武比回来,听她讲州城里的那些新鲜事。 捉月湖、博望园、书院、三大派张君雪也并非没有来过州城,但从未见到过姐姐口中的那份精彩。想来是因为你若不在武比时造访,见到的便只是这座城不曾打扮过的庸常样子。 当时间来到张君雨二十六岁时的那届春比结束之后,张家返回徐谷的马车上,迎来了一片又激动又可惜的笑叹——张君雨,五生了。 怎么不早点儿突破啊? 但也无碍,今年还有秋比冬比呢。 秋比之时,张君雨果然一鸣惊人,一举打进了最后一轮。然而女子武比经验虽足,但修为在五生中毕竟尚浅,终于是差了一步。 张家人把希望寄托在了冬比之上。 得知了本次秋比结果的张君雪也前所未有的兴奋——那个每年仅有三个的“武魁”之名、师傅们总拿来激励他们的最高目标,竟然马上要由自己的亲姐姐拿下! 当她跑到姐姐的房间时,却见她趴在桌子上,面上带笑地提笔写着什么。 “写什么呢?” 张君雪俯身看去,张君雨猛地一激灵,回头看她一眼,按胸长出一口气。 “吓死我了。” “是你太入迷了。” 张君雨一笑:“在给新结识的一位朋友写信。” “男的女的?” 张君雨瞥她一眼:“男的怎么样,女的怎么样?人家剑上造诣很高的,很有见解。” “那是男的女的吗?” “男的。” “哦” “你‘哦’什么?” “我‘哦’一下怎么啦。” “.” “听说你冬比要夺魁啦。” “没影子的事,听他们瞎说。”张君雨把纸折起来,“我这几年打下来,最大的感觉就是三派英杰层出不穷,尤其今年,郑寿也有出彩人物冬比我觉得其实没有多大把握。” “那就明年春比吧,再不行再秋比.反正,你迟早夺魁的。” “这倒是。”张君雨发自内心的一笑,把一张面孔照得明媚生光,仿佛前途有无数美好已经初露端倪,正在等待着她。 如此过了一个秋天,张君雨每日的忙碌到达了顶峰。 修行、拆招、研究对手,偶尔写一封书信,一开始张君雪还能进去和她聊天,后来她则渐渐开始把门关上了。 而与此同时,两个月来,县里开始屡屡有郑寿的人出现。 张君雪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直到冬比前一个月,师傅们把徐谷本届参比的年轻人聚集起来,宣布了一个消息,随之而起的沸腾差点掀起了屋顶。 原来郑寿屡屡前来,是带来了一项颇有格局的计划——两县候选争来争去实在是弊大于利,何不合力向三派咬下一块儿肉来? 会挣钱的人就是思路不一般,这想法令徐谷弟子们议论纷纷,但无论他们反应如何,这事早已定下了——这一届冬比,所有人就都可以去州城的龙门班,一切花销由郑寿承担。 说起来两县在武比一事上争斗多年,徐谷对这次的示好还是有所警惕的,但郑寿之至诚体现无遗——面对本届冬比的热门张君雨,他们将女子的膳食修炼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而且将重金购得的一门刀法赠给了她。 一个月的时间自然没办法将一门刀练成样子,但这本刀法的意义却并不在此处,而是它同时是郑寿本届第一——古光的压箱底刀术。 如此坦诚无遗地交付于张君雨,显然是合了他们自己所言的“哪家有良才,绝不使绊,两家合力支持”之语。 古光也是五生,并非没有一争之力,但郑寿却选择去支持徐谷的张君雨,这种诚意自然足以令徐谷信任。 期限将近,张君雪也跟着去上了龙门班,在那里,两县之人相处之下,由敌意、尴尬,到龃龉尽消,张君雪跟着姐姐,也认识了古光、肖丘、郑栋等等一干人物。 古光是位沉稳的男子,三十岁的样子,帮姐姐习练那本刀法时几乎掏心掏肺,连自己的用刀习惯、强点弱点都一一讲了出来,迟钝如张君雪都能看出,他对姐姐有些不一般的情感。 肖丘则是位心智坚定的剑者,他的剑非常干净有力,虽然不太爱笑的样子,但每次见到她们姐妹还是努力勾起嘴角。 郑栋是姐姐有些烦的一个人,他行止放纵、口舌无忌,而且总是出去厮混,时常不见影子。不过这些缺点同样没有施加在徐谷人身上,姐姐烦他,主要是他总是试图拉着徐谷后辈一起去“玩”。 在这份气氛之下,张君雨能不能拿下魁首,为明年多争几个名额似乎已不太重要。 “娘的,紧张个屁啊,这次不行就下次嘛!”郑栋叼着草杆,“有我大哥,有你们大姐,拿下狗日的七蛟洞不是迟早的——但翠羽嗯.” 张君雪于是知道他跟出去厮混的是翠羽门的嫡传。 但作为本次合作中心人物的张君雨,这些日子却有一些脱节。 别人或许没有发现,但张君雪却不可能忽视姐姐的行踪,她时常出去不见踪影,回来时要么眉目含笑,要么蹙眉发呆。 “你天天去什么地方?” “你管那么多。” “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那个很会使剑的‘男的’。” “.” “有人还以为她藏得很好呢。”张君雪翻了下眉眼,“但是马上要打武比了,你还是清醒一点,别误了正事。” “我知道!”张君雨瞪她一眼,“而且这也是正事.” “.倒确实是咱们张家的正事。”张君雪闷声道。 “哎呀!你真烦!我讲真的,他,他是七蛟洞的嫡传” 这次轮到张君雪瞪眼了:“这不是咱们的敌人吗?!” “什么敌人,一场武比而已。”张君雨道,“他,人很好的.” “.你可要想清楚了姐姐。”张君雪皱起两条黑眉,“这回可不是‘一场武比’而已,是咱们两县的大事,而且全着落在你肩膀上,你可别因为这个.出了什么差错。” “我晓得,你还担心我放水不成——先不提我不一定打得过他,即便能行,我也肯定会全力以赴的,我习武这么些年,这是我一直追求的东西。”张君雨笑着瞥了她一眼,认真道,“孰轻孰重,我分得清的。再说了,他也不会同意的。” “他要是同意呢?”看着姐姐话里话外维护的样子,张君雪开始有些醋意。 “那我倒瞧不上他了。” “嘿嘿。” 后来,张君雨回来得越来越晚,脸上红润的笑容越来越多,回来后也总是对张君雪的话心不在焉,往往叫她几遍才能反应过来。 直到又一个晚上,张君雨又很晚回来时,脸上却是呆呆怔怔的,眼眶有些红。 “怎么了?” “.今天我们说到了武比的事情,我跟他说,我不会放水的。” “他不同意?” “不,他说,当然要这样。” “那不是很好?” “他说.他拿了魁首本来也没用的。” “.为什么?” “因为他得了治不了的病。”张君雨低声道,“他说最多再替师门打两次武比身体就完全垮了。” “.没听说七蛟嫡传身体有什么不好。” “这种事情,怎么能外传。” “.” “我真的没有想到,那样洒脱的一个人,竟然遭受着这样的不幸。”张君雨看着窗外,“追逐了二十多年的武道,成了一场空该有多难受,我看得出来,他.真的很想拿一次魁首。” “.姐姐!” “我想.我真的愿意让他拿一次,这或许是他毕生仅有的机会了.” “绝对不行!”张君雪站起来,前所未有地严肃,“姐姐,这是两县干系的大事,你代表的不只是你自己,不只是张家,也不只是徐谷。” “你没有资格那么做,姐姐。” “.”张君雨抬头看着她,眼眶晶莹,低下头一笑,“嗯,连你也不支持我,我就知道我想错了。” “你当然想错了。”张君雪伸出宽大的手掌搭在女子的头上,“姐姐,正事是正事,私情是私情。” “好啊,你也会教训我了。”张君雨埋头在女子腹前闷闷道,“那,我还有第二种想法。” “什么?” “就是这一次,让古光夺魁。”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一次,不管我还是.他,遇到古光,都故意输掉,把这一次还给郑寿。然后,下一届春比,如果我有夺魁的机会,再让给他。” “.” “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怎么样!”张君雪皱眉道,“这是你自己的前途,姐姐。” “晚一年,不要紧的。” “而且这是打假,是违律的!”张君雪严肃道,“要是被发现——” “不会被发现的,我们会做得很小心。”张君雨咬唇道,看着她,“我只告诉了你,帮我保密,好吗?” “.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在想。” —— “你该知道她是怎么做的了。”张君雪低着头道。 “.要做得天衣无缝,就要演得入微入里。”裴液道,“要做到这一点,就一定要完全明确双方的武功。” “是的。”张君雪道,“她把那门刀法的所有关窍,还有古光大哥的强处与命门,全部告诉了那人。” —— 直到武比开始,整件事情都没有露出任何端倪。 除了古光的心意被拒绝,难免稍微产生些争执之外,两县的计划还是在往下推行。 张君雨确实是位足以夺魁的选手,她早已打过许多届武比,龙门班对她的提升本该微乎其微,但女子却每一日都在蜕变。 教头说她心境畅通,厚积薄发,进入了武者梦寐以求的实力飞跃期。 两县候选们对这次武比的结果更加期待——白竹阁上届刚刚夺魁,暂时已无足够锋利之人;七蛟洞前几届也几乎已把人送光,这届的五生虽然也有夺魁可能,但与古光相对,其实在两两之间,与张君雨对上,就四六甚至七三开了。 唯一不太有把握的是翠羽,他们的这位嫡传此前从未参比,本次是第一次参加,也是五生,不知实力如何。 总之古光夺魁概率大约二成,张君雨则在四成以上,二人加起来,两县有六成左右的把握拿下。 等到武比开始的那天,每个人都心情愉悦,在整个州境万千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两县寄予厚望的两名选手轻松地过关斩将,赢得了无数应有的喝彩,轻松地进入八强之中。 “就在下面两轮了。”张君雨挽着头发,跟身前帮她擦刀的妹妹说道,上一场的战斗甚至没让她流汗,“下一场是谁打谁?” 张君雪见到了姐姐口中的那个“他”,确实高大英俊、气度不凡,他比姐姐差不了几分,使出的剑是她从未见过的境界。 这时他又已上场了。 “是尚怀通,和古光大哥。” “啊?就在这一场啊。”张君雨笑道,“太忙,我都记错了。” 她整理好了头发,拿发带系着,带着笑意转头看去,这一场的结果是没有悬念的,她只想看看他怎么努力表演。 古光出刀,尚怀通已提前一动,撞入了他怀里,一掌狠辣的印在了腹上。 古光顿时气力全失,下一剑,尚怀通一剑切下了他的右臂。 两招之下,这位被郑寿寄予厚望的大哥就被像臭虫一样踹下了擂台。 张君雨的动作,就彻底凝固在了那里,宛如一座雕像。 张君雪分明看到,这尊雕像颤抖了起来。 —— “接下来的事情,你大致也知道了。”张君雪低下头,又开始缓缓地磨她的刀,“八强之上,姐姐魂不守舍地打赢了对手,四强时,站在了尚怀通面前。” “尚怀通贯穿了她的腹部,绞碎了她的右臂,废了她习练二十多年的刀术。”张君雪道,“就是这样了。” “.尚怀通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冬比夺魁吗?”裴液轻声问道,“他再过一年,也完全可以靠自己拿下的,一年三次的名额,要那么着急?” “是的。”张君雪道,“后来我知道,他要拿到这个魁首,才足以在下一年的道启会纳新中达到标准。他应该是,不想多耽搁一年。” 为了提前一年,就可以. “.是了,正因他去年冬比没能夺魁,今年春天进道启会时,才功亏一篑,只能再次回来打秋比。”裴液道,“然而,他费劲心机,还是没能拿下冬比,夺魁的是.” “翠羽门白玉梁,当时他已经六生了。” “所以.他一定恨死了白玉梁。”裴液喃喃道。 “是的。”张君雪道,但她的思路却在另一边,“在冬比结束之后,白玉梁听说了这件事,带人把他绑了起来,在粪坑里浸了半个时辰。” “.” “我路过时亲眼见到的,”张君雪低声道,“白玉梁骑在马上看着,郑栋在他脸上跺了几脚,骂着把他踢进了粪坑。” “.原来如此。” “什么?” “没什么。”裴液道,“如果你姐姐遇到的很会使剑的男人是白玉梁就好了。” “.嗯。” 豪侠辱于臭虫,英雄死于小人。 裴液想。 还欠33章 (本章完) 第六十九章 定计 “令姐自缢.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张君雪点点头:“她完全信任那人,而且自以为谁也没有亏欠。结果尚怀通绞碎了她——无论是精神还是武道前途。” “郑寿和徐谷的联盟崩塌了,不止郑寿冷眼,徐谷自己人抬不起头来,也恨张家,于是张家里面,自然把怒火放在她身上。”张君雪道,“我每日去给她送饭换药,她已不像一个人的样子,死是偿还,但或者也是一种解脱。” 裴液沉默一会儿:“.抱歉,让你想起这件事情。” “没关系,”张君雪低声道,“我也从来没有忘记。” “我也有至亲去世,”裴液偏头看着女子,轻声道,“我知道那种感觉,胸腹就像.有一团沉重的云雾一样,很难拔除。” “.对,是那样。你,很怀念你的亲人吗?” “嗯时不时的。”裴液低了下头,偏头,“伱不怀念你姐姐吗?” “当然,我也怀念。”张君雪目光挪到了远处。 “.” “但,我也很恨她,而且瞧不起她。”张君雪嘴唇抿得冷硬,“一个男人而已爹、娘、我” 仿佛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她没再说下去。 “没有什么仇是报不了的,任何屈辱都可以洗净。”“锵”的一声,女子又开始推动砥石,粗硬的发丝遮掩着她如有棱角的双眼,“如果她还活着,我就会做给她看。” “你,现在还打算做这件事吗?”裴液看着她,“在没拿到登阶丹之后。” “嗯。” “能成功吗?” “我不知道——其实就算拿到了登阶丹,我也不知道。”张君雪道,“但我是一定要做的,这次秋比是最后的机会了,后面他会离开博望,去修剑院。” “哦。” “所以,你欠我的剑术陪练”张君雪磨着刀,闷声道。 “.今晚。”裴液道,“今晚修行课结束之后,好吧?” 张君雪点点头。 裴液站起身:“那我就先走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西院,那扇被雨洇湿的木门仍然关着。 他忽然立住了,静静地停了一会儿。 “对了。”裴液转头下视,“你说.白玉梁赢尚怀通的时候,是六生?” “嗯。” 裴液再次将目光投回到那扇门。 所以。 如果你已经被六生和黄翡翠截断过一次前路,不得不耽搁了一年重来,即便这次你也已经六生,按道理来说说不会害怕一个小姑娘但,你真的有这份勇气去赌吗? 裴液离开张君雪,走到门前,抬手轻敲。 这次出来开门的却不是少女,而是一位高大的男子。早上离开院子时,裴液曾见过他的背影,但在裴液记忆中,无论是第一次留宿西院,还是后面几天的相处,都不曾见过这位男子。 裴液拱手行礼,男子看起来沉默寡言,抬手回了一礼,便请他进去了。 郑栋的尸体正停在院中的小亭下面。 几位翠羽弟子立在一旁,其中没有李缥青,尸体旁一个长发男子坐在泥水里,低着头一动不动。 是肖丘。 裴液缓步走上前,低头去看,这时青年脸上的血色终于全部消尽了,但表情还是扭曲,一双细目圆圆地睁着。 那枚作为凶器的羽毛已被拔下来放在了一旁,裴液目光挪上去,这不是李缥青赠予的那一根,它更长更粗更旧,三分之一被血泥黏合,杆上隐隐可见字样。 “我,可以看一下吗?”裴液轻声问道。 无人说话,一名翠羽弟子对他点了下头。 裴液将这根羽毛拾起,血膜覆盖了整个杆部,上面的刻画清劲有力,即便粘稠的红色已涂抹了那些锋利的沟壑,字迹仍然可以辨认。 写的是:“谁行恶事,咱们就一脚踹在他的脸上!” 裴液看着这句话,着实安静了一会儿。 这句话干净有力、潇洒磊落,刻字之人的意气风发简直透过笔触逼面而来。 裴液目光从这行字迹上挪开,落在了后面郑栋那张脸上。这行字透出的清磊光明与尸体野狗般的低劣气质构成了强烈的对比。 但就是在这种别扭之中,裴液忽然明白了这位青年两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是浪荡无行、口体不修、十成十的混子,只是混子每日浪荡下来,在茶楼里听的也是侠士剑客的奇事伟业,于是自以放浪斗狠为潇洒英勇。 直到他遇到白玉梁。 无论他们是如何结识,总之这位出身高贵、武艺高强、形容英俊的翠羽嫡传竟然没有嫌弃他,而是允许他留在身边,成为他身后众多骑士中的一位。 那份挺胸抬头的坦荡与荣耀,或许是青年生命所触摸到的最高层次。 他们驰马从博望大街上呼啸而过,在捉月楼上高歌纵饮,一脚踢开帮派的大门,就在大堂之上,把他们的帮主狠殴一顿. 行侠仗义,闻恶便起,整个博望似乎没有能拦住他们的东西。 那时候他依然莽撞无礼、口脏舌臭、愚蠢狂妄、浮躁浅薄.但没有人叫他流氓。 只因随着那袭白衣所指示的方向。 百姓们叫他郑少侠。 裴液再次想起了观风台上的那一幕,他理解了郑栋见到尚怀通时的辱骂——白哥还在时,你不过是条粪坑里的蛆! 他也理解了少女当时的那句“对不起”——抱歉,你依然一如既往地朝着恶人肆意吠叫,但我做不了你身前的雄狮了。 请你先回郑寿吧。 但他也没能回到郑寿。 失去主人的丧家之犬,每一声吠叫都冒着被活活打死的危险,他不知收敛抑或不愿收敛,所以果然被活活打死了。 裴液将手上的羽毛稳妥地放回原处,这时身后一间房屋的门打开了,裴液一回头,李缥青站在门口。 —— 房间之中,门开着,风雨的凉气吹进来。 主客都没有烧茶的意思,两人一人一把椅子,并列而坐。 李缥青的情绪已经再次沉敛了回去,就这一点来说,少女确实是一位合格的接班人。 “今日还打剑吗?”裴液开口。 “不啦,有事情忙。” “我和张君雪谈了去年冬比的事情。”裴液于是道。 李缥青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打算怎么杀尚怀通呢?” “……”少女噗嗤一笑:“你说什么呢?” 裴液微笑点点头:“那我自己想办法了。” “.你想什么办法啊,尚怀通哪里惹到你了?”少女忍不住笑,“你打你的武比就好了。” “嗯。”裴液再次点点头,“那我走了。” 就此起身。 “.唉!”李缥青愣了一下,起身抻住了他的袖子。 裴液回头看着她。 少女脸上的笑又气又无奈。 “我怕你真不知深浅地去做什么。”少女长长一叹,“尚怀通.杀不了的,我们也没做这个打算。” “为什么?” “他是七蛟洞现在最有天赋的年轻人,承担的是七蛟洞未来二十年更进一步的希望。今天或许没见到,但你若真打算对他做什么,他身边的那些刺就要露出獠牙了。” “一位名派嫡传,如此难杀吗?” 李缥青点点头:“当然。” 然后见裴液沉默地看着她。 “.”李缥青一低头,“师兄.我们都没有想到。” “为什么呢?” “因为,我说过的,在那之前,我们和七蛟洞之间,固然有竞争,也有些摩擦,但并没有到这种烈度。”少女稍微烦躁,“其实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彻底想明白这件事,至今门中还有极少的声音怀疑这是否真是七蛟所为。” “你师兄,把尚怀通扔进了粪池。” “我知道,但,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少女皱眉低头,“两派弟子斗殴,今日七蛟把翠羽两个人挂在楼上,明日翠羽把七蛟弟子扔进猪圈师兄,做得也并不太出格。” “因为若杀人,尤其杀师兄这样地位的弟子,性质就完全变了。”少女继续道,“那意味着两派结下死仇。因此,我们真的努力调查了很久,想要找出栽赃的证据。” “白竹阁?” 少女失笑:“不没那回事,就是七蛟洞马上我们就可以确认这一点了。” “就是你假装学会黄翡翠要做的事情吗?” “.”少女看着他,一垂肩,“那么明显吗?” “因为你一直不肯和我练啊。而且你亲自去买登阶丹。”裴液道,“我想,如果你真打算在武比上一鸣惊人的话,这两件事情一定要一件比一件隐秘才对。” “.是的,我是故意放出这两样消息的。”李缥青无奈一笑。 “但是,是不是太明显了呢?”裴液思索道,“也许遮掩一下会好一些。” 这次少女的笑变得狡黠了:“这也是故意的。” 裴液好奇地一偏头——他注意到少女的情绪好些了。 “因为我们知道无论怎么遮掩都不可能躲过七蛟洞的耳目——想想湖心帮就可以猜到,我们在城中的情报网远远不如他们。” “.所以你们可以尽力掩藏啊,反正他们总能发现。” “所以我们干脆不藏啊。” “.你是说,让他们以为这是一个空城计?” “不错。” “.而他们不敢赌的。” “正是。” “那今天尚怀通为什么没有试试你呢?”裴液忽然道。 “.什么?” “今日绝好的机会,他只要一试,便可知你的虚实。” “.也许,消息并没有那么快传过去。”李缥青道,“我不知道.我们不能想那么多。” 裴液点点头。 这倒确实。 “我们会给他们一个机会。”李缥青道。 “让他们杀你?” “我不会死的。”李缥青看了下少年的脸庞,低笑道,“我还是很重要的。” “搏杀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嗯那也没办法。” “这计划怎么做的?” “很简单,我落单,然后师叔暗中藏起来,等敌人露头,他出手。” “.对方不知道你师叔随行吗?” “知道的——我们这一行其实是刚从少陇府回来的。”少女忽然道,“因为七蛟洞似乎有那样一些支持.道启会什么的,所以我们也想去试试。” 看着少年询问的眼神,少女摇了摇头:“没有结果。” “总之。”少女接上话题道,“我们打算让师叔假意离开,再暗中返回。” “他们不会信的。”裴液摇摇头。 “所以,我们有计中计。” “嗯?” “白竹阁会有一位前辈助力。” 裴液怔了一下。 “你知道,三派各有多少高手吗?”少女忽然转过话题道。 “不知道。” “七蛟洞,八年前拥有了一位宗师,也是他们立派之后的第一位宗师。此外,他们有一位八生,五位七生;我们,师父亦是宗师,但,或许是最后一位了,此外,去年一位八生的师兄亡故了,现今只有三位七生,而白竹阁,没有宗师。”李缥青看着他,“二十年来,撑起他们门派的是两位八生的前辈,两位前辈双胞而生,并称‘青紫篁’。” “但在上个月,紫篁前辈去往薪苍山脉,不知遭遇了什么,回来后身负重伤,修为尽失连,丹田种都消失了。”少女有些茫然的皱眉道。 然后她看见少年猛地一抬头。 “这位前辈.是不是叫张思彻?” “.不是啊。”出乎意料,少女否定了,“两位前辈都姓许。” “.嘴里没一句真话。”裴液咕嘟了一句。 “什么?” “没事。所以,白竹阁现在反而是最弱的?” “对,这个消息还在封锁。”李缥青道,“若一旦放出,七蛟要吞并他们,要容易的多——这一份助力,七蛟是绝对想不到的。” 裴液缓缓点头。 所以这张网就连环起来了。 “所以,我们不必去调查师兄的案子了,若不是七蛟,那么这次,他们也不会来扑食我。”少女道。 裴液捋着这个计划,确实可行之处颇高,想来也是,两派第一次暗中联手,绝对不会有什么遗漏之处的。 “只是我又想起刚刚那个问题了。”少年道,“如果七蛟洞杀你,是由于武比上你对尚怀通的威胁,那么,你师兄当时已夺魁,没有这份威胁了啊。” “.” “尚怀通一人的怒火,能挑动门派做这件事吗?” “也许.当时七蛟洞也已准备对我们动手了吧。” “.” (本章完) 第七十章 三生 “师父说,做一件事前若考虑太少,便容易处处漏风,但若考虑太多,便又陷入瞻前顾后的境地。没有把每个角落都考虑得巨细无遗的计划,哪怕你耗费大量时间做到了,到时可能事情又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少女深吸一口气,呼出道,“就这样吧。” “好。”裴液点点头,“所以,咱们现在有一个暗中的七生,和一个更暗中的八生,那么你期待的猎物是什么样的呢?” “我们当然希望能勾来那位八生,但就实际来说,如果他们只看到第一层,来的就会是一位七生,如果他们看到了第二层,来的可能是两位或三位七生。” “已算是很有野心了。” “下大饵,当然要钓大鱼啊。”李缥青一笑。 裴液看了她一眼——鱼越大,饵自然也越危险。 “若来那位宗师呢?” “不会的因为家师不能来加入这次伏杀,所以七蛟洞主也无法参与捕食。” 裴液缓缓点头,看来两位宗师是互相掣肘。 他再次重捋了一遍这个计划,虽然前面许多弯弯绕绕,但其实最终的关键就在于七蛟洞可以把翠羽的三位七生点得清楚明白,知道任它如何设计,绝不会突然多冒出一位高手,因此会选择放出足够的力量连饵带钩咬下。 但他们不会想到白竹阁的那一位八生会参与进来。 毕竟在“青紫篁”已折其一这个消息仍在保密之中,白竹阁确实没有下场的充足理由。 白竹阁和翠羽的联合也源自相互的授之以柄——一方主动透露支柱已折的秘事,另一方则大胆地将对方八生用做最后一张牌。 两边但凡有一方少了这份魄力,这份联盟就不会如此之快地达成。 对于裴液来说,白竹阁自然是个陌生的势力,唯一的信任基础便是“张思彻”似乎是位对抗烛世教的侠士。但李缥青和翠羽剑门既然相信这一份助力,裴液便相信他们的判断。 “那么,这计划什么时候开始呢?”裴液思索结束,终于问出了最重要的一问。 “三天之后,鹭洲诗会那一晚,所有人都会去参加,我会留在这里。”李缥青道,然后看着裴液,“你真的不用管这件事,我们会把事情安排好的。而且,多伱一个也不多啊。” “行,到时候我会来的。”裴液仿佛没听到后半句话,认真点了点头。 其实他现在心里确实没太想这件事。少女的计划确实足够分量,若能成功,必然是对七蛟的一次重击,但并没戳在裴液的心窝上,不够畅快。 毕竟这计划跟翠羽的关系要大于跟“裴液”的关系,裴液不是翠羽门人,也没见过七蛟洞那几个七生,他固然愿意看到朋友肩上的担子轻些、脸上的笑容多些,也愿意看到博望多一些一心向剑的赤诚少年,少一些嚣张寻衅的恶徒泼皮。 但这种由外而起的满足和由内而发的痛快毕竟不太一样。 所以他在想一些更痛快的事。 “好哦,我把事情都告诉你了,你又开始装听不到。”少女一叹,“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正是不想你胡乱行动有什么安危——我从小看本听戏就觉得,友人间因互相猜测而阴差阳错地做出什么傻事,是再蠢不过的事情。” “没。”裴液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我听着呢。我是说,这次我帮你咬七蛟一口,后面你帮我杀那老头,不正是互帮互助吗?” “.好吧。”少女无奈一偏头。 “何况,这老人和七蛟之间.似乎也有些若有若无的关系呢。”裴液笑着站起身,再次确认道,“三天后的晚上,对吧?” 得了少女的点头后,才出门而去。 那位沉默寡言的高大男子就倚在门口外墙边,裴液见到一愣,互一颔首,就此出了西院。 “其实,”少年离去良久之后,安静的空气中响起男子沉稳的语声,“让他来也没关系的。” 李缥青怔了下,然后一笑,摇了摇头。 男子于是点点头,不再说话。他身上的衣服稍微有些不太合身,但无损他沉稳坚硬的气质,一如院中不知多少年的古松。 —— 三天时间。 裴液一手放进剑匣里,触摸着里面熟悉的温润光滑,另一只手拾起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尚怀通”三个字。 少年看着这个名字,男子黑云般的大氅又浮现在眼前,然而现在它已不似鹰雕的大翼,而是成了秃鹫。 继而裴液想起今日他身前美丽的女子,皱了下眉。 齐昭华,不会要重蹈张君雨的覆辙吧 此事须得提醒女子一下。 目光再次回到身前这三个字上,裴液敲了敲剑身。 实际上,这是少年第一次尝试主动去“图谋”些什么,他想得无比认真。 正如李缥青所言,在与翠羽剑门结下梁子后,尚怀通身边一定不会缺少高手,而只要有一位七生,自己就绝难得手。 而翠羽在城中设饵,尚怀通身边的高手会不会去呢? 若那高手死在那里,尚怀通身边是否就会短暂地无人保护? 这是裴液想到的第一个可供出手的缺口,他严谨地记在心里。 若按这个计划,所以要杀此人,应在翠羽成功之后。 抓住这个时机要更加更重要一些,所以要先杀完尚怀通,再去图谋那位逃走的老人。 与李缥青谋七蛟、与张君雪谋尚怀通、与杨颜谋凶犯。 裴液忍不住一笑——真巧啊,每个人好像都差那么一份助力。 而自己刚好是他们的朋友。 能做到些什么的感觉,比无能为力好多了。 忽然他的思维顿了一下,将手从剑匣中抽出来,举到身前看了看。 下腹之内,小草正化为荆木。 分化、延伸、生长,简单的四条经脉化作八条,一眼望去,已成了一小捧,不能那么明了地看出个数了。 三生。 裴液握了握拳,至此境界,真气已能为他提供相当一部分助益了。但还是得到四生,真气带来的力量才会超过少年天生的根骨。 唉,今天状态不好,先发2000吧,剩下两千今天会发 (本章完) 第七十一章 刀剑 将转动的思绪暂且压下,裴液抽出剑来,再次开始习练蝉雀剑。如今这门剑法只剩两处需要琢磨,一者仍是【展翅】【清鸣】,裴液希望能够将它们自如地运用到武比之中;二者则是雀部的后两式,裴液有些怀疑其中是否有自己尚未打通的关窍,不然何以它远远比不上蝉部。 武场上这两天仍是翠羽门的授课,结束之后便接上七蛟洞,再往后便是鹭洲诗会,继而便是武比了。 如此一下午过去,武场上人们渐渐离散,月挂楼头,凉风细露,裴液擦完剑一抬头,身形高大的女子立在了身前。 “时间到了。”女子道。 裴液起身,揉了揉手腕,挽个剑花,对女子笑道:“好,来吧。但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张君雪只横刀在前。 “我三生了,你要少留些力。”裴液笑着提醒道,而后长剑一转,以蝉雀剑攻去,口中道,“尚怀通,当然是剑道拙境对吗?” 张君雪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清楚地记着初见这少年时,他不过一生之境。 “对。” “那你的策略是什么呢?”裴液感受着自己对女子稳稳的压制,“硬实力不如,‘技’上也不如。” “是要找机会撑住,然后用那三刀吗?”裴液回忆着那力量可怕的第二刀,“能不能让我看看第三刀是什么样子?” “.” “怎么了?你可以对我用一下,我看看能不能挡住这一刀。”裴液认真建议道。 “不是.是四刀。” 裴液怔了一下,偏头重新审视这位对练许久的同伴。 还有第四刀? “我目前只能出到第四刀。”张君雪示意裴液继续攻来,艰难抵抗着说道,“这几刀对身体强度的要求太高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每日如此高强度地锻炼体魄。 裴液点点头,忽然一皱眉:“所以,伱是打算在武比上复仇尚怀通吗?” 张君雪竟然沉默地点了点头。 “.武比上可以杀人吗?” “不可以。” “.” 裴液记得教头说过,武比禁绝损伤人命。 至少博望是如此。 断肢、残废,都可以,因为不留力之下在所难免。而一旦到了这个地步,也就胜负已分了,并无不死不休的必要。 固然,也有招招夺命的狠辣武功,也有激烈搏斗中的失手杀人.但律法不会为了这些意外情况降低标准。 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一些不是意外的,也就成了“意外”了。 在禁伤人命的律法颁布之前,每届武比总要有四五条人命,一年下来十好几条,每一条都是理由充分的“意外”。 但律法颁布之后,每年骤降为一个、两个。 这种一年三次、每次参赛人员重合极高的武比,若不做这种限制,会对武道人才造成很多不必要的损伤。 因此面对武比上的命案,州衙的态度一直是从严从重,即便尚怀通,也没用这种方法对张、古二人斩草除根。 “.你还是跟我干吧。”裴液手上递招,劝道,“先不谈单挑的胜机,即便能胜了,不是也要把自己搭进去?” “你打算怎么干?” “场下杀了他啊。” “怎么杀?” “暂时没想好。”裴液道,“我这几天会跑一跑,打探打探,找个漏洞出来。到时候咱们合力,胜算也大些。” “.行。但如果武比前没得手,我就武比上再来。”女子闷声道,“因为其实我更擅长这个。” “嗯那便先试试,如何?”裴液一剑振开女子的刀,“你可以对我用到第三刀、第四刀。” “.我,先用到第三刀吧。” “也好。”裴液没托大。 “来了。”女子提醒一声,风声骤然如啸。 第一刀就是当晚对成江宏的那一刀,已然势大力沉,被成江宏一只手勉强接住。裴液此时面对这一刀,全力之下已可以勉强抗衡。 第二刀是前几日将肖丘之剑一刀击飞的那招,面对这一刀,裴液用【食叶】从容地接了下来,共出了十二剑。 第三刀则从未出现于博望城中。 此时武场中空无一人,夜空下,宛如猛虎的咆哮忽然而起。裴液再次用【食叶】接下,这次他连出了二十一剑,已几乎达到了他如今能力的极限,手臂震麻不已。 裴液用眼神示意张君雪不必停下。 第四刀真如蛟龙之怒。 【食叶】连出二十三剑,“叮叮当当”连成一片玉珠,二十三剑结束,此刀仍然威力惊人地斩来。裴液最后横剑一格,也幸亏女子及时收手,少年身体飞出去三丈有余。勉强站起来时,双臂已然麻软得握不住剑。 裴液喘息着,看着女子,露出一个惊且无奈的笑,刚刚三生的踌躇满志被一下击碎。 但其实他现在的纯粹力量也就刚刚超过肖丘,肖丘在第二刀下溃败,他能挡住第三刀,已是十分惊人了。 “你这个我觉得尚怀通还真不一定接得住。”裴液喃喃道,“你还留了力的,对吧?” 张君雪点点头。 “这,是什么刀法?”裴液第一次对剑以外的兵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用《叠浪》的办法御使《斩腰刀》。”张君雪道,“《叠浪》,就是当年郑寿赠与的那部刀法。我没有练,但看过许多次,记住了里面的技法。用这种方式,可以用出力量强出四倍的‘斩腰’。” “.” 这话说来容易,但将两门刀法杂糅起来,其中一门还没有学过,这本是极难思议的事情。 裴液即便不懂刀,但由此推彼,也可想象得出女子的天赋之高。 或许也只有她这副身体能够支撑这种刀技。 裴液安静地揉着胳膊,忽然道:“你如此刻苦地练刀,其实也不只是为了复仇.对吧?” 张君雪抬起头来,双眸粲粲如星。 “你其实从小就喜欢刀,是不是?”少年露出笑来,如同碰到知己,“无论有没有背负仇恨,你都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张君雪看着他,两人相视而笑。 “是的。”女子声音清亮。 (本章完) 第七十二章 戏鬼拦路 “我确实喜欢刀。喜欢它的厚重和力量,喜欢它一往无前的气势.远远胜过剑的弯弯绕绕。”谈到刀,女子仿佛一下变得会说话了许多,“我喜欢它.胜过许许多多的东西。” 练剑的少年就坐在旁边,没有丝毫感到冒犯,反而连连点头。 这份见之则喜的心情本就是共通的。 “我觉得,剑能达到的,刀也一定可以达到。”女子低头摸着刀,声音又沉闷起来道,“凭什么.剑一定胜过刀呢?” “所以你要在武比上胜过尚怀通,其实也是自己的求道之路,对吗?”裴液声音轻缓道,“因为他是博望剑道天赋第一的年轻人?” “.嗯。”女子轻轻地点了点头,第一次吐露自己长远的规划,“我若能夺魁,在神京武比上拿到名次,是不想出仕为官的。我想,拿着这张侠者牒去.拜入白鹿宫。” “.” “当然!我知道那很难。”张君雪连忙补充道,“但,我会尽力的。五年前,他们的上代【刀鬼】经过博望州我亲眼见到他那份气质。” “叫‘齐无名’是吧?”裴液回想着当日县衙中的所闻,连带那句“那人可丑多了”也一齐涌了上来,不禁莞尔。 “对!” “你上去和他说了两句话?”裴液好奇道。 “.”女子闷闷地低下了头。 “哦。” 看来女子在陌生人前的沉闷是与生俱来。 “其实.你也很厉害。”张君雪又回到刀剑之上,“在伱之前,我其实从来没有和入境的剑者交过手——谢谢你给我这份左支右绌的压力,也算让我提前面对了一下尚怀通。” 裴液一笑,似乎不以为然:“每个人的剑路有所不同的,同是拙境,也不能武断地放在一起比较。” “嗯我知道,等真正面对他时,那份压力一定更加可怕。”张君雪低着头,轻轻敲着刀身,“他入拙境已经三年了。” “还有,谢谢你给我看刚刚的那一式剑。”张君雪仿佛打开了话匣,“我以前从来没见到过这般精妙的剑招,竟能如此神乎其技地化去我那一刀。” “这一剑确实十分之好。”裴液认同。 从【清鸣】开始,蝉部就发射出越发耀目的光芒,当裴液用出【食叶】时,确实感到了一份不大不小的惊喜。 而且它的潜力会继续随着境界的提升而兑现——当自己能出五十剑、一百剑、三百剑时,什么样的风浪不能平息呢? 即便不从“功利”的角度去看,仅仅使用这一式剑,于裴液而言都是一种享受——它真的可以将你对剑的掌控尽数发挥出来,是一种畅快淋漓的炫技。 “能把这种剑用出来已经非常厉害了,我更想不通的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创造出这样精妙绝伦的东西。剑真的走得很高。”女子的眼眸中有向往,有迷茫,还有几分不服气,“但我想,迟早有一天.我也能创造出这样的刀来。” “你是说,【食叶】吗?” “嗯。” “这个目标,是不是有点儿低了?”少年一笑道。 “啊?”女子茫然。 “我是说,你把整个剑道当做假想的敌人,真的.让人心潮澎湃。”少年一笑道,“但你接下来谈【食叶】,甚至谈尚怀通,就有些配不上这份壮志了。” “.什么意思?” 少年拿起剑站起来,轻轻挽了个剑花,笑视着女子。他嘴唇微微下抿,因而使这份笑意显得有些郑重了起来。 他缓缓道:“你想看看,真正的剑是什么样子吗?” “.真正,的剑?” “一柄剑真正可以达到的高度。”裴液静立,平视,垂剑,轻声,“既非【食叶】能够代表,也不是尚怀通够格触碰。你若想看清它,首先得把头抬起来。” 张君雪抬起头,只见少年在月下风露中飘摇的衣带,和手中的一泓秋水。 “剑道之山全部的巍峨面貌。”裴液目视着她轻声道,“君雪,今夜此地,我尝试为你掀开一角。” 风烟俱净。 正如蚂蚁咬牙看着面前的数十丈高的土丘,自以为征服它将是一生的事业,然后一只手将它托起,放到了丘顶。 于是泰山出现在眼前。 张君雪整个人悚栗了起来。 并非是出于恐惧,而是一种更直接的反应,不曾经过大脑,也不必借助情感,对于兵刃无限敏感的女子,面对这一剑,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颤动。 且见,孤身若梦,明月、玉镜、流水;满眼皆白,玉色、银色、雪色. 仿佛是一霎,又宛若永恒,张君雪怔怔地低下头,冰凉的剑身正点在她的下巴上。 张君雪安静怔愣。 裴液看着女子痴痴的情态,恍惚之间,仿佛忽然看见了那夜林中的自己,也许从此往后多少年,女子在刀道上奋力攀爬的时候,脑海中都会悬挂着这一剑。 于是在这样的场景下,裴液也忽然有些思念明绮天了,分不清是对人还是对剑——当他想起女子飘飞的衣摆时,那天仙般的一剑总是涌上眼前;而当他回忆那高不可攀的剑术时,脑海中也总是伴随着女子神人般的容貌。 也许人剑本就不分,他只想再看一次那样神仙般的一幕。 “这是剑吗?”身前女子的声音把他牵扯了回来,张君雪怔怔地抬着头,眼眶是红的。 “嗯。”裴液郑重而温和地点了下头,缓缓伸出一只拳头在女子身前,“我觉得,这才是你的志向——迟早有一天,你也可以创造出这样的刀来。” 然而张君雪一时没有回应。 她手稍微抬了一下,又放了回去,甚至低了下头。 面对这样从未想象、无法理解、不可抵御的冲击,女子坚韧的信心也难免动摇。 而裴液一言不发,他平举着拳,一动不动地等着。 终于,张君雪缓缓抬起了手,越来越稳定。 女子抬起眼来平视着他,整个人仿佛经历了一场淬洗。 她将拳头慢慢地和少年抵在了一起,铿锵道:“迟早有一天,我也可以创造出这样的刀来。” —— 博望州西去一千三百里。 天越高,云越淡,大地渐渐升起,旷而寥廓。 一骑劲健的身影在大地上奔驰。 虽然天苍地阔,但当视角缩小到个人身上时,面前还是高低起伏的坡壑,驰起马来并不很轻松。 好在这匹大白马是一流的千里驹,骑手亦是万里挑一的御者,用过早饭后他们已一气不歇地奔过了三百里。 谷云扶自离开博望便一刻不停地向天山赶回,两封信稳妥地揣在怀里,大而白的那封他已拆开看过。 马上进入三山州的地界了,而穿过三山州,再一上山,沿着山脉往上,便可回到天山。 云升师兄要做的事情并不如何危险,这封信的内容也不算紧要,但其中隐透出的东西却足以呈给池主——它对月前湖山剑门的那件案子来说是一份不可忽视的旁证。 当然,一切都建立在这封信可以送到的前提上。 谷云扶抬起头来,三道黑枭般的身影正张开大翼,从旁边的崖壁上一跃而下。他们在空中已亮出了寒光,锋芒直逼而来。 谷云扶抬手握住了背上的剑柄。 “走出这么远了才拦住我,是调度不畅吗?”男子“呛啷”一声拔剑而出,天山男子的剑比寻常尺寸总要长一些、宽一些、厚一些,这把坚硬的剑一出鞘,就映照出一片绚烂的日光,“原来这事情不是贵家独揽,中间要多经过一两个环节,才能有这份配合。” 三名恶枭仿佛哑巴,只是沉默凶狠地扑下,离得近了,才见猎猎兜帽之下一闪而过的彩面具——俱是戏楼的形象。谷云扶纵然没看过几场戏,也认得是刘、关、张三人。 他冷笑一声:“鼠辈小人,不烫脸吗?” 言语间身形已一跃而起,一剑迎上三人。 两方眨眼短兵相接。 谷云扶的剑既重且快,虽是以下迎上,仍是先斩开一人,下一剑在第二人剑上一滑而过,挡开其剑的同时,第三剑已刺入了第三人的腹中。 如此,男子如一道白鹰一掠而上,眨眼已越过两只黑枭,唯一尚在其上的这只,已被一剑入腹。 谷云扶,即便放在天山之上,这个名字也不是泯然众人,此时以一敌三,简直游刃有余。 但“刘关张”三人仍是无声无息,被刺入腹部的“张飞”亦是一声未吭,仿佛谷云扶刺入的是一块死肉。 而当谷云扶再抽剑回身时,身形却出现了迟滞——“张飞”用尽全身的力量,将他的剑留在了腹中。 谷云扶用力一拽,竟然是连着对方身体一起拽了过来,背后刘、关二人已然临身,谷云扶只好再度一推将张飞推开,松开剑回身时,双手已结上了一层如冰似玉的膜。 双手分别向两边长臂而探,竟然在回身的一刹那,就擒住了两柄行踪鬼魅的剑。 但就在这时,他身子一震,背后的张飞一掌印上了他的后心。 原来在被谷云扶推出去的时候,他没有顺势而行,而是逆剑向前,任由长剑贯穿腹部,以伤换伤地迎了上来,力求与两位同伴同时进攻。 谷云扶“噗”地一口鲜血喷出,他手中将两剑一拧,同时澎湃的真气向后震退了印在背部的手掌,身体迅猛地向下坠去,以求暂时脱离合围。 为此只好放弃刚刚抢得的高处。 高空中,三人身形交错着追下。“刘备”第一次开口,声音不似人形,也没有起伏,真如恶枭成精:“我们既然来三个人,三个人就足以杀掉你。” 谷云扶坠落在地,又咳出两口血来。 好重的一掌。 现在看来,第三人手里的剑本就是摆设,他一身功夫全在掌上,因此那一剑才留有被自己一剑入腹的缝隙。 不惜以身为饵。 一轮交手之下,胜负明显地朝对方三人倾斜了过去,谷云扶抬眸看着再度扑下的三道协调的身影,还真找不出反败为胜的机会。 “.诚然。”他咬牙叹道,“让你们算对了。” 我谷云扶,还真不能从你们三人手下活命。 然后他举起手。 “云凝师弟,再不出手,我要死了!” 一道白影从崖上飞下。 当他出现时,还在崖巅,但当“刘备”回头时,他已飘然出现在他背后。 商云凝轻巧地将剑从最后一人脖子上划过,立刻抢上前去,真气汹涌地扑上这具崭新的尸体。 然而没有用处,火焰仿佛由内而生,一眨眼已将其吞噬为一摊灰烬。 连兵器都没有留下。 三处人形细末堆在地上,两人似已见怪不怪。 “怎么,你也学会先看戏了?”谷云扶接过手巾,抹去嘴角的血迹,笑骂道。 商云凝是位安静俊秀的男子,与师兄经典的天山般的硬实明朗不同,他身上的气质像云一样。 “没。”男子声音也清和,他指了下崖巅,“行踪露了,刚刚我也应付了两个。” “嗯?”谷云扶眉目沉肃了一下,“他们竟能抓住你的行踪?” 男子点点头。 “他们知道你是商云凝?” “知道。” 谷云扶哈哈一笑:“可惜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个名字的分量——那两个留下什么线索没有。” 商云凝想了一下:“周瑜和诸葛?” “.那只是面具,就算来大乔小乔也什么都代表不了。” “哦”商云凝不是很在意,转身已走在前头,“快回去吧。” “我背还疼着呢。”谷云扶翻身上马,“急什么?有你在,来几个杀几个便是。” “昨日消息,明剑主已离了奕剑南宗,估计明日就到天山了。”商云凝回头看了师兄一眼,“我其实真不想来接应你的。” “什么话!”谷云扶皱眉,“明绮天这次见不到去了神京还可以再见,师兄没了还能再有吗?” 商云凝在前面语气温和道:“师兄没了一个还有好多个,明剑主来一次,可能再也没下次了。” “唉天山大狼养小狼,见着母狼就忘娘嘞。” (本章完) 第七十二章 戏鬼拦路 八月廿八,午。 小胖子闷着头走进武场,刚一进门,就被一只手臂伸在前面拦住。 “诶!正找你呢?”裴液收回手笑道。 张鼎运抬起头来,一双圆眼耷拉着,面上看起来不太高兴:“何事?” “怎么这副表情?干什么去了?” “帮着布置鹭洲诗会,”张鼎运闷闷道,“说你的事儿吧。” “我跟你打问一句。”裴液道,“这三派嫡传我看都已经到州城了,伱说他们平日都住哪呢?” 张鼎运奇怪地看他一眼,先回头望了眼西院——院门开着,隐隐可见少女和一位高大的男子对坐饮茶。 回过头皱眉道:“李姑娘不是就借住西院吗?然后张墨竹住藏虎镖局,白竹阁在有股儿的。尚怀通.” 张鼎运脸色沉了一下,闷闷道:“人家财大气粗,就住博望园里。” “哦” “问这个干嘛?” “好奇。” 张鼎运看起来谈兴也不高,没有追问的意思,扫了眼他肩膀道:“小猫挺可爱啊。” 便往里走去。 然而刚越过裴液,后面跟着的少年露出了形容,张鼎运一愣,立住了。 “杨哥!!” 小胖子眉开眼睁:“你怎么在这儿?!” 杨颜此时已剥去了伪装,露出的是当时林中初遇的那副形容。但其实也远远不像,因为现在这张脸干净精神,不像当时狼狈、呆滞、浮肿的样子。 杨颜“嗯”了一声:“来逛逛。” “哦,来研究对手是吧。”张鼎运恍然,“嗨!其实这儿没啥好逛的,这些人都不是你对手。不如咱们去外面逛逛?我陪着你?” “不必了。”杨颜一张脸努力地严肃,“嗯多谢,我和.裴兄走走就好。” “哦,好吧.” 裴液这才想起两人的关系,不禁道:“张鼎运,你不是为常越打抱不平的吗?” “.”张鼎运沉默了一下,抬起一双圆眼看着他,语气认真道,“虽然对常越来说,不能打秋比意味着半年的准备付之东流,但如果杨哥不参赛,那失去意义的,将是秋比本身。” “.” “.” 裴液回过头看着杨颜,少年双颊明显有血色涌上:“好了好了,走了。” 别过张鼎运,两人向外走去。 “之前还真没想起来问,你打武比做什么?”裴液道,“你应当参加不了神京武举吧。” “.我拿奖,拿了就走。”杨颜道,他此时顶着的正是他一直细心保护的“干净身份”,这个身份在短暂的时间里尚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任何人面前。 裴液看了眼身边这个仿佛把血色和锋芒也同伪装一同褪去的少年,他背负的沉重仇冤至今不曾吐露,心中自然也有他自己要做的事情。 看着少年的情态,意识到再追问恐怕使他为难,裴液便就此停口,此时正经过西院,裴液侧头看去,朝里面的少女挥了挥手。 就此出了长道武馆。 李缥青放下打招呼的手,目光也收回来,嘴上没有停歇。 “.尚怀通身边总是至少有一位七生,但常常并非同一个人。因此我们推测那应当是两位七生,他们时时轮换着做些其他事务,从而保证尚身边至少留有一人。”少女缓缓道。 “再然后便是那位八生,我们没见到他的行迹,但照你说法,他一定会来。” “一定会来。” “嗯,再便是楼上这位了。”李缥青向那栋三层小楼看去,“过两天准备授课的长老,我没想到他一直住在这里。” “我看了,脸不像易容过。” “嗯总之,城中目前应是有一名八生三名七生,已是七蛟的一大半力量了。” “继续查,不排除他们会继续调度。” “嗯” 男子看着院门外消失的两个背影,忽然道:“昨日新带回来的这位少年叫什么名字?” 李缥青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 街上,裴液和杨颜并肩向博望园走去。 裴液本是打算一个人出来的,但出门时杨颜跟了上来,盖因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做不到什么事都不做地虚坐等待。 临近武比,各县的人群开始向着州城流动,街上小贩小摊多了起来,许多人都把家里的摊车器具擦洗干净,开始吃这每年三度的短暂营生。 裴液此时已不似刚入城那时什么都新颖好奇,他脑子里想着事情,眼睛随意打量着。 然后就见身边的少年目光不时地被各种东西黏住。 “.那个,你也没进过城吗?” “嗯?”杨颜猛一回头,“哦我们,离得远,进得少。” “哦——唉!这边拐。” “裴液,”杨颜跟上来,低声道,“我这些天一直在躲藏、杀人,问一下,你们博望,有什么厉害的人物吗——打武比的。” “我们有三派两县。”裴液道,“.” 他沉思了一下,笑道,“刚好,我们来清点一下吧。” “郑寿县今年的最强候选是肖丘,一位四生剑者,应当是稳进八强,但也止步于八强而已了;徐谷县今年则是张君雪,她是一定八强的,而且很有机会占一个四强的位置。” “张君雪是那个高女人吗?” “对。” “.她身上有刀味。”杨颜道,“她应该比看起来要厉害很多。” 裴液惊讶看他一眼——这位少年并未见过女子的那四刀。 “但是我可以赢她。”杨颜道,“还有呢?” “还有便是三派,翠羽李缥青你见过了,她是五生,应是稳占一个四强位置,而且多半进入决赛的。” 杨颜看了他一眼:“抱歉,我得赢她——还有呢?” “白竹阁嫡传张墨竹是五生,也是四强之选。他应该是比李缥青弱些有限,你既然自居于李缥青之上,自然也不怕这位了。” 杨颜点点头,忽然问道:“你们说的那个尚怀通是什么水平?” “正要说他。”裴液道,“尚怀通应当已入六生,剑道拙境,而且据说已半只脚踏进了道启会,是本次的夺魁之选。” “哦”这次杨颜多想了一会儿,“是位劲敌.” 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点头道:“我可以让这个人拿不了魁首。” 今天状态差,脑壳昏,只有这一章了。 (本章完) 第七十三章 行街 八月廿八,午。 小胖子闷着头走进武场,刚一进门,就被一只手臂伸在前面拦住。 “诶!正找你呢?”裴液收回手笑道。 张鼎运抬起头来,一双圆眼耷拉着,面上看起来不太高兴:“何事?” “怎么这副表情?干什么去了?” “帮着布置鹭洲诗会,”张鼎运闷闷道,“说你的事儿吧。” “我跟你打问一句。”裴液道,“这三派嫡传我看都已经到州城了,伱说他们平日都住哪呢?” 张鼎运奇怪地看他一眼,先回头望了眼西院——院门开着,隐隐可见少女和一位高大的男子对坐饮茶。 回过头皱眉道:“李姑娘不是就借住西院吗?然后张墨竹住藏虎镖局,白竹阁在有股儿的。尚怀通.” 张鼎运脸色沉了一下,闷闷道:“人家财大气粗,就住博望园里。” “哦” “问这个干嘛?” “好奇。” 张鼎运看起来谈兴也不高,没有追问的意思,扫了眼他肩膀道:“小猫挺可爱啊。” 便往里走去。 然而刚越过裴液,后面跟着的少年露出了形容,张鼎运一愣,立住了。 “杨哥!!” 小胖子眉开眼睁:“你怎么在这儿?!” 杨颜此时已剥去了伪装,露出的是当时林中初遇的那副形容。但其实也远远不像,因为现在这张脸干净精神,不像当时狼狈、呆滞、浮肿的样子。 杨颜“嗯”了一声:“来逛逛。” “哦,来研究对手是吧。”张鼎运恍然,“嗨!其实这儿没啥好逛的,这些人都不是你对手。不如咱们去外面逛逛?我陪着你?” “不必了。”杨颜一张脸努力地严肃,“嗯多谢,我和.裴兄走走就好。” “哦,好吧.” 裴液这才想起两人的关系,不禁道:“张鼎运,你不是为常越打抱不平的吗?” “.”张鼎运沉默了一下,抬起一双圆眼看着他,语气认真道,“虽然对常越来说,不能打秋比意味着半年的准备付之东流,但如果杨哥不参赛,那失去意义的,将是秋比本身。” “.” “.” 裴液回过头看着杨颜,少年双颊明显有血色涌上:“好了好了,走了。” 别过张鼎运,两人向外走去。 “之前还真没想起来问,你打武比做什么?”裴液道,“你应当参加不了神京武举吧。” “.我拿奖,拿了就走。”杨颜道,他此时顶着的正是他一直细心保护的“干净身份”,这个身份在短暂的时间里尚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任何人面前。 裴液看了眼身边这个仿佛把血色和锋芒也同伪装一同褪去的少年,他背负的沉重仇冤至今不曾吐露,心中自然也有他自己要做的事情。 看着少年的情态,意识到再追问恐怕使他为难,裴液便就此停口,此时正经过西院,裴液侧头看去,朝里面的少女挥了挥手。 就此出了长道武馆。 李缥青放下打招呼的手,目光也收回来,嘴上没有停歇。 “.尚怀通身边总是至少有一位七生,但常常并非同一个人。因此我们推测那应当是两位七生,他们时时轮换着做些其他事务,从而保证尚身边至少留有一人。”少女缓缓道。 “再然后便是那位八生,我们没见到他的行迹,但照你说法,他一定会来。” “一定会来。” “嗯,再便是楼上这位了。”李缥青向那栋三层小楼看去,“过两天准备授课的长老,我没想到他一直住在这里。” “我看了,脸不像易容过。” “嗯总之,城中目前应是有一名八生三名七生,已是七蛟的一大半力量了。” “继续查,不排除他们会继续调度。” “嗯” 男子看着院门外消失的两个背影,忽然道:“昨日新带回来的这位少年叫什么名字?” 李缥青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 街上,裴液和杨颜并肩向博望园走去。 裴液本是打算一个人出来的,但出门时杨颜跟了上来,盖因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做不到什么事都不做地虚坐等待。 临近武比,各县的人群开始向着州城流动,街上小贩小摊多了起来,许多人都把家里的摊车器具擦洗干净,开始吃这每年三度的短暂营生。 裴液此时已不似刚入城那时什么都新颖好奇,他脑子里想着事情,眼睛随意打量着。 然后就见身边的少年目光不时地被各种东西黏住。 “.那个,你也没进过城吗?” “嗯?”杨颜猛一回头,“哦我们,离得远,进得少。” “哦——唉!这边拐。” “裴液,”杨颜跟上来,低声道,“我这些天一直在躲藏、杀人,问一下,你们博望,有什么厉害的人物吗——打武比的。” “我们有三派两县。”裴液道,“.” 他沉思了一下,笑道,“刚好,我们来清点一下吧。” “郑寿县今年的最强候选是肖丘,一位四生剑者,应当是稳进八强,但也止步于八强而已了;徐谷县今年则是张君雪,她是一定八强的,而且很有机会占一个四强的位置。” “张君雪是那个高女人吗?” “对。” “.她身上有刀味。”杨颜道,“她应该比看起来要厉害很多。” 裴液惊讶看他一眼——这位少年并未见过女子的那四刀。 “但是我可以赢她。”杨颜道,“还有呢?” “还有便是三派,翠羽李缥青你见过了,她是五生,应是稳占一个四强位置,而且多半进入决赛的。” 杨颜看了他一眼:“抱歉,我得赢她——还有呢?” “白竹阁嫡传张墨竹是五生,也是四强之选。他应该是比李缥青弱些有限,你既然自居于李缥青之上,自然也不怕这位了。” 杨颜点点头,忽然问道:“你们说的那个尚怀通是什么水平?” “正要说他。”裴液道,“尚怀通应当已入六生,剑道拙境,而且据说已半只脚踏进了道启会,是本次的夺魁之选。” “哦”这次杨颜多想了一会儿,“是位劲敌.” 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点头道:“我可以让这个人拿不了魁首。” 今天状态差,脑壳昏,只有这一章了。 (本章完) 第七十四章 齐昭华(上) “我可以赢六生。”杨颜第二次说出这句话。 “好吧,不过我希望你没有这个机会。”裴液笑道,他抬头,博望园已在眼前。 “你呢?”杨颜忽然问道。 “我?” “嗯,我只和你交过手,能不能说说伱的位置。” “我,应当是前四吧。”裴液想着,笑道,武比之前,应该来不及四生了。 “那倒和我想的差不多。”杨颜点头。 “你呢?这份名单里还没把你放进去。” “我?”杨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当然是第一啊。” “.到了。”裴液转过话题道,“走吧。” 面前已是园门。 裴液向侍者出示了翠羽的小牌,走进了园中。 知道尚怀通的所在之后,他就径往此处而来。制敌先知机,除了要摸清尚怀通的宿处作息外,但凡有其他任何关于其人的消息,裴液都会谨慎记下,不会有丝毫遗漏。 其实“踩点”这方面的经验杨颜要更深厚一些,但他那些所谓暗中的路子,其实就是帮派的路子,而帮派,正是七蛟洞的眼线。 所以倒不如以明路行暗事。 时隔一天再次来到这里,昨日的混乱已经消去,地面清理干净,破开的楼壁也挂上了帷幕做暂时的遮掩。 但留下的也不是宁静——另一种热闹取代它占领了这里。 如果昨日唱丹会是武界盛会的话,今日的博望园就是在为文林瑶池作准备,青衣侍者们来往穿梭,绢纱、彩缎、牌匾、笔墨、印章、文玩.千百种形貌各异的东西被忙中有序地装上湖边的小船。 而往远处看去,几只小船已在湖中来回,另一边的目的地是湖心一方花草葱郁的小洲。 所谓“五里鹭洲开,博望失文材”,每年三次的鹭洲诗会,每回都能将整个博望城乃至博望州有名有姓的文人席卷一空,它依托着“三比”而举办,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文人们的三比。 全州各处的文才都慕名而来,而最初的名,正来自于当年诗会的发起者——博望州名气最大的才女,湖下居士。 这位才女幼时即扬名于文会之中,二十一岁时不受家中婚事,前往神京进修,两年后归来,反而锋芒内敛,各类雅集之上,常常藏巧于心,乐于玉成他人美名。 而正在这种情势之下,女子声望愈隆而且愈厚,书院学子们热切地向这道美丽的身影靠拢,不只是出于“才女”的噱头,也实有几分尊敬向往在其中。 至今鹭洲诗会的名气或已超过“湖下居士”的名头,但无数书生士子谋求参与此会,仍只是为了见佳人一面而已。 此时博望园中,许多白服墨冠的书院学子聚在一处,或绘画或抄文,写好了便放在一旁晾墨,等着侍者来收纳装船。 裴液见到这一幕,驻足了一下,然后朝他们走去。 照这几日的认知,这些文院书生好打听武事,接触的人层次较高,常常有些内幕消息。同时他们又很难与七蛟这样的武派有什么实质的联系,也没什么江湖心机,因此是一种颇为安全方便的信息源。 裴液远远见几人正在谈论,便想过去插话,然而快走到时,少年忽然偏头向捉月楼那边一看,怔了一下,立住了。 书画前,谈话仍在进行。 “忙活一上午了——不是说能见到居士的吗?” “居士多忙的,怎么会来。” “不是说居士会来,”第三人道,“是说居士就住这里。” “这般吗?居士怎么会住在这里?” “自然是因为鹭洲将开。”第二人道。 “这,其实倒未必.” 这话犹犹豫豫,有些未吐出的余味,第二人正要询问,第一人忽然道:“磊方兄,这回鹭洲诗会有你一席,可备了什么诗?” “嗨,哪里备得中,只写了两首秋比。其他的,无非秋色、湖水、明月、洗街,略微沾溉一二,便算齐了,还能如何。” “这磊方兄。”旁边人低声道,“居士就在此间,何不请她指点一二呢?” “.这,有些不合适吧。” “哎呀,你就是太迂阔!你想这诗会一年三次,来来回回也总是那些人,哪来这许多好诗。”这人道,“咱们是不懂行,但那些名士,肯定是早得了居士消息的。哪场做什么题材、是何格式,肯定早清清楚楚!不然现场一时做不出来,丢了份子怎么办?” “这”许磊方脸现尴尬。 “胡言乱语!” 许磊方脸色尚有些为难,旁边已忽然立起一人,愤然道:“刘子方!子曰:言必信!无根无凭,是为妖言,妖言惑众,今日所闻!” 其人儒冠方正,带黑衣白,面容年轻清正,正是方继道。 “鹭洲诗会是博望每季最清雅酣乐的集会,名士先生们汇集一堂,饮、谈、读、作见贤会友,已然足乐!至于作诗,作得好了大家便传唱一番,做不出来,那也就一笑便罢了,有什么丢不丢份子的?”方继道气愤道,“还说什么居士泄题.真是好笑!居士光风霁月,怎么会弄这些小家子气的东西!” 先前说话的刘子方面上挂不住,偏头哼然道:“自然自然,方兄是去过诗会的,自然说的对。我自是在胡说了,谁让我弄不出一群人来举荐自己,上不了鹭洲呢?” 方继道猛然瞪目:“我们吟风亭诗会明明是公平公开——” “好了好了。”许磊方连忙起身道,“大庭广众,不必争吵,不必争吵。” “入目都是脏的,就该洗洗自己眼睛!哼!”方继道一拂袖,转身继续去写自己那幅字了。 刘子方还要讲话,却忽然嘴一闭,眼睛望向了捉月楼方向。而他这一安静,便带着所有人都看去了。 周围几人,不论有无参与交谈,全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淑逸闲华的女子正轻稳地走来,她螓首蛾眉,脂肤檀唇,裙带淡风,鬓发青云,一到近前,那深厚的文雅之气就宛如清风拂面。 正是博望首屈一指的咏絮之才。 “怎么好像有些争执呢?”女子抱着一大卷书,放在桌上,玉指拢了拢将其摆成一堆,轻轻笑道。 场上一时安静,刘子方脸色渐白——依这位女子的声望,若恶了自己. 许磊方张了下嘴没想好怎么说,旁边方继道已连连道:“没什么没什么,居士,就是一点儿小事。” 他看起来比刘子方还不愿意女子听到这件事,刘子方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但方继道理也没理。他不像是为了保护这位同窗,而是似乎不愿刚才那些言语沾染这位清雅女子的耳朵。 女子还没来得及答话,方继道已上前一步:“居士,你,你怎么亲自做这些.” 他不自觉地伸过手去想帮忙,但女子刚刚三两下间已整理妥帖,于是这双手便又有些尴尬地收了回来。 “什么‘亲自’不‘亲自’,”女子不禁一笑,“诸位这么多人愿意来帮忙,我才是受宠若惊呢。” 这下连许磊方刘子方几人也连连摆手。 “居士,还有什么要搬的吗?让我来就好了。”方继道挽了挽袖子。刚刚女子抱着一大捧卷轴的样子简直有些刺痛他。虽然这既不是他的诗会,也不是他的卷轴,但男子心里偏偏有种过意不去的感觉。 “要搬的太多了,一时半会儿哪里搬得完。”女子温柔笑道,“我倒是有另一件事情,要拜托方继道公子一下。” “.” 几人看向方继道,而方继道只呆呆站着,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居士竟然记得我的名字. 直到许磊方轻轻一推他,他才猛地回神,眼前是女子温和带笑的面孔。 这才意识到自己发呆时一直失礼地把视线停留在上面,连忙抬头移开目光,然而脸颊已热得发烫。 “好好!” “你还没听是什么事呢。” “哦那,你,居士你说。” 女子一笑,伸手一指道:“能请方公子去那边亭子里谈吗?” “能,能!” 方继道嘴上答应,才慢半拍地转头去看那座小红亭,那里飞泉滑过亭顶,周围空无一人。 一时心向高处飘了起来。 脚步也有些轻飘飘地来到亭下,身前的女子伸手在顶上流泻下来的泉水中冲了冲手,她一站上台阶,便比方继道要高一些。 “恭喜方公子,本次又进诗会了。” “哪里哪里哪里,都是同窗们厚爱。” 女子笑:“谦虚了,方公子作的几首都极好的。” 方继道心又猛地往高处一飘——看过我的诗 但立刻又有些脸热。 “方公子对本次诗会的题材有什么看法?”女子忽然问道。 “啊?”方继道一愣,“不依然还是秋比吗?再就是秋色——啊!我也是与会者.居士,不方便谈论这个吧.” 这正是刚刚他义正词严与刘子方争辩的事情,方继道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道。 女子笑:“不聊后面的,就只说秋比啊。” “哦!秋比啊。”方继道松了口气,“三比不一直是赞颂人物为主吗,我觉得很好啊。或者.诶对了居士!我那天去武馆见了很多候选,他们练习那些武功的样子,真是令人留恋难忘,我觉得咱们居士你也可以挑几门武功出来,诗会上请人演练一番,然后大家便可以照着作诗” 方继道说着,渐有些兴奋起来——这点子确实十分不错。 他兴冲冲地看着女子。 女子却只一笑道:“我们还是先谈人物。” “哦,谈人物人物,谈什么?” 女子低了一下头,抬头时语气轻缓地笑道:“方公子觉得本届最出彩的候选是哪一位呢?” “最出彩的.”方继道想着,“自然是——” 他嗓子忽然僵住,某些若有若无的令他不屑的传言忽然回荡在耳边,“方公子”飘得高高的心开始极速地下坠。 “是?” “是”方继道感觉自己声音干巴巴的,“尚,尚怀通,尚公子吧。” “对!”女子这一次的笑比刚刚任何一个都更加美丽,方继道嘴角却一点儿都勾不起来了。 “所以,我想,请方公子为他作一首诗——如果方公子没这个工夫的话,可以用我写好的,诗会上读出来就好。” “.然,后呢?”心中那不停坠落的感觉令他嗓子发紧。 “然后,我会拿出一首更好的诗。” “.” 哦,是为他铺垫造势。 啪,落到底儿了。 “我本想把更好的这首交给方公子来发,但.风格作法都不对。”女子有些歉意道。 假诗假名,给我,我也不会要的。 这是欺骗,是造假,你把整个鹭洲诗会当成为他扬名的工具 方继道一瞬间感觉眼前的女子陌生了起来,但很快这感觉消失,眼前还是这张脸。 “因为鹭洲诗会那晚,少陇府会来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女子辨认着他的神色,轻声道,“.如果,方公子不愿意,请保密就好,我再去找别人。” “.” “好吧,我还是去找——” “行,我愿意。”方继道闷闷道。 女子一怔,而后不知为何忽然失笑,脸上的神色竟像是有些无奈:“你愿意?” “嗯。” “.那你答应了,就得做好。”女子看着他,“你不会暗中” “.我不会!”方继道道,“反正我不答应.居士,也会去找别人。” “好吧,那就,有劳方公子了。”女子行礼道,“我会记得这份人情。” 方继道沉默地回礼,低头转身走去,走了两步,忽然咬牙回头。 “居士!” “嗯?” “他是不是胁迫你?” 女子一怔,这下真失笑了:“你在说些什么?” “.” 方继道再次沉默地转身。 然后他见一位少年迎面走来。本来这时候他是注意不到这种程度的外界信息的,但这身影确实熟悉,于是他抬头一看,怔了一下,这时下都没忘记抬手行礼:“裴少侠?” “嗯,方兄好。”裴液拱手。 亭下女子看了过来,已对他笑着颔首。 方继道回头看了一眼:“裴少侠认得居士?” “是的,我有些话想找齐姑娘说。”少年声音清朗,他指了处更远的亭子,“齐姑娘,咱们去那边说行不行?” 感谢冰裂崩裂老板打赏的盟主,老板破费了!昨天忘谢了真不好意思。 这样又欠34更了。 今天虽然晚更了8分钟,但是多了一百多个字,大家会原谅我的吧! (本章完) 第七十五章 密谈 此处简直幽静。 忙碌的士子们只剩几个远远的小白块,两人安静下来,裴液望着湖边飘荡的小船,先开口道:“感觉.齐姑娘和之前相见的那两面很不一样。” “.实在不幸,”齐昭华一笑。“两次狼狈的样子全被少侠看见了。” “捉月湖的那件事情现在如何了?” 齐昭华沉默了一下,轻叹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十里路也最难走。” “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齐姑娘可以找我,如果我接下了,就一定会帮你完成的。” 齐昭华怔了下,欠身一礼道:“少侠古道热肠,每次相见都体会更深。” 裴液趴在栏杆上,笑:“前两次都是举手之劳。” “这次不是吗?” “这次是承诺。”裴液偏头认真道,“改湖这件事,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出一份力。” “.多谢。” 安静了一会儿,裴液忽然道:“不好意思,刚才,我听见一个尾巴。” “嗯?” “齐姑娘让方兄配合你为尚怀通造势?” “.少侠这尾巴也太长。” “方兄看起来不太高兴。”裴液装没听见,继续道。 “是,但他还是愿意做。”齐昭华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人和人之间真的差很多.像他这种,我就可以想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裴液闻言狠狠一皱眉,然而他转过头,身旁女子脸上却不是那种令人生厌的神态,她远远望着捉月楼,脸上的表情很淡,一定要说的话,更像是一种叹息。 “齐姑娘这种想法并不好。”裴液认真道。 “但有时候确实需要别人帮忙做些事。” “你可以端正地请求人家帮助。” “如果人家不愿意做呢?”齐昭华笑道,“所以总要看看身边有什么能用的手段,毕竟把事情办成,才是最重要的。” 裴液正要皱眉说话,齐昭华依然再度一笑,转过话题道:“少侠找我就是为了问一下捉月湖的事吗?” “不,我是见齐姑娘伱好像和尚怀通走得很近。”裴液直接道,“齐姑娘没听过他的劣迹吗?” “什么劣迹?”齐昭华皱眉。 裴液将张君雨之事说出。 齐昭华失笑:“少侠被骗了,这是张君雨古光二人合谋构陷他,骗他打假赛,好举报剥夺他参赛的资格,是彻头彻尾见不得人的诡计。” 裴液皱眉:“这话谁说的?” “嗯?除了两县和翠羽,大家都这么说啊。”齐昭华倚柱微笑,“至于我这里,是他亲自告诉我的。” “.齐姑娘,难道尚怀通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吗?” 齐昭华挑眉:“那少侠所言,是当年亲眼所见吗?” “.” 裴液一时哑然——他所听说,自然也只是来源于张君雪。 他固然绝对相信张君雪,但或许正如齐昭华也绝对相信尚怀通。 一时裴液想起了张君雨。 裴液沉默了一下:“事实总是事实,谎言迟早被戳破。齐姑娘,我多言无益,只盼你把这事放在心里,平日好好想一想。” “多谢少侠一片热心了。”齐昭华颔首。 这话说毕,她越过裴液肩头向后看去,嘴唇勾出一个明媚的笑来。 裴液一转头,只见一袭飘飞的黑色大氅抱着一张重几走来,放到了一旁的货物里。 身边还有一个青衣趋步跟着,脸上挂着无奈又焦急的笑。 “您瞧.”见两人目光移来,不管认不认识,反正心中情绪终于有了个吐露之处,青衣道,“我等个搭手的工夫,又叫尚公子看见了,不由分说就搬了过来。” “喘口气的事儿。”尚怀通直起身一笑道,其实以男子深厚的真气,自是连呼吸都没重一下,“往后有什么活计,见到了尽管叫我。” 别过青衣,他拍了拍手上灰尘,走上前来,含笑看向裴液:“这位小兄弟,咱们照面好几次了,还不曾通过姓名。” 视为目标的高大男子就立在身前,宽大的黑氅遮掩了许多日光。裴液与他相距不过三尺,对方悠长的呼吸和淡淡的气味已然迫近过来,而依六生的修为,刚刚的话不知有无被他听到。 但裴液平静得令自己都有些惊讶,身体和内心都没有升起丝毫的紧张感,他抱拳道:“奉怀,裴液。” “哦,奉怀”尚怀通回礼,晃了晃头似是想了想,一笑道,“好地方,我见过一位奉怀汉子,很硬骨头。” 齐昭华已越过裴液走上前去,帮他拍了拍身前沾上的灰土:“你怎么下来了?” “派中长辈们谈些事。”尚怀通随口道,继而扫了一眼货物,“这些都要搬过去的吧。” “嗯啊。” “那边不是还有空船?” “.”齐昭华偏头看着他,眼珠转了一下。 “咱们去开好不好?”尚怀通低头轻声问道。 “嗯那好吧.只要不耽误你时间。” 尚怀通温和一笑:“这是最不耽误时间的事情。” 齐昭华回身便去搬东西,但勾起的嘴角还是漏了出来,尚怀通上前一步把住她手腕:“诶!我来就好。” 最终两人向裴液道别,各抱些东西,并肩交谈着往湖边而去了。 裴液眉头微蹙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肩上忽然传来一声:“甜。” 裴液皱眉转头,对上黑猫一双碧透的眸子。 “什么甜?” “这一对儿啊,他们不是你朋友吗?” “.这男的就是尚怀通。” “.哦。”黑猫点点头,“不好意思,因为我感觉你刚才身体挺放松的——这男人很坏吗?” “很坏,你看不出来吗?” “.我倒没有这种分辨男人的方法。” 然后它偏头看了看少年的脸,眉间微蹙道:“嗯你是不是喜欢这个齐昭华?” “.什么乱七八糟的?” 黑猫淡淡一叹:“因为我还是有点儿没习惯——关门修炼了几天,出来就跟我说要杀个人。” “.” “人家跟你有什么矛盾吗——但我记得你也不是为了点矛盾就杀人的人。”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抓了把头发,“你又把我说得不坚定了——他很坏,而且就在我手边。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吗?” 在这位同伴面前,少年并不掩饰自己的犹豫和迷惘,他做出这个决定后就没打算后悔,但心中存在的一点儿不安也从未消失——这是他第一次决定主动去剥夺一个和自己没太大关系的人的生命。 黑猫一偏头:“哦所以,是你那个‘好管闲事’的毛病变严重了?” 这话语气平冷,但裴液和仙狩相处多天,两者之间的交流已很少产生什么误解——此时他便能听出来,这话里没有嘲讽、也不是反对,倒是又有些那种趣味冷冷的调侃。 “啊或许吧,但认真说好不好?你觉得,我这个理由充分吗?” “.你在问谁呢裴液?”黑猫的语气里好像带上了些笑意,“这点儿事情竟然真让你挺纠结吗?” 它有些好奇地偏头看去,少年的面庞清朗年轻,确实带着真心的犹豫。 “好吧,那就认真说。”黑猫道,“我认真的回答就是——如果你觉得充分,那它就充分。” “.” “你在大路上走着,看见路旁一只蚂蚱在啃食庄稼。”黑猫道,“这不就是你面临的处境吗?” “.” “你可以不必理会,因为烈日下赶路已经很累了。你也可以随手驱赶、擒住,或者花点儿力气碾死它。”黑猫道,“只要你别傻傻地站在它面前发呆,然后开始思考蚂蚱的命算不算命之类的问题就好了。” “.”裴液脸有些红了,“所以.” “所以只是些可有可无的小事而已。”黑猫叹道,“你觉得怎样便怎样,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你觉得理由不充分但就看他不爽,咱们也一起把他宰了就是。因为照顾路边的花花草草不是你的任务,我只希望你能多拿一点儿工夫出来看看身前长远的大道——把它走完才是咱们真正的要做的事情。” “.” 裴液倒并不认为人命是小事,但黑猫一以贯之的“就算葬送整个博望州”的这份坚定气魄,确实让他心中开阔了许多。 “.多谢。” 黑猫点点头:“不客气,这些小事你可以随意决定,我会永远支持你的态度。” “哦”裴液心中微暖,而后反应过来问道,“那,大事呢?” “大事我说了算。” “.” “.” “好吧。”黑猫在裴液的逼视下偏离开视线,举起一只小爪子道,“那大事,你也有三成的决定权。” 裴液满意点点头。 然后他伸手把黑猫从肩上拎起来:“既然如此,现下正有一件小事要你去做。” 黑猫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你以为我是带你来放风的啊。”裴液一笑,抬头看去,杨颜正走了过来。 “打听到了,七蛟洞私阁在六层东一阁。”他道。 —— 捉月楼。 昨日风波还未过去,博望园其实外松内紧,一些便服的官差在楼中晃悠着。 赵大人处理完州衙的事务,才抽空过来查视一二,由于时辰到了,自然便顺便在楼中用午饭,至于在哪里用,便不足为外人注意了。 六层东一阁。 这是整个六楼位置最好的独阁,高树已不能遮挡视野,坐在窗边,连园门在内的小半个博望园都轻松收入眼中。阁中燃着香炉,一只鹦鹉在架子上跳来跳去。 男人走进来,解刀而坐,案几对面,一名四十多岁的独眼汉子早在盘坐等待。 “如何?这边已经规划好了,今日离开,四个门齐出,决计抓不到踪迹。”他有些急迫地开口问道。 男人缓缓饮尽一杯茶,平声道:“商量好了,不走。” “.”汉子狠狠皱了下眉,抬头看着男人,“上次不是说,‘果子’成熟之日尚未可知,应该保守为要吗?” “上面新给的回信,那边又牵扯到了麻烦的东西。如今注意的人越来越多,即便保守也难以匿形了,干脆转守为进,以快博快,冒些险把这边完成。” “可是快不快也不是咱们说了算的,不是得看那果子何时熟吗?”汉子沉声道。 “只要把这人解决,就再争取到至少五天时间。”男人道,“而且这枚果子资质很好,估计足够了,到时我们也可以想办法引导。” “.”汉子沉着脸捻着茶杯,没有说话。 室中安静了一会儿,直到窗边忽然响起抓木头的声音。 两人同时猛地转头,却见是一只通体玉黑的小猫探出头来,从楼外爬上了窗沿。它看着架子上的鹦鹉,作势欲扑。 鹦鹉似也感受到了杀机,“扑棱”一声飞到了高处。 “不是和你商量。”男人收回目光道,“这件事情必须要这样推进。” “.行。”汉子深吸口气,“那就干,什么时候?” “不急,等对方先动,对方晚出招一天,我们就能多等一天。” “.有件事情不知算不算出招,翠羽的小娘皮这两天锣鼓打得震天响,又是黄翡翠又是登阶丹的”汉子皱眉道,“却不知是实是虚。” “.”男人轻轻敲着桌子。 “本来无论实还是虚,我们都是不理的——若是真的自然就交给小尚,若是假的便摆明是陷阱,谁耐烦接他们这招术。”汉子眉头紧蹙道,“但照你这么说,我们反而要应对了——我们依然不理不行吗?岂不又多等几天。” “不行。此次若置之不理,果子那边就要承担压力。”男人道,“正是要你们把这份压力接过去,一举清理掉。” “.说来容易。”汉子叹气。 “吃肉做事,天经地义。” “.是。”汉子端茶一口饮尽,“如此说到底,接下来几天,任何地方的任何挑战,我们全部接下来打赢便是,对否?” “正是。” “好。”汉子吐出口气,情绪全都消失,面色平静道,“打架杀人,七蛟倒是行家里手。” 他将剩下的一点茶水倾在桌子上,伸手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圈。 “这一场.”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圈,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文戏真的很难写,一直纠结,晚了,抱歉(虽然不晚的时候好像少) (本章完) 第七十六章 聚谈 独眼汉子看了一会儿,另起一行,在下面画了一个大圈三个小圈。 对面男人看了看低头沉思的他:“就这样吧。” 起身而去。 汉子抬头,沉声道:“确实不打算走了是吗?今日决定了,可就没有再反悔的机会了。” 男人已走到门口,回身道:“没什么好反悔的,信都已到了。而且其实……多说一句,就算这封信不来,我们本也不打算走了。” “哦?”汉子微讶,“上次不是退意明显一些吗?” “因为有新的发现。”男人道,“就在昨夜,这枚果子变得有些太诱人了。我们自作主张,无论如何也要吃下它。” “.”汉子皱了下眉,没听明白。 但男人也不打算细说。 “有任何情况,及时联系。”他留下一句,便转身而去了。 这时屋中的鹦鹉忽然脑袋一抽,叫了起来:“及时联系!及时联系!及时——嘎!” 鸟身猛地僵直。 汉子屈回弹出的手指,鹦鹉僵硬地直坠而下,只剩两条细腿在细微地抽搐。 窗边的黑猫怔了一下,转头看向汉子,汉子目光扫过它,继续皱眉看着桌面。 许久,他敲了敲桌子,外面进来一人。 “去通知几位长老,日落前赶来这里。” —— 捉月楼下,小亭中。 裴液听着黑猫的话语,眉头已紧紧皱了起来。 平心而论,他送出黑猫时,想听的并不是这样的对话,也没想到能听见这样的对话。 他今日带上小猫,本是想让它观察尚怀通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要注意他身边那两位七生高手的踪迹,好为几日后的动手提供支撑。 然而忽然听见尚怀通所言“师门长辈有些事情要谈”,不禁想起李缥青的计划,同时尚怀通又要登船,不便相随,于是便让黑猫先去查探七蛟私阁。 却不料听见这样一番内容。 裴液细细捋着这段对话。 这段交谈由于不避耳目,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楚:汉子倾向于“走”,但他并无决定的权力。是赵符带来了最终的决定——不走。继之他们谈论的是“不走”的原因,再继之则是“不走”后的打算,也就是在这里,才提了一嘴李缥青。 从这段交谈里,可以明显地区分出两方来——独眼汉子代表的是七蛟洞,赵符则代表着另一方,在这件事里,他们才具有决定权。 捋完了面上的意思,便可开始细究其中隐含的信息。 从前往后,第一个问题是:谁要走? 既然是赵符决定,那要走的自然是他们那边的人。那么这个“那边”,又是什么呢? 裴液进城不过二十天,博望城里一定还有许多未曾浮现出的东西,若放在以前,裴液还真无法可猜。 但在经历了昨日捉月楼中的那一幕后,这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那个猎取武功的老人! 他和赵符是一伙儿的。 那么第二个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走? 参军为遮盖,七蛟为翼护,其人行事又低调谨慎,每年只杀几个无根无底之人,在偏远的博望城中,有什么能威胁到他? 因为昨日在自己和杨颜面前露了面? 不对,当夜行凶成江宏时,其人就不曾掩饰面容,毫不担心留下嫌疑——显然面对两个临时来打一场武比的外乡人,老人自信自己的盔甲足够厚重。 同样,被自己和杨颜两人看见,也不足以逼走他。事实也的确如此——即便又见了一面,自己二人依然没抓住他的线索。而退一万步说,杨颜本是凶犯,自己又是个乡下小子,就算真发现了什么,灭口就是,怎么会如惊弓之鸟般逃走呢? 所以他们面临的是另一种更强大的威胁。 而这个威胁裴液完全没有头绪,于是暂时放下。 第三个问题是:“果子”是什么? 二人私下交谈没必要使用隐语,因此“果子”更可能是他们常用的一种代称——因为表意恰当,所以常用。 果子、成熟,后面自然是.收割。 联系上面那猎取武功的老人,那“果子”便是.成大哥那样的人吗? 裴液猛地想到了杨颜,但很快否定——据杨颜所说,老人对他自始至终不太在意,而昨日被发现之后,亦是毫不犹豫地要杀他。 这大概是一种“这是赵符的事情,不太重要,但既然撞上我,便随手杀了”的态度。 而对于他们视为目的的“果子”,应该是时刻监视乃至保护,直到成熟时才一举收割才对。 那么成熟又作何解释? 想了想,没有支撑,要解释这个词语只能是猜测假设了,裴液暂且放下,继续向后。 后面几个代称就好理解多了。 “上面新给的回信”,“上面”自然是赵符他们的上峰——赵符六生、老人七生,能令七蛟听命,背后有所支撑本是常理。 “那边又牵扯到了麻烦的东西”,“那边”应当意指“上面”所应对的另一件事,“那边”想必更加激烈,也更加重要,而且形势不算太好,“上面”感到压力,所以要令“这边”顶着威胁推进计划。 “只要把这人解决”,则又回到了当下博望城中,“这人”想必就是逼得老人生出退意的那份威胁。 再往后,就关系到李缥青的计划了。 这是切身相关的事情了,而两人话语中所透露出的信息,则令裴液难免不安。 ——当先一个未曾想到之处,便是七蛟洞竟然并不在意李缥青的修为。 这份态度倒是与唱丹会上尚怀通并不趁机出手试探的行为契合,但与翠羽的认知却完全相反。 须知整个计划的基石,就是七蛟洞不敢坐视李缥青有能胜尚怀通的可能。 其实裴液确实觉得这个诱饵完成得稍微有些仓促——如果想使“李缥青学会了黄翡翠”这条消息更加可信,应该更早地做些铺垫才是,而不应在唱丹会三天前急匆匆地在院中放出一声剑鸣。 当然,过早的铺垫等于过早的勾引七蛟动手,这也是需要考虑的事情。 而话说回来,所幸,不知是不是歪打正着,七蛟最终还是决定接下这份挑战。只是很显然,他们已认知到这是一个陷阱。 当然,翠羽的计划本就是套中套,如果七蛟的目标只是李缥青,那诱饵便是李缥青;而若七蛟认识到翠羽埋伏有一位七生,那么这位七生其实也是诱饵。 但七蛟洞会再往更深处去想吗? 裴液转身向园外走去,无论如何,这事情的真实面貌比李缥青所以为要复杂得多,所幸对方不会主动出手,他们等的是翠羽这边的动作。而李缥青决定的日子,是在两天之后。 还来得及重新商议。 “你不用走。”裴液对黑猫道,“你就留在这里,这房间里再有什么紧要消息,及时告知我。” —————————— 长道武馆,西院。 五位青服围绕在李缥青身边,或坐或立,每个人的神色都有些僵硬,有两位还透出些青白来。 在他们的中心,少女伏案而书,院中一片安静,只有沙沙的纸笔和萧萧的树声不辨你我。 终于,少女停下笔头,面前是一模一样的两封书信。 “三人一组,咱们方才已经分过了。”少女道,“沈师姐先走,出城直走大道,去迎咱们来参加武比的队伍;张师兄这边则要绕一下,从北门出城,先往郑寿方向,再绕回山门——记下了吗?” “……记下了。”院中沉默了一会儿,一位年近三十的女子忧声道,“但缥青……这样不就只剩伱一个在这里了吗?” “本来就只剩我一个就好。”少女道。 “这种可有可无的事分两人去做就行,我们在这里总能帮你些忙。” 李缥青摇摇头:“这不是可有可无的事,若我这边事败,翠羽后续的一切决定和应对都要依靠这两份书信来支撑。” “那,总可以留下两人。” “没有必要。” “可——” “我说好了。”李缥青打断道,一双青锐的眉眼扫过几人,“这件事,就这样。” “.好。”五人抱拳躬身。 场上一时气氛又僵硬了下去,一种不安在院中酿造。 并非翠羽弟子遇事无定气,而是就在刚刚,这位十七岁的小师妹、新任的少门主,才告诉他们一件全无准备的事——这两天来对七蛟洞的谋划,原来翠羽山门根本就不知道! 整个事情,都是这位小师妹一手谋划、独自推动! 几位翠羽弟子被选出跟随少门主前往少陇府,心性自然那都是上上之选,他们绝不害怕对抗七蛟,甚至心中早就在憋闷、早就在期待。 但是背靠山门的力量、执行翠羽的决议,和瞒着从小长大的宗门,自作主张地去实施一个不知胜败的计划,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而失败的后果,还要宗门去承担。 前者无论胜败、不管生死,你都共享宗门的荣誉,是大家的英雄;后者则是背众独行,一不留神,就要面对亲友惊怒的神色和痛恨的眼神。 李缥青今日将他们全部遣走,有保护的意思在。 他们都知道这位小师妹这些天难掩焦躁,夜里常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好久,但他们本以为那是作为“诱饵”的忐忑,谁知竟是来自“独行”的不安。 每个人的脑子都有些茫然混乱——该制止?该顺从?该遵命离开?还是该留下援助? 若按世家大派的说法,他们也算是眼前这位少女的“嫡系”,但双方相处不过半年,在他们的印象中,少女一直是一枚潜力惊人的种子,虽然明慧坚毅等珍贵的品性已然初露端倪,但作为幼稚少女的那一部分也一直明显地存在着,他们一直期待着她的第一份锋芒。 而这次,忽然之间,少女确实锋芒毕露了,透露出的惊人勇气令他们一时全部懵然。 这是锋芒,还是鲁莽?她竟能如此坚定地瞒过所有人——她如何有这份自信和胆量? 看着身前众人或僵滞或变幻的神色,李缥青放在背后的手缓缓揪紧了衣衫,掌心中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少女先努力勾了下嘴角,然后才摆出一个从容的笑来:“怎么都这副表情?前前后后的事情我们不是都定下了吗?诸位照做就是——啊,你们那时没分辨出这计划不是来自于山门,不正代表这计划与长老们定下的别无二致吗,现在知道是我制定的,便开始瞧不起了是不是?” 院中仍是沉默,但很快沈姓女子也勾出一个笑来:“长老们其实倒做不出这份魄力的计划。” 这话太锋利,以至于连僵硬的气氛也刺破了,诸人摆臂动脚,都有了些大小不一的反应。 是的,这本是少女如此独断专行的缘由之一——把事情交回到山上,半个月之后都不一定能有一个干脆的结果。 “好了。”李缥青背后攥着裙子的手松了松,笑道,“楚师兄还没出来吗?” “来了来了。”屋子中走出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身上衣服还没穿平整。 “委屈师兄在屋子里憋了这么多天。” “没有没有,这算什么委屈。” 李缥青笑着点点头:“等武比打完,请师兄吃捉月楼。” “.好!” “既如此,那诸位师兄师姐就此启程吧。”少女坐在石桌前道。 诸人脸上忧色仍然未退,但这次总算没再沉默,纷纷抱拳而去了。 沈姓女子最后一个挪步,等所有人都出去后,她才看着少女,抱拳。 “沈师姐” “缥青.我始终说服不了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女子低着头,声音犹豫道,“我实在想不到你会做出这种事毫不给门中通知,就擅自向七蛟宣战.你说,若是败了,那翠羽会不会一夜倾覆?” “.”少女背后的手又攥紧了,手中的那片衣衫已经有些湿腻,“沈师姐” 少女嗓子有些干哑。 “我永远理解不了也绝不敢做这样的事。所以,”女子抬起头来,“我永远是普通弟子,你才是下代门主。” “.” “无论胜败,你敢做出这份决定,已真正高出我等百倍,沈杳万分希望,你能赌赢!”女子一躬身,按剑转身,从院门消失了。 (本章完) 单章说明 感谢运营提醒,说大家的投资七天不更新就会失败,所以抽空更一章,后面几天依然是请假中。 然后和大家简单交代一下。 爷爷是车祸去世的,被大车碾了过去,4号早上通知我去医院还以为是小磕碰,结果到了说人是当场死亡。我看了事故录像,然后跟着法医验尸,衣服一剪开就看不下去了,颤颤巍巍的老人遭受这种暴行确实很难接受。 因为是意外死亡,牵扯到刑事问题,所以事情不只是丧礼,所以才请这么久假。 今天刚刚下葬,后面还有些丧礼的尾声,然后还有事故那边的事情,希望五六天内能解决吧,如果顺利的话会在14号的凌晨更4000,然后后面恢复正常更新。 不顺利的话再通知大家。 —————————————— —————————————— —————————————— 以下是上章“作者的话”,超字数了只好放这里。 感谢忽有狂徒夜磨刀s老板打赏的盟主,感谢老板的支持,这个id真是很眼熟了,好像七月就在了。 也感谢新月留白等老板的打赏,也谢谢大家不更新的时候还给我投月票。 然后最近剧情上有些争议,简单交代两句。 李缥青这里,就是想给她这么一个抉择、一个“污点”的。但是在表达上可能出现了仓促和失误的地方,“看着”透出了“主动出卖”的味道。 大概是,“在大局和师叔之间选择了大局”和“为了达成目的主动出卖师叔”,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其实这段情节里,场上的局势是开战前就定好的,落子无悔,李缥青不吹哨是让事情正常地进行下去,吹哨才是出于私情的场外干扰,我写她死死按住拿着哨子的手,其实是想表达她在面临这個尖锐抉择的时候,最深处是一个理智大于情感的人,这样的人才可以做门派的领路人。 如果大家读到的不是这样,那是我表达上的过错,我后面会慢慢练习和反思;但如果大家不认为相比之前轻灵活泼的少女,这是一个更有魅力的李缥青(虽然不一定更招人喜爱),那就是口味上的问题,这个就没办法迎合了。 上面是说一个人物塑造的问题。 至于一些读者提的剧情上、情节设计上的“bug”,很多是后面万八千字没出来的缘故,这段剧情是定好的,不论褒贬,该怎么写还是会怎么写。 当然也有每天只能更4000字的影响,还有经验问题,比如对追读读者的情绪把控不到位——作者写个故事出来已经费劲全力了,爽点节奏的安排上确实力有未逮。 最后跟大家道个歉,大家看得比较难受的话可以养书,本书也确实比较适合养着看,甚至也许更适合一卷一卷看。第二卷还有相当长的一部分篇幅,等完结之后咱们再回顾吧。 第八十三章 三臂蛟 开场二十招内,青篁已做到他能做的最好。 他确实晚了一瞬,没能救下已走到面前的聂千羽,无情按灭了少女的最后一点希望,但这不是失误——他只能晚这一步。 他绝不能冒险去抢那提前一瞬。 如今,按捺得到了回报,但积累的优势也被消耗干净,现在场上的局势只与【青篁】和【三臂蛟】有关了。 一道长达丈许的明亮剑光在两人之间暴起。 蒙处元口鼻血液仍在飘飞,但这一剑已全然不顾地爆发出来,青篁横剑一挡,连剑带手臂被震得像一条飘飞的缎带。 他另一只手立刻再次架起短剑,同时向后飘飞出三四丈远,才勉强卸下这斩向脖颈的一击。 但一抬头,一道暴戾的剑光又已再次压上眉心。 正如青篁之前所猜想,当身份暴露在此人面前之后,战斗陡然进入了另一个烈度。 蒙处元对【青篁】这个名号没有丝毫尊重,而他确实有这个实力,青篁一瞬间就落入到完全的下风,被骤雨般的进攻压得岌岌可危。 修为不如,临敌搏斗不如,所擅武学亦不适合这般正面硬撞的打斗,何况今日一交手,他才发现此人修为竟然又有精进。 五招过后,青篁已退出二十丈,不得不弃了右手长剑,交手以来积攒的锐气被尽数磨净。 而后,蒙处元拔出了他背上的第二柄剑。 本来一往无前的暴烈进攻在这里发生了一个狡诈的迂回——这剑拔出时像是快猛的一斩,但当牵动了青篁格挡的动作后却忽然一缓,反而是第一剑更快地刺来。 青篁心中一紧,立刻转去格第一剑,但眼一花,第二剑其实似慢实快,血花一溅,已刺入了他的肩窝。 第一柄剑像一头暴戾的疯蛟,第二柄剑就是一头冷静的大蟒,十招中有九招它都只在战局之外缓慢地摇曳,仿佛只是一个摆设。但当找到时机之后,这一招一定快如闪电、出则见血。 青篁右臂顿时垂落,宛如无力的面条。 青篁占尽先机,仍需十七招才对蒙处元造成第一份伤害,如今蒙处元披着伤体,战局之内劣势反击,七招已卸青篁一臂。 博望第一大派的第一脉掌权人,本就是全州首屈一指的霸道八生。 血液从嘴角涓涓流出,男人一咧嘴,再次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这一剑过后,从客观战局上来看,蒙处元不过刚刚吹响了反攻的号角;但于蒙处元自己而言,却已奠定了胜局。 呵,青篁仍是这般软。 但当他体会到剑入肉部分的反馈时,却是微微意外。 不是剑被施加了什么劲力,而是恰恰相反——它没有遭到任何抵抗。 入肉时不曾有真气的牵绊,刺穿后亦没有真气的排拒,这具身体甚至没有立刻用真气接续起断裂的筋脉。 一个武者经脉树八生之后,将有二百五十六条经脉,那些其中孕育的、海量的磅礴真气呢? 尽在左手之中。 青篁左手掌握的短剑忽然不再幽诡刁钻,而是变得堂皇凶猛! 因为这正是他等待的第二个时机。 “三先”支撑起的那一式【五叶剖腹】本是预想中最好的情况,青篁虽然苦心造就了前两“先”,却对在搏斗中从蒙处元手里抢得第三“先”并无充足的信心。 他三天来苦思酝酿出的,其实是另外一剑——即便没有聂千羽的递来的这份优势,他亦不会无功下场。 这一剑并不来自于他,而是来自于许剑争。 紫篁一直对七蛟洞抱以相当的冷眼。 纵然阁主屡屡劝说阻拦,他依然总是忍不住给他们下些明里暗里的手段,实在没有什么前辈高人的风范。 “七蛟洞的王八蛋们真他妈该杀千刀!”在七蛟帮派流恶最为爆发的那段时间,紫篁提酒来到他的竹楼,常常以类似的话语开场。 如今白竹阁真的与七蛟开战了,却是以他的残废为缘由。 “延和,我有想过怎么对付蒙处元。”两天之前,紫篁牵着他袖子,双目炯炯道。 “蒙处元有三柄剑。第一柄剑叫做‘大蛟’,剑路霸道至极,这常常是他首先出鞘的剑,这时你万万不能硬碰。能避就避,吃亏就吃亏,反正你身法灵敏,他只靠这一柄一时半会儿拿不下你。”紫篁道,“第二柄剑叫做‘冷蟒’,这柄剑出鞘之后,伱很容易感觉不到它。此时‘大蛟’仍在猛烈的进攻,但相信我,蒙处元的心神已全在‘冷蟒’上面了。” “这柄剑不如‘大蛟’势大力沉,可以硬碰了?” “这柄剑他拿的轻,而且好出虚招,倒确实可以碰赢。” “然而?” “然而,它不出招时就是摆设,碰也无用,出招时又快而精准,你咬不到它的。” “那怎么办?” “这时,再转头去碰他第一柄剑。” “.” “‘冷蟒’出口之时,‘大蛟’看起来仍然气势汹汹,逼迫遮护,但在那一瞬间,其中真气劲力必定转走小半,已在可以战胜的范围之中。” “但他也可以将计就计,假装‘冷蟒’出剑,实际‘大蛟’仍然力道满蕴。” “此言不虚,不过对付你,蒙处元应该不会动这么多心眼。” “.”青篁抚剑不语。 “总之你只要见他冷蟒一动,就立刻全力迎上大蛟——别用你那套躲来躲去的东西,就是要和他对拼。”紫篁道,“我猜这样肯定能赢他一招.要是猜错了算我的。” 算你的有屁用,要是猜错了,你哥就死了。 ——用手中的短剑主动迎上那沛莫能御的剑光,等于以弱击强,短剑会在一瞬间被击飞,而蒙处元绝对不会放过这空门大露的机会,三招之内,一柄剑——随便哪柄——就会刺入他的胸膛。 “不过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打法。”紫篁补充道,“你就算碰赢了,其实也是以伤换伤,更进一步的成败,还是要看后面迅速的临机搏斗——你肯定要输。” “已经够了。” 能在【五叶剖腹】后再给他添上狠狠一剑,青篁已然满足。 他把自己在蒙处元面前摆得像个七生般小心翼翼。其实并非如此,他也是多年的八生,他能做到许多蒙处元做不到的事情,而他若一心要走,蒙处元也很难将他留住。 哪怕是最不擅长的正面独斗,他也并非真的一招难胜——他完全可以在蒙处元身上添上许多道轻伤。 但那没有意义。 他必须要给他足够份量的创伤,磨损他的精力,削弱他的真气,消耗他的生命,用自己能付出的一切,把他放到一个可以被一剑斩杀的位置。 这是一场不容差错的战斗,翠羽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少女的目光正透过黑暗投射过来,他完全可以感受到其中的重量。 在上场前,每个人就都已把性命压了上来,谁都不能半途而退。 青篁挺剑迎上了‘大蛟’! 第一次正面的碰撞! 磬鸣声中,青篁手臂痛麻,裹覆的真气几被震散,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他明显感到了自己剑的失控。 但当他挪过目光时,才看见蒙处元手中那更加歪斜的剑。 ——胜了! 甚至来不及喜悦,青篁手腕一扭,剑刃切过,已在蒙处元腰间割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蒙处元心中对于刺入肩窝那一剑上的反馈刚刚升起些疑惑,另一只手就被猛地击偏,紧接着冰凉就从腰上一掠而过。 两人的剑几乎同时切入对方的身体,下一刻,紫篁口中的“后面迅速的临机搏斗”顿时展开。 青篁立刻回收真气去援护肩膀,以免被蒙处元剑锋一转真地卸下一臂。而更早一步,蒙处元已抽剑回来,让这股扑回来的真气成了无用之功,倒是另一只手的大蛟剑锋一转,朝着青篁肩颈力劈而下。 青篁身形矫健地一扭,刚好来得及避过这一招,但也就是在这时他心中一凉——这次大蛟竟然还是虚招! 冷蟒的寒意又贴了上来。 虽然明知要输,青篁也没想到会输得这么干净利落,这才刚刚过去两招。 战局直逼末尾。 所幸,对于这段“临机搏斗”,紫篁亦为他考虑过无数可能,包括它的结束。 第三次的出手机会。 青篁无视了身体泛起的悚栗,剑光乍起如龙,没有幽诡刁钻,只有一道笔直的快! 直刺蒙处元下腹——“这时你一定已经躲不了,也拦不住了,只有努力再换一招。” “换哪一招?” “最后的出手机会,用你还能用出来的最厉害的。” 【破心】 当青篁刺出这一剑时,冷蟒已然得手,青篁胸膛正中被一剑贯穿,暴戾的真气在他身体中摧枯拉朽。这一招并不比【五叶剖腹】杀伤力更大,但蒙处元此时仍然浴血搏斗,青篁却在此招之下,已然重伤溃软。 只有手中的短剑仍然足够有力。 《割竹剑》中最坚决的致命之招,这次青篁拿来退而求其次地刺向敌人腹部。 只求再伤敌一次! 然而这一剑最终没能功成。 青篁的剑不能再前进一寸,剑上没有传来割肉的实感,而是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阻滞。 这一招不是被躲过,也没有遭遇剑刃的碰撞,只是被什么凝固在了那里。 青篁抬头看去,蒙处元面前,空气仿佛结成了无形的铁,将短剑铸在了里面。 他认得这是什么。 真气术·【六臂】。 《三臂剑》的构造之基,鹰涧洞的镇脉绝学,蒙处元赖以纵横博望十余年的看家本领。 正是依靠这门真气术,他搏得了【三臂蛟】的威名。 且说,武者迈入上二境之后,真气能够离体,控鹤擒龙一类的手段只要稍加练习便可从容运用,以真气于身体之外干扰敌方刀剑更是常见的用法。 【六臂】表面看来与这类手段一般无二,实际上却要精妙可靠得多。 任何人修炼这门真气术,都难免升起一个带着寒气的猜想——这人到底剖过多少条胳膊? 撰术人依靠对人身手臂细入肌理的洞彻,设计出了一条真气架构的无形之臂,平心而论,这门真气术的质量极高,胜出【五叶轮】其实不止一个档次。 这门术修习起来也足够繁难,修者要先提炼凝束真气,以不同的法门分别炼成筋、骨、肌等部分,而后再将它们分毫不差地编织组装成第三只手臂,最后熟习御使。 与五叶轮这样随凝随放的真气术不同,在达到能够随时凝聚的极高境界之前,这道真气术平常是以完成的状态储放在身体中的。 而占用近五分之一真气后,这道术的效用确实不俗,一言蔽之——它无限贴近于一条真实的胳膊,而且更加灵活、不惧水火刀枪。 比如现在,离体真气很难挡住同境界者附满真气的一剑,但真气臂却将这记【破心】牢牢握在了手里。而真正使战斗趋向另一个方向的是,这条手臂同样可以持握武器。 蒙处元的第三柄剑,叫做“隐蛇”,是一截小臂长、无柄无格、轻薄锋利的透明剑片,配合这条真气之臂,很多时候在激烈的战局中,敌人根本还什么都没看到,就已尸首分离。 今日青篁也一直在提防这一柄剑,然而直到现在它也没拔出来,第三臂以并非最致命的状态向他展露了——仅仅是握住了他的剑。 如果以这一臂刺出“隐蛇”的话,其实等于青篁用一剑惊出了蒙处元两剑,青篁反攻的短剑固然可以刺入他腹中,但“隐蛇”却很可能切断青篁的咽喉。 蒙处元本应如此结束这场战斗的。 但也许他胸腹已实在承受不了这一记【破心】,并且自信随着战局发展完全可以无伤拿下青篁,这一次他选择了守而非攻。 命运再次眷顾了青篁。 他猛地抬眸,今晚第一次,带血的嘴角勾出了一个锋利的弧度——你错过了最后拔出“隐蛇”的机会。 他猛地扑了上去,弃掉了手中的短剑,也不顾胸膛仍未拔出的长剑,用自己的身体铸成了一把锁,将蒙处元结在了里面。 蒙处元完全躲闪不及,在他的对战思路中,根本没有想到这样的动作,因为这完全等于放弃抵抗,自己三招之内就可以让这枚锁断成三截。 他还没理清青篁这个动作的目的,手上已毫不耽误地出了第一招。 这一招是从外缘而起,斩的是青篁左臂。 这一招没能劈下,蒙处元的手臂在夜风中猛地一僵。 因为这具身体扑上来的同时,带来了一句令他寒意彻骨的轻语。 “你不是一直在等.天山的剑吗?” 怎么可能?! 但狂风已从背后掀起。 (本章完) 第八十四章 问剑会(上) 博望西去两千里,西陇道,天山。 天下风雪所宿,寒露冰玉之国。 立于峰顶,头上是高阔无垠的天空,脚下是沧海般的群山,豪旷、孤独、高远、清冷.这也正是天山派的气质。 谷云扶下了马,一望无垠的晴空上,高风推着淡云。人间的尘埃够不到这里,空气千里澄明,远处是巍峨在山顶的大殿,檐下挂着的缺损了一角的小铜剑都清晰可见。 谷云扶卸了剑,随手挂在马上,两指松松勾着缰绳,拾级而上。 过了山门,便与身后曲折深崎的山路作别,眼前是宽阔平整的长阶,可轻松容纳三十人并行。 登上最后几级台阶时,谷云扶脸上已挂起笑容,谁料上来后左右一环顾,怔住了——偌大的观澜盘上竟然空无一人。 谷云扶脚步不停地踏了上去,回头下视一眼安静跟在他后面的男子:“怎么没人呢。” 商云凝没答话,抬头示意前面,谷云扶回过头,见高天苍山的背景前,一袭白裙已翩然跃下,云髻上的碧玉珠钗摇着两只精致的鸾鸟小坠。 谷云扶稍微辨认了一下,就认出了这份独特的清美气质。 兰珠池玉女,【安香】石簪雪,即便在好出神人的天山之上,这份美丽也不是随处都能见到。 “石师妹。”谷云扶笑着一抱拳,“经年不见,风神更胜。” 女子落下来,两条长长的飘带真如神话中的女仙,云般的衣裙贴上曼妙的身体,她轻轻一颔首,引手道:“谷师兄久见,楚萧池主就在池苑之中。” 谷云扶点点头:“多谢石师妹,我这便过去。” 转头走了两步,却听身后女子道:“商师弟若不必回报的话.问剑会已经开始了。” 谷云扶一回头,才见商云凝仍然跟在自己身后,他看了看后面静立的石簪雪,目光带着笑意挪回到这位师弟身上:“有我就行,你就与石师妹同去吧。” 这些事上商云凝几乎是任由摆弄,他朝石簪雪微一颔首,两人便一同向山上行去。 玉阶霜松,景高人静,“八骏”与“七玉”之间本应熟识,但商云凝是安静淡远的云,石簪雪则像清冷洁净的冰,两人之间似乎永远不会发生闲聊。 如此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女子开口道:“神京或是真的养人,谷师兄瞧来倒年轻了许多。” 商云凝思绪不知游荡在什么地方,闻言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位师姐主动搭话,“嗯”了一声。 “说起来,明年商师弟是不是也要去神京打羽鳞试?” “是。”商云凝思绪收回到眼前,找着话题,“师姐不打吗?” 石簪雪快着商云凝半个身位,此时回眸露出一个清淡的笑:“我——” 来路忽然响起男人“噔噔噔”的脚步,谷云扶转角处闯出来,舒朗一笑道:“我忽然想起来,这问剑会是不是.那位明剑主来了?” 石簪雪道:“正是。” “哦!那我这里还有一封她的书信呢——还是先紧着客人的事情合适些。”谷云扶道,“我也先随你们一起上去吧。” “.我或可代为递交?”女子道。 “不必不必,从撑天柱转去楚池主那里也不远多少。”谷云扶笑道,“而且实不相瞒,我还挺好奇的。” 他举了举手里一白一黄两枚信封。 —————————————— 谷云扶走上来时,照常先看见远方山峰顶缀的群玉阁,然后目光拉近,撑天之柱白玉般的地面就出现在眼前。 二里方圆的峰顶,比观澜盘要小上两圈,但观澜盘偎山临崖,是山门后的随意活动之地,撑天柱则一枝独秀,四周只有云雾,平日是不许上来的。 谷云扶踏上来,轻纱般的云雾就在脚边流过,抬眼看去,东边,东池、未风池、咸池;西边,西池、兰珠池、天池,六池弟子层次分明地围坐一周,玉服长带、髻稳背挺,半身隐现在云雾中,真如仙人集会。 若有若无的仙乐从云雾外飘进来,在众弟子围成的场地中心,白玉砌起讲坛,三面分别放置神树枝、天池水、昆仑玉,在一切的簇拥中,一道白衣盘坐。 和身旁石簪雪的流风飞露裙比起来,这道白衣简单到朴素,头上也不见发簪,就一条白带系住黑发。 出鞘的剑被她拿在手中。 不必见过,也不必告知,谷云扶一眼就知道,这就是那位剑主。 ——如果她不是明绮天,还能有谁是呢?如果明绮天不是这样,还能是哪样呢? 当一个人给人的印象足够简单和极致时,她的形象就很难在流传中失真。 女子清亮认真的语声穿透仙乐。 “.因此长辈们常说,撰写《五峰剑》其实比设计《八骏剑》更见功底。”女子讲完这句话,竟然一偏头,向谷云扶这边看了过来,“是我的一点浅见——这位,可是商云凝商扶驭吗?” 一时间,几百人回头,近千双眼睛一时全部投了过来,谷云扶连忙让出身位,后面露出来的商云凝也微怔,正身一礼道:“明剑主久仰神姿,在下忝列未风池中,正是商云凝。” “久闻了。”明绮天起身从坛上走下,引臂延请,“能否上前以剑一叙呢?” “.求之不得。”商云凝从众弟子中穿行过去。 谷云扶看着男子走到场上与女子相互持剑行礼,晃了晃头:“原来这么随便的啊,来了就能上。” 石簪雪淡淡“嗯”了一声。 “哪里,这问剑会多郑重的。”谷云扶身前,坐在后排的一位东池弟子回头道,“几位池主都在,三重仙礼都上了,前面也是走流霞道上来的。现在是‘论道’刚完,开始‘问剑’了,人选咱们这边也是有安排的,不过明剑主既然一眼看中了商扶驭,只好主随客便了——说起来,商扶驭的剑道造诣竟然这般高吗?” 谷云扶仰头哈哈一笑。 商师弟两年前摘下【白义】之名,成为本代“八骏”中最年轻的一位,本应是天山当代最受瞩目的年轻弟子之一。不过他低调喜静,各类活动武比也不爱露头,因此名声总是弱上一些。 如今问剑会上、全派师长同门之前,一露面就被这位天下闻名的剑主请到中心,显然是早被记挂,算是狠狠出了一回风头。 商师弟或许不太在意,但谷云扶颇为与有荣焉。 识货,不愧是明剑主。 再看场上,正见两人各自执礼轻声交谈,商师弟似问了一句明剑主手中的剑,明剑主倒过剑柄递给他瞧了瞧。 而后玉鼎一声清鸣,两人各自退后几步,问剑就此而开。 以“客问主答”为先。 “自南宗来天山,途中所念之一,便是商扶驭手中《五峰剑》,刚刚憾闻商扶驭不在,此行不免失色几分。”明绮天手腕一举,剑上泛起一点银光,“所幸.请赐教。” 商云凝肃容挽剑:“四十日来,固所愿也。” 他一步踏出,云雾骤被牵引。 《五峰剑》是天山正经学艺弟子接触的第一门剑术,但它的门槛并不低,上限也很高,在天山玄门境界的切磋中,都能常常见到这门剑。 也正是以其中的一式攻剑为基础,天山设计出了“风雪令”这件弟子下山常常随身的小法器。 谷云扶看着场上缭乱精妙的剑光,神情大约也在懂与不懂之间——他也是未风池弟子,从东池上来,《五峰剑》是练穿了的,剑招、剑理、各处要诀都通习熟识。 不过场上两人以剑交流的显然是更深更高的东西,大概是能把《五峰剑理》往后多写两页的那种,这便让他谷云扶两眼一昏了。他偏头看了眼身边的女子,这位玉女倒是若有所思,却也不像是沉浸在剑里的样子。 商云凝境界并不高,两年前八骏会前才晋入八生,至今仍在此境琢磨,但在剑道境界上,许多玄门境界的师兄师姐,乃至上一代的前辈,都常常找他互相印证。 人如其剑,商云凝的剑道打磨也出彩在静与稳上,不急不躁,凡有所疑,必条分缕析,究其所以,在《五峰剑》这门极吃工夫的剑术上,他平和坦然地下了当代弟子中最大的工夫。 境界的耽误、剑技的落后全都不曾带给他半点焦躁,而如今这些付出早已厚积薄发,在学习《八骏剑》时,第二名落后他将近一半的进度。 当然可以预见的是,纵然《八骏剑》已尽在掌握,但距离他自己心中的“学会”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不过这次他没再在这里挥霍年岁了,而是于今年早春时向叶池主提请了提前修习天山至高绝学之一——《穆王剑》,得了应允。 商云凝至今没有打过一次羽鳞试,或者说几乎没在外人面前出过手,虽被仙人台保守列入了凫榜,但那远非他真实的水平。想着明年商师弟在羽鳞试上震惊四座的情景,谷云扶眉上忍不住更多了些笑意。 当他思绪回到眼前时,第一阶段已然结束,场上两人正在交谈着方才的所失所得,这一过程持续了将近两刻钟,近千位弟子安静聆听着,不少人惊异于这位小师弟竟然真能令明剑主颇有感悟。 虽然商师弟剑境高超,但毕竟差了整整一个大境界,境界的高度会限制修者的眼界,这是无法克服的才是。 一时商云凝在很多人心中从“很有天赋的小师弟”变成了“能和明剑主同台论剑的年轻剑道宗师”。 很多人早已忽视了,其实明绮天也只比商云凝大了不到两岁。 一场畅谈完毕,该是“主询客便”了,明绮天抱剑道:“商扶驭想看云琅山的哪门剑术?” 商云凝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场上的安静有些怪异,他才终于一笑,脸上罕有地露出无奈的神情:“对不起明剑主.我太贪心了。” 明绮天浅浅一笑:“没关系,你想看什么,我逐一演示就好。” 这话一出,玉台上响起一片轻轻的“哇”,使清冷脱俗的“仙人集会”多了不少和乐的人气。 谷云扶“嘶”地一声:“明剑主原来这么平易近人的吗?” “我原本想好了要看《说剑》的,但今日一见剑主,又忍不住想看《逍遥》.”商云凝再度摇头笑叹,抬起头时,神情已平定下来,“我决定了明剑主,未可清心,由来忌贪,今日我哪一门也不看了——只最近研习《穆王剑》遇到坎坷,敢请明剑主指点。” “《穆王剑》?”明绮天难免惊异。 这是天山最好的剑术之一了。 即便同在三十三剑门之中,“问剑”这一活动也因主客地位有规格的限制。明绮天身为云琅山的本代唯一真传,理论上可以求问其他三十二派一切剑术,因为云琅山总能拿出对应规格的剑术来向对方开放。 但这时的问题却不在这里——主要是,在明天的咸池问剑开始前,明绮天都还一次都没见过穆王剑。 如此多的师长叶握寒也就坐在这里,何不向他们请教呢? “是的,我想向剑主请教这门剑术。”商云凝道,“或者说我想看看剑主是怎么学习它的。” 这下明绮天明白了。 他要见而学的不是云琅山的剑,而是明绮天的剑。 商云凝转身向东面拜道:“弟子请将穆王剑剑册借于明剑主一观。” 这话令谷云扶挑了下眉。 虽说百剑任看,但研习剑册却又是另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明绮天这样的人物,真想学穆王剑多半也学得,但毕竟得郑重提请、记录在册,云琅山方面也得做出相应交换才是。 说白了明绮天是有这份“购买”的权限,但这是宗大生意,没有主动送给人家的道理——大小云山的《风伯雨师祭剑篇》在云琅山换得了什么至今不曾透露。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谷云扶顺着商云凝的目光看去,却已见那云雾里看不清面目的男人随手一挥,一本书破开烟气飞到了商云凝手上。 “我觉得这问题不太高明。”男人的声音随之而来,“在这门剑上,明剑主的学法应当和伱不是一个路子.不过由你了,看看也没坏处。” “谢叶池主。”商云凝挥袖一躬。 明绮天接过书册,只翻看了前三十七页,刚好是第一式的内容,而后便合上归还。 她拇指轻轻抚着剑柄,低头在场上踱了几步。 “要学这一式,我须得十九天的时间。”女子缓声道,“三天解招,四天析理,十天知意,两天融会——便是这样去学了,你对这招有什么疑难吗?” 这章不算加更,依然欠大家34更。 然后今天的没了,15号的中午12点更新吧,后面恢复4000字了。 (本章完) 第八十五章 问剑会(下) “没,我也是这般来的,只是花费工夫要长一些。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商云说着,将剑册翻到中后部分,递向明绮天,“请剑主看这一式,我在这里卡了一月有余,想看看剑主是怎么解这一招的。” “.这一招卡在哪里?”明绮天看完,照样沉吟了一会儿,抬头问道——竟没比刚才多花多长时间。 “卡在剑理上。其实甚至它的剑意我都已有所体悟了,但实在想不通这一处——”商云凝走上前,指着两段句子说了一番,“.不能明悟这处剑理,这式剑就用不畅通。明剑主,我这些天读了十三本剑理典籍,乃至历史神话都涉猎翻阅,却始终找不到这处的落脚点——” “不是读书的问题。” “嗯?” “你可以学会这一招的,但不能如此钻牛角尖了。不是非得理透这处剑理不可的。”女子目光从书上移开,看着面前微怔的男子道,“能理解到哪里就先理解到哪里,能学成什么样子就先学成什么样子,然后去使用这道不完美的剑,多用多回看,时间长了,就学会了。” 商云凝一双褐瞳落在明绮天的脸上,好像不太有焦点,嘴巴微微张开一个缝隙——是一个微微茫然的表情。 “剑主前面说的不是.解招、析理、知意吗?”商云凝眉头微皱,“明剑主,我们不是在谈‘学’吗?怎么到了‘用’?” 这份迷惘并不难理解,大概类似于拿着一个生僻字去请教师长音义,师长看了看却说,你先去抄写吧,然后用它来写文章试试。 他一时以为这位明心慧质的剑主也有迷糊的时候。 “因为你只有‘用’才能学会了。”明绮天道。 “.为什么?”商云凝微怔,十几年来他一直是将一门剑里外解透、掌握自如之后,才算完成了“学”的阶段,这几乎已成为一种强迫般的习惯,“是这处剑理必须要到实用中体悟吗?可既然是‘理’,就该是逻辑清楚的,若要体悟,那不是‘意’了吗?” “是清楚的。只是夏虫语冰,我无法为伱讲述。”女子语声平和,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比喻没有冒犯的意思。 “哦”商云凝点点头,“原来是学识的问题,那我要读哪些典籍——” “不是学识的问题。” “嗯?” “是剑道天赋的问题。” “.” 是剑道天赋的问题。 场上安静无比,只有云雾轻飘。 这句话说给商云凝,总透着一股诡异的好笑,但如果它是从明绮天嘴里说出来. “.哦。”最先反应过来的反倒是本人,商云凝点点头,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冲击,“那我后面就按剑主所言去练了。” “嗯,或者.你也可以尝试继续‘学’,但不要再对着书推理苦思了,拿起剑来,多练几次,或许灵光一至,也就开了。” “灵光.”一直安静笃定地推进自己剑道的商云凝显然对这法子不太心淑,“寄希望于这无期无定的东西,未免太浪费时间,而且即便今天灵光一闪,这道剑有幸会了,下一招又该如何呢。” 明绮天微微颔首:“是这样,正常来说,解剑学理才是正道,不过,若灵光闪的频率足够高也不失为一条途径。” “.”商云凝又一次露出微微疑惑的表情。 “只是说,确实存在这种学剑的路子。” 至此,此轮问剑应已结束,但商云凝下场前,还是忍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明剑主,一个人的剑道天赋,完全是先天固定的吗?” 明绮天偏头一笑:“这就是学识的问题了——云琅有篇《三千人剑赋论》,是赠予仙人台刊行天下的,二十年前还送到过西陇道展阅,贵派应当是有抄录的。” 商云凝有些赧然。 “照这篇《赋论》来讲,并非如此。”明绮天敛容认真回答道,“一个人的天赋不是出生就确定的,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其实也是天赋形成的过程,教习可以相当程度上影响它的形成。只不过,出生确实几乎决定了‘成品’的上限。” “哦我从小在天山长大,三岁便开始听剑,大概算是达到这个上限了。” “也不尽然。”女子道,“撰写《赋论》的那位前辈在文章中说,实际上,天赋的变化是贯穿剑者一生的。” “哦?”这个男人的声音不是商云凝发出,而是自云外传来。 许多坐听的弟子本来也正在检讨自己的“学识”,听见这声音全都把心放下了。 ——‘原来叶池主也没读过’ “和成形前一样,哪怕垂垂老矣之时,学剑依然可以提升一个人的剑道天赋。”女子缓缓道,“这种提升十分微小,可以忽略不计,不过它确实存在着,而且可以使人突破出生时所确定的那个‘上限’。” “也就是说,如果我学会了穆王剑,我的天赋会变得更好?” “理论上说是这样。”女子道,“这位前辈说,修习剑术的数量和质量同样重要地影响着天赋提升的程度,不过商扶驭估计很难感受到这份进益,因为文中写,天赋愈佳,效用愈微——我这几年也学了些剑术,并未感觉天赋更好。这当是为天赋欠佳者开的一扇窗子。” “但其实,天赋差,学剑便慢,也难以学会上乘的剑术,天赋其实也得不到什么提升。” “是这样,因此世人才长久不曾发现这一机制。” 至此,第一轮问剑彻底结束,玉鼎再次清鸣一声,商云凝抱剑一礼,下场去了。 今日是明剑主到来的第一天,天山极尽礼节,明绮天也尽心讲授,正是论道交流其乐融融的时候,等明日咸池会上,才难免多些高下之争。 此时一位弟子以天池水为明绮天洗了剑,第二轮便要开始。诸人跃跃欲试地看着场中那道风露不沾的白衣,都期待着能成为下一个。 然而此时,却有一声呼喊自场外响起。 “明剑主!”谷云扶挥着手里的信封,“有你一封信!” 信? 这句话比刚刚明绮天问话招来的目光还多。天山弟子也常常收外来的书信,家人或友人的,但若把这传递消息的常见方式和明剑主联系起来,好像总有些割裂感。 总觉得剑君若想和自己弟子说话,不过是张下嘴的事情,而若这信不来自于剑君明剑主还有其他交游吗? 但谷云扶手中确实是一封信,软劣黄纸,有些脏皱,封面上落着几行字迹。他向场上走去,众人目光随着他落到明绮天脸上,见这位剑主也透出些疑惑的神情。 谷云扶先看了一眼身前女子的表情,行礼递交了信件,笑道:“路上从信吏手上接过,因见其知问剑一事,便自作主张行了个方便。” 其实问剑这事虽不为外人道,但也不算保密,比如明绮天刚刚离开的弈剑南宗,就有不少弟子知道这位剑主下一程的去处。 因为担心写信的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人,谷云扶先把关系撇净了。 明绮天颔首道谢,接过来端正信封去看。封面上那三列墨字谷云扶都快背了下来,随着这位剑主目光看去,依次是: “天山山门” “明姑娘亲启(烦请贵山门在明剑主前来问剑时,代为递交)” “裴液” 当目光落到这个名字上时,谷云扶见这位剑主眉毛轻轻一展,疑惑消弭不见了。 谷云扶本以为她要先行收起,却见女子竟然直接撕开了信封,就在此处展信而读。 这可是问剑会上。 这个名字代表着急事吗?急事又为何这么寄? 谷云扶转着心念持手看着,然而女子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信件很短,她很快看完了,而后竟然取出了纸笔,就此开始回信了。 竟然也是手写。 众弟子面上多少带着些疑惑——云琅山的小玉剑用光了吗? 谷云扶已伸手,打算帮这位剑主下山去寄,却见女子很快写完停笔,掏了一枚小剑出来,将信折好系了上去。 谷云扶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这样倒合理多了.但还是有些怪异。 而不论诸人脑子里转的是什么想法,明绮天自没有注意,她拿到这封信立即拆开是担心出了什么事——虽然琉璃并没什么反应;即刻回信是因为今日后面也都没有闲暇;至于手写,女子的想法其实更加简单——既然字认得不多,那多读读写写总没坏处。 系好后女子屈指一弹,看着小剑化为一道流光直上高天。 —— 东池。 谷云扶大步走进阁中时,楚萧正坐在案前,按着两张纸皱眉沉思。 这位总揽天山杂务的中年男人长着一张忧肃的脸,在谷云扶的记忆中,他眉头从未放下,身体好像一直在忙碌,脑子仿佛永远在思考。 “楚池主。”谷云扶拱手一拜,取出书信,“弟子神京卸职回来,路上云升师弟从博望传书,要我从驿站带上这封信。” “是云扶啊,神京风物何如?”楚萧头颅不动,继续看着手上的两页纸,缓缓道。 “以视天山.真乃穷乡僻壤。” “哈哈哈,既如此,何故卸职呢。” “非我心安处。” 楚萧含笑摇摇头,闲聊间看完了案纸内容,腾出心绪伸手道:“拿来看看吧。” 谷云扶将已开过的白信封递了过去。 楚萧展开信纸。 “楚池主,谷师兄敬晤, 云升自追觅此线离开西陇道,已有月余。确如所言,自此而东,是远避剑影,洗濯血光,进入少陇道以来,不曾遇敌一次。 可见此少年确然是一条可有可无之线,敌人也认为难追无功,不必耗费精力。 然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此线最终停驻于博望州城,却并非毫无所获——此地,竟然也有一枚夺魂珠。” 楚萧挑了下眉,继续去看。 “八月十三日夜,我于一山镇外追觅踪迹,林中忽有血腥味,觅之而去,遥见一老人惊走,留下一名死者。 凶手应是正想毁尸,遭我打断。 使我确认凶手来由之处有二:其一,死者双目无焦,心神不全,正是夺魂珠所为;其二,我至尸首前刚一俯身,一蓬火凭空而起,当是那欢死楼的真气术。 此火应意在灼烧死者双眼,未能功成。 至此,须虑者有二: 其一,西陇之事何以漫过千里,在此小州忽现痕迹。 其二,湖山剑门世居镜雪松山之间,何以又在此小州布有逃生安置之所。 以上请楚池主定夺。 另一事,则是云升此时欲在博望所为——经查,这名死者名为成江宏,我虽不认得,但竟然确是两个月前的天山卸名弟子。” 读到此处,楚萧再次抬了下眉毛。 “池主认得此人?”谷云扶扶案。 “嗯,杂役上来的,心志很好,天赋也可以,是个大器晚成之人。可惜志在仕途,临走前我传了他一式《八骏剑》。” “学会了?” “学会了。” 楚萧没有抬头,继续读信。 “楚池主尝言,天山多次欲进少陇而不得,这不正是一份送到面前的名实? 当夜相遇,凶手亦是七生,弟子欲擒杀此人,缴获法器,而后请山门遣使来此,稽查欢死楼,洗仇成师弟,自可就此铺开手脚,于少陇道钉下立足之处。” “云升这方面想法总是很足。”谷云扶笑道。 “是好事,我想着提他做副手的——可惜云升虽已能独当一面,但修为还差些。”楚萧道,继续看去。 下面是说给谷云扶的了。 “谷师兄,我当夜与那人骤然相遇,我既知其人身份,其人对我也定有猜测,所以我想,干脆就揭开‘天山’这面旗子。 因此之前云笺中请你到驿站来光明正大地取这封信,打草惊蛇。 一来再次确认此地凶手身份,二来查验其力量的部署情况。总之路上那些惊起‘蛇’就交由师兄和山门去捉了,其有无查探、几次伏击、何时何地、人手多少等等都要细细记下,回报楚池主,便可管中窥豹,推出些东西来。 不必担忧我,我身份虽然揭开,但行踪不会泄露,何况就算他能找到我,一名七生我也自可应对。 弟子、师弟,陆云升敬上。” 楚萧一合信纸,沉吟了起来。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八十六章 抉择 “池主,我早听说西南发了件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谷云扶问道。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就是湖山剑门,掌门被杀,嫡脉一夜溃散,现在是支脉掌权。”楚萧道,“这事不大不小,又像是门内事,我本来没太关注,但后面的动静有些大了。使人一查,竟然说有欢死楼的影子。” “因为什么?利益?恩仇?灭口?” “现在正在查,入场晚了,就难免步步落后。”男人轻叹,“不过照现在的消息来看,应该是‘夺宝’。” “.夺宝?什么宝?” “暂时不知。” “嫡脉溃散.自家地盘上,咱们没有找到一个来问话吗?” “说是嫡脉,其实就师兄弟二人,牵出两条线来,一个湖山剑门以‘弑师’通缉了,正是云升去跟的那条线。” “弑师?那干系不全在他身上?” “相反,大家都认为他没什么价值。” “.那另一条线呢。” “不知影踪。”楚萧说到这里,面容肃硬了一些,“我们一直在大力追这条线,和欢死楼有好几次交手.直到前几日,新去的弟子发现我们的人和欢死楼的人死在了一处。” 他敲了敲桌子上的那两页信纸:“他们推测,这一条线碰上的是吞日会。” 谷云扶悚然而惊。 “你还是即刻回一趟博望州吧。”楚萧道,“这件事的烈度在升高,我觉得云升那里或许有些轻敌了。” —— “事情就是这样。” 几天之前,少陇道,博望州城,翠羽暗楼,夜。 陆云升讲完,将一瓶药倒在肩上,那里因刚刚的剧烈动作而崩裂出血流,是一片红彤萎缩的灼伤。 这是他保住成江宏面容的代价。 至于刚刚击杀的那位七蛟的七生长老,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伤势。 “我本以为这凶手只是西陇道逸散过来的散兵游勇,可以从容擒杀,但现在看来有些不对。”他看着面前除去了夜行衣的少女道,“你是本地的宗派吗?和这家有仇?” “.有。”忽然大量涌入的陌生信息在头脑中旋转,李缥青有些怔然,目光望着空处,“而且谢谢你,我好像知道这仇恨起源的动机了。” “不客气,也多谢伱这处藏身之所。” 这是夜探七蛟的李缥青,与这位高大沉默男子的第一次见面,他微微压着眉毛,虽然在苦思遇到的意外,但脸上还是从容占着多数。这是少女不曾见过的锐气和余裕,是“天山”两个字赋在人血肉里的骄傲。 李缥青看着它怔了很长时间——那是她向往许久的神态,一年多来,她一直想在翠羽弟子的脸上看到。 只有这么几句交谈,两个因同一目标而巧遇的人就此别过。或许是尚不信任,或许是并不认为少女能给他带来什么帮助,男子没有留下联系的方式。 然而他带来的消息解答了李缥青心中许多疑惑,随着事情的真实面貌在脑海中勾勒出轮廓、想着男子身不染血地击杀第五洞主的那一剑,一些不敢触摸的大胆想法开始在少女心中撞击跳动。 那夜过后,她开始暗中在城中找寻他的踪迹。 然而这人就像变成水化入了捉月湖,整个人彻底消失在了博望城中。自是天山派来独当一面的人物,其神出鬼没令多年经营的翠羽完全束手无策。 因而第二次见面,是男子主动来找的少女。 这次他眉毛压得更低,人更加沉默,那副从容好像也被逼了进去。如果之前他是一只从容等待狼群的狼,那现在就像是一只打算独自捕食的伤虎。 “我本以为凶手是西陇道逸散过来的散兵游勇,”陆云升重复了一遍上次的话,但这次他加上了下半句,“却不料我来到的这座城,竟然是他们的另一处经营之地。” “经营在哪里?”若不是男子开口,少女从未意识到城中存在着这样一股势力。 “那个叫七蛟洞的宗派,我这两天受到的阻力多半来自于这里。而且,似乎官府中也有些干系。”男子道,“我要擒凶手,取法器,本是以明凌暗的,此时反倒像是孤身敌巢,如履薄冰了。” 七蛟,有堪称全州第一的八生蒙处元,有四名可以随时行动的七生——虽然现在是三位了。 即便天山弟子,不是最出彩的那有数几个,又如何能以七敌八? 只要被发现踪迹,这位男子就会被立刻绞杀。 “好消息是,我之前两次出手都很漂亮,天山的独行承当事务的弟子也一般都是八生。”陆云升道,“他们对我或许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以等援手来的吧?” “我本是这样想的,这两天都没露影踪。”陆云升道,然后他抿了下唇,“但我发现了两件要紧的消息。” 翠羽盘踞本地,半年来最多只觉有些不对,却没找到什么线头。这位天山弟子初来乍到,不露行踪之下,两天便找到“要紧消息”.李缥青暗叹一声,做出倾听的姿态。 “其一,博望的这枚夺魂珠,要更加重要。在明知被天山盯上的情况下,它不愿意走、舍不得走,因为它有一枚尚未吞下的‘果子’。”男子看着她,“这果子是谁我暂时没有线索,但其二是——他们很快就能得手,然后便会离开。” 离开。 这是一个关键的词语。 “所以.”李缥青有些干哑道,她的心脏开始跳了起来。 “我要把他留下来。”陆云升道。 “.” 留下来.“怎么留下?” “先找出他。” “他怎么露面?” “威逼,利诱。” “.” “我知道他环绕在七蛟周围,他亦知道我就在暗中。”陆云升道,“他是我不愿放过的机会,正如我是卡在他们喉咙的鱼刺;我无比想杀掉他,正如他同样想除掉我。” “但我们都不敢率先露面——我知道我会死,而他以为我是八生。”男子缓声道,“我们一旦交手,一定是压上彼此全部的力量,但在交手之初,又一定要先相互试探,在见到对方之前,绝不肯先暴露自己的所在。” 李缥青明白了:“所以.” “所以,我需要站在我身前的力量。”陆云升道。 “.然后呢?”李缥青下意识回避了一下,“如果.你拿到了这份力量,要怎么做呢?” “你只要继续执行你的那个陷阱就好。”男子并不留给少女任何转圜的余地,“他们会猜测我藏在你身后,正如我也不得不猜测来应战的会不会有他。我们都等不起,当这份猜测从两边升起时,其实也就互相接下了战书。” “战斗一定是以一步步的试探开始,我知道我们这边的力量更弱,因此不奢求能够在对方露面之后再出手。”陆云升道,“但我需要当我出手之时,至少对方身前,也再无子可用。” “届时,他要获得这一战的胜利,就只能自己出手来杀我。”陆云升看着少女,“而我会杀了他。” 李缥青明白他简单的思路——既然对方握有七蛟,那他就联合翠羽,只要翠羽能大概抵住七蛟的力量,他就依然可以战胜那凶手。 “.蒙处元,三个七生;青篁,一个七生,一位痴呆老人。”李缥青缓声道,“也就是说,在你出手之前,青篁和师叔要顶住两个七生,逼出并且创伤蒙处元,为你争取杀掉蒙处元的机会.这太难了,蒙处元实在太强而且就算勾出了那人,你前有蒙处元,后受突袭,怎么保证能胜过他呢?” “我不能保证。” “.” “我是孤身敌巢,如履薄冰。事情突然浮出来的,敌人比想象中要强,援手却被我亲自送走了。”陆云升平实的眉目中透出一股力量,“敌强我弱,情况紧急,我从没说自己一定能胜.但,我不能让他们从我眼前离开。” “我需要你的帮助,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是战友。” “.如果,他不来呢?” “那我们就杀掉来的人,剩下的和七蛟有关的七生里,总有一个是他。”男人道,“他不是完全藏在暗处,他是一直在活动的——借着七蛟的某种方便。只要能胜,一天之内,我们就可以找出这个人。” “.” 李缥青明白了,这其实是第一次的试探,无论对方作何应对,他们都能得到一些信息,从而继续向下推进。 但在对面看来,把这位七生多留一天,事情就多一分不稳定——一天不到他就摸到了七蛟长老的房间,再给他两天他会拿到什么信息?他又留下多少?有没有寄发? 等到了果子成熟那天,他会不会送出一份他们无法承受的伤害? 所以由于事情一触即发的烈度,一试探,对方很可能会选择直接压下所有力量,所以这是一场决战。 男人沉默安定地看着她,这种情境下,那份从容又透了出来,而少女渐渐粗重的呼吸充斥了整个房间。 我要把他留下来。 我需要你的帮助。 天山需要翠羽的帮助。 “抱歉,但.我在把整个门派的存亡压上去.”少女的手指在无意识中已经死死绞在了一起。 “这一战只要我们能胜,便可诛杀此獠,缴获这枚法器。天山握住这只触手,就可以将对方这一片的力量连根拔起。”男子冷静道,这是完完全全没有说给过第三个人听的实话。 西陇那一条线天山晚去了一步,处处受制,却不料在这条被所有人忽视的线上,竟有意外收获。 只要能胜,天山就可以握住这份先机。 “届时寰宇澄清,海晏蛟伏,天山翠羽,自然大有可为。” 这幅图景是清晰呈现在眼前的,但这种“宏大”却令从未接触过的少女怔惘:“.怎么个,大有可为?那代表什么呢?” 她想要一个更清晰的答案。 “三州第一,或者,五州第一。” 不是保住翠羽,不是登顶博望,是.三州第一。 但在这样的冲击下,少女却沉默了,她感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你能,能决定吗?” “这不是一锤子的买卖,天山一直想要在少陇道有一处支撑,池主会同意的。” “.” 这是少女面临过最沉重的抉择。 即便放在整个翠羽身上,这也是一份颇难承受的重量,而现在只压在她的肩膀。 男子已细细讲述过他面临的局面,而少女对七蛟的力量有着最清楚的认知。 她熟知他们的强大,但这不是翠羽向七蛟的宣战——少女从来不缺少这份勇气,在遇见男子之前,布满尖刺的口袋就已准备向七蛟张开。 这其实是与男子口中那从未闻名的“欢死楼”为敌。 少女不知道这个组织在哪里,但他们的触角已伸展到博望;她亦不知道这个组织有多强的力量,总之他们在与天山这样的庞然大物作对。 翠羽剑门一个往任何方向走五百里都不会再有人知道的老弱门派,要去踢翻这样一个组织的饭碗。 会被轻易碾碎。 而能够给予支持的天山,远在两千里之外,整个少陇道甚至没有他们看得见的力量。 只有一个孤身而来的七生弟子站在自己面前。 李缥青,只一个承诺,你就敢以整个门派的命运为注去帮助他吗? 但.若不是这副处境,翠羽又哪有机会去帮助天山呢? 天山啊. 纷乱的思绪在少女的脑海中碰撞,这几天里,她潜意识中其实一直期待着这样的一个机会,但当它真的摆在了面前,少女又在它面前瑟缩了。 它太决绝了,要么一日飞升,要么永坠地狱。 更重要的是.他们真的能胜吗? 有一份明亮的曙光在勾着少女要飞出来的心绪,但在那之前是浓重粘稠的黑暗与血色。 肯定要死人的 她无法联络师门,时间不够,而且翠羽山门中早有七蛟眼线,她最多去信一封请师父盯死七蛟洞的那位宗师。 只能在这里,这间小屋之中,李缥青,你一个人,于此时决定整个翠羽的命运。 握住它的缰绳,驱赶它走上你为它选择的道路。 从此为它一生负责。 长久压抑的沉默、沉重的呼吸、急促的心跳,在喘不过气来的粘稠中,少女缓缓伸出一只冰凉颤抖的手,握住了失翠剑柄。 “一个出色的剑者可以永远从他的剑中汲取所需的自信和平静。” 鸟和鸟是不一样的,李缥青想着。 “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 翠鸟们是这样,它们轻灵小巧,爪利翼疾,穿梭水树之间,涉猎虫鱼,可能一生都不会冲破树冠,迎着罡风去看一眼真正的高空。 但有一种翠鸟不是。 它体长翅坚,毛羽鲜艳如金,捕食鸟雀,搏斗游隼,高飞百里。幼年时它不善于捕食虫鱼,生存十分艰难,常常夭折,近十年来,山中几乎已经绝迹。 但少女童年时是见过它一次的。 师叔当时告诉她,这种鸟,叫做黄翡翠。 彼且奚适也? 少女缓缓握紧了剑柄,哑声喃喃自语:“七蛟洞是七十年前一群流窜来的绿林建立的,但,翠羽不是这样。翠羽四百年前就在这里,纵然玉翡山之名早已失去了光泽,但博望到处都是它存在过的痕迹。” “博望不会忘记玉翡山,翠羽剑门也不会抛弃博望。”李缥青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夜的凉意深入肺腑,“不只是翠羽帮你,陆先生,也要多谢你帮助翠羽打扫自家的庭院。” “我接下了。”少女缓缓抽出剑刃看着自己,这张面孔此时完全沉垂了下来,面耷颔落,不见丝毫少女的轻灵活泼,她语气干哑,目光灼烁,“翠羽剑门.一定会重新站起来,作乱的七蛟洞、为恶的欢死楼.都要从这里,滚出去。”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八十七章 将 博望城,捉月湖畔,夜。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此时,袭来狂风正呼应着少女的话语。 蒙处元瞳孔已经骤然缩紧。 不可能的没有这种道理如果天山的八生也在,你们为什么要和我们玩这种游戏?! 蒙处元得不到回答,大蛟、冷蟒,还有第三条手臂同时向后迎去,他确实看不见来剑,但这一剑也根本没有掩藏自己的行踪——咆哮的真气、呼啸的狂风,它如此鲜明地朝他而来。 这不是偷袭,这是抢占先机后的宣告。 大蛟横剑而封,冷蟒试图从侧面将这一剑斩偏,真气臂则直接迎着它绞缠了上去。 然后这一剑从它们之中飞荡而过,就像一道疾风掠过柳絮,它经过的地方,就是一条通路。 八骏剑·【逐日超影】 这正是青篁把剑交到男子手中的倚仗——“给我用出一剑的机会,我来杀死他。” 与成江宏手中那式来自序章的【嫁枝赴宴】不同,这一剑已完全褪去了优雅的寒暄,抛却了精巧的设计,将《八骏剑》浩荡的气势展露得淋漓尽致。 八骏剑,就是一道风、一道奔雷、一道光芒。 它是一往无前的堂皇快剑,只需要一个微小的机会,就可以给予敌人最致命的打击。 青篁将这个机会如此鲜明地向陆云升摆了出来,于是一道咆哮的风毫无阻碍地贯入了蒙处元的心口。 也就是在左胸骤然通透之时,蒙处元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天山未风池的陆云升,处理事务冷静沉稳、有勇有谋,早就能够独当一面。 但他修为确实只有七生。 当洞察了这一点,再回顾战局时,蒙处元才发现杀死自己的这一剑堪称惊险。 他们竟然凭着这样的实力,硬生生吃下了今晚七蛟洞压上的力量。 明明一念之间,胜负就会逆转;明明只要一起压上,胜利的就会是自己。 然而在对方掌握的节奏中,他先是过于高估对方而束手束脚,又在见到青篁后误判轻敌,失了警惕。 一步赶一步,对方最终以三柄弱剑,斩杀了强蛟。 力气和真气飞速地流逝,再也压抑不住的内脏碎片从口中“哗”地吐了出来。 因为以弱敌强,因为这机会弥足珍贵,陆云升这一剑足够决绝。为了不使力量有丝毫削弱,剑锋也没有丝毫停顿。 它迅烈地贯穿了蒙处元的心口,而后从青篁的后背透了出去。 毋庸置疑,蒙处元活不了了。 楼上,李缥青手里的哨子早已掉落在地,但这只手仍然紧紧攥着,里面是另一样东西。 整个晚上,她的精神从未有丝毫松懈,而在此时,这份紧绷到了顶峰。 她死死地盯着场上,掌心在转动。 至此,他们完成了第一阶段的目标——“我需要当我出手之时,至少对方身前,也再无子可用。” 蒙处元已死,对方的棋子已经耗尽了。 自己这边的“将”也已出手。 如果那人就在这里,如果他还想杀陆云升,就只能在这时出手了。 接下来的形势回到了陆云升初来乍到时的预想,即他来面对那位七生凶手。 单打独斗,他说他可以赢,他早已准备好赢。 敌人会被铲除在这里,翠羽离成功只差一步。 ——他会出现吗?还是已经在逃离? 场上。 青篁先无力地瘫倒了下去,伤势更重的蒙处元则死死地握住了陆云升刺穿他心口的长剑。 陆云升已然回头。 当抽剑遇到阻力的那一刻,一道黑枭般的影子就从夜色中生长了出来。 老人出手了。 他是否认为他可以杀掉陆云升? 陆云升回过头,剑光已然逼上身体。但陆云升只是看着,直到寒光刺入皮肉之时,他都没有放弃手中的剑。宁可再失一份先机,他强硬地顶着蒙处元的阻拦将此剑抽出。 剑刃一离开身体,蒙处元就垂头跪倒在地,大蛟冷蟒掉落在地,血像小泉一样从嘴角悬空流下。 八生武者强悍的生命力仍在挽留着他,但心肺破碎之下,呼吸停止只是时间问题了。 此时最危险的是青篁,这条蛟很可能仍有一击的能力,而青篁就倒在他面前。 但蒙处元终于没有出手。 陆云升抽出剑来的瞬间,身体便已侧身腾空,而背后袭来的剑锋已在他腰间割出一道血线。 但男子仿佛对这入肉极深的一剑毫无感觉,他沉默低头,手反握剑柄举起,看向正掠过自己身下的黑袍人。 老人抬起头,他没有戴面罩,兜帽下是一张黄鼠狼般的白皱老脸。 下一刻,陆云升腰身一拧,伤口流泻出的血线被带成一个半圆,而在另一边,一道更明亮、更锋利的弧度从男子手中生出。 长剑呼啸斩下。 如果说刚刚那一剑是一道咆哮的风,这一剑就是一道撞破黑暗的光。 八骏剑·【炳耀逾辉】 真气摩擦出万千星火般的光芒,这一剑在一瞬间照亮了夜色。 老人仍然握有着先机,他更早一步横剑在前,数十道真气白练般在剑前凝束,当这辉耀的一剑斩上时,被击溃的真气将周围的尘土落叶排出了一个圆形。 他架剑接住了这一剑,面皮微微颤动,可猜想其下紧咬的牙关。 陆云升的修为在天山并不如何出彩,但当放到江湖之中,放到某一地域,这份“七生”带来的压迫感堪称沉重。 所以他对自己单人擒杀凶手毫不怀疑,谷云扶也说“云升师弟要做的事情并不如何危险”,因为七生对七生,未风池弟子没有败给别人的道理。 若不是有蒙处元在,陆云升一人就可击杀前面的两个七生,不用付出太多的代价。 而此时,老人显然已在七生境界琢磨多年,真气确实深厚,在更先一步凝聚真气的情况下,陆云升这一剑没有占到丝毫便宜。 但先机在手,却攻守易势,高下已然分明。 老人满满承接住这一剑后剑势一倾,将力量导泄向地面,自己手一撑地,翻腾而起,黑袍遮掩之下,一道剑光抖向陆云升心口。 两人都是拙境,这一剑确实正拿捏在陆云升回防起来最难受的地方。 陆云升没有冒进,妥当地收剑接下了这一招。 纵然男子对胜利的到来十分自信,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一切胜利都要自己去取,正如蒙处元与青篁,在搏斗中,弱者也可以对强者造成可观的伤害,没有谁的身体是铁铸的。 何况对方敢于现身,自然有自认能赢下这一场的倚仗。 陆云升已吃过一次那真气术的亏。 剑影交错,转瞬之间两人已过了九招,老人的真气屡屡被击溃在空中,没有一招占到便宜。 纵然陆云升对自己的实力本来自信,但如此顺利的进展还是稍微出乎他的意料。 他是准备迎接老人的几式奇招或几次爆燃的,被蒙处元捏住剑尖的那一刻,他本已做好了以重伤换对方命的准备。 【炳耀逾辉】被对方拦住,因为那本不是为了撞开对方防御的破剑,而是以伤换命的决杀。 然而对方却没有用那一手先机来搏死。 无论如何,他不会像蒙处元那样畏手畏脚,既然优势就在面前,他就会果断压上——不管你藏着什么谋划,我亲手把它逼出来。 在察觉出老人薄弱的进攻欲望后,陆云升剑势陡然热烈,两招之下已在老人肩头添了一道剑伤,等到第五招时,他又一剑割开了老人的大腿。 你的真气术呢? 陆云升心中转过这个念头,然后便嗅到了空气中危险的气味。 那些溃散的真气在凝聚。 之前双剑每一次交击流逸在空中的真气,正在老人的调度下缓缓聚合成一枚枚真气球,当陆云升察觉到时,已是不容忽视的规模。 它们几乎将他埋了起来。 男子难免有些惊异地看了老人一眼——这种程度的真气掌控,若非天赋异禀,便是日积月累的琢磨之功了。 这些真气球仍在聚合,陆云升知道,很快它们就会绽放成一片火海。 陆云升没有任何反应,他继续强硬地进攻,优势仍然在积累,再次搏得三招的胜利后,他没有趁机在老人身上再添一道伤口,而是身体向后一倾,将一道剑凝在了手上。 而这同样给了老人调整架势凝聚真气的时间。 在刚刚的以守对攻中,老人就接下了那一剑,这时状态虽然差些,但他相信自己仍能勉强接下。 而陆云升知道他是这样想的。 因为这是他结束战斗的方式——不过是又一式八骏剑而已。 老人真气深厚,【炳耀逾辉】的力量不是碾压性的,可以取得优势,却无法击破他的防守。 但另一式可以。 老人以为刚刚那一剑已是他力量最强的一剑,因为它确实足够强。 但也因为他不曾见过天山。 天山真正为击破敌人防御而生的剑招,不会止于这样的力度。 当它出现时,已不会有后悔的机会了。 八骏剑·【践土绝地】 和刚刚如出一辙,老人横剑而封,陆云升力劈而下,但这一次结果截然不同。 老人在这一剑面前仿佛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普通老人,而他面前是烈马践踏而下的重蹄。 封起的剑在一瞬间溃败,一剑破开封锁后,余势仍然几乎切断了他的锁骨,继续向下留下一道巨大的裂口。若非它的主人在下一刻就已退走,这一剑甚至可以差不多剖开他整个前半身。 在剑锋传来足够扎实的切断感的瞬间,陆云升早已蓄在脚尖的真气就铺开在地上,身形一飘,向后闪了出去。 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手感能给对方带来一份多么沉重的伤害,正如他清楚地感受到了空气中那些真气团的膨胀。 在两剑相接的那一刻,意识到失败的老人没有组织下一次防守,没有躲闪后退,而是用最快地速度引爆了那些埋藏的真气。 陆云升横剑,真气飞快地在他身外隔绝出一层层无形的膜,身体眨眼已在两丈之外。 他果断停下了这一斩,哪怕当时剑下的反馈是摧枯拉朽。 因为即便这一剑完全斩下,也不足以杀死敌人,而他相信自己留下的伤势已足够奠定胜局。此时在自己重招得手的情况下,躲过敌人的杀招显然是更可贵的胜利。 在触手可及的战果面前止住贪心,有时比奋力向前的勇气更加难得。 但当他后掠的身体经过蒙处元时,却骤然一滞。 陆云升愕然回头,他知道蒙处元很可能还没死去,但确实没想到他还能有这份力量。 所幸他应该确实无力进攻了,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进攻会被轻易挡开,倒不如这样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三只手臂,死死地扼在了陆云升的腰上。 陆云升可以花费力气挣开他,但前面的真气团已然朝他破裂而来了。 这是与刚刚的蒙处元如出一辙的处境。蒙处元当时去处理锁住他的青篁,而把后背留给了自己,所以他现在就要死了。 陆云升当然知道孰轻孰重,他不会重蹈覆辙。 三股真气分出去,牢牢控制了蒙处元握在自己身上的三只手臂——伱可以短暂地遏制住我,但也仅限如此了。 而后他以深厚的真气支起了屏障,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高温,当时一枚就给他造成了至今未愈的灼伤,如今数十枚一起破开,男子的压力全部体现在体内汹涌而出的真气上。 但他知道,自己可以顶过这一波。 一切都只发生在转瞬之间,真气团迎面飞来,而后破开了。 没有高温。 里面飞出的是锋锐的剑刃。 就是最普通的那种真气剑刃,将真气压缩成尖锐的一片片,而后一齐飞出,这是最常见、也最不会出错的真气术之一,只是在老人浑厚的真气下显出超乎寻常的硬锐。 它比那真气化火的手段差了不知多少层次,但在这里,却发挥了超出想象的效用。 层层撑起的真气膜,可以抵御四面八方的高温,却在尖锐的刃尖面前如遇天敌。 一枚、两枚、三枚被挡在了外面,但当更多的剑片压上来时,陆云升根本没有修复的机会,七层膜顿时溃散,男子身上一瞬间出现了七八道血痕。 真气大半都已离体成膜,剩下的则按在蒙处元的三只手上——即便在这时,男子也没在这里有丝毫松懈。 陆云升此时的身体近似空城,若结结实实地吃上这样一记真气术,伤势不会比受了一剑的老人轻上多少。 片片飞光已然临身,此时男子的猝不及防又与刚刚的蒙处元相同了。 在那一瞬间,蒙处元仓促格挡,没有拦住背后的一剑,而现在四面八方数十片寒刃,陆云升同样仓促之下,又能如何呢? 大派底蕴,就在这毫秒之间。 陆云升牙关已咬住,瞳孔已缩成小孔,脸上惊愕之色仍未散去,但身周的真气已然跃动起来。 真气术·【百鸟】 感谢老板historeo打赏的盟主!老板破费了!感谢支持!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八十八章 最后一子 陆云升暂时想不通老人放出的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真气术?那强大的火呢? 对方施术要早于自己结膜,说明他一开始埋藏的就是这套气刃而非火焰。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这两个真气术差之甚远,没有放到一半看自己反应来变化的道理。 如果自己没有误以为是那种火焰,这种术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伤害。 事情有些不太对,但无论如何,片片寒光已然临身,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了。 【百鸟】,天山中稍微费些功夫就能获得学习资格的一门真气术。 有很多术能达成与它类似的效果,但【百鸟】只在天山才有,它也没有太多独特之处,只是更加灵活、更加迅速、更加简单、更加随意。 为了达到这些“更加”,付出的努力要以翻倍计量,除了真正的名门大派,没有谁会投入大量的资源去提升这些基础的、没有性价比的东西。 天山做了,因此现在陆云升手中有这门抬手便可放出的、专为应变而生的术。 这是一式需要离体的真气术,而现在陆云升七成的真气正在体外。 溃碎的真气膜正一片片飘在四周,根本不必再凝聚,就此化为一枚枚大小不一的“夹子”,林林总总数百枚。 这术足够简单,因此施放也就足够迅速,它在眨眼间成型,而后这些大大小小的“夹子”便朝着最近的真气剑刃蜂拥而上。 就像一群蝙蝠捕食鸟雀,真气绽放碰撞,像是雪花激浪,每枚剑刃都被几片夹子按住。 这是一份相当耗费心力的操作,每一片都千钧一发,陆云升精神紧绷,没有丝毫余裕,这样突然而逼仄的应变令他的心脏也紧紧攥了起来—— 心脏。 当男子的心绪放上心脏时,这份思绪冻结了,心脏紧紧收缩着,他感到一种冰冷的锐痛。 陆云升低下头,心口处,被真气剑刃割开了一个口子,正在流出血液。 这是皮肉伤,它触上胸口的一瞬间男子就调动真气顶了上去,现在除了痛之外没有什么影响。 令男子神情僵硬的是另一种痛,它来自于一节极轻极薄的透明剑尖,正穿过他的心脏透了出来。 陆云升是第一次见这柄剑,但他在青篁的口中认识过它。 隐蛇。 蒙处元还有进攻的力量,陆云升知道,但他的三只手臂明明还被锁在自己的真气之中。 这是他的第四只手臂。 他面对青篁时没有用第三只真气臂拔出隐蛇,是因为这条蛇已经往更深地藏了一层。 十年来的苦心琢磨,真气术·【六臂】不知何时已再次被他向前推进了一步。 这一步,就使胜负再次逆转。 陆云升僵硬地握住这枚剑尖。 他不曾预料到老人奇怪的真气术,正如蒙处元没有想到青篁的身份;他也不曾想到蒙处元已经再次精进了【六臂】,正如蒙处元刚刚也没有想到背后袭来的【逐日超影】。 原来老天是公平的,并未眷顾哪一方。七蛟对他们诸般误解以至如今的境地,而他们对七蛟,其实也并非全知全晓。 如果说他们能以较弱的实力达到如今两败俱伤的局面,那全是人为的功劳罢了。 手中的隐蛇剑尖没有传来丝毫抵抗,陆云升回过头,蒙处元已先一步咽气了,那可怖的独眼依然瞪着,这条恶蛟走完了他足够强韧的一生。 陆云升没有拔出胸口的剑,他僵硬地盘坐在地,四周逸散的真气飞速地涌回体内,努力挽救着这具濒危的身体。 即便到了八生,心脏依然是致命的弱点,但不同于蒙处元的被绞碎,男子暂时并未被宣告死亡。 但此时场上唯一站着的,是黑衣老人。 不必抱有任何侥幸,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在陆云升脸色煞白盘腿坐倒的那一刻,老人飞身而来,手中长剑真气赫赫,枯老的手臂贴地一撑,尘土激荡中,老人速度再次加快,青篁丢弃的那柄长剑已被他捞在了手中。 一剑直斩陆云升脖颈。 陆云升咬牙架剑,两剑相交,铮鸣声中,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拼力,心脏就要搏动,他已在尽力压制自己的力量。 而后老人另一柄剑便贯入了他的腹中。 现在的情况很明显——想要保命,就会死。 但不保命,命就没了。 陆云升并不缺少拼死的勇气,但现在在博望,他死了,就代表天山从这里被清除出去,即便是和这老人同归于尽,他也要再三斟酌。 只是现在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了,一剑入腹之下,再不反抗,老人将会兵不血刃地取胜。 真气向剑上涌去,他正要爆发出决死的一剑,背后一道剑光飞来,更快地撞入了老人没被他挡住的右胸,将人带出去丈余远。 陆云升回头一看,身后青篁三肢伏地,一手正缓缓放下,连带着身体也歪斜倒地。 他将自己的短剑掷了出去。 正如蒙处元那一剑,青篁这八生残余的一击同样不容小觑,老人半边身子被巨大的力度撞歪,几乎直接倾倒在地。 他应激向后再次跃出几丈,大口喘着粗气。 陆云升稍得喘息之机,握剑看着他,缓慢地呼吸着,准备迎接他的下一次到来。 老人翻白盯视着他,但没再向前,他按着肩上的剑,开始缓缓后退。 老人决定这一战就中止在这里。 因为陆云升和青篁,都已明显没有战斗的能力了。 如果这一战爆发在今夜之前,他会拼上性命尝试杀了他们,但今夜,已没有这个必要了。 老人嘴角缓缓吊起勾出一个带血的笑来,养尊处优多年的老脸上久违地再现了早年的那股匪气,他看着陆云升,狞笑着“呸”出了一口血痰。 天山狗屁! 他的身形越来越远,五丈、十丈、二十丈直到北城边缘,他再次一退,就此没入了建筑黑影之中。 陆云升沉默地看着,心缓缓沉了下去。 在他的视角中,老人没敢把“将”的碰撞进行到底,因此这一战的最终胜负上下波动了起来。 但无论两边的伤亡如何对比,对他们而言,只要没能将这名凶手按在手里,就等于失败。 胸口再次一阵锐痛,男子闷哼一声,鲜血从嘴角溢出。 然后他忽然想起什么,偏头看去,小楼上空空如也。 —— 夜色下,人们在沉睡,房屋也在沉睡,李缥青行走在屋檐之下,身体绷紧到僵硬。 在两将相遇之时,她就向这边纵来,场上的人或许顾及不到,但她一直记得,七蛟这边还有一个人的。 那个最先出场的重伤黑袍。 她亲眼看到他在这边消失,但没人知道他是否彻底离开。当胜利的最后天平开始偏移时,自己这边承受不住任何一点更多的重量。 李缥青在战场边缘寻找着、警惕着,希望自己可以提前蹚出这枚雷,或者在它爆开时顶上一招。 腰间的叮啷的小剑不知摘到了哪里,她努力掩藏着自己,纵然知道这在七生前很可能没什么用。 忽然少女目光一凝,脚下踩到了一枚被踏落的瓦片,她抬起头,只见上方的屋檐露出一个缺口。 一名七生竟然脚步不稳,果然重伤。 但病虎随手一击也足以拍死兔子,李缥青一手紧紧握拳,一手稳稳地持着已然出鞘的失翠剑,绷着身子继续沿迹追去。 行不多几步,更明显的痕迹出现在眼前,简直刺目。 血迹,大片的血迹。 他在这里吐了口血,伤势又有爆发。 再往前,血滴开始形成一条明显的痕迹。李缥青缓缓溯行,然后,发现血线发生了一个明显的迂回。 它本是笔直远离战场的,但在走出一段距离后,伤者原地停留了一下,似是大致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调转了方向。 开始与战场边缘平行。 他果然没有彻底离开。 李缥青心猛地一吊,她沿着新的方向看去,血线仍然断断续续,没入到一片幽谧的黑暗之中。 少女缓步踏去。 那是一条小巷,尽头接着湖畔,是一处绝佳的观察战场之地。 少女立在月色之下,小巷却被楼墙影翳,她轻缓地挽了一下失翠剑,就此迈步过去。 当她走到小巷口时,立住了脚步,寒毛缓缓竖了起来。 前方深沉的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落在了自己身上。 李缥青一动不动,静立片刻后,再次向前踏出一步。 黑暗中,仿佛随时要有一道寒光掠来,少女知道它一定会很快,可能当自己意识到时,就已在咽喉之前。 但她仍在前行,她要找到那个人,不能被一片黑暗吓阻在这里。 一步步地深入,视线渐渐适应,黑暗被她一点点地排拒开来。 而被注视的感觉越加鲜明,危险感像针一样扎刺着她的肌肤。另一种知觉也在渐渐地敲打起她的大脑,提醒少女注意,那是.血腥味。 血腥味在浓厚.而且有些太浓厚了。 这已分明是.它的源头! 少女一步踏进,小巷已走到尽头。她排开了最后一片黑暗,剑走在人的前面,先向敌人发起了进攻。 而后这一剑顿在了半空,后面跟出来的是少女微张的嘴。 巷子尽头,明月透进的微光之下,那位身着黑袍的七生就躺在这里,血液在他身下流成了一汪水潭。 他遮面的装束已被挑开,这张脸几乎不在人前露面,但李缥青还是认出了它——第六洞洞主林水影,坐在七蛟暗杀侦查的那面蛛网中心的蜘蛛。 他显然已经死了。 而在这具尸体旁边,一只小小的黑猫安静蹲坐着,它气质静冷,体如玄玉,眼如翡翠,一双眸子正落在自己身上。 这不是.裴液的那只. 李缥青怔了一会儿,然后还剑归鞘,尝试向这只漂亮的小兽缓缓伸出一只手。 黑猫看了她一眼,却没有上前,起身扭头,轻巧地跃入了黑暗中。 李缥青再次怔了一会儿,然后走上前,拨剑简单查看了一下这具尸体。 没有更多的外伤,像是之前的伤势没有遏制住,在此处流血而死。 对一位七生来说,这是有些匪夷所思的死法。 但无论如何,尸体摆在这里,这个隐患确实被解决了。 李缥青越过这具尸体,一跃上了巷子尽头的围墙,于此将整个战场收入眼中。 也就是在这时,她看见了令她手脚冰凉的一幕。 ——陆云升被一剑刺穿心口,无力地跌坐在地;老人冲上去将一柄长剑居高临下地刺入他的身体,而后骤然后掠离开。 青篁似乎还想做更多的事,然而只能无力瘫倒。 少女听不见老人发出的声音,但看见他那冷冷勾起的嘴角。 他从容离开了战场。 李缥青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明明离开不过半刻钟,最后一眼的图景中,陆云升正将一式沛莫能御的剑贯入蒙处元的胸膛。那一剑的浩荡中仿佛带着天山的风雪,男子说过他能赢那夺魂凶手,这一刻少女无比相信。 而后老人出手,果然第二招就被男子反手为攻。 胜负本应已然分明,所以她才来拦阻这名可能是意外的七生。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是说只要单打独斗,就可以擒杀他吗?师叔.青篁前辈,他们没有一丝遗留地、把所有点点滴滴的优势都交到了你手中.为什么?! 能回答她的人此时瘫坐在地,生死不明。 而对少女来说,她将要失去的是比生命沉重百倍的东西。 天山输了欢死楼全身而退最终被清洗的,会是翠羽剑门。 少女的身躯冰凉得像一具尸体。 绝对不行。 —— 老人离开湖畔,没入了房屋的影幢之中。 他们是一起而来,离开的方向也一致——正和林水影一模一样。 体内的真气扑上去死死咬紧伤口,老人握住胸前的剑柄,而后一把将它拔了出来。 血线骤然喷出,下一瞬被肌肉咬合截断,老人深深地、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 先硬吃半记【践土绝地】,又承受八生修者的奋力一掷,若非不尽不准,每一式都足以致命,老人此时身上的伤势也已逼近此生最为严重的一刻。 但毫无疑问,他仍然是今晚的胜者。 虽然车马炮尽丧,但他们赢得了将的对决,也就赢得了一切。 固然输了也不会影响大局,但那后果却都要七蛟来承担。 七蛟今夜已经付出了太多。 自己也过了太久谨慎露面的日子。 好在过了今晚,一切都会结束。 老人将一条布带缠上身体,几被截断的锁骨、红彤的血肉和暴露内脏令他的动作怪异而缓慢。 然后他忽然一顿,缓缓抬头看向前方。 一个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湿乱头发黏在额头的少女缓缓向他走来,她左手松松垂着空无一物,右手一柄翠色的剑拖在地上,剑尖在石板上剌出刺耳的尖嘶。 少女今晚没怎么动作,但情绪剧烈的消耗起伏令她的声音显得虚弱无力。 “你得.死在这里。”她哑声道。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八十九章 厮杀 自寻死路。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没有更贴切的形容。 即便是重残的七生,五生在他面前也是羚羊搏虎。 正如蒙处元不曾把少女当回事,老人也想不通她如何敢拦在自己面前。 一个踏入五生没有五个月的东西。 但李缥青就是一步一步地走来,剑拖在地上,她仿佛连举起它的力气都已失去。 立在巷墙之上,看着失败的结局,她浑身冰凉,仿佛坠入深渊,一切都在飞速远去.直到她意识到自己握着剑的那一刻,才发现战斗并没有结束。 你用什么目光去看这一夜的血色? 这是天山的战斗,翠羽只是马前卒。 这是翠羽的战斗,天山是她的手中剑。 在这样的抉择中,少女忽然想起了认识不久的那位少年。 想起他真挚地说要帮忙的样子,想起他平和安定的眼神,看起来永远不会为什么事崩溃。她知道他一定能做成许多事情,如果今夜在这里的是他,一定不会像自己这样手脚冰凉。 如果是单纯翠羽和七蛟的恩怨,她一定请他来助拳,不必谈什么危不危险,倾盖如故,两肋插刀而已。 只要自信绝不会辜负这份义气,就不会害怕承担别人的好意。 但这件事情不是如此。 少女知道他很厉害,修为只有三生,但可能许多五生都已不是他的对手。但即便他能赢七生八生,也没有什么意义。 这不是两派之斗,少年助拳完翠羽可以全力庇佑他。这场战斗在天山和一个未知的恶兽之间危悬着,整个翠羽都可能被随时碾成齑粉。 少年卷进来,不是一场助拳的事,即便能活,他的整个人生轨迹也会被搅得粉碎。 少女见过他灵气盎然的剑道天赋,他日后说不定是要进修剑院的,她甚至舍不得把他招揽进翠羽,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压到他的头上。 所以少年发现了端倪,少女便借由这份端倪把之前的计划合盘托出,堵住了他的嘴。 但现在她确实有些后悔了。 在重压和绝境之中,孤独的威力总是成倍增加。 如果师兄还在、如果自己没有让沈杳师姐离开、如果自己把事情分担给了裴液自己就不必孤身一人用一副冰凉的身体面对恶獠。 她知道,这又是自己的软弱。 亲长被杀、手握法器,孤身面对七生,作为整个翠羽存亡的最后一道防线。 师兄能承受这样的压力吗?如果裴液遇到这幅场景,又会怎么做呢? 少年夜晚闲谈中的声音又浮现在耳边:“去少陇府寻找支持.我是不大懂了,但不等于把自己送给人家当工具吗?” “那也没办法啦,总得有一个支撑,翠羽才能挺过去。” “嗯也不一定完全来自外面。” “嗯?” “其实看似不可能的绝境,有时是可以靠自己冲破的。”少年道,“我觉得多练练黄翡翠吧——你天赋很好的。” “.” 多练练黄翡翠吧。 是的,裴液。 一切倚仗都会枯朽。 我自己会支撑住自己,因为,这是翠羽的事情。 当我向他们宣战时,心中想的并不是天山,正如我接下这一场战斗,其实相信的也不是陆云升的实力。 而是李缥青的判断。 少女看着前面,她认得这张脸——七蛟第二洞主徐苍,现在他看起来重伤疲弱。 你得死在这里。 —— 少女率先发起冲锋。 失翠剑在石板上割出一道红灿的火星,像是彗星的尾迹,少女也真如一道彗星。演示‘碧光’‘玉影’时的轻灵飘逸全都不见,此时她是道凌厉的快影,正是黄翡翠捕食的样子。 黄翡翠的第四式,难度的第二个台阶,也是和裴液论剑时少女所能用出的最强剑招。 【掠火穿瀑】 一剑以下凌上,少女确实只入五生不到半年,在今夜的战局中甚至不算一份力量,但在博望江湖中,即便抛开出身,少女也是修者们最不愿对上的五生之一。 翠影带着剖开一切的威势袭来,老人耷目冷冷看着,少女的言语和招式连他的哂笑都难以勾起。 翠羽剑门有什么本事,他不清楚吗?李缥青有多少天赋,他不知道吗?伱下了决心,全世界就会为你让路? 可笑。 直到剑式及身,他才抬腕。 上臂没有太大的动作,小臂平滑抬起,而后断然下斩。 后发先至,箭一般的翠影本来快得仿佛捕捉不到影子,但在这一斩下顿时显出剑形。连剑带臂被赋予了一个向下的速度。 就像劲矢撞上钢盾,少女凌厉地攻势顿时歪斜动荡,空门大露。 而这只是老人的半剑。 纵然不认为少女是自己的对手,但狮子搏兔已成习惯,老人许多年前就已不会犯轻敌这种错误。 因此这一剑是真气满贯,不留任何侥幸的机会,承受了这一剑后,少女的手臂简直是向地面奋力斩去,她必须全力才能控制住这份趋势,决计来不及回守空门。 于是在磕开少女的剑后,剑势不断,老人手腕一拧,下半剑直直从此门撞了进去。 足够简单有力的一斩一刺,一声铮鸣,老人是庖丁斩牛,干净利落地拆断了少女贯注全力的进攻,而后剑光已凌上她胸腹。 这一剑八成可以直接贯穿少女,但老人也做好了被击偏的准备,他只以小臂发力,固然有“足以”的原因,但也是几乎裂成三块的上半身确实难以支撑更多动作。 七生对五生算是稳胜,但还做不到随手一招就令五生最强的爆发都无可撼动,何况自己重伤之下,少女能有什么爆发再正常不过。 但没关系,一招或者五招,没有太多区别。 果然,真气骤然在少女手臂上汹涌,一道决然的爆发! 她对它们的掌控显然还不纯熟,气感四散流溢出来,显得这道爆发更加威势赫赫。 这只刚刚被一斩震开的手臂猛然横拉。 老人立刻手腕一顺,剑身微侧,已调整好迎接少女回斩的朝向。以此迎剑,受力最小,回转最快,当少女奋力斩上这刺向胸腹的一剑时,会觉受力稍滑,而后自己下一剑就会截断她的大腿。 然而,老人眼眸陡然一张——少女的剑没有回斩。 而这一剑的威力绝对超出了他的预料。 黄翡翠·【断叶洄澜】 “我觉得多练练黄翡翠吧。” 这几天心神不宁时,少女确实把心绪全部放在了这门剑上。 她真的学会了一式。 那一刻少年的这句话回荡在耳边,少女怔怔地重新审视自己。 天上明亮锋利的勾月再次降落人间,这一剑若是回斩,老人先前的计算就得全部重整——首先他就得由攻变守,考虑自己剑势失控的那一瞬间。 但这一剑没有用来斩向腹前的剑。 少女竟然仅仅用它来止住手腕失控的趋势! 绝大的力量扭在腕关节之中爆发,毋庸置疑,这一定会伤到自己。 简直是杀鸡牛刀,因此这一剑太有效了,少女失控的剑在一瞬间重整。这一剑也太强,余势化入剑中,当老人的剑贴上她的胸腹时,这一剑也已凶猛逼到了老人面前。 这样的换伤很难说谁占便宜,两剑的威力差不太多,少女虽然真气薄弱些,但老人毕竟已是重伤之躯。 所幸他不必和她换。 老人咧嘴看她一眼,一个残酷的事实是,少女掀开底牌的决力一击,也够不到“逼迫七生换伤”这个门槛。 千钧一发之际,真气爆发,老人身体鬼魅般一侧,贴向了少女无剑的那边——这诚然带动了伤势,血液顿时洇透了刚刚缠上的布带。 但确实躲过了少女这一剑。 而更体现拙境造诣的是,老人刺向少女的剑招未受丝毫影响。 它顺滑地贯入了少女的腹部。 甚至比预想中更快,因为少女根本没停下前冲的步伐,从一开始的冲锋,直到现在,两人的交手在电光石火之间产生,少女不曾减缓一点速度。 她是为了让自己这出其不意的一式攻剑更加猝不及防,但哪怕是在【断叶洄澜】落空之后,她也不曾尝试止住身体的趋势——等等,为什么? 老人陡然皱眉。 但确实如此,甚至此时剑已穿腹,少女一张苍白的脸上已出现了明显的痛意,她还是没有停下。 一点白皙进入了视野下方。 老人忽然瞳孔收缩,偏头下视。 少女纤细的手已按向他的胸口。 他自己向少女的左侧避来,于是迎上了少女这只松垮的左手。但你不可能想依靠仓促一掌对老人造成什么伤害——甚至连对方离体的真气都不一定能突破。 老人正是看到这空无一物的左手,才侧向这边的,而此时.那袖子里有什么,匕首?暗器? 这只手掌已贴上衣衫。 真气飞速向这边聚拢,老人已准备硬吃下这一击了,所幸太小的武器造成的伤害也会十分有限,而少女的腹部已被他实实在在地贯穿了。 少女手掌落下的位置既不在心,也不在肺,它落在了左肋上,那里不是任何致命之处,只是有一道陆云升留下的裂口。 在贴上这道裂口的瞬间,少女袖口之中滚下来一个东西,一闪而过的小物件。 两人的面目贴得如此之近,少女嘴唇紧抿,她死死地盯着老人,紧咬的牙齿在双颊鼓起隐约的肌束。少女确实没有那份经验丰富的从容,从交手至此,她一直无心掩盖自己剧烈极端的情绪。 她狠狠地将这铜板大小的东西按入到伤口之中! 老人的真气早已拦阻在前方,这物件没有丝毫锋锐,本可以稳稳地被兜住。 但一场暴锐的风雪从其中生了出来。 刃!风!寒刃!刀风! 有谁把天山峰顶的一角封装了进去,在低落几千米的平原上尽数释放。 天山法器,风雪令。 那是一百道雪白锋利的真气凝刃,它们照着固定的阵势架构,以达成撰术者巧妙设计的互相牵动的效果,而后被压入小小的一枚之中。 如此,当它们释放出来时,就真如大风从中吹出飘卷的暴雪,它们上下动荡,轨迹难辨,任谁处在其中,都难以抵御躲避。 这正是与老人刚刚真气剑刃的不同之处,它们不是朝向一方射出,也不会受人驱使,施放者唯一能施加的影响就是在释放之前调整开口的方向,以免伤到自己。 少女将它按在老人伤口上打开,骤然奔涌而出的狂暴可想而知。 老人一瞬间双目赤红,胸腔甚至出现了片刻肉眼可见的鼓荡,血液从伤口喷涌上少女的脸颊,这一刻,近乎千刀万剐。 所幸老人在之前的战斗中没有耗费太多真气,也所幸此时这些真气还都在体内,在这场贯入体内的风暴搅碎更多脏器之前,全部的真气涌上去,死死地、不顾一切地扼住了它们。 真气剧烈地消耗,伤痛令老人面目狰狞,这一瞬间,他甚至松开了插在李缥青腹中的剑。 而李缥青已没有丝毫停顿地扑了上来,没有任何招式,失翠剑灌满真气,凶狠地朝眼前枯皱的脖颈斩下,老人在剧痛重伤之中,仍然奋力抬手抓住了这柄剑,他甚至不肯用真气遮护,就鲜血淋漓地用骨肉接了下来。 李缥青立刻反手去拔自己腹中的剑,带出一道血泉,沾着血迹狠狠扎向老人心口。 但这一次老人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决心,他强硬地分出来一口真气,在李缥青一扎落下之前先行一头撞上了她的身子。 重伤之躯中鼓荡着一场风暴,他知道自己无暇他顾,但他更知道若不处理掉眼前这位少女,要自己命的一定不只是风暴。 刚刚陆云升的处境出现在他身上,而他身边没有另一个青篁。 老人赤红的双眼像要流出血来,体内的暴风雪刃顿时找到一个缺口涌出,右臂的衣衫一瞬间被由内爆出的血染红。 另一边,李缥青被贯穿的身体遭受这样一记重锤,表情扭曲的同时,一口鲜血伴着嘶叫从喉咙中喷出。 不及喘息,余光瞥见老人手一动,她立刻立剑于脖颈右侧。下一瞬,那鹰爪般的枯手就扼上了她的咽喉,将她的身体死死撞在了墙上,双脚悬吊在地面之上。 剑刃将老人的手指压出血口,而另一边的刃则割开了少女下颔的皮肉,死死压在了骨头上。血从白皙的皮肤上蜿蜒下来。 若没有这剑格着,这一爪就会掐断她的喉咙,而若少女举剑时抬的不是右手而是左手,此时这剑已被掐断,断刃会插入咽喉之中。 失翠剑诚然是好剑,它韧弯着,没有丝毫断裂的迹象。而两招没解决少女老人已显然有些承受不住胸腹的失控,暴怒和恐惧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将第二只手也扼了上去。 力量再加一筹,失翠剑的剑面已死死地贴上了脖颈,窒息感涌上少女的头颅,不必掐断失翠剑,她会就这样被按断喉骨。 四目相对,少女凶狠地下睨着老人,老人手臂上劲硬的肌束鼓突,衣衫下不断有血流到地上。身体中的那场暴雪终于被消磨殆尽,他的真气所剩无几,腹腔中,也不知还剩下多少东西。 老人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但他知道,这个恶心的少女一定会死在自己前面。 他死死掐着手中细弱的脖颈,双肩因用力而耸起,溢血的牙死死咬着,头也不自觉地向少女压过去。 少女比他矮小,已因为窒息仰头顶墙瞪目。 她面颊抽动着,因为喘不过气,嘴微微张开了。 里面闪过一道金色。 大概手指长的一根棍形,老人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便听“夺”的一声,沉闷的声音从他自己的头颅里发了出来。 一道长长的寒凉钉入了他的脑门。 整个世界顿时天旋地转,老人瞪目后退,张嘴无声,破烂的身躯直直后仰摔落。 而少女仿佛只靠那只枯手支撑,劲力一卸,她便沿墙滑落,向前瘫倒在地。 脸上的血滴落到石板路上,尘土、血污,月辉在上面蒙上一层寒凉,细丝般的雨在石板上落成一个个转瞬即逝的小点,周围简直静谧。 少女大口急促地喘息着,“叮啷”一声,口中剩个空壳的斩心琉璃掉落在地,清脆地弹动了几下。 铸造一个小玩意儿,天资聪颖的白玉梁绝不会耗费十几次之功,他为师妹设计的,是一枚他希望她永远用不到的东西。 少女怔怔地看着它,然后目光移向身前那彻底失去了气息的尸体,整个人一动不动。 慢慢地,她的身体开始颤动,一下、两下.由快到慢,肩膀抖动了起来。 李缥青沾满血的双手捂住了自己沾满血的脸,在低哑的笑声中,泪珠淌了下来。 “如果你做出的决定要靠别人来收尾,那就代表你并没有做决定的能力。”师兄给她收拾完残局,笑着说道,“不过没事儿,我不算别人。下次闯祸前记得提前叫我。” 是的。 不需要其他任何人的力量。 我自己制定的计划我自己就一定可以把它完成。 虽然没有加更,但是这几天每天都多好几百字,岂不也是一种无形加更?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九十章 果子 湖畔,陆云升吞下一颗药丸。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和蒙处元不同的是,他真的有灵丹妙药。 蒙处元心脏被大半绞烂还能出手,固然是异于常人的强韧生命,但也与八生浑厚的真气不无关系。虽然被穿透心脏绝对是致命的伤势,但所幸那剑刃够轻够薄,依靠人的“第二种血”,陆云升可以撑上相当一段时间。 而这枚丹药就是为这时准备的。 陆云升吞服下去,深深吐息了几口,脸上终于恢复些红润。他依然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警惕着四周,轻缓地站了起来,走到青篁身前,把一枚丹药喂进了细细喘息的男人嘴里。 然后再次盘腿坐下。 他仍在思考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和目前的局势。 老人最终都没有释放那门火耀的真气术,这处异常令他皱起眉头。 而且其人与蒙处元能有这份配合稍微出乎意料——自己和青篁是商量预演,对方两个却是临机配合,像是经年战友一般。照之前的感觉,夺魂人与七蛟应该联系没有这般紧密才是。 今夜他们实实在在地剪除了其人几乎全部的羽翼,而且照面交手,几乎留下了他的性命。 但也正是这样才令陆云升有些不安。 他宁肯这人没有出现,状态完好,甚至身边还有一两位七生帮手,这样才有继续推进下一步的资本。 而现在他重伤离开,很可能就此放弃“果子”,离开博望了。 陆云升这些天来的努力,都是为了把这人钉死在这里,若没有一条能攀住的线,天山来查就无根无据。 希望自己这边的重伤也能给他们信心,希望他们摘取“果子”的决心要更大一些,希望那枚“果子”已要触手可得,把他们牵绊在这里。 不然,只能去追觅他们逃离的痕迹了。 在这种焦躁中,陆云升借着药力缓缓弥封着心脏的伤口,将胸中的剑刃缓缓抽出。 这是至为关键的一步,绝不能受到任何打扰,因此当他余光看到建筑中一个黑影缓缓走出时,他的心是沉下去的。 但当他平定神情抬头看去时,却不禁一怔。 少女像是从血海里爬出来。 她的伤并不比男子重,但血确实泼满了大半个身体,头发黑红散乱,面颊苍白染血,青裙简直有些湿重。 她拎着一具不成样子的尸体的领子拖在地上,直到走到近前,陆云升才辨认出它的形貌。 少女把它扔在面前。 “我把他杀了。”少女声音低哑,她双肩松垂着,带着一种卸下了一切的虚弱,“陆先生,咱们.赢了吗?” “.”陆云升看着这具尸体,在之前自己造成的裂口上,是一道道小刀由内而外割出的血口。他一眼辨认出这是风雪令造成的伤势。 他将这枚一次性的小法器交给少女,是因为自己掌握的牌要多于出牌的机会,如果有机会能伤到对方,八骏剑是更好的选择,【百鸟】大概也能起到风雪令的效果。 而释放风雪令对修者的实力没有要求,所以他交给了少女,希望她在某种时候能拖延一招半式。 但.少女做到的事情远超他的预料。 陆云升看着这具尸体,再次怔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第一次在少女面前露出一个虚弱的笑:“赢了.少掌门,多亏了你。” 仿佛需要别人确认,少女才敢接过这场胜利。眼眶先泛起潮湿,她嘴唇颤动了两下,才把一个沉重又轻松的笑挤了出来。 少女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陆先生,你还好吗?” “应该能活。”陆云升勉强一笑,气氛轻松下来,他看了看尸体,“这人原来不是欢死楼的吗?” “什么?” “没什么,”他轻轻抬手示意了一下尸体,“把珠子翻出来吧。” “他会带在身上吗?” “这法器一旦有所储存,就得时时注入真气支撑。” 李缥青点了下头,跪倒在地,从上到下一寸寸地去摸,然而直到把靴子脱下来,也没见到这样东西。 她回头看向男子。 “没有。” “.”陆云升怔然无言。 “确实没有。”少女重复了一句。 “再翻一遍。”男子肃然道。 气氛安静了下来,李缥青怔望男子一会儿,才从头开始了第二遍,她神情没什么变化,但双肩重新绷了起来。 这一次她摸得比第一次还要仔细得多,也要慢得多。 “可能.他交给别人存放呢陆先生。”少女低着头道。 陆云升沉默不语。 直到这遍结束,夺魂珠还是不见踪影。 “只有.尸体不行吗,陆先生?”少女跪坐在地,或是虚弱的缘故,她语气有些颤抖。 “有尸体也可以。”陆云升沉默了下,缓缓道,“但,如果尸体也不对呢?” “.” 陆云升沉默地看着这具尸体。 “您别开玩笑。” “去揭他的脸。” 李缥青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她双手微颤地按上老人的面庞,用力一撕——没有撕动。 少女眼神亮了一下,偏头:“陆先生?” 然而陆云升的表情没有变化。 “这就对了。”男子道。 “什么.对了?” “他是七蛟长老。” “.对,他是徐苍,第二洞主。” “但夺魂人不是。” “.” “所以你能用风雪令杀了他。”陆云升缓声道,“因为他即便从夺魂人那里听说了这东西的存在,也缺少警惕它的习惯——夺魂人很难犯这种错误。” “.” “所以他不够强,所以他和蒙处元配合无间,所以他不会那式真气术.所以,这具尸体没有化为灰烬。”陆云升继续讲道,仿佛是说给自己,“他是真的七蛟长老,但是是假的夺魂人。” “夺魂人只是在用这个身份。”他道,“以这张脸在城中活动,即方便行事,又可消去自己的行迹,两个人不会同时露面,所以伱们从来没发现博望多了一名七生。” “.不,不会的。”少女嗓音有一种哑声的变调,“我们之前讨论过的.没有这种道理怎么会,不是真的呢?” 是啊,怎么会? 如果夺魂人没有来,这些人为什么要来? 这些人来了,夺魂人为什么不来?! 如今这些人尽数死去,那不是爪牙全去,只剩一个无支无援的他吗? 两强相争之下,把自己的力量分散送给对方蚕食,是最愚蠢的行为。 他现在还如何在得胜的天山翠羽面前收割“果子”?又如何在城中立足? 只要被找出来就会死。 他不可能现在还藏在四周,不然他现在只要出手,还有谁能抵抗他? 他们之前分析过的,这会是一场决战,而敌人绝对会应战,因为只要他们赢了,就可以不受打扰地等待“果子”成熟。 他们也考虑过夺魂人避战逃离博望的情况,但问题就又回到刚才——如果夺魂人逃了,七蛟洞为什么还要来拼命? 博望不存在夺魂珠的情况下,七蛟和天山之间是没有矛盾的。 所以,敌人要么干脆不来,要么全部压上,为什么会忽然分兵呢? 分出去的老人去做什么了? 李缥青嘴唇颤动地看着陆云升,这个男人的脸也早染上了些苍白。 他们一样聪明。 除非——今晚“果子”成熟了。 “也许,他还没来得及。”少女声音干涩而仓促,她撑地站起身来,又俯身拿起剑,“咱们快去阻止他。” 然而她茫然立着,一时不知往何处迈步。 “来不及了。”陆云升低声道,“如果夺魂人是去收割果子的话,蒙处元的任务也就呼之欲出。” “.” 是的,他们是要,拖住我们。 他们要保证这段时间,我们不能打扰摘取果子的行动。 七蛟当然想胜,没人想白白死去,所以他们拼尽全力,投入了全部的力量。但对夺魂人来说,无论胜败,只要这场战斗开始,他就已经达成目的了。 不必抱有侥幸,他们一定是同时开始的,不会留下任何的时间差。当林水影向李缥青出剑时,那边也一定已经亮出了寒光;而当李缥青把徐苍的尸体仍在这里,夺魂人一定也已收好珠子,离开了这座城。 就算那边耽搁了一些,他们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找。 “这果子为什么.偏偏这时成熟” “如果它不成熟,夺魂人就会来这里,多一个七生的情况下,我们还是要输。”陆云升低声安慰道,“非战之罪。别慌,想想下一步。” 然而下一步不必想,失败的后果早已摆在少女心里。 “这只是您的猜测,也许,他就是把夺魂珠暂时交付给了别人.”少女嘶哑颤声道,“不一定这么巧的.陆先生。” 陆云升沉默了一下,承认:“是的,也许我是自己多想了,但有一个办法可以验证。” “.什么?” “第一次林中照面时,我追到尸体前,凶手还没有完全逃出视野。当时我拾了一枚掉落的细钎,射中了他的右肩。”男子低头看着尸体,“你可以看看有无这道伤。” 李缥青跪坐下去,手按上老人的肩膀。 停顿了四个呼吸,她才死死捏住已经破烂的衣衫,用力一扯。 老人的上半身已经几乎没有一处完好,但右肩确实是被血色沾染最少的地方。 青篁短剑留下的贯口狰狞在下方,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伤痕。 失翠剑“叮啷”一声,无力地落到了地上,随后软倒在地的是湿重的衣摆。 —— “叮啷” 这是铁器撞上墙体或者摔落地面的声音。 裴液知道自己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就近十天里他就已听过不下三十次,但曾勾起他好奇和注意的来源却只有一个。 在裴液还不知道武馆西院里居住的是什么人时,每日清晨晚间,少年来去武馆时,那院墙内就总是传来这个声音。 现在裴液知道了。 少女掌控不住剑中的力量,两种趋势互相绞拧,所以剑就脱手飞出。 每一声“叮啷”,其实都是和自己现在如出一辙的尝试。 她在练黄翡翠的后三式。 正如现在自己手中的黄雀。 撰剑者没有黄翡翠剑经,只好凭借印象撰写了这样一门形似无神的剑作为雀部,当习剑者以足够高的境界洞察到正确的方向,尝试修正时,这一声“叮啷”就是对习者的肯定。 因为学黄翡翠,就是要跨过这个艰难的门槛,足够强的剑,从来不是那么容易学会。 当裴液将黄翡翠和雀部联系起来时,一条通路就在少年头脑中搭建而成。 自己和李缥青那夜的相遇,并非是这两门剑的第一次交流。 在更早之前,白玉梁和赵镖头曾有过关于剑的讨论。 赵镖头的笔记中说“习得七载,忽觉最后两式更进一步之可能”,读笔记时,裴液还没有学会雀部后两式,如今再回头去看,说的岂不正是这两剑? “依此思路回头再去考量那两招‘废式’”,所谓“废式”,岂不正是“不能用之于实战”的【展翅】【清鸣】? “废式竟要拙境之至才可用出”,裴液能够将【展翅】【清鸣】二式用于实战,正是在踏上拙境巅顶之时。 当日所读的笔记在少年脑海中飞速掠过,每一句都严丝合缝,而他也终于知道了白、赵二人当时所谈论的剑是什么。 正是《蝉雀剑》与《翡翠集》。 《蝉雀剑》是奉怀武馆所传,除裴液外,本不应流传在外的,所以裴液一直没往这边想。 但这时他想起来,这门剑其实并不是只有他会的。 “这门剑也就赵师傅会使。”在奉怀,黄师傅把这本老旧的剑册交给他,是这样说的。 赵师傅在武馆中天赋最好,年纪不大就破了四生,于是搬到了州里。 就此成了赵镖头。 当这一点贯通后,关于白玉梁凶案的疑问也就得到了解答。 笔记中曾说,白玉梁在和赵师傅论剑时感受到了窥视——就在长道武馆隔壁的威远镖局之中。 杨颜在捉月楼中说,老人是他的仇家,而他的仇家在夺取武功。 所以那老人窥视的,正是这门剑法。 他要的,也正是这门武功。 所以七蛟才突然对翠羽突下狠手,所以翠羽才对七蛟的突然出手没有防备、难以相信。 因为这不是七蛟的决定,这是送丹老人的需要,尚怀通本就不足以胜过白玉梁,他不是凶手,不过是跟着泄愤而已。 老人杀白玉梁,是以为他已经贯通了这套剑法,然而男子彼时并未达到拙境之至,他确实通习黄翡翠,也学会了蝉部的其他剑法,但【展翅】【清鸣】同样暂时卡住了他。 老人得手之后,才发现这一点。 裴液低头拾起剑来,夜风习习,月色静谧。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他抬起头,看着武场前的三层小楼,那扇黑黢黢的窗户依然洞开着。在少年和少女谈剑笑语的夜里,它一直这样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你窥视白玉梁时,也是通过这样的窗子吗? 七蛟长老住在这里。 果子成熟了。 “他落单了。” 是的,我刚刚彻底学会了蝉部。所以,你要来摘取我这枚果子了吗? 裴液轻轻挽剑。 此时,腹中传来黑猫的声音:“来吧裴液,要开始了。” “.” “裴液?” “.” “裴液?!” “.得等一下了。”裴液偏头看着面前走来的持杖老人,那张黄鼠狼般的白皱老脸面无表情,细微的皱纹在这副面皮上像是丝巾泛起的细小波澜。 “你先帮帮她吧,我这边有点儿事情。”少年道。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九十一章 摘取 如果少年听到湖畔少女的心声,就会告诉她,不必害怕。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七生的喉咙,也不过是一层皮、一层肉,还有几节脆弱的骨头,剑尖刺进去时,反馈回来的手感和杀一只鹅没有多少区别。 那天看着老人从捉月楼离开后,裴液就和杨颜说,我们把他找出来,杀了。 他知道自己大概有这个机会,他细细思考过的。 小蛟心,沈常检以五生的境界吞下它,仗以和七生的伍在古搏斗,惜败。 五生是三十二条经脉,七生是一百二十八条经脉,纵然沈常检更多倚仗术法,但若基础素质差之过大的话,他决计支撑不了那么久。 沈闫平吞下小蛟心后,或许和伍在古还有一段明显的差距,但已可稍作周旋了。 自是州城寄来“惟望暂解险恶”的法器,“小蛟心”附书上说能使御者“刀不入骨,力扛五牛”,照表现来看,它对身体素质的增强其实是弥补了大约四五十条经脉的差距。 因此自己在地窖中面对受伤的伍在古时,大约是五六十条经脉的身体强度。但当时自己身无真气,实际远远不能和真正的六生相比,只是个身体远超常人的旱鸭子。 剩下的差距,则全靠【鹑首】和雪夜飞雁剑式来弥平。 现在,自己失去了小蛟心,具备了真气,根骨力量大约在二十条经脉左右。 【鹑首】依然在身,它赋予头脑的洞若观火不是固定程度,而是以御者素质为基础进行的倍数增益。因此,现在它提供给自己的助力,其实比当时要更大。 剑技同样是脱胎换骨,彼时自己尚未入境,如今则踏在了拙境的顶端。 如此粗暴偏颇地计算一下,若是全力以赴,大致可以和八九十条经脉的修者一试高下。 也就是九成胜六,万一胜七。 当然即便面对五生,他斗战的过程也难免惊险,因为他其实是幼童持弩,生死争先而已,真正的结果要到真实的搏斗中去寻。 而八九十条经脉和一百二十八条经脉之间仍有一段明显的沟壑,送丹老人在七生中也绝对算得上好手,这个“万一”其实还是很难去把握。 但比起那时,裴液又多了两个足够强的外力,而且是对方绝对想不到的外力。 螭龙在肩,琉璃在匣。 想靠上述的这些东西来杀死一位七生,当然仍是走钢丝,但谁也不能否认,这钢丝确实有走成功的可能。 对在越沐舟身前长大、那夜面对“仙君唤灵”握剑回身的少年来说,当他要做什么时,一份“可能”,就已足够了。 在薪苍山脉中的那段时间,他已习惯了太多的“不可能”。 甚至此时小猫不在这里,他也没有急着叫它回来。 纵然没有血缘,但少年身上确实遗留下了越姓老人的味道。 是的,你是七生中的强手,而我刚刚迈入三生。 是的,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我也没有什么能保证必胜不死的东西,胜负就在毫厘的剑刃之间公平决出。输了,头颅就会被立刻割下,从此不必再谈那些未曾实现的雄心壮志,“裴液”就真的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但是,来吧,你要摘取谁?—— 羊祜还记得自己的姓名,但已经很久不用了。 近两年来,他连羊祜这个代号也很少使用,和那副面具一起尘封了起来。 这是一份清闲安宁的差事,若不是这门剑法的出现,可以同样清闲安宁地结束,手中这枚珠子慢慢地累满了,如今也到了交付的日子。 但忽然这个地方给了他一份惊喜。 他本来不打算对白玉梁下手的。黄翡翠诚然是相当高水平的剑术,但又刚好差了那么一小节,做不了“流”,而若是只用做普通填充,又犯不着去招惹翠羽。 但忽然出现了一门《蝉雀剑》。 当它在白玉梁手上绽放出光辉时,老人把那份光芒深深记在了心里。 白天观察,夜晚翻查追溯,两片玦渐渐在心中拼成了一个玉环——蝉部和黄翡翠结合起来,刚好是一份完整的“玉翡山”传承。 四百年前当地独树一帜的悠久门派,毋庸置疑,这门玉翡剑绝对足以做一条“流”。 然而到了收取时,却出了些意想不到的差错——他亲眼看到白玉梁用出了【展翅】【清鸣】,却不料这两式还差着一步,男子对它的感悟并未臻至圆满。 如此收获的便是一枚不完全成熟的果子。 经过查找,《蝉雀剑》来自一深山小县,若是付出些努力,他其实可以尝试集齐这本玉翡剑经,但能够将它们融汇学会,再被自己收割的剑道天才却找不到了。 或者再有两年时间的话,他也可以尝试自己重新培育这样一枚果子出来,但日期就在眼前了。 于是他放弃了这门没人学会的剑术,不再设计什么图谋,只继续填充着夺魂珠。只要收下最后一个目标——成江宏,手中这枚珠子便能达到可供交付的标准。 然后他就在那夜看到了那名少年,看到了他手中那半年不曾见过的剑术。 他诚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留下他,看看他的长势。 而后,少年给了他难以想象的惊喜。 白玉梁和那镖头琢磨两三个月的东西,在少年手里像是蒙童读物,他学剑不以月,不以天,而是以时辰计! 平心而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天赋。 他甚至向那人请示过——这样的苗子是否有更大的利用价值,如此收割是否暴殄天物了? 回复是不必。 老人知道,那人不在乎这些,他只要达成他的目的罢了。 于是老人静静照看着这枚果子的成熟,他等待着用它来替换珠子中那有缺憾的蝉部。他相信最多再有十天,少年就能完成这一步。 甚至天山带来的压力他都死死撑住。 直到确认没有拦住那份信,事情实在有些失控时,他们才开始忍痛考虑放弃这枚果子。 而那人的答复是,另一边受挫,事态不太乐观,这边这条“流”一定要拿下。 也正是在这时,天山的人发起了行动。 对方动手太果断了,此时果子还没成熟,他必须要应对这件事。 这本将是他们的一道坎,面对一位天山八生,他们确实没有太多的把握,是普通弟子还好,万一是未风池的俊杰,甚至就是【八骏】之一呢? 但这一战必须要打,谁赢下了,谁就可以获得接下来至少五天的主动权。 他并不知道是麻杆打狼两头怕,他本来已准备好决战的。 但就在他要离开小楼的时候,下面练剑备战的少年,忽然就贯通了那两式,蝉部完整了。 简直是苍天眷顾。 他立刻向蒙处元传信,要他们务必把天山和翠羽拖在那里,自己会即刻采摘这枚果子,然后就此离开。 当然其他所有人都要去对抗那位天山八生,当然不必任何人帮助自己。 老人抬眉看了一眼南方,三条街之外,马车已经备好。 他不会在这里花费超过半柱香的时间。 —— 雨丝虽细,但下得久了,武场的地面也换了一个颜色。 明月仍然在天,细雨无声,周围只有鸟虫隐约的鸣叫。 老人跃下来也是无声的,他从窗子走上楼檐,而后便飘落而下,脚甚至没有落地,快到地面时以长杖在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就如被弹弓射出。 没有任何交谈和准备,他直冲裴液而来。 裴液一眼就认出,这就是自己在捉月楼遇到的那一位。 武场十三丈的距离在眨眼间被越过,少年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老人就已进入身前一丈。这份惊人速度与当时一般无二,在七生之中也绝不多见。 长杖拖在身后带起一条气龙,而地上落叶和尘埃却未被卷起,只发出了等待被撕碎的颤动。 真气被牢牢约束在其中才会有这种效果,这一杖所蓄积的力量令人心惊胆战。 裴液正面对杨颜曾面对的压迫。 裴液可以爆发出杨颜无法触及的力量,但却无法承受杨颜能承受的进攻。一身根骨八条经脉,即便学会杨颜那一刀,他也无法硬吞下这一杖。 所幸裴液一直有自己面对强敌的方式。 只要在敌人杀死自己前,更快地杀死他就好了。 【鹑首】早已开启,万千雨丝如针一般,下落的轨迹清晰可见,风中哗啦的树叶像在慢舞,而在整个世界的缓慢和清晰中,老人快成了一道模糊。 平心而言,裴液要捕捉这样的速度还是有些勉强,但已比当日在地窖中明显好了不少,他不必再那样千钧一发地凭感觉出剑了。 地窖中的那一夜,他根本不确定自己出的剑能否击杀对方,只是伍在古同样不敢赌这一点而已,最终他因穿着鞋而输。如今则不然,如果老人真的敢接招,他就真的可以把这一剑刺入他的脖颈。 这也是少年建构自己胜利的途径——其一,敌人要和自己以攻对攻;其二,自己要处理敌人刺来的杀招;其三,自己的剑要能够突破七生的阻拦,刺穿他的咽喉。 在一招之内,达成这三点,敌人倒下,自己站着。 三生对七生,任何一点都是难上加难,裴液为此设计了三步。 此时。 少年根本不看这一杖,一双眼睛只盯着老人的咽喉。长杖近身,老人近身,在他眼中只是那咽喉骤然贴近。 于是毒蛇再次对豹子亮出了毒牙。 月光雨丝落在剑上,这柄剑仿佛就融化为了月光雨丝,时隔二十多天再次对敌,这一剑在少年手中好像失了那份决然的杀意,而变得轻熟自然。 甚至变得悄无声息,当它再次从银光中生出来时,已在老人咽喉。 因为这次少年不再是为了逼退敌人,他没有和七生从试探开始的资本,这是他所掌握的最强杀招,它忽然出现,就是要一击割断敌人的喉咙。 但老人正在贴近的喉咙却忽然停住了,杖上拖带的气龙也停止了一瞬。 他整个人撞来时仿佛一往无前,停顿时又毫无预兆,正是七生浑厚真气下的精妙掌控。 在这一瞬间,老人立在少年剑能够到的长度之外,冷冷看着他,而裴液的剑已出手。 他早知道少年要出这一剑,他也根本就不准备面对这一剑。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在昨夜,少年手中的这一式剑就已令他怔愣许久。即便没有那人的回复,这一剑也绝对死死地栓住了他。 收下这一剑后,他甚至要考虑是报给那人,还是报给司马。 它确实太惊艳了,老人相信绝大部分五生,乃至六生都会在这一剑面前饮恨。 但不包括七生,因为七生,根本不会给它尝试的机会。 少年的反应作为三生来说稍微有些超乎寻常的快,但还是太慢了。 他这一剑已被骗了出来。 老人身体就止在了这里,和伍在古不同,他有一根杖子。 旱鸭子们朴素的搏斗规则在这里仍然坚实地生效着,一寸长,就是一寸强。 这根长杖只停顿了一个刹那,而后便力贯向前,所带的气龙呼啸而出。正如少年第一剑就要杀他,老人这一杖也本就要致少年重伤。 一停骗出,一杖击碎,如此而已。 然后,少年的这一剑抵达了它应到的高峰。 老人忽然失去了一切。 即便是如此突然的遇敌,裴液也并没有忽略,自己给张君雪演示剑术的那一幕很可能落在了小窗之中。 短短几息,这件事情已在他头脑中转过三遍。 自己的剑并没有越爷爷那份感染百丈的造诣,敌人也不会有明姑娘那般一见参透的眼力。 所以老人遥遥所见的,只是落在肉眼中的至妙剑招,也就是裴液还没真正学会这一剑时,仗以暂时逼退伍在古的部分。 因此在最开始出剑的时候,裴液也只以剑招相对,到了最后一刻,那份使人深陷黑渊的剑意才笼罩了上去。 面对老人一顿一进,少年回以一收一放,完成了一次将计就计。 在【鹑首】带来的一点余裕下,他甚至故意慢了一瞬。 以确保骤惊的老人来得及撤回真气。 羊祜诚然骤惊。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九十二章 仙火 羊祜绝没有陷入过这样的处境,也绝没有预料到会在此时此地遇到这样的处境。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他知道人都有心神,而此时的感觉就像是心神被人摘出,然后锁入了一个密闭的铁盒子里。 这不是蒙眼堵耳封鼻等等能解释的感觉,它是真的“失去一切”。 别说什么凭记忆应对——没有手怎么攻防?没有脚怎么进退? 在感受到身体在“消失”的那一瞬间,羊祜来得及最后给身体下达最后一个指令,可以是向后纵跃,也可以奋力前刺,但他根本来不及反应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这会持续多久。 忽然自己就要坠入深渊。 因此在这一瞬间,他选择了最正确、最稳妥的方法——撤回一切真气,厚厚地包裹住了自己的要害。 真气术·【铁衣】 地窖中,裴液盯住伍在古喉咙时,想的是“纵然你真气浑厚,也没有在要害处生出鳞甲。” 如今他真的见到了鳞甲。 心口、咽喉、关节.老人的每一处脆弱都被包覆起来,真气结成了透明的片状,坚硬、光滑,其不受力之处可以想见。 老人完全陷入黑暗,身体则披上了这副甲衣。 ‘哦,原来你是这么应对的。’裴液想着,然后深深皱起了眉头。 这一剑当时能抢在伍在古之前,但他不敢保证还能抢在这老人之前,固然因为老人实力深厚、状态完满、蓄势待发,也因为裴液现在不在当时那份足够深抑的心境之中,触及不到“心”的层次。 因此他不能去赌老人的速度和反应,把一切都压在这一剑上。 如果老人来得及应对,他要想好破去这份应对的方法。 这是他走上钢丝的第一步。 当他激发出剑意时,那根呼啸的杖龙已到眼前,迫面而来的沛然令他的心脏狠狠收紧。 老人确实没有给他多留一丝余地,这是纯然的杀招——就是以一顿身骗掉他这一剑,而后这全力的一杖就会绞碎一切。 裴液面对这一杖,就如同筷子捅豆腐,他已没有小蛟心,面前的七生也不再是重伤力疲,他没有任何接下来的可能。 纵然裴液在出剑时就已在后退,但可惜他的速度也不足以躲开这一杖,哪怕被擦一下,在接下来毫无容错的战斗中也是无法接受的伤势。 所以只有让老人自己撤回去。 因此少年的出剑既是进攻也是防守。裴液给他忽然降临的深沉黑暗,也多给了他一瞬反应的时间,就是为了确保老人能想清楚,面对这种突变,最合理的应对就是全力防守。 因为老人在这必杀的一杖中灌注的真气太足,所以他要防御,就不得不撤回这巨量的真气。 当这一杖的逼迫消失,裴液就可以寻找一剑割喉的机会。 然而老人的防御竟然真的就是如此朴实无华的“防御”,简直是根源上的无懈可击,这是“其三”遇到的困难——即便老人站着不动任砍,少年也很难说能击破这片甲衣。 这一剑的机会已经逝去,裴液松开皱起的眉头,果断收剑放弃了这一次的进攻,反而向后飘去。 而于羊祜来说,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那一瞬仿佛是永恒,他甚至怀疑自己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 当他睁开眼睛,才知道时间只过去了一瞬。 随着少年这一剑撤离,那深埋的感觉也同时消散,这时老人才反应过来——这竟然是这一剑的效果! 这竟然是一式意剑!! 这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一些不安——传承意剑的有哪些地方?能得到这样传承,少年背后又站着什么? 但还是十几日来的监视调查令他平静了些。 而且此时已经没有回头箭了。 与此同时,身上的触感传了回来——没有地方受伤,甚至连【铁衣】都没有被尝试突破的痕迹。老人抬头一看,少年正在三丈之外落下脚步。 他竟然也在后退。 老人顿时明悟——虽然自己五感被剥,但当时那一杖还是在刺出,少年根本不敢迎着这一杖来进攻自己。 因为他面对不了七生如此诚意满满的一击。 而下一刻自己虽然收杖,但少年展露出来的反应速度无法支撑这种应变,当他意识到面前的长杖失去了杀伤力时,已来不及再度扑上来出剑了。 所以理论上而言,自己这一杖不必收回来,同样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甚至仍然可以将这少年重创。 所有的念头一瞬间在脑海中转过,老人抬起头,他不知道眼前这位面容沉定的少年在想什么,总之他不会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 正如少年也不会给他。 第二次的【云天遮目失羽】。 “这一剑提前给伍在古看上十遍,他也不知如何破解”,于面前的老人而言,同样如此。 老人长杖刺出,面前少年起手,那可惧的黑暗还没有笼罩过来,但老人心脏已不可避免地悸动。 纵然知道陷入其中后少年也很难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但那无可抵御坠入深渊的感觉绝对令人窒息。 这种剑意,放在玄门之境,这也是一等一的杀招,凭什么出现在这里? 心声并不体现在脸上,他也没时间找寻答案,面前,仍是一剑对一杖。 但这次双方的应对都有了变化。 老人刺出这一杖的同时,另一只手也轻轻推出;而裴液这次没有后退,他迎着老人的长杖而去,爆发出了最快的速度。 黑暗再次降临。 老人的长杖还没有发力到高峰,就已被黑暗截断。 这一次.比刚才要快太多了! 老人瞳孔骤缩,如果说刚刚少年对自己那一杖的应对还是十分仓促勉强,这一次竟然显出些从容的意味,自己进攻的动作被完全洞察。 他刚刚.是故意慢的! 裴液仗剑而上,【鹑首】带来的感知此时才全面展露,少年双眸凝定,眉间杀意凛然。 这是他走的第二段钢丝。 与和伍在古忽然遭逢不同,面前的老人是裴液思考过的敌人,他为斩下这颗头颅做过充分的准备。 至此,死亡已两次擦过他的身体,而面前老人的每一次决定都完全出于他自己的正确判断。 但事情一直都在少年预定的流程之中。 【云天遮目失羽】是第一次的杀招,这一次尝试未能奏效,于是它化为了第二次尝试的养料。 【鹑首】是裴液对老人的第二个信息差,也是第二次杀招的倚仗,第一剑他故意以刚刚超出三四生的眼力反应来险险应对,固然是为了给老人时间做出收回真气的决定,也是为现在的攻势埋下助力。 在如此造就的这份猝不及防之下,因为【鹑首】,因为在老人还没开始收杖时他就已扑上,这次裴液绝对快了一步! 他抢的,是自己的剑,能够比老人的真气更快抵达他的脖子! 他判断的,是老人会再次选择防守! 羊祜确实在一瞬间面临抉择。 他刚刚得出应该继续进攻的结论,对方的剑就忽然快了一倍降临到自己身上,而这次他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 他应该按照思维的惯性选择继续进攻的,但在黑暗笼罩前的最后一瞬间,那种锐利的“陷阱”感死死掐住了他的直觉。 为什么,这少年的眼力和反应忽然变得几乎越过了六生? 这一次,他难道还会像第一次那样无功而返吗? 未知的不安、幽深的黑暗笼罩过来,心悸中,老人再次选择了全力收回真气,另一只手也垂了下去。 在最后一瞬间,他猛地懊悔。 但一切已陷入黑暗。 裴液知道老人在懊悔什么。 正因老人再次收杖,裴液才得以扑到他面前。 他用了最快地速度去抢这一剑,掠上时,长剑在老人凶猛的杆上一沾,先【食叶】、后【展翅】,像是虎口拔须,滑走时,少年已从上面窃取了一份沛然的力量。 这份力量之强,裴液简直感到有些握不住它,剑柄带着虎口在颤动。 一剑袭喉,老人在这一瞬间宛如靶子,那脆弱的脖颈就在眼前。 然而功亏一篑。 这处心积虑、全力以赴的努力还是没能赶上七生骤惊之下的真气调动速度。 少年剑刃斩下的前一刻,汹涌的真气更快地在老人脖颈胸口处凝固成了鳞甲。 裴液此时可以把目标改为对方手臂腿背,但那没有意义。多少剑才能杀死敌人?流血而死吗?他又能用出多少次雪夜飞雁? 于是裴液一剑奋力斩向颈上的鳞甲。 【清鸣】,少年此时掌握最强的破御之剑,它迎上过张君雪的刀、杨颜的剑,不曾落入半点下风。 在汲取了老人杖上的力量后,这一剑的爆发超出了以往任何时候。 一剑斩上鳞甲,剑刃顿时失滑,所幸【清鸣】是一式振剑,裴液依靠它超乎寻常的坚定与平稳控住了剑,力量没有流泻太多地压了上去。 竟然真的是一声金铁交击,而后是瓦裂玉碎之声。老人身体被斩得歪斜到底,鳞甲片片破碎,裴液将此剑奋力下压,然而破碎的甲片下不是柔弱的脖颈,而是另一种硬韧的粘稠。 【铁衣】,甲片之下,是牛皮,甲片可以斩,牛皮却要割。 这门真气术,毕竟是七生全部的真气结成。 第二次尝试,少年全力之下,既无法快过七生的速度,也没能破开七生的防御。 倒也在预料之中了。 但没关系,第三次的尝试,他就会收下一切。 在剑刃遇到阻力的一瞬间,裴液果断飞身而退,这一剑的机会又被他用完了。 果然下一刻,长杖毒蛇般刺向了他原来的位置。 这次他斩出了【清鸣】,因此抽身晚了一些,老人醒过来时,裴液还在他身周一丈之内。 少年惊险拧身躲过这一杖,【雪夜坠命魂惊】已捏在手上,但老人没有再次抢攻,裴液落回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两式意剑已开始给他带来一点负担。 对面的老人则持杖撑地,一掌捂在颈侧,沉眸盯了过来。 只看这副表情,裴液就知道事情仍在沿着预定的流程前进。 而羊祜难以遏制地生出一份后怕。 那无可拆解的剑意笼罩过来就在一瞬,但一瞬可以拆分出许多念头。 那一瞬他应激的决定就是回守,但在意识彻底沉下前的最后一瞬,少年飞身而来的图景撞上了他的脑弦。 少年跃起的动作在他收杖之前。 也就是说,这少年已经认定了他还会回杖防守,他这一剑也正是逼他回杖防守。 他正是要借着这回杖腾出的空间来杀他! 而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颈侧持续地传来钝痛,老人缓缓揉了两下,冷冷地看着少年。他开始清楚地意识到,对方能完成这两式尝试,其实并不由于这强大的一剑。 而是来自于自己在这一剑前失却的勇气。 老人不会再给少年第三次考验自己勇气的机会了。 三个呼吸之内,他会让他躺在地上。 裴液的第三剑已准备出手,然后,他看见老人把杖立在了地上——那不是要出杖的姿势。 老人缓缓抬起了刚刚放下的手。 裴液第一次感到事情滑出了轨道。 他是在捉月楼上决定要杀这名七生。 他细细地揣摩过对方透露出的那少得可怜的信息,也精心数过自己的每一张牌。他相信自己凭手中的一切足以击杀这名七生,而如今他正要抵达。 他当然也知道对方潜藏在水下的部分很可能会带出什么意外。所以他尽量缩短这根钢丝的路程,如今已惊险地完成了两次尝试,而结合这两次的所得,下一剑他会终结这一切。 但意外还是如约而至了。 而这个意外的重量,少年几乎无法承受。 老人的手朝着他伸出,裴液顿时感觉自己像被笼罩进一个牢笼,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得沉重,而后开始猛烈地挤压自己。 下一刻裴液才辨认出来,它们是在膨胀! 裴液瞳孔骤缩,他立刻前冲出剑,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那是忽然炽烈的高温,是空气中摩擦出来的火,武场静夜被忽然腾起的巨大火焰照得宛如白昼。 一朵巨大的火莲在武场中心绽开,细雨被照亮,而后蒸发无影,连月光也被驱赶了出去。 真气术·仙火 明天打完,加更!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九十三章 琉璃(6000字,为盟主Ouuuul加更) 仙火,欢死楼与火种完成共生后才能掌握的术,令天山陆云升吃亏后时时谨慎的杀招,忽然于少年面前露出了它锋利的獠牙。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当时一蓬就灼伤了陆云升肩颈,而此时的规模简直数十倍于当时! 裴液绝然无从得知这份手段。 他奋身向老人纵去,但没有一样倚仗可以令他爆发出不属于自己的速度。等同于二十条经脉的身体在此时根本不够看,老人立在火焰之后,而少年眼前的火幕先一步弥合,淹没了一切。 这一下至少消耗了老人五分之一的真气。 其实两三蓬就足以伤到对方,但他既然放弃了长杖,自然也不会再用几蓬火焰和这个少年做任何技巧上的追逃博弈。 七生,不会再给你尝试的机会。 看着明亮的大火包裹了少年,老人垂下手,他毕竟不是要真的直接杀死他。 他向前走去,然而刚踏出一步,忽然顿住。 背后飞来了呼啸的一刀。 老人拧步转身,背后的景象入目,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昨日的捉月楼,少年咬牙眦目的表情和当时如出一辙。 连手中的刀也是。 —— 高温在一瞬间令裴液毛发蜷曲,他看着眼前弥合的火幕,寒意攥紧了心脏。 这绝对是致人重伤的温度,他咬紧了牙关,真气从丹田涌上皮肤,然而下一刻,高温就要突破这层薄弱的屏障。 火幕层层围裹,老人并不欲直接烧死他,因此他其实是被锁在了一个火焰牢笼中。 在这里面待上一息,他就会重伤瘫倒,而若要穿过火幕冲出,那一瞬间的直接接触,导致的结果会更加严重。 但他当然还是要冲,他一定得以尚能行动的状态出去,他距离杀死老人也只差一步! 在被包裹之后,裴液根本没有放慢一点速度,眨眼间已靠近边缘,更加难以接近的火热灼烧上脸颊,简直像是把头伸进熊熊燃烧的灶台里。 火舌已然燎上鼻子,而少年仍在贴近! 也就是在这时,鼻尖尖锐的痛意点醒了什么,“高温”和“火焰”这两个概念经由身体的感知传到了大脑。 裴液猛地灵醒,失声叫道:“小猫!” 而在他想到这一点的同时,腹中寄生的仙灵也已查知了这里的情况。 没有任何回答——或者是来不及回应——丹田中,那螭影盘踞的铸造一半的“巢”骤然分出来几颗小芽。 下一刻,体外的火焰突破了少年薄弱的护体真气。 火舌狂暴地涌入,但裴液感受到的,却不是恐怖的高温,而是清凉的夜风。 那些炙烤仿佛从未出现过。 “怎么回事?”黑螭的声音此时才响起,也正如清凉的夜风,“怎么打起来了还不叫我,想什么呢?” “.” “又哑巴?” “.不是。”裴液轻喘一声,整个人已从火浪中飞出,“我在想,刚才要是真的穿过这玩意儿冲出去,脑袋非得变成一个炸卤蛋。” —— 场上。 杨颜知道自己是在送死。 裴液说他能杀这个七生,杨颜这时确定他是在吹牛逼,因为现在他估计被烤熟了,而这老贼看起来完好无损。 但没有办法,他们本来是要定好配合和计划,主动出击的,现在老人却不知为何忽然而至,听到动静时,他都已钻进被子。 提刀赶出来,就已见到这副情景,显然是无力回天了。 但没办法,少年是不可能躲在阴影里不出来的。 和当日白竺村的裴液如出一辙,只要离开,穷奇根本就不会注意他,就像它也没有吃掉所有的村民一样。 但裴液还是留下来出剑。 而杨颜更有一份偏激,即便背负着深仇大恨,你也无法跟他谈什么忍辱负重,看见裴液被火焰吞没的那一刻,身体就已经自行奋刀而上。 老人眼皮一抬,身形未动,长杖送出。 如果裴液在他眼中是条牙齿不利的毒蛇,那现在面前这个最多算个有点儿硌手、得多劈两刀的王八。 刚刚的火焰可能会惊动一些不该惊动的人,老人这一杖的奋力毫不留情,他犹然记得这人的刀对力量的诡异吞取,所以他这次一手持杖捅出时,另一只手已经握上了这杖的初端。 少年两招后死去的命运已经确定,除非他有两柄刀。 杨颜确实没有两柄刀。 但武场上还有一柄剑。 身后的火焰忽然消去了一切温度,老人惊愕回头,照亮武场的火莲之中,破出了一个少年。 他身周的火幕被拧成了三四条焰流,往身体中汇聚而去,而在这道身影背后,更多的火焰仍连成一张大幕,被焰流牵系着,仿佛飘卷的大氅。 宛如鲸饮吞海,他在吸食仙火! 很难讲这一幕对老人的冲击是否比刚才的剑意更大,总之在这样被前后夹击的情景下,他还是呆愣了一瞬。 裴液纵身而上,一剑刺出,毋庸置疑,这是第三次的【云天遮目失羽】。 在烈火照耀下,少年逼视了过来。 就算一百次,老人也知道自己解不开这一剑。他倒是可以躲的,离开这一剑笼罩的范围,谁也追不上他。但只要还想杀这个少年,他就不得不面对这一剑——仙火本来可以免去近身,但它被他吃了。 但他这时还是应该躲,因为这次不是少年一人了,另一边,一柄足够强硬的刀正奋力而来。 自己陷入黑暗的一瞬间,一刀一剑就会并力斩上喉咙,他不敢保证【铁衣】一定能撑住。为了保命,他应该暂避锋芒,闪躲开来,先用【仙火】除去这王八,然后再料理毒蛇。 但他没有躲。 因为没太多时间在这里和他们纠缠——他本来打算就那样走过去,顺手就拿下果子,然后离开的。 也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到目前所有的被动都来自于过分的谨慎。 他是七生。 只要一次正常的招式交换,他就能拿下一条人命,但他一直不敢博弈,总是以自己不冒一点风险为先。 于是他就像一道不会动的、等着对方不停转换方法破解的难题。 如今,对方已经要开始第三种解法。 那无可抵御的黑暗再次压了上来,老人的心再次被攥紧。 在这样的紧缩中,老人想起一段遥远的记忆。 幼年练剑的那段日子里,常常有一个定力的练习。他脱掉上衣站着,师傅会以针尖刺他,大部分时候是皮肉,有时候甚至是眼睛,他要平静成一具木石才算合格。 他当然可以用真气控制眼皮的闭合和肌肉的挛缩,但那没有意义,只要在那针尖到来前,心脏仍然会猛跳一下、思绪仍然被它攫获,便不算过关。 因此这个练习一定要在摒除真气的情况下进行,它真正磨练的,是面对危险时的对敌之心。 如今他早已可以在针尖之前面不改色,但直到面对少年这一剑时,他才发现幼年那下意识的瑟缩和躲避还是在支配着他。 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你这一剑就算可以永远灵验,我也不会在这剑意面前当第三次乌龟。 我已经撑住了伱两次的杀招,但,你们谁能撑住我一招吗? 此时一前一后,两名少年飞身而来,不必怀疑,那可惧的黑暗下一刻就会降临。 而老人同时向两人出招。 一杖仍然击向杨颜,没有丝毫收力。 他已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不收回攻势,就没有人能在这攻势的逼迫下向自己发起进攻。 但现在的问题是,他用什么来抵挡裴液的接近呢? 掌吗? 一寸长,一寸强,这朴实的真理是公平的,掌还落不到少年身上,剑尖就会先一步贯穿他的咽喉。 老人只平静地看着少年仗剑而来,在他起手的那一刻,老人握住长杖初端的手忽然一掣。 竟有一道雪亮的长芒被他抽了出来。 一柄极长的剑! 只靠臂展根本拔不出来,老人同时将长杖向前方送去,才令它脱出了剑鞘。 这柄剑倒也不是长得太吓人,它只占据了长杖三分之二的长度。 刚好比成江宏的【嫁枝赴宴】长上一截。 所以那一夜,这一剑将成江宏钉在树上时,男子的表情简直在绝望中透出些自嘲。 此时,它再次突然地现身,而此时,少年看着长杖刺向杨颜,正以意剑起手、全力纵身飞来。 这当然是绝佳的机会,长杖和真气都被杨颜牵制,少年当然要出剑! 出剑就要近身!想要刺穿敌人的咽喉,就更要近身! 老人等的就是他送上来。 就在这样的猝不及防中,老人快如闪电地掣出了这柄长剑,刺了出去。 少年的速度不够快,躲不开自己的攻击,他知道的。 自己这柄剑也足够长,可以泯灭相当长的距离,他也知道的。 这两样不可更改的事实会造就一个简单的结果——当少年反应过来时,这剑已刺穿了他的胸膛。 此时老人一杖捅向后方,绝对足以逼退杨颜,一剑刺向前方,也绝对可以刺入裴液胸膛,而剩下的真气,依然被他用做【铁衣】。 他是找回的是勇气,不是傲慢和愚蠢。 不然一枚飞镖就足以要他的性命。 黑暗如约降临。 老人这一次没有再失去勇气,他不会再被动等待黑暗的结束,只要在深渊之中,依然敢把手中的剑刺下去,那黑暗的来源就会在剑下破碎。 面对针尖时那木石般的心态被他重新找回,此时,少年的剑也不过是一根针而已。 你还有第三种解法? 但题是会动的。 老人冷冷看着少年,那是当年刃影血光中淬炼出的眼神。 —— 身后,杨颜在这一杖前寸步难行。 长刀再次勾画出一个玄妙的弧度,虚空中的长鲸仿佛又被他招来,逼面的威势再次在少年的咬牙中尽数湮灭,风止浪息,但杨颜也确实被拦在了这里。 他立刻送目看去,老人这一击的重心并不在他这里。下方,老人掣出的剑光锋利得令人胆寒,而他身前,正是以为抓住了绝佳机会的少年。 杨颜已看到了下一刻的血花,听见了剑刃入肉的切断声,皮、肉、筋、骨每个部位的声音都不一样。 但是这令他心脏收紧的一幕没有出现。 少年像是忽然和老人心有灵犀,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花费在这里,老人这一剑掣出的同时——甚至更早一步——裴液就已经开始后退。 然后这一人一剑就仿佛完成了一出精妙的配合——剑要更快,但是人动得更早。 然而,剑的速度还是太快了,少年即便提前,也总要先完成上一剑,所以还是被这一剑赶上。 他本来绝对没办法接下七生一招的。 但不知为何,少年长剑向下一斩,一声金铁交击,那刺来的剑就乖乖地偏斜了,好像它并不出自于一个恶意满满的七生,而是来自一个刚刚学剑的小孩。 于是少年就这样退出了足够的距离,他垂剑立定,老人的剑刚好在他面前顿住。 然后杨颜把目光挪到老人身上,才发现,刚刚从自己视界掠过的流光.原来不是火焰照出的幻觉。 —— 老人坠入黑暗,他没来得及看到的是,面对他冷硬的眼神,面前的少年还了他一个宽容的笑。 他同样没有意识到,那被莫名化解的真气火焰,其实已是最后杀死少年的机会。 这是裴液走的第三段钢丝。 当第二次的尝试失败后,同样会化作第三步的肥料。 “其一,敌人要和自己换招。” 第一次的交手,老人意识到坚持进攻的好处;第二次的交手,老人意识到继续龟缩的凶险;那么到了第三次,一个心智坚定的七生,还有什么理由克服不了对黑暗的恐惧呢? 他当然要出手,他当然不可能再次任由自己斩上他的脖颈。 而当他放弃了缩在那真气结成的盔甲中,就具备了被击杀的可能。 “其二,自己要处理敌人刺来的杀招。” 这也正是老人敢出招的倚仗。他料定少年无法迎着他的进攻去杀他,因为在向老人发起进攻之前,少年就会先被长剑贯穿。 本来确实如此的。 那一剑太突然,谁能想到手中空无一物的老人忽然从长杖中拔剑刺了出来,还是那么长的一柄? 裴液能。 和伍在古不一样,面对老人,他是有准备的。那些有限的消息,已被他在心里揣摩过数十遍。 其中当然包括成江宏死去的现场。 他分明记得,【嫁枝赴宴】明明已经很长,但男人被钉在树上,手中的剑却没有刺出反击。 裴液一直没想明白,他甚至偏移到“飞剑”和“奇术绝经”上面去,直到他开始思考怎么杀这名凶手,“够不到”三个字出现在他脑海中,少年想起老人手中的长杖。 成江宏的肩膀是剑伤,当夜老人手中却只有一根竹竿。而到了捉月楼再见,还是这根竹竿。 老人何必与它形影不离?除非那就是他趁手的武器。 所以在看到老人决定同时迎战两人的时候,裴液就知道自己大概要面对这柄剑了。 于是在剑意笼罩上去后,裴液就第一时间后退。 然而七生的一剑,仍然是他无法企及的强和快,即便已有准备,他还是躲不开。他仍然必须正面处理老人这必中的一剑。 而在昨天夜里,裴液就已想好怎么处理。 他要应对老人的杀招,并不只有拼谁快这一个方法。 在第一剑的那一刻,裴液就已经将第二道剑意握在了手中。 【雪夜坠命魂惊】 陷入失羽之惧后,敌人感受不到身体,并不代表他的心神无法影响身体——他是感知被遮蔽,不是联系被切断。 在一片黑暗之中,忽然直坠而下的恐惧感凌上心头,在这种心慌魂乱之下,手上的动作不会再依照之前的惯性,而是会不可避免地被影响。 如果老人意识清醒,或许可以强行减弱这份慌乱,把手上的攻击达成,但他现在根本触摸不到自己的身体。 于是这一剑顿时歪斜松软,强大的力量趋于失控。少年立在拙境顶峰的掌控力再次展露,退步之中,他精准地在这一剑上一敲,失控的力量顿时找到了泄口,这失去主人操控的一剑近乎乖巧地失去了威胁。 少年于是处理了这足够快的杀招。 而此时,他已立在老人一丈之外。 是的,刚刚一切的努力只是为少年在老人的剑下争取了活命的机会,至此,他只是被允许退走。 但要割向那个咽喉,他得迎剑而上才行。 “其三,自己的剑要能够突破七生的阻拦,刺穿他的咽喉。” 裴液立在长剑的攻击范围之外,也被长剑逼出到进攻老人的距离之外。 失羽之惧带来的黑暗只够一招,而此时,当【雪夜坠命魂惊】用出后,黑渊已在消退。老人没能杀掉他,但他也同样够不到老人了,因为一寸长,就是一寸强。 成江宏面临的无奈似乎再次降临在这里。 而与之不同的是,少年真的有一柄飞剑。 这一瞬间,是少年用两次失败铺垫出来的一道狭缝。 老人前杖后剑,颈间结甲的真气已在可以被突破的程度;同时他眼盲心失,既不能躲亦不能挡。 于是一道流水般的透亮从这道掐挤出的狭缝中一掠而过。 它自身没有颜色,一切的光芒都来自于外部,它们从它身上流过,又留不下半点痕迹。火焰是耀映,月光是浸透,雨丝是纱衣,它从一切自然中穿过,又仿佛与自然融为一体。 直到它穿过一切,仍是纤尘不染的清透冷洁。 斩心琉璃。 裴液一直好奇它是怎么运作的。 ——整天飞来飞去的,供给它的力量从何而来呢? 和黑螭研究许久后,一人一猫断定,它是“灵、气双修”。和仙狩一样,这柄剑也具有从天地间汲取灵力的能力,但它没有仙狩那般的成长性,它只是汲取、消耗、汲取、消耗.没有多少储存灵力的能力,只有在灵气遍布的环境中,它才能维持自己的运转。 这样的它没什么杀伤的能力——它可以飞得很快,但没有太强的力量。 名剑的真正威力来自于它们的剑主。不止用剑之人在渴望名剑,亘古以来,名剑也一直在等待着能够将自己握在手中的剑主。 不仅是在剑主手中,它们才可以发挥那与生俱来的神异之力,更因为名剑与剑主之间,也和仙狩与契主之间一样,存在着玄妙的联系。 那是一条输送力量的渠道。 剑主的真气,可以输送到名剑之中,支撑它完成足够分量的攻击。那不是握在手中的输送,也不是七八生修者的隔空传入。 这种输送是看不见摸不到的,它更像是“共享”,谁也没找到截断它的办法,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种输送会随着两者之间距离的遥远而减弱。 此时,斩心琉璃拉成了一道锋锐的直线,一缕瓷白的气流从这柄名剑之中生发而出。 你向她要,她就立刻会给。 来自两千三百里之外、明绮天丹田之中的力量,云琅独传《姑射心经》凝练而出的云白真气,从高接青冥的天山飞渡而来,落入这细雨大火充塞起来的小城武场之上。 距离太远,但女子太强,这一剑的力量,刚好稳稳地站在了七生层次。 只有一瞬的机会,只有一剑的时间,剑尖触上老人脖颈,仿佛坚不可摧的鳞甲在一瞬间破碎。什么甲片牛皮,什么斩和割,自古以来,“刺”就是击破一切甲的不二法门! 流影一越而过。 场上带出一道血泉,但当这柄剑飞出来后,依然是洁净无痕,它飘过一个弧线,悬在了空中。 裴液深深吐出一口气,一场战斗下来,心脏嘭嘭如鼓,但他确实没有慌乱。 身前,老人刚刚从黑渊中摆脱出来,怔愣、茫然、痛苦、惊愕.他抬手捂向脖颈,一个可怖的血洞已在那里,而后他缓缓倒地,更深沉、更永久的黑暗笼罩了他。 老天没有眷顾任何一个人,正如陆云升没有想到果子忽然在这时成熟,老人也没有想到,这少年不是一枚鲜艳的果子,而是一条盘眠的毒蛇。 如果说胜负已分,那全在人为的努力罢了。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九十四章 玉佩 在老人失去气息的一瞬间,无数蓬火在一瞬间从他体内燃起,以骨肉真气为燃料,就要将一切化为灰烬。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但这一次,它们没能完成自己的任务。 少年一抬手,那从尸体中逸散出来的火花顿时一止,如被冻结,下一刻,它们乖巧地飞出,涌入到少年的掌心之中。 灼烧如被律令终止,虽然老人的尸体已有一部分碳化,但毕竟保存了下来。 直到最后一抹火焰钻入掌心,场上的一切高温就此消弭无影,裴液缓缓放下手。 腹中传来小猫冷静的声音:“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一切与火有关的操控,都是它借由少年丹田中那枚以血结成的半茧完成,少年本人尚无调动这器官的能力。 “我先练练。”裴液脸无惭色,“方便以后施放。” 他还剑入鞘:“你那边怎么样了?” “青裙子朋友遇上了一个重伤的七生,我本来要帮忙的,但你这儿出事了,我顾不上她。”黑猫道。 裴液心一沉,动作顿住了:“那现在呢?伱.怎么不去帮她?” “.” “说话啊。” “我正在看。”黑猫道,“好了.现在她把那人杀了。” “.哦。” “去翻翻这人留下了什么吧,我很快就回来了。” “好。”裴液略一点头,向老人走去,一挪步,才想起武场上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他抬头,杨颜正立在老人的尸体之后,长刀抵在地上,整个人僵僵地立着。 在他面前,斩心琉璃悬浮着微微摇晃,似对这人有些好奇。 “杨颜?” “.” “杨颜?” “.你这他妈的是什么东西啊?!”杨颜失声叫喊,声调颇带一种少年的尖锐。 他瞪着面前悬浮的冰棱雪玉一般的长剑,表情像是看见了一只会说话的猪。 斩心琉璃并非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展露,在奉怀时,裴液就曾主动把它展现在孩子们的眼前,收获了一片惊叹钦羡。 但杨颜其实比那些孩子要震惊得多。 因为孩子们本就对世界缺少认知,就算你带着他们走在大荒地里,他们也闹不准会突然惊叫“哇,那个虫好肥!” 但杨颜是对修行有基本的认知的。 他确实不认识这柄剑,但“剑器自浮”这种景象在修行界虽然不是不存在,但无一不在那难以触摸的层次。 它应该是和那些云天之上的名词摆在一起的,怎么出现在这偏鄙血污之地? 杨颜瞪着一双大眼看着裴液,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个答案。 “会飞的剑,没见过吗?”裴液瞥他一眼,伸手一招,琉璃回身一个飘折,停在了他的身边。 “.” “多谢你来帮忙。”裴液在尸体旁蹲下,当时看来已是必死之局,少年仍然奋刀而上,确实不曾辜负“一起杀了这老贼”的言语。 “不过,如果没有你添的这多余一刀,我本来是单人正面击杀七生的。”裴液叹息。 杨颜翻个白眼,刚想骂他,少年破火而出、剑影飞过的场景又在脑子里转过,他抿了抿嘴,到底没有说话。 确实。 裴液伸手在老人身上摸索了一阵,解了一个布袋下来,其表面已被溢出的火焰烫坏了不少,但里面的物什还是基本保留。 还好小猫见机够快,及时阻止了那灭迹的火焰。 裴液一解系带,一枚珠子“叮啷”滚到了地上,翻转了几圈。 裴液蹙眉把它拈起来,放到眼前细细查看。这珠子半面铁铸半面珀磨,铁的半面刻有一个环,如今这环已被微弱的荧光充满,环心则有一个圆点,也填充了微光,只是有些暗淡,亮得并不透彻。 另一边则是琥珀树脂般的材质,透过这片朦胧轻透,可以看到另一面的铁黑。 “这应当就是那枚夺魂的法器了。”腹中螭影传来声音。 “这东西要怎么夺取武功?”裴液皱眉思索着,“有这种道理吗?” “无非是些心神境上的操作,具体怎么实施,要器师来拆了。”黑猫道,“倒是关于刚刚的火,你去瞅一眼是怎么回事。” “要剖腹吗?” “把手放到尸体上就好。” 裴液伸手上去,静默了片刻。 “怎么样?” “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黑猫道,“当那火出现时,就只剩下火了,生发出它的东西是第一个被燃尽的。” “哦。” 这时旁边杨颜忽然道:“这珠子能给我看看吗?” 裴液想起他当时要杀这老人,正是想追查出些什么,便伸手递给他。 “你认得吗?”裴液看着他在手中翻看了一阵。 杨颜皱着眉,尚未答话,忽然他腰间的黑衣一鼓。 两人都一时怔住。 然后那腰间又是一鼓,由内而外地顶动着少年的衣衫,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冲出来。 “你肚子里揣了个蛤蟆吗?” 杨颜伸手捂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于是再次怔愣了一下,然后松开腰带把它取了出来。 一枚雪白的玉佩。 裴液露出些微恍然的神色——他见过它的,在第一次相遇时,这枚佩子就从狼狈少年的腰间露了出来,裴液还友善地建议他拿它去换银子。 此时,杨颜提着它的系带,而这枚玉佩无风自动,向着这枚夺魂珠贴去。 两人都一时沉默。 “这个.我应该把它碰上去吗?”杨颜控制着两者之间的距离,好一会儿才开口,抬头向裴液征求意见。 “.试试呗,还能炸不成?” “.”杨颜吞了吞口水,这对他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玉佩于他而言十分重要,没解开之前绝不能出什么意外,但如今,线索又正在眼前。 杨颜咬了咬牙,把玉佩缓缓贴了上去,玉白和铁黑一点点靠近,玉佩飞得更激烈了,眼看就要彼此接触。 裴液往后退了两步。 “叮”的一声碰撞,然后什么都没发生。 这枚玉佩好像就是为了碰而碰,它热情满满地走上去,但接触到后,却仿佛发现认错了人,顿时古井无波地垂落了下来。 杨颜怔了一会儿,拿着它再次往上贴,却再也没有任何反应了。 “.怎么回事?”他茫然道。 “不知道啊。”裴液皱着眉,刚刚这一幕也令他惊异疑惑,一双眼睛张大着,“你这是什么东西啊?” 杨颜看他一眼,闷声道:“会飞的玉佩,没见过吗?” “.” “.” 两人大眼瞪小眼。 “行,给你看。”裴液伸手握住一旁的琉璃剑柄,递在杨颜面前,“不过别乱摸啊,它不喜欢。” 杨颜低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双手渐渐绞在一起,就算裴液不说,他也不是很敢摸。 “这是.” “是一柄名剑。” “.”杨颜或许已有猜测,或许还来不及猜测,总之这时他僵硬地看着裴液。 他咽了三次口水,才开口说话,看起来比刚才对敌时还要紧张:“是是哪柄啊?” “斩心琉璃。” “.什么?” “它叫斩心琉璃。” “等一下,我记得这一柄.不是有主的吗?是那个剑道天赋天下第一的,女的” “明绮天。” “哦,对!明绮天!云琅山传人!”杨颜合掌。 “你连明绮天都不知道啊?” 杨颜微微尴尬低头:“我听说过的不过我是练刀的,而且一时没想起来。” “那你肯定是山仡佬里长大的。” “.”这次杨颜倒没反驳,撇了撇嘴,“那怎么你成了它主人?” “我不是它主人,我只是它的.”裴液偏头斟酌。 “什么?” “.大夫。”裴液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我有幸碰见明剑主,她托我照料这柄剑一段时日。” “你能怎么照料?” “管那么多。” “.行,狗屎运。” “没这狗屎运,咱俩今天拼不出一个全尸。”裴液轻轻拍了拍琉璃,它自行往剑匣而回,少年伸手一指,“该说你玉佩了。” “玉佩就是我自己的。”杨颜低声道,“我从师门带出来的。” 说完这句话,少年着实沉默了一会儿,裴液静静等着,杨颜抬起头:“我师门发生了些事情,我现在也没全想明白。总之师父死了,我带着这枚佩子逃了出来有人想抢它。” “谁?他这样的人吗?”裴液示意了一下脚下的尸体。 “.我想是的。” “但是,就我所见,他好像并不太在意你。”裴液道,“如果他们要抢这件东西,你受到的追捕应该猛烈得多才对我们甚至应该没有机会见面的。” “.他们不知道这个在我手里。” “那也不对。”裴液道,“如果他们找不到它,就更应该不放弃每条线索,你是如此显眼的一条,没道理不管的。” “.你说的对,所以我想——”杨颜沉默了一下,忽然提起这枚玉佩,“你知道吗,它是,可以打开的。” 裴液怔了一眼,抬眼看去,这枚雪白的坠子比寻常的坠子要大上许多,已近似一个小牌的大小。此时它悬在空中微微摇曳着,上面繁复的纹理在月光细雨里流漾着脂润的微光。 “打开?” “是的。” “.” “所以我想打开它看看。”杨颜抓了把头发,接上了上一句话,他深吸一口气,“反正这枚玉佩是真的很重要,在事情发生之前,我就知道它。” “它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总之,是很珍贵的东西,我们师门世代传承。”杨颜低声道,“我知道打开它的办法。” 裴液点点头,没再往下询问,打算岔开话题。因为其实说到上一节,杨颜的诉说已经不只是一个和斩心琉璃一样的“秘密”了,它开始牵涉到少年生死存亡的把柄。 而到了这里,更是人家师门秘藏,裴液自觉不合适听下去了。 但他还未开口,杨颜已继续道:“你想知道怎么打开它吗?” 裴液怔了一下,面前的少年抿唇看着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你是要我帮忙?” “嗯。”杨颜点点头,继续沉默地看着他。 “你说,我想想。”裴液敛容道。 “这枚玉佩,要本门的两门武功来解开。”杨颜缓声道,“一门,叫做《吞海》,就是我学会的刀术,另一门,叫做《崩雪》。” 裴液猛地抬头。 “什么?” “《崩雪》,就是作为魁首奖励的那门《崩雪》。”杨颜道,“这门剑法,就是从我师门传出来的它的样子,你也见过一点了。” 裴液骤然想起少年手中那由极静到极动的爆发之剑。 “.什么意思?”他一时没明白,“你师门不是在.两千多里之外?” “是,但这门剑法就在这里。”杨颜道,“就像.师门用作逃离的暗线也抵达这里一样。” “.” “总之,这门剑术我只会一点皮毛,解不开这枚玉佩。”杨颜低声道,“而且,我手上也没有剑谱。” “.你自己师门的剑,得在武比上拿?”裴液难免觉得有些怪异。 “.是。我是练刀的,这门剑术一直在书阁放着,什么时候想看都能看,我没想到这么一天。” 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弟子,本应按部就班学艺的,此时突变之下,带着重宝孤身逃出已用尽了他的力气,再想拿回师门的东西,只能重新谋划了。 “所以,你才要参加这个武比?” “对。”杨颜道,“拿到这门剑册后,我希望你能学会它,然后帮我打开这枚玉佩。” “.”裴液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你不会一上场,就被抓了吧。” “不会,西边的通缉很难够到这里,你也说了,他们不太在意我。”杨颜道,“而且这是博望这里准备的身份,它是干净的。” “至于报酬.我也拿不出别的,本来,《崩雪》本身就是一门很强的剑,可以算作报酬,但现在看来我打不过你,拿不到这个魁首了。”杨颜低声道,“师门秘宝.我不能给你,便算我欠你个人情,可以吗?” 裴液一笑:“我还以为是要我帮你杀什么七生八生呢——不就是学门剑吗,举手之劳,本也不用什么报酬。” “那不行,一码归一码。”杨颜闷声道,“.而且,《崩雪》还是挺难学的。” “行。”裴液笑,看着这枚神秘的玉坠,它玉润一体,实在不像能“打开”的样子。 “我也有些想看看,这里面能放什么。”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九十五章 朝晖 “不过,就算没有我,你就一定能夺魁吗?”裴液看着杨颜把玉佩收起,笑道。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不然呢。”杨颜皱眉抬头,“还有谁?那个姓尚的本地六生?” “反正武比我不用这门剑。”裴液道,“到时候咱们看看你能不能夺魁吧。” “哦那谢谢你让我。” “也不一定是完全让。”裴液一笑,他低着头,看着从布袋里掏出来的一个药瓶。 小瓶瓷质,掌心大小,裴液不是第一次见到它,那夜客栈之中,它曾被凶犯赠予死者,后来又被收走。 裴液拔开瓶塞,一枚褐色药丸安静地躺在里面,倒出来,这枚丸子指肚大小,比参丹要小一些,虽然都是褐色,但它外表光润宛如玉脂,浑然天成,反射月光之处,偶尔能见到金缕一闪而逝。 其中一侧刻着密密麻麻的一排小字,曰:奔星却月·五转通梯登阶丹;全真造化宫,丙房十二鼎第一百廿三炉。 “这个.是真的吗?”裴液拈着它,微微蹙眉。 杨颜接手过去:“登阶丹吗.看起来是真的。” 老人杀完成江宏把它收回来,或许确实证明这丹的价值。七生进八之时,这丹虽然提供不了多少帮助,但毕竟并非全无作用,老人留着它的打算或许便在这里。 腹中螭影道:“先留着吧,伱青裙子朋友往回走了,可以拿给她瞧瞧。” “好。”裴液接回来翻看了两眼,收入瓷瓶之中。 再翻看,就只剩些碎银杂物,裴液便将其重新纳入布袋,收放起来以备检看。 系好袋子,抬头看去,武场边缘已影影绰绰地站了些人影,显然是被刚刚的打斗和火焰惊起,有学员亦有师傅。 “可是.裴兄弟吗?”人们披着外衣,大都拿着刀剑,朝这边走来,远远喊道,“方才听见打斗,可是裴兄弟遭袭?” “是。”裴液盘腿坐在地上,刚刚这场确实让他有些疲累,抬头扫看一眼,“是之前参县作案的那个七生恶徒。” “啊?!!快去喊教头!” “教头每夜都回家去住,早有人去通告了。”另一人沉声道,“七蛟长老不是住在这里?快去请这位前辈!” “对!快去请前辈!前辈明日要给我们讲学,今日是住在这里的!”这份灵机顿时引起阵阵附和,已有热心的往后面小楼跑去。 “不必了。”裴液喊了一声往后跑的馆徒。 众人回头看着他。 裴液用剑鞘戳着脚下尸体完好的脸,将它推到了众人眼前:“这位长老,已经在这里了。” —— 天蒙蒙亮。 湖畔,李缥青是唯一尚能支撑的人,她为青篁做了简单的包扎,收殓了师叔的尸首,然后赶出备好的马车,将两人搬了上去。 坐上车板,李缥青伸手掺了陆云升一把,把男子牵了上来——上车时陆云升看了她一眼,这位少女脸色仍然苍白,整张面孔显得呆板而沉默。 李缥青其实知道自己一定得重新撑起来,后面还有太多沉重的后果要她去承受,但至少现在,她的大脑还是虚浮而混乱。 甚至让少女眼睁睁看着那老人逃离都比现在更好一些,如今奋起全部的力量终于拿下一场惨烈的胜利,却被告知是一场泡影,少女的情绪已经被彻底消耗枯竭。 她机械地赶着马车,大脑并没有思考该往何处而去,只下意识地往武馆而回。 陆云升坐在少女身后倚着车门,嘴唇同样青白,心脏和腹部的创口令他十分虚弱。 他的伤势与其说是“重”,不如说是“危险”,心脏的创口并不太大,在药效之下,半个月他就可以恢复大半行动能力,但在初步弥合之前,每一次剧烈的行动都可能导致崩裂,而每一次的崩裂都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我会提请山门,再派人来调查的。”陆云升忽然道。 “多谢。”少女低声。 但他们两个都知道,失去这一次偶然后,鞭长莫及的天山很难再抓住欢死楼的影子。 “天山和欢死楼的对抗还没有结束,到时候,另一边的胜利或许会波及过来,欢死楼或许会收缩他们的触手。” 这句话用了两个或许,然而更“或许”的是,若两千多里外欢死楼真的失利,反而会收缩到博望这边,尽管翠羽在这一场大胜七蛟,但只要欢死楼不打算放弃这里,曾和天山勾连的翠羽就一定会被清除。 在他们决定和天山站在一起的时候,翠羽七蛟之间的胜负就没那么重要了。 “下面可以从仙人台这边寻找生机,然后至少我会留在这里。”蹄轮在石板路上粼粼而行,陆云升沉默了一会儿道,“门派会有门派的决定,但从你伸出援手时,我们就是战友,无论如何,我会和贵派一起迎接任何战斗。” 李缥青回头看了他一眼,再次低声道了一句谢,但脸上连一个表情也没挤出来。 一路压抑的死寂,当少女赶着车回到武馆时,照面之人已几乎认不出她。 血污、冰凉、苍白、呆板、沉重.少女简直像一具能够行动的尸体。目见之人嗓子全部如被噎住,没有一个人上去搭话。 少女也看不见视线里的任何一个人,她眼前全是浓墨般的夜色,其上是师叔泼洒出的艳红的血,剑破碎的光和影不停在这张黑与红交织的幕布上闪过,其中掺杂着不同人狰狞的面孔。 直到马车停在西院前。 从三层小楼后溢出的朝晖刺入眼睛,少女下意识躲了一下,眼前光线暖融、槐树染金,她才意识到马车已经停下。 而少年正挺拔地立在武场门口,含笑看着她。 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间,人间的希望和快乐开始苏醒,晨起之人期待着他们的前路。 少女见到这个身影时,脑中的一切都还是沉凉迟滞的,但等看见那平和安定的笑,却忽然嘴唇一颤,情绪就要破开冰层涌出。 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忽然感觉自己应该退回到那冰凉沉重的暗夜中去。 但来不及了,少年已大步走了过来,在这个过程中,他脸上的笑容敛了下去,眉毛却深深地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少年握住她冰凉的手腕,目光凝在她被血洇透的小腹上,“怎么不先包扎一下?” 李缥青看着他,死死地抿着嘴,脸上腮和颊的肌肉抽动着,像是想和之前每次见面一样对他挤出一个笑,但嘴只要稍微一放松,另一种截然相反的表情就要压抑不住。 “有一件事你帮我,记一下。”少女低了下头,努力控制着喉咙,低哑道,“知道白竹阁参与的人都死了,青篁前辈重伤在马车里,别让他露面,后面我会把他暗中送回白竹阁。昨晚的事与白竹无关,后面的事,也与白竹无关。” 裴液微怔一下,没答话,搀着她胳膊:“你先下来,看看伤口。” 裴液一牵,少女泥血染污的手进入视野,这只手握得死紧,指甲已失去了血色。裴液看了少女无神的面容一眼:“是什么?” 他轻轻掰了一下这只手,少女顺着他的力量松开手掌,一根铜铸的小剑壳在掌中滚了两下。 裴液怔了一下,拈起收进少女的口袋里,扶着动作机械的少女下了马车,她仍在继续喃喃:“还得通知城里的人手,去处理湖畔的尸体” 裴液锁着眉轻轻按上她腹上的伤口,把自己所剩无几的真气送进去。 “剑伤。”李缥青回过神来,低声道,“没事,他没来得及送入真气。” 裴液心下稍松,但眉头还是皱着:“你失血太多了。” “没事,我真气还够。”李缥青嗓子滚了两下,看着地面,“裴液,我想先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等会儿再安静吧。”裴液把着她的胳膊往东院走去,“先给你看个人。” 李缥青茫然看他一眼,但身体早已没什么主见,任由少年牵着过去。 东院是座冷落的杂物院子,平日几乎没有人来,而这次裴液一推开门,院子里却立着七八个身影。 地上躺着一个人。 灰衣,老人,两个词语少女脑海中划过,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这是一具尸体。 “你瞧瞧,认得他吗?”身旁的少年道。 李缥青把呆怔的目光挪到这人脸上,然后连呼吸都停止了。 一瞬间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自己其实没有回到武馆,而是仍在湖畔,仍然面对着这具尸体。 自己也没有用风雪令和小剑杀了他,不然怎么只有喉咙上一个伤口? 自己什么时候昏过去做了个梦,或者.现在仍在梦中。 “他要摘什么果子,来杀我。”少年清晰的声音从身旁高一些的地方继续传来,他离得很近,声音也就很低,“我把他杀了。” 少女茫然地转过头,她感觉大地在离脚远去,树木、院墙、周围人的面目都在旋转、朦胧、模糊,一切都恍如梦境。 只有少年温和的面容依然在视野里真实得纤毫毕现,握住自己冰凉手臂的触感也温热切实。 少女就以这张脸和这只手钉住了自己,她死死地攥住了少年的衣服,怔怔道:“你说.” “我觉得你要杀的就是这个人,所以带你来认认。”少年偏头低看着她,语声依然低而清晰,仿佛怕惊碎了她。 “.” “是不是?”少年偏头看了看那具尸体,心想自己应该没有弄错,转回头道,“这是前天在捉月楼——” 他声音忽然被掐断,因为眼前,少女的泪水从眼眶中满溢而出,她死死咬着唇,但嘴还是咧了开来,两颊高高鼓皱而起。 裴液从未见过少女如此丑的一面,这激烈的表情令他动容失语,裴液张了下嘴,少女已无声哭泣着扑进他怀里,张臂死死地抱住了他,只一个呼吸,大片温热的泪水就浸透了胸膛的衣衫。 裴液僵硬了一下,抬起手,轻缓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 其他人已进了厢房,院中只剩两人。 裴液立在一旁,李缥青盘腿坐在尸体面前,少女的情绪稍微平息了些。 其实往前数的话,已经很多天了,尤其昨夜,紧绷、焦躁、抉择、悲痛、恐惧、绝望、决心、兴奋、释放.冰冷、死寂。 直到现在,心灰又重新点燃,少女整个人都从沉重的冰冷中重新活了过来,但身体的伤势和极端的情绪消耗还是令她虚弱恍惚,而且仍然有些盘绕心头的焦躁。 “就是这么回事,他是要这门剑法。”裴液简略说了一下,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这边是谁,可以说吗?” “天山,他们在这里只有一名未风池的七生弟子。”李缥青道,“他就在外面马车上,等着仙人台。” “哦,天山.” 李缥青却还在想刚刚少年的话,忽然她想到了什么,神情再次一紧,抬头牵住少年的袖子道:“有人知道.这人是你杀的吗?” 裴液怔了一下:“有,当时被惊起的人过来,来不及掩藏了.我也没想掩藏。” 少女的脸色明显白了一下,攥紧他袖子道:“有多少人?” “七八个吧.”裴液回忆道,“我们把尸体收拾到这里,后面的人就没再见到了。” “这些人有和别人说话的机会吗?” “别人?不知情的人吗?这倒没有,事情比较大,教头赶过来后,就控制了消息,让大家都进了东院——就是刚刚那些人。” 李缥青缓缓松了口气:“.那就好。” “怎么了?” “你杀的这个人,来自一个叫‘欢死楼’的势力,他们能和天山作对。”李缥青抿唇看着他,“昨夜这几个人一会儿你一一指给我,我来让他们把这件事情烂在心里——你也一样,嘴巴千万闭紧,别让他们注意到你.这件事翠羽来背。” “.”裴液笑了下,本想说我身上债倒不差这一个,但看着少女眼神中埋藏的紧张,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被绞紧的袖口,敛容认真“嗯”了一声。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九十六章 试药 李缥青舒了口气,身体稍微放松了些,松开他袖口,两手绞在一起,开始低头蹙眉思考。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尸体和珠子现在都在明面上,但我们这边也暂时没有可战之人了。”少女喃喃着,“仙人台那边” 她努力思考着各方纷乱复杂的事情,眉头越锁越紧。 “先去休息一下,把伤口处理处理吧。” 叫了好几声,少女才回神:“啊我,现在不行,得先等仙人台过来,把基本的调子定下再说。” “然后.我得写几份手信,你帮我往不同的地方递发一下。”李缥青整理着脑子里的事情,只觉没有一件可以耽误。 “行。”裴液本来就不了解各方内幕关系,此时也无法可想,少女既然说重要,便先任由她处理。 他脑子里盘踞的是另一件事——尚怀通身边,应该空无一人了吧? 七蛟洞,第一、二、三、四、五,前五位洞主俱都殒命,这个立在博望顶峰的大派,中间力量一夜尽去。 尚怀通,这个在博望风头无量的第一剑才,今夜之后,又该是何面貌? 两人各自想着事情,裴液先回过神来,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原来是报案的回来了。 院门被推开,裴液侧身望去,却不是仙人台——赵符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出现在门口。 裴液面色平了下去,他挪了两步立在了李缥青之前,重新握住了剑。 “死者是谁?”赵符走进来。 “赵大人止步。”少女忽然抬头道。 赵符偏头看了过来。 “此事为七蛟翠羽仇怨,今年春,翠羽死去一位真传,赵大人应该还记得?” “仇怨自然随意,但官府须得监察。”赵符看她一眼,继续迈步。 “赵大人!”少女高声道。 赵符停步。 李缥青撑地站了起来:“这件事,会由天山联络仙人台来处理,不是我说了算,也不该你来插手。大人若急于有什么动作,这两边写案卷时,难免要在‘赵符’两个字下划条横线。” 赵符漠然,他继续迈步:“赵某行端立正,少掌门若再阻拦公务——” 忽地“呛啷”一声,赵符猛地顿步。 前方,裴液长剑出鞘一截,一言不发地摩挲着剑柄。 李缥青暗暗皱眉,轻轻扯了下他后面的衣摆——别暴露自己。 赵符固然可能知道少年是果子,却尚不知老人是他所杀。 但赵符竟真的就停在了这里,面前少年身上透出的锋利令他缓缓握住了刀柄。 李缥青上前一步:“天山客人就在外面,仙人台也很快就会过来。官府要监看凶案,翠羽自无异议,但是赵大人知道自己是监看的,还是被监看的吗?” 赵符轻嗤一声,但到底没再往前,出了院门,早有随从给他拿了纸笔过来。 —— 仙人台到来时,陆云升早已捂着胸口等待多时,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将天山身份亮于诸人之前。 出面协助的则是李缥青,少女尽量淡化裴液的存在,将他笼罩在天山和翠羽支起的这面大旗之下。 立在一边不动声色往前凑的是杨颜。 两边的诉求也很简单,天山翠羽弟子皆受所害,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务必追觅元凶,牵连同伙。 元凶尚且不知,但同伙是谁,答案实在清晰。 “不过这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李缥青和仙人台初步交涉完,回来和少年说道。 “赵符和仙人台关系一直很好,上任以来事情也办得漂亮,要定他的罪,得有实证才行。七蛟洞倒是脱不开关系,不过翠羽七蛟的恩怨属于江湖争斗,仙人台不会帮哪一方,它只是调查‘夺魂’一事,且看七蛟如何断尾吧。” “那七蛟现在的力量还是强过你们啊。”裴液将一个小椅子摆在自己身边,“形势还是不乐观吗?” “怎么会。”少女轻轻一掀衣摆坐下,“最大的胜利就是,天山还在,欢死楼不在了。我们会慢慢压倒七蛟的,不过这又是一系列需要细细考量的步骤了。” “哦” “行了,伱不必操心这些事情了。”少女舒了一口气,轻轻靠上椅背,露出一个虚弱但温和的笑容,“总之,这件事情的主动掌握在我们手里,在天山来人之前,珠子和尸体都不会交给仙人台.我们会把该拿到的东西,全部一一拿到。” 是的,天山捏住了欢死楼的尾巴,它本来是正面但非官方的力量,此时可以在博望放开拳脚了。 翠羽则大胜七蛟,而且得到了足够强力的支撑,七蛟虽然仍从许多方面稳稳超过它,但一切不过是需要时间的阳谋罢了。 浓重的阴霾被驱散大半,一条崎岖但可以走很远的前路出现在面前,她还是要面对很多敌人,迎接很多挑战,但现在,她有站在它们面前的资格了。 看着少女水亮的双眼,裴液从心底涌上来一个笑容,轻笑道:“翠羽剑门,要站起来啦。” 李缥青嘴唇弯起,似想回以一个同样程度的笑,但脸颊最终还是有些沉重,这个笑没能完全绽放出来,只从喉中送出一句轻柔和煦的“嗯”。 “行了。”裴液看着少女,她整个人的虚疲已实在难以遮掩,“大夫已经叫来了,我带你去好好处理一下伤口,然后休息休息吧。” “嗯。” 城里最好的外伤郎中,早在厢房等候,面对陆云升只敢开了些药,此时见到少女这个创口,才算有了用武之地。 耗费了半个时辰,等包扎结束出来,少女已换了件干净松快的衣裳,她无力地倚在门框上,接过裴液递来的点心和水,三两口吞了下去。 “我得去睡一会儿。”少女声音黏弱,毫不掩饰自己的无力,“剩下的话睡醒再说吧。” “好。” 但少女走了两步,见他站在原地,又停下了步子。 “怎么了?”裴液偏头。 “你有什么事吗?要不,来西院坐着吧。” 少女此时头面都洗干净,于是苍白的唇脸更显虚弱,裴液这才想起她现在此处几乎没有可以倚靠的人。 其实裴液本来想尽早去捉月楼一趟的,但刚刚安定些的少女就像惊弓之鸟,一定不会同意他立刻去冒这份险。 “.哦,行。”裴液点点头,便先把事情往后推了推,上前跟上了少女。 一路回到西院卧房,少女躺上床,盖好被子看着他:“我大概睡两个时辰。” 裴液失笑:“你尽管睡吧,睡多久我都不走。” 于是少女真的完全放松了下来,合上眼,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 裴液搬了个板凳坐在床边,倚着桌子看着门外的小院。 这间院子总有这种奇异的特质,只要把院门合上,嘈杂声就会顿时一清,立刻就让进门之人陷入清静安宁之中。 仔细一分辨便可查知这份缘由——其实外面的声音仍然越过院墙涌进来,只因这间院中一株巨大的老槐,风一过便响起密而缓慢的“哗哗啦啦”,便使它有了一份自己的音域。 于是叶声、树影、朝晖和凉风便占领着这间院子,仿佛把所有烦扰都挤了出去。 裴液肩膀也松弛了些,倚在桌子边闭目而憩。 等再睁开眼时,是被下午浓烈的日光照醒。 外面的嘈杂已然不闻,裴液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昨日也一刻没歇。伸展了一下僵直的腿,忽然想起少女,回头一看,她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倚坐在床上安静地看着门外。 裴液挪了下身子避开这道日光,伸展道:“怎么没多睡会儿?” “心里有事是睡不久的,眯一会儿就很好了。”少女轻声道。 她一开口,裴液才听出些没消去的哽咽,动作顿了一下:“还好吗?” “没事,哭出来就好很多了。”李缥青转过头,对他露出来一个勉强的笑。 她声音仍是轻哑的样子,人看起来也虚弱,但精神确实好转了很多,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周围不再弥漫着那些沉冷的东西。 “我只是在想师父年纪也很大了。”少女低声道。 “.” 是的,师兄、师叔.再过两年,师父也会离开她,少女可能在二十岁之前,世上最亲近的人就都已凋落殆尽。 裴液难免沉默,其实这种孤零他已开始渐渐尝到。 “对了,你还没跟我说你是怎么杀掉他的?”少女的好奇心似乎也同步恢复,“他也受伤了吗?还是有什么帮手?” “都没有啊,我一个人把他杀了。” “我瞧杨颜也在,他不是也出手了吗?” “他凑个热闹。” “.”李缥青偏头凝眸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早跟你说我很厉害了。”裴液笑。 “.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杀了个七生呢。”李缥青莫名安静了一会儿,才笑道,“而且咱们杀的是一个人,算是我杀一半,你杀一半。” “怎么还有把自己战绩往少了说的,一人一个不好吗?” “嗯好吧。”少女看他一眼,“你呢,你没受什么伤吧?” “有。” “啊?”少女挺直了身体,“哪里?” 裴液往前探了探脖子,指着自己鼻尖:“这儿。” 李缥青凑近看了看,才翻个白眼,露出个无奈的笑。 “烫挺疼的。”裴液笑,“这真气术真的很厉害,生出的火焰快有两层楼高了。” 到州城的这段时间,裴液已听说过真气术这种东西,但昨夜还是第一次见到。 李缥青却认真了些:“这个术能生出那般规模的火焰?” “是啊,大约是三四丈方圆、两丈多高的一片火环。”裴液道,“怎么了?” 李缥青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敢断言,但这个还是很特殊的。” “什么意思?” “因为平常的真气术不会有这种效果。”李缥青道,“它是对离体真气的运用,但归根到底,运用的结果也还是真气。就像给你一根绳子,你可以编成不同的花样,可以把它拆成柔软的千丝万缕,也可以把它沾水冻成凝硬的一根,但没道理说.你手一抖,它就化成了一团火。” “化火生水、起电造风,这是术士手中的灵气才对,真气没有这般神异的。”少女继续道,“修者可以通过真气的摩擦生出火焰,但不会有这样的规模,这分明像是.把真气作为燃料了。” “唔。”裴液想起当时黑猫叫自己去查看尸体,想必那没找到的东西,就是生成这火焰的关键。 “对了。”说道这里,裴液忽然想起,“我还从他身上摸出来一枚登阶丹,该找谁看看真假呢?” “哦?我看就好了。”少女一摊掌。 “这你也懂啊?” “我去唱丹会前学的。” “你现学的.” “拿来吧。” 裴液掏出小瓷瓶递给她,少女拈丹出来,借光来回仔细翻看了一阵,又认真嗅了嗅,最后将其放回小瓶递还道:“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样就好了?不用请郎中验一下药性什么的吗?” 少女轻轻一笑:“哪有郎中懂登阶丹的?” “?” 李缥青看了眼茫然的少年,敛容讲述道:“登阶丹是正经的道家外丹,出于神火异鼎,成于灵药仙法,是以世上独一份的技艺融汇而成,唯混元归一,方谓之丹成。炼成之后,这枚丹就只具有一种物性,无论先前用的什么药,此时都不可能再查知出来。无论用什么方法检验,都只能从这枚丹里解出一种物质——登阶丹质。” “这种技艺极难造假,因此一枚丹只要依然浑融为一,就代表没被动过手脚;反过来说,一枚浑融为一的丹,也基本就可以断定为真。” “哦是这样。”裴液低头看着瓶中丹药,颇感神奇。 “反正我只能从里面查知到一种丹质,在博望城,你找别人,也不会有更好的方法了。”少女道,“不过保险起见,服用前,倒是可以先找只鸡鸭之类试一下。” 裴液点点头,然后他想了一下,忽然道:“一定得鸡鸭吗,别的小动物行不行?” “.这倒没什么讲究。” “哦,好。”于是裴液从登阶丹上掐了指甲缝大小的一点下来,转过身,看着趴在桌子上阖目休憩的玉润小猫。 黑猫仿佛感应到什么,抬起头来,冷静地看着他。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九十七章 四生 很奇怪的,李缥青感觉房间里出现了一丝不知来由的冷意。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别吧。”李缥青犹豫地伸出手,想要阻止。 虽说这丹大概率没什么危险,这么小的份量也不会出什么事,但万一呢?反正她要是有这么一只可爱漂亮的小猫,是肯定舍不得用它试药的。 裴液却恍若无闻,一根食指递到了黑猫的嘴边,还往里戳了戳。 “对了,登阶丹味道不好,猫应该不喜欢的.裴液。”少女仍努力劝谏,但话音刚落,便见这只小黑猫伸舌一卷,将少年指尖的一点丹末带入了口中。 “啊”李缥青微微皱眉,但很快舒展开,腻声道,“它好乖啊。” 少女支肘凑身来到小猫面前,她之前说话一直带着虚弱的气声,这句感叹里面倒是有了中气,一双星眸亮晶晶的。 “嘿嘿,是的。”裴液一笑,把黑猫提颈拎在怀里,揉挠着它的脖颈耳后,“不过它对生人比较敏感——给青裙子朋友摸摸行不行?” 李缥青愣了下,才意识到这个奇怪的称谓是指自己。裴液对她让开胳膊,她试探着伸手过去,然而黑猫头都不回,轻巧地扭身一躲,窜回了桌子。 “啊”少女有些气馁地收回手,对着小猫的背影不服气道,“明明我更关心你。” “哈哈,是这样的。”裴液笑,“之前也不给张君雪摸。” “哼。” “我的猫,嘿嘿。”裴液勾了勾趴卧小猫的耳朵。 李缥青倚回墙壁,忽然想起一事:“说到张君雪,唱丹会上,是不是她急要那枚登阶丹来着?” “啊,对。”裴液怔了一下,“怎么?” “是这样,我刚五生不久,暂时用不到这丹,买它本是下给七蛟的饵。”少女道,“你可以问问她,还要不要这丹。” “你后面也迟早要用到啊?” “到时会有价格更合适的过来,翠羽还能拿不到一枚吗。”少女看他一眼,“而且,也省得伱把自己那枚给她了。” 裴液怔了一下,笑:“我进境速度已经很快了。” “那就更快一点呗,不然明明可以勇猛精进,却满足于此,岂不是浪费天赋吗?” 裴液于是笑着收回瓷瓶:“行吧。” 那就等等,看黑猫会不会肚子痛。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裴液忽然道:“既然不睡了,那就来做事吧。” “啊”李缥青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脖子软软倚着墙,“什么事?我其实” 她看了看床被,虽然确实睡不着,但虚疲的身体其实还是想再躺一会儿。 “你之前不是说尸体那张脸是假的吗,得揭下来啊。” “你揭嘛。” “我上午已经找了半天了,不知道从哪揭。” “.”少女一动不动。 “走吧。”裴液站起身来,牵了下被子。 “.好吧。” 裴液勾起个笑——开始有累和懒的感觉,代表少女的精神确实大略恢复了。 李缥青打起精神披好外裳,一起来到东院,尸体早已停放进房屋,正有从其他地方调来的翠羽人手在看管。 两人走进去,李缥青带上手套,从桌子上拿了一柄纤薄的匕首。 “你没有见过易容术吗?”少女还是有些有气无力,她在人头旁边坐下,裴液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她旁边。 “我倒是被易过一次。”裴液回忆道,“但是那个一揉一洗就掉了,这个不一样,我没敢乱动。” 李缥青先伸手在五官接缝之处按了按:“这应该是人皮——面具。” 她呼吸险些一滞——若不是在摸到眼睛时发现了些异状,她几乎要以为这又是一个真的。 少女认真低头,几根手指按住老人腮边细细揉摸,确实许久都找不到接缝,于是她干脆持匕在耳下一割,如此才带血分开了一层不属于老人的面皮。 少女眉头深深蹙起。 “怎么了?” “好高超的手段,也.好适合的脸。”她低声感叹一句,然后一边继续沿缝剖开,一边认真向少年讲述,“易容这门术艺易学难精,它大致有两种方法——其一便是你经历的那种,短期的、一次性的,它是将面部每一处都细细打磨修缮,完全雕刻铸造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裴液缓缓点了点头。 “这种只要技艺纯熟、花时间足够,很容易以假乱真,但较为脆弱易损,若遇大雨大风,或者谁揪扯一番,就会露馅。”少女继续道,“所谓‘易学’便是指这种手法的初期,因为若不求精,就是加些东西、涂抹些粉泥其实和女子妆容就很像了。” 少女伸指戳了裴液一下,把脸昂在他面前,伸手指着眼角残存的痕迹——那里本应是一片泛着银痕的青色鸟翼。 “就像这个一样,我是去唱丹会那日清晨时画的,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出形状了。”少女捻了捻眼角,指尖便粘下来一点青色,“你想学的话,这种我可以教你些简单的。” 裴液想学。 杨颜应该就是学艺不精的这种手法。 然后李缥青低头继续去处理手上的面孔,以刀面缓缓切入刚刚割开缝隙之中:“第二种便是像这样了——做一个人皮面具。非得相当高超专业的手段不能为,也非得积日累月之功不能成,每张面具都是按照使用者定制的,只能供一个指定的人扮成另一个指定的人。面具的好处,是它可用特殊的材料制作,几乎不惧破坏,而且可以长期重复使用;缺点则是细节之处难免有所僵硬,要做得足够逼真,比第一种方法要难得多。” “这看起来却不僵硬。”裴液低头看着。 “是的,要把面具做到这样惟妙惟肖、形神毕露的水准非得大师级的手段不可。”李缥青道,“而且,也得使用者本身的脸足够合适才行。” 此时少女伸入的刀已将皮面分开,她将面具稳定地挑起,于是这具尸体真正的脸暴露了出来。裴液探头看去,然后两人齐齐愣住了。 一副惊悚诡异的真容展露在面具之下,少女知道这张脸为什么那么合适了,因为它根本就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棱角。 眼、鼻子、嘴巴都有保留,但眼皮、鼻梁、嘴唇都已不见。 它们不是被削去,而是平滑光整,完全是与生俱来的模样,几乎任何一张人皮面贴上去,都能毫不抵牾。 这张脸实在有些诡异恶心,少女只看了几眼,就把面皮重新盖了上去。 悚然的寒意也在裴液心底泛起,这副样貌若是天生还好,若是人为的话.什么样的力量能完成这样的成果?又是什么样的人会做出这种事情?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脸都是其人存在于社会的锚点,抹去了它,既是抹去了自我,也是抹去了与他人的一切联系。 若是身旁的身边人变成了这副样子,自己还能一眼认出他们吗?杨颜、张君雪、李缥青自己怎么把这样一张脸和巧笑嫣兮的少女联系到一起? 裴液眉毛死死地皱了起来,这名为欢死楼的组织引起了他深深的反感。 倒是少女先回过神来,或许她没想太远,或许她昨夜承受的冲击已经够多,总之脸上没有太多反应。她放下匕首:“这种事,还有之前那燃火的真气术,都要等天山和仙人台来找答案了。” 裴液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行那没事了,你回去继续躺着吧。” “都起来了.”李缥青微微翻个白眼,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上午是不是提了一下果子的事情?” “哦,是的。”裴液点点头,“这也是件大事——我是想告诉你,咱们之前讨论的蝉部和黄翡翠,应当是一套剑法,或许是当年玉翡山传承散落的结果。” 少女默然不语。 “这与你师兄和赵镖头的交游十分切合。”裴液道,“而且剑法本身也丝丝入扣,现在你不便动作,一会儿我先把《蝉雀剑》的剑谱拿给你看,等你伤势好些了,咱们再切磋印证。” “.我确实没想到是这样。”李缥青轻叹一声,思维却离开了这个话题,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多谢你为师兄报仇,当时我杀死那人后,还以为自己是手刃仇人。” “是手刃没错啊,咱俩一人杀一半的。”裴液含笑道。 少女伤感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伤感的笑:“你真烦人。” 然后她敛了下脸色:“若这两剑真是当年玉翡山传承的分割,那确是翠羽一等一的大事。这件事情,等武比打完,我带你上山和师父谈吧。” “哦,好。”裴液先点了点头,然后才一怔,“谈谈什么?” “谈怎么答谢你啊。而且我对玉翡山也记不住太多东西,很多事情只有去师父那里,甚至去藏书楼里才能找到答案。” “.哦。”裴液反应过来,这次他倒没有客气,想了一下,“我想学《黄翡翠》,不知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啊。”李缥青点头,“你赠翠羽《蝉雀剑》,翠羽自然要回以《黄翡翠》,这是基本的交换,不算在谢礼中的。” “哦,是这样,但毕竟本来就是你们师门的传承.”裴液想了想,“那我也只要这个就好了。谢礼什么的到时看奉怀武馆的需要吧?” “嗯?” “我们县的武馆。因为这本《蝉雀剑》本也不是我找到的,是武馆师傅赠予我习练。”裴液一笑,“我只是有些发掘之功。” “哦好吧,反正,到时候再和师父谈就是。”李缥青点点头,看了看天色,“翠羽参比的人应该明天就到了,不过师父在盯七蛟那位,应该不会随队。” 然后她想起来刚刚的事情,有些担忧道:“你那只小猫没事吧。” 裴液顿了一下,仿佛等了个回答,才道:“没事。” 然后他掏出小瓷瓶,倒出了登阶药丸。 “既然是真的,那我就在这儿吃了,没什么问题吧?” “.吃吧。”李缥青想起这少年服丹的随意。不过虽然服丹确实有诸多讲究,但就登阶丹来说,好像还真没有一项是刚需。 “这个不用分次服用吧?”裴液想起少女之前关于参丹的劝告。 “不用的。” 于是裴液抬手吞了下去。 这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服用真正意义上的丹药。 全真将其列入“奔星却月”类目之中,算是认可其为真正的求仙之丹。这枚丹的吞服也不是咽下就行,消化它的不是胃液,而是真气——若是旱鸭子服下,就是如何进去,便如何出来。 此时一接触到真气,这枚丹就宛如雪遇烙铁,顿时化为涓涓细流,而与之前的“参丹”浓郁可感的药性不同,裴液服下此丹后完全没感受到身体中多了什么东西——血肉只是它们的道路,经脉树才是它们的终点。 “此之所谓‘丹田桥’。”李缥青看着少年的表情,倚墙微笑道。 只片刻,禀禄这株本就长势完美的小木仿佛上逢春晖甘霖,下汲好水沃肥,顿时爆发出惊人的长势,八根枝干很快分化出新的枝桠,两个呼吸之间,十六条经脉就依次排开在了裴液丹田之中。 经脉树这种成长方式带给修者的感觉就是,每一次进境都感觉体内真气前所未有的暴增,而下次进境,这种感觉又会翻倍。 四生,十六条经脉,从这时开始,代表少年对敌时开始倚仗真气多过本身的根骨了。 而跨入这个门槛之后,还有一项全新的妙处。 裴液端起一杯水,在一瞬间就完成了真气包覆的动作,真气缭绕之下,三息之后,这杯水就重新热了起来。 “唔。”裴液满意一笑,仿佛找到了什么新的玩具。他环视四周,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尝试的物件。 而少女对这种心态十分熟悉,早以一种过来人的眼光看着他,递给他一根细枝。 裴液接过来拈在手里,真气灌注进去,而后朝桌腿一刺,“夺”的一声,桌腿被直接穿过,裴液笑容再次不自觉浮了上来,然后继续意犹未尽地四顾。 “行啦。”李缥青笑道,“别坏人家东西了。” 裴液这才嘿嘿一笑,收敛了目光。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九十八章 激浪石 四生,真气离体,在江湖上来说,这是一道真正登堂入室的门槛了,教头、镖头、护院教师.无论何处,当是可做支撑的人物。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裴液于是点点头,终于提起脑子里徘徊的那件事:“我想去捉月楼一趟。” 李缥青一怔,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什么时候?” “就现在。” “.没有必要。”少女蹙起眉毛,“现在优势在我们这边,只要按部就班,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整个七蛟都会苟延残喘,何况尚怀通一人?” “若是他进了修剑院呢。” 少女沉默,这也确实正是七蛟如今唯一可以破出天山遮盖的地方。 尚怀通在修剑院里能达到什么层次,结交到什么师友,都是不可预料的事,万一他能顶住翠羽,反哺七蛟,事情就会再次麻烦起来。 “那即便要围杀他,也可以等明天翠羽的力量到位之后。”李缥青犹豫着道,“总之,你别一个人这样急。” “我担心会出什么变化。”裴液道,“从昨晚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 “不会的,上午我已经给张墨竹去了信,请白竹阁盯住捉月楼了。”李缥青道,“如果尚怀通想走,我们会立刻得到消息的。” “而且七蛟在博望的力量已经被清除干净了。”少女继续劝道,“只剩一个掌门在山上,除非他肯在这个节骨眼抛下门派,不然尚怀通是无人救援的。” “官府呢?他若把江湖事转为官家事怎么办?” “也不会的,在天山参与下,官府同样是我们占据主动。他若托庇于州衙,自然可以死得晚些或者不死,但也再别想离开,等于放弃挣扎了。” 裴液却摇了摇头:“我认为没那么简单。” 少女看他。 “你想一下赵符。”裴液道,“七蛟、或者说欢死楼,就只倚靠他吗?” “.” “他们在官府这边恐怕还有运作空间,为免夜长梦多,我应该走一趟的。”裴液站起身来,“你别头昏,只有乘胜追击的道理,怎么能放任敌人琢磨对策。” “.这些道理我都知道。”李缥青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她抬起一张苍白的脸,握住了他的手腕,“但裴液,比起杀伤敌人,我更希望自己身边的人不要再出事了。” “这是我的软弱,我知道的。”她很快低头补充道。 裴液安静了一下,轻轻反握了一下少女的手腕。却是依然摇摇头:“我得去,我之前和张君雪说好的。” “.好。那我也去。”少女深吸口气,起身,“再叫上杨颜?” 裴液一皱眉,但他还没来得及反驳,已忽然有一人推门而来,裴液险些以为是有人来送饭,因为那烟火炒菜的味道简直扑面而来。 裴液认得这套服饰,分明来自博望园。 正是翠羽安插在捉月楼的厨子,此时气喘吁吁地给李缥青带来了消息,终结了二人的争议:“少掌门,半个时辰前的消息,七蛟掌门进了捉月楼,尚怀通把他迎进去了。” —— 至此,一夜的波折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七蛟掌门宁肯放弃经营几十年的门派,也要保住尚怀通。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道理虽然没错,但前提是这个“人”,真的有这份价值。 宗师就像一根定海神针,一下场,事情立刻沉重了几个层次,也正是这份沉重将风浪暂时压了下去。 仙人台的宗师立刻做出反应,赶赴捉月楼和这位博望江湖的领头人物做了长谈,确保他不会有什么铤而走险的举动。而这场谈话的内容,翠羽这边会请陆云升以天山的身份去索要。 同时,这位七蛟掌门既然下山,翠羽那位离博望也一定不远了。 自此,这件事的入场券升入了另一个档次,摩擦出火焰的门槛也在增高,下次火焰再燃起时,就一定是彻底定下胜败了。 于是局势再度稳定了下来,胜者要整理收获,规划下一步的行动,败者在做出取舍后,也要谋划接下来的出路。 当然动作还是要有,李缥青在第一时间给师门和白竹去了信,希望他们能各分一名七生,去试探七蛟此时空疏的山门。 不过对裴液来说,他确实是不必再跃跃欲试了。 李缥青含笑看了他一眼,少年回以一个略显无奈的笑容。 从各方面来说都暂时安定,一时也真的不再有要紧的事,于是李缥青真的又去躺了一下午。 这次少女睡了个足足的觉,等再次醒来后一推门,院中已是星月笼罩。 树下凉风中,少年正和高大的女子并坐交谈,而稍远些的地方,陆云升静静倚在躺椅上,抱着刀的少年在他面前一边说话,一边捉笔写着什么。 听见推门声,四人都投来目光。裴液一定已和张君雪说了登阶丹的事,因为这个女子看见她后,立刻下意识站了起来。 李缥青温和笑了一下,回屋取了一方锦盒,走下台阶来到两人身边。 “张姐姐,早上裴液说伱急用这枚丹。”李缥青微微一笑,将锦盒放上女子膝盖。 “是,我——”张君雪没料到少女如此直爽,她低头看着这枚盒子,准备了好久的一溜话一时卡在了嗓子里——刚才还在请裴液修改呢。 “本来他要把自己的给你,但我这枚拿回去,也是至少干巴巴放好几个月,所以张姐姐就先拿去用好了。”少女在一旁石墩上坐下。 “.好,那,谢谢”李缥青于她而言是实打实的陌生人,张君雪有些无措地顿了一下,然后扭身解下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放到了桌子上,“这是那个.钱。” “这里面是一百四十两。”仿佛怕少女插进句什么话来,张君雪立刻继续往下说,“还差多少,一个月内我想办法补给你。” 然后她两手抵在一起看着少女。 令她轻松的是,少女认真点了点头:“我是以一百六十两购得,张姐姐再补二十两就好了。” 张君雪立刻颔首,闷声重复了一句:“好,我一个月内拿给你。” 然后就沉默了下去。 在无必要内容可以交谈时,女子无限接近于一个哑巴。 还好少女总能挖掘出合适的话题,因此两人之间竟也能一人一句地往下聊。而本应从中润滑的裴液,早已跑到了杨颜那边。 陆云升和杨颜已经聊了很久。 陆云升本就是追觅这条线索而来,杨颜则是从破家毁派中蒙冤逃出,两人互相之间本来有些警惕和敌意,但如今在少年少女的搭桥之下也有了信任交流的基础。 不过杨颜在此之前已和裴液商量过,关于玉佩的秘密绝对不透露半点,在这场涉及到“宝”的灾难里,天山同样是需要谨慎接触的庞然大物。 此时两人的交谈已经告一段落,裴液和陆云升则有另外一些话要谈。 关于夺魂珠的。 这是陆云升此次谋划的所求,天山至今对事情一知半解,正要这条线索来把调查推进下去。 裴液并无不配合的理由,是欢死楼恰巧盯上了他,不是他盯上了欢死楼,如今这偶然的危机过去,正应该配合少女把自己从这件事中淡化出去,没有捏着枚珠子去找欢死楼麻烦的道理。 何况他即便捏在手里也没什么用处,交给天山和仙人台才可以效率更高地拿到些有用的信息。 只不过,正如天山暂时不完全相信博望仙人台,所以陆云升不会把珠子交出去一样,裴液也不会轻易信任天山。 “我要它本也无用,陆先生。现下咱们站在一处,珠子在谁手里都一样,即便收在您手里,您暂时也不便守护。”裴液将夺魂珠递给躺椅上的陆云升,实话实说道,“等过几天天山那边来了够份量的人,届时我也打问清楚了,咱们再决定这枚珠子的去向可好?” 陆云升将珠子拿在手里观摩了一番,毫不介意地递还少年,微笑点了点头:“少侠至诚之言,自无不可。” 裴液笑着作别,回到李、张二人身边。 这时他才告诉少女,在她睡觉的时候有人报信说她师父已经入城了,但一直和其他宗师待在一起,至今没有过来。 倒是传来一条口信,是说要少女放心,传过去的信他都收到了。 至此,要紧的事便都谈完了,五人坐在小院里随意闲聊。主要还是裴液和李缥青说话多些——陆云升性格沉稳,答多于问;杨颜则绷起一张脸,也不习惯见这么些生人;张君雪更是致力于扮演一道沉默的影子。不过她倒爱听大家说话,裴液能从女子身上感到轻松。 月至中天,话语渐稀,几人全都安静地看着夜空和月亮,心中不知被什么样的往事和前路萦绕。 只有裴液和李缥青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两句话。 同样明月繁星,同样细雨如丝,但今夜的静谧和昨夜仿佛出于两个世界。 一夜就这样安静地过去。 而对于整个博望城来说,今夜和昨夜并没有什么不同。 对于城中的绝大部分人来说也是一样,除了离得近的几户住民听到些动静,没有人知道昨夜湖畔和武馆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仙人台的干涉下,几乎没有什么明面上的激流涌现出来。 也许只有当尘埃落定,人们忽然发现“翠羽”越来越多地出现,“七蛟”越来越多地消失的时候,昨夜发生的事情才会透露出一小部分。 如今,全城百姓都仍然在兴致满满地期待接下来的武比,而对于少部分的文人武客来说,另一样轻松的盛事将会更早到来。 鹭洲诗会。 就在后天了。 —— 两日无事。 七蛟那边的态度终于经由仙人台明朗起来,很简单——他们不承认。 湖畔厮杀,那自是翠羽七蛟的江湖之争,未波及百姓,死的人还都是七蛟的,仙人台自无问罪的道理。 至于“夺魂”一事,七蛟当然也是受害者。 夺魂恶贼凭什么和七蛟有关系,若说他是徐苍洞主也便罢了,但明明翠羽亲自上报的案情——这人是假的。 恶人为求行事方便、扰乱局势,谁人不能假扮?这回正好扮作徐苍洞主罢了。何况之前也有与七蛟亲善的帮主遇害,此时正找到凶手。 案情自然不靠辩论推进,但证据一时也确实朦胧,而要本地仙人台彻查本地第一大派,也实有错综复杂之处。 但翠羽这边的应对也很简单——不必做这些扯皮,也不与你在这棋盘里来回拉扯,等天山来人,就会立刻联系少陇府仙人台接手这件事情。 西陇道的仙人台早已下场了,如今弥漫到少陇,“夺魂”“欢死楼”这样的词汇,本也需要高一级的仙人台投放些注意。 于是暗流下的局势暂时僵持着、安定着。 而在明面的江湖上,一个忽然放出的消息波动了整个博望城。 这消息从官面直落博望,而后在武林文池都激起一片风谈。 乃是寄来博望的一张信笺,来源是,少陇府修剑院。 正如修剑的年轻人把道启会视为习剑圣地,作为大唐着力推行、力求见效的计划,道启会也不是只会高冷着一张脸等着天才们找上门挤破头。 虽然对“贤”的定义有些高耸入云,但他们确实是求贤若渴,挖掘培养大唐剑才本也是修剑院职责的一环。 他们会敏锐地捕捉一些露头剑材的消息,经过细细评定后向他们发出不同等阶的邀约;他们也会不时派人去搜寻地方,力求不使良玉脱彀。 但博望从来没受到过这份注意。 那是天才的际遇,大州的专利,修剑院,正因它一直高高地站在云端,所以才不需要故作姿态来显示自己的地位——它真的一直在努力地求取学生,奈何合质之材少之又少。 此时,州衙拿到这个信笺的心情,就像白竺村忽然收到了翠羽掌门的亲笔信,说要选最出息的孩子收为真传。 这份传信先在州衙之中传阅,然后因为涉及到现今城中的一些风波,便问了仙人台的意见,最后又请刺史过了眼,才向博望城公布了出来。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九十九章 两笺 若没有这封来信,七蛟掌门骆德锋忽然离开宗门下山合该是件需要警惕的事。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因为七蛟在博望城中的力量一夜湮灭殆尽,连敌人是谁、实力几许这样的基本情况都一时无从得知,作为七蛟最后的定海神针,骆德锋实在不应该贸然行动才是。 何况山门才是整个七蛟的根基,翠羽即便占据主动,想要削弱它也得累年之功,而尚怀通只是它结出来的果,他若被杀固然也是七蛟一大损失,却已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了。 在这种情况下,骆德锋忽然反常地进城,天山翠羽就不得不考虑是否是夺魂珠这边有什么首尾必须要这位宗师来处理。 而如今此信一到,便消去了这份猜疑。原来尚怀通的生死真的足够重要——不单是对张君雪和裴液来说,对七蛟存亡大局而言,也是同样重要。 这封短笺很简短,口气也很谦和,州衙公布出来后,在各方迅速的传抄之下,一天之内,就已经有许多双眼睛浏览过它。 是曰: 博望贵衙, 敬问风雨安好。 我院幸承御者,授命道启,立院至今,已二十又一年矣。每每观我道生,自是鹤凫之姿,奈何茕茕之貌,是以自觉忝列,夙喟夜叹,有愧国托。 然而下照幽潭,龙伏凤潜。百城千邑,岂无善剑之人;井映鬼照,本尽良美之玉。唯在乎人目有穷,肉耳有极,不得见芝闻兰,是以两愿徒许。 尚君字怀通者,气质旷和,艺理优畅,早阶荣茂,秀于剑林,后至府城,孜孜求进,奈何毫缕之差,令君恨归乡梓,我院憾失良材。 事虽不美,亦使我揭一障目之叶。博望俊州,少陇头角,薪苍高茂,潞河清稳,正是人杰地灵,芝生玉长,必愿得之而教,万勿藏之专美。 另致尚君:如今秋魁在前,佳愿相赠,当日所约,应可见照。 大唐三十三剑御者道启会·少陇府修剑院, 敬致。 随笺而来的还有一封正式的府衙文书,这封的措辞严肃认真了许多,也改换了州衙文吏们熟悉的命令口吻。 将短笺与这封文书结合,州衙便将这件事的完整面貌通知给了全州。 即春日时尚怀通往少陇府的那一行,使府城的修剑院注意到了这位青年俊杰,顺带也对博望这个偏远小州提起了兴趣。 如今刚好一位监院正要顺路经过博望,修剑院便干脆将一个道生名额交付于这位监院手中,相当于在博望进行一次简单的道生遴选。 反正至少尚怀通上次已只差一点,这次几乎是必定可以达到标准的,绝不至于白跑一趟。 这位监院将在九月二日抵达,返程则大约在十日左右,九月二日,正是鹭洲诗会召开之时;而十日,又正赶上武比的尾巴。 刚好一名一实,因此这个名额自何处而定,几乎不用解释。 一个修剑院的名额! 一时博望群议汹汹,这比神京武举的资格还要珍贵十倍百倍,而也正因信中内定般的提及,表面仍然如日中天的七蛟再次名声一噪。 而翠羽这边的疑问也就此得到了解答——怪不得骆德锋宁可抛下山门,也要来和这位宝贝真传待在一起。 高草陈根断不尽,老树死前飞新芽,七蛟这株大树,根反正已要朽烂,倒是这枚果子散发出了耀人的光辉,其中裹着更胜一筹的新种。 —— 九月二日。 长道武馆。 晨起,碧空如洗,树绿瓦黑,朝晖透过窗棂照进屋中。 裴液坐在一旁支肘看着,少女在镜子面前梳妆。 “就这样点一下就好了啊。”李缥青睁着眼,沿着眼皮勾画到眼角,而后轻轻一勾,一道精细的线就此完成,而等她眼皮放下,这条线便消失了,少女的眉目多出一抹隐约得恰到好处的青意。 裴液紧紧皱着眉。 他面前也有一面镜子,里面是他中毒一样的眼眶。 少女描好自己的,转过头来,看着他忍俊不禁。 裴液叹口气:“不学了。” “诶~别啊。”少女还是收敛不住笑容,努力温和道,“你掌控力很精准的,只是暂时没弄明白何处重何处轻而已。” 当然,少年都四生了,拿个细笔掌控力还能怎么不精准。只是他感觉这玩意儿,有点儿跟画画一样,确实需要一点天分。 “你才刚开始啦,把你练剑的耐心拿出来些好不好。”少女道,“熟能生巧而已,伱能把这个妆画好,我就可以教你怎么把自己的眼伪装成这个眼的样子了。” 她敲了敲桌子,纸上是一双眼睛的图案,和裴液大小相近,但又有明显的区别。 “我练剑就没什么耐心。”裴液叹道,还是重新拿笔对镜。 李缥青立在一边细细指导,花费了七八次,裴液才勉强描画好这一条含而不露的细线。 “很好嘛这不是!”少女鼓励道,“自己把另一只也画上试试吧。” 裴液这次很快,抬笔一勾,就把左眼上画好的样子复制了过去,一模一样。 连瑕疵歪斜都完美对照,精湛的掌控力简直展露无疑。 “.”李缥青有点儿气馁,这份手艺若只描绘妆容自然无碍,但易容是要根据不同的情况来现场设计伪装,这种死板的手法显然不行,“我瞧你练剑挺有灵气的啊。” “命里无时,不可强求。”裴液轻叹,“我觉得我行事光明敞亮,易容这手艺应该也用不太到。” “那你之前易容干什么。”少女驳回了他的请求。 “那是给我易容的人不光明敞亮,他打不过人家,只能设计偷袭。” “那你打得过,为什么还让人家易容。” “没,我易容了也打不过。” “.擦干净,再来一遍。”李缥青递给他一块方巾,“这是走江湖难免遇到的手段,不求精,至少要懂一些嘛。” 裴液叹了口气。 少年看起来在没什么兴趣、又非必需的事情上,好像没有什么坚韧的心性,但李缥青知道不是这样,他一直有着充分的耐心,何况这确实是有用的知识,实在不该一直想着“临阵脱逃”的。 其实一早她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一大早起床的少年被她叫过来时,显然有些不情不愿。 无奈地被她按在这里后,少年就一直显得有些焦躁。 明明那天自己说想学的。 “你是急着有什么事儿吗?”少女假装漫不经心道。 少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没事儿,继续吧。”他耷拉着眉头。 这份“折磨”到了中午才停止,确如少女所言熟能生巧,此时裴液已能自然地在眼上加一些含而不露的东西了。 “你瞧,是吧。”少女满意道。 “还行。”裴液对着镜子摆弄着自己的眼,又找回来点儿兴趣。 但这个课只能先上到这里了,因为下午,是鹭洲诗会的时间。 —— 下午。 博望不比那些名门林立的大城,它里面的权贵名人是可以条理清晰地摆列清楚的,常居的百姓们早已经眼熟了很多辆马车,平日只要见到它们在街上扎堆出现,便知道是上城又有什么风吹草动了。 而今天的规模更是难以忽视的程度,人们也早对这个日期有了记忆——鹭洲诗会嘛! 博望每年仅次武比的盛会,全城高朋一用过午饭就往这边聚集,愉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和一般的集会不同,鹭洲一向是可以过夜的,也正是到了夜中,才是最美妙的时刻。彼时月至中天,湖水浸星,风过苇丛,白鹭静立,众人或坐湖畔,或泛小舟,吟章诵诗,饮酒谈乐,好不惬意。 长道武馆出来的大马车正是其中一辆,它图绘以碧色,装点以青羽,其独特之处很容易一眼辨认。 正是翠羽的车马。 车马垂落的帘内,少女倚靠着,举着一枚小笺诵读,封面上一行墨字,是“请函·九月二日鹭洲雅集·杨颜公子劳启”。 “长湖敛波,高鹭换羽,明月可掬,壶冰待饮。天湿鞘深,俊剑难耐久藏;雨歇笔润,好句正宜雅工。欲作佳会,谨具花酌,敢告前驺,布席扫室以俟清赏。” 李缥青轻声读完,将手中小笺递还杨颜,头却已转向裴液:“你瞧,这种就是统一的格式了,齐居士不认得的客人,收到的便都是这份笔墨。” “.” 少年恍若未闻,他也在皱眉将一样东西举在眼前,却是本不薄不厚的书册。 从上车开始少年就一直这样了,至今一句话没有说过。 李缥青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学,明明两天之前聊到鹭洲诗会的时候,自己问他要不要看两本书准备准备,得到的回复还是一声淡笑:“我有什么书好看?凭此剑不足以立于这诗会吗?” 少女当时一想倒也没错,如果说少年万一在笔墨上丢了些人,在刀剑上他一定会十倍百倍地赢回来。 但现在.怎么忽然捧着一本书刻苦钻研了? 这绝不是出于喜好的“如痴如醉”,或者说这份“喜好”被另一种更明显的情绪遮盖下去了,那是李缥青第一次在少年脸上见到的神色——紧张。 李缥青探头看了看,从少年指头缝里辨认出来了封面的书名。 六朝剑艺概论。 没听过。 少女直回身,再次叫道:“裴液。” “啊?”这次少年回过神来,“哦,你说齐居士啊.这些请柬竟然全是她亲笔书写的吗?” “当然了,每年鹭洲诗会的所有请柬,都是居士亲笔,你留藏下来,过几年还能值上些钱呢。”李缥青道。 “这得写一两百份吧,没想到咱们都收到了。”裴液把书扣在膝上,第一次打开早已递到手中的小笺,来回翻看着,“这是按什么邀请的?” “武这边就是照着金秋参比的名单,但最终能有一小半人去就不错了,然后还有武林一些名头响亮之人;文那边就没太明显的界限了,反正每年总有七八十人,熟面孔和新面孔一半一半吧。”李缥青说着,又牵回到刚刚的话题,“这么多人,居士也是熟的少生的多,因此虽然每封函都是亲笔,但对大部分客人就只能统一口吻抄写一遍,只有特殊的才有些不同。” 说到这里,少女扬了扬手中的小笺:“我这个就是居士单写给‘李缥青’的。” “哦?是吗,少掌门的有什么不一样?”裴液好奇凑过去,杨颜也忍不住探了探脑袋。 “不一样的多了,比如‘掠花踏枝,颈舒羽扬’这八个字,你们有吗?”少女展笺给他们,得意一笑,“单写给我的。” 裴液看了看——这上面墨字倒确实比刚刚杨颜那封要多些。 “那”他蹙眉倚回自己的位置,盯着自己手里的请柬,“我的好像也有些不一样啊。” “你的能有什么不一样。”少女白他一眼。 “真的,你瞧‘愿承佳愚’是什么意思?” 少女凑头过去:“.人家写的是‘屡承佳惠,感激渊深’。” 然后她抬起眉毛看了少年一眼:“你还真的在齐居士那儿有字号啊?” “就说嘛,我们就是认识的。”“裴液仍然捧着小笺,皱着眉努力辨识。 “哦你们关系很好吗?” 裴液怔了下,放下小笺:“还可以吧,但.其实也没见过几次面。” “奥齐居士不仅才名一流,人也生得很美。” 裴液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杨颜也想说话,但少了份果断,一直插不进嘴,张君雪则倚窗沉默看着外面,如此行了不到两刻钟,路面渐渐平稳,外面也熙攘起来,裴液探头一看,已到博望园了。 真是门庭若市,那日唱丹会裴液已见过不少面孔,而今日更添了许多文士装扮的人,大多还是年轻人在三五成堆地笑谈。 偏于年轻也正是这诗会的特点之一,毕竟是以齐昭华为牵系的雅集,才女的身份和年纪决定了这集会轻松多于厚重,谈乐多过究学,位高望众的老先生们也不爱出席。 也正因如此,虽然披了层“文”的外衣,但鹭洲诗会的影响力其实一直不在学林,而是在舆论场上。 当然,这也正是武人们愿意参与的原因——求名之地。 而今日,是有人本就带着一份燥热的声名来的,不知经过这场诗会,是会烧成熊火,还是冷成寒冰。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章 鹭洲 四人下了马车,龙门班的学员们其实还在后面,不过他们是和翠羽一道,而翠羽弟子们早已在对岸等候,便先由侍从引着往湖边而去。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捉月湖畔,一溜小船系在岸边,四人共乘一条,浴风分浪,湖心的小洲渐渐在视野中长大。 不一会儿,已可见洲上散落的人影。 “咱们来得算比较晚的了,大约再有半个时辰人们就会陆陆续续往观鹭台上聚集,便是诗会开始了。”李缥青遥遥指着洲上露出的一点建筑的边角,“到时修者试剑、文人和诗,都是在同一场地,两边是有交流的。因此于我们而言,试剑若出彩了,自然便有大把人为你传颂,若其中能出一两首好诗,那名声便算到头了。” 然后她扫视一圈,张君雪认真而沉默地看着她,杨颜探手出船玩着湖水,裴液则倚在船尾,捧着书眉头紧皱,大家都视名利如粪土的样子。 李缥青戳了戳少年:“听到没有,这是博望城第一次听到‘裴液’这个名字的机会,到时候我来和你打,你尽管赢我就好。” “啊?别伱也正是要紧的时候。”裴液放下书短暂地看了她一眼,又拿起来重新遮住了蹙起的眉头,“而且我也没工夫弄这个。” 少女支肘托腮:“那你有工夫干什么啊?” 裴液再次抬眸:“最关键的那个我肯定有工夫,就是诗会后面,那位少陇府的大人来了之后。咱们努力不让尚怀通得偿所愿。” 这确实是这次的正事。 正如李缥青殊死一搏的魄力为翠羽赢得了新生,骆德锋忽然而至的行为,其实也沾满了见血的匪气。 绝不肯在天山翠羽蚕食之下苟延残喘,他抛弃山门,将重宝压在尚怀通身上,是为了给七蛟重续一条更长远的前途而搏。 这对翠羽来说,自然是本来稳胜的局面被破开了一个缺口,但在另一方面,这两天翠羽白竹正以疯狂的速度侵蚀着无力抵抗的七蛟,如果能把尚怀通这边的尝试也按死,那等于省却了三两年的工夫来摧垮这庞然巨物——几个月内,博望武林的主人就会更换。 个中关键李缥青已细细给少年解释过,鹭洲诗会正是第一个交锋之处。 “这本书有那么好看吗?”少女继续托腮问道。 前两天翠羽弟子们抵达,她出去和同门住了一晚,回来后发现少年莫名多了这个爱读书的特质。 “嗯很好的一本书。”裴液埋头纸中,翻页的间隙抬了下头,“要一起看吗?” “好啊。”李缥青道,“不过得等会了。” 她向前方看去,原来岸堤已占满了视野,不一会儿,苇黄鹭白的小洲就已在脚下。 一踏上实地,打眼一望,在白沙黄苇之中,一片青碧牢牢抓住了几人目光。那是十六位青衣佩剑之人,正或坐或立于一凉亭之中,朝这边看了过来。 真是群鸟栖树,博望有个古老的传说,是讲有一群生长着羽翼的隐士生活在衣岚山深处,他们死后的精魄会化为良善之鸟。 没有人见过这传说中的形象,但要寻一份近似,恐怕就是眼前这些人了。纵然如今翠羽已日益衰颓,但这份古老的清灵悠扬气质却依然是令人心驰神往的独一份。 如今少女朝他们一挥手,十几人立刻纷纷起身来迎这位师妹,就像一树翠鸟挺身探头。 即便以往,少女在门中也是一呼百应,更不必说如今了。 裴液正要跟着少女过去,一偏头却先见到另两位熟人——一胖一瘦,一站一坐,正是张鼎运与方继道。 小胖子早已看了过来,书生却倚在石下,盯着张纸发呆。 裴液挥挥手,跟李缥青交代了两句,向两人走过去,而张鼎运早起身来迎,小步赶到裴液面前。 “张兄。” 张鼎运一把臂:“你现在完全是翠羽一员了啊。” 不过这次他倒没像上次一样劝谏裴液不明智的选择,而是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怎么了?”裴液笑。 “就是.我这两天在这儿陪他了,没去武馆。”张鼎运指了下旁边的书生,捏着下巴道,“然后这两天武馆里是不是有点儿什么事啊?感觉城里好像有些不对劲。” 裴液沉吟看着他。 “生意的路子上也有点儿奇怪的感觉”张鼎运看着裴液,“我爹让我打听打听.当然,我知道这消息有人下力气遮蔽,不方便说也没事,你就当不知道——不对,就当我根本没问。” “我知道。” “哦?!”张鼎运猛地挺直了身子,其实比起自家生意上受的影响,他自身的好奇心占了更大的比重。 “透露这么一点点儿消息呗。”他两只肉乎乎的手指掐在裴液面前。 “我可真心劝你。”裴液一笑,低头凑过去,学着小胖子当日的沉肃语气,“这是得罪人的话,但咱们毕竟有这份情谊在——趁现在还早,赶紧离七蛟远些,多巴结巴结我们翠羽吧。” “嘶——”张鼎运倒抽一口冷气,他虽然隐约察觉到些迹象,却实在没敢往这边想,因为照常来说,即便翠羽能忽然胜七蛟一招,也只是在七蛟压覆下给自己腾出一点呼吸的空间,怎么会几天之间一下天翻地覆? 张鼎运一把抓住裴液袖口:“别开玩笑,你说真的假的?” 裴液一笑,这次敛容认真道:“真的。” “.”张鼎运一时沉默,许久才出了口气,“其实.还好。我们家和七蛟的牵绊,最主要的是湖上的一些生意。而之前有风声说捉月湖今年要动工缩湖,我们就已经开始抽身了——当然,现在眼见这事情办不成,我们已经准备再重新入场了,倒是多亏你消息及时。” 张鼎运蹙着眉,点算着这些事情,裴液则将目光挪到了另一位瘦朋友身上。 方继道倚着石头,和初次见面时那意气风发的书生实在不像同一个人。 当时他无比希冀地要进这鹭洲诗会,但到了今日,却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更换。长衫难掩脏旧揉皱,发髻也有些散乱,最主要的是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显得耷拉沉伤,和他手中被水打湿的旧书一般气质。 “方兄。”裴液记得那日他在齐昭华面前的境遇,如今这幅样貌从何而来属实不问自知,少年同情地看着男子,他倒还没有过这种经历,也不知如何安慰。 方继道闻言抬起头,两眼是没睡好的样子,勉强打起精神:“啊,裴兄啊真是抱歉,这次诗会我本来说一定要为你写一首好诗的,却实在是没有心神。” “不必。”裴液牵了他一把,“诗会不是要开了,一起过去呗。” 方继道露出个笑:“不急,裴兄你先去吧,我再坐会儿。” 这时张鼎运回过神来,翻个白眼道:“我都劝半天了——方继道,我说实话,你丧丧气也就罢了,不会还真要帮她为那首诗背书吧?” “我答应了居士的。” “狗屁居士!”张鼎运一抬下巴骂道,“你也真是乌龟儿子王八蛋!还真答应她。” “.” 张鼎运看了眼裴液:“你知不知道,齐昭华明明知道这小子心思,还让他为尚怀通写颂诗。” 裴液点点头:“我那天见这事了。” “单纯这也罢了,不过恶心恶心人,最重要的是这诗拿出来根本就是要做垫脚石,被踩的!” “小方上届就参加了鹭洲诗会,是近一年诗名最崭露头角的青年才俊。”张鼎运气呼呼道,“她也就是看中了这点,给尚怀通找了一块好合脚的石头!——可小方以后的前途呢?!” 这裴液倒是闻所未闻,皱眉看了方继道一眼。 “她和尚怀通走一起随她乐意,但让小方做这种事,不是纯扯淡吗?!”张鼎运翻个白眼,“以前我真是瞎了眼,要不是为了小方,这狗屁诗会我来都不来!” 又一指裴液刚下来的船:“我们家的船都不让她租!” 方继道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显然小胖子这些话已在他耳边说了不知多少遍。 直到语声停下来,他才抬头看着裴液,勉强一笑道:“鼎运他是太关心我了,其实居士她肯定是被逼的,对我名声有些损害肯定也是不得已,何况我这薄名本来也是自诗会上得来,还给居士也是应该裴兄你千万别对居士产生什么偏见。” 裴液哑然,倒是张鼎运立刻高声骂出了一句有些耳熟的话:“我操,你他妈的算是没救了!” —— 离开在湖边拉扯的二人,裴液往里去和翠羽一行会合。 观鹭台依山临湖,足以容纳五百人,如今修者在南,文人在北,场地十分富余。 裴液上台一眼便望见翠羽的青色,十几人已然盘坐在一方大毯子上,水果茶点一应俱全,还给备了些笔墨书籍。 裴液倒是第一次和这些翠羽弟子们见面,他们男女参半,身段轻灵,人人剑上饰着颜色式样不一的羽毛,手腕都系着一条白带。 年纪则大多是二十多岁,只有四个看起来稚嫩些,其中一个又尤其稚嫩,只有十二三的样子,应当是李缥青之前提过“当夜晋入三生”的师弟。 与周围欢腾的气氛略有差别,翠羽这里环绕的是一种沉下去的锋利,虽然也是在笑语,但不少人面色略淡,好几位的眼眶还残留着微红。 李缥青刚才明明还谈笑如常,此时面上也多了份哀意,盖因伤悲更容易在能共情的人面前流泻。 不过少女很快整理起表情,笑着将自己身后的两人推到了众弟子面前。 “这位是杨颜,刚结识的朋友,也是要参比的,年少有为,是很厉害的五生。” 一时许多目光聚集在杨颜身上,少年摸摸头,努力露出一个自然的笑。 “张君雪,徐谷张家《斩腰刀》的传人,人非常好,刀术也非常厉害,同样是五生的高手。” 裴液过来时,翠羽诸弟子已和这两人打过了招呼,目光全都挪到了他身上。 李缥青回身将裴液往前牵了一把:“这个就是裴液啦。” 裴液扶了扶剑,抱拳行礼问好,翠羽诸人纷纷还以更深的一躬。 而后少女走到翠羽那边,先把最小的那个抻了出来:“崔笑燕,我们都叫他小燕子。” 然后她一一历数:“沈杳师姐、楚念师兄——记得的,武比完请你吃捉月楼嘛、匡熔师兄.” 诸人一一见过,两边熟悉了些,十八九人围坐下来。 照理说下面该是一番畅谈,有太多的话题可以展开,但杨颜和张君雪本不善说话,而本该是话语焦点的裴液问过好后,便倚在一边再次翻开了手中的书册,一言不发地继续看了起来。 翠羽诸弟子看着这位手不释卷的少年,相顾一番,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感叹——这便是天才的努力。 于是纵有千万般话,此时也不便打扰,便各自闲谈了起来。 渐渐大家熟络了,气氛也开始升腾起来,而观鹭台上,人也差不多到齐了。 捧着书册的裴液听到自己清晰的翻页声时,才意识到场上安静了下来,抬头一环顾,见翠羽诸人都闭口望向场中,于是也顺着看过去,眼眸不禁一张。 这位女子总能令人眼前一亮。 齐昭华。 乡下来的少年生长十七年,实在对女子打扮上的“精致”缺少想象,后来虽然开了些眼界,但或拘于性格,或囿于环境,几位认识的女子也并未展露给他这份特质。 直到上次湖边相见,齐昭华一身繁云清雨般的衣裙和相辅相成的妆容才令他见了世面——原来穿个衣服可以有这么多心思! 而不同于当日的繁花青柳,今日的女子偏于文士打扮,但花费的心思只多不少,像是一抹清雅的云雾,其淡冷清香可以通过眼睛闻到。 见到女子的一瞬间,裴液就和小胖子那句“你他妈算是没救了”产生了深深的共鸣——女子这副风神,实在看不出是被什么“强迫”。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零一章 邀谈 不过女子在讲什么裴液也没去听,他扭头看了看,见七蛟白竹也已入座。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不同于翠羽的藏悲谈笑,七蛟那边低沉的气压简直肉眼可见,忧重、茫然、凶狠、呆怔.神色根本掩藏不住。 倒是白竹这边最为正常,有弟子看着翠羽和七蛟低声猜测议论着——他们还不知道那天的事情自己门派也有份。 往文士那边看,方继道也已经落座,他旁边的张鼎运似乎已放弃劝说,没好气地端着杯茶小口而抿。 而再往前看,一道熟悉的身影抓住了裴液的目光。 黑色的大氅被他解在怀里,男子身体挺拔如松,正和几名文士从容笑谈,若只看这副形貌,修剑院所寄来的“气质旷和”之语简直精当。 七蛟刚刚失去了五位肱骨,如今只剩一老一少,博望园外,翠羽正在全力反扑,就在他于此笑语闲聊之时,七蛟所掌握的一切正如火前积雪般飞速消逝。 七蛟洞真传,这个支撑着他于达官显贵间游走、受尽吹捧的身份,已经岌岌可危。 但从男子面上完全看不出这危如累卵的一切,就像场下那些面如死灰的七蛟弟子们和他根本没有丝毫关系。 身前的文士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尚怀通爽朗一笑,而后目光一游移,从场下随意掠过,和裴液的眼睛有一瞬的接触。 那目光没夹杂什么神色,而且很快就漫不经心地移开,但裴液还是再次从中看到了那份曾见过的气魄。 ——只要是他将行的路,就都会是一片坦途。 裴液也没什么表情,在扫视一圈的同时,手上的书已重新翻开,他低头继续看了起来。 —— 齐昭华的开场十分简短,礼节尽到之后,便离开场中往文士那边而去。整个观鹭台没人不认得她,而从很早之前,女子就一直努力在各类场合中淡化自己的存在,即便鹭洲诗会,每次也只在最后作一首不高不低的而已。 许多人已想见齐才女认真作一首诗很久了。 不过齐昭华至少现在看起来并没有这个意思,她下去之后,便先是博望园的护院教师上来抛砖引玉。 许多武者已经把住了剑,北边的文士们也投来了目光。 说起来,文武之别有如山川,对另一方顶多有所涉猎,很少有人能够俱通。 文人看剑不过看个热闹花样,武人读诗很多也仅仅读个顺口,更不用说还有些不怎么识字的,通篇读下来都费劲。 鹭洲诗会把两边人聚在一起,还要有所交流,难免要为此花费心思设计。 主办此会的女子看得很清楚,修者们之所以愿意坐在这里,感兴趣的绝对不是几句咬文嚼字的东西,而是自己一身技艺引起的反响——那些不懂武理的书生,怎么看我这一招?谁谁谁的那门功夫又能得到怎样的呼声? 一式武学演练出去、一份巧妙使了出来,必须得到足够直观的反馈,才能使大家热闹期待,跃跃欲试。 这当然可以从欢呼和掌声中直观感受,但就算出于客气,也不会有谁遭受冷场,所以还是得有些“专业”一点的、能分出些高下的东西,才能激起大家的兴趣。 “垂绦飞鹭”就是为此而存在。 武场这边人人手边有一条垂带,一一连着观鹭台上方悬挂的绣球,谁的艺业过人,只消将垂带一扯,绣球中便向武场垂落一条长长的绸带;文场那边则有许多笼白鹭,大家推了十三个文名高的人笑呵呵地坐在笼子前,觉得哪首诗做得好,便给它放飞一只白鹭。 因此文士除了看把式的漂亮花样,还爱看场上垂下的长绸——我觉得厉害或不厉害的武功,在人家内行眼里究竟如何? 武者看的也不是传抄过来的诗笺,而是出笼白鹭的数量——嚯!刚刚那首读起来不顺口,没想到飞起来还挺热闹! 而为了不使轻松的诗会变成一场比赛,女子没有设置任何顺序和规制,武者们随意试剑切磋,谁手痒了都可以较量一番,文士们也随意,不必非得上来一个武者便作一轮。 不过第一个上来的护院教师还是得了两边的反响,武者一共八十余人,场上哗啦啦垂下来近五十条绸带,流风耀日,好不漂亮;文士那边也有诗成,宣读了三首,陆续有三只、四只、六只白鹭飞出。 随着笑声起来,一名白竹阁弟子跃上去讨教,这文武之会便热热闹闹地进行下去了。 翠羽这边的树下。 许多弟子的情绪也已被调动起来,他们握剑直身看着场上的剑影,听着两边的呼喊,也有些技痒。不过七蛟正在一旁,所以他们暂时没有被允许妄动。 好几人拿希冀的眼光去瞥李缥青,然而少女只端坐和左右的沈杳楚念二人笑谈着,真有几分不动如山的掌门风范。 裴液则依然沉浸在书册之中,直到少女聊完了挪身过来,他才抬起头。看了眼少女,一笑道:“要一起看吗?” “可以吗?”少女一偏头。 裴液还真愣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书:“应该.可以吧。” 明姑娘应该不在意这个,而且也不是什么珍贵秘本,他都打算留个抄本在武馆了。 “只不过可能有些难读。”裴液犹豫着将书摊开在两人中间。 这本明、祝二人齐齐称道的剑理启蒙书没有流传到所有江湖门派,并非是大派在垄断。这书不是哪家独有,也不关系什么武学机密,只要肯印,要多少册有多少册。 很多人没听说过它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确实流传不开。 实在高屋建瓴,实在立意太高了。 没人读。 明、祝这样的人当然以之为最好的启蒙,读完后可以对整座剑道之山建立认知,知道自己手中的剑在什么位置,如何流变分化而来,头上的剑是什么、脚下的剑又是什么等等。 但对大部分普通的修者来说,迷迷糊糊读完,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剑,会实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学剑之前你非要先跟我历数洞庭剑的优劣,再谈云琅剑的高妙,如此好不容易学完了,低头一看,手里的剑法叫做《扶柳剑》,已是武馆最好的一本,而以自己的资质,五年能学到位就谢天谢地了。 真是承蒙看得起啦,但下次还是讲个话本故事吧。 所以实际只有极少一部分,有机会登上剑道山上半段的人,才能把它当做一本启蒙书。 在一些高处的、年轻剑道天才们的圈子里,如果你说你的第一本剑理书是《六朝剑艺概论》,都会顿时得到不一样的眼光。 裴液倒是还不知道明姑娘口中“先作个启蒙”的书有如此地位,不过随着阅读的进行,他也确实注意到了它的“不脚踏实地”之处,因此犹豫少女是否合适来看。 但李缥青已经低头看去,这本书少年正翻到三分之一的位置,她也没要求从头开始。和少年相反的是,每个字她都认识,句子的意思也清楚——何况还被一种潇洒的字体详细注解过——但其中的意思却令她一时怔懵。 不过也不是完全茫然,看了半页,少女的眉毛不自觉皱了起来,面色凝重地停下来,又返回去重新读这一段。 这绝不是她猜想的什么地摊上凑数的偏门东西,少女明显感到一些深奥高妙的事物正向自己展露出冰山一角,但自己要非常困难才能触碰到它。 裴液没想到她一下子就入了神,不过这样倒也蛮好,少年一笑,也低下头。两人一起安静阅读,少女的馨香就在鼻端,实话说这种感觉比一个人苦读要好,有什么冒出的想法都可以随时说给旁边人听。 但这种“蛮好”在裴液准备翻页时消失了。 已经读完这篇的少年一偏头,只见少女还在对着第一段,眉头紧皱念念有词。 好慢啊。 裴液掂了掂后面有待阅读的页数,有些想把书抽回来了。 看着少女全心苦思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一指:“这个说的就是‘意’剑嘛。” 李缥青眉头一挑,抬头看着他不说话,一副懂了又好像没懂的样子。 “唉,只有意剑才可以牵情,因此反过来情也就可以影响剑,如此以情御剑一成,自然修情也就算是修剑,这里说的就是这么一条路子嘛!” 李缥青嘴“哦”成了一个圆形,面色虽然还是茫然,但上面的“懂”确实压过了“不懂”。 不过她回过神来,很快眉头一蹙,偏头凝着他:“伱那么凶干什么啊,我又没了解过意剑。” “我——”裴液瞪眼。 少女已再度低下头,目光放在第二段,而后惊喜一指:“啊!云琅山!” “嗯。” 李缥青高兴地笑了笑,皱着眉看了一遍这一段,一沉吟,干脆也不琢磨了,把书举在少年面前指道:“你快告诉我,这一段说了云琅山什么好话?” 裴液沉默了一下,忽然一把把书拿了回来:“你别看了。” 李缥青惊愕地看着他。 “因为我看这个很急的。”裴液解释道,“你读得太慢了,没时间等你,等我看完之后,再解答你的问题。” “.是你叫我一起看的啊!” “现在不叫了。” 少女真是深深运一口气才维持住形象,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你真烦人!” 裴液反正抱着书不回头——什么烦人不烦人,读不完这个,我就是天条面前的凡人。 可惜他得罪少女争取来的时间也没能持续多久,书翻了没两页,一个窈窕的身影又已立在了面前,裴液一抬头,齐昭华含笑的脸映入了视野。 “裴少侠在读什么?”她好奇地看着裴液手中的书册。 “剑理书。”裴液一笑,把封面展示给女子,“有什么事么齐姑娘?” “哦,这我倒不懂。”齐昭华偏头看了看,笑道,“裴少侠请借一步,请教些事情,可以吗?” “哦行。” 裴液点点头,齐昭华当先转身走去。裴液起身时袖子却被一牵,回过头,是少女的肃面和低语:“她这些日子和尚怀通很亲密。” 裴液一怔:“我省的。” 回头两步赶上,和女子并肩往观鹭台外而去。裴液先道:“我听朋友说,捉月湖今年动不了工了?” “.”齐昭华摇头失笑,“每回见面都要问,少侠倒是把这事惦念得清楚。” 裴液一笑,当日女子凭栏而立,以手臂将大湖割成两半,声音平定地描绘出“以此为界,去南留北”这一宏大图景,确实给他留下了相当深的印象。 “我希望齐姑娘也没有忘记。”少年笑道。 齐昭华轻轻一叹:“今年确实希望不大了。” “希望不大?”裴液看着女子,眼睛转了转,忽然笑了起来。 “.少侠笑什么?” “在外人看来,这事今年已经不可能成了。” “.那也没错,这事情确实牵扯太多,推进太难。” “最大的困难,不就是因为挡了七蛟的财路吗?”裴液直接道。 “.” “那日我在捉月楼听人说,五湖帮的营生来于捉月湖,而这五个帮派,正是七蛟百水洞的主干。”裴液静静地看着女子。 “.”齐昭华无奈一笑,“怎么成少侠逼问我了?” “齐姑娘不能总是从我这里空手套白狼。”裴液笑道,“咱们现在也算得上势不两立,得分得清楚些。” 齐昭华眉毛一挑:“裴少侠这就为少掌门卖命了?” “齐姑娘今天说话不好听。”裴液笑,“朋友之间,两肋插刀,有什么稀奇。” “哦那裴少侠只认姓李的朋友,不认姓齐的朋友吗?” “朋友也有亲有疏,也很正常嘛。” “所以还是李缥青把少侠迷得团团转。” “你不要再挑拨离间了。”裴液笑着警告道,“不过这么说的话,齐姑娘确实更失败一些,没把尚怀通迷住。” “.这话从何而来?” “不然七蛟怎么不肯为捉月湖行方便呢?”裴液看着她,“像尚怀通这样的人,齐姑娘就不能‘想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是吗?” “.” 这话一定揭开了什么。 因为女子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抬起头看着裴液,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中埋藏着真心实意的痛苦,两样东西在其中绞拧。 “.我很为难,裴少侠。”她低声道,“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在‘情’与‘事’间做出果断的选择。”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零二章 云外信 裴液想起来前几天在捉月楼的那次交谈,面前的女子说“实在不幸,两次狼狈的样子都被少侠看见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诚如是也,那两次偶遇中使他先入为主的形象,可能是绝大多数人都想不到的一面。 眼前这种优雅精美、温婉安定才是女子一直以来的主色调,在所有人眼里,她都光风霁月,书卷氤氲,是博望名声如玉的女君子。 每个人都相信,这道身影永远不会做出失礼的举动,这双唇也永远不会吐出不真的言语。 而这时,裴液感觉自己撕开了这片幕布,像前两次一样,女子沉重狼狈和锋利的一面再次展露在自己面前。 或许伤悲,更容易在能够共情的人面前流泻。 “.我没太懂,齐姑娘。”裴液认真看着她。 “捉月湖的事,既不是‘绝无可能’,也不是‘希望不大’。”齐昭华低声道,“在我这里,它其实是十拿九稳。” “.” “裴少侠刚刚说的对,我确实没法想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也没同意帮我做这件事,我确实是不如少掌门了。”女子轻声一笑道,“但这事怎么可能是他说了算呢?裴少侠也太天真,七蛟六分之一的入账来源,骆掌门是不会轻易点头的。” “.”裴液怔怔地看着女子。 齐昭华回看着他。 “.原来如此。”裴液长长呼了一口气,“所以.上次说的张君雨古光之事,齐姑娘已经查问过了?” “事实昭昭,有什么好查问的?”齐昭华看着裴液,然后忽然淡声道,“裴少侠也不要挑拨离间。” 裴液笑叹:“抱歉。” 齐昭华也对他露出个笑,但这笑就像个暂时挤开水的石头那样短暂,一拿出来,那种沉郁又立刻涌了回来。 “因为我只有一把刀。”女子低下头,两只纤手已经无意识捏在一起,“我不知道是交出去,还是捅出去.” “所以.” “所以,希望裴少侠可以告诉我些事情。” “这可以帮你做出决定?” “.不能,不论裴少侠告诉我多少,我都下定不了决心。”齐昭华道,“我是希望少侠告诉我的事情可以直接替我决定——人在迷茫的时候,可以由外界推着走。” 裴液沉默了一下:“齐姑娘想知道的是?” “翠羽对七蛟的进攻形势,详细的。”齐昭华看着他。 “.这是很重要的情报。” “如果裴少侠认姓齐的朋友。”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笑叹道,“齐姑娘的演技实在太好,某一瞬间,我也有真幻难辨之感。” 齐昭华露出一个淡雨般的笑,但不言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你怎么能怀疑这个笑是假的呢? 她分明在你面前撕开了所有的幕布,流露出了最真实的情感。 虽然没有任何恳求,但她确实带着痛苦的眼神向伱伸出了手。 裴液忽然意识到,女子在不同时候露出的面容其实并无所谓里外和真假,在每一个时刻,她的样子都是那么令人信任。方继道、尚怀通、自己.每个和她打交道的人,都会毫不怀疑自己看到的才是女子真实的一面。 “.我认。”在这样蔓延的念头中,裴液敛起了笑容,“前两天里,翠羽已基本将州城东北的三条街纳入控制。而在今天日落前,翠羽就会进入南城,最大的一次行动会随着武比进行,在那之后,州城里的七蛟势力会在半个月之内被基本清理完毕。” “.我想知道捉月湖的事情。” “捉月湖要麻烦一些,五湖帮在上面盘踞日久,即便没了七蛟支撑也是块费心的骨头,翠羽可能要花费一两个月来拆解入手。”裴液道,“不过我们会在三天之内切断七蛟和五湖帮的联系,所以对七蛟来说,三天之后这份湖上的产业就和他们没关系了。” “.三天?” “三天。” 裴液认真道:“而且在这件事上,翠羽要通过白司兵走官府的路子,七蛟是想不到会这么快的。当然,失去七蛟洞后,五湖帮会更加混乱顽固,齐姑娘分湖的事,今年肯定就不行了。” “.这两天虽然确实有些迹象,但我没想到翠羽竟然如此得志。”和刚刚裴液一样,齐昭华怔了许久。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她抬头看着裴液,“在我看来,骆掌门仍是博望江湖的头号人物,尚怀通也依然是年轻一辈的第一人,七蛟纵然什么地方受了些损伤,根节也依然密布博望城。我实在不知李缥青有什么倚仗,好像一月之间就能覆灭七蛟。” “不必一月,十天之内,七蛟在博望城的产业就会彻底断裂。”裴液道,“这就是我告诉你的事实,齐姑娘。” “希望能够为你祛除些迷霾。”他补充到。 “.我猜‘迷霾’这个词是少侠在近十天之内学到的。” “.是。”裴液无奈一笑。 齐昭华展颜一笑,身上那种沉郁完全不见了,只剩下一种轻快的锋利:“少侠完全为我驱散了,这份情报,对我真的很重要。” 言罢,女子躬身一礼,转身往文士那边而去了。 —————————— 裴液走回来,李缥青仍坐在原地,漫无目的地翻着《概论》。 等裴液坐下,少女把书合起,推回他面前:“聊了什么?” “向我打探翠羽的情报。” 李缥青一笑:“她是以为你和方公子一样吗?” 而后又一叹:“尚怀通不知如何欺骗,连居士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也肯为他前驱。” “是啊,看起来挺可怜的,我就告诉她了。” “?” “哈哈哈。” 李缥青瞪他一眼,只当少年在开玩笑,伸手往文场那边一指,裴液顺着看去,见齐昭华走到了尚怀通面前,男子含笑询问了两句,捏了捏女子胳膊,似觉得衣衫有些单薄,将手中的大氅披在了女子身上。 “你瞧,他是故意在众人面前展现和居士的亲密。”少女道,“因为居士的名声太好,他和居士绑在一起,尚怀通这个名字也就变得高而白了。” 裴液缓缓点头。 “这就是今天难弄的地方。”少女叹道,“鹭洲诗会,毕竟是齐居士的主场,有她倾心支持,今日很难有谁声名能超过尚怀通。” “无碍,‘名’而已。”裴液安慰一句,再次端起书。 但这次却被少女一手按了下去:“先别看啦,和大家玩会儿吧。” “啊?”裴液怔愣一望,只见翠羽诸人早已紧紧围坐起来,十多个脑袋凑在中间,欢快地笑谈叫喊着。 透过缝隙往其中一望,正有两只手对在一起,连连的碰撞之声不断传出。原来是弟子们实在技痒难耐,不知谁提议开始在打指上剑了。 而且确实有几道希冀的目光不停地看过来——能三生杀七生的剑道天才,谁不想看他露一手? 你不想吗?你不想吗?还是你不想? 反正我想。 要不是事实摆在这里,要不是小师妹金口玉言,谁信这种鬼事? 可惜大家期待好奇了两天,好不容易这人到了面前,却是太专注努力,好像还有些架子,只静静倚在树下手不释卷,除了少掌门大家都不太敢跟他搭话。 可他越不出手,大家就越是心痒。 “唔。”裴液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合群,犹豫地看了看手上的书,转过头,少女面带请求地看着他。 裴液于是抱歉一笑,把书合上:“不好意思,是不是让你有点儿丢面子了。” 少女扑哧一笑:“哪有这种事,他们觉得天才就是应该不一样,只是很想见见你的高招。” “这个事情我确实完全忙忘了。”裴液叹气道,拍了拍手上的书,“应该一个月内时时细读的,现在要在七天之内看完。” 李缥青偏了下头,笑道:“以前真没见过你这么好读书的样子,晚两天就晚两天嘛。” 裴液一叹,起身拍了拍屁股:“这个晚不了。” 两人来到翠羽弟子们围得紧紧的圈子旁。十几颗脑袋一抬起来,顿时响起了一片惊呼,十几人纷纷挪屁股给少年腾出位置,一时简直有些骚乱。 裴液连连抱拳才接下这份热情,然而在腾出的空地上坐下,却见刚刚在切磋的两人也停下了,一张张仿佛闪着光的面孔齐齐望过来看着他。 裴液真是有点儿如坐针毡,抬头求助地望向少女。 “裴天才比较腼腆,大家继续按顺序玩就是了,他来的晚,就排在最后一个没关系的。”李缥青也笑着盘坐在草地上,“大家太热情的话,裴天才又要被吓走了。” 裴液连忙点头:“对对对,我是奉怀乡下人,没怎么见过指上剑,就过来凑凑热闹。各位师兄师姐不用管我,我不是什么天才,剑术造诣也浅薄得很。” 这下诸弟子消去了关于“架子”的误会,各自相顾一番,倒是再一次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感叹——这便是天才的谦虚。 总之这陪笑盘坐的姿态确实令弟子们感觉亲切了许多,刚才斗到一半的两人也继续开始。 无非是《碧光》《玉影》两篇中采撷出来的招式,招式既然无有高下,胜负便全看剑手的素质。裴液也看得津津有味,许多专用于指上剑的小手法小技法他都不曾见过,唯一可惜之处在于奕剑双方确实剑道水平不高,很多剑招其实并未吃透,打出来的不是“去形留意”,而是“似是非是”。 若严格按照当日少女所言的标准,他们其实是不够资格打指上剑的,或者说,这只是打着玩儿,这并不算真正的奕剑。 但反正大家打得起劲看得也起劲,倒也很乐呵。 “咱们之前是纯为切磋,而照这样按胜负来打的话,就有些规则在了。”身旁少女偏头道,“简单来说,击落对方剑为胜,掌心正中、手腕脉门两处也是一击致胜,其他部位则累积三次为胜。然后击中手指不算胜点,但此指不可再用。” “唔”裴液缓缓点点头,忽然想起,眼珠一转道,“那这个是不是也是一寸长一寸强?” 少女一眼看透他的想法,气笑道:“那样没人跟你玩儿的!” “偷偷加半寸,我觉着没人计较吧。”裴液不肯放弃自己的小聪明。 李缥青不说话。 “你说是不是?大家玩这个,总不能都要先精细比过长度吧,那也太幼稚。”裴液戳了戳她,低声道。 “我不想理你。”少女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而且觉得你确实有点儿让我丢人了。” “.” 直到沈杳楚念等几位年长些的上来,这场游戏才真正进入了奕剑的层次,场面也顿时精妙好看了许多,不时有惊呼和喝彩响起。 最终是沈杳一连击败了三位师兄一落剑两击心,夺得了这一轮的第一。 然后这位年长的女子笑着看向裴液李缥青二人,李缥青手一摊:“我最晚坐下,是排在裴液后面的。” 裴液呵呵一笑:“那我来。 然而他手往随身提着的小袋子里一掏,却是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手道:“我的指上剑忘带了。” 也就是当日李缥青送给他那枚木中嵌铁的,少年还没有将这新鲜玩意儿作为饰品随身佩戴的习惯——事实上他也没有佩戴任何饰品的习惯,于是只妥善收在了包裹里,没往这随身的小袋子里装。 “用我的用我的.”诸弟子纷纷递上自己各式各样的小剑。裴液打眼一扫,却没有一个是老老实实地用宗门配发的那一柄,盖因这东西虽好,但人人都有,大家也就不大爱用了。 裴液正有些眼花缭乱,忽然一道流光在视野中一闪而停。 纷乱的场上顿时一静。 每个人都眨了眨眼,因为它出现得太突然了。 一枚流润的白玉小剑,像是从光和雨中生长出来,此时正静静地悬浮在裴液面前。 在它的下腹,一卷整齐的小纸被包覆系好,它好像被设置了一个提醒的程序,在裴液愣了一会儿没立刻去接后,它绕着裴液飞快环绕了几圈,又戳了戳他的额头,而后开始发出清亮的哨鸣—— 裴液一把把它捏在了手里,终止了它的鸣叫。 确实没想到这么快,昨晚才发出去的,今天就有回复了。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零三章 飞鹭(6000字,为盟主房昊曰天加更) 真气一贯进去,小剑就失去了浮力,裴液将它放在膝上,解下了这卷小纸。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裴液怔愣是没想到它于此时出现,倒并非对它的抵达没有预料。 这是他昨天才寄发出去的问题。 之前陆云升要这枚珠子,是想把欢死楼这件事握到天山手中来处理,裴液对此本身没什么争抢之心,只是对天山这个陌生的庞然大物抱有一些必要的警惕。 然而若问对天山的了解,他连十句话都讲不出来,即便天山真有什么阴谋,他也无从猜测,更无法去查,所以当时便请陆云升等一等,他要打问打问再做决定。 打问的对象自然就是明绮天。 昨天拆阅了女子的第一封回信之后,裴液便用到手的小剑再度去信,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细细交代清楚,最后询问女子天山是否可以信任。 明姑娘一来眼界高,知道的多;二来她如今正在天山,可以对天山在此事上的态度稍作留意,总能给自己些建议。 当然也不指望能有明确的答案,毕竟女子只从信上得知这件事,对各方也不了解。 这也正是裴液此时意外这封回信如此之快的原因——明姑娘要回复自己这个问题,也总要了解了解、打听打听,怎么也得花一两天才对。 现在快得像是拿到后直接提笔就回了。 不会只写了“我不知道”四个字吧。 小剑飞一圈也不容易的,可不能这么不负责.裴液解开纸笺外面的包层,平铺开来,上面正有一行女子的笔迹。 果然只有很简短的一句话。 “你所提及的珠子可以交予那位天山弟子,我问过他们掌派了。” 唔。 裴液愣了一会儿,摸了摸头发。 行。 倒也没什么问题,若天山真有些什么图谋,云琅山下代剑君亲自来问,确实是会立刻全盘交代才是。 大概是类似一些这样的谈话——“邻居,你往这儿放个夹子干什么?”“闹老鼠。”“先收一收吧,这两天家里有娃娃,爱乱跑。”“诶呦!早说,我赶紧把老鼠药也撤了!” 不然打个老鼠的事情,真把云琅山的孩子伤到了,怎么办? 裴液这边虽然是胡乱的奇怪想法,其实倒还真和实际情况大差不差。 明绮天收到信时,正在群玉阁中和几位前辈捧卷谈剑,展信一阅后,便暂时离席去拜访掌派,将信及缘由一一告知,询问天山在这件事里的谋划。 然而掌派听完根本不知道这是件什么事,只先许诺说无论天山在这儿是如何谋划,该停停,该放放,绝不伤两家和气。 而后唤来叶握寒,却也是一脸茫然,直到叫来楚萧,这件事的首尾才弄清楚。 据楚池主所说,天山也只是被动地查个案子,暂时并没有主动谋划什么,唯一的打算是想看看能不能借力在少陇道落个根。 至于明剑主提到的这位少年,天山这边也是第一次听到名字。若确如信中所说,那便毫无疑问是天山同一阵线的朋友,绝无欺骗之处,更不可能有什么谋害的意思。 于是明绮天便当场谢过,提笔回了这句话。 裴液再读了一遍,翻了翻确实再没有多余的字,便小心折起,收回了布袋之中。 然后才从膝上拿起小剑,抬起头,一张张沉默的脸齐齐望来,于是一笑:“是一个.传信的小法器——正好,现在有指上剑可以用了。” 安静的气氛属实过了一会儿才开始消融,每个人都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又没一个能把嘴张完整,最终还是沈杳往前挪了挪,将带剑的手递了出来。 “裴少侠。” 裴液连忙接上,和女子叮叮当当斗了起来。 “这信.是做什么的?”李缥青在一旁问道。 “就是夺魂珠的事,我拿不准,问了一位有见识的朋友。”裴液手上拆着招,“这个是回信,她说没有问题,可以交给陆先生。” “哦你这个朋友.”少女托着腮,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她本想问“是很好的朋友吗?”,但刚刚少年将信小心收纳的那种“珍而重之”,又少了些朋友间的随意。 于是李缥青犹豫了一会儿,没再问了,因为她忽然感觉一座陌生的大山正从少年身上对她掀开了一角。 从杀七生开始,到高奥的剑理书,再到现在忽然飞来的小剑以及信中那不曾耳闻的朋友.它们共同构成了少年身上一张她不曾接触过的大幕。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问清,也不是少年说给她,就能弥平这一段陌生。 但裴液一只手仍然和沈杳拆着招,另一只手却伸进布袋里掏出了这张纸,显然是注意到了她的欲言又止。 “喏。”他笑着递给她,“给伱看嘛,我这朋友很厉害的。” “啊?”少女惊讶一笑,接过来,低头展开。 一行非常清晰的墨字。 尚未辨识内容,单就这字迹本身而言,都使她微微一怔。 它当然是非常好看的,就在刚刚,自己才在那本《概论》里见到了至今为止最好看的字,而现在,这行字又胜过了那些注解。 但你很难仅仅用好看和美这样词语去界定它,最合适的词,应该是“清晰。” 不仅是笔好、纸好、墨好带来的观感,也不只是字的笔画横平竖直,实际上它的勾连之处很多,可以想象主人并不是在一个端坐认真的环境里写下它。比起信,这其实更像一张随手笺。 但它就是给你直观的清晰之感,你可以从其中分析出许多感觉——明净、利落、有力、平静、从容. 如果说字如其人.李缥青一念划过,纸上的内容已经映入眼帘。 非常简明扼要。 “你所提及的珠子可以交予那位天山弟子,我问过他们掌派了。” “.” 李缥青无意识地偏头看了一眼裴液,少年正随便挑了一个破绽,点中了沈杳的手腕。 然后她转回头,重新读了一遍这句话。 “你所提及的珠子可以交予那位天山弟子,我问过他们掌派了。” 这个“他们”,如果不是指天山,还可能是指谁呢? 她做出了和少年刚刚一样的动作——翻了翻这张纸,但确实再没有多余的文字了。 她戳了戳正和沈杳客套的裴液,指着纸上的字道:“谁们掌派啊?” “天山。” 哦,天山。 李缥青蹙着细眉看着裴液,裴液也看着她。 “你朋友确实很厉害哦。”安静了一会儿,李缥青把信笺递还给他,双手有些无意识地交握,“他是什么人啊——可以说吗?” 裴液一笑:“她——” 忽然他看着少女,眼睛转了转,笑道:“这时先不说了,再过十来天她就来博望了,到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 “哦好啊。”李缥青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裴液眼睛落在少女腰间:“那一枚是不是找不回来了啊?” “.哦,对。”李缥青低头托起腰上悬挂的小木剑,“那个机关只能激发一次,用过之后只能拆掉重装,还要融一部分——其实不如铸造一个新的了。” 裴液记得那日从马车上下来,她死死攥着那枚空壳的样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枚小剑应该都是少女的寄托和支撑,即便如今无奈损毁,裴液这两天所见,少女还是不时有下意识往腰上去摸的动作。 裴液点点头,轻声道:“等到时候,我送你一件礼物。” 少女眉眼一张:“到什么时候?” “嗯十来天。” “好啊。”少女笑,“送我什么?” “问那么清楚。” “不说我也知道,指上剑是不是?”李缥青笑着道,“哪有问完立刻说要送礼物的啊。” “.你要不要吧?” “要啊!” 裴液嘿嘿一笑。 这边聊完,弟子那边却还没有开第二轮,而是在闲聊等着,原来他们是想要裴液作第一个来打,不然这种擂台赛的形势下,只能看裴天才打一场,还是放水的,太不过瘾。 一听这话,裴液立刻欲拒还迎地坐到了中间的位置——从小斗草时他就非要组织别人一群对他一个,然后分给别人细的,他选个最粗韧的草杀穿。 如今一坐上来,豪情顿起,他笑着望向四周的师兄师姐,小玉剑在手间转了转,像他第六根白色的手指。 而这边小剑再次组织起来的时候,另一边的长剑之斗也越发热烈起来,已有白竹阁的弟子下场过,赢得了七列垂绦,文场那边也出了一首七鹭之作,长衫们正围成一团品谈。 而在七蛟的队列之中,忽然立起来一个人,对着面色苍白沉重的弟子们振臂喊了几句什么,弟子们的面容似乎有些变动,有几个站了起来,却被他按下去,自己先提剑走到了场上。 而后此人连下三人,其中包括一位白竹阁的四生。 这位二十五六的汉子眼眸充血地扫视着众人,武场这边轻松的气氛开始有些凝重起来。 倒是文场那边的注意被吸引过来,已有和七蛟友善的文人做了两首诗,分别飞起了四只和五只白鹭。 一直没有参与谈乐,端坐盯着场上的匡熔此时到少女面前回报了这副场景,少女偏头看了一眼。 不必声音也想得到是怎么回事,这样一一上场的形式下,先上场的自然吃亏,这也是翠羽至今不动的原因。 但在以往几届的诗会里,七蛟一直都是当仁不让地第一个上去,仗着人才济济笑傲全场。 如今其实他们二代弟子并没受什么损伤,依然是博望三派中的最强,但却全都失了心气,惶然之中没人敢先动了。 疾风知劲草,这跳出来之人便是俊杰。 但俊杰也有自己的上限,在这样的大势之下,你想要力挽狂澜,就要俊成撑天之柱。 你也叫裴液? 李缥青淡淡收回目光,点了点正探着头死盯裴液手指的楚念师兄,往场上指了一下。 楚念惊讶笑着抬起头,顺着指向看了一眼,回头时已敛了笑容,提剑对少女一抱拳,便上场而去。 翠羽最具实力的四生弟子,又是以逸待劳,二十合之下,七蛟这名冒头的弟子就被楚念一膝狠狠顶在胸口,当场晕厥了过去。 翠羽弟子的血色没有充在眼里,但心中的伤怒丝毫不少,若不是在诗会之上,刚刚撞上去的就不是膝盖,而是剑刃。 而在此人落败之后,一时之间,七蛟竟无人再下场。 这便是两派运作方式导致的区别,翠羽收徒走的是最为正统的路子,精挑细选、先德后艺,也不要钱财,若弟子家中困难,门派反而还会救济一些。入门之后,师待徒如子,徒侍师如父,师兄弟姐妹之间,亦如手足。 这样招收弟子,数量自然上不去,培养起来也费时费力,但弟子们却几乎每个都至精至忠,以山门为家门,以翠羽传承为己身传承,凝聚力极强。 而七蛟那边立派既晚,又是绿林作风,风气混乱,自然无法如翠羽这样。而以巨利招收弟子,虽然数量极多,鱼龙混杂之下也确实人才济济,但烈火烹油的时候什么都好说,一切欣欣向荣,而等到门派陷入困境,指望弟子们一个个能像翠羽那样不离不弃、百人一心,却是根本不可能。 在楚念上场之后,在场的其他武者们已看出些不对,无人愿意上去插足了,于是过了许久才又有一位七蛟四生上来,而后在第三十四合被楚念一拳砸上面门。 男子接过白巾擦了擦手上的血,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七蛟队伍。 如此又接下七蛟两个四生,才被七蛟一名五生击败。虽然没有设立这种名目,但四生这一级确实是翠羽胜了。 而后为楚念做的诗也发了出来,连胜四场果然有名士参与,这一次竟然足足飞了八只白鹭,是开场来的最高。 而在七蛟五生上台之后,翠羽这边上的是沈杳,作为翠羽如今唯一能战的五生,沈杳确实撑起了这份门楣,略显艰难地赢下了这一场。 然而七蛟还有两位五生,面对第二位上来的敌人,沈杳艰难支撑了四十合,终于不支而败。而李缥青伤势未愈,看起来是翠羽这边落败了。 然后李缥青伸手点了点裴液。 少年此时刚好将最后一位弟子的指上剑“铛”的一声击落在地,得意地完成了小剑场的全胜。 他呵呵笑着转过头,对李缥青露出询问之色:“怎么了?” “正事。”少女指了下场上。 “.哦。”裴液提剑起身,面上笑容未变——大剑赢也是赢。 他将小玉剑和《概论》放进布袋,把袋子递给少女拿着,便提剑上场。 今日翠羽的目的就是把能拿的名声全部拿完,拿不到的则让裴液来拿,总之尽量不让七蛟得胜。其实不止诗会,后面但有任何集会,翠羽都会能争尽争。就是要强硬地向博望宣告,七蛟,该退出了。 李缥青看着少年走上场地,和前几场一样,没有任何礼节。 他出剑,一招、两招、三招——“铛”的一声,这名五生的剑就脱腕坠地。 全场都安静了一霎,他们才刚刚开始谈论这少年的样貌和来历。 文场那边每个人都惊讶茫然,相顾而视,响起最多的一个声音是:“啊?” 刚刚那位翠羽女子已经非常非常厉害,而七蛟这名五生的身手也是丝毫不让,两人刚才已经贡献了一场极为精彩的打斗,身形夭矫、真气缭乱、叶卷风啸.令头次前来的文士们大呼过瘾,直呼不虚此行。 当然了,平日里上哪去看两名五生的倾力相斗?很多人其实都没见过五生出手。 景挑诗兴,许多名士都为刚刚那一场做了诗,竟有足足三首八鹭之作,气氛也达到了开场来的最高。 而如今,上来一个年轻得过分的少年,拔剑叮叮当当撞了两三下,然后这位五生的剑就“叮啷”落地,胜负已分了。 许多人甚至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这是对后辈的礼节吗?你刚刚一斩把石头割出裂纹的那一招呢?那雪花般快而密的剑光呢? 怎么好像一个木头人一样,不出招任人家打啊? 而在文士们迷茫的同时,相对应的,是武场那边开场以来最整齐的一次惊呼和骚动,而后九列垂绦满满落下,将少年包裹在了其中。 这真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了,许多人纷纷打听这个陌生年轻面孔的来历。 “我朋友,奉怀裴液!”张鼎运张开手臂高声喊道,“英雄少年,剑道芝玉,诚毅果敢!五日之后的武比候选,诸位文友多为他加油啊!” 振臂喊完,张鼎运才开始处理自己心中的惊讶——裴液不是才三生吗? “.我得准备个扇面让他给我题名了。”小胖子看着场上的少年喃喃自语,还不忘低头瞪一眼旁边的方继道,“比跟你做朋友有面子多了!” 而场上,很快又有一位七蛟的五生上来,这也是他们最后一个五生。这次文士们扶栏探头,一眼不眨地看着。 这位新上来的五生三十余岁的样子,竟然也做文士打扮,长衫戴冠,腰佩长剑——这并不是七蛟培养出的人才,而是花钱从邻州雇来的打手。 武者中很多人知道这是如今七蛟最强的五生,而文士们在这人一出手之后,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份不同凡响——因为振起的风已经逼面而来,将他们的头巾都向后捋去! 刚才可从来没有这份威势!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刚刚同门在和少年接刃后的无力,这次他就是直接带着这一招上来的,当少年看到他时,这一招已经不可阻拦。 确实是一记令人下意识闪避的杀招,笔直、强大、坚决,磅如怒雷,迅如电光。 淡珀如天,白石为台,高树静立,黄叶卷舞,两百人凝眸看着这一剑。就在这样一幅秋景中,儒服的男子朝裴液一掠而来,像是浓墨大笔在这副图景上横拉出一条重而有力的墨线! ‘坏了,要见血!’很多武者都心中一揪。 而在这条墨线尽头,少年只是静立,偏过头,似乎刚刚看清来敌。 直到和这条怒蟒接上的前一刻,他才手腕一提,剑身以一个倾斜的角度切入了对方的撞击。 在“叮”响起的同时,少年腕中真气凝成肌束,抬脚后退一步。 而后,“叮叮叮叮叮”连成银盘密珠,剑刃纷飞成银光碎影。 少年一共退了七步,出了二十一剑,整个过程在一息之内结束。当最后一声“叮”落下时,儒服的剑歪斜坠地,而他的头冠高高飞了起来,乱发狼狈。 在他身后,收剑静立的少年轻轻伸手,稳稳接住了落下的冠帽。 而后随意把它丢在了地上。 风已止息,刚刚被掀起的无数黄叶还在缓缓飘落。 胜负已分。 从时间上来说,这次比上一场结束得还要更快一点,但这一次,文士们至少看到少年是怎么出手的了。 而且清楚明白,而且俊逸惊艳! 从容的踏步,精妙绝伦的掌控,真正的剑之美在这一次接招中向他们展露无遗。 天湿鞘深,俊剑难耐久藏。这一定是居士照着此人所写,这样的剑,当然不应该藏起来! 喝彩经久不息,气氛再次攀向了高峰,文士那边几乎已没有人再坐着,一时间甚至互相争抢近处的笔墨。 接下来,白竹阁、武馆镖局、江湖散人等等再次上来六人,在无仇无怨的情况下,裴液再没用这种毫不留情,带些羞辱的取胜手段,而是礼节全备地一个个稳稳赢下。 也就再没有刚才那样的冲击和惊艳。 而文场那边已陆续诗成,这次成诗的质量都远超刚刚几场。 李缥青远远看着,十三位放鹭人已经在读诗,少女猜测这次很可能要出一首十鹭之作。 她并不惊讶,在她请少年上去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看见这光芒熠熠的一刻。 大家不知道“裴液”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他缺少实力,只是因为还没有被看见。他本就是一颗世所罕见的夜明珠,只是需要被从盒子里拿出来。 也就是在这样的想法中,少女无意识捏着手中的布袋,摸到了其中厚厚的一层。 愚公移山,水滴石穿,精卫填海,铁杵磨针迟早我会全部还完的! 还欠33更。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零四章 戏 李缥青掀开褡盖一看,却是少年随手扔进去的那本剑理书,此时在她揉捏之下,把刚刚寄来的那枚纸笺压皱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少女抱歉地张了下嘴,把它们两个取出来,将小笺细细捋平,小心地夹进书页里。而就在这个过程中,膝上的小布袋口有什么一滑,一张叠起来的纸被带了出来,落到了地上。 少女偏头看了一眼,先把手上的书页合好装回布袋,才低头将它拾起来展开开,想看看是什么。 开到一半才忽然顿住。 这张纸的材质颜色和刚刚那枚小笺一模一样。 少女低头看着,它背后透出的墨迹已经隐隐可见,和刚刚简短的小笺不同,这张纸上不是一行两行,而是相当长的一段话。 不是便笺了,这真的是一封信。 意识到这一点后,李缥青下意识把它重新折叠回去,但又再次半途顿住,两根手指勾在一起缓缓绞了两下。然后少女偷偷看了眼场上的少年,重新把这张纸展了开来,这次轻手轻脚了许多。 果然又是那清晰的字迹。 “感念来信,我已在天山。” 原来也是回信。 “这是最后一处了,天山剑孤高坚劲天下独擅,传承也古久,我会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而后则去越前辈所言的剑门盘桓一二,便往东回。” “琉璃劳你照料了,我能感知它的状况,多谢你日夜不辍地治疗,但让它过来就不必了,本是给你留作保护——昨夜那场打斗情况应当还好?有无受伤?一切需求,可以此小剑复我。” “日期的事情不必迁就我,有任何安排自去便是,我都可以找到伱。” “祝贺你在武馆所得的成绩,也提前祝贺你在武比上一鸣惊人。至于你所言难夺魁首,则实在不必太过在意,不管第一第二还是第四第八,哪怕一轮便败,你也照样是少陇首屈一指的天才。鲤鲲幽潜之日,龙鹏未飞之时,坎坷吃亏在所难免,不必总去顾盼左右的得失,遥望前方便好。” “我问剑亦十分顺利,各宗英才林立,所获实在良多,届时可以共谈,不过前提是你要把剑理的基础打好。” 读到这里,李缥青都似懂非懂,直到下面最后一句话,才令她如被定住,身体有一瞬间的停滞。 ——“《六朝剑艺概论》读得怎么样了?” “.” 原来是这里。 少女缓缓揉摸着这张信纸,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少年看到这句话时猛吸一口凉气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 然后笑容又很快收敛。 当天晚上他一定就点着油灯读了很久,第二天自己教他画眉时魂不守舍,也是惦记这未完成的任务。 怪不得忽然手不释卷,她本来以为是少年过于自律,给自己安排的任务哪怕被耽搁了,也一定要按时完成,却原来是.有人检查。 少女对信对面的人产生了深深的好奇,裴液说是“朋友”,可这种平和的开解、随口的督促,加之其高不可攀的身份,少年“珍而重之”收起的样子无论如何都更像一位严师。 少女目光下移,这封信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字,应是落款,曰:“明”。 明什么?什么明? 这种单字其实也有些小小的考究之处,虽不确凿,但一般而言,留字带有敬意,比较端正;留个单字作名,就是比较亲密随意的关系,一般常见手足、侣人或密友;而留个姓,就介乎两者之间,大约是依然随意但不亲密的感觉。 李缥青脑子里念头划过,感觉有些奇怪,但也没再细想了,实际上.她稍微有些心情低落。 盖因在自己眼中总是从容安定的少年,面对七生时也没有丝毫的惶恐退缩,好像无所不能、永不失措,但其实他也有迷茫的时候。 他也会因为可能拿不到魁首而心情低落,甚至怀疑自己,所以他才在书中提给这位朋友,而这位朋友也敏锐捕捉到了这份情感,回以温和有力的鼓励。 而且一句督促令他如临大敌。 并不因为少年有这样一面,而是因为 李缥青把这份心绪清晰地拆了出来,然后怔怔地咬了咬唇。 —— 场上。 再无一人上来切磋,裴液收剑向四方执礼。 而在文场那边,身着黑衣的高大男子目睹了这一切,明亮无比的双眼落在少年身上,脚已向前踏出一步。 他一手按剑,另一只胳膊却被齐昭华死死牵住,女子蹙眉道:“别去,我们按计划来就好。” 尚怀通不语,手在剑柄上流连不去。如此沉默良久,直到看着少年礼毕下台,他才轻轻一叹,回头一笑道:“好,既然你安排好了,自然听你的。” 齐昭华松开他的胳膊,微笑:“翠羽既然敢让他上台,想必有赢你的把握,我们既然可以不战而胜,便没必要冒这个险。” “以四生赢我吗?”尚怀通不以为然地笑笑,“即便真有赢我的可能,我也不会躲避这种挑战。” 他将手从剑柄上放下,低低一笑:“在剑上,我可以和任何人堂堂正正地决出胜负。” 齐昭华不知想到什么,莞尔一笑,看着在自己面前越来越展露出真实一面的男子:“反正,可以等武比的机会。” “不错。”尚怀通点点头,嘴上缓缓喃喃着,“裴液.” 而后文场这边阅诗已毕,几乎有五分之一的文士参与作诗,因此直到少年打完八轮,才评阅完毕,开始放鹭。 还有文士仍在争论:“我这如何对得不好?” “我这下句是‘衣岚山’,音同意阑珊,你对的是什么东西?” “.” 另一边,几位名士笑呵呵地一开笼,顿时群鹭上青天,伸指一数,七只以下的都不必提,八只九只的都有五首,而最亮眼的是最后三波,一共三十一只白鹭飞起,几乎把笼子飞空了。 乃是两首十鹭,一首十一鹭,照往年的经验,这是稳稳扛鼎之作了,可以录于翰阁的《鹭洲诗集》之中。 在这金秋武比前的诗会之中,许多人第一次认识到了“裴液”这匹绝对的黑马,在今天晚上之前,他的名字就会摆在赌坊前三位。 另一边,裴液提着剑走下台去,笑呵呵地坐回到少女身边,颇为志得意满:“怎么样?” “厉害。”李缥青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少陇首屈一指的天才。” “哈哈,当然,我——”裴液语声一滞,眨巴着眼睛看着少女。 然后低头看向少女膝上,果然一张熟悉的信纸正摊开在那里。 “诶!”他声音一高,“你怎么——” “它自己掉出来的。”李缥青无辜道。 “.正好掉在你膝盖上啊。” “嗯啊!” “小狗打开的。” “.”少女气鼓鼓地望着他,“你真烦人,是我偷看的,好了吧。” 裴液嘿嘿一笑:“那还不快给我道歉。” 少女白他一眼,将膝上的纸好好折起装回布袋,而之前没有问出口的话,此时她找到了一个更合适的表述:“你的这位朋友.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很重要。”裴液怔了一下,道,“是我的救命恩人。” “啊。”李缥青着实惊讶了一下。 她正要再问,一回头,匡熔已再次来到了身边。 “少掌门,刚刚的消息,那位登上鹭洲了。” 李缥青陡然一惊,停下话头,立刻转头向来路遥遥望去。 然而当然还看不见身影。 裴液也下意识顺着看去,他知道他们说的是谁,白司兵今日给的消息说,他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正是如今整个博望城中毫无疑问的身份最为尊贵之人,执监少陇道修剑院已近十年,且在府衙身兼要职,手上无职有实的权务更是令人眼花缭乱,乃是少陇府特意发函正告州衙接待的大人物。 即便在权贵猬集的少陇府城,这位大人也数不出十指之数,而且绝不是勉强算进去。 他不知有何公办,总之一来一去顺路经过,带起的余波就已是博望江湖争夺的风眼。这一飞冲天的机会花落谁家,不过是他随手决定。 这也正是今日一切名声之争的重头戏所在,此时,“垂绦”不过是些破布带,“飞鹭”也只是些长毛大鸟,只有在这位大人心里留下好名声,才是真正把今天这份“名”握到了手里。 也正是在这时,场上已又有两人上去切磋。 他们不是三大派任何一边,但也并非毫无名气,只是这名气却有些不对付——早有人看出来,一个是本州总镖头,一个是邻州大镖师,这两人之间分明有龃龉的! 不过大多人还是不清楚这些关节,两人也是双双五生,虽然珠玉在前,稍显不过瘾,但毕竟也是顶尖的打斗,众人也都聚精会神地看着。 然而打着打着,好像哪边占了些便宜,抑或是另一方出了些阴招,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有,总之两人的火气已压制不住,出招越来越惊险毒辣,招招都要致对方于死地,连表情都压抑不住凶怒之色。 这下不止武人看了出来,连文士们也发觉了不对,不少人面露惶惑,四下相顾。而场上剑刃愈密,好像下一剑就要带起一蓬致命的热血。 鹭洲诗会已经许久没见过血了,怎能出这种事故,又是在那位监院即将到来之前? 但两名五生这样紧密惊险的搏斗,谁敢间入其中去拆,谁又能去拆? 人们连连四顾去寻那从州衙请来看管切磋的七生高手,却是刚刚被齐居士请去迎接即将到来的那位大人了,此时根本遍寻不见。 而场上,一人已落入下风,险象环生。许多人已在急切地呼喊劝解,但占据优势的一方眼见对手支绌,进攻反而更加疯狂。 有些人去寻刚刚那位少年,然而裴液这边正被那位大人将至的消息牵系住,此时才刚刚茫然转头,注意到场上。 而更早一步、更多的人则是往文场最边缘的位置看了过去。 场上还有一位境界高过五生之人的,虽然是传言,但这传言早已几近真实。 而这位六生的男子只是和身旁的女子温和谈笑着,似乎同样没有注意场上的情况。 其实整整一场诗会,他都是这样从容安坐,没有上场展露身手的意思。此时被人一呼,才茫然抬头看向场上,然后只一息,这张面孔就顿时一凝。 他离席,纵身提剑,身形从文场正中一掠穿过。这身法绝不飘逸,而是笔直遒劲,文士们只觉一条黑色的大蛟从身边骤然呼啸过去。 而场上,势弱的那方正被一脚踢中胸口,倒翻在地。站立之人没有丝毫犹豫,提剑狠狠扎向他的咽喉。 而地上之人也一个拧身,剑光毒蛇般刺向来人心口,显然是搏命之举。 一瞬间,就是两条人命! 尚怀通此时不过刚出文场,观鹭台上百人惊呼,这命案似乎就要难以挽回。 而后一道银光在空中一掠而过,弥平了男子到场中的距离。 剑撞上了剑,先是第一柄,就是字面意思的摧枯拉朽,对方的剑在男子掷来的一剑面前像是豆腐铸成,断折、碎裂,银光碎影飞射。 而后这一剑竟然丝毫没有偏斜,再次撞上了第二人的剑,五生手中势不可挡的杀招在这一剑面前依然宛如螳臂当车,长剑被击偏的同时,整个人的身体都被偏斜带倒。 下一刻,这条夭矫的黑蛟已立在了场上,分在两人中间。 “两位想在这儿见血?”男子冷冷道,左右看两人一眼,“诗会之后,尚某请两位看看自己的血是什么样子,如何?” 冷极的语气令在座观众都心中一寒。 尚公子的旷达大气是博望闻名的,此时动了真怒,要么是因为伴侣的集会被闹事,要么是因为将至的那位大人决定着男子的前途。但无论如何,这也正是在座绝大多数人不愿看到这一幕的共同原因,而这份寒意也确实镇住了两人。 “明日午时之前,我若没看到你们两个在齐居士门前谢罪,就请两位看看自己的脖子有多硬。”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零五章 戏角(6000字,为盟主雨仙齐天老板加更) 两人面色一白,拾剑沉默离场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这不是任何切磋,但出手干净利落,展现出无可置疑的碾压,它带给全场的也不是惊呼和沸腾,而是长舒一口气的轻松。 多亏有尚公子。 而当大家纷纷投眼看向男子时,他却已还剑入鞘,转身往文场之中而回了。 如果说刚刚少年的八场连胜是纯粹的视觉上的美与力,这次尚公子的立剑止戈则是情绪上的绷与泄。 刚刚两人的身份也在台上渐渐传开,原来是老冤家对头,虽不知诗会如何出了这种疏漏,但还好已被平息下去。 这惊险的插曲实在令人印象深刻,一时前面诸多比试带来的印象都被冲淡了——就像打牌一样,你牌技力压全场,众人交口称赞,自当是今夜之冠。但如果忽然冲进来一个掀桌子闹事的,大家都束手无策,一个全场沉默安坐的人忽然起身一拳给他撂倒在地,那最出风头之人显然就换人了,谁还惦记牌桌上那点儿事? 也正因这真心实意的紧绷和惊险,文士们甚至都没有作诗的心思,只互相倾诉着方才的意外,于是在一时哑然的场上,有一首诗冒了出来。 这真是抛砖引玉之作,没有这首,大家都不会在这时写诗,这首一出,众人才回味起男子事了拂衣去的身影。 也实在是因为这首写得确实不好,不论遣词造句还是意思都差了一层,更令大家忍不住寻墨拾笔。本来听说是方继道本次诗会首作,大家纷纷传看,然而读完之后和刚刚的场面一对比,却是又纷纷皱眉——不能这么写,应该那样写啊! 这首诗最终飞起白鹭四只,诗笺传到武场这边来,裴液听见旁边有人忍俊不禁:“湖海多蛇蛭,唯君是龙鱼什么话!” “谁写的?” “叫方继道,听说过没?” “他?!” 裴液即便不会写诗,也听得出这确实是无聊又得罪人的吹捧,他看向文场那边,那变得沉默寡言的书生却不在座位上,再一寻,却是已出了观鹭台,而在更远处的树下,女子正静立等着他。 此时,陆续有诗作传过来,文士们热闹地笑谈传阅,场上不断有白鹭飞起,比刚刚裴液打完还要多,场面煞是好看。 本来大家与会之前已打听过,本届武比的夺魁之选正是尚怀通公子,但几十场下来却不见出手,尤其刚刚那少年一鸣惊人后,更是让人忍不住犯嘀咕——这位尚公子是不是名不副实,怕露馅啊? 好像是隐约有说他名声不好的流言? 如今自然痼言尽去——尚公子不比任何人差,只是并不热衷这种比试罢了,如今危难一至,这份身手谁敢说不是场上无双? 如此大约有半刻钟,陆续飞起的白鹭才出现一个空档,但却不是再无诗成了。实际上还有将近十首等待评阅,但却压在桌子上无人去管,文场那边却出现了一片诡异的沉默和寂静。 文士们十几个人头凑成了一团,还不断有人想往里挤,挤不进去的则拉着出来的人急切地询问,边缘的一些注意到的人也茫然地走过来。 而只要四个字,就令这些人也立刻朝那边涌去。 “居士诗作。” 居士真的已经很久不作诗了,许多人也已想见齐才女认真作一首诗很久了。 而这挤压了许多届诗会的期待,于今日忽然释放,其质量显然稳稳承接住了人们的期待。放鹭的名士们凑到了最内圈,凝重、赞叹、议论、抚须.这种沉默和骚动的结合持续了足足半刻钟才停下,而这首诗作已经传遍了文场。 “确实是居士风采,这份才情一如当年。” “诚然,极工极整,又自然流畅,不见雕琢。” “然而这般好却真像是许多天雕琢出来的。” “胡言,这突发之事,如何提前作诗?” “自然,自然,我只是说这诗的完整。” “但要说缺点,我还确有一点隐隐的感觉——句工意高不错,却似乎,少了些情。” “.” “.世佑兄此言好像倒确实有那么些意思。” “何必多做纠结,无论如何,此诗当为三年来的魁首,该录在《诗集》前三页的。” “这自无疑议。” 名士们的讨论渐渐趋于一致,年幼搀着年老的,并肩往自己的鹭笼走去。 而武场这边,人们回头望着观鹭台外,已经纷纷站了起来。 道路尽头,一行锦衣正缓步而来。 一道黑衣白发的清瘦身影走在正中最前,他旁边落后半步的,是博望刺史赵章。 此人身份呼之欲出。 老人看起来似乎已年近七十,但身姿依然挺拔如松,步履沉稳,显然有深厚修为在身。而与文人的发冠不同,他苍苍的白发只以一条带子在脑后束起,像是一蓬干雪。 赵刺史在一旁不停笑语指点着四周,老人随着他的介绍偶尔投目去看,面上没什么变化,嘴也没有开阖的动作,架子仿佛很高。 但若离得近了便能看出,那不是高傲的威严冷漠,而是一种安稳的沉默和平静,老人身上同时存在着两种气质——位高权重带来的不动如山和学院先生浸润出的平和温润。 “隋大人请看,前面观鹭台,就是本回诗会召开之处了,我们博望文武两道的年轻人都在上面。前面咱们看见飞起的白鹭,便是有人诗成。”赵章指笑道,“一般来说,八只就很不错,十只便是顶好了,最多则有十三只,但可遇不可求,我也只在五年前见过一次。” 老人点点头,投目过去,似对这说法有些兴趣,也就是在这时,忽然一行白鹭从台上飞起,高高入天。 老人目光一扫,面露微笑,说出了半刻钟以来的第一句话:“那看来,是我有幸了。” 高树之顶,正是十三只白鹭飞起,观鹭台上的惊呼沸腾已隐隐传了过来。 —— 这是整个鹭洲诗会的高潮,虽然有武人参与,但武人们毕竟只是请来的客人,鹭洲诗会说到底是文人集会,它名字里写得是“鹭”和“诗”,而不是“绦”和“剑”。 诗会最后留下来、流传出的成果,也不是哪位修者在切磋中拿了第一——这本来也不是比武,只是游戏和表演而已——而是这一个下午留下来的诗作。 几十上百首诗不论优劣,会按飞鹭数排成集子,请人加紧抄写,参会之人明日离开前,皆会得赠一本。 十鹭以上的诗作,还会录于翰阁《鹭洲诗集》之中,作为本届诗会留下的痕迹。 而现在,整个诗会最高的巅峰已经出现了,而且是一枝独秀,独占高峰——本届的集子上,十一仅有一首、十二鹭将是空白,然后直接跳到十三鹭之下,依然仅列此一首。 这首一鸣惊人的诗当然要四下传颂,也一定会递到看见了白鹭的隋大人面前,而这首诗所咏颂的,自然是刚刚力解危难的尚怀通公子。 女子把每一个环节都设计得很好,鹭洲诗会本就一直在她完全的掌控之中,虽然齐居士看起来不像是会做这种事,但在博望,她要谁出名,那人即便昼伏夜出,也会被全城颂扬。 更为难得的是,齐居士的声名不仅高扬,而且清白如玉,这正是令七蛟,或者说尚怀通渴骥奔泉之处。 七蛟已雄踞博望,所谋求的更进一步,便在尚怀通身上,而尚怀通的登天之阶,则在少陇修剑院。 骆德锋从来没有怀疑过男子的资质心性,而男子也没有令他失望,虽然这位爱徒回来后因没能录入阴郁数天,但于他而言,能拿到下次稳进的消息,已是天大的满足了。 唯一不安稳的地方,就是这些年七蛟以及这位爱徒的名声。 纵然极力洗刷,但存在过的事情总是会留下痕迹,当然没有证据,但也不需要证据,只要一些无根无萍的传言进到那位大人的耳朵,事情就会有失控的风险。 名声上的事情,上策从来不是究根问底,而应同样在名声上应对。 齐昭华名声如玉,她和温和旷达的男子站在一起,就是光风霁月的一对,一切若有若无的流言都会不攻自破——难道齐居士这样的人,会包庇一位恶徒吗? 因此不证自证,齐昭华立身如一颗明珠,尚怀通依靠在这上面,身上的阴影也就都被驱退了。 而这只是被动的好处,女子主动为其谋划的,是以自己和鹭洲诗会筑成高台,将男子高高地捧起,保证监院来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木秀于林的他。 她当然成功了。 此时台外树下,齐昭华看着天上飞起的白鹭,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而她的身前,书生正喘着气小跑过来。 女子挪回目光,也敛起了笑容:“辛苦了。” “没,我” “再劳你件事情。”齐昭华道,“南面拾羽阁里,进门左边第二间屋,柜子里有个布袋,里面是几份契书,你去帮我拿过来,要快。” “也省得伱再回场上了。”女子道。 方继道感激地看了女子一眼,从刚刚的诗出来后,他确实承受了好多道异样的眼光。 “好居士。”书生仿佛忘了这处境就是眼前之人给他带来,“我很快就拿过来。” 女子点点头:“侍者去拿我不放心,这两天辛苦你了,报酬的事我们后面再说。” “没,没辛苦我也不要什么报酬!”这句话仿佛给了书生莫大的力量,他涨红着脸道,“居士,我愿意为你做这些事情,只要你说了三年前,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鹭洲诗会上——当然,居士你肯定忘了,但我一直记得的,那时我家里贫困,在诗会上一个人也不识,你主动来问我,给了我一个合适的题,我写出一首八鹭之作,但那时我要的其实不是名.” “我记得。”齐昭华看着他一笑道,“但你先去办事吧。” 女子的目光已不在他身上,她越过书生肩头看着来人,露出个美丽的笑容:“感觉如何?” “哦哦。”方继道回头看了一眼,迎面而来的挺拔男子身着玄衣,那和女子身上的大氅一般无二的颜色令他眼睛一痛。 他低下头,转身离开,很快小跑起来。 “还能感觉如何。”尚怀通则根本没看离去的这人,脸上笑容有些无奈,“易地而处,你感觉如何?” 齐昭华想了想,笑道:“我可没有尚公子的演技,到一半就要尴尬死了。” 尚怀通叹了口气:“那就是我的感觉了。” “不过结果是好的。”齐昭华偏头笑道,“如此,不必给翠羽任何机会,就可以令你超轶绝尘,不是吗?” 尚怀通缓缓点了点头,他确实不得不承认,将事情交给女子后,带来的效果远超所想。 名声应是她在博望几年积累下来最为宝贵的财富,如今毫不吝惜地用作自己背后光明的支柱,有这样一位女子相助,如果七蛟没有出事,他们分明大有可为。 但如今. 尚怀通无声一叹,低头看着女子:“等到时候,你仍随我一起去少陇府如何?” 这是他们前几天交谈的内容,那时女子提出在诗会上为他扬名的计划,他也问了女子的志向——捉月湖事毕后,她欲往神京赶考,用功仕途。 然而神京人生地不熟,女子几年前虽去过一段时间,但又能深交什么人?几年过去还能有什么用处?无根无基,这路太崎岖坎坷。 他便提出将女子带去少陇府,虽然同样遥远,但毕竟与博望有上下联系,既可互相帮衬,又可遥与七蛟博望照应。 “我为你引荐几位修剑院的同学,关系很容易便建立起来,到时你做事便有个支点。”当时他说。 女子自然同意,柔柔看着他温婉点头。 但如今又是另一副情景,七蛟一夜之间溃落,所谓根基已是风中残烛,七蛟谋求他入少陇修剑院,已非进步,而是求生。在这种情况下,他背后没有靠山,而是要靠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背后议论诗篇的声音仍在隐隐传来,在女子几天来日夜不息的筹谋下,如今尚怀通这个名字如愿以偿地以一个醒目洁白的姿态摆在了那位大人眼前。 “事虽艰难,但这路我仍可以走得通。”男子看着面前的女子低声道,“多给我两年时间,我一定站稳脚跟,然后在少陇府衙为你谋一个有前路的实职。” 齐昭华一笑:“你把我带过去,可以让这个时间缩短半年。” 尚怀通展颜一笑——当然,在今日过后,他完全相信这件事情。女子绝不是他初印象中的好看花瓶,也和他经历过的那些蠢笨女人不一样,她真的可以做事,而且做得比绝大多数人要好,这也正是他愿意和她谈论未来的原因。 他相信女子也是这样看待他的。 她有名气和手腕,他有实力和天资,他们前途一致,门当户对,而且同样地明智、坚决、前路明确.内外不一、不择手段。 要找到一个如此相契的人非常困难,他们可以相携跨过许多困难。 “你知道七蛟为什么忽然垮了吗?”男子看着观鹭台下,白发黑衣的老人已从树影下走了出来。 齐昭华摇摇头,她之前只听男子说,七蛟受到了来自翠羽的重创。 “一夜之间,我们失去了四位长老。”尚怀通依然看着台下,抿嘴一笑,但这笑淡得没有温度。 齐昭华瞪大眼睛看着他。 “翠羽的背后,是天山。”尚怀通继续道。 女子表情一怔,有些失语。 “就是你想的那个天山。”男子平静道,“他们要帮助翠羽清理博望,所以七蛟没有任何机会。” “我去少陇府,是要找出一条活路来。”尚怀通回过头来,低头看着女子,“这就是我的敌人,我明白告诉你了。” “.” “因此上面那个问题,你可以重新考虑。”他再次回过头去,遥望着台下,“我迟早会做到这一切.如果你愿意相信。” “.”齐昭华怔怔地看着男子,目光里却不是惊慌,而是爱怜。她露出一个温婉的笑,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抚上男子的脸。 “我什么时候,怀疑过你呢?”女子张开怀抱,轻轻拥住了他。 尚怀通弯下眉毛,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轻笑:“那你的捉月湖,就要放一下了,武比打完之后,我们就即刻启程。” 齐昭华却松开胳膊,退后一步笑道:“正相反,尚公子反而要提前帮我做这件事情了。” 尚怀通眉头微挑:“何意?” 他们曾经坦荡地聊过,这是七蛟最为坚稳的支撑,不能拿来为女子求名。 此时女子敛了笑容,认真看着男子:“就是为了七蛟。” “哦?” “我刚才从翠羽那里打探到的事情,”女子说道,“七蛟得做出些反应,我已让人去拿东西了。” —— 观鹭台上,博望州衙最难见到的那些人此时走在了一起,他们前方则是刺史赵章和一位陌生的气如山岳的老人。 许多人都已站了起来,拱手行礼,官员们则或认真或随意地一边回礼,一边走向了场东。 在更早的时候,场东就已被清理干净,长毯、蒲团、茶桌等等都已一应俱全地摆了上来,大人们纷纷落座,场上轻松随意的气氛顿时一变,尤其武场这边,期待、紧张、凝重.许多等待考校的气氛透了出来。 当然自己不可能进修剑院,但谁不想在这样的大人物心里留下印象呢? 大人们是用过餐后从州衙过来的,赏赏景,放放风,观览一番诗会,并且陪隋大人见一下博望的武道英才。 隋大人确实是真正的“路过”,今天日落时就要离开,在此之前,顺便先对参比之人留个大概的印象。 “着实好诗。”此时,老人拈着递上来的这枚诗笺,偏头递向赵章——赵刺史在拿到这枚笺后,自己没看,就立刻递给了身旁的老人。 “尚未谈武,倒先让我发现一位难得的文才。”老人微笑指点道,“博望确实人杰地灵啊。” 赵章眼睛落在小笺上,也是连连捋须点头:“是我们博望的大才女,不瞒隋大人说,我也是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好诗了。” 老人端茶饮了一口:“之前赵大人说,这诗大多是以演武为题,这一首中所写的侠士,却不知是哪位?” 赵章早问过侍者:“正是贵院信中所言的尚怀通。” 而后他往文场那边一指,立刻有一名玄服男子起身,朝这边行了端正的一礼,而后似乎犹豫了一下,便朝这边迈步。 老人却抬手对他摆了摆,示意不必过来。 然后转头对赵章轻轻一呵:“其实修剑院提到的这位尚少侠,我并没有见过。集贤阁写信的教习太有礼节,因而总爱溢美,常常给遴选工作增加多余的成本。我来时还在想,这位信中描述的尚少侠有几分是真。” 谈及学生的事情,老人明显健谈了许多:“就今日所见,确实颇有独占鳌头的意思,‘气质旷和’四个字也算对得上,至于是否‘艺理优畅’,则要后面再看了。” 然后他稍微顿了一会儿:“刚刚一见你指便要过来,是想借机与我交谈,是个有心思的。” 赵章连忙点头:“尚怀通是本地宗派真传,确实向来承担事务。” 老人随意点点头:“不是坏事。” 而后他扫视四周,将全场的武才都落在了眼里,目光所过之处,气氛都一时整肃。 在一片安静中,老人缓声开口:“诸位武才好,我是隋再华,少陇院的监院。” 而这便是全部的客套了。 然后老人就直接步入了正题:“我是来为少陇院寻一位良才。” 而且下一句就近于颠覆:“院中说是一位,但他们自没有到过博望。因此,最终究竟是几位,是由我在遴选中确认。” 武场一时俱是发出半声就被死死压住的惊呼,躁动顿时而起。 老人看着诸人温和一笑:“很愿意和诸位放怀畅谈,然而身被事牵,实在安坐不容顷刻,来之前我摸了摸身上,正有样东西,乃是院里考校心性的一个小玩意。 老人从身上摸出来:“就以此与诸位游戏一场,大家都可以来试一试、玩一玩——不必紧张,并不决定什么东西。” 谁说我还了一个月还是33更的?嗯?这不就还欠32更了? 迟早还完!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零六章 剑心照 众人凝目看去,见老人摸出来放在桌上的,是一面小圆镜般的物什。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只要一眼,有见识的人就分辨出这是一件法器。 裴液同样遥遥探头,见这样东西以黑色的金属为框,但中间打磨光滑的部分却非是铜或银,而是隐约可见脂润朦胧,似玉非玉,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 “正常来说,这是给剑修用的,不过诸位都可以来试,只要大概三五息就好。”老人笑着指了一下,示意侍者将其拿到场中支起,“没有修为也可以玩,最好胆子大一些。” 比起武场这边的谨慎,其实文场那边更跃跃欲试,不过一听最后一句话,许多人又面不改色地坐稳了。 武场这边也一时犹豫,第一个上场固然是露脸的好机会,但也容易出丑,尤其是所谓“胆子大一些”更是令人犯嘀咕。 倒是一旁的赵章忽然笑道:“隋大人,我闲暇也练剑,这些年修行下来也有个二生的境界,不如先让我试试,万一够到了修剑院的标准.” 隋再华哈哈一笑:“请随意。” 赵章捋了捋袖子,大步上前,行走间脚步一僵,却是听后面老人指示道:“去扶住赵大人。” 此时毕竟不能半途而退,赵章走到场中,从侍者手中接过镜子:“这个.要如何使用?” “赵大人静立直视镜面,而后沿镜框纹理导入真气便可。” 赵章没有四生,真气尚不能注入他物,于是请了一位武者帮助启动。 而后赵章交手立于镜前,看向面前这巴掌大小的镜子,目光接触到镜面之时,骤然一个恍惚,一时竟有魂魄出窍之感,惊得他后退一步。 他立刻甩了甩脑袋,目光移开小镜。回首想对隋大人及诸位同僚尴尬一笑,然而目光移过去,却是骤然脸色苍白,整个人僵硬定住。 空无一人。 不知何时已然入夜,冷月、秋树,惨淡的天空笼罩一切,除了萧条的风和爬行的黄叶,观鹭台上空无一物。 赵章也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忘了自己是谁,又身处何地。 空落的不安强烈地笼罩了他,寂静的空间里,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而月亮,正在被什么缓缓遮住。 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认识,他心惶神摇,四下环顾,急切地想找到一个支点——哪怕是随便一样熟悉的事物都好。 而就在这脸青唇白的境遇之中,忽然,他看见身前出现了一样长条状、泛着微弱月光的物什。 剑。 他心中冒出这个概念。 他立刻扑过去将它握了起来,这样东西一入手,一种微弱熟悉感泛起,心中顿生几分安定。 他忘了自己有没有练过剑,也忘了去思考这个问题,只有在剑入手的那一刻,那些埋藏在最深处的直觉给他的心神带来了一份不甚坚固的倚仗和安稳。 他稍微踏实了些,正要想些什么,忽然间,月亮彻底消失了。 冷风和腥气从背后漫延过来,侵吞了整个观鹭台。 他茫然地转身,而后面容像被四方扯开,绽出极致的惊恐,他抬臂挡脸,尖声惨叫,手中剑“当啷”落地。 一切陷入漆黑。 “赵大人!赵大人!赵大人” 一片黑暗中有人在呼喊着,赵章张开一双茫然惊恐的眼,一切的记忆重新涌回了头脑,和残留的孤独茫然交织着,正把刚刚的寒冷清理出脑子。 “哦我.”他抬眼看去,地面是倾斜的,人们是倒坐的,然后一股力量托了他一把,一切才归正。 他偏头看了一下,是为他启动法器的那名武者。 到了这时,赵章才完全回过神来,弄清了自己的状况——那枚小镜仍然静静支在一丈之外,而自己在看了它一眼之后,惊惶后窜,然后瘫倒在地。 “.”赵章深深呼吸口气,抹了抹额上冷汗,才环顾四周勉强一笑,“这人真是丢大了。” 自然无人嘲笑,而且都默契淡化,绝不会迁移到刺史的胆气之上。 而赵章则只能怔然苦笑。 这样法器带给人的感觉并非“恐惧”可以形容,绝不是简单地吓你一下,确如老人所说,它是真正的心境之试。 赵章自认并非胆小懦弱之人,早年进京赶考的路上,他真的见过血,而且亲手持刀和流匪搏杀过,不然也不会听见老人说“最好胆子大些”后,还想试上一试。 但这不是简单把人扔进险境之中试他的胆色,而是剥离一切,直达内心的考验。 即便把赵章扔进任人宰割的贼窝里,他也不会失去反抗的冷静和勇气,因为五十二年的生命中,他有过太多冷汗岑岑的经历,从搏斗恶匪到执掌一州,身份和记忆会给他足够的镇定和支撑,即便手无寸铁,他也知道自己站在比这些只会杀人放火的匪徒更高的地方,他可以尝试凭借智谋脱身,而即便失败,他也会努力保持一州刺史的体面。 但在这面小镜中不是。 它将一切都隔离而去,只留下内心深处那个纯粹的“我”,然后只为你放上一柄简单的剑,最后,再置入一个庞然的、绝对无法战胜的恐惧。 此所谓“剑心之问”。 最纯粹的你有多坚韧,握住剑的伱又能面对什么。 赵刺史当然是可以临危不乱的,但那来自于“刺史”这个身份和可以调动的资源,来自于他对自己手腕和经验的自信。 而非来自于他的本心,以及偶尔摸一摸的剑。 赵章笑着四方一拱手,并没有解释,也无处解释,他拍了拍身上尘土,往东场而回。 “赵章大人,恃气·失剑。”老人含笑煞有介事地报出结果。 赵章走回来,拱手而笑:“隋大人不厚道,这样吓人的东西,骗我说是做游戏的玩意。” “冤枉了,这确是我们剑院里拿来游戏之物啊。”这位大人身上竟然露出些天真的趣味。 赵章摇摇头,无奈笑叹坐下。 此时隋再华才开口讲解:“诸位都看到了,赵大人照目之后,镜面浑而不透,是为‘恃气’。而后珀质静凝,代表赵大人握住了心境之剑,但之后黑质压上,没有丝毫受阻将镜面全部占满,是代表赵大人束手就擒了,即所谓‘失剑’。” 全程观看的裴液清楚他在说什么,首先这是一个双面的小镜,像是铁环箍住一张玉盘。而赵大人在看向它的那一刻,整个人就完全静止了,与此同时,镜中那所谓的“珀质”反而动了起来。 仿佛玉盘液化,旋流间化为一片沉实的黄浊,而仅在一息之后,这浊气便凝静不动,似乎重新由液化固。再之后,一片凶猛深沉的黑从小镜底部猛然一侵而上,瞬间就将小镜完全覆盖。 在整面小镜陷入漆黑的同时,静立的赵章忽然惊慌失声,踉跄退步,瘫软在了地上。 老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剑心照’共有浊、清、明、空澄四种状态,它体现的是受照者的心性层次,分别对应【恃气】、【向景】、【持心】、【无变】;黑质侵染而上,则是验校受照者剑在手上时的‘不畏之心’,依照黑质侵占的程度,亦有【失剑】、【皆御】、【不侵】、【明神】四层。” “这四层心境说出于《庄子》,是道启会自云琅山得来,用于界定剑修的临危之心。”老人继续道,“【恃气】,便是指面对危难时,凭一腔气勇应对之人。” “就是‘我跟你拼了’嘛。”赵章在一旁笑道。 然后他笑道:“不错,刚刚赵大人便是恃气·失剑,诸位英才想试试的,可以上来了。” 听到原来有这么多层级,而赵大人又是最低的那一层,倒确实激发出许多人的尝试欲——毕竟大家都不止二生,而且二三十年来,一直习剑不辍,纵然不能达到修剑院的标准,大家也很期待以之来测试一下自己的水平。 毕竟是极新鲜的东西,哪怕仅仅作为谈资,也是极为难得的一份。 果然很快有人上来,乃是一位年轻镖师,四生,亦是今年武比的稳稳十六强之选。 这位可以自行灌入真气,倒是不用辅助了,他上台四下一礼,然后目光落在镜面上,轻轻按上了镜框。 一瞬间这具躯体就仿佛被抽离了灵魂,僵直不动,而后镜面玉色化为流浊,之后凝定,黑幕一掠而上。 “啊!”一声短促失魂的惊叫,这位年轻镖师又已瘫倒在了地上。 这下全场都安静了,只有老人抚掌而笑的声音在东边响起。 四生的剑师,和二生的文官,在这面镜子前的表现一模一样,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俱都没有达到它最低的门槛。 如果说是玩具,那也是给大孩子玩的。 立刻又有人上前,这次是白竹阁的弟子,算得上是正经门派,其人年逾三十,面色沉稳。 “朱伯伯。”李缥青显然认得此人,偏头向少年道,“犹以心性坚忍闻名的。” 此人的气质确实看起来比刚刚的年轻人靠谱多了,众人又燃起些希望,凝目看着。 男人缓缓走上去,对目,灌气,而后玉镜先黄后黑,男人同样失色惊叫——不比刚刚任何一人声音小。 他也踉跄后退,但好在虽然也摇晃欲坠,但终于没再瘫倒了。 也正是这一点小小的进度激起了不少人挑战的欲望,开始纷纷有人上前,甚至排起了两三人的小队。 而后连连经历了近二十人,其中甚至包括了匡熔和楚念以及白竹、七蛟的几位精干弟子,但这面小镜的表现都没有任何区别,只有重复的先黄再黑、先黄再黑,而后便是测试者的惊恐倒地。 渐渐人们都有些怀疑了——不论谁上去,这面镜子真的会有第二种表现吗? 不过毕竟几位真正的高手,也就是锁定四强的那几位还没有上场人们把目光投向三派的阵列之中。 裴液“啪”就要立起来,被少女反应极快地按住。然后她看着一旁投来目光的沈杳,点了点头。 “别急,我们先探出些东西你再上场。”少女道。 两人聊了几句,却忽然听见场上传来了小片的惊呼,两人看去,原来在沈杳摸上之后,这面镜子第一次出现了变化。 依然是黄浊,依然是侵袭而来的黑幕,但这一次,它不是不可抵御地一贯而入了。女子静立着,面前的黑幕仍在侵染着镜面,但是却缓慢了许多,仿佛被什么抵御。 刚刚老人的语言从人们心中划过——皆御! 这是皆御吗? 然而这副情状并没有持续下去,只进行了大约五分之一,那股无形的抵御就仿佛忽然溃散,黑幕再一次恢复了那迅猛的推进,在半息之内,镜面就已完全漆黑。 沈杳脸色苍白地踉跄后退,但她没有失神惊叫,也没有跌倒在地。 人们不禁向老人看去。 老人淡淡一笑,公布了她的成绩:“恃气·失剑。” 未置一评,连一句“不错”也未值得。 这令人们希望中又有些气馁,但下一个上场的,就令场上所有人精神一振了——白竹席上站起来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不是张墨竹又是谁? 这是五生真传,妥妥的四强之选。 他能令小镜生出些新的变化吗? 张墨竹嘴角似乎永远带着笑,他腰挎长剑手持折扇,挪步走上来,温雅地四方而礼。而后没有多余的话,目光放上镜面,他抬起一只像拿笔多过握剑的手,按在了镜框之上。 一瞬间,玉质流转,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依然是沉厚的浊黄,但接下来,刚刚在沈杳身上显露过的画面再一次出现了。 窜上来的黑质如行泥潭,缓缓地向上推移,而与沈杳那时不同,已经过了五分之一,施加给它的阻力仍然没有消失,而且这黑质的速度比沈杳那时还要慢。 继续缓慢上行,四分之一、二分之一、四分之三.直到五分之四时,黑质骤然一窜,那份抵御终于溃败了,张墨竹重重喘息一声,踉跄后退几步。 场上齐齐传来遗憾的声音。 “恃气·失剑。”隋再华道,依然没有多余的评价。 赵章无奈一笑,心中叹息。 事实上他的脸已经有些热了,所谓“人杰地灵”,二三十人却连人家一个玩意的第一个门槛都迈不过去,他也开始觉得那来信确实有些“溢美”了。 只希望尚怀通确实能撑起些博望门面。 而就在这时,另一边传来些人影走动的动静,赵章回过头,却是一位青衣少女从树影下立了起来,正是翠羽的李缥青。 若是白玉梁或许还好.赵章笑着对她一颔首,偏头对身旁老人道:“我们三派中翠羽的唯一真传,还很年轻。” 然而身旁老人端着茶杯的手却是顿了一下,才继续送到嘴边。放下茶杯,老人目光挪到这位少女身上,又是一顿。 “好灵澈的孩子。”老人道。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零七章 皆御 这是这位监院第一次主动称赞一个人,赵章惊讶回眸,但老人却没再多说什么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而场上,少女已立在了镜子之前。 李缥青正要伸手按上,却听东边老人忽然道:“你叫什么?” 少女偏头,一怔,转过身正面相对,躬身一礼道:“大人,晚辈李缥青,暂代师署理翠羽门事务。” 老人偏头对赵章笑道:“也是个有心思的。” 转过来对少女点点头,温声道:“我们常说剑如其人、人如其剑,我见你有一份难得的灵气,若有意修剑院的话,想先请你演两式剑,如何?” “.”李缥青愕然睁眸。 不止李缥青愕然,场上所有人都愕然。 刚刚还无一人能迈过第一道门槛,老人连多余的话都懒得说,好像博望这些所谓的英杰无一能够入眼。 而现在忽然一开口,竟然就是“有意修剑院”这种话,一时间所有人的心都毫无准备地被猛然一提,仿佛立在场上的就是自己。 “啊好。”场上的少女只茫然了一瞬,即刻认真道,“不胜荣幸,剑术粗陋,还请大人斧正。” 然后她转身看向翠羽席上,少年立刻掷剑而来。 李缥青抱剑而礼:“这一式传自翠羽剑门《翡翠集·黄翡翠篇》,【掠火穿瀑】。” 这一剑是少女很长一段时间里修习黄翡翠的终点,也正是当夜她杀向重伤徐苍的第一招。 少女柔腰一弯,身体飘飘一倾,众人只觉美润如春雨,而下一瞬,那剑光出手,却是一道笔直骤进之剑,坚锐至极,而且极快,柔中破出刚来,乍然而现一道光亮。 众人回神时,长剑已重新立回少女臂后。 老人点点头,微笑道:“杀气很重。” 这话令众人讶然,这一剑既快且力,内蕴轻灵柔美,实在潇洒好看,却没瞧出杀气在什么地方。 倒是李缥青诚然一惊——当夜杀过徐苍后,这见过血的一剑确实更加坚决锋利了。 “还有更好的剑吗?不必担忧未掌握到位。”老人继续道。 “有。”少女再次持剑行礼,“同一剑册中有一式【断叶回澜】,请大人斧正。” 这是少女掌握的最强剑式了。 她静立了足足五息,用来调整身体的状态。 而后一道剑光乍然一现,空气被骤然切断,下一刻,尖锐的啸鸣和挤压爆开的风浪才显现出来,尘荡叶飞。 这是切断身前一切的气势,比之【掠火穿瀑】,这一式“力”的比重拉到了最大,而“柔”的部分则被完全削去了。 至刚之剑。 直到这风止浪息,老人点点头,笑道:“杀气更重了,而且血气未散.最近杀过人?” 这话真是令少女骤然一惊,“杀人”自然不是罪责,但这被一眼看透的感觉却实在令人心中猛地一坠。 隋再华已从她的反应中得到答案,轻轻点点头:“翡翠出血不腥,好孩子。” 李缥青深吸口气:“大人剑道之造诣,晚辈叹为观止。” “呵呵。”老人摇头一笑,“我既无天赋,也说不上什么造诣,只是看得多了,有些眼力罢了。” 言罢朝“剑心照”一伸手:“去吧。” 李缥青抱剑再礼,走回小镜之前。有了先前的一段,此时的少女几乎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她调平呼吸,闭目,伸手轻轻摸上小镜。 而后睁开眼睛,失去了神采。 玉质顿时游动起来,而这一次,它变色似乎迟钝了许多,快一息过去了,那黄浊都还没有出现不,不对! 一瞬间,场上甚至有踢翻板凳的声音,每个人都仿佛忽然长高了一截,猛地伸颈看去。 那黄浊不是出现得晚,而是根本不会出现了。 完全相反的另一种趋向,中间的玉质在变透变清,那些沉实的东西飞快地融化散尽,而后整面镜子变得透亮清明。 铁框仿佛箍着一泓秋泉水,流动缓缓如脂,万物映照其中。 而后这水流凝定,心境中的少女握住了剑。 下一刻,黑质从底部溢了上来,果然一出现便遇阻力,缓慢地在这泓秋水之中爬行。 与黄浊面对黑质时以力对力的抵抗不同,这汪清水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灵动,它或拧成锋利的一束在黑质中贯出一条通路,或分成千丝万缕反向侵入黑质,甚至映照出黑质的形象,反过来对付它自己 小镜之中,透亮与墨黑快速地流走激荡,如同一副打在一起的阴阳图,煞是好看。然而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黑质依然坚定地、不可抵御地将透亮缓缓侵占殆尽,把整面镜子化为了黑色。 但场上已是骚动难止。 因为每个人都看到,直到最后,那抹透亮也没有放弃抵抗,而最终,那黑质也没能展露出之前那般摧枯拉朽的速度。 她.完成了全程的抵抗。 翠羽李缥青。 这位很多人以毛丫头轻视的少女,一度被视为翠羽剑门矮子里拔将军拿出来硬撑门面的人物,是翠羽将崩的先兆。 如今,她用所有人绝无预料的方式,将自己的锋芒清晰地展露于众人之前。 光芒简直刺眼。 东场的隋再华也是第一次露出了认真的神色,他招来纸墨,提笔簌簌记了几行。 而后放下笔,在一片寂静中,老人缓声微笑:“李缥青,向景·皆御。” 二三十人奋尽全力都没能取得突破,只能一寸一毫地艰难挤动,此时少女一人,便将两条道同时推进到第二个大境界之中。 对一旁观看的许多文士们来说,这更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感受到武者所谓的天赋之差。刚刚建立起的认知被猛地冲碎——我们不是在看蜗牛赛跑吗,忽然窜过去个大黑耗子是怎么回事? 惊喜总是在不经意间到来,赵章当先起身,振臂道:“清水长流清潞水,玉脉不绝玉翡山,四百年翠羽,今使我知玉鸟之门,英才永续!” 整个观鹭台欢呼不断,这是自这“游戏”开始后,场上的气氛第一次彻底的振奋。 等到气氛稍静,隋再华才微笑着继续接下来的话:“【向景】是明辨外物,能够归束自己的情感和冲动,不唯气勇,而是能以所见所知来规划自己的行动。” 他看向少女:“我想到伱可能【皆御】,却没想到你竟能【向景】——你小小年纪,就能如此苛刻自己的内心吗?” 这真又是直插心脏的话语,那充满血色的一夜在眼前一闪而过,少女露出一个有些艰难的笑:“.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老人点点头,却什么都没再说,刚刚关于修剑院的事情也没再提,便让少女回席去了。 李缥青也若无此事,抱剑再礼后便转身而去。 但赵章看着这一幕却不可能放过,虽然是门派弟子,但也是博望地界,偏头问道:“隋大人,不知要进剑院,标准该是哪一级呢?” 隋再华一笑:“并无标准,赵大人,这只是个测试锻炼的小玩意。” 他停顿了片刻,娓娓道来地补充道:“若硬说心性这一项的话,虽然越高越好,但哪怕十分低劣,我们有时也会要。剑院要的是可造之材,并不要求道生已是无瑕之玉。招录进来,修为低便拔修为,剑理差便补剑理,心性劣便养心性,甚至有些人德行不好,但只要不是过分得无可救药,我们考查后可能也会录入。因为修剑院是不拘一格为大唐培养剑才,只要不违律法,我们并不多设太多的标准。 然后老人沉默片刻,缓缓叹道:“因为唯一的必要标准已经足够高了,若再多加限制,真是无处去招人。” “这唯一是.” 隋再华淡笑:“自然是‘剑’上的天赋。” 赵章恍然地点头,然后狡黠一笑道:“那隋大人,我换个问法,剑院的英才们玩这个,一般是什么成绩呢?” 隋再华哈哈一笑,指了指赵章。 而后,这位老人捋须一笑,道:“若以‘道生’为限,其实也是【恃气】多,【向景】少不过第二段,就没有【皆御】往下的了。” 赵章万分惊讶:“竟然也有【恃气】吗?” “自然,你以为这里设了四个境界,就是让你把它占满的吗?”老人笑道,“【恃气】本就是绝大多人的归宿,【向景】之心,已是十分难得了。院里玩这个,看的其实也不是心境关,而是后面的不畏关——比谁能在黑质下抵挡更长时间。” “哦?不知贵院高第是多久?刚刚李缥青撑了大约二十息吧。” “十六息。”隋再华冷静地戳破刺史大人的谎报,“至于院中玩这个大概以五六十息为常,不过,这也是熟悉和训练的结果。” 赵章面无愧色,不停点头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恃气】根本连修剑院的门楣都望不到呢。” “都是些年轻人,而且恃气本身,也不能说就低劣。”隋再华道,“有撞破一切的勇气没什么不好,只要,你有对应的天资和实力。” 赵章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不过【向景】到底还是更优越。”老人继续道,“【向景】基本都可以完成【皆御】,而【恃气】之人,就要看这股气勇是不是足够了。” 赵章再次点头,忽然好奇问道:“那后面两境呢?” 隋再华一笑:“后面两境.【持心】是不惊不乱,存持一心,百危不惑;【不变】的话.可能就是完全不动于心吧。” “可能?”赵章疑惑。 “是的,因为我监院这些年,从来没有见过【不变】之人。”隋再华笑了笑,而后道,“赵大人莫忘了,这理论是从人家云琅山上搬下来,不是照咱们凡人设计的。” 赵章“哦”地点了点头,明白这意思——这理论是有这么一个上限,但不代表是给你碰的。 “那位.琉璃剑主?” 隋再华点头而笑:“是的,要达【不变】,完全是另一个境界了,此处不必多谈。” “那【持心】呢?” “【持心】,道生们玩笑说是‘凡人的顶峰’。”隋再华一笑道,“确实是凤毛麟角,也只当它不在便是——实际上,它是授号【君器御者】的硬性标准之一。” 赵章肃然起敬。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零八章 炽日(为盟主绯家小肆老板加更) 而这么一会儿,场上竟无人上来,赵章看向文场方向:“可要叫尚怀通?” “不急,这位尚公子是几位教习点名的,我最后再仔细问询便是。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隋再华摇摇头,看着场上,竟忽然道,“不若我指一人吧。” 赵章一怔,连忙示意请便。 然后他顺着老人目光看去,却依然是翠羽的席位。 此时刚刚那一鸣惊人的少女已经坐下,正和一位少年低头交谈着。 隋再华伸手一指:“那位少年,能请你上来一试吗?” 裴液一惊,茫然抬头,他看着老人,伸手指着自己缓缓站了起来:“我吗?大人。” 他嘴上问着,身体已迈步出去。 “不是。” “.” 裴液把脚缩了回来,礼貌一笑。 大家刚刚试剑时都已认得他,已轻松起来的场上一时传来不约而同的笑声。 “是你后面那位少年。”隋再华道。 裴液让过身子,后面是杨颜那张正哈哈笑他的脸。 此时僵住了。 哥俩的动作简直如出一辙,少年茫然到呆滞地指着自己,一边站了起来:“我,我吗?大人?” 隋再华笑着点点头:“对,请你上来试试如何?” 杨颜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是习刀的,大人。” 隋再华点点头:“总摸过些剑吧?” “.”倒确实摸过。 老人随意一笑:“玩意而已,伱若不愿去修剑院,也没人能强迫你,上来试试没什么的。” 杨颜还是有些怔然:“那好的大人。” 裴液给他让开位置,杨颜跨步而出,来到场上,不太熟悉地四方行了礼,然后凭着记忆,照猫画虎地摸上镜框。 眼睛落了上去。 而后,镜质再一次流动了起来,很快化为沉实的黄浊。 众人伸出的脖子又收了回来。 本来见这位大人亲自点他,大家都抱了满怀的期待的,希望能再见一次刚刚那透亮的美景,没想到竟然也就是个黄泥。 但接下来的画面就证明了隋大人的眼力,只见在那黄浊面前,黑质第一次显出了寸步难行的感觉,它艰难地蠕动着,近乎静止,有时眼一花,甚至分不清是哪边压过了哪边。 而这过程持续了足足四十息,那黑质一直到最后彻底吞没镜面,都没有能够出现任何速度上的突破。 同是黄泥,但他所恃的这份气勇与其他人宛如虎兔之别。 杨颜睁开眼睛,这位呆呆的少年仿佛经过这一场试心才醒了过来,眼中迷茫尽去,他沉默地环视四周,一时间像是一条妖虎在择人而噬。 而后杨颜轻轻呼吸一口,倒退一步,离开了这面镜子,也把刚刚被逼出的凶狠锋芒收了回去。 “恃气·皆御。”老人道。 第二个皆御。 或者说,全场第一个以【恃气】达成皆御的人。 杨颜有些紧张地看向东场,隋再华却什么都没再说,点点头任他回去了。 赵章笑道:“隋大人果然好眼力。” 隋再华摇头一笑:“我若真有眼力,就该早把刚刚那位少女点出来才对。” 赵章却不肯放过,一指场上道:“今日非要隋大人再为博望点一个英杰出来。” 隋再华笑叹:“赵大人着实不知足了,都有一位向景·皆御在此了,还要什么样的英杰?” 赵章还待再言,却忽有一道清灵脆丽的声音从树影下传来:“翠羽为大人举荐一位英才如何?” 转过头去,却正是李缥青。 一时人们感觉有些怪异——两个【皆御】都是从翠羽席上出来,难道还能再推出第三个不成?整个博望州除了翠羽,就没有拿得出手的人了? 现在不是博望州在府衙大人面前有没有面子,是感觉你们翠羽有点儿不给博望州面子了。 众人转头看去,果然,少女推出来的正是那名为裴液的少年,刚刚在剑试中一人一剑轻松连胜八场的那位。 实话讲,在看到李缥青和呆少年拿下【皆御】之后,众人是真有点儿相信这位也能行的,一时也不少期待和鼓劲的呼喊。 隋再华看了一眼文武场:“这位少侠看来也是声名在外,也是翠羽门弟子么?” “啊”赵章茫然,他完全没见过这个陌生的面孔。 还好少女清脆的声音已传了过来:“奉怀县裴液,无门无派,土生土长的博望人,如今正在州城等待参加金秋武比。” 然后少女顿了一下,朗声认真道:“裴液是我见过毫无疑问的、最为顶尖的剑才。隋大人,贵院佳信中说博望人杰地灵,在晚辈看来,这四个字既非溢美,也不是客套,而是完完全全、恰恰好好地落在裴液身上。” 清音全场可闻,在怔然之中,观鹭台上同时出现了骚动和寂静两种趋向。 骚动自是因为少女丝毫不遗余力的夸赞,简直已是吹捧,和刚刚方继道的“湖海多蛇蛭,唯君是龙鱼”相差仿佛。明明少女自己才是此时场上最耀眼的人物,却甘愿以这份耀眼为台阶,将这刚刚才露过一次面,很多人都没记住名字的少年高高捧起。 当然要骚动——他竟然这么厉害?他真有这么厉害? 寂静则是很多人意识到了这段话下面另一层剑拔弩张的意思。 博望人杰地灵,全落在这少年身上,那少掌门你呢,刚刚那习刀却仍然【皆御】的少年呢,张墨竹公子呢,最重要的是尚怀通公子呢? 谁不知道,修剑院这封信唯一点出的名字是尚怀通;谁又不知道,“人杰地灵”也正是借由尚怀通这个名字加盖在博望头上。 然而现在,少女话中之意明明白白——博望如果只有一份钟灵毓秀,那便只在裴液身上,和尚怀通没有丝毫关系;少陇修剑院如果只要一个名额,那也绝不是尚怀通,而只能是裴液。 哪怕再不敏感的人,也知道这触及七蛟最核心的利益了。 七蛟翠羽之争不是新鲜事,但令人怀疑的是,这位翠羽忽然推出的乡下少年,真的足以和博望第一的尚公子争雄吗? 隋再华面上没什么波动,示意少年来到镜前。 赵章也敛去了神色,淡淡而坐,对于两方的江湖争斗,他心中了解,却自然不会掺和。这段话唯一令这位大人感兴趣的,无非“土生土长”四个字。 不是门派人才,而是正经的博望百姓。 他凝目看去,倒是也希望少年能带来一份单属于博望的【皆御】。 裴液礼罢之后,来到镜前,东边忽然又传来隋再华感兴趣的声音:“你若有意修剑院,也可以先演两式剑看看。” 显然是老人那人如其剑的眼力又起作用了。 然而裴液一怔,却是道:“抱歉,大人,我不想进少陇修剑院。” 于是怔然转移到了全场人的脸上。 每个人都在这听着很平常的一句话前有些大脑停转,好像看见一只老鼠抬着头对老虎说:“今天就先不抽你大耳瓜子了。” 不是,你谁啊?! 李缥青也愕然抬头,显然同样猝不及防少年这句话。 隋再华微怔一下,而后一笑:“那就先请吧。” 裴液一颔首,再度一礼,低头目光落向这面镜子。此时,他才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看到这镜面的材质——不是玉质,也不是琉璃。 而是朦胧清透,宛如琥珀树脂的物质。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这种材质。 裴液着实怔愣了一会儿,往东场看了一眼,才伸手摸上了这面镜子。 而后,他感觉身边骤然一空,自己就已立在了忽然惨淡入夜的观鹭台上。 裴液茫然四顾一个幻景? 然后呢?测试在哪里?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摸了一下那名为“剑心照”的法器,然后就被这个幻景遮盖住了。 他看了看天空,感觉这幻景像一张脆弱的薄纸,随手就能撕开出去。 就这?这能测个什么? 然后,裴液才猛地想起少女的诉说——在这个里面,受照者应该是失去一切记忆的。 他猛地一拍脑门——【鹑首】! 自从【鹑首】固化于丹田之后,早已不需要向黑螭借用,此时,它再次被动地发挥了那面对仙君唤灵时依然保持清明的神力,将“剑心照”对心神的考验完全排拒了出去。 “小猫!把这个遮一下!”裴液连忙呼喊,他自己其实也有这份能力,但从未用过的他一时真不熟练。 “哦。”一声冷静回答,这次裴液真的感觉身边一空,许多东西都消失了。 大脑也一空,连同一起失去的,是一大团自己想不起来的东西。 然后连“失去”这件事也忘记了。 他转头四顾,周围是冷风、秋树、残月以及灰暗惨淡的天空,月亮正被不知名的阴影缓缓地蚕食着,仿佛有血从那边缘漏了出来。 最为直接的恐惧直接逼上心脏,无处可躲,无处可藏,那是剥去你的一切,仿佛拆去贝壳的腔肉,被摆在了一群尖牙利齿的捕食者面前。 你看不到它们,也听不到它们,但那贪婪的饥饿已经逼了上来。 心弦绷了起来,但少年既没慌张,也不见恐惧,只是缓缓地皱起了眉头。 他忘了自己是谁,不知道敌人是什么,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可以倚仗。但在内心最深处,好像有一份与之共存的认知——迎接未知的危险、挑战强大的敌人本就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不过又一次而已。 而后,他低下头,看到地上有一柄剑。 是的,这个东西是剑。 一种莫名的东西从心中涌出,流向整个身体,他俯身,稳稳地握住了它。 剑在手中,他感觉整个人得到了一场淬炼。 庞然的腥气从背后浸染而来,它吃完了月亮,现在朝他而来了。 不用去思考敌人有多强大,那认知直接烙印在心上——不可抵御,甚至不能直面。 面对这样绝然无法战胜的敌人,敢于挥剑就已经是真正的勇士了,大多数人在这感觉逼上来的一瞬间,就已直接崩溃弃剑。 而顶着这样的绝望和恐惧,仍然挥剑抵抗,便是“御”。 但这份“御”能坚持多久,便把每个人分到了不同的层次。 一定会崩溃的。 谁能明知不可胜,还依然不断地奋起、不断地尝试,在一次次失败和绝望中再次做出自己最大的努力,一直到最后一刻? 如果有人能够做到,那便是【皆御】 这便是隋再华善意地没有剖开、博望诸才难以企及的坚韧心境,是剑院道生们在握住剑之后,人人具备的勇气和自信。 而道生们比拼谁坚持得久,便是看谁能在“御”的过程中爆发出更强的力量——信与勇只是进入到我们之中的门槛,不当逃兵只是一个战士基本的素质。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真正使人心悦诚服的,是你能在这心境之战中,爆发出什么样的力量,杀敌,斩将,还是夺旗? 你越强,则黑质推进越慢。 坚持超过一百息之人,在少陇剑院中是所谓“神将”。 这便是不畏关的全部奥秘。 此时,“剑心照”之中,少年正将剑横持于眼前,有些呆怔地看着它。在他的背后,遮天盖地的阴影已经扑来。 那是将整个天幕揭开,把月亮也随手撕碎的妖魔,它投下的阴影充塞天地,吐出的腥气如云如雾,而这一切沛然的力量,此时只朝这小小的观鹭台而来。 观鹭台就像一粒米粟,少年立在上面,就像沾染的一毫尘埃。 阴影遮蔽了观鹭台,他回转头,露出一张平和安定的面孔,静如秋水的眼瞳深处仿佛燃烧着火焰。 看清来物后,这张面孔没有丝毫变化,他回踏一步,转身,出剑。 这些动作平和舒适、不快不慢,仿佛是演给初学的孩子。但在剑尖触上阴影的那一刻,罡风从整个世界的最深处掀起,阴影、粘稠、腥风、黑暗、妖魔.一切恶兆都被摧枯拉朽地撕碎湮灭。 大日破云,光映万里,狂风洗过,天海澄清。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裴液缓缓睁开了眼睛。 观鹭台上,被称为“剑心照”的镜子正散发着纯正炽白的神芒,它不映照任何东西,只是宛如一轮最纯粹的白日。 上面,没有任何黑质存留的痕迹。 全场静如深夜。 我可太牛逼了吧。 还欠32更。(差600字就等于还两更了,可惜)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零九章 持心(为盟主冰裂迸裂老板加更) 呼吸不见,落针可闻。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没人见过这副场景,也没人预料过这幅场景。 其实这份安静不是在最后才忽然而至的,在这位少年抚上小镜的那一刻,事情就有变化。 随着镜面照进少年的眼瞳,那玉质流动起来,却没有任何改变颜色的倾向,既不清,也不黄,没有任何反应。 在一片疑惑和茫然中,隋再华骤然立起的样子是那样突兀和醒目。 即便在府衙论事中,也很少有人见过老人惊愕的神色,何况是这样剧烈的程度。还好下一刻这神情就稍微舒缓了下来,虽然仍是凝目赞叹,但至少已是一位少陇重臣的合适姿态。 因为那镜子毕竟没有真的保持不变,它似乎是卡了半息,而后才进入正常的流程。 众人刚刚茫惑地把目光从隋大人那里挪回到镜子上,就又在这面镜子前凝固住了。 不必像刚刚一样去猜是不是法器故障,也不必去想监院大人为何而惊了。 它的表现是那样直白、鲜明而高调,明确无误地向众人宣告着自己和刚刚那一切的不一样。 流动的玉质仿佛浓厚如脂的云,它没有改变成任何颜色,只是有许多斑块状的白光从它们背后突破了出来,渐渐强烈,然后照亮了它、穿透了它.融化了它。 无数的炽白就这样拼接在了一起,将整个镜面完全吞没。 就此而成一枚炽白的日轮。 一时间两边起身的声音不绝于耳,每个人都在凝目探看。 这是什么境界? “‘剑心照’共有浊、清、明、空澄四种状态”老人的话语浮现在心——浊、清明,这是明! 根本看不出来流动,更无所谓静止,它就这样亮着,而后,那沉重凶猛的黑质再次出现了。 同样是众人不曾见过的陌生表现。 它不是从底部涌现,霸道地向上推进,而是沿着镜子的边缘开始流动包覆,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甚至超出了镜框。 第一次,人们知道那黑质从何而来了。 那是流动的黑色金属,它分明就是融化的镜框! 在之前,只是镜框芯子里的一部分金属融化为黑质来侵染镜面,这一次,却是尽数化为了汤汤的黑流,整面“剑心照”已不见之前小镜的样子,完全化为了黑与白的流动。 镜框尽数融化,黑质规模的巨大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它甚至可以将人的头颅尽数包裹,而在它的中心,掌心大的镜面弱小得可怜。 黑质不断地敷展流动,很快抵达了它威势的巅峰,而后立刻不可抵御地向镜面压去,沉重、粘稠、黑暗,它们夭矫起来,像是阴影凝成的黑龙。 如同一朵绽放的黑莲缓缓合上,即便在这样骄人的炽白面前,黑质依然再次毫无水分地展现出了它的强大、碾压和不可阻挡。这也正是器师的设计——后面心境的【不畏关】,不会简单,只会比前两境更难。 这已通过视觉充分地展现了出来,炽白的光芒已被重重遮覆,不再有一点漏出,庞然的黑质扑上镜面,像是沉重的铁砂压上薄脆的纸张。 而后,在这遮天盖地的黑质与镜面接触的那一刻,一切绷紧的心神和屏住的呼吸都僵硬了。 没有角力,也无所谓“坚持的时间”。 耀眼的白芒乍然冲破了一切,仿佛被惊动的真龙回头,一口吞掉了恶羊,一瞬之间,浓厚的黑质宛如碰到大日的阴影,顿时消弭一空。 观鹭台上凝固如冰,没有人想到,与黑质的对抗,竟然可以是这样的形式和结果。 镜框重新凝固出来,炽日之光缓缓降落,镜前的少年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容在炽白的镜子前被照的纤毫毕现,此时神态平和、眼眸安定,一时宛如异象中的神人。 全场鸦雀无声。 这份安静直到少年退后一步,四方行礼完毕之后,才稍有松动。 “持心。”隋再华仍然立着,老人的神情近乎肃穆,在众人凝神往来的目光中,他缓缓开口,声贯全场,“——明神!” 持心·明神。 尝试过这枚法器的武人们自不必多说,每个人都知道它有多么恐怖;旁观的文人们也彻底失语,刚刚重塑起来的认知再次被撕碎——已经把眼界提升到鼠兔赛跑了,怎么又忽然呼啸而过一条真龙? 今日所见令许多人都震撼无言,不同人的修行天赋之间,真的是.真真正正的云泥之别,有人在枯枝腐叶间蠕行,有人在云霞里飞腾。 “不侵不染,心明如神,面对心境妖影,能够战而胜之,是所谓【明神】。”隋再华缓缓道,“这是不畏关的终点,代表你贯通了这枚法器,‘剑心照’在你手里,从此是乏味的玩具了。” 老人看着裴液:“少年,若你第一关真是【不变】,那便罢了,代表伱是如琉璃剑主般天生的‘明镜冰鉴’之心,【明神】自不必说。可你既为【持心】,当是后天历练而来,何以.能够【明神】呢?” ——‘你直面过.什么样的东西?’ 裴液沉默无言。 他知道老人在讲什么,“剑心照”的【不畏关】看似玄奇,但他经历过一次,尤其以【鹑首】观之过后,已完全明白它的原理。 在心神境之中,采撷“纯我”,置入“剑”的概念,再引入一个“恐惧”“敌人”等概念的集合体。 其中关键,就在于“敌人”。 而这个敌人,其实是“定量”的。 如果它是一只恶虎,那普通的武者的心性具现出来可能只是一只小鼠,自然见之即溃。 强一些的,也不过是兔之类,能够奋力抵抗,达成【皆御】,已是啮齿动物中的优良之才。而道生们中能够抵抗许久的佼佼者,便是狐狼之属,虽然仍然必败,但毕竟有搏斗之可能。 而裴液的心神,则是一只麒麟。 虎在它面前,正如白兔在虎面前。 但如果来的是一条真龙,那么麒麟就又不够看了。 换句话说,【明神】不代表永远【明神】,可以永远抵御一切恐惧,只是真正直面过仙神的少年,心性已然远胜常人,在对“恐惧”的理解上,“剑心照”已不足以窥探他的底线了。 这也正是老人之问。 你年纪轻轻,何以如此心性如渊,是什么开凿了它? 裴液默然片刻,低头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是奉怀人,大人。” “.”隋再华微一昂首,也是怔了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好孩子——你名叫裴液是不是?” “是的,大人。” “你,确实不愿意演练两式剑吗?” 裴液犹豫一下:“演剑自无不可,大人想看,晚辈演练便是,但.” 但.确实没有入修剑院之心。 隋再华缓缓颔首,不再多谈,只道:“等此会结束之后,你随我来州衙待一个时辰,聊一会儿话如何?” 裴液抱拳,点点头:“晚辈也正有事情想要请教大人。” 于是隋再华含笑点点头,示意他请回,而后就此坐了回去。 一旁,赵章仍在怔怔望着裴液的背影,扭头道:“隋,隋大人,这样的天才,修剑院不收吗?” 隋再华一笑:“修剑院又不是绑人的地方,有缘便来,无意便去无论在大唐哪处土地上,裴少侠都会成为国之栋梁,何必拘泥呢。” 赵章重重一叹:“隋大人高处不知低处苦,修剑院才是如今朝廷重重推行之处——他去别的地方,我政绩就失色一半啊!” “哈哈哈哈,那赵大人自去巴结。” “.罢了,隋大人高风亮节,我也不去打扰人家。”赵章笑叹道。 一来大家说断的难受,那就把后面的码出来(虽然我感觉这个逼已经装完了);二来如果加上这一更,我今天就更了一万字了! 以后请叫我——【日万作者】! 还完这章,本来还欠31更 但是, 【感谢君心绪老板打赏的盟主,老板大气,感谢支持,实在破费了】 那么又欠32更了。 明天尽量保证按时更新。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一十章 交易 裴液牵动着全场的目光回到翠羽席上,迎接他的是一个个抬起的脑袋,恰似一只只翘首以盼的翠鸟。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转身坐了下来。 “裴液哥哥!”一个小少年亮着一双大眼睛猛地扑了过来,正是那名叫崔笑燕的弟子,“你也太厉害了吧!你简直是博望城第一厉害!” 然后被李缥青按着额头推开:“去去去,别捣乱。” 而后少女在一旁坐下,偏头看着他。 “怎么啦?” “你真厉害。” “嘿嘿。” 少女也笑,然后她回头看向文场那边,笑收敛了,语气却依然松缓:“快要轮到,尚怀通了吧。” 是的,隋大人屡屡强调,这只是个测试心境的小玩意,最大的作用只是让他顺便认识一下大家,留个印象而已。 但只要有等阶,就会有比较,而文武二百人就在这里看着。 很快大家就会发现,在裴液面前甚至在自己面前,所谓一枝独秀的尚怀通,其实也不过泯然众人。 但少女想着,却又皱起了眉毛,因为现在事情又有变化了。 一开始,剑院来信中说只有一个名额,这于少女而言分外简单——裴液说了,这个名额,他不会让尚怀通拿走。 但就在刚刚,这位位高权重的隋大人却说“最终究竟是几位,是由我在遴选中确认”。 其实少女更希望这位监院大人并没有那么大的灵活权力——他最好就只能招收一个,那么这一个就只会是裴液。 如今,少年确实没有欺骗她,他在观鹭台上独占八斗,占尽风头。即便她已将少年看得足够高,他依然还是突破了她的阈值,令她愕然又惊喜。 持心·明神。 隋大人刚刚说,如琉璃剑主般“明镜冰鉴”的心境才是【不变】,那少年的持心,岂不是只比明剑主差上一层? 毕竟明剑主也只能是不变·明神。 一瞬间,身边触手可及的乡下少年好像忽然和那遥想中的神人丽影相差仿佛,少女确实有些恍惚的不真实感。 这样的人,什么不能扫平呢? 然而,就因老人刚刚的那一句话,这却依然不能奠定胜局。她仍要担忧——尚怀通当然不会如裴液这般出彩,但若他就是能够到标准怎么办? 本来,他就一直是被如此传扬的。 “万一他也是向景·皆御呢?”少女皱眉喃喃思考着,“何况他剑法本来就以第一闻名的.” 她曲肘碰了碰身边的少年:“喂,伱有什么想法没?” 裴液却没管这件事,他想的是:“一会儿你和我一起去州衙,好不好?” “啊?好啊.为什么?” 少年点点头:“你刚才表现好,寻机会多和这位大人聊聊,说不定可以进修剑院的。” “哦”李缥青这时却想起了刚刚的疑惑,皱起眉毛,“对了,你刚才为什么说不想去少陇修剑院?” 在名额只有一个的时候,少年跟她说,他不会让尚怀通进到修剑院。可少年若不想进,又如何占据这个名额呢? 裴液看她一眼,正要说话,忽然感受到一道浓烈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没去猜想是什么人,也没想该不该装作不知道,在感受到的一瞬间,少年就直接回望了过去。 只见文场之上,交错的文士中间,武服男子宛如鹤立鸡群,正直直地注视着他。 尚怀通。 裴液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这位男子如此直接而重视的目光,在之前的几次见面中,裴液似乎从来不是他视野中的主角。 认真、凝重、热切.期待。确实是期待,就好像有什么已经憋闷、按捺了许久,如今终于看到了一吐而尽的机会。 以及,裴液甚至从其中看到了一些.棋逢对手的兴奋?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裴液想对着这张望来的脸勾出一个嗤笑,但毕竟还是没有,倒是男子先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但裴液却没再停留在这张脸上了,他目光越过尚怀通的肩头,那里的另一副画面牵动了他的视线。 在比较远的地方,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气喘吁吁地往树下跑了过去,手里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布袋。 在他前面,那树下立着一道同样熟悉的窈窕身影。 书生把手里的布袋递给了她。 裴液目光收回,途中又碰上尚怀通仍在直直望来的眼神,裴液微微一笑,对着他轻轻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尚怀通一怔,而后扬头开怀大笑。 “没,我说不让他进修剑院,不是要占他的名额。”裴液把目光收回近前,落在身畔的少女身上,温笑着回答道,“忘了吗,在你还没有去捉月湖畔之前,我也还没学会蝉部的时候,我就在西院里和你说过——我是要杀了尚怀通,一定的。” —— 观鹭台外,树下。 齐昭华接过袋子拆开,照常道:“辛苦了。” 方继道确实是书生的体质,完全没有一点功夫在身,此时他虚汗盈身,喘息道:“不不辛苦.” 齐昭华将几份湖契抽出来验看了一番,点点头:“是对的。好了,多谢你了,回去吧。” 方继道却向前一步:“居,居士.” “嗯?” “我,我想和你一起去” “多谢,不必了。” “.”方继道却罕见地没有立刻听从,犹豫着道,“我我怕你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齐昭华挑眉看着他,简直失笑,“你可以保护我不成?” 方继道涨红了脸,低下脑袋手足无措,却是咬牙点了点头。 齐昭华再次摇摇头:“不必了,你回去歇着吧——之前叫你联络的判司,都做好了没?” “好了,都好了。”方继道点点头,依然犹豫着道,“居士,我和你一起.” “不必。” “可” “我说不必了方公子。”齐昭华吸口气,耷眉看他一眼——这是一个心烦的态度。 方继道于是心中猛地一落,脸上一白,讷讷无言了。 “回去吧。”齐昭华道。 “.嗯。” 方继道从嗓子里挤出来一个答应,但身前的女子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一抹淡香。他怔怔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在女子不悦的神情面前总是一触即溃,他知道女子也知道这一点。 所以有时他很难去想,女子究竟是真的不悦,还是仅以这种神态作为使他停下的有效武器。 也很难说自己更期望是哪一个。 书生轻叹一声,其实他面对居士一直是这样的,不是在认识张鼎运之后才有这种表现。只不过过去居士一直和他保持距离,而这一次,却真的用他做了许多事。 而就算无关这份感情,能帮居士做事也是在书生看来极好的事情。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去,张鼎运果然又已在斜斜睨着他。 “跑来跑去跑来跑去!整个诗会没一时是为你自己!”张鼎运道,“你接着跑吧,知不知道刚才错过了什么?” 方继道还是有些气喘茫然,脑袋里血管砰砰直跳:“错过.什么?我听说.那位大人好像让大家照镜子?我错过了.哪位俊杰的精彩表现吗?” 张鼎运继续斜睨着他:“是有不少俊杰,但你错过的不是什么精彩表现。” “那是什么?”方继道知道这位朋友话断一半时一定得捧一句。 “是博望新神的诞生。” “.”方继道抿了抿嘴唇,“哦是.出了位天才吗,是谁,哪家的?” “裴液。” 方继道面容惊讶一绽,笑道:“裴兄啊!快和我说说,怎么个.新神诞生法?” “裴兄啊~”小胖子扁嘴抻着嗓子学了一句,没好气道,“你瞅瞅你那样子,你叫人裴兄,人家裴液认你是方兄吗?” “.”方继道苦笑一下,“裴兄不是那种人。” “是裴兄是哪种人的问题吗?!是你是哪种人的问题!”小胖子又要急眼,手拿折扇指着那边道,“瞧见没,又郎情妾意起来了,你说说你是干嘛的?” “.”方继道不必抬头也知道张鼎运指的是什么画面,那场景他已经有意无意地见过很多遍。 他低着头,轻叹一声:“居士.真的是被逼的” 张鼎运险些一扇子甩他头上,但身边的方继道已抬起头来,继续道:“我和你说过我和居士第一次见面的事情吗?” “鹭洲诗会,她主动给你合适的诗题嘛!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怎么滴,那诗题是她传家宝,给你的定情信物啊?” “不是,这个事其实还有后半段,只是,我顾虑居士的名声,才一直没有和你说。”方继道双手交握在一起,“居士不止给我一首诗题,因为我虽然做了一首好诗出来.但那时我家里贫寒,缺的,其实并不是名。” —— 齐昭华走到尚怀通边上,男子脸上笑意残褪,依然在看着翠羽树下。 听见女子脚步,他仰头笑道:“不意博望竟有如此人物。” 女子低头勾唇:“怕了?” 尚怀通不以为意:“心性强不代表剑术强,剑术强也不代表比我强。” “若真比你强呢?” “那就过两年再看吧。”尚怀通一笑,阖眼道,“若我能进剑院.” “其实还来得及下些手段。” “不!”尚怀通猛地睁眼,男子脸上第一次出现一种一闪而过的阴冷——毫不避讳面前的女子,他看着她,“昭华.我已经被误会很久了。” “.”齐昭华挑了下眉,随口道,“误会什么?” 把手中的几份契书递给了他。 “白玉梁。” “.”齐昭华怔了一下,看着面前的男子,显然他吐露给了她一份真实而深藏的情绪,但她其实一时没理解到意思,只点点头道,“先把这个签了吧。” 尚怀通低下头,翻了两下,抬头疑惑地看着她:“湖契?” “对,之前我去翠羽那边问到了翠羽侵吞七蛟的动向。” 尚怀通笑:“怎么,翠羽那边也有谁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齐昭华一笑:“只是一个朋友。” “你说吧,我来辨别真假。”尚怀通给她挪了挪位置,倒了杯茶。 齐昭华倚着他坐下:“在今天日落前,翠羽就会开始着手南城。” 尚怀通点点头:“我们也是这样预计的,而且就打算以南城牵绊住他们,争取时间把其他握不住的产业妥善处理。” 齐昭华微微蹙眉:“要多久?” “七天?” 齐昭华摇摇头:“不行,得更快。翠羽最大的一次行动会随着武比进行,只要一开始,七蛟就不能安心处置了。” 尚怀通缓缓点了点头:“武比.不错,我知道了。” 他低头看了看,疑惑道:“那关湖契什么事,即便七蛟失势,捉月湖我们也可以继续握在手里一个月以上。” 齐昭华却没有笑,她认真地看着男子:“翠羽会在三天之内,切断七蛟和五湖帮的联系。” 尚怀通骤然蹙起了眉头。 “.三天?” “三天。” “我知道七蛟还想靠这份产业的收益来继续支撑门派,但现在要被他们釜底抽薪了。”齐昭华道,“他们会通过白司兵走官府的路子。” 尚怀通顿时明悟,脸色凝重起来。 这句话一出,他就知道这必然是真实的情报,若无女子的通报,这也必将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的计划。 “应对.”尚怀通看着远处的水面低声道,“杀白司兵.不行,只能快些变成银子。” 可这不是一处酒楼或客栈镖局,偌大一份东西,如何在三天之内找到买家呢? 三天之后,这份产业可就和他们没关系了。 齐昭华看着皱眉思索的男子,轻笑着点了点他膝上的湖契:“官府愿意买,而且很急着买。” 尚怀通一怔,而后恍然失笑:“原来如此。” 是的,有赖女子经年的奔走,官府已经为这事准备了大量的银子。如果被翠羽切断,那五湖帮将陷入混乱,但若从七蛟手上买走,那便是有名有实。朝廷有名有实之后,想要做一件事不过易如反掌。 “在翠羽动手之前,我们先把它卖掉,带着银子,无论博望还是去少陇府,都有大量的用处。”齐昭华道,“判司那边已经联络好了,我要他们准备好了现银。” “.翠羽釜底抽薪,我们就金蝉脱壳。”尚怀通笑着看向女子,“翠羽忙活半天,却已是公家的东西了。” “而且州衙急着今年就动工。”齐昭华微笑点点头道,“所以我把价钱谈高了两成。” 尚怀通摇头叹气,温笑看她一眼:“相逢恨晚。” 齐昭华托着腮:“以后还很长。” 尚怀通从腰间解下七蛟印章,一看,上面竟然已有骆德锋的签下的姓名。 他讶然看着她。 “我先请示过骆前辈了。”女子笑道,“判司已经过去交接,明天,白银就可以全部结清。” 尚怀通点着头,将章扣了上去。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答问 齐昭华将几份契书收起来,起身道:“我去拿给判司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尚怀通微笑点头:“好。” 正在这时,场上传来一声传唤,是来自刺史赵章:“尚公子!” 尚怀通即刻起身看去,见这位大人正笑着对他招手,而那位隋姓的监院坐在一旁,也淡笑看了过来。 显然已无人再上场,而因为修剑院单独提到这个名字,所以这位隋大人把他留在了最后,要多聊一段时间。 尚怀通早已准备好。 “我也去了。”他与女子笑了一声。 女子点点头。 他跨步而下,但走了两步忽然听身后女子道:“对了,等一下。” “嗯?” 他回过头,却见这位温婉美丽的女子正将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尚怀通一笑,以为她要给自己披上,于是回迎一步,微微展臂。然而女子仿佛没有注意他的动作,只是将这氅搭在了他胳膊上,淡笑一下,转身而去了。 卸去这件突兀的黑色大氅后,女子整个人显得和谐了许多,她本就生得极美,打扮上又善花心思,如今这身清淡的文士服与女子的气质糅合起来,就宛如秋天晨起的云雾。 那是缥缈的白中掺入一抹极淡的青搅拌成的颜色,冷淡、清白、遥远、美丽、不可捉摸,若此时是在云雾缭绕的衣岚山上,难免怀疑一个眨眼女子就会化入雾中。 这背影的气质令尚怀通怔了一怔——只有在初见女子的那一次,他才有过如此崭新的印象。 没再多想,他将大氅扔上座位,转过身,二百人的目光正凝聚在他身上。 他淡淡一笑,大步跨了下去。 自是全场瞩目的压轴者,男子早在武比一个月前就已声名斐然,赌坊里夺魁的赔率低得吓人。日前又得剑院来笺,单将其人拎出,直到今日,在刚刚那一鸣惊人的少年出现之前,尚怀通这个名字都承担着人们九成的期待。 即便现在,人们也十分期待着他的表现,只不过受牵于方才少女的话语以及少年震撼全场的表现,这份期待里又难免加了份审视。 而尚怀通似乎感受不到这些目光的重量,抑或他根本不在乎。男子来到场上,没往文武两场投去任何一眼,甚至没往镜子前去,而是直接来到东场案前,对着隋再华庄重行了一礼。 隋再华上下打量他一番,微笑道:“何不与三方宾客行礼?” 尚怀通淡笑一下,转身一一礼罢。 等他回过身来,老人低头看着修剑院那封来笺道:“信中说你气质旷和,我瞧却是锋芒极盛。” 尚怀通面不改色道:“接物以和,受察以诚。” 隋再华呵呵一笑:“就是说,你平常待人是另一副面孔,虽然瞧起来平易近人,但其实根本谁都瞧不上是不是?” 尚怀通竟然点了点头。 场上一片骚动,这话显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包括场上的青衣侍者,他们是对尚公子之平易近人感受最深的。 而其实从一开始,老人之话锋就也一反常态,不再是那温和问询的语调,而是颇多严格和为难,显然确实是审查弟子的态度了。 “不得中行,必也狂狷。知道待人以礼,也足以容于世了。”隋再华不置可否,笑笑一伸手道,“且试两招剑,让我看看你有几分本事吧。” 尚怀通抽剑弃鞘,双手环剑一礼,退后几步,将明亮的剑刃立于身前。 “请监院一鉴。”男子垂目低头,静立两息之后,忽然轻轻前踏一步。 这一步轻缓而稳,但在脚掌落地的那一刻,一切的暴烈忽然爆发而出,一道杀意凛然的剑光直直朝着隋再华面门而去。 这本是一道至刚至烈之剑,任谁也不会怀疑它的一往无前,然而它在抵达老人身前三尺时,却忽然一缩,明寒的剑光往回收了一截。 若身前真有敌人,这巧而精的一收,显然会令对方的格挡措手不及。 而后映入视野的是一只尖肘,男子是以曲臂收回剑刃,而后以肘向前,剑身就贴在小臂上,半截剑身直刺而去。如此,速与力没有稍减,但当者辟易的气势一变而为凶狠阴辣的刺杀,这样匕首般的近身搏杀已近乎偏离“剑”的正道。 但就在这一刺抵达巅峰的时候,这一剑又生出了第二变,屈起的小臂骤然伸展,仿佛是从毒蛇口中吐出一条猛龙,短匕重新变为长剑,阴冷的刺杀也重新变为了冲阵的将军! 这是变中之变,一种猝不及防的堂堂正正,前两段只在隋再华三尺之外完成,而最后这一变一出,剑长三尺,刚好以最顶峰的状态逼向了老人面门,锐利的剑风逼开了周围的一切。 那杀气太足,简直刺目,一瞬间,不少观众甚至以为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刺杀! 隋再华拾起桌上的小茶盅,泼去残茶,倒转过来“叮”的一声扣住了剑尖。 老人移臂挪开这一剑,看着剑后的男子道:“不错,杀气很足。” 尚怀通收剑回身,行礼。 隋再华放下茶杯,点头道:“虽然失于尽烈,但仍是相当不错的一剑,三段剑招思巧式凶,伱用出来,也确实得其中三昧。” 这夸奖似乎中正平和,听起来甚至有些像客套,但有心的观众会想起来,其实是老人第一次对剑招发表看法——之前李缥青那两剑,也并未得他什么评论。 老人看着男子,继续娓娓道:“第一变流畅精准地收住,算是拙境的基本功,但第二变爆发时竟能更上一层楼,就殊为难得了。这代表你在第一变收的时候,将进退这两股相反的力量妥善收起,没有使之碰撞或流泻,而后在刺击的过程中整理好了它们,最后在第三段爆发了出来。” 老人一笑:“实话说,我有些好奇这一式中的力量流动。” 尚怀通正要讲话,隋再华却抬手一压:“随口一提而已,看家的本领,就留在心里吧——我真正想说的是,能够轻松整理两份相互绞拧的力量,其实.已经是立在拙境巅峰的标志了。” 男子直立抱拳:“如大人所言。” 文场那边没有什么反应,武场这边却骤然响起一片惊呼。 不是浸淫剑道之人,很难意识到其中的关窍。 拙境确实需要天赋,但其实并不太过苛刻,中上之姿的剑者,也是可以通过数十年的水磨工夫达成的。而拙境之巅听起来像是进入拙境之后更久的水磨工夫,但其实绝非如此。 它其实将拙境的剑者们分出了高下立判的层次——谁是苦心孤诣几十年才勉强跻身,谁又是只把它当做踏上剑道的入门门槛。 简单来说,就是“天赋”之别。水磨入“拙”的剑者,再磨五十年,也不会有丝毫踏上拙境之巅的机会,而那些真正踏上这个位置的天才俊杰,其实已确定了两年之内迈入“灵”境的未来。 所以这个位置代表的不是“拙”,而是“灵”。 当然,能入“灵”,也只是进剑院最基本的条件而已。 隋再华一眯眼:“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 “习剑多久?” “十一年。” “何时入拙?” “三年前。” 这个数字也是第一次展露在众人面前,一时“嘶”声四起。 隋再华点点头,低头看着手上的信笺:“‘艺理优畅,早阶荣茂,秀于剑林’,看来,这十二个字也说不上是溢美了。” 老人似是斟酌了一会儿,抬起头微笑道:“很好,确是一位出色的良才,集贤阁的口风这回倒颇为靠谱——对了,刚刚的剑叫什么名字?” “【三火藏命】。” “我刚刚在州衙席上听说,七蛟立门年浅,传承芜杂不精,还想你是否底子不好,学得歪了。”隋再华淡笑道,“但就这一剑来看,倒也没想象中那么差——这是你们七蛟的武学吧?” “是。” “名字是什么?” “我叫它《拔草篇》。” 隋再华一偏头:“你叫它?何意?篇名失落了吗?” 尚怀通沉默一下,却未回答,而是道:“.大人觉得这门剑术如何?” 隋再华抬了下眸:“我不是说过了,失于尽烈,长于杀气。” “我是想听大人一个清晰的高下。” “拙境中很出彩的一门剑——你想以何为尺?” “少陇修剑院。” 隋再华微微一想:“那就不算出彩了,但也可以在同窗面前用,不至于吃亏。实际上,这门剑优点和缺陷都很突出,绝不算平庸——我觉得它的上限完全还可以继续拉高,因为撰剑人追求杀意,使招式显得粗陋了,若能修整一番,会是一门可堪一看的剑。” 尚怀通缓缓点头。 “怎么,这是你最强的剑吗?”隋再华抬眸道。 男子抱拳,面色平定:“隋大人,这是我创立的剑术。” “.”隋再华昂首睁眸。 场上无数人一时凝喉。 理论上来说,拙境确实是有创立剑术的资格的,可除了剑道境界,创制一门剑术还要经验、时间、眼力.以及最重要的,灵光。 一门真正剑术的成立,往往以十年为单位。 场上这名男子入拙境不过三年,他将手上这式难剑精准地用出来,就已得老人称赞,而现在他却说,这是他自己写的剑。 隋再华看着男子沉默了片刻,向旁边伸手道:“与我一剑。” 立刻有随坐的武官拔剑递出。 老人提剑起身:“朝我用你的《拔草篇》。”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情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尚怀通持剑一礼,长剑一抖,揉身而上,顿时,夭矫漂亮的剑影挤满了每个人的眼眶。 人们今日已看过很多人出剑,但带来这种直接而莫名的美感的,至今只有二人。 隋再华眼睛并不在朝自己而来的剑上,他随手拆解着剑招,一双眼眸只盯着男子出剑的每一寸动作。 在某一刻,老人忽然持剑一敲,止住了尚怀通的剑势:“刚刚腰上的这股力道,为何犹豫不出。” 尚怀通一怔,很快道:“这里尚未考虑清楚是用于这一式的发,还是留给下一式蓄。” 非是创立者,不能如此清晰地回答。 隋再华将手中剑一抛,还入武官鞘中:“都不要,散去最好。” 老人第一次毫不遮掩地露出满意的笑容。 尚怀通一怔,继而猛地恍然,重重躬身拜谢。 “很好。”隋再华收敛了笑容,坐回案前,“修剑院的判词还是低调了些——你上次去,没露这套剑法吗?” “彼时尚未功成。” “很好。”隋再华点点头,第三次说这两个字,“修剑院会要你,不过你是门派中人,走的是崆峒举荐的路子,不是由我们直接录用,按照规制,得侠牒铭刻够到标准才行——一般来说,拿一回地方武比魁首便可。” 尚怀通抱拳:“春比失利,本次秋比我会拿下。” 隋再华点点头,笑道:“拿不下也没什么,只是个录取形式,如果到时够不到规制,剑院就把崆峒的举荐驳回去,从州衙的路子直接录你,也是一样的。” 显然,这又是老人独有的权力——如果这么简单,尚怀通春天也不会因为没拿武魁被驳回来了。 当然,也与当时剑术未成、仍是五生有关。 尚怀通再拜再谢。 场下,李缥青轻轻肘了一下又在手不释卷的少年,低声道:“事情不对啦。” 裴液抬头看了一眼:“没事儿,我听着呢。” 他看了眼她:“——你别着急。” 眼前的少女面色沉凝,忧色肉眼可见。 她其实可以把少掌门的养气功夫做得标标准准,做出随性自然的样子——如果这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话。 “骆德锋未死,我其实不想让你冒险见血。”少女轻叹道,“要杀尚怀通……若他真的拿了资格,那更是难如登天了。” 而正在这时,场上传来一句话,令少女挑眉抬头。 却是隋再华审视着面前的男子,淡笑道:“最后一个问题。所谓剑如其人,我瞧你的剑杀意沛然,其中又有掩藏不住的狡诈阴毒,却不知人又是什么样呢?” 感谢君心绪老板打赏的盟主! 感谢书友20191110113713482老板打赏的盟主! 感谢潺十五老板打赏的盟主! 感谢新月留白等老板们的打赏,也感谢大家的投票。 这是前天日万时大家的支持了,昨天发得比较仓促忘谢了! 再次衷心感谢大家! 对了,所以又欠34更了。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齐昭华(下) 鹭洲湖畔。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齐昭华低着头从石径中走出来,几位官员已下船有一会儿了。 两年以来与她交接议论湖事最多的参军,也是此事最坚定的支持者严宇司士早在翘首以盼。 他后面是司功、司仓、司户三位参军,还有一人面白而胖,气度安然,乃是博望长史。 这确是一件值得整个州衙重视的大事。 齐昭华轻声一一问过好,递过袋子道:“七蛟的契书已签好了,几位大人验一验吧——银钱应已带来了?” 严宇接过,递给后面几位参军,笑叹:“你一定要全额现银,确实为难了一阵,幸亏范长史出力。” 齐昭华看向这位长史,淡笑颔首,拱手揖了一礼。 严宇看了她一眼,这位向来玲珑心思的女子好像疲累到有些失礼,长史亲至,竟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范长史却主动道:“我看了齐居士的策文,确实有理,为了抢今年的工期,多花些也不要紧。” 此时身后三人验完了契书,司户禀报了一声,转头去拨付银钱了。 齐昭华点点头:“那便如此了,钱地两讫,明日应可动工?” “明后两天我们会清理五湖帮,同时征召徭役,雇佣修者,第三天开工。” 齐昭华点点头:“那就有劳各位大人了。” 见女子没什么谈兴,事情又蓄势待发,几人便告别登船,往博望园而回了。 湖畔静了下来,秋水轻缓地摇晃着苇丛的声音,泼打岸边的声音十分冷亮。 齐昭华看着小船渐渐远去,好像背后支撑着她的无形木杆忽然折断,她有些踉跄地倒退一步,缓缓地倚在了身后的树干之上。而后渐渐松软了自己的身体,把全部的重量交付了上去,整个人如同一副无力的骨头。 严宇并不知道,在他眼里的疲累不兴,其实已是女子全力打起的精神。如今这份“疲惫”的外壳也褪了下来,露出的是一个凄脆的芯子。 精致的发髻被树干挤得歪斜污乱,女子丝毫不觉,她怔然地望着湖面,整个人仿佛失去魂魄。 如此约有半刻钟,等这种卸下的虚脱感稍稍下去一些,女子眼神才动了动,抬手无力地揉了揉眉心。 她撑起身体,挪步走到湖边,掬起一捧冰凉的湖水揉在了脸上,粉黛铅红流泻而去,在湖面上荡漾成脂润的彩色。 齐昭华来回几捧将脸上的妆容尽数洗净,那些柔润和神采也被尽数洗去了。丹红褪去后,一双唇几乎淡至无色,苍白发干,内侧还隐约可见些凹凸的痕迹,不知女子曾在哪些时刻死死咬住过自己的下唇。眼眶下也积压着暗沉,是许多无眠的夜晚留下的痕迹。 这张失色的脸露出来,女子的精神倒是在湖水下轻快了些,她直起身解开已歪斜的发髻,拆下了几枚精致的小东西,一抖长发,流落成一道黑瀑。 旁边传来踩泥的声音,齐昭华偏过头,却是一只白鹭走了过来,挤在她身边索要投喂。 这些细腿白羽的生灵仿佛从画里走出,喙如墨腿如石,一身白羽如团,长颈像是束起的白绸。它们比起鹤来少了一份优雅高挑,但多了一份梭子般的轻灵敏捷。 这白鹭或者认得她,或者半养半放的它们本不惧人,知道任游人抚摸一二,便可轻松得些投喂。 齐昭华解下系在手上的一条白绸带,理了理头发,而后微微昂首将其简单束好,而这白鹭依然不肯离去,依然绕在身边轻啄着讨要吃食。 “见人就来讨,没人喂的时候,自己不是也活的好好的吗?”女子看它一眼,懒声斥道。 白鹭轻啄她腰间的小佩。 “既然自己可以捕食虫鱼,又何必仗着一副好样貌见人便乞。别人当你是水云间的隐士,偏偏做些沽容卖貌的妓女行径。” 但白鹭显然没有这样的意识,也不会觉得羞耻,眼见这里实在没有吃食,它便优雅踱步往苇泥丛中去寻了,不一会儿,这只白禽忽然静立于浅水之中,而后长颈一探,迅美如一道白色的剑光,再抬起头时,已衔了一尾银亮的小鱼,晶莹的水花在阳光下飞溅如珠。 齐昭华浣净了手立起来,目光扫过这一幕,喃喃道:“是啊,羽白羽脏,行高行卑,都只是外人眼光罢了,与你何干呢?寻得吃食,才是正事。” 女子敛了敛衣裙,鞋面裙摆上难免沾了些泥水,配上凄疲的神情,倒和白司兵门前那次一般无二了。 —— 观鹭台上。 一片安静,老人仿佛手持一柄锐利的刀,把这位声名高扬的七蛟真传的面具毫不留情地一层层剥开。 在今日之前,这位贵公子一直都是平易大度的形象,待人从不吝惜笑容,确实偶尔有些隐约的流言蜚语,但只要一见他本人,那些心中的成见就如薄雪般融化。 然而就在刚刚这一炷香的时间里,老人的“目中无人”之语已令诸人瞠目结舌,如今又来一个“狡诈阴毒”,一时许多人面面相觑,怀疑自己耳目一定有一样出了问题。 在这质问面前,尚怀通沉默片刻,脸上不见慌乱:“大人见我剑中杀气与阴毒,也当见我之堂皇气魄。” 隋再华点点头。 “便是如此了。”尚怀通道,“人如其剑,大人,我也正是一卷《拔草篇》。” “何为拔草?” “既然是草,烧之淹之斩之,不拘手段,拔去便是;既然是敌,以博弈以阴毒以堂皇,杀之而已,我亦无手段上的偏向。” 隋再华沉默片刻,淡淡抬眸,一下就抓住了最尖锐的问题:“那么,什么是伱的敌人呢?正邪,还是利益?” 尚怀通正身拱手:“以利为区分,而后以正对正,以邪对邪。” 隋再华一动不动地逼视着他,尚怀通平静迎接着这份目光,良久,隋再华收回目光笑道:“像是实话。我问你,若修剑院因此答问拒收你,你将如何自处。” 尚怀通垂目沉默,缓声道:“剑院是攀山云梯,但剑之高处却非必由剑院而达。怀通立身,非以衣牒之贵,而以三尺之铁,纵然弃我,大千世界,终有可为。” “纵然弃我,终有可为”隋再华微微一怔,轻淡一勾唇,“好,很好,邪气压正,外和内嚣.尚怀通,你难为一代侠者,亦做不了堂堂君子,但疆场可为杀将,台中可做猎枭,是我大唐之才——” “隋大人。”一道声音自场上响起。 这是第一次,有人打断这位大人讲话。 隋再华一抬眸,见树下立起的,是刚刚那名身剑轻灵的碧衣少女,正是与七蛟剑拔弩张的翠羽真传。 “大人说自己眼力不好,原来并非谦虚。” 李缥青看着这位监院,明明刚刚她才得了入院的希望,但眉宇间没有丝毫委曲求全,赫然以冷嘲开口。 隋再华不甚在意地一笑,伸手示意她继续。 “以正对正,以邪对邪尚怀通,你脸竟能完全不红,倒也令我叹为观止。”李缥青直视着男子的背影,“我问你,徐谷张君雨也是邪吗?” 尚怀通偏头瞥她一眼,正身平静而立,一言不发,似根本不意回答。 隋再华一挑眉,看了尚怀通一眼,饶有兴趣朝李缥青道:“有何曲折,一并说来。” 李缥青一抱拳,将尚怀通如何为冬比之胜欺骗女子感情,套取郑寿、徐谷二县情报,最后又毫不留情地将其残害之事一一说来。 “张君雨生性温柔爱笑,从不和人急眼。”少女淡淡道,“大人,尚怀通确实全无手段之择,也确实以利区分敌人,但却不是什么以正对正,以邪对邪——他是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纯然恶徒,若是挡了他的路,即便是个无辜婴儿,他扭断脖子时,也不会多看一眼。” 场上一时俱静。 这是严厉至极的指控,少女口述之事也是他们从未得闻的另一个版本——张君雨和古光这两个谋害未成之人,在少掌门口中竟然成了全然的受害者?! 隋再华听罢沉默片刻,偏头看向赵章:“有这事吗?” 赵章也已神情凝重,有些犹豫道:“.确实有这么件事,但我知道的却是另一种说法。” 便将徐谷郑寿为夺门派名额,并力结盟,而后依然担忧不胜尚怀通,试图坑害他一事说来。 隋再华失笑:“这倒完全颠倒了。” 赵章摇摇头,不再答话。 实际上,这个版本听起来确实更加靠谱,以弱谋强,动机鲜明,是为两县大计。而少女所言就实在过于阴森诡毒——一年三次的比斗,以尚怀通的资质是迟早夺魁的,何必仅仅为了提早一些,就将倾心爱慕自己的女子害死,将一位素未谋面的温厚大哥害残呢?那要多么毒辣无情的心肠? 这也正是尽管徐谷翠羽尽力宣传,这说法依然难以流传的原因——听起来过于黑暗,近乎编排了。 但隋再华此时却未表露出偏向,或许因为他确曾见过更奇诡黑暗之事,老人对少女之指控并未武断放过,他回过头,看向身后官员:“诸位有何知晓,尽管说来。” 然而只有白司兵起身拜道:“下官愿以三十年身名,证翠羽绝无诬陷。” 其他人则本只在茶余饭后的闲谈听过,而司法那边早结了此案,自然也是与赵章一版的内容。 隋再华点点头,转看文武两场:“诸位呢,但有所见,尽管说来。” 然而依然无有疑议,除了零星几个和翠羽徐谷关系紧密之人,几乎所有人都与赵章说辞一致。而这本也是众人早就认可的说法。 隋再华听罢,转向李缥青:“你可继续驳斥。” “.”李缥青微一低头,“我要说的,已全部说完了,博望议论,早被七蛟耳目污染,晚辈将事实曝于人前,无人会信,也在意料之中。” 是的,在这已被齐昭华牢牢把控住舆论的观鹭台上,少女站起来时,就已知会孤立无援。 “无有证据?”老人继续问道 “早无任何证据。” 隋再华于是点点头,转头看向尚怀通:“纵然多数偏向,但我还是疑你,你可有话要说?” 自始至终,尚怀通脸色未有丝毫变化,此时平静道:“博望公论,理路清晰,本无可诬陷之处。我只说一件事——李姑娘,我若要为胜害人,何不害你师兄白玉梁,害这两位做什么?” “.”李缥青喉咙动了动,无言以对。 这确是强而有力、无处辩驳的话语。你可以顾左右而言他,但拿不出一个同样有力、正面相抗的解释。 是的,春比之时,白玉梁是更加具有竞争力的对手,而尚怀通最终也真的败于他手。 但尚怀通确实没有对白玉梁做什么坑害。 每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是一处咬死的关窍,使男子稳稳地从这指控中抽离了出来。 而且人们真的都愿意相信——作为博望门面的尚公子,一表人才,宽和有礼,更重要的是,潜意识里,人们都知道他与齐居士珠联璧合。 所谓君子不交小人,更不必提刚刚救场之举与那首十三白鹭的赞诗。 这些天里的倾心设计、先入为主、潜移默化,倚靠着齐昭华明珠白玉般的声名,尚怀通这个名字在人们心里早已清白磊落,可敬可亲。 固然刚刚老人揭破了他两层面容,但男子无不坦然承认,剖心自露。 ——天才狂傲于心,有礼于外;直言为利,但以正对正,以邪对邪。 由来是行端踏正,只不过别人曾以为他是一只君子般的白鹤,如今男子亲口告诉人们,他是一只雄视莫当的金雕罢了。 同样是天空高飞之客,绝非食腐之鹫。 尚怀通气度斐然地立在观鹭台上,刚刚的指控不曾令他身体有丝毫紧绷,自上台以来,男子自始至终言行如一,胸怀坦荡。 少女的沉默,已是这场指控结果最好的注解。 而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的脚步,回过头,窈窕的女子正立在身后。 李缥青全没料到入眼的这副画面,一时愕然地张了张嘴。 这本是鹭洲诗会的核心人物,高如淡云、声名俱佳的齐居士,但因立场有别,今日一直不曾靠近翠羽。翠羽众弟子同样疑惑惊诧地抬头看着她,女子面色苍白,此时实在有些因虚弱而显得慵懒。 裴液抬起头来,轻轻扶了她一把:“完了?” 这美丽的女子低声无力一笑:“事罢人虚,莫过于此了——能给我留处坐的地方吗?” “现在可不能坐。”少年仿佛严厉的监工,挑眉道,“你得先把刀捅出去。” “是”女子无力笑叹一下,“我是说过一会儿。” 少年于是笑着挪了挪位置。 然后,这位女子迈步走出了翠羽的阵列,二百道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尚怀通也刚刚挑眉望来,神情轻松,嘴角甚至已含起了半个笑——当女子出现时,这件事情就彻底落定了。 没有人相信,从这双唇里,会说出谎言。 齐昭华轻轻呼吸一口,回望着他,也露出一个温婉的淡笑:“尚公子,你那晚与我说张君雨蠢猪一般好骗,原来是编的假话吗?” 谎言,绝对的谎言。 尚怀通身体僵硬地想到。 虽然晚了40分钟,但是多了400字,大家会原谅我的吧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前尘 方继道已跑下去翠羽那边了,张鼎运看着场上女子的身影,听着这句清淡而令全场失声的话,喃喃道:“牛逼。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居士不止给我一首诗题,因为我虽然做了一首好诗出来.但那时我家里贫寒,缺的,其实并不是名。”书生方才在他面前,低声道。 “对,你是缺火。” “我缺的是钱。”方继道抬起头来,认真道,“我那时没有钱读书了。所以,居士为我联系了一位假名士,那一场,我做了三首诗,后面两首更好的,我都卖给了他。” “.”张鼎运睁大了眼睛,这还真是于居士名声有碍了,“她这不是.弄虚作假吗?” “对。”方继道看着他,又垂下目光,“她可以避身保名,或者借我些钱,任我迟早花完越欠越多,反正不污她君子名声。但她没那么做。” 张鼎运哑然。 “所以我一直就知道,居士并不是他们传扬的那么好她要比那更好。”书生低声道,“她一直都表里不一,从不真把那清白高洁的羽毛当回事,宁肯到泥地里去捉虫。她确实是被逼的,鼎运兄被她自己心里那些不得不做的事。” “什么事?” “.我不知道,但我愿意为她奔走,不是不只是因为感情。”方继道低声道,忽然一笑,“而且你看,居士也愿意相信,即便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肯真的尽心为她办事。” “.” 张鼎运真的很想再骂他一句“你他妈算是没救了”,但他又不得不承认书生说的还真有点儿道理,他他妈还真从这里面品到点儿甜。 “伱拉倒吧。”小胖子最终翻个白眼,“她要办的事就是给她情郎铺路。” “不会的。”方继道说,“她如果是为了这个,是不会让我做这些事的。” 如今,书生的话真的应验了,张鼎运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更懂齐昭华。 但还是改变不了他在小胖子心中的地位——因为在看见女子上场的一瞬间,意识到什么的方继道就又立刻冲下去想要保护人家了。 有那本事吗? 跑过去先喘一柱香,还得别人扶着你。小胖子翻着白眼想到。 —————————— 尚怀通看着面前的女子,这副虚疲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一如女子此时陌生的眼神。 一万种头绪撞进他的脑海里,尚怀通努力把自己从中拔出来,知道自己必须先面对现下最迫在眉睫的这一项。 她当然是在说谎,他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甚至他们从来没有谈起过这件事情。 但他们都知道,这是事实。 他当然也是在说谎,他自己再清楚不过。 什么以正对正以邪对邪,简直可笑,拦路的草,你还要蹲下跟它分什么正邪吗?什么手段顺手就用什么而已。 张君雨这样蠢得可笑的女人送到自己面前,随手除去两个敌手的机会简直摆在手边,有什么道理不取用? 但显然,修剑院可以接受道生亦正亦邪,却绝不会培养一个毫无底线的披着人皮的妖魔。 如果隋再华相信了这件事,看透他真正的品性,那剑院就对他彻底关上了大门。 尚怀通第一次在诘问中失去从容。 他实在想不到齐昭华会来这么一出。 这位女子是那样明智清楚,正如自己视道德如草芥,她同样将一身清白名望当做抹布财货,他在这个女子身上看出许多深刻的共同点。 女子为他倾力做下这么多事的时候,他绝没有自大地以为这将全由女子对自己的迷恋买单,而是切实打算在少陇府补偿给她足够的资源。 这本是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都是必将离开这座小城的,博望不过是他们攫取最后一笔资源的地方,互帮互扶之下,他们可以走得很远。 因此,尚怀通从未想到她会把矛头对准自己。 他当然不是轻易地对她抱以全然绝对的信任,他也知道他们在改湖分流一事上存在很大分歧——那是她谋划已久的事情。 因此他与女子畅谈过此事,最终劝说她放弃。 但平心而论,女子若真以此事逼他,在五湖帮和女子之间,他是会选择女子的,不会因此损害到他们的同盟。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七蛟游流几州最终在博望安家,至今也不过才七十年,从无什么祖庭山门的意识,作为七蛟少主,这道理他深刻懂得。 何况退一万步,就算真的不欢而散,那也不过分道扬镳而已,他在女子眼中常常能看到冷静,绝不会为自己平白树敌。 然而现在他看着这名女子,那神情中的敌意结成了凛冽的冰,好像这捅进咽喉的毒刀,她曾在好几个不寐的夤夜里死死握住。 齐昭华同样看着面前的男子。 但她的目光却不在男子身上,而是仿佛透过了他,盯住了他身后的某些东西。 男子对她的印象其实是有相当一部分真实的。尚怀通、裴液、方继道、文士书生们她可以令很多立场迥异的人都信任她,因为她拿来取信于人的,本就是真实的那一部分。 她确实从未打算与七蛟为敌。 分湖推进到这里,七蛟是唯一的拦路之虎,那时翠羽还没有逆转一切,他们是博望江湖上遮覆的最大阴影。 你绝对无法说服他们放弃捉月湖,那不仅是大笔的银两,更是他们在博望城层层深扎的根脉。 不能利诱,就只好威逼。 是的,七蛟洞残恶暴横,只看他们那位独眼的大长老,就知道他们对待敌人的方式一定令人浑身发寒。 她也知道,他们是博望最暴戾的一群熊狼,对“规矩”的意识可谓淡薄。而她只是一个身无半点修为的弱女,平日席上相见,人家是会笑眯眯地敬她一句齐居士,但若要插入他们的腹心,搅着伤口去威胁这样一群人在核心的利益受到触碰时,所谓文才与名望在利爪面前不过一层薄纱。 但女子还是平静地做出了这个决定。 那些日子她在博望园里流连不去,注意着一切与七蛟有关的消息,大大小小数百条,直到她最终确认——七蛟下一步最核心之利益,就在于将尚怀通送入少陇修剑院。 用这件事,应该可以逼迫他们放弃捉月湖吧。 她开始出现在尚怀通视野里,七蛟对她身上的清白声名求之若渴,她便大方送上,在众人面前亦毫不避嫌,将自己和尚怀通绑定得越加紧密。 再之后,她找到了自己可以握住的刀——徐谷张君雨之死。 她当然没有证据,那些暗夜里的交谈本来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她也不需要证据,她只需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她和七蛟足够紧密。 然后,她是齐昭华。 当知道隋再华会来的时候,事情就变得更加简单了。她会在当天猝不及防地把这柄致命的刀架上七蛟的脖子,用这柄锋刃,来交换他们在湖契上签字。 七蛟一定会同意的。 因为隋再华就在那里。 因此虽然在外人看来这事已不能成行,但她对少年说分湖在她这里一直是“十拿九稳”。 但是,如果七蛟最终真的宁愿鱼死网破也不同意,她也确实不会把这一刀捅下去。 尚怀通对她的认知是正确的,如果实在不行,那便罢了,和七蛟结下不死不休之仇,之后捉月湖的事情只会更加不好办。 女子确实听说七蛟做过许多恶事,但她不是江湖人,和翠羽没多深的交情,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正义感。她这些小小的经营,承载捉月湖这一件事情已足够费力。 这本是她的全部谋划。 变化发生在两天之前。 之前留过口信的州衙忽然递来了消息,说那名杀人凶手伏诛了,但事情很大,案子还没了结,人也不能给她看,只请她暂慰心怀。 她问是什么人杀的,究竟是何动机,州衙说动机无可奉告,但凶手面上是七蛟二长老徐苍的长相。 这句话在她心中的重锤不亚于当日赌坊门前。 她不必动任何脑子,也知道这事和七蛟脱不开关系。 这是她最痛苦的几天,无法再以忙碌逃避悲伤。凶手本来无影无踪,州衙仙人台俱都摸不到他的踪迹,“复仇”这种事于她这样的普通人而言更是天方夜谭,何况她还有事情腾不开身。 然而现在,仇人忽然就立在自己眼前,如此触手可及。 那些埋藏积压的庞然毒焰骤然汹涌而出,在一瞬间淹没了她的心灵。 每当她在尚怀通面前言笑晏晏时,七蛟两个就深深扎上她的内心,男子那些拙笨的笔迹和赤诚的笑颜不停地煮熬着她的情感。 她不想再和眼前这些畜生做任何交易,手中既然握着匕首,她就只想把它狠狠扎入七蛟最痛最深的心脏。 但分湖之事.不只是她经年努力的成果,也是州衙诸司好不容易达成的一致,许多人都在这里面出了无数份力,更重要的是,这片沉重的湖水已经在博望百姓身上积压了太多年。 情和事像两条截然相反的绳子,死死地绞勒她的心脏,令她几乎窒息。 直到她听说翠羽忽然反败为胜的消息。 她听说了很多个版本,但没有什么比当事人的话语更加准确,因此当看到少年出现在翠羽队伍里时,她立刻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 他们其实没见过几面,也不曾深谈过,但正如她立臂分湖的神态令少年深受触动,少年的真诚可靠也早已在她心中留下烙印。 那个死去的人在博望城里无人认识,如果说还有谁知道自己心里埋藏着那份情感的话,就只这少年一人了。 因此,纵然如今表面看来立场相敌,但只要三言两语的试探,两人就重新看到了那个可以信任的彼此。 ——你接近尚怀通,不就是为了哄骗他支持分湖之事吗? ——尚怀通决定不了,我威胁的,是整个七蛟。 ——哦,所以.我那日与你说的张君雨之事,你查问清楚了?这就是你今日的武器? ——事实昭昭,有什么好查问的。 你不要挑拨离间啊,她冷冷道。 裴液笑。 齐昭华也笑。 但这笑一闪即逝。 我很痛苦裴少侠,我不知道该把这刀捅出去,还是拿来交换。翠羽这边,有什么消息吗? 翠羽有办法在三天之内让七蛟失去这片产业,他们如果知道这个消息,自然就会卖掉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 如此,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匕首插进它的咽喉了。 于是,在少掌门全然无知的情况下,翠羽与湖下居士完成了一次同仇敌忾的配合,翠羽为基,居士为刃。 这一刀足够锋利致命,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和尚怀通形影不离的齐居士足够知道这件事的内幕。 而且,她是齐昭华。 此时全场沉默,李缥青刚刚忽然见到齐昭华的惊愕还没有褪去,女子的发言就令她陷入了更深的震惊。 她转头,有些呆怔:“她怎么” 少女既不知齐昭华与成江宏关系,那些日子也没有精力与这位女子交游,对发生的一切实在全无准备,她看着仿佛全然知晓的少年,气道:“你都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件事——你还说你跟齐居士没见过几面。” “我们是没见过几面啊!”裴液争辩道,“但那不是有一个词叫.翻盖如故吗?” “.”李缥青白他一眼,闷声道,“你常常和人翻盖如故吗?” “对啊!”裴液颇为骄傲地一笑,“我们好人之间都是很快成为很好的朋友的。” “哦。” “好了,我给你讲个比方。”裴液朝少女偏头低声笑道,“你瞧尚怀通神情,像不像赵子龙在长坂坡里出入无敌,却忽然被怀里的刘禅扎了一刀?” “.噗。”少女捂嘴一笑,又连忙端正敛容,轻轻拍他一下,“那他们两个是刘禅赵云.” 裴液凑近了气声轻轻道:“隋再华就是曹阿瞒。” “嘘!”李缥青绷住面色,环视一周,“那周围岂不全是曹兵。” “没错,但是除了我,我是运筹帷幄的诸葛亮。” “那时候哪有诸葛亮。”少女白他一眼,又饶有兴趣地偏头想到,“那我呢,我是什么?” “你有什么特殊的,你就是刚刚被赵云斩于马下的无名小将。” 少女拧他。 而在场上,隋再华看向女子:“你之所言,可是属实?” 齐昭华认真一揖,积压在心里鼓荡燃烧的毒焰仿佛从唇齿间压抑不住地泄出,女子几乎是一字一顿:“昭华愿意全副身命,证尚怀通之恶行,此贼若入剑院,当是门楣难洗之耻。”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照心 亲人的指控总要比敌人的谩骂有力的多。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这在官场上也是照样通行的道理,政敌的攻讦再恶劣也往往不痛不痒,但心腹的两三句证词就足以令一位大员万劫不复。 偏头听着赵章的讲述,隋再华看着场上的男女,神情也渐渐垂落下来,平静地望着尚怀通。显然,这件事情在老人心里重新趋于慎重了。 正如骆德锋之前所担心的那样,名声上的事情本就不必证据,只要老人心里偏于相信,尚怀通入剑院之路就要增添无数新的审查和困难。 他们能不能一一捱过,又有没有那个时间? 天山翠羽压下,一切俱是否定。 隋再华看着尚怀通:“你有什么话说?” 尚怀通脸色刚刚已有些白,此时干脆更白了些,他抱拳低声道:“大人,至亲背叛,我本无话可说。但事情不会因换张嘴说出而变,依然请大人明察,我并无残害二人动机。” 隋再华沉默片刻,看向女子:“这倒确实,刚刚大家都不信这件事,尚怀通也自陈动机不通,这是说的过去的,所以我不疑他;如今你一说话,大家都又趋于相信了,我也觉得或许确有猫腻。但是,这关键之处却依然未明——依你所见,尚怀通为何要害这两人呢?” 齐昭华道:“请大人知悉,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且绝非正路不通才走邪路——二人是夺魁的敌手,张君雨又倾心爱慕信任于他,于他而言,作恶的条件,便是作恶的理由。” “所以,昭华,”尚怀通忽然看向女子,声音低哑道,“我为什么不害白玉梁呢?” “白公子是翠羽翘楚,伱自然绝难下手。” “.”尚怀通忽地自嘲一笑,“是吗?你一直.也是这样认为?” 齐昭华微怔。 她忽然想起刚刚分开时,男子的那句“我已经被误解很久了”。 那当是他展露出的真实心迹,也应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她对男子的心心相照本是表演。 “你觉得,我没有在擂台上全然胜之的绝对自信,担忧魁首落于他人囊中,所以想将三人俱害,是不是?只是环境所限,才只害了两人,最后果然没能胜过白玉梁呵呵,真是个丑陋的无胆鼠辈。”尚怀通敛容,看着女子轻声道,“如果我早知道自己在你眼中是这副样子,又怎么会相信你对我有什么感情呢?” 齐昭华一时缄口——她当然是这样认为,如果喜欢张君雨的不是古光,而是白玉梁,尚怀通难道会放过他吗? 不过没有机会罢了。 这也是所有人的共识,裴液、李缥青、白司兵每一个窥得尚怀通氅下之脓的人,都认为他是见不得光的毒蛇恶鼠,总以阴毒手段除去阻碍,再以可笑的表演沽名钓誉。 但裴液在这一句话后,确实觉出有些地方不对了,因为他忽然想起,若无天山之事,七蛟本来也没有对李缥青下手的意思。 他看着场上,尚怀通已转向东场,直身抱拳而礼:“大人,我的抗辩很简单——我未害白玉梁,只因为我从没想害他,正如我没有、也从没想害张、古二人一般。因为,我决然相信我所要的一切,都可以凭手中的剑堂堂正正地拿到。” 隋再华看他:“何以为证?” 尚怀通平静昂首:“请以,剑心照。” 老人微微挑眉。 场上骚动的议论顿时一静。 自尚怀通上台开始,惊人耳目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人们早已忘了还有这样一件法器摆在场上,也忘了刚才还满腹期待地等着看这位博望第一的心性境界。 刚刚男子完全没有为众人满足好奇的意思,径直走到老人面前,只以一番问答和试剑就超出了修剑院的标准。如今事件中心早已不在这里,男子却又忽然回到此节。 隋再华一伸手,示意他自便。 李缥青再一次有些蹙起了眉,她看向旁边的“诸葛亮”,见少年的目光也移开了书页,看向了场上。 “他是什么意思?”少女道。 裴液沉默。 百人注目之中,尚怀通已来到小镜面前,他看了眼镜面,而后目光环顾,一一从诸人身上流过:齐昭华、张墨竹、方继道、李缥青、裴液.以及无数凝目望来,期待旁观他的失败的人。 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伸手搭了上去。 熟悉的画面再次出现,真气的催动下,玉质缓缓流动起来,而后,完全猝不及防的,全场响起一片嗓子中冲出的短促惊呼。 李缥青猛地抓住了裴液的胳膊。 裴液一动不动,他以另一个角度看到了自己。 仿佛几十上百束光芒穿透云雾,整面镜子亮成了一轮明亮无比的日轮,没有任何杂色与阴影。 【持心】 第二个持心,或者也是博望唯二的持心。 无数人惊愕难言,而后,那奇异的变化再次发生在镜子上,镜框化为黑流骤然包覆上去。 但在和日轮的对抗中,又一种全新的表现出现了。 只见黑流顿时涌上了镜面,而后缓缓侵蚀,从四方向中心攀去,白日则以各种眼花缭乱的光芒穿刺黑质。但终无作用,黑质依然占据得越来越多,很快已要将整面小镜吞没。正当众人以为这将是一次【皆御】或【向景】时,却再次发现了不对——那黑质完全停下了。 距离淹没中心只差指甲盖大的一点,但黑质的侵蚀再不能寸进,终于完全静止,镜子中央的米粒之珠放射出耀眼夺目的光华。 场上一片寂静。 只听隋再华的声音缓缓道:“持心·不侵。” 依然没有任何声响。 齐昭华看着那面镜子,握拳的指甲缓缓陷进了肉里,白司兵面沉如水,无数人哑口无言地看着这一幕。 树下,迎着少女凝重望来的目光,裴液轻声道:“他确实从未想过要杀白玉梁,正如也从未想过要杀你。” 是的,一个心性偏狭,傲下妒上,手段脏毒.几乎一无是处的小人,当他深夜自视时,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那么那份狂傲自信从何而来呢?他又凭什么自视甚高? 是他手中的剑。 博望剑道第一、修剑院种子、自创剑术.每一样都并非虚假,那是足以令他自傲的剑道天赋,他将它视之如命,敬之如圣,对它有着决然的自信,绝对不愿稍作玷污。 他确实是十足的小人恶徒,擎着一柄足以使他傲视一切的、光芒耀人的剑。这是他最骄傲的部分,令他高居博望所有人之上,在七蛟崩塌时仍能谈笑自若,看到同样剑术惊人的少年时目光炽热,哪怕被齐昭华忽然背叛,也没有惊慌失措。 冬比时他没有对白玉梁出手,因为他确实想在擂台上将他败于剑下,他们是被人并提的俊杰,他心里早已妒恨这个名字。 他用阴毒的手段除去张、古,哪怕他自认张君雨胜过他的机会本就不大;但他从未想过逃避和另一位剑者的公平决胜,哪怕白玉梁可能已通习《黄翡翠》。 然而那一年白玉梁晋入了六生,尚怀通没有败在剑上,却败在了修为上。当他晋入六生、创得剑法时,白玉梁已被夺魂人杀掉,只得以尸体泄愤。 所以当李缥青表演自己晋入六生、习得黄翡翠时,他也没打算对她做任何事。 岂不正好是洗剑之血? 他会抹去任何威胁,但只有剑上的搏斗,他要堂堂正正地胜下。 裴液想起他朝自己望来的炽热目光,那是亟待证明什么的眼神。 场上,尚怀通睁开了眼,把手挪离了镜子。 他已经被误解了太久,也憋闷了太久。他不介意这些看透他的人视他为恶蛇毒蝇,但无法容忍他们认为自己不敢和白玉梁正面相挑,只能暗施手段害死。 没有人比自己更希望他还活着!如果他敢活到秋比,自己就会在擂台上废了他! 于是,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尚怀通没有看向老人,也没有看向齐昭华。他扭头向翠羽的方向,看着树影下盘坐望来的少年,露出了一个衅然的笑。 用谁为我,证洗此辱呢? ———————————— 尚怀通不必为自己做任何语言上的抗辩,镜子的光芒还没完全散尽。 持心,当然不会惧怕任何擂台上的挑战。 他当然根本没想对白玉梁使什么手段,也就更加没有理由去伤害张君雨和古光。这是一根足以将他从深渊再度撑起的支杆。 一瞬间,齐昭华的信誓旦旦似乎也开始颇多疑点了。 事情陷入了僵局,他们的理由都足够有力,但又都不是那么无懈可击。 “你是枚锋锐带毒的苗子,身上有很多疑点,我不会特招你了。或许你是蒙冤之躯,那便拿下秋魁,再按规程来剑院重新受测便是。”隋再华最后看着尚怀通说道。 如今太阳已然将落,这位威和并存的老人抖了抖衣衫站起来,朝裴液一颔首:“我去州衙等你。” 裴液连忙起身行礼。 场上,在一片默然之中,齐昭华走来翠羽,尚怀通往七蛟而回,两人都没再回文场,宛如全然陌生,没有对话,甚至没有碰撞哪怕一个眼神。 诗会至此而结了,但后面还有许多有趣的活动,观舞放歌、垂钓作画,尤其惬意的游宴夜饮,众人交游之间,一切还要齐昭华联系调度。 树下,李缥青正教裴液把真气注进去来平整坐皱的衣服,齐昭华走了过来,裴液指毯笑道:“好了,现在不用给你腾地方了,把这块儿送你了。” “多谢裴少侠和少掌门。”齐昭华一笑,“可也太大方,我一个人坐两个人的地方吗?” “不。”裴液把旁边欲言又止的书生一把扯过来按在毯子上,“你坐缥青的,我这地方是让给方兄。” “啊?我,我” 齐昭华无奈扶额而笑。 裴液对诸人一抱拳:“我和缥青去见隋大人一面,晚上再回来玩。” 诸人齐笑点头,崔笑燕的脑袋猛然探出来,叫道:“早些!” 裴液把他按回去,回来时对齐昭华低声嘱托道:“不要落单,和人待在一起。” 齐昭华一怔,点了点头。 方继道听得这话,一抬头想说什么,裴液看了他一眼,补充道:“和他不算。” “.”方继道憋着脸看他。 “看什么,你俩待一块有什么用?那叫落双。” —— 州衙。 两人来到门前,裴液转头交代道:“你先在这里坐一坐,我找机会再叫你进去。” 李缥青点点头。 顺着吏员的指点来到书阁,裴液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吧。” 裴液走进去,把门在身后合上,一眼望去,这里卷帙浩繁,书墨飘香,但老人却没有穿梭其中,而是立在一面墙壁之前,昂首观着。 裴液一眼望去,也立刻被吸引住目光——无他,这面墙上竟然足足挂了几十把各式各样的剑,一眼望去,简直眼花缭乱。 老人就立在这面剑墙之下,一身黑衣垂落如梭,束起的苍苍白发搭在上面,昂起头来时,发尾刚刚触及后心。 “你们刺史剑上工夫有横没竖的,收藏的剑倒还真有些意思。”隋再华轻笑道。 裴液走上前看去,已是不禁微微张开了嘴巴。 虽然都未出鞘,但柄鞘上透出的气质已然不凡,每一把看起来都是难得的好剑。裴液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这柄赢自奉怀中秋武会的长剑,虽然仍然熟悉趁手,锋刃也锐利如故,此时却显得有些暗淡土气了。 “你来看看,最好的是哪一柄?”隋再华回头笑看他一眼。 “啊?”裴液从这面墙上扫过,一时懵然。 实话说,他倒不是完全没有分辨剑器好坏的能力,但那仅限于和敌人兵器交击、切肉断骨时的手感,平日把两柄剑刃放在他面前,他都不一定分得出高下,何况这满墙剑连鞘都没出。 他看向隋再华,怀疑这位大人有那种故意捉弄小孩儿的毛病,而且是把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当成小孩儿。 “哦?不会猜吗?”隋再华一笑,“我来指给你吧,右数第三个,你瞧。” 裴液看去,倒真有些惊讶——这满墙之剑鞘,独特者甚多,有纯然木雕,有毫不失色的翠竹,有饰金缠绸只有这一柄显得十分“正常”,既不故作简朴,也没多做雕饰。 于是他明悟了。 “知道为什么吗?”老人笑道。 裴液肃声道:“因为这是一柄真正的堪战之剑。” 隋再华怔住:“.” “.” “.倒也不必总在聊天里挥霍你过人的悟性。”隋再华指着剑柄顶端和剑鞘两处,“是因为这里有东海剑炉的铭印。” “.哦。”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心珀 隋再华手一伸,那剑便飞入手中:“你知道,一般东海剑炉的铭刻有哪两种吗?” “不知道。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裴液闷声道。 “.作为一名拙境剑者来说,你算得上是‘一心向剑’了。”隋再华笑道,“是【铸剑铭】和【鉴剑铭】。” “东海剑炉掌握着了天下之剑的评价体系,你拿一柄野剑找他们鉴定,若能入品,便可于剑身得一铭刻,此剑身价便有了支撑,从此脱颖而出了。”隋再华一指,“我估摸,这墙上五一之数的剑,都是有鉴铭的。” 裴液抬头望去,却一个都没看见。 “因为它们刻在剑身上。”隋再华笑道,“若是像这柄一样,剑柄剑鞘上都有铭印,那代表柄鞘俱是出于东海,剑身就更不必提了——我拔出这柄剑,多半能看到一枚铸剑印。” 隋再华一抽剑,水亮剑身无声滑出,这一下就令裴液又一瞪眼——他自己那柄剑,除非极轻缓,不然出入鞘是一定要碰撞作响的。 而后他低头看去,果然剑格之下铭着几个小字——【丙下,伤命炉】,字下淡淡阴纹“东海剑炉”四个字。 裴液想起自己是曾经见过这个格式的,那是在祝高阳的剑上,有【甲下,犀照炉,慎】,然而自己最终也没记得问他剑的名字。 此时这柄少了最后一项,但前两行的格式倒对得上。 隋再华真气一注,小字流转起游蛇般的光芒,老人松开手笑道:“当是真品。伱知道,这样一柄剑该是何价格?” “.”裴液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旧剑,它价值五两,已是奉怀第一流的好剑,抬头犹豫道,“三十两?” 这已是如今少年身上银钱的两倍,当日商浪离去,也不过借给他二十两,已是去神京绰绰有余的盘缠。 隋再华一笑:“六十到一百二十两之间。” “.”裴液震惊无言,“这不.就是一片铁吗?” 少年的“一心向剑”显然又令老人失笑了,他摇摇头道:“可不只是铁,配方要复杂的多,而且——你知道剑纹吗?” “不知道。” “那就不与你补课了,铸剑可是门大学问。”隋再华笑道,“总之,这样的剑导引真气之顺畅你绝难想象,而且依剑纹不同可有多种奇效,甚至还有专为术士所铸的灵剑即便只谈材质——你瞧。” 老人一手握住剑柄,另一只手搭住剑尖,用力往下一弯。 这剑令人心惊肉跳地弓成了完全对折的弧度,裴液简直一时心肺停跳:“您——” 这是一百两银子啊! 老人随手一放,长剑骤然弹回——竟然没有任何颤鸣。它是立刻再次笔直地立成了静止的坚硬,没有丝毫的摇晃。 “.好厉害。”裴液由衷喃喃。 “是吧。”隋再华再次奋力屈指一弹,这柄剑骤然振鸣,但剑身之颤动依然细微无比。 “诶,您——”裴液又是一惊,脱口而出。 隋再华看他一眼:“怎么?” “大人.这毕竟是刺史最贵重的.”裴液犹豫道。 这样不问自取地随意摆弄显然令少年觉得不太妥当。 “哦”隋再华点点头,淡声道,“那没办法——我们曹阿瞒,向来就是我行我素。” “.”裴液神情微僵。 隋再华一笑,抚着手中的剑轻轻叹息一声:“确实是修行路上至美至高之物,但对于天赋不足的人来说,也只能这样当文玩般摸一摸,沾一沾雅气了。” 听起来像是又在说刺史大人坏话,但配合老人神态语气,又好像只是单纯感慨,话语重心并不在刺史大人身上,裴液干脆缄口了。 老人手一送,将这柄剑挂回去,转身离开这面剑墙:“你刚刚说有问题请教我,是什么事情?” “是关于今天‘剑心照’的事情,大人。”裴液跟上去,“晚辈觉得颇为神奇,不知它是如何达成这种效用。” 隋再华回头看他一眼,微讶:“你对法器有兴趣?” “嗯。”裴液点点头,他当然有兴趣,从小就有。 “你想学习炼器一道吗?” 裴液一怔,这他倒从未想过:“.没,只是好奇,没怎么见过这些东西。” 隋再华点点头,温声道:“年幼时从小地方出来,总觉处处精彩纷呈,尤其一进大城市,更是眼花缭乱,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但是最好心系一事,踏实深研,才可得一立身之基业。你剑道天赋甚佳,于他道了解了解倒无妨,但不要左摸右碰,反而失了主干。” 裴液一怔,这种苍老的嘱托实在唤起他一些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他喉咙动了动,“嗯”了一声。 “‘剑心照’是罕见的心神境上的法器,若要说它如何起作用,那是诸多繁杂的课程了。简单来说,你就可以将它当做一面镜子,只不过映照出的不是你的面目,而是你的心神境。”隋再华道,“而后法器之中置放的一些东西就会对照出的这份心神产生影响。” 裴液抓住关键点:“那它是如何映照出来的?是镜面有什么特殊吗?” “对。”隋再华赞许地看他一眼,“镜面是以‘心珀’打磨而成,以之照目,可以敞开心神境。” “哦”裴液缓缓点头,“隋大人,这种物质.很常见吗?” “这怎么会常见?”隋再华先笑,而后忽然一怔,转头看着他,“你是不是.想打听你们博望最近那个凶手?” “.”裴液一时噎住,“啊对,隋大人知道这件事啊?” 隋再华在桌前坐下,抽出一张纸来:“中午在州衙,你们仙人台的雁检也问了我这件事,他说凶手作案法器就是以此为照心,只不过那法器天山暂不肯交,因此没见着。我也就没多少东西可说。” “能用之于心神境的都是稀罕之物,不过也不是稀少到每一份都有名有主。”隋再华继续道,“修剑院有些存放,至于其他的来由,其实不大好说。” “大人.仙人台的大人请教您,是因为您会看法器吗?” 这是奇怪的问法,隋再华一笑:“略懂一些。” 裴液于是犹豫了一下:“这枚夺魂珠其实在我这。” 老人讶然,伸手。 裴液将这枚珠子掏出来,稍微往前凑了凑:“您看看能瞧出什么吗?” 隋再华将这枣子大小的圆珠拈在眼前转了转,笑:“这倒应该是在仙人台办的公差。” 裴液赧然:“麻烦您了。” 隋再华一笑,举着这枚珠子细查。其实裴液一眼就看出它和剑心照的镜面一模一样,但老人还是认真地对着透进来的阳光不断转动角度:“确是心珀——不过像这么小的用量,就更难追溯了。” “用量多少,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心珀越多,照心越深,要想明心见性,就得‘剑心照’那么大一片——像这枚法器,就只够映照浅层了。”隋再华看他一眼,招呼道,“不是想知道这东西怎么回事吗,坐到我旁边来。” 裴液凑过去蹲在隋再华身边,老人拿着这枚珠子向他偏了偏:“你瞧,‘剑心照’是没有任何危险的,但这样东西却非如此,你道为何?” “它多了后面铁铸的这一部分。” “不错,剑心照只有一个镜箍,两面通透,心神在心珀中来去自如;而这枚珠子却半透半实,想必一半是‘照’,一半是‘留’了。留扼心神,便是危险的效用了。” 裴液恍然,又皱眉道:“可是,隋大人,这枚珠子好像并非只是捕获心神,而是夺取武功。这又是如何完成的呢?” “.这便是创制者的匠心所在了。”隋再华凝目看去:“应当与心珀中留置的东西有关。” “留置的东西?” “对。”隋再华一笑,“你在剑心照中见到了什么?” “一只.遮天盖地的妖魔。” “不错,那就是修剑院留置在里面的东西,用以检验你们临危之心性;若我留置一碗面,便检验你面对美食的反应。” “.我倒没太喜欢吃面。” “是吗,我很喜欢吃。总之,留置的东西不同,产生的效果也就不同。而且,你在剑心照之中,还记得自己学会的剑法吗?” “.什么都不记得。” “那便是了,而这枚珠子用的心珀少,因此受照人进去之后,恐怕还保留着对剑术的记忆。于是刚好,再留置一副合适的情景进去,便可让他在里面把自己最强的剑术展露出来。再之后封存住这段心神,便完成了一次对他人武功的夺取。”隋再华道,“就像摘果子一样。” 裴液缓缓点头。 “至于更细节更清晰的机制,就非得亲自试一下才能知道了。”隋再华转动着这枚珠子,忽然问道,“你想试试吗?” 裴液一惊,猛地摇头。 隋再华点点头:“我也不想。” “.” 不过老人这句话倒是真的激活了裴液这个想法——【鹑首】可以在剑心照中保持清醒,那能不能用于防御这枚珠子呢? 它的位格一定足够,但是权能不一定相符——它对应的应是“心珀”的部分,可以破除迷心,对于“留”的部分,则不知有没有效果。 要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又要回到老人所言“更细节更清晰的机制”之中了。 “那便就到这里了——其实还可以拆拆看,但我没有那个工夫,天山也不一定同意。”隋再华淡笑,看着裴液问道,“刚刚这些信息,抄录一份给仙人台可否?” 裴液一怔,心想天山不愿将夺魂珠交出去,是要把这份证据握在自己手中,倒不想阻挠仙人台查案,于是道:“自无不可。” 隋再华点点头,轻轻后仰倚上靠背,看着手中的珠子,指了下纸笔道:“大小如枣,重约二两,正为心珀,背为铸金.” 抬眸看了眼立得端端正正的裴液,轻叹道:“劳您记一下。” “.我不太会写字,大人。” “.哦,抱歉。”隋再华于是亲自拿过纸笔,“研墨会吧?” 裴液走过去,有些脸红。实话讲,在奉怀生活十几年,他从未觉得不熟笔墨有什么不便,但如今进城不过二十天,却屡屡受到这种“侮辱”。 想到日后到了神京少年暗下决心,必须得分时间来补习一番书本了。于是又联想到那本进度危险的《六朝剑艺概论》,心情一时不太美妙。 隋再华细笔蘸墨,于纸上一条条详细地记下他对这枚夺魂珠的全部析解,直到写满足足两页,才搁下笔杆。 裴液看去,只见那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不禁道:“我们刚刚说了这么多东西吗?” 老人不语,将两张纸递给他看了一下,裴液一怔,才发现上面的字迹一模一样。 隋再华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印章,分别在两张纸尾押了印,而后将一张递给他:“这张你拿去给天山吧,省得难做。” 竟然帮他抄了一张。 “.”裴液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哦好。” 隋再华看他一眼,温声笑道,“接下来该我找你的事情了。” 裴液将纸张仔细收好:“大人请说。” 隋再华看着他:“你立在拙境顶峰了吗?” “前两天刚刚抵达。” “你多大?” “十七,大人。” “习剑几年?” “八年。” 隋再华不再说话,看着他笑。 裴液有些为难道:“.我确实不想进少陇修剑院,大人。” 隋再华两手一交握,一个微微的白眼已翻了出来:“我瞧你其实比尚怀通要傲慢得多,偏偏总装得很谦逊。” “.” “你为什么不想去修剑院?” “.我想去神京,大人。” “神京武举,走仕途?然而修剑院出来,也尽是前途。”隋再华看着他,“即便你不来修剑院,我也不建议你去神京。少陇府也已是足够幼龙翻腾的深海,到神京去,真龙也有金鹏之患,你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小子,实难得以伸展——你知道,无论少陇还是神京,想要在这样的地方起势,最重要的是什么?” “靠山。”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倾谈 .年纪轻轻,倒看得明白。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隋再华笑,“不错,任你锋芒毕露,也要有人给你伸展的空间,不然,要么过刚必折,要么委曲求全失了锐气——那你去神京,有靠山吗?” “有。” “唔”隋再华微讶地上下打量他两眼,“是哪家?” 裴液沉默一下:“.不知道。” “?” 裴液也觉有些脸热:“没见过面,我得先去拜谒一处地方,才算认得人家。” “那这也算不上靠山,不过是个安身之处。” 越爷爷说是靠山,裴液是相信的,但他此时确未见面,也没什么好争辩。 “来演两招剑吧。”隋再华也未多做纠结,话题一转,伸手道。 “.哦。” “只是看看,”隋再华道,“我不是做了监院,要招揽学生,才爱看人演剑的。而是因为爱看天赋好的年轻人使剑,才做了这个监院。” “而且自从知道有剑如其人这么一节后,我就更爱看不同人的剑。”老人的笑里似乎有些顽劣的趣味。 裴液抱剑一礼,后退两步,以【破土】起手,将一门蝉部从头到尾使了一遍,室内空间本就狭小,刚刚够伸展,但少年使来却是剑影舒张,一任挥洒,仿佛周围的墙壁书架桌椅等杂物俱不存在。一套剑法使下来,也确实不曾有半点剑光磕碰到这些杂物。 隋再华早掏了一个小本出来,看着少年的剑影,摆在腿上记着什么。 裴液停下剑光,走上前探头一看,一眼先认得“裴液”两个漂亮的字。 “这是.” “留个底子。”隋再华抬眸看他一眼,将本子给他往前翻了翻,“喏,全是少陇各处的英杰。” 裴液这才看出这小本实在已有些年头,纸张是相当好的,仍然柔韧白净,但时光的痕迹还是在许多不同的地方体现出来,尤其前面被使用过的书页,纵然妥善保管,还是难掩暗淡的古旧。 确实是老人多少年的记录,许多页后面都有新添的笔触。 “不是记一下就好了。”隋再华解释道,“后面但有何成就,只要得知,我都会录在上面——不是官禄名利,是剑道境界。” 裴液缓缓点头,这本子越往前翻,纸张越旧,墨字也越多,显然是当年的幼才长成参天之树留下的痕迹。 而且格式也不如后面的规整,裴液眼睛一定,还看到老人把一处空白当做备忘的草稿。那是墨干纸暗的一行字,像是当时脑海里想着,便随手记了下来。 老人仍在翻页,裴液却已念了出来:“.剑意如何凝而不发?” 隋再华一怔,翻回刚刚那页,看到了这个问题。 “.”隋再华沉默了一会儿,捋了下胡须,才轻轻笑叹,“早年记下的小问题。” 老人正要将这小本合上,裴液却忽然道:“意凝要心持。” “.”隋再华动作一顿,抬头看着少年,好一会儿,才眉目认真道:“如何心持?” “.”裴液却又沉默了,他皱眉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去说,“就憋住” 隋再华低头打开小本,看着这句话,喃喃道:“在剑的范畴中,意做‘情’之解。” 裴液点点头,他腹中知识不多,所幸记性极好:“是的。意,牵情之境。” “而‘情’,是人行止所遇引发出来。”隋再华缓缓道,似乎将当年的思路重新找了回来,“但起剑之情却并非如此.对吧?” 裴液肯定点头:“对,用意剑时的情不是来于外界,而是发自胸中。” 这是当然的道理,父母亡则哭,这是外界引发之情,但裴液每次用雪夜飞雁前,却不必总被挑筋断手,把自己置于“失羽之惧”中,这一剑所倚仗的情感,是从心中而起的。 “对意发于心,出于剑,那如何凝而不发呢?”隋再华眉头蹙起,看着裴液,“外物所引之情,我们可以通过回想相关景事唤起,因而也可以通过控制景事、扼制回想来暂时凝抑。它正是依靠实在的外物而起,我们也就可以通过外物来控制其爆发。可发于胸中之情无形无定,也无所倚仗,又如何控制呢?” 可以看出老人确实曾在这个问题上下过相当大的心力,如今面上再次浮现出一种认真的苦恼。 这表情令裴液颇为亲切,它不是烦躁,纯然是全心投入后游走在深奥迷宫中不得出路的迷惘。而且不能是全然不通,必得是先懂一点,然后才能全然陷进去——祝高阳给他讲《概论》前,裴液盯着那一大串无注解无句读的东西,就常常进入这种状态。 裴液沉默一时,想了想:“大人会意剑吗?” “.会。” “大人如何用意剑?” “.一霎奇妙的直感,情剑合一。”隋再华缓缓摇头,“伱想,一霎间的灵光,要如何去控制它呢其实这个问题,我是有一个猜测的。” “什么?” “正如拙境方可处理两股绞拧,想要将‘意’作为一种实体来操作,恐怕也非得‘意’境才行了。”隋再华道。 “‘意’境可以吗?” “‘意’境当然可以。”隋再华一笑,“我们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和思考,是局限在拙、灵二境的。” “哦”裴液沉默一会儿,“但我觉得并非如此。” “哦?” “因为其实.起剑之情,也是有倚仗的。” 老人面色凝了起来,略带迷惑地看着他。 “意的倚仗,就是剑。” “何解?” “这是我自己的一种感觉.但我认为是对的。意虽然发于胸中,但其实不是来自于一霎的灵感,而是来自于剑式里面——不是人要凭空生出与剑契合之情意才能用出‘意剑’,剑式本身也在向人靠近,是它在牵动着剑者之心。” “.”隋再华认真听着,怔然无言,“你是说可以通过对剑的把控,来调整意的收发吗?” “是的。” “是单纯的剑招吗?收一半,发一半?”老人两只手抬了起来。 “不,是浑然一体的感觉,要先感觉到手中剑对情意的牵引,而后在它们浑然一体的状态下,通过调整剑势来掌控剑意。” 老人沉默:“但我没有感觉到。” “您用意剑时,感觉不到手中剑对心的牵引吗?那种感觉很微妙细弱,是要认真发现的。” “.不是,我确定从来没有感受到。” “.哦。” 老人再一次露出了那种微微苦思的神情,支肘扶住了眉头。 许久,他才缓缓一笑:“不过,这是‘行’上的问题了。裴小友,感谢你为我提供了一种解法,我相信它是可以奏效的。” “它就是可以奏效的。” “.好。”隋再华点头一笑,那种老年学生的气质重新埋了回去,他又恢复了那种身处高位的从容,“这问题很偏狭,因为只要跨入‘意’境,这就是水到渠成的操作。很少人会在拙、灵之境学会意剑,即便学会了,也不需要对将发之意做什么阻拦,所以这问题记下之后,就一直悬而未决.今日不意无心插柳,反而得解。” 裴液一笑:“不是看到您的笔记,我也想不到这个问题。” 隋再华看起来心情不错:“后面有时间我会找人验证一下,而后把这解法写成一篇剑理,署上你的名字。” “啊?”裴液猝不及防,“我的名字?” “对,这是你的想法嘛。”隋再华一笑,“不过,问题是我发现的,文章也是我写的,所以后面也要写上我的——只有我们两个。” “.”裴液嘴上其实还想谦让,但一个因惊喜而带点儿傻的笑已经流泄出来,他摸着头。“啊我.这.” 很难说这是什么样的心情,纯粹的喜悦,比拿到什么比武的第一还要开心。盖因少年对自己能以剑取得的荣誉本就有所自信,而在这方面却一直是纯然的最底层,不会遣词书写,甚至读书认字都费劲。 现在,忽然说有一篇剑理文章署的是他的名字、记录的是裴液的想法,集于书本,流传给别人学习。像一下从泥土沟里冲到了洁白缥缈的云端,一股昂扬之气从少年胸中生出。 “裴液,《概论》读完了吗?” “没读完,明姑娘,我工夫用来写文章了。” 裴液嘿嘿笑完,才看向眼前老人:“隋大人,这篇剑理.能给多少人看到啊?” 隋再华一怔,失笑:“那要看有多少人想看。这篇写完之后会留置于少陇修剑院中,供满院师生查阅。若价值够高,还可能进入道启会,届时整个道启会、诸多三十三剑门之人皆可能看到——如果你入修剑院的话,可以凭借这篇剑理换取许多东西。” “.哦。”裴液这次真觉得有些可惜了,认真躬身拜谢老人,“多谢您照顾。” “我为你答疑,你为我解惑,最后我们共得一文,何来照顾。”隋再华温和一笑,“何况,你一上场,我就很喜欢你。” “啊?” “是的,比起尚怀通,你才是我今天最喜欢的年轻人,身上的气质跟太阳晒过的泥土一个味道。所以忍不住叫你来聊聊,也想看看你的剑是什么样子。” “.多谢您厚爱。” 隋再华带笑点点头,忽然轻叹道:“‘以利为分,以正对正,以邪对邪’,尚怀通此答算是颇好了,可惜似乎有些虚假——对了,裴小友,你呢,你对敌人,也是不择手段吗?” “.差不多吧。” “那么.你如何界定你的敌人呢?” “我?”裴液坦然得近乎自然,“我当然是以正邪。” “.”这样全然正大光明的回答实在也不多见,盖因心里有鬼的人根本不敢扯这样自己都觉得虚假的谎,隋再华微微一怔,“那,利呢?” “我想.既然谈到正邪,利就没必要说。” “.子曰:何必曰利。”隋再华看着他,缓缓而叹,“但我以为,这是太天真年轻的说法。” 裴液看着这位老人。 “固然有许多简单的正邪,但还有更多事情,其实是不分正邪的,它们只是不同的人们之间利益的冲突。”隋再华道,“所以,要谈正邪,还是一定要谈利的。” “.那是人家的利了。” “你不在其中吗?” “我不在。” “是吗?”隋再华挑眉,来了兴趣,“你可以为了‘正’,不顾及自己的利益?包括金钱、名声、地位、武功.你已经得到或将得到的一切,甚至生命?” “.我可以。”这次裴液沉默了一会儿,他想到了那本《侠骨残》中的剑影。 “我不信。”隋再华看着他,笃定道,“我看的出来,你是一个爱生之人,有着充沛的热情,绝非清心寡欲。名利对你来说,是莫大的甜蜜——就凭你刚刚的表现就可看出。你现在信誓旦旦,只不过因为还不曾真正得到它们。” “.也许吧,反正在事情真的发生之前,我也没办法向您证明。”裴液微微一笑,而后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但您迟早会相信的。因为.我不会丢他的脸面。” “谁?” “一位老人,我有次也问过他差不多的问题。”裴液看着窗外道,“他说,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那就望你能持守此心吧。”隋再华淡淡一笑,“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瞧你不是还带了那个姑娘过来,让她进来吧。” 裴液没想到他主动提起此节,一躬身:“多谢大人。” “去吧。” 裴液犹豫了一下:“隋大人,李姑娘她身上有伤,今日演剑,其实非她水准。而且她天赋其实很好,只是一直被俗务所牵.而且她心志光明坚韧,今年才刚刚十七——” “嗯,我都知道了。”隋再华笑着打断道,“她一人重振翠羽,不是吗?我很喜欢。” 裴液松气一笑:“对。” 但裴液还是没有立刻出去,他又犹豫了一下,再次拱手,这次认真敛容道:“大人,我想再与您说些本不打算说的、不招喜欢的话。” “嗯。” “尚怀通实为一条浑身脓雾的毒蛇,只因苍天无眼将一份剑赋落于他身,使他有所虔信、近乎狂热,并倚之自傲。若招收此人,实为剑院不幸。” 隋再华失笑:“好,我听到了。那我也与你说些本不打算说的、不招喜欢的话。” “.您请。” “我真的很想招你进少陇修剑院,所谓神京靠山实在不可靠,即便足以信任,但神京这种地方,再硬的山头也可能被一夜抹平。真不如来少陇府,修剑院足以为你羽翼。” “我去叫李缥青。” 隋再华微微翻个白眼。 裴液走到外面,将早已等待多时的少女叫过来,走到门前却听里面道:“让她自己进来就好。” 只好快速嘱托了几句,把少女送了进去。她倒是很快,大约只一炷香的时间,便出来了。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比前 隋再华就跟在少女后面,一起走了出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就此别过了。”老人望了望西边的落日,淡声笑道,“祝二位诸事顺心,武比之时,咱们再见吧。” 说罢一敛衣摆,便往衙外而去了。 “怎么说的?”二人行礼送罢老人,裴液偏头向少女问道。 李缥青一叹:“比起尚怀通,原来我才是踩在剑院的门槛上。” “已经很厉害了,你年纪还小得多呢。” “是但你不是和我一样大?” “你不能跟我比啊。”裴液笑。 李缥青白他一眼,抬脚往衙外而去:“不过隋大人还是偏向于要我的,只是.我这边有些问题。” “什么?” “因为.我是翠羽的接班人。” “可以先放一放翠羽的事情啊,去进修两三年不好吗?”裴液看着少女,“现在形势马上也安定下来了,伱还年轻,可以往更高处走走的。” “不只是事务缠身。”两人出了衙门,立在大街上,李缥青看着西飞的落日,“这是规制上的事情,我的江湖身份太重了,事情就.有些关碍。” “.哦。”裴液这才想起来,道启会是三十三剑门和大唐成立的组织,可入者是三十三门弟子与身份干净的大唐子民。 裴液这样无门无派的可以进,但若加一个江湖门派的身份,便有了一定的独立性,此时要进道启会,便两方有碍——一来你之门派既不在道启会之中,三十三剑门凭什么允你学他们的剑法,那岂不算是偷师;二来既然你难免以门派弟子身份先于大唐子民,那朝廷之倾力培养也就有所疑虑。 这自然也是大唐削弱江湖,聚拢剑才的手段,但于少女这样一心门派之人而言,便不得不在抉择中失去这一机会了。 “这事没有通融的地方吗?”裴液皱眉,“尚怀通不是能进?” “当然有的。尤其对于我们这样没什么名气的小门派,三十三剑门和朝廷其实也不太计较。”李缥青一跃上了门口的车驾,裴液也没进车厢,就坐在她旁边。 少女轻轻一挥鞭,马车粼粼而行。 “隋大人说有三条路子。一是剑院特招,即无论你是何身份,剑院自是要你。今年名额倒是还有,但我并无这般资质;二是朝廷推荐,也就是说,朝廷认你将于大唐有益,不介意你的江湖身份,为你开了这条路。我想这条路是可以尝试运作的,因为翠羽和州衙关系一直还可以。” “三呢?” “三就是寻三十三剑门之一做推荐,七蛟不是找的崆峒吗?”李缥青轻叹道,“但是翠羽在道启会没有相识的门派,也拿不出多少钱。” “.哦。”裴液缓缓点头,思索着道,“这件事到时候我帮你问问。” “问问?你那个朋友吗?” “对。” “.那如果有门路的话,记得叫我去聊,你别自己欠太多人情。” “.这个,再说吧。”车马此时行出了一段距离,裴液看着街边的酒楼,忽然道,“等一下,今日九月二.我得去订些住处。” “啊?什么?” “我请了奉怀的亲友们来看武比。”裴液道,“他们过两天该到了。” “啊,但是现在订的话,价钱已经很高了。”李缥青紧了下马缰,“你还有多少钱?” “十四两,零七百多文。” “来的人很多吗?” “大人没几个,主要有二十来个孩子。” 李缥青惊讶地看他一眼。 “是我们奉怀武馆的。”裴液道,“孩子们一直在山里,想让他们进城见见世面。” “哦那干脆住翠羽的宅院就好了。”少女道。 裴液犹豫一下:“太麻烦吧,都是些乡下孩子,很顽皮的。” “那有什么?我们还要从贵馆手里买《蝉雀剑》呢,当然得打好关系。” 裴液一笑:“那好吧。” 马车粼粼而行,裴液已不是初到博望时的万事陌生,这座城的结构已渐渐在他心中生成,许多建筑都有印象。此时过了一座四层小楼,裴液立刻一笑:“前面是不是武比的场地了。” “是啊。”少女清脆应道。 果然柳荫一过,便是头回入城所见的那巨大广场,此时各类商摊小贩已被清到最外围,正中已搭起了五处巨大的架子,还有许多人在其中穿梭忙碌。 “等填充上石木,便是五处擂台了。”李缥青道。 “竟然这么大。”裴液感叹一声。这样巨大的台子,周围的房屋在它面前如同玩具,实在与他印象中的“擂台”不是一个东西。 “这还只是分台呢,最终合起来的擂台更大。”李缥青停下马车,与少年一起偏头笑看。 “合起来?” “嗯啊。武比共打四天,头一天是一百二十八进六十四,这样四个台子,各打十六场,便可结束;第二天六十四进三十二,便将四个擂台两两合并,如此两个大擂台,也是打十六场;第三天三十二进十六,至此便是真正的戏肉了,胜者是能拿铁鱼符的,很多人也是到了这一天才来看。这一天擂台便不合并了,仍是两个,但要多打一轮,即决出前十六后,下午还要再打出前八;第四天,则两个擂台再次合并,八人便在这唯一的、最大的擂台上,一路决出魁首了。” 裴液目光缓缓扫过,这巨大的广场足以容纳数万人。其所处地势也很讨巧,是一处下落的地面,如此立在旁边街道屋顶,乃至坐于酒楼之中,都可以观望场上,十分合适。 “那额外这个擂台是做什么用的?”裴液一指,场上其他四处擂台并在一起,第五个则与它们有些不短不长的间隔。 “哦,这个是副场啦。”李缥青道,“是给输过一轮的人的第二次机会。这个擂台是一直不拆的,甚至在武比期间,上面的比试都一直不会停——因为败者的比试很长,又只有这么一个擂台。” “输了还有机会啊?” “当然了,虽州衙会尽量让有名的高手前期错开,但对于很多实力不错却无名无姓之人就照顾不到了。”李缥青道,“比如说,万一龙门班里哪个学员第一轮遇到了你,岂不是欲诉无门。” “.原来如此,那这败者要如何打?” “倒也简单,说白了便是‘双败为定’。第一轮败下来的六十四人,先再比一轮,决出‘上三十二’和‘下三十二’,‘下三十二’便彻底淘汰,敲定本次成绩了——一轮未胜。而后‘上三十二’便可获得资格——与胜者下一轮淘汰下来的三十二人打一轮。这一轮中决出的‘下三十二’便同样是彻底淘汰,并且之前一轮的胜利也不作数了,成绩依然是一轮未胜。”李缥青道,“而取得胜利的‘上三十二’,才与胜者组的前三十二共同组成本次武比真正的六十四强,得‘胜一轮’之奖励。之后,这三十二人将再次自行决出‘上下十六人’,上十六人则再和淘汰下来的十六人比试.依此类推。” 裴液缓缓点着头:“我懂了,就是说,即便不幸败了一轮,仍然可以努力在败者中脱颖而出,然后便可得一次抢夺别人名次的机会。” “不错。” “而于第一轮胜者们而言,若在六十四进三十二中落败,其实并不能保证自己是六十四强。还要再面对一次败者们的挑战,输了则退回一百二十八,赢了,才能保住六十四。” “是极是极。”李缥青笑着点点头,“你比楚念师兄聪明多了,上次跟他讲,我都要气死了。不过,败者的挑战也就到第二名为止了。” “不能再争夺魁首了吗。” “自然不能,你想一下这个规则,实际是只有败下来的人,才需要接受同样败过一轮之人的挑战。魁首是全胜而得,自然无虞。”李缥青道,“而且魁首自当是本届第一。既然败过,无论是败给谁,又如何能说是最强呢?” “.是这个道理。只要败过一次,自然就不配为魁首了。” 李缥青看着这辽阔的场地,忽然轻叹一声:“比肩接踵,人海声雷怪不得许多人纵使无心仕途、没有机会,也抢破头要来打一场武比——能于此得博望城之欢啸,也算不枉一身苦学了。” 裴液亦是安静遥看,仿佛已见到那擂台成型、数万人围坐凝目的样子。 他从未置身于此中境界。 直到马车动起,裴液才回过神来,而身旁少女笑道:“险些忘了一事!” “什么?” “要给你量两身衣服啊!” “.啊?” “到时候你打武比,就穿这一身上去吗?” 裴液低头瞧了瞧,这是他从奉怀带出的两件衣裳之一,早已浣洗干净,今日要参加参加鹭洲诗会才穿上的。倒确实有些轻薄发白,料子不好,款式也老旧。 “还好吧,打架要穿多漂亮?” “这可不只是打架,也是露面。”李缥青驾着车,往西拐入一条街,“带你去我常去的那家吧。” 裴液还是有些抗拒:“我上鹭洲诗会也没换衣服啊。” “那是因为我没顾上你。” “.” 七拐八拐来到一处门面,青石小巷,木门黑檐,周围很是安静。李缥青跳下马车,扯了依然犹豫的少年一把,另一只手已推门笑道:“许姐姐?” 院中浣布的年轻妇人立起身,惊讶地看着门口少女,抖着双手的水珠:“缥青!好久没来做过新衣服了。” “嗯今天也不是给我做。”少女笑道,“是这位少侠。” “哦?”姓许的妇人应声看去,打量了少年一圈,流眸转回少女身上笑道,“这想必不是新入门的弟子。” 李缥青一笑,推着她往屋里去:“快,去挑挑样子,我们一会儿还急着有事呢。” “哦?急着”妇人往少女耳边轻轻笑语了一句,李缥青拍了她一巴掌。 裴液自不知她们说笑什么,只保持笑容跟在后面,继而一进屋,就被满目琳琅惊住了步子。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白的、紫的、青的.每一种正色又衍生出许多副色,兼以长短、粗细、硬软、糙滑又各个不同。 琳琳近百种,而这只是摆在表面上的布料。 好在少女没有为难他来从中选择,只由妇人不停拿出成服为他换上,再由少女观看过后点头或摇头,妇人则在纸上记下。最后将他身体细细量过之后,两人凑在桌案前以尺笔喁喁私语,不停在纸上更换着图样。 不再被摆弄的裴液则在这家铺子里漫步逛着,见许多成衣裱在墙上,确实可看出相当细密的手艺。走了两步,裴液一顿,只见一袭轻飘的鹅黄裙子映入眼帘,正和少女那件相去未远,他回头想叫李缥青来看,却见少女和妇人正讨论得兴致颇高。 做件衣服有那么有意思吗? 裴液便再往前逛,却又见一身眼熟的男服,摆在正中,这件令裴液驻足更久,因为竟然是今日诗会上赵章所穿。 裴液一笑,本来还在疑惑这家看起来冷门冷户,怎么养活生意,此时算是解惑了——开张吃三月嘛。 而后他猛地一激灵,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钱袋。 抱着这份忧虑,裴液缓缓转身,走到两位女子身边,一言不发地探头去看,只见纸上两件长衣的图案已经缓缓成型了。 确实挺好看。 李缥青抬头笑道:“喜欢这个样子吗?” “挺好看咱们用什么料子?”裴液旁敲侧击地问道,朴素地以为钱的大头依然在布料上。 妇人看他一眼,微笑:“公子有自己中意的料子吗?我可以照公子的指定来制衣。” “啊” 李缥青“噗”了一声,一眼看透了少年的心思:“你别管啦,钱我来掏。” “不不不,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你以后在博望城,花销全由翠羽来出,说定了。” 这裴液自不同意,但这件事是拗不过她了,无奈笑道:“.好吧。” 等种种细节一概定下,天色已经昏黑,纵然妇人推拒,少女还是放下了一两订金。 裴液看着这个数目暗中咋舌——订金一两,衣物怎么也要二三两银子了。 他实在觉得衣物能穿便好,不必如此花费。而另一件令少年无法理解的事,则是少女对于打扮他有着颇高的兴致。 又不是自己穿——打扮别人有很多乐趣吗? 直到听到旁边一声轻柔猫叫,裴液一转头,却是妇人养的一只猫蹲在桌子上。而与普通猫不同的是,这只身上竟然穿着一身裁剪精致的墨绿文衫,颈上垂落一枚玉佩,头上还有一枚小冠,此时端坐不动的样子,真有松风鹤姿般的可爱。 “.嗯?” 裴液头一偏,眼睛明亮无比。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湖上 静水,细风,凉月。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捉月湖上,微雨。 桨早已松了开来,小船随波缓缓飘转。 几人各自倚在船边,舱中间还摆着些佳酿果肴,但大家都早已吃饱了。 这是诗会散场后的深夜,观过妙舞、听过佳音、有过畅谈,醉酒尽兴的客人们都回阁入睡了,鹭洲一片安静。裴液几人闲聊走过岸边时,正见齐昭华握着一小壶酒安静倚在船头,偏头朝着湖面,不知是看水看月。 方继道是没有打扰她的,他连船都没上,坐在湖边拿一根草拨弄着水里的细虾。 裴液笑着走过来一牵他的胳膊,两人就当先踏上了船,而后是杨颜、李缥青、张君雪齐昭华回过神来,淡淡一笑,为他们让了让位置。 女子在船头,裴液方继道当先上来,便分坐她左右,然后李缥青坐在裴液旁边,杨颜张君雪就在方继道一侧落了座。 船不小,六个人也不显拥挤,一放缰绳,便驶到了湖心。 “我真没有摸过桨。”裴液此时盘坐靠着,手搭着怀里的小猫,仍在和李缥青说刚刚船在湖面上原地打了两圈半的事,“而且有时候有风,用力就得不一样.而且你们还老是乱动。” “根本就没有人乱动。” “小狗动了。” “我那是想接你的桨,你划拉半天船还往后退,齐居士都要笑话伱了。” “我没有笑啊。”旁边齐昭华头轻轻一偏。 “.居士心里笑了。” “心里也没笑。我觉得,裴少侠年少有为,又诚毅果敢,已是博望一等一的俊才了,不会划船又无伤大雅,怎么能要求他事事都行呢?” 李缥青瞪大了眼睛。 齐昭华哈哈抚掌,一旁裴液连连点头。 李缥青气鼓鼓“哼”了一声:“衣服退掉了,让齐居士给你买吧!” “那怎么行,你订金都交了。” “我不要了。” “我确实会制衣。”齐昭华在旁边凑趣一笑,然后语声微微低了些,“家里.也有买好的料子。” 裴液看了她一眼,挑开这个话题:“晚上游船确实惬意,怪不得刚刚岸边一艘都没剩下——方兄,你们读书人都在船里玩什么,也这样闲聊吗?” 方继道是坐姿最端正的一个:“很多啊,最一般的,便是吟咏眼前之景来行酒。” “什么饮泳?”裴液一下没反应过来。 方继道一指湖面,笑道:“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哦——”裴液明白了,正要否决这无聊的活动,旁边齐昭华已经接上:“我觉得是,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然后含笑看着少年。 “.”裴液憋住。 “一句也想不上来吗?”齐昭华含笑一指,“少掌门在笑你了。” “嗯?没有啊!”李缥青笑得花朵似的脸努力一敛,直身道,“我觉得裴少侠剑道捉魁,聪明机敏,人也很好,不会背诗也算不得什么可笑之事。” 裴液翻了个白眼。 “你什么意思啊?我夸你呢。” “你嘴角都没放下来过。” 于是少女干脆开怀笑了,笑罢倚在船边,眼睛又落在裴液怀里的玉团子般的小猫身上,忍不住又一次道:“真的一下也不让摸吗?” 齐昭华一怔,她毕竟身无修为眼力稍差,深夜遮掩之下,小猫又过于安静,竟是此时才发现船舱中还有第七只生灵。 女子凑过来,也是立刻眉眼一张:“.真漂亮啊。” 裴液将小猫抱起来,托在手上:“是吧。” “好小,有两个月了吗?” “呃一个月,刚刚好吧。” “看起来倒是比一个月大些。”齐昭华温柔地看着它,忽然问出一个从来没有人问过,裴液也从没想过的问题。 而且十分致命:“它是小公猫还是小母猫?” “.” “嗯?”齐昭华好奇地看着他。 “它——”裴液噎住了。 他不知道它是公猫还是母猫,因为他知道它根本就不是猫。 仙狩是世间唯一的天地之灵,没有第二只,也无所谓繁衍,所以当然也就没有公母。 它能说话,也有清澈好听的声音,但那其实也非男非女——并不是人类所言的雌雄难辨的中性声音,而是你就不能用“雌雄”这样的概念去定义它。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人类的声音。 一定要说的话,就只是“螭龙之音。” 但是话又说回来.猫倒确实是有公母的。 它变的这个.裴液把手试探地伸向黑猫,黑猫一双碧眸淡淡地看着他。 应该只是个外形吧。 裴液没敢尝试,他看着黑猫的脸色,犹豫着试探道:“母的.呃,公的阉过了。” 毕竟没阉过的猫,是可以看见两个圆球球的。 “啊?才这么小?” “.对。” “还是等大些好。”齐昭华偏头往小猫屁股看了一眼,裴液心惊肉跳,真怕小猫忽然回头一蓬火给她头发烧没。 “小猫猫~让我抱抱好不好。”女子低头看着小猫,温柔伸手。 黑猫转头一跃,回到了裴液肩上。 “啊其实一般来说,猫还挺亲我的。”齐昭华有些失望放下手,托腮道,“你家这只确实认主。” 李缥青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 舱中安静了一会儿,只有杨颜和张君雪低声论刀的交谈接连不断,李缥青笑道:“既然有人不会背诗,那便聊些别的吧。” “好啊。” “嗯,我想想对了!不知道大家都有什么志向呢?” 这话令杨颜张君雪的谈论之声也停下了,几人一时眼睛放空,船中安静。直到齐昭华温声轻笑:“那便说说各自胸中抱负如何,我想想.最远大的一个要饮酒。” 裴液不同意:“我认为最远大的一个,其他五人反倒要为他祝酒。” 齐昭华笑:“那不成吹牛大会了。” “就是要吹牛啊,如果一个个都谦虚起来,那算什么志向?”裴液一肘身边少女,“李缥青,你的志向是什么?” “嗯我要翠羽成为五州第一!” “太低了吧。” “还低啊,周围州有很多厉害门派的!” “低了,重说。” “嗯那我要翠羽成为.八州第一!” 裴液一举她胳膊:“迟早有一天,少陇五十州,皆传翠羽之名!” “.”李缥青瞪眼,“你这个不叫志向,叫痴心妄想。” “.而且我们后面不叫翠羽了。”少女仰头道,“师父说,等蝉脉回来,我们可能要恢复玉翡山之名。” “那就少陇五十州,皆传玉翡山之名!” 齐昭华笑:“这个志向够远大了——杨公子,你若不想敬酒,可不能输了。” 杨颜懵然:“啊?我我没什么志向。” 齐昭华温和一笑:“那么总有些想做的事吧,近的也好,远的也好。” “.” “此时此刻,心里想做的事,没有吗?” “我想.”杨颜怔怔看着湖面,“我想回到山门,再在自己那张床上睡一晚。” “.” “当然.那是不可能了。”少年低声道, 齐昭华一时沉默,极轻柔地一叹:“.是的,世上最不可得之事,就是‘那时候’了。” 而后她敛去神色,抬头一笑:“张姑娘,你呢?” 张君雪抬起头,倒是先看了裴液一眼,少年正笑望着她。 “我想.创造出比泰山还要高的刀术。”女子认真道。 齐昭华怔了下,看向裴液:“这我不懂了,裴少侠,这个志向比之李姑娘如何?” “我想想缥青的好像要更难,但是君雪的要更高远一些。” 齐昭华托腮:“.问你哪个更远大,不是要你端水的。” “.那就张君雪吧。” 齐昭华一笑,偏头看向下一位:“继道,你呢?” 方继道腼腆一笑,低声道:“我的志向,居士你知道的。” 齐昭华点点头:“继道想要通释五经,重传圣人之道.我来为他说吧,这志向或不及两位之高,但其远至少不输张姑娘了。” “要你说谁最远大,没让你端水。” “.那便仍是张姑娘。”齐昭华一笑,偏头看向方继道,温和道,“劳你这些天奔波,明日我与你拿一封去往国子监的荐书,挑个好日子便可启程了。” “居士.我想等你把湖的事情弄完,再一起.” 齐昭华懒得理他。 “那轮到你了,齐姑娘。”裴液笑道。 “我志向没什么高远的,只想到神京去,做些能做的事情,此生便足已了。” 裴液摇头:“不真诚,我说齐姑娘是要做宰相。” “哈哈哈哈。”齐昭华真是开怀而笑,而后敛容,微笑认真道,“愿为良相一臂。” “嗯好像也很厉害了,那你排在哪里?” “我要排在方继道之下了。” “唔,如此说来,咱们之中,竟然还是属君雪最为志存高远。” 张君雪抬头瞪着眼,面上还有些闷闷的委屈——说好一起吹牛,原来只有自己真的把话说得很大。 “裴少侠,你可还没说呢?”齐昭华认真提醒道。 众人也尽皆投目看来,显然不肯放过他。 “我的志向确实很肤浅,是比不上君雪的。” 张君雪又瞪他。 齐昭华笑:“我要听听有多肤浅。” 李缥青也托腮偏头,笑吟吟地望着他。 “好吧。”裴液笑着倚在船边,一手搭落湖面,自从认得这世间来,这其实也是少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吐露心中野望。 他清声道:“我要成为,鹤榜第一。” “.” 确实是足够肤浅、简单、有力的志向,而且是今晚最明明白白的一个,完全无可抵赖。 也不需任何人解释这句话的重量,齐昭华已缓缓抚掌,李缥青则表情怔怔,眼如灿星。 “那好,既然都说完了最该被大家祝酒的是谁?”齐昭华环顾一周,“我要投裴少侠一票。” 李缥青举手:“我也投裴液。” 杨颜犹豫一下:“.我投张君雪,刀的前路.没有被那么多前人开拓过,真的很狭窄。” 张君雪闷声:“我投我自己。” 这大家倒都没想到,一时笑声四起。 女子还认真解释:“我的志向是一辈子的,他拿鹤榜第一,说不定过十来年拿了就完事了,不能和我比。” 然后众人看向方继道,方继道手一举,丝毫不出预料:“我投居士。” 裴液眼看着齐昭华翻了个白眼。 裴液举手:“那我投方继道。” 如此,裴液张君雪各两票,方继道齐昭华各一票,最开始的李缥青竟然反而无人光顾。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裴液立刻偏头举手:“我改一下,我要投李缥青。” 少女“哼”了一声,提醒:“你一开始是说张君雪的。” “我改了。” 但反正不影响“大局”。 齐昭华于是笑道:“既然选不出最高远的一个,那咱们就共祝彼此吧。望今日舟上友人,二十载之后,各成夙愿。” 女子将一小壶酒分于六小杯中,分别递给诸人。 裴液接过一看:“怎么就这么一点儿?” “本就是助兴,船上哪能滥饮,坠下去怎么办。” “再给我倒点儿。” 齐昭华便将剩的壶底儿倾给了他。 几人笑饮而尽,裴液便多剩出来一些,他偏头,把酒杯递向肩头的小猫。 碧眸抬起,和少年明亮的目光对上。他们之间倒无须任何言语,也不需第二杯酒,因为目的本就相同。 黑猫有些无聊地看他一眼,还是低头啜饮了一口。 裴液满意地放下酒杯,夜风凉雨,秋湖静冷,几人搁杯各自倚回船边,静静享受着惬意愉悦的氛围,一时只有清浪拍船之声。 齐昭华眼睛半眯着,神思仿佛已去到那二十年后,轻声喃喃道:“忆昔鹭湖湖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词没改完,自己先抿唇笑了起来。 裴液也嘴角含笑,慵松地倚着,好半晌才轻声接话:“齐居士,人家说你今日做的诗没有感情呢。” “说的是啊。” “能不能作一首有感情的。” “.” “做不出来吗?” “会有些煞风景。” “这么好的风景,哪里煞得完。” “.那好吧。” 舟中再度安静了,一如深沉的夜色。 裴液偏过头,女子脸颊美丽而苍白,半阖着眼,明月之下,轻缓的嗓音从船头流过来,在霏霏的小雨中宛如迷梦。 “谁记当年小笛客,天阴恰恰湿衣。骑牛唤我过小溪。见鱼争笑指,举荷见虹霓。” “.” “.” 夜舟之上越发安静,终于方继道忍不住轻声道:“居士,下半阕呢?” “.十年玉约今一梦,重看信字迷离。秋后潇水总无期。风来襟袖冷,雨到骨神凄。” 齐昭华睁开眼看着湖面,轻声笑道:“这首《临江仙》,就叫‘当年梦’吧。” 船上依然安静如眠,每个人都想起不同的事情。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入城(6000字,为盟主忽有狂徒夜磨刀s老板加更) 鹭洲诗会结束之后,已过去三天。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从一个月前开始,“金秋武比”这四个字就在博望城中不断升温,街巷中生面孔渐渐多了起来,越来越多的携刀佩剑的江湖人在客栈后系上了自己的马。 尤其到了最近十天,唱丹会一开,人们开始讨论最终究竟是谁得好事,各种来源的消息层出不穷,许多不怎么关注武事的人也开始问“登阶丹”是什么东西。 但彻底煮沸了气氛的,还是前几天的鹭洲诗会。 早听说有修剑院大人物过来,人们就在翘首等着结果,然而当日与会者却说没有确定任何一人,花落谁家,还是要等到武比揭晓。 不过这丝毫没有贬损人们的热情,因为一道道惊人的波浪已从鹭洲蔓延到城里,每个消息都足以惊天动地,令人们对武比越发期待。 一是天才揭面。鹭洲诗会本也承担这个功能——将最热门的几位选手之风姿泼洒出去,为武比预热。 但哪怕看了多少届武比的老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真是十年以来最群英荟萃的一次——四强名额绝对不够用了,该把魁首赊到明年才对。 二是情仇离恨。当年张君雨之事竟然在监院大人面前重提,尚公子坦然以对,但居士齐昭华亲为所证!这种两大门派夹杂着情仇的针锋相对又是一记猛料。 总之三天以来,城里无处不在讨论鹭洲之事,关于武比,也已经不在讨论谁是魁首了,最激烈的争论反而是四强该是哪几个。 而且这股热潮,已经辐射到了周边县城。 参县。 黄师傅将牛车停在栈外,十几个尘土满面、疲累又兴奋的小孩子下饺子般溜了下来。 三天前出发,今日抵达参县,一路必得非常顺利才能有这般速度。当时得了裴液来信之后,他们商量一番便给少年回了信件,约定九月五日晚抵达州城,如今算是赶早了些。 几位看送的师傅也俱都面色轻松,如今天未至午,可以好好饱餐一顿、休整一番,日落之前,便可抵达博望州城了。 其实不止孩子们越发兴奋,他们脸上的笑容也已不自觉多了起来。几位师傅之中最早的一个,也已是整两年没有看过武比了,曾经得见过的盛况正一点点从记忆里清晰起来,此时嘴巴不停地说着当时的景象。 而在这间客栈里,热烈地说着同样话题的,绝非只他一个。 其实从抵达安新镇开始,他们就已经开始隐隐闻到武比前那股沸盈盈的燥热,想给孩子们买些吃食,也被告知铺子关了,老头子推车去城里卖了。 等进了参县县城,更是大绸幅都已经挂了起来,就在城门一侧,写着几首不知名目的诗,配着几幅画像,是为五名参县的选手助威。 而此时一进这家客栈,更是颇多他们这般的暂驻腿脚之人,目的地不问也知道正是博望州城,一个个吃菜饮酒,聊得热火朝天。 黄师傅安排孩子们一一落座,一行人安坐等着饭菜。身体一闲下来,旁边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也析出了条理。 果然是在聊金秋武比。 他们是从深山中一路走来,消息一概不通。当日黄师傅告诉裴液强手将出自三派两县,但其实也是只知道这么个名目,至于三派各有什么骄才,两县今年出彩人物又是谁,谁比谁如何,谁又夺魁希望最大.这些俱都全然不知了。 此时正好安坐静听。 但好像这畅谈之人里面也没有通晓的,全是和他们一般的外来人,没进州城之前,大家的消息都是各处流传而得,此时你言我语,也不过是互通有无,只不过没有人如他们一样“无”得这般干净罢了。 黄师傅等人听了一会儿,原来正说到有个道启会的大人物前几日顺路在州城停驻了一下,要选拔一位道生去修剑院。 “黄师傅,什么是道启会?”张小颜在一旁抬头问道。 这名年幼的孩子受创之后变得安静坚韧,这次一定要跟着一起来,黄师傅一路上都把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其他几位师傅也望过来,都是些新招的年轻师傅,其实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新鲜名词。 “通天的地方,全是些最顶尖的天才。”黄师傅抿了口茶,朝西边一努嘴,“天山知道吧,他们的弟子都要选拔才能进道启会。” “嚯!”这下师傅们肃然起敬了,倒是孩子们仍然似解非解。反正厉害就是了。 “咱们博望.谁能进这种地方?”师傅们有些不敢相信。 “尚怀通公子啊!”旁边桌也正聊到这一节,“这位大人物来之前,少陇府城的修剑院先专门发了封信,上面写的就是预祝尚公子夺魁呢!” 另一人补充道:“其实就是这位尚公子春时先去了一趟少陇府,没录进去,但人家惦记住了,这才有了这位监院大人前来。” “对对,我听说也是这般。这位尚公子乃是博望第一剑才,更是本次武比唯一六生,实在是一枝独秀的夺魁之选!” “我也听说这是本届的最强手,是门派那边的人吗?” “七蛟洞第一真传。” “唔!” 黄师傅也听明白了,偏头对张小颜笑道:“这位尚公子是博望第一派的第一真传,算是江湖上年轻一代的头羊了。他们意思是这位公子名实俱在,乃是本届魁首的不二人选。” 另一个小孩插嘴道:“不二人选,就是说只有他一个!” 张小颜翻个白眼:“我听得懂。” 旁桌仍在感叹:“.这届竟有此等人物,真是不虚此行了。” “是极是极。” “不对不对。”却忽然有另外一人曼声道,“你这消息有些落后了。” 众人立刻看去:“怎么个落后?” “尚怀通是唯一六生、夺魁之选不错,不过‘一枝独秀’,却是诗会以前的事情了。”这人虽然也风尘满面,但是书生打扮,似乎本来就是州城人,此时他第一次开口,从容笑道,“前几天鹭洲诗会上,乃是群龙出海的气象。” “群龙出海?” “不错,尚怀通自是绝对的强手,但你们知道除了这位,本届还有哪些高手吗?” 黄师傅偏头笑向旁边的小少年:“伱知道吗?” 张小颜抬头想了想:“尚公子是七蛟洞的,那另外两派,也该有厉害人物吧。” 果然已有人喊道:“张墨竹公子!” 书生道:“不错!白竹阁【青篁】传人张墨竹,门派出来的五生,一等一的年轻高手。” 有人笑道:“我知道张公子爱玩扇子。” “这话不假,谁要有好扇子,多半可以在他那儿卖个不错的价钱。”书生笑道,而后顿了一下,“不过今年.张公子恐怕进不了四强了。” 诸人全都瞪大了眼睛,尤其看过武比的老人——这种往年总要拿“三比”其中一魁的实力,这次竟然进不了四强? 早有人高声叫道:“哪有那么多龙?” 书生笑道:“张公子温文尔雅,剑如薄冰,本当是一流人物,不过在今年三派真传之中,只能屈居末尾了——真正能与尚怀通争锋的,乃是翠羽少掌门李缥青。” “.翠羽剑门这些年不是不行了吗?” “这位李姑娘才刚过二八吧?” “我只听说这位真传鸟儿一般,生得很美。” “这话忒奇怪,鸟儿有什么美的。” “那是你没瞧见过好看的鸟儿。” 书生轻咳一声,笑道:“李少掌门确实翼姿修容,不过见了面,诸位可不要称呼‘李姑娘’了?” “为何?” “那称呼什么?” “如我一般,称呼少掌门。”书生一拱手,肃容低声道,“就在八月之末,这位年方十七的少掌门携手白竹,在一夜之间尽斩七蛟四位洞主,其中包括【三臂蛟】蒙处元。” 周遭一时鸦雀无声。 街上的喧闹透进门扉,然而几张桌子上连咀嚼之声都无。 “此事.比武比还要大吧?”书生端杯一笑。 “这这怎么可能?”众人愕然,“那岂不是说,博望要变天了?” “不错,说不定再过半年,博望江湖上,便是青色衣服说了算了。”书生道,“此事不必担心我骗你们,你们进州城一看便知——实际上我估摸再有一天,这消息也就会在参县传开了。” “.” “所谓大厦将倾、力挽狂澜,这位少掌门年方十七,已是五生修为、‘黄翡翠’在手,气魄心性手段无一不是人中之龙,此所谓,足以与尚怀通争锋啊。”书生叹道,“而且,据说翠羽掌门已将事务移交她手,乃是真正的大权在握。因此善告诸位,万一有幸见面,若无那份身份,‘姑娘’二字最好休提,该尊称少掌门才是。” 众人连连点头道谢,表情依然是余震未消。 李缥青,这个名字在他们心中本来代表的是门派衰微和乳臭未干,如今这身影却骤然高大了起来,甚至遮蔽了博望江湖的半边天空——青色衣裙的少女腰佩失翠剑,手里拈玩着翠鸟美丽锋利的尾羽,朝下面投来了淡淡的一瞥。 有人喃喃感叹:“确实是群龙出海啊。” “而且,据说在鹭洲诗会上,那位监院大人亲自问了少掌门——可否有意剑院?”书生又饱含深意地补充一句,才算把这人物讲过去。 继而他道:“除三派之外,诸人想想,还有哪些强龙?” “.那无非是徐谷郑寿了。” “对,听说是两个四生。本来说未必不能四强的,但照兄台这般说来,倒好像连八强都费劲了。” 书生一笑:“只要并非运气太差,这两位八强倒没什么问题,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是这两位之上的高手。” 众人面面相觑:“还能有谁?过江龙吗?” “杨颜。这个名字诸位听过没有?” 没有任何人听过。 书生笑叹:“我那日也是第一次听到。此人拿的是鼎运商号的名额,州城里的风向正是他或能夺张墨竹公子的四强之位。” “这是什么人?” “一位十五岁的刀客。” “十五岁?!” 一旁一直凝神静听的张小颜也瞪大了眼睛——只比他大三岁多些。一时真想见见这位哥哥。 实际上,孩子们的吵闹早已停了下来,上面所言的每个人物、每个孩子都心生向往——同辈无俦剑道捉魁的第一真传、面容温雅短刃如雪的扇子公子、肩立青鸟执掌江湖的少女掌派种地渔猎的奉怀可没这些形象,这都是话本里的传奇人物! 而在这份期待产生的同时,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激动也就泛了上来——因为大家清楚地知道,这个愿望是将要在武比上得到满足的! 哪怕只是远远看上几眼! “不错,只有十五岁,但修为已在五生,诗会之上,是监院大人亲自点他出来受试。” “.” 众人本以为修剑院下顾博望,是十年难遇的运气,得了这份垂青的尚怀通更是已经超然同辈之外,身在青云之中。 但如今看来,尚怀通固然仍以六生境界高居第一,但倒确实并非鹤立鸡群一枝独秀,仍有李缥青、杨颜能入修剑院之眼,这一届的博望真称得上是藏龙卧虎。 众人心中把这几个名字点了一番,一一记住,早有人“咦”道:“尚公子、李少掌、杨公子、张公子你说张公子未必四强,那这四强还差一位呢?” “不错,还有一位,也是在鹭洲诗会崭露头角的人物。”书生道,“如今州城之中,此人风头只在尚公子之下,两人堪称针锋相对。” “你刚才还说李少掌和尚公子针锋相对呢。” “哎~刚刚说的是门派之事,翠羽七蛟恩怨由来已久,李少掌作为重振翠羽之人,自然是和尚怀通丝毫不让。”书生道,“这里,却只是说人。” “人?” “不错,正是两个修剑之人。”书生道,“之前那位兄台说尚公子是唯一六生、夺魁之选、一枝独秀、第一剑才。我认下前两个名头,却说他后两个说法是消息落后了,是不是?” “是是是是。” “之前所提杨、李二位,乃是为了反驳这‘一枝独秀’四字。而现在我要说的这人,便是反驳这‘第一剑才’。” “.修剑院亲自发笺,还有人能挑战尚公子这份地位?——这人是什么人?” “一位四生之境的十七岁少年。” “四生?!”众人迷惑,“四生凭什么与尚公子针锋相对。” “鹭洲诗会之上。”书生伸出两根指头,“他两剑击败了两名五生。” “.” “这两名五生,分别是【修鱼】张欢与【破山书生】于英才。” “.妈的!谁?!” “而且在监院大人布下的一门测试中,此人也独压全场,而且稳压尚公子一头。”书生道,“很多人说,也就是输在年龄尚幼,修为稍低,不然这博望第一人究竟是谁,还真未可知。” “如今州城之中,固然还是偏于认为他不足以胜过尚公子,但其人已稳压张墨竹公子,俨然是最稳的一位四强了。”书生道,“而且,州城中如今吵得最火热的一个话题,便是关于单纯‘剑’的高下,这人与尚公子究竟谁更胜一筹。” 众人茫茫然地听着,还是觉得有些虚幻:“怎么就突然冒出来这么个人?也是哪里的过江龙吗?” “这倒不是了。”书生笑道,端酒一饮,“此人正是我们博望土生土长之人,拿的是奉怀县的名额,录名唤作裴液。” —— 黄师傅等人吃罢歇好坐上牛车,孩子们的叽叽喳喳还是半点儿也止不住。 一遍遍地问刚刚说的是不是裴哥,裴哥是不是有那么厉害,咱们是什么时候能见到裴哥还有自居聪明,偏说自己早就知道裴哥有这么厉害的,正在被其他人围着声讨。 其实不止孩子们,其他师傅乃至黄师傅自己也有种不真实感。 这次前来州城,一是带这些小孩子们见见世面,二便是给那个更大的孩子来助威加油,免得他孤伶紧张。 在诸人心里,奉怀是个小土地方,出来的参比之人也一直都是倒在十六强之前的无名陪跑。他们对武比持的更多是瞧个热闹的观众心态,再就是见见州城的世面,倒确实没有多少紧张的代入感。 参与一下,乐呵乐呵,也便罢了。 而现在突然说,自家孩子能进前四?! 裴液。 黄师傅揪住那书生问了的,就是这个名字,奉怀也不会有第二个裴液。 一行人快牛加鞭地往州城而去,已迫不及待地要见到那个少年,看看他这些日子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参县县城就已在平原之上,往州城去是一路大道,天还未昏黄,几十里路就已过了。 雄伟的大城出现在视野里,孩子们早在惊叫连连。 然而黄师傅却并未如平常那般回答他们千奇百怪的疑问,而是面色微整地看着前方——城门之前,官道左右,青衣和白服两种人交错地立在路两旁,身后停着把八九辆马车,正拿眼睛打量着经过的行人。 这两种服饰是存在于黄师傅记忆中的,那是翠羽剑门与白竹阁的弟子门服。 刚刚客栈所听的事情此时涌上心头——翠羽与白竹联手袭杀了七蛟四位洞主,七蛟重创,翠羽上位,此时博望江湖正是暗涛涌动,眼前所见多半与之有关。 大约一二十人的样子,青如柳白如棉,颇有一番生人勿近的排场。正是刚刚取得了足以逆转乾坤的大胜,两派弟子俱都眉藏昂扬,就于博望州城正门之前这般随意立着谈笑,经过之人却无不小心注意他们的神色。 奉怀的小武馆离江湖很远,离这些江湖的执掌者就更远,不知他们是何目的,只望自己这行人没什么值得他们注意的。 当然肯定也不会有。 黄师傅暗笑一声,手中扣了两枚银两,回头约束了一下孩子们艳羡指谈的行为,赶牛继续朝前而去。 然而却是事与愿违,他分明看到,好几位弟子在看到他们之后,表情一怔,然后交头接耳了两句,一人便往后而去。 黄师傅一皱眉,目光顺着看去,只见在这些弟子之后,柳阴之下,有几位姿态更加闲舒出众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或站或坐,堪称鹤骨梅姿,自有气度。 立得最显眼的是一位黑发公子,他身段修长,身着白衣,正温笑着和身旁之人闲聊,手中把玩着一柄镶玉折扇。 只一眼,黄师傅就猜出这正是那位白竹阁的门面,张墨竹公子。 这位真传也在? 而后看向他旁边交谈之人,又是一怔。只见碧缎青裙,眉飞小翼,少女倚树而立,一柄奇异好看的翠色长剑拄在地上,嘴上挂着淡淡的笑。这副灵动清美的气质又是一眼可辨——绝对正是刚刚参县客栈中说的那位少掌门,所谓当今博望江湖上一言搅动风云的人物。 与其他人的闲聊不同,这位少女虽然嘴上搭话,但眼睛其实一直看着来路的方向,此时当黄师傅看过去时,少女也同时看了过来。 而后她也一怔,轻轻踢了踢脚旁。一位深青衣袍的少年正盘坐在那里,黑发简单干净地束起,衣袍与身段修齐合身,入目便是一股清朗气质。 他正和另一黑衣少年哈哈而笑。 此时被少女踢了一下腰背,低头说了句什么,他猛地弹身而起,偏头看了过来。 只一瞬间,少年的脸就绽放出惊喜的笑容,正和黄师傅愕然的睁眸对上。 背后牛车上的孩子们已纷纷尖声叫了起来:“啊!裴液哥哥!” 约等于6000字,差不多吧我认为( 还欠33更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二十章 金秋 九月七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在太阳刚刚升起之时,广场上就已经熙攘起来,如今天气寒凉,但此处人气甚盛,处身倒颇为舒适。 不过这些纷乱和吵嚷被牢牢限制在擂台数丈之外,广场最中间这一片巨大的空间,则被近百名佩刀巡立的公差隔了出来,显得肃穆而安静。 五座巨大的擂台无声地卧在晨气之中,借由那些时时望来的目光挑动着人们心中的期待。 在未来四天里,只有一百二十八个人能够登上它们。 纵然全城同欢,但这绝非只是娱人耳目、声势浩大的表演,“金秋武比”名列神京兵部辑册,是大唐选拔武才的严肃流程,决定着以“博望”之名参与大唐最高武试的资格,胜者将在天下中心之城,圣人垂目之下,与万方英杰一争高低。 只有一人能得此殊荣。 此时,广场周围的观武台已渐渐坐满了人,后面还好些,但前面三排是为参比之人亲友留出的位置,此时已经没什么空档了。 黄师傅及一众孩子就坐在正西,离开始还有些流程,裴液盘腿陪在旁边。 从这里看下去视野极佳,五座擂台一览无余,每座顶上四方都支着横木。 “那是唱名用的。”裴液挥霍着从少女处听来的知识,“到时候会有人抱着大红布子卷飞上去,上面写着每一擂的对敌。” 黄师傅点点头:“今日只打一轮是吧。” “对,但是有六十四场可以看呢。”裴液手拄在自己脚腕上。 黄师傅还没说话,后面猛地一个小孩把整个身子扑了过来,叫到:“裴液哥哥!怎么还不开始啊!” 裴液捞住他,笑道:“别急,还没开始抽笺分配呢。” 另一只手帮他扶了一下脑袋上的虎头小帽。 从那日坐着翠羽的马车进城住下之后,这些孩子这两日着实玩得有些疯了。先吃了一顿翠羽备好的美宴,然后一人得了一柄小木剑,当夜都围在少女身边学怎么玩指上剑。 这种颇吃技巧、胜负痛快的游戏着实令人上瘾,虽然大部分孩子都只会一门《开门剑》,打来打去也都是那几式,互相根本破不了招,但还是叮叮当当一直到了深夜。 第二天裴液在宅院里和几位师傅说《蝉雀剑》的事,李缥青又领着一群孩子上街逛悠,回来时竟然全都换了一身新衣服,一人头上一个样式不同的小帽子,而且手里全都拿着一两样玩具。 裴液和几位师傅自是惊愕起身,孩子们也自知不对地脸红低头,只有少女笑得十分开心。 等到下午,少女又不知带着孩子们去哪里疯,这次回来时倒没有再带东西,但是手牵着手,抬着头一口一个“缥青姐姐”。 许久以来都少见新人入门的翠羽弟子也颇为喜欢这些性格各异的小孩,感觉像是忽然多了许多小师弟小师妹,一直到了晚上还在院子里和他们跑打玩闹,实在吵嚷。 但孩子们的精力似乎不需真气也能无穷无尽,今天清晨起得比裴液还早,天还没亮就已经冲进了裴液屋里叫喊,扯他起床去看武比。 这可是期待了一个月的日子,孩子们毫无节制地宣泄着自己的兴奋。 于是他们就一大早到了这里,如今已等了快一个时辰,孩子们一个个伸颈眺目了许久,前三排才刚刚坐满。 青衣佩剑的翠羽弟子们坐在正东看台,其实只有二十余人,但周围近五十个座位都被让了出来,少女安静地坐在正中,失翠剑横放膝上。 白竹阁则是一水的白衣,盘坐北面,他们最突出的特点是身上完全看不到兵刃,倒是有不少人喜欢拿着扇子,像一群来赏景的书生。 南面正中的位置还空着,但旁边已坐了些人,五个劲装的男子坐在中间,显然也是待比。 这些人就难以一眼认出来路了,但少女也告诉过裴液——只看其中四人带刀,便知多半是参县的名额,因为除了徐谷张家,便只有参县有个闻名的刀馆,馆主是位七生的老刀师,名高望重,以致当地刀风极盛。 然后便是郑寿,他们是挨着翠羽而坐的,肖丘坐在正中,他旁边则是一位麦肤的中年男子,长发短须,面容端正温厚。他和肖丘不时交谈着,一手按着一柄刀,另一只袖子却空空荡荡。 徐谷则在白竹阁那边,张家人看起来明显要比别人高大上一圈,张君雪坐在其中倒有些泯然众人了。徐谷今年亦有十多个名额,其中又半数背着张家特有的斩马大刀。 不过这些张家人里面似乎并不太和谐,张君雪已经好几天没有来翠羽这边见面了。 还有其他一些成群结队、扶老携幼的,便都是门派或县城的名额,纵使只有一两人入选,也总有一群亲友来助威呐喊——顺便蹭个前排。 至于那些单人静坐或者两三人一起的,便是江湖客了,他们大多没有本地人的这份热闹和乐,一个名额就占一个座位,话少表情也少,刀或剑习惯性地就放在手边。 他们有的是走商号的路子,但更多的还是通过“比前之比”而来,异乡陌生人的欢呼并不怎么令他们激动,多数只是想打个好名额,攫取一份奖励。 裴液如此环视一圈,把几位朋友都看在眼里,而更上方的地方,齐昭华、方继道、张鼎运和一群书院士子们坐在一起。 裴液朝他们挥挥手打了个招呼,身后小孩又软软叹气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开始啊。” 裴液还没回答,身边张小颜忽然伸手一指:“裴液哥哥,那边又来了好多人。” 裴液依言看去,却是南方看台。 确实是很多人,大约有三四十的样子,他们服饰统一制式却不同颜色,分褐、青、白、蓝等共七种。 只有一抹黑。 为首的高大男子神情若冰、高视阔步,在博望园门、唱丹会、观鹭台,乃至如今的金秋武比,此人一直都是这样的步伐。 他依然身穿玄色武服,黑色大氅干净如洗,手上拿着一柄剑鞘深红的剑。 张小颜一眼就被抓住了目光:“裴液哥哥,这个人是谁啊?” “七蛟洞的尚怀通。” “.哦。”张小颜目光注视这些人坐下。 他这两天已经得偿所愿,见过了李少掌、杨公子、张公子这些厉害人物,但对于这个博望第一、大家隐有敌意之人却是第一次得见,只觉这位高大挺拔的男子身上,确实有一种“第一”的气质。 就在身后小孩要第三次烦裴液的耳朵时,场上终于传来一声高喊。 “辰时过半,武者上台抽笺!” 裴液闻言起身,笑道:“我抽完笺便不回来了,武比巳时开始,快了。” 张小颜抬头:“裴液哥哥加油!” 后面小孩纷纷跟上:“裴液哥哥加油!” 裴液一笑提剑:“等着看吧。” 说罢转身向看台下走去。 迈下台阶前,少年向全场扫视了一眼,已和刚来时的景象大相径庭了。 搭起的看台已几乎全然坐满,仍有人不断进来,成为人头攒动中的一颗。再往外,整个广场被绸幅与花草簇拥了起来,头顶一百二十八道彩缎从天空跨过了整个广场。 下方,高冠博带之人正是白司兵,他手持一份金册静立着,那正是金秋武比不同其他普通武会之物——大唐兵部敕令。 他之身后,则是二十四个祭服佩绶之人,只待祭祀上天、敬告魁星。赵章率领众官正色立在一旁等待。 而四面看台之上,万人端坐瞩目,一百二十八人从四方缓缓走下,走向这只为他们搭建的高台,每一个都怀着不同的信念。 千英百杰谁是主?今看。仗剑提身下武关。 —— 下来的武人们并非汇集到一处,而是分别向四个擂台流去,整个金秋武比,武者们都将和自己初次选定的擂台绑定,并随之合擂。 当然也不是随意选择,因为州衙要保证每个擂台人数均等,因此最终总要调整一番。 还有几个人是一开始就不能自己选择的,州衙一开始就已为他们分好了擂。 尚怀通,一擂。 裴液,二擂。 李缥青,三擂。 杨颜、张墨竹,四擂。 裴液走下来时,二擂的笺已经抽了大半,箱子旁边立着一位提剑的年轻人,正盯着自己手中的笺发呆。 裴液认得他,正是刚刚参县五人中那唯一一个使剑的。同县选手自然尽量避开,所以此时在二擂,他倒没有同伴了。 听得动静,这年轻人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少年一怔。显然他也认得裴液。 “裴,裴公子!”此人展眉惊喜道,“你在二擂啊!鹭洲诗会那天,我就坐在翠羽门旁边!” “啊,幸会幸会,祝兄台你取得佳绩!”裴液一拱手,笑着将手伸进笺盒,拈了一枚笺出来。 “幸承公子玉言。”年轻人连忙拱手道谢,看着裴液的笺微微一探头,“裴公子是第几场?” 裴液展开一看,眉头一挑,笑道:“竟然是第一场——兄台你呢?” 却见面前年轻人笑已经凝固在了脸上。 他僵硬地把手上笺向裴液倾过来:“真巧.哈哈。” 正是个“壹”字。 —— 巳时,一声鼎鸣声越全场。 顿时安静。 白司兵高立台上,向全场宣读完金册,定下此会的“为国选栋,拔取真才”之基调,继而刺史赵章率领众官拜祭魁星,杀牺牲、行歌舞。 一切礼仪行罢,众人退场。 而后,在一刹那的安静过后,钟鸣鼓响骤然激烈,振鸣数里。一百二十八只白鹭高飞,万千花雨洒下。直到又一声清越的鼎鸣,钟鼓一霎而歇。 在骤然落下的声浪后,武者抱着红绸卷飞上擂台之顶,将深红长幕一抖而下。 伴随着唱名之声,巨大的姓名映入每个人眼帘。 “博望州金秋武修大比!第一轮第一场!”唱名人真气浑厚,声达全场。 “一擂:尚怀通、简子敏!二擂:裴液、冯光遂!三擂:牛兆珂、华彩燕!四擂:丁琢、何文鸿!” 裴液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人潮。 在这样数量的人群中间,根本不必多激烈的呼喊,只要人们同时发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叫,就是一份汹涌的声浪。 而显然,此时这份声浪的来由,正是刚刚宣读的那两个名字。 开场战将能直接看到尚怀通、裴液二人。 这真的是抽笺而定吗?谁说州衙不会投观众所好! 在众人欢呼声中,深红绸布被横木卷起,在大幕收起的同时,第一擂上,尚怀通已当先走上高台,而另一边走上来的简子敏脸色微白,乃是白竹阁弟子。 简子敏深吸一口气,抱剑一礼。 尚怀通大氅都没脱,上台之后依然脚步不停,面无表情地提剑径直朝前走去,完全无视了简子敏的行礼。 简子敏脸色愈白。 在今日开场之前,每个人都已知道如日中天的七蛟洞一夜衰落,不温不火的白竹阁搏得了丰厚的胜利。 每个人也都预期了白竹弟子昂扬的神采和七蛟弟子灰沉的眉目,然而如今却好像一切从未改变。 门派垮塌的重压丝毫没能影响这名男子的自信,盖因他的自信从来都不是来自于所谓门楣。 万人在为这样自信的无礼欢啸——七蛟白竹,现在早就是仇敌!斗强争胜,又何必什么礼节! 男子张开的大氅仿佛漆黑的鹰翼,而这只鹰越加走近,简子敏就越觉得自己像一只瘸腿待捕的兔子。 不止是在这样万人瞩目的场景中,被男子沉重的气魄压倒,即便剑之本身,他此时也完全不知该如何出剑。 他第一次体会到博望“第一剑才”四个字的真实重量。 男子深红的长剑就那样提在手上,连鞘都没有出,简子敏却感觉自己的剑已被尽数看破。那些十几年来的刻苦所学分毫无用,伱没法在这样的剑手面前出剑。 简子敏牙关咬紧——他毕竟不能不战而败。 短刃一闪,寒光出鞘,这是《割竹剑》中他掌握的最强一式,在武比开始之前,他为如何使用这一式来反败为胜设想过不下十种套路。 如今却只能作为系住最后一点尊严的稻草。 然而就连这株稻草也被削去了,尚怀通没有给他用出这一式的机会,在他剑刃刚刚出鞘的同时,男子已一闪而在他面前,鹰一般冰冷的眼睛下是一个狠毒的淡笑。 下一刻,胸前的剧痛席卷了身体,他身体僵直地飞起——只感到自己的剑刃一定被压进了骨肉之中。 这一击当然不致命,也不会残疾,但也不必想再打败者了,而且多半会留下伴随一生的病根。 尚怀通因发力而掀起的大氅落下来,遮盖住了深红的长剑。他未曾拔剑,只一棍将这他懒得知道名字的人抽下了擂台。 在静滞一瞬而后山呼海啸的欢呼中,尚怀通并未下台,他平静地立在原地,拄剑将目光投向了旁边。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初日 第二擂上。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裴液和那名为冯光遂的年轻人却是从同一边上来。 甚至是并着肩谈着话,一个低着头,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另一个则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九成九的观众都不曾见过“裴液”这个名字的真容,甚至连这两个字也不是很多人记住。大部分人只是隐约听说有个十分年轻的少年,似乎能和尚怀通公子在剑术上较量一二。 至于是真是假,这个“一二”又到什么程度,大伙儿都是以讹传讹,再照立场加上些自己的猜测和想象罢了。 此时看台之上,人们都探着头,目光落在第二擂上,讨论猜测着哪个是那位“裴液”。 很快这答案就揭晓了——两人分开,深青武服的少年静立在了写着“裴液”的红幕之下,另一名蓝白服色的年轻人则继续挪步,到了另一边。 对这一场的结果大家心中都没有什么悬念,武比总是后面几天才越加精彩起来,此时牵动人们目光的只有两点:一是这位少年的出手,二是和同场尚怀通的对比。 全场唯一真的担心裴液会输的,恐怕只有黄师傅身后的这十几个孩子,一个个探着身子,手都捏得恁紧——能来打金秋武比可是小武馆的最高成就,那么场上这一百二十八个人,当然个个都厉害得不行,裴液哥哥打哪一个都能牵动他们真心实意的担心。 “裴哥怎么第一个就上场了?” “就是,我还没准备好呢!” “哎呀陈二虎你坐下,我都看不见了!” “快看,裴哥动了!” 擂台上,裴液当先抱剑,与冯光遂相对行了一个标准的剑礼,而后他抽剑撤步,摆出一个端正的剑架。 与对面冯光遂的动作如出一辙。 一声清越的钟鸣,正是比斗开始的讯号。 冯光遂先手跃上,八条经脉的真气乍时涌入四肢,年轻剑客身体十分轻捷,三个踏步,人已在裴液身前。 这一擂的第一波欢呼竟然是由这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年轻人带来,如此俊逸灵动的步法绝对已超出了人们对“三生”的认知。 更为难得的是,每一步都不只与下肢有关,每一次在身体纵出的同时,冯光遂手中的剑都同样巧妙地完成了一次蓄力。 而当抵达之时,许多人才发现他掠出的竟然不是一个直线,而是一个飘然的弧度。借由这个弧度,冯光遂身体一倾,剑光得以从少年左胁上击,正是使对方右手剑发力颇为尴尬的一个角度。 正当众人为这利落刁钻的出手叫好时,那剑光竟再次一抖,倏然分出了三朵剑花,精准地点向裴液咽、心、肺三处要害。 【三步摘花】 一式之内,三处精彩的设计,毫无冗余拖沓,全部合于最后这一攻之中,足以称一句“好剑术!”。 冯光遂生于参县而弃刀习剑,并不因为有更高明的剑师教他,只因这是冯家四辈传下来的家学。如今父辈凋零,街头的冯家剑馆早已人丁稀少,但冯光遂从未放下振兴家业的沉重担子。 一日又一日的勤学苦练,才造就出如今这快捷漂亮的一剑! 裴液后撤一步,拎腕提剑,“叮”的一声清响,挡住了第一朵剑花。 而后他再退一步,手腕一横,拦住了第二朵。 最后又撤一步,沉腕一断,敲碎了最后一朵寒光。 正如冯光遂三步赶上的蓄力,裴液同样后退三步卸去这三份劲力,最后一抹剑光破碎之时,两人之间的一切劲道无声消弭,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冯光遂诚然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能继续出招。 于是他立刻又挥出一道剑式,这招依然可见千锤百炼之功,但确实不如刚才那式巧妙漂亮。 因为刚刚他以为自己只有那一次出手的机会,所以那已是他能用出的最精彩一剑。 而后一连五招,都可圈可点,虽不免渐落平庸,但少年仍然认认真真地一一拆过,直到一套《凋花剑》值得拿出的招式全然用尽,面前少年才手腕一抖,格开他的剑刃,剑尖停在了他胸前三寸。 冯光遂怔了一会儿,喘息两下,抱拳深深一拜,退后两步,弃剑认输。 比之刚刚激起观众啸叫的第一擂,这一擂的比试简直温吞,若只看“裴液”二字的表现,更是堪称无聊。少年没向人们展露什么精妙的剑术,也没勃发出什么个人魅力,人们对“裴液”这个名字的期待顿时落空不少。 反倒是这个叫冯光遂的年轻人给许多人留下了印象——好年轻的剑客,好扎实俊秀的剑法! 对于裴液的得胜,场上最持久的欢呼来自于西面前三排。 正因真切地揪着一颗心,又见裴液哥哥在对方的进攻面前节节败退,当这胜利被宣布时,孩子们兴奋的爆发就尤其热烈。 等裴液提剑回到座位上时,他们依然在开怀地庆祝这一场艰难的胜利。 “裴液哥哥,你现在是博望州最厉害的六十四个人之一了!” “再赢一场就是前三十二!” 裴液笑着坐下,埋怨:“下次加油喊大声一点儿,我在下面都听不到。” 立刻有几张嘴凑到他耳边:“我们嗓子都喊冒烟儿了!!” 裴液弯腰捂耳求饶。 打完这一场,少年今天全部的战斗就结束了。武比的第一天,人们称之为“大浪淘沙”,六十四场打下来,有人崭露头角,有人无名无姓。这同样也是观众们认识选手的一天,一个个写在名表上的名字都将和擂台上那些趋避攻防的身影对上。 裴液坐在黄师傅旁边,在孩子们此起彼伏的问题中继续看着接下来的比赛。 接下来三场都没有熟识之人,直到第四场时,才有一抹轻灵的翠色跃上了第三擂。裴液一挺身体,招呼孩子们道:“快看你们缥青姐姐。” 这一场胜利干净利落,她的对手正是翠羽那位名叫崔笑燕的少年。少女没给他留任何面子,一招就把他赶去了败者擂台。 “裴哥,缥青姐姐比伱厉害多了!” 张君雪同样在第三擂,而且紧挨着李缥青上场,她的对手是一名参县的刀客。只交换了一招,女子便将对方的刀压在刀下,那人奋力抽了三下没有抽动,只好面红耳赤地尴尬认输,场上响起欢快的哄笑。 第四擂的张墨竹和杨颜同样没有在敌人身上花费超过三招,尤其杨颜年幼拘谨的面庞后爆发出的凌厉刀术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稍令裴液意外的是,肖丘那位大哥——故事里的古光竟然也在第十三场走上了擂台,俨然也是本届武比的一员。他一手仗着刀,或是因不方便拔的缘故,干脆就没有带鞘,明亮的寒刃露在外面。 有人永远沉沦在了那个黑暗凄冷的深夜里,但也有人冲破雪与暗走进了这个金秋。他显然还是有些不太习惯搏斗,但依然在第十一招斩落了一位七蛟弟子的长剑,拿下了自己的首胜。 而最令人出乎意料的一场比试则来自于第四擂的最后一场,本届武比第一匹真正的黑马从这里诞生了出来。 没人见过这人的样子,显然是驻留博望的江湖客。但他却不是走的“比前之比”,而是身着一身墨袍,背书“齐云商号”四个不大不小的金字,整身衣服漂亮又醒目。 这人三十出头的样子,罕见地仗着一根浑铁棍,气质沉默精悍。 齐云商号从来没有宣传过此人,人们也没太把他当回事。尤其他的对手是郑寿肖丘,乃是四生中的强手,众人目光都聚集在这位剑者身上。 肖丘独树一帜的,简单有力的剑确实令无数人眼前一亮,踏步力斩之下,风声起如虎啸、无形的气流划出半月。 然而只一棍。 肖丘就剑式破碎,连人带剑飞下了擂台。赛前志在四强的男子就如此在第一轮折戟。 这名叫张宗元的男子没有暴露出真正的实力,以其刚硬和神秘在这座武场上留下了今日最后一抹浓彩。 ——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你知道吗?!”大家走在路上谈起这个人时,张鼎运依然在愤愤不平,“齐云就是头不要脸的老狐狸!我们之前宣传常越,他们一点儿风声不露,说什么武比随意参与一下就好,原来故意藏了这么个人!” “这有什么妨碍吗?”裴液没太明白。 “当然有!”小胖子高叫,“齐云是隔壁州过来抢地盘的!你知道我们前后一个月宣传花费多少吗?现在全城人的期待都被我们拉起来了,都知道鼎运商号选的武者很厉害。这时候他们忽然出个大价钱招来的人,顶着‘齐云’的招牌把我们的人赢了,那不就等于我们全部的宣传都是给他们做嫁衣了!那不是踩在我们头上赚钱吗?!” “.我记得你不是一心春花秋月,享受生命吗,还以为你不在乎这些赚钱的事情呢。” 小胖子瞪眼:“你这是什么屁话!我怎么可能不在乎赚钱的事情,春花秋月是他妈要花钱的啊!” “没事。”裴液忍俊不禁地安慰道,“现在你们商号的代名人不是常越兄弟了,而是我们杨颜公子——杨颜公子肯定能赢的啊,他可是‘必胜’的。” 张鼎运转怒为乐,但毕竟没好意思再笑,满怀歉意地拍了拍杨颜的肩膀。 “.”杨颜闷闷地瞅了他们两人一眼。 李缥青在一旁打抱不平:“你们够了,都笑杨颜一路了。” 只有刚刚和他们会合的张君雪还有些茫然。 于是裴液十分积极地把少年对着她翻了个面,然后女子也忍不住勾了下嘴角。 无他,少年一身宝蓝绸衣,正面写两个巨大的金字“鼎运”,后面则写着“必胜”。 口号和字体都没什么问题,造就现在这种奇异的喜剧效果的是——它们实在太大了。 其实这也不全怪鼎运商号,他们固然是为了追求醒目牺牲了不少美观,但也不会故意让武者出丑。只是制衣铺在赶制这套衣服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样式本来是照常越设计的。 常越人高马大,衣服和金字自然也同样宽大,但当武者更换成杨颜后,原来的衣服自然不能用了。制衣铺虽然改换了衣服的尺寸,但赶工之下,却忘了修改金字的尺寸。 这几天杨颜又一直和裴液他们待在一起,因此昨天晚上才是人和衣服第一次见面。 然后一穿发现.哦吼,完蛋。 于是少年只好穿着这“运”字遮住裤裆,“胜”字尾巴写在屁股蛋上的衣服上了武场,就像一块行走的宣传牌。 这好笑的场面与轻松的气氛明显令女子舒适了些,她一言不发地走在几人旁边,听着他们谈笑。 这是武比散场后的傍晚,灯烛满街,捉月湖中都映出点点金光。 武比之后,几万人兴致未散,总要有个安置的地方,那些不远百里赶来的商贩也总要有个做生意的时间,因此就产生了这与武比共生的灯市。紧张一天后,选手们也可以和自己的亲友们游乐放松一番。 孩子们急着回去打昨日没打完的“指上剑大比”,裴液便和朋友们出来,当日一船人加上张鼎运,正好七个。 裴液探头道:“君雪,我今天看不是来了很多张家人?他们去哪玩了?” 张君雪沉默了一下:“不知道。” 裴液走到她旁边:“我今天看.你们那边好像不怎么说话。” “嗯有矛盾。”迎着少年询问的目光,女子低声道,“之前姐姐的事情。” “哦”裴液想起女子之前的话——因为张君雨的事情,张家在徐谷难以自处,因此张家内部,张君雪这一支又受孤立排挤。 “以往参县的名额张家能占十之七八的,这次只给了不到一半。”张君雪道,“.确实是我们的过错。” 裴液轻叹一声,这种事情也无法可想,总是必要承受的代价,于是一笑道:“伯父伯母呢,他们来了没有,来一起吃饭啊。” “来了.但就不过来了,我也不和你们一起吃,一会儿你们上楼,我回去和爹娘吃饭了。”张君雪道。 裴液笑着把住她胳膊:“不行,不可能放你走。” 张鼎运也探头:“这时候去哪不是人挤人?一起随意吃些得了。” 前面是观柳楼,张鼎运家的酒楼,如今万人寻觅吃食,若非提前知会留了座位,一行人不知道要走多远。 众人劝说之下,张君雪终于点了点头,转头去叫爹娘了。 然而女子刚离开,少女就看着前面“咦”了一声:“你们瞧,那不就是张家的人?” 裴液看去,此时大家都往前走,只有两个人逆着人流。确实是今天看台上在张君雪旁边露过面的两人,但并非选手,应是张家长辈,此时正脸色沉凝地蹙眉谈着什么。 裴液正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却见两人抬头也看见了他们,目光在李缥青身上停留了一下,顿时转开,然后也远远绕过了他们。 “他们吃的倒快。” “赏景的吧,他们来的那边只有捉月湖,哪有什么吃食。”张鼎运道。 “你这不是也要带我们去那边?没吃的咱们吃啥,从湖里捞鱼?” 张鼎运翻个白眼一指:“那么大个楼你看不见?咱们是要上楼,他们是从楼后面来过来的。” “.哦。”裴液闭嘴。张鼎运说随便吃点,他还以为是个小破楼,没想到是恁大一个——人家请自己来这种地方吃饭,那当然说什么都是对的。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幽林 张鼎运带着他们一直走到最顶层,于一处临眺湖水柳林的房间坐了下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齐昭华到窗前看了两眼,回头笑道:“张公子破费了。” 张鼎运豪气地一挥手:“一桌子菜同时巴结七位才俊,没有比这更赚钱的生意了。” 待到张君雪领着两位长辈赶到,众人便分坐开宴,自是一番欢饮畅谈。酒足饭饱之后,天色也已黄昏,诸人各自散落歇息。 所谓观柳楼,正因下方这一大片临湖柳林得名,此时节序入秋,这林子已是一片暖橘、满地金黄,正像是从夕阳最后一抹光辉中蘸取来的颜色。 大家暂时都有事情,裴液一人捧着书在林中漫步。直到字迹昏黑到彻底难见,他才抬起头,把书收了起来。 游人已然稀少,暮色和冷风笼罩了过来,四周的金黄已经褪色,视野中只剩遥远的一处光灿。它在黑暗湖面的另一边,是一座宝塔形状的灯火,正是博望最高的地方——九层捉月楼。 裴液看着它立了一会儿,正要继续挪步,却听前面女子含笑道:“要第一才可以登上去。” 正是早些时候下来的齐昭华,此时端着一杯茶坐在亭子下,清凉夜风舞动着她的发丝。 裴液笑着走过去:“往深处逛逛?” “这里已经不浅了。” “我听缥青说林子深处有处看月光的奇景。” “哦,‘明霜地’是吧,一般人还真不晓得。”齐昭华一笑,站起身来,“那走呗。” “还远吗?” “不算近。” 两人安静走了一会儿,渐渐行人已完全不可见,夕阳余晖彻底湮灭,明月升了上来,冷淡的天空上挂着几粒疏星。 确实已然极深,回头望去,观柳楼的灯火已经只剩一点隐约星闪了。 “今日感觉如何?”齐昭华笑道,“在三万人的中心和别人分出胜败。” 裴液想了想:“感觉.光溜溜的。举动间好像能带起什么东西。” “目光是有重量的。”齐昭华莞尔,“你以前打过武比吗?” 裴液怔了下:“.很久之前了。” “县里的?” “对,我们奉怀每年会办中秋武会我去打过两次。” “成绩如何啊?”齐昭华笑问。 裴液头微微一偏,笑着把腰上的剑示意给女子。 齐昭华疑惑张眸看着他。 “武会第一的奖品。”裴液淡淡道。 “.”齐昭华失笑,“那少侠应当对今日这种目光和欢呼不算陌生。” 裴液一笑:“对啊,我们武会也有很多人看的,那时候——” 记忆一瞬间撞上他的脑海热烈的目光、激动的欢呼、兴奋红润的脸。 他张着嘴,却没再发出声音。而后面容垂落,嘴角抿成了一个无表情的弧度。 一刹那的窒息过后,少年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对我不陌生。” “.”齐昭华看着他,深林幽幽,只有风抚柳枝之声。 好一会儿,看着少年沉默冷硬的面容,齐昭华继续露出一个笑道,“那你有没有感受到,目光没有欢呼‘重’。” “嗯?” 齐昭华抿了口茶,“今日你打得很温和,人们也都还对伱没什么感觉,所以你没有体验到——当你每一次出剑都伴随着滔天而起的声浪时,你会感觉自己把三万人的情绪握在了手中,同牵于一剑之上。届时心中最想做的,就是扫除一切胆敢与你竞争之人,独享这份庞大的欢呼。” “.听起来很热血沸腾。”裴液深吸口气,从回忆中抽身出来。 “对啊,因为——”齐昭华笑着,而后也忽然中止。 两人同时安静。 一片银霜铺在地上。 方圆三五丈,像是倾落的月光被捕捉在了这里,大地之上生出一面银盘。 然而确实没有任何东西铺在上面,这是直接从土壤中迸发出来的颜色,在幽暗林中,映得草木都披上一层莹莹的薄辉。 ‘这就是明霜地。’这句话在齐昭华的喉间,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在这片银霜的中心,正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垂头盘坐着,月光也在他身上洒下了一层薄霜,深红色的长鞘摆在一边,男子握着剑柄,长剑深深插入面前的土地之中。 他抬起头来看着两人,深峻的面孔上的笑缓缓收敛。 那是痴迷的沉浸,醉心的喜悦,此时也随之而去,轻叹一声,男子抽出长剑,明亮的剑身上没有沾染一点泥土,他还剑归鞘,一言不发地越过两人,往回而去。 裴液试探着握了下剑柄,果然林中有一道沉重危险的目光立刻牢牢锁定了他,裴液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 骆德锋果然不会离开尚怀通半步。 裴液倒不担心自己二人的安全,七蛟一心要送尚怀通进修剑院,不会做出场外诛杀对手这种自断前路的事。 两方人就要如此沉默错开,旁边女子忽然笑道:“怀通也来这里观景吗?” “算是。” “不想你也喜欢这样银白纯洁之物。” 尚怀通轻轻嗤笑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所见。” 脚步不停,已然走得远了。 “我以前见过他这种喜悦的样子。”齐昭华忽然道。 “什么?” “在捉月楼的时候,他喜欢养草。” “草?” “对,就是普通的草。”齐昭华低声回忆道,“有一天他养的这些草全都死了,他就露出了这种笑容。” “那个《拔草篇》?” “或许吧我不懂剑上的事情。” “有天赋者痴迷于剑,是正常的。” “还有一件事。”女子忽然道。 “什么?” “下午张家二人,是不是正是从柳林走出来的?” “.那时候游人并不少,也不一定就是见七蛟。” 裴液看着面前这片银霜,还是觉得颇为神奇。他蹲下身子,拈起一点“银霜”放到眼前,这叫他发现了奥秘。确实不是土壤在发光,而是这能够映照月色的东西大量的、密集混在了土壤中——一些无比细弱的丝与粒。 “你瞧这个。”裴液轻轻搓着指肚,这些丝粒被轻易碾碎。 女子却没有回答,依然在一旁沉默立着。 “尚怀通就是那么做的。”她忽然道。 “.什么?” “就是扫除一切胆敢与他竞争之人,独享那份庞大的欢呼。” “.” “你没有意外他今天过于暴烈的出手吗?” 裴液想起自己得胜后回过头,见男子面无表情地望来,擂台下白竹弟子血染前襟。 “我没意外.这不就是他吗?” “.这手段确实是他,但他并非对每个人都这样的。”齐昭华缓缓道,“你没和他相处过。他那些令人恶心的手段.只用在拦路的草身上。” “.” “武比这种事情,实在说不上什么阻碍,尤其第一场这种对手,还是在万众瞩目之下.依我的了解,他该开始表演他的风度才对。” 女子瞧着天空,缓缓道:“除非.他确实把这视作阻碍。” “.” “我今天瞧见他那种舍我其谁的气质他是带着目的上台的。” “什么意思?”裴液看她一眼,“我们知道他要拿魁首啊。” “对,是这个目的但不完全是,或者说,不真正是。”女子斟酌着道,“他是要夺魁,但并不像是为了夺魁本身,而是意在夺魁背后所隐含的某个代指.似乎是一种象征、佐证.或者实现。” 裴液懵了。 好一会儿才道:“.你就是说,他有别的目的呗。” “是更深的目的。”女子纠正道。 “.仅仅因为看他出了一次手?” “诗人的直感。” 齐昭华看着少年颇为无语的面孔一笑:“或者女人的直觉,随便你相信哪个。” 裴液却没有笑,他看着女子,认真而和缓道:“齐居士,没事儿的。” “.” 齐昭华低下头,见自己捏住茶杯的指肚微微发白。 “.好吧。”女子无奈一笑,轻声叹道,“裴少侠,自从我以那样的状态认识你,就失去了在你面前装得若无其事的能力。” 是的,纵然努力以玩笑掩盖,但这些过重的思虑本就代表了一切。 从见到尚怀通开始,女子的身体就一直紧绷而僵硬,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尚怀通的一举一动,忧虑地分析着那些可能其实都来源于担忧、不安,乃至害怕。 男子从容自信的态度,坚定地推进他们无从知晓之事的迹象,都令她越发不安。 这是她深恨的敌人,但自从诗会捅出唯一的刀之后,她已只剩下无力。 “尚怀通、七蛟洞我怕他们再次反败为胜。”女子低声道。 “放心吧。”裴液再次宽慰道。 “.嗯。” 已然偏寒的湖汽随着风上来,从裴液领子灌进去,少年簌簌打了个寒颤,真气涌入百骸,逼走了这股寒凉。 不禁偏头看女子一眼:“齐姑娘,你衣服单薄,少吹些风吧。” “无碍,我从小就喜冷。”女子双手抱臂笑道,“一见雨雪就高兴,长大了也是,越冷到骨髓越喜欢。” “.你这喜好也太伤身体。” “所以我只吹一会儿。”齐昭华深吸口气,轻笑道,“一会儿少掌门来了,我就回去了。” 他们下来时,李缥青正和张君雪父母坐谈。 “.啊?” “啊什么?” “.感觉齐姑娘今天像算卦的。” “你不信李姑娘一会儿要过来吗?” “.她可能过来也可能不过来。”裴液莫名其妙,“又没什么事情——除非你叫她了。” “不。我没有叫她,只因没事情,李姑娘就会过来。”齐昭华静静看着少年,笑道,“你说呢?” “.”裴液怔住。 话说到这里,她成了自信的那一方,少年倒是有些茫然无措了。 好在不用他混乱的大脑飞转了,事实已帮他做了回答——身后响起两声轻捷的脚步和一个清灵的声音:“一副认真的样子,在聊什么呢?” 裴液转过头,看着面前偏头而笑、目光盈盈的少女,呆怔无言。 “喂?”李缥青奇怪地看了看不说话的两人。 “少掌门刚刚在和两位长辈聊什么?”齐昭华含笑接话道。 “打问了一下张家的动向、问伯父伯母能否传递一些张家的消息,还有一些和张家的合作.诸如此类。” “谈得怎么样?” “都被拒绝了。” “哦?”齐昭华惊讶,“为什么?”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李缥青无奈偏头一笑。 “.真是诚正之人。” 裴液探头。 “.就是说,伯父很感谢我们对君雪的照顾,也由来真心钦慕翠羽,若他是家主,一定推动张家和翠羽倾力合作。”李缥青对少年笑着解释道,“但如今既然只是张家一员,便只追随家主所指,绝无二心。” “.哦。”裴液缓缓点了点头,“那,其实也说明,他们这位家主并不太想和翠羽亲近。” “对。不过也没关系,只是能友则友罢了。”李缥青道。 然后还惦记着刚才的事情:“还没说你们在聊什么呢?” “尚怀通。”裴液道,“你来时没碰到他们吗?” “没啊。” “我们刚刚碰见了。齐姑娘觉得他有些我们未掌握的目的。” 便将刚刚所言告知少女。 “哦其实,这是翠羽一年来一直费心的东西,想要找出尚怀通的倚仗。”李缥青缓缓道,“他从出现在我们视野中开始,就一直是一副这种样子。” “哪种样子?” “骄傲,自信——令师兄看不惯的样子。”少女道,“我们想知道这种心态从何而来,大家都是博望长大,他却好像从一开始就看不起这里,把自己置于另一个层面——心高气傲,视人为草,要进修剑院。” “他有很高的剑道天赋。” “对,诗会上我们知道,他能自创剑术。这是一种解释,但我觉得还是并非切实的倚仗。”李缥青看着天空道,“他好像不是仅仅知道自己有登天的可能,而是已找到登天之梯——持心·不侵,不是吗?” 齐昭华缓缓点头:“只有已攀爬在天梯上,才能在被楼宇和小丘遮住视野时保持从容。” “.”裴液看了看两人,鼓了鼓掌,“好分析,那么咱们有什么对策吗?” 齐昭华:“.” 李缥青想了想,伸手一指:“放裴液!” —— 在湖的另一边,一处水榭之中,尚怀通走进屋子,燃起蜡烛,将月光和黑暗一并驱散出去。 烛光之下,一盒草植露了出来,松软暗湿的黄土,种着七枚小草。 他走过去,拔掉第一株,扔在了地上。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幽仙(6000字,为盟主historeo老板加更) 雨从月光中落下来。 “啊,还不小,衣服要湿了!”李缥青抱着头望天。 确实不是那日湖上的丝丝细雨,雨滴宛如米粒,虽然不甚大,但也说得上紧密了。 不过裴液是淋不到的,他走在屋檐下,探出头去看着夜空,同意地点点头:“确实不小。” 少女咬唇看着他。 “怎么了?”裴液偏头问道,然后身体就被一牵,扯到了屋檐外面。一回头,少女已躲进了自己右侧。 冰凉的雨水打在身上,裴液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李缥青。” “嗯?” “你这是第二次了。” “对啊!都第二次了,竟然还要我主动扯你。” “为什么你不能淋我就能淋?” “我衣服要湿了。” “.我现在身上这件也很贵好吧。” “这明明是我给伱买的!” “你的银子也是银子啊。” “.你这件不怕湿。”少女最终一锤定音地下了判断。 裴液低头看了看,雨滴明明已在衣襟上湿出深色的花。 “.那我走你后面。”裴液横跨一步迈回了屋檐下。 “啊?不许。” “怎么了?” “走后面怎么说话?” “走后面怎么不能说话?” “.”李缥青咬唇看着他,气了两下,自己跨出了屋檐和他并排,“我走外面好了吧。” “这可是你自愿的。” “.”李缥青用力往他背后跺了两脚。 “你干嘛?”裴液疑惑回头。 “踩你影子!” “.” 少女又往上面踩了两脚,鼓着脸回头和少年眨巴的眼睛一对视,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然后见少年的目光顺着影子游动到了尽头,笑容怔然收敛。 李缥青顺着他目光一看,见两人的影子贴合在了一处,尤其头的部分,她本来矮些,影子也短,这时立在少年背后,简直恰好亲昵地贴在了一起。 李缥青立刻后退一步,感觉脸上热了起来。 然后意识回到大脑,看着两人之间的空档,少女发现自己是不是弹开得有些快、也有些远了。小心地看了少年一眼,她又向前两步,和少年并排起来,低着头将两人的距离控制在一个亲而不昵的程度。 “裴液你真幼稚!”她若无其事地恶人先告状,耳后的红晕还没有褪下。 ‘我可没踩别人影子。’ ‘我也没踩!’ ‘那是小狗踩了。’ 少女几可猜到将要发生的这些对话,最后被气得拍他的一定是自己,但在潜意识里,她愿意、甚至故意把这样话头和机会送给他。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此时是薄晕水眸,看着少年,嗓子里已准备好下一句话。 但少年却没看她。 也没有像之前一样接话,他转过头,只留下一个黑发系起的后脑:“那个.赶紧走吧,一会儿你师父要等急了。” “.哦。” 少女怔了一下,扎了下湿发,跟了上去。 “一会儿蝉雀剑上有什么不懂的,你记得问问师父啊。”少女想着一会儿的会面。 “.嗯。” 裴液看了她一眼,然后在少女有些茫然的目光中,低头沉默走到檐外,把里面让给了她。 —— 博望园,捉月楼。 两人来到门前,早有青衣在等候。 “少掌门,裴少侠,请往六层东一阁。” 裴液怔了下,他记得翠羽私阁在四楼才对。但反正照人提醒便是。 一路走上六层,东一正是位置最佳、最为轩敞的一间阁,而一见这门面,裴液才乍时想起来了——杨颜说过的,这分明是七蛟洞的私阁才对。 两人立在门前,李缥青轻轻叩了叩门:“师父。” 过了一息,屋中传来一个老迈的声音:“进来就好啊。” 少女推开两扇沉重而安静的木门,裴液走进来,脚底先一软。低头一看,却是铺着毯子,再抬头,鼻端也已缭绕起香气,少女在身后把门合上,顿是一派安静闲适之氛围笼罩了他。 绕过两张屏风,便是这间阁的会客之处。房屋正中,一张长长的矮桌摆在那里,桌上放着秋菊与沉香,一套茶具摆在中间,在他们上楼的这段时间里,侍者已把茶沏好。 桌后安坐的,正是那见过一面的老人,李蔚如。 佝偻、虚弱,病态的瘦削与枯老,整个人是一副一揉就烂、两把就能拆开的样子,在他身上完全瞧不出一位宗师的气魄。那日见过之后,裴液就明白为何少女说师父没有多少日子了,也明白为何在翠羽与七蛟之争中,这位老人的存在感如此薄弱。 能以这份残烛般的生命牵制住骆德锋,已是一份不小的奇迹。 不过老人的面目还是可见当年的温祥,他看着进来的两人,先举手打起招呼,露出一个欣悦的笑容。 声音则是耄耋之人特有的缓慢与低哑:“我在这个地方见你们,请两位小英雄稽考一下我的工作合不合格啊。” 裴液一时没冒昧说话,而身边少女已笑着跪坐在桌前,不忘牵他袖子一把。 “合格啦,您该休息休息了,都好几天没合眼了吧?” “休息,这不就在休息嘛。”李蔚如乐呵呵一笑,“明天看你们打比赛,还可以休息一天.后天天山的朋友就要到了,更是可以大休特休。” 老人端起茶壶,拒绝了李缥青的代劳,颤巍巍地给两人倒上清透的热茶。而后微微探头看着裴液笑道:“呃裴少侠换了好俊秀一身行头啊上次见面唤作小兄弟,这次呢,要叫‘小裴公子’啦。” “哪里哪里。”裴液不好意思地笑。 李缥青倒是头一昂:“好看吧,我给他选的。” “嗯嗯,真是好看,第一眼我还以为是墨竹那孩子呢。”李蔚如欣然地点着头,然后眉头微微蹙起来些,偏头与少女认真道,“不过讲实话,墨竹是人爱打扮、会拿架子,其实生得不一定比裴少侠好看呢。” 李缥青用力点头:“张墨竹白惨惨的,说话又小声。” “是啊是啊,年轻人.还是要有活力一点嘛。”老人轻咳几声,饮了口茶,笑着说完了这句话。 然后看着早已微窘的少年,缓了两句话的工夫,端起茶杯,认真道:“裴少侠,咱们上次见面太仓促了,这次啊,要庄重谢你,做翠羽的恩人。” 裴液连忙阻拦,但老人还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奉茶一举,满饮而下。 裴液扶着老人坐下:“那人本是冲我而来,我也是自救而已。” 李蔚如含笑温和地看着他:“我就喜欢少侠你这副谦逊不骄的样子缥青,你要多和人家学着些。” “.哦。” “没有没有。” “是真的,裴少侠。我们翠羽少这样的弟子。大家长在山里,从小就都喜欢撒野,安静知礼的少。之前我努力办了个学堂,结果气走了好几任先生,也没有办法了。”李蔚如无奈摇着头,“你瞧瞧这一届吧,缥青、沈杳、楚念.还有,以前玉梁,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只有一个匡熔还算稳重些,倒也和谦逊不沾边。” 裴液本想再次推脱,但一想这正是又在谦虚,感受着身边少女幽幽的目光,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但反正老人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他,温和道:“裴少侠啊,今日最主要的正事呢,是把谢礼结清——诶,不必推脱啊。” “这个事情呢,首先,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来,但在翠羽羽翼所及,我都努力为你取来;其次呢,我想了以下几样东西,无论你上面要什么,这几样是不更不改,一定要给你的。”李蔚如驳去裴液的打断,继续道,“其一呢,就是《黄翡翠》,这些天已托人去山门取了抄本回来,正在这里。” 老人将一个小匣子放到了桌上,一开盖,里面是一册精装的书卷。 “其余剑法呢,你但凡感兴趣,都可以随意参习。不过啊,还是须得记得贪多嚼不烂的道理。”李蔚如缓缓道,“其次呢,缥青说你缺一匹好马,我托人从邻州买来一匹宝驹,刚好赠予你。” “.”裴液看了旁边少女一眼,少女正抿唇忍笑。进城以来他从未骑过马,这趣谈出自何处不问可知,他倒没想到张君雪竟然也会背地嚼他舌根。 “第三呢,是一些俗物了,一百两银子。” “!” “第四呢,是我特意为你精心准备的。”老人说到这里,得意一笑,站起来,从背后柜中抱了一个颇有大小的包裹出来。 “啪”地放在了桌上。 老人手扶在上面,满怀欣慰地看着他:“你知道吗裴少侠,玉翡传承不是没有剑理啊,只是这些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不耐烦深读。须知学剑须学理,这才是正道啊——缥青说你喜好读书,我甚是高兴,总算遇到一位难得的投契之人!” “.” “这是玉翡经年传下来的剑理书籍,每样我都抽了一本,你拿去随意参详,有什么所得,千万要记得多多与我交流。”李蔚如笑眯眯道。 老人解开包裹,十几本或新或旧、或薄或厚的书册堆在了裴液面前。 “.”身边少女早已趴在桌子上颤笑,裴液看着老人期待的眼神,挤出来一个喜悦真诚的笑容,“啊,这真是太好了。” “《蝉雀剑》这本剑术我看了,确实如你所猜测的那样。”茶后,两人立在窗前,柳枝随风而舞,月下晶雨一闪而逝,老人缓缓说着,“蝉部应是当年流失的那一脉无疑,而雀部则是对《黄翡翠》的效颦学步。” “当年缘由就不必提了,一些山门阋墙之事。”李蔚如偏头看着少年,“如今你要研习这门《玉翡剑》,我须得托付你两句,免得你练得迷糊。” 裴液认真点点头。 “《翡翠集》是现在博望州最好的剑。”老人还是那低哑温慢的声音,但一出口就是高屋建瓴,几十年坐于江湖顶端,历经起伏衰落,这片土地确实早已清清楚楚地映在这双眼中。 “《翡翠集》有‘碧光’、‘玉影’、‘黄翡翠’三篇,‘黄翡翠’又是《翡翠集》结在最顶端的精粹;同样呢,蝉脉这边的传承叫做《玉琼册》,亦有‘绿石’、‘白蜩’和‘风瑶’三篇。如今前两篇已经亡佚,你学会的这套蝉部,就正是‘风瑶’了。” “两百年前,玉翡两脉的弟子在修习前两篇时,都是各修各的,但学会各自剑脉第三篇之人,便可去另一脉修习。而整个玉翡传承的最高成就,也正是将《黄翡翠》与《风瑶》两篇融会,相辅相生,成为当世一流之剑——也就是,你手上这本《蝉雀剑》了。” “.”裴液缓缓点头。 “当然,这本剑术失于浅陋,也未得真意,是不作数的。”老人缓缓道,“而且,当年玉翡最高的传承也不叫这个朴笨的名字,两篇相合后所得之剑,名为《飞羽仙》。” “.” “以上便是这剑法的来历了。然后,我须得告知你些关于修习上的事情。”李蔚如道,“首先呢,于天资高者而言,前两篇只是修习第三篇之路径,你既然已直接学会‘风瑶’,前两篇就不必再看,《黄翡翠》亦是同理。” 裴液点头,这确实解答了他盘桓心中的一个疑惑。 “其次呢,我虽不曾习得,但真正学会《飞羽仙》,该是须得有两大门槛的。” “敢问.敢问是什么?” 李缥青在后面叫道:“可以说‘愿闻其详’。” “.愿闻其详。” 李蔚如含笑看了两人一眼,回过头道:“是‘学会’与‘融通’。” “.哦。” “第一步,须得俱习‘风瑶’与‘黄翡翠’,但这并非这门剑法的终点——你想,为何这两篇要编入一本书,成为一门《飞羽仙》呢?”老人看着他道,“自是因为两者足以融通为一,而这,也就是玉翡山剑术的真正上限。” “.上限?” “不错,你知道,剑术分哪四个等级吗?”李蔚如含笑道。 裴液笑笑,这题他倒真会:“剑术之境依附于剑者之境,乃是拙、意、心、道。” 然而这句说完,屋中却一时安静。 只见老人沉默地望着他。 “不不对吗?”裴液有些犹豫道。不过他心中对这个答案是颇有“如果你觉得不对那肯定是你不对”的自信的,因为这是明姑娘传授的知识。 “.倒是对,不过呢,”李蔚如捋须温和笑着,“我这里想说的是我们‘凡人’的分级。” “凡——?” “就是‘拙’。”李蔚如一笑道,“拙、灵二境剑者所习之剑,我们把它分为‘馆’、‘山’、‘脉’、‘朝’四个等级。” “.”这些东西,明姑娘全以“拙”字一以概之了。 “拙境剑之间差距之大,有时宛如云泥,但因为本质都是拙境,无法从剑本身上去寻得清晰的界限,所以,这是以外部评定来分的四个标准。所以其实这个分级,是诸武学都可以通用的。”李蔚如笑呵呵道,“它们之间的界限同样不够精准,但确实可以大致将一门拙剑归到合适的位置上。” “愿闻其详。” “顾名思义,‘馆’即馆传之剑,无论取什么名目,武馆也好镖局也好,甚至什么帮什么派,只要未曾开山,其所传武学便大多在这个层次。因此,这个层次也就反过来成了一种武学的标准。”李蔚如道,“同理,山传之剑,便是一座山门所传,无论多么偏僻微弱——譬如白竹阁——只要能够开山立派,建起山门,其剑多半有所得之处,而且经得起考验,这便是第二个层次。” “脉则是一门一派之武脉,脉传之剑,不与山门偕亡,超出山门之外。失山建山,改门换户,百八十年,剑在则脉在,这便是第三个层次。” “.《黄翡翠》与《风瑶》,便是脉传之剑了?” “不错,而且在脉传之中,也算是相当好的了。”老人笑着点点头,“而朝字呢,则做朝代解。大唐以前,前代流传下来的多少剑术,俱是星霜屡变不曾淹没,数百年淘洗而不曾失色的赤金,一门剑的质量若能和这些剑术相差仿佛,那便是‘朝传之剑’了。” “.那,《飞羽仙》.” “自是货真价实的‘朝传’。” “不过.”李蔚如犹豫了一下,缓缓道,“这门剑的上限,或许会更高。” “更高?那不是.” “这是我不确定的话,毕竟已是二百年前的事情,但你既要研习此剑,我须得告诉你。”李蔚如缓缓道,“两篇的最后一式之融汇,或许,可达‘意’之范畴。” “.” “.我知道,意剑对于博望来说,是一项过于高远难及的事物,一篇《黄翡翠》都能在这里毫无争议地居于第一,去想意剑,确实有些天方夜谭。”李蔚如轻轻一叹,看着少年,“不过,裴少侠,我读过关于玉翡山的几乎所有典籍——一个连跨十三州的门派,两百年无人撼动,我想,一门朝传之剑是不足以支撑的。” 裴液缓缓点头。 “当然,这都是太遥远的事情了,我这副身子,不知还能不能学会这部‘风瑶’,更不必说去追寻这个答案了。”李蔚如含着笑,眼神安静地望着月雨下的捉月湖,“裴少侠,若有一天你能得触那个层次,万勿忘了给我递个信件。” 裴液认真点点头。 老人一笑,低哑道:“烧给我也行。” —— 捉月湖畔,水榭。 雨声淅沥,哒哒地敲着木板。 尚怀通收起伞,推开了屋门,里面照常一片漆黑。 他燃起烛火,听得隔墙师父的声音传过来:“张家家主同意了。明日晚隋大人会抵达博望。” “嗯。”他没有停顿,随意点了点头。 “今日那人,我给过赔偿了。” “嗯。” 隔墙似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叹息。 关上门,夜雨声隔在外面,烛照之下,六株小草立在盒子里,尚怀通走上前,再次拔去了一株。而后他立在这枚盒子前,一手将手指缓缓插入土中,一手握剑,闭目静静而立。 良久,他嘴角勾了一下,剑上传来的通畅之感令男子气势有一瞬可怖的沉厚锋利,可惜这里并非擂台,也无人得见,一刹那后便又收回去了。 “第二枚”尚怀通轻缓喃喃,而后淡淡一笑,“或者不需要到最后一枚。” 他心情很不错,端起烛火走到床前,倚上床头,从胸前掏出来一卷墨色的书册。 那书页古旧而强韧,不知历经了多久,封面墨色仍然毫不褪色,而且那也并非普通的涂料,而是似含深韵的幽光,比起书卷,倒更像一件奇异的古董。 但当男子将其翻开时,才可看出它并非毫无损坏——背面一片残黑,分明是被灼烧过的痕迹,兼以利刃穿刺等等旧痕,其完好的前半篇与饱经风摧残的后半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本书分明曾被从中斩断,如今是被男子重新缀合了起来,但中间丢失的那几张页数却再也找不回了。 尚怀通倚在床上。 他已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翻阅这本剑经,也不知道自己还会再翻阅它多少遍,他沉浸而安静地捧卷看着,熟悉的文字第无数次将他带入那熟悉的幽蒙之境,那些玄妙仿佛永远无法触及,却又仿佛已近在眼前。 这总是他生命中最专注、最痴迷的时刻,这样高妙的追寻令他寄托了人生全部的骄傲与意义。 而这一次,那真切的力量是真的已触手可及。 十几年的孜孜以求,眼前已只剩一片薄雾,而他已握住了足以吹散它的狂风。 良久,尚怀通放下了书卷,安静地望着上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抵达了那片他将要到达的天空。飘飘生羽翼,出林上青天。 他闭目轻轻敲着床板,口中轻声呢喃着。 “岂言草木,我在皆我;灵华幽幽,性命为火。” “我在皆我.我在皆我” 烛火的光影在风雨中摇曳了一下,从书卷封面的五个古隶小字上掠了过去。 幽幽地中仙。 还欠32更!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七章 寄恨 因为当年的事情,徐谷选手在郑寿选手面前总是先弱一头;而张家人在郑寿三兄弟面前,就更加抬不起头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而若是再往深挖掘一层,要张君雪面对古光,将更是对女子心灵一次见血的拷打。 那根空荡荡的袖子就这样无力地飘在她面前,明明只过去不到一年,男子的面容却仿佛苍老了十岁。 她还记得去年冬天初见时那温和宽厚的笑容,这位郑寿的领头大哥十分平易开朗,徐谷多练刀,他几乎是手把手地纠正点拨每一个人,为此几乎占尽了他自己的习练时间。 而那时候张君雪总是习惯性地躲在姐姐身后,明明已经二十多岁,依然怕和生人见面说话。 尤其在过于光堂的武场中,处于许许多多的陌生人之间,她总觉得自己庞拙的身躯过于显眼,应该将腿砍短一截、胸腹剖去一块,肩膀卸下一方.总之许多部分都是多余。有时候她宁肯一个人在小院里练刀,练累了就等着姐姐回来,也不愿意出去接受师傅们的指点。 如果说那段日子她竟然还交到了什么朋友的话,就只有这位大哥了。他好像永远不会漏掉任何一人,即便是这个在外人看来孤僻怪异的女子。 他们的友谊绝不是来源于张君雨,那些日子两人畅谈刀技、印证叠浪,她永远记得那知己般的快乐。 他们讨论了许多刀上的问题,他也屡屡带着她到武场上习练,跟过来搭话的每个人介绍这位小妹妹——尽管她总是很艰难才能向人家憋出一句问好。 那段日子里,能令她感觉亲切安全的,除了姐姐外,又多了这位大哥。 有些对话她到现在还记得。 “不用真气,来掰手腕试试!” “你这副身体真是天生神骨,未来迟早超过我的。” “君雪,那个你姐姐.她喜欢吃带辣的菜吗?” “瘦瘦小小有什么好,不是一副招人保护的样子吗?咱们生得大,直接做能保护别人的人,岂不是更好?” “你瞧,他们多羡慕伱。” 这些话语犹在耳边,那时面前这位男子温厚稳重,绝不似如今的安静沉默。 她也记得男人和她掰腕时那只裸露的臂膀,温热的,搏动着,鲜活有力,沸热的血在里面奔腾。 如今只剩一条软垂空荡的袖子。 张君雪看着面前的男人,张张嘴很想说些什么。比如她其实不知道姐姐会把那么多事情说出去,比如姐姐绝对从来没想过害他。 但在如今这副后果面前,解释只像是谎言和开脱,而道歉更是有种撩人怒火的轻飘。 毕竟在一切的最终,是她确实选择了姐姐,瞒住了面前这位兄长和挚友。 本就不善言的她此时越加狼狈,对面古光沉默拭刀的样子,更是令她心脏揪紧。 那些已经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 已成仇雠,必分胜负,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仿佛喘不过气般,女子艰难张了下嘴,呼出一道浊气。而后沉默地握紧了刀。 她当然一定要赢,她当然,更加要赢。 压抑和沉默中,鼎鸣已响,清音惊起白鹭。 在第一个瞬间,古光就一掠而上,衣襟破风,男人拉出的刀光笔直沉重。 没有任何弯弯绕绕,张君雪立刻提刀在前,下一刻一声结结实实的“铛!”就声彻青天。 这座武场上早已展现过五生的风姿——张墨竹、李缥青、张欢.或精妙或潇洒,那些招式之间的出与破总是令人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 但如今这样纯粹的力与力的硬撞却是第一次,没有虚招假式,没有避实击虚,只有令人大呼过瘾的硬和更硬。 古光独臂以上凌下,只以刀刃相交之处支撑起身体。 张君雪架刀横挡,或许是第一次,这名女子主动去努力寻求和一个人对视。但古光的目光只在两刀相交之处,此时已露出惊讶之色。 但下一刻,他就立刻拧身再斩,更沛然的一刀向女子的架刀落下。 这中间已露出一分空间,但张君雪面色僵了一下,放过了它,选择了另一处不甚佳的时机。 重逾千钧的劈砍,固若金汤的格挡,下一刻,双方又角色互换。五生倾尽全力的绽放是如此令人心惊肉跳,每个人都怀疑,若有一人忽然支撑不住,另一人真的来得及收刀吗?还是就此将对手斩为两半。 古光的全力而为真心实意,左臂持刀固然吃亏,但男人在这些日子里倾注的苦功,已足够他把这份别扭加于对手。 张君雪丝毫不落下风,巨大的刀身在她手中灵动又坚固,只是女子一直表情沉默,守多攻少。 她并非瞧不出、抓不住那些机会,也并非如姐姐那般情感走在理性前面,当她决定了自己必须要胜利时,就已做好将男人击下擂台的准备。 只是,眼前的这些破绽、这些身体转圜间迟滞与笨拙,分明来自于.男人那缺少的一臂。 张君雪很难说服自己对这样的缺陷出刀,并非只是不忍,一种更加刺痛她的感觉是:仿佛又一次的,她在与尚怀通合力谋夺他的胜利。 她绝不愿意扮演这样的角色。 甚至《叠浪》,这门来自于古光的刀术,她也很难将它反过来朝向他。 只有《斩腰刀》,它是干干净净学自张家的刀术。张君雪放过那些破绽,努力以这门刀术和男人打一场最公平的较量。 而即便如此,她仍然处于上风。 境界相当,女子神鬼般的根骨占尽优势,更不用说男人这九个月,是在养伤与恢复中渡过。 也正是这副情势清晰展露出来时,四方观众们、甚至包括张家诸人才猛然意识到,这位女子似乎竟然也已是五生。 四强的悬念,仍在增大。 二十招过后,场面上的优劣已然十分明显,纵然守御甚多,反攻甚少,但每一次防守女子都稳稳架住,而每一次进攻都令男人退步咬牙。 也就是在局势越发明显时,被压在下风的古光,在又一次两刀相击后,长刀没有回正,而是带着这股势完成了一次惊人的飘转。 这是“技”第一次出现在这场比试之中,长刀划出一个环绕身体的弧线,那股力量重新叠加到了被击开的方向。 分毫不差。 惊人的力道骤然爆发出来,强过之前任何一次的恐怖交击,这一次,女子的阔刀终于没能再取得上风。 叠浪。 古光先将这份技巧运用了出来。 如果说《黄翡翠》是博望剑之精粹,那《叠浪》就是全州之中最卓越的刀术技巧。男子的独臂此时甚至成为了优势,因为他只要把全部的力量奋于同一侧。 这本是他所独擅的杀招。 长刀再度弹起,又一重的叠浪奋力而来,张君雪退步架住,臂上肌肉奋力鼓起,才吃下了这再次翻倍的一刀。 这种形势之下,女子已走在了失败的道路上。 当她留给古光空间的时候,其实已将胜利的机会交付于他。 当然,此时她依然可以反悔,重新剥夺他胜利的可能,只要她同样用出叠浪。曾经他固然是温厚强大的兄长、刀路上的前辈,为她教导指引,但如今,他不过一副残躯。 第三重的刀势,再次呼啸而来。 张君雪凝出全部的真气,然而在这样累积而成的汹涌之下,那天生的异骨也失去了效用,刀柄剧颤,她第一次有了脱手之感。视野之中,手中巨刃已经偏斜。 但他是出于信任才交付她们姐妹这项法门,却遭受了直坠深渊的背叛,如今他终于再度爬了上来,她怎么能用他交予的剑再度将他击落。 女子奋力调整,重新架起了阔刀,她依然会用只属于自己的力量来支撑下一刀。 第四重已是她自己研习叠浪的极限,当年男子也只推演到这里,他说第五重只存在于书本之上。 古光身形翻腾,第四重的浪头扑面而来。 第一次,尚未交手,张君雪已有了溃败之感。 如果面对的是以斩腰刀进行“叠浪”的自己,女子在第二重时就已败北。但古光用以叠浪的只是普通的奋力一斩,才使她得以坚持到了现在。 但此时面对第四重,她已有螳臂当车之感。 山岳崩塌而来。 长刀与重刀的交击,爆发的气浪清空了方圆三丈的尘土,场上惊声四起,没人想到没有真气溢出的兵器碰撞能到达这种地步。 张君雪在一瞬间轰然跪地,刀被压在了自己肩上,磅礴的力量几乎要隔着她击碎台面。 但她毕竟撑住了。 沛然难御的力量同时给两人的身体带来了超出极限的压力。碰撞产生的力道互相贯入对方的身体,抵抗、疏导、消散.筋骨在同一时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张君雪死死咬住牙关,而古光已“噗”地喷出了一口血。 也就是在这时,张君雪意识到,还会有第五重叠浪。 她清楚地知道最后一重的泄力会是多么明显,那是持刀人再也无法控制这股力量时的骤然脱手,只能在最后一刻为它的倾泻选择一个方向。 但现在,男人刀中的劲力仍然被他牢牢的约束着,这只证明,他依然有把控它们再积一层的余力。 九个月,这位残臂的男子,在握刀都困难的情况下,却把这门技艺推进到了那书本中的极限。 张君雪抬眸,再一次努力试图和男人对视。 这是她为自己定下的规则,她也愿意接受这份失败。但此时她更想把自己笨拙复杂的眼神传递给这位曾经的兄长。 依恋、懊悔、抱歉、委屈.以及可以共情的伤痛。 而这一次,她完成了和男人的对视。 那是刻骨的仇恨.和坚决的意志。 被毁掉一切的男人重新握起刀,咬着牙,从凛冽的寒冬一步步走进这个金秋,不是来看风景的。荣耀与欢呼,抑或所谓的丰厚奖励,都与他无关。只有压抑的仇恨,与等待倾泻的怒火。 这样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纵然早已有所准备,张君雪还是难以抑制地感到了伤心。她的朋友屈指可数,因此每一个她都分外珍惜。 如果她也是复仇之路中的一环.她会接受这个命运。 但是,预料中更加暴戾的第五刀却并没有到来。 这一次相撞之后,古光没有借着碰撞弹开刀刃,而是硬生生吃下了这股力量,把刃压在刃上,而后奋起全身的力量死命压上。 张君雪怔住,她没想到男人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决出胜负,不仅因为这不是必胜的方法,而是两人的刀刃离对方脖颈都只有一步之遥。 这样分出的不是胜负.而是生死。 她怔怔看去,然而这次却有些茫然。 她忽然注意到,男子眼中的仇恨和决死之意,其实并不是朝向自己。 那只是因为他多少时日来演练这套刀法时,心里铭刻着那个必要碎尸万段之人。这情绪早已和这套杀招绑定在一起,当他用出这刀时,就如同一只伤怒的虎。 如今,这刀停下,这情绪也就缓缓消散。 面前的男人奋力支撑着这份角力,在女子茫然的目光中,把刀柄缓缓地夹在了腋下,腾出了他唯一的一只手。 然后,这只胳膊支肘在她宽大的刀身上把手掌立在了她身前。 张君雪瞬间恍惚。 仿佛又回到那个冬天,面前的臂膊鲜活有力、肌肉搏动。抬起头,面前地男人露出来一个温厚的笑,一如当年,只是嘴中还溢着血迹。 “不用真气!这回换左手试试。” 张君雪怔然无语,她嘴唇嗫嚅了一下,已抬臂缓缓握住了这只同样宽大有力的手。 瞬间冲来的力量激起了她下意识的爆发,当她回过神时,自己已把这只手按倒在了刀身上。 “当你不用叠浪,撑住我第三重时,我就知道,你的第三重,肯定胜过我的第五重了。”古光看着她温和一笑,“你果然迟早超过我了,小君雪。” 他踉跄退步,稳了一下身体,扔掉了自己的长刀。 “那么,这份仇恨我就托付给你了。”他认真道。 最后一位八强就此诞生,她走下擂台,步伐比前面七个人都要沉重,那是一些无形之物的重量。 (本章完) <a href=" target="_blank"> 比奇中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两全 聚在一起的三万人散开时,就像一座流泻崩散的沙屋,每一粒沙子都离开了它原本的位置。 但裴液还是在人头攒动中,一眼看到了那花白的头发。 裴液没想到这位长辈竟然真的来到了这里,明明县中事务还很繁忙、明明路途崎岖,裴液当时还劝了他不必麻烦的。 但老人反正是笑呵呵的,见面先抬臂扶住了少年的胳膊,上下看着他,满足地喟叹一声,而后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常伯伯,路又远天又冷,您实在不必过来的。”裴液道。 “这叫什么冷,前几年大雪的时候,腊月里我都跑过一次州城——黄师傅知道的。”常致远把着少年的手腕,两人顺着人流往前走着,“我愿意来看看你。” 这时旁边走过一位官员,笑着插了一句:“常县令身骨一瞧就硬朗,些许山路不碍事的。” “哈哈。”常致远向人家拱了下手。 但裴液偏过头,眼神却一时怔然。从他的角度看去,入目先是老人半白的头发,虽然理得很端正,但仍可看出一些细末的干枯和蓬乱。前者是被年岁汲走的丰润,后者却是老人力衰、未能系紧压实的明证了。 再往下看,官服因旧而有些细处的歪斜,面上的皱纹也松软可见.以一位六十岁的老人来说,这副样貌仍称得上是挺拔清铄,但与裴液记忆中那剑刃般的硬挺却并不相同了。 对当时遭逢骤变的无知少年来说,在那两天的黑暗深抑里,这道身影曾是他心中最为可靠的主心骨,像铁一样坚硬。此时却发现原来它其实也有许多的松垮和薄弱。 裴液忽然有一种自己又长高了的恍惚,但也可能是老人在巨变和劳累之后,脊背毕竟有了些许的佝偻。 于是这时他想起来,面前这位老人是无亲无子的,而如今,那些相熟共事的好友同侪也不在了,前些天夜雨时,老人孤身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所以,“我愿意来看看你。” 裴液一时有些难过,往老人身边靠了靠,他知道自己也陪不了老人几天,而且是一去神京,不知还有无复返之日。 常致远并不知裴液在想什么,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梨来,青澄澄的,递在他面前:“今年最后的了。” “.”裴液失笑,接过来,咬了脆甜的一口。 “今日打得真厉害,大人们都夸你呢。” 裴液笑了笑:“其实明日才开始难。” “八个人里,似乎只有伱一人是四生吧。” “.不错。”裴液唉声一叹。 “明日能胜几场?” “嗯那要看抽笺了。”裴液嚼着梨,笑,“十几天前,我想自己三生,估计能进四强。如今四生了,弄不好还是只能四强——高手比当时预料中多多了。” 然后他看了一眼跟在旁边的高大女子:“要是第一场碰上君雪,可能连四强都不行了。” 张君雪猝不及防地抬头,眼神呆呆的。 常致远含笑看了看女子,转回头道:“还是那番言语,你天赋既然高,就不必急于求成,自己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嗯。” “你拿八强,其实已经是奉怀多少年未有之事了。即便全州七县,这届不也只有你们两人进了前八吗。今日下台时,大人们都猜测你与张姑娘明日的表现呢。” 裴液哈哈一笑:“那就瞧瞧我明天能打出什么名次吧。” 他转头去看女子,但张君雪却正看着另外一边,表情有些怔然。 裴液顺着看去,见是一些大多身材高大的负刀之人立在街边,正是那些同来参比的张家人,但如今他们之中,已只有张君雪仍在场上了。 此时他们也面色不一地看来,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前两天裴液和女子坐在擂下闲聊时,是见过她的这些同族的。 个子最高的是三哥哥,他的话总是最多;另一边坐着擦刀的是他们这辈的大哥,小时候带着他们玩得最疯,现在学会了在人多的时候装正经;最矮小的那个是小姐姐,就是带队来的那位三伯家的,以前和姐姐关系最好. 女子在这样一个个清楚地介绍这些兄姐的时候,是坐在离他们十丈之外,远远地看着他们笑谈打闹、互相抱怨自己遇到的对手。 而她的脸上是一种松弛的安静。 等到散擂的时候,张君雪就走过去沉默地跟在他们后面,那些看见她的就略微点一下头,也没有更多的话。 但此时却不同了。 女子毫无疑问是现在这七八道目光的中心,生硬和尴尬还是能清晰地看出来,但大家面上总的还是想要露出一个微笑。 一位五生,在正常年月里能够稳稳地坐四望一,何况女子只有二十出头,在张家也算得上的是十年难遇。 纵然有矛盾龃龉,但正如张父之“事夫誓拟同生死”,近一年来,张家也并未因县中议论将他们这一支除名。同族依然是同族,看台上也是坐在一起的,此时张君雪以五生进入八强,张家于情于理,应当为她所贺。 只是正如张君雪的怔然,那边几人显然也有些犹豫。 裴液立刻意识到这是破冰的机会,他轻轻牵了下张君雪的胳膊,女子有些呆怔地望过来。裴液示意她过去,但女子的身体只是僵硬不动。 裴液正要先和那边打个招呼,但一回头,却见已有一人走了过来。 正是张君雪所言的那位大哥,张君雁。 “常大人,裴少侠,久仰幸会。”男子先一拱手打过招呼,若这正经是装的,那确实装得无漏无痕,他看向一旁的女子,温和笑道:“君雪,好快的进境。” “.嗯。” “四叔四婶呢,今晚还在外面吃吗,不如回住处一起?” “.爹娘在前面等着。”张君雪回答了前半句话,“.” “行,那君雪你回去吧,”裴液轻推了她一把,对着男子笑道,“我本来说先和君雪聊两句再放她回去的。” “好。”张君雁笑着一拱手。 然后他看着来到身边的张君雪,不知脑子怎么搭错根弦,忽然来了一句:“裴少侠是不是该叫我们姐姐。” “.” “.” “哈哈。”男子僵硬地摸摸头,绷住面色,“开个玩笑,那个,祝裴少侠明日武运亨通。” “.多谢。” 裴液现在相信他确实是假装正经了。 裴液看着两人走回去,确实没有遭到冷遇。无论以前关系如何,大家都努力显得自然,带着淡淡的微笑,投以和煦的目光,想要表达善意又控制着不过于热情。 前日观柳楼下遇到的那两位张家长辈也立在其中,这两人的表情倒是自然许多,面上都带着真诚的喜意,一个指着观柳楼说着什么,另一个则压下他的臂膊,示意了下张君雪,似乎是说现在并非宴饮之时,耽误女子明天的准备。 张君雪立在几位兄姐中间,笨拙地回答着来自不同人的问题,确实能感受到她的尴尬与僵硬,但那脸上泛起的红润也是真真切切。 裴液笑了笑,朝她挥了挥手,转头和常伯伯等人离开了。 然而出了武场,却又见一位令裴液停驻目光之人,乃是刚刚落败的古光,正和胜了一轮败者的肖丘立谈。 见到裴液,这位高大的男人先投来一个微讶的目光:“裴少侠,我出来时好像瞧见君雪和你一起的?” 裴液笑了下,回头指:“她和张家的人一起走了,说要吃食庆祝一番。” “哦。”古光点头谢过,笑道,“那我晚些再找她吧。” 别过两人,天光刚昏,裴液带着老人在街上漫步闲聊,直到灯烛满街、明月高挂,才回到翠羽的院子。 然而饭菜香气虽然浓郁,却不见那说好等候的少女。 “咱们就座先吃便是。”楚念热情招呼着,将常致远小心翼翼地迎入座位,然后偏头对裴液道,“刚刚追索张家家主的人手传了个消息过来,师妹就和掌门一起出去了,她说去州衙一趟,让你和常大人先吃,等她回来再和常大人见面。” “张家家主找到了?”既是和李蔚如同去州衙,裴液便依言坐了下来。 “.好像不是。”楚念摇了摇头,也坐了下来,“两人收到消息便走了,确实很急,但倒是不慌。” 裴液点点头,既然留有口信,那等少女回来便是,现在早不是互相客气的关系,若真需要他帮忙,李缥青肯定不会让他安心吃饭。 裴液拿起筷子,当先夹了一块鱼腹。 然后笑嘻嘻地放到了常伯伯碗里。 —— “张君雪不吃鱼的。”张君树冷不丁来了一句,好几人会心哈哈了出来。 这位三哥确实话多,这样的场合,若少了他一定显得生涩无比。 张家人围坐下来,聊天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前两天并不是没有同桌而食的时候,但那时各聊各的便是,今日却是必要以张君雪为中心。 之前保持见面颔首的关系时,众人还觉得比较自然,那些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愤怒和怨恨迟早是会消弭。但此时真的要修复关系,却是坐得越近,那种冷旷疏远就越明显。 实在是一件需要些努力的事。 因此当张君雁把鱼盘往张君雪处挪了一个菜位时,张君树这句话算是第一句非故意的攀谈。 这是小时候的典故,大人们不在家,十二岁的张君雁自告奋勇给弟弟妹妹们做饭,从小池里拎了一条大鲤鱼出来,一番火如腾盐如雪过后,捧出了漆黑狰狞的一盘。 其他弟弟妹妹早跑得远远的,只有小张君雪呆呆的,看着大哥捧着的东西缓缓后退。 张君雁说这是鱼,妹妹你尝尝,五岁的张君雪说哥哥,这个不是鱼,张君雁固执地说这就是鱼,张君雪带着哭腔说它不是鱼.最终张君雪还是在张君雁的逼迫下吃了一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后来大人们回来,张君雁自然遭了一顿好打,但是张君雪往后两年,每次吃饭被问想吃什么,都要说“我不吃鱼”。 这段往事想起来,众人一时回到童年时的亲切,你一言我一语地笑了起来,纷纷说起和这位沉闷妹妹的趣事。 张君雪从小就内向,但令她更加沉默的,还是成长道路上的诸多事情——其中就包括玩游戏时经常一不小心把兄姐们掼个狗啃泥,然后一言不发地绞手而立。 张君雪低着头,脸罕见地红了起来,整个人简直窘迫到有些软趴趴,但那从内心深处升上来的开心还是将她耳朵熏得微红。 今天真的很好,和古大哥化解了心结,曾经的兄姐们也重新开始接纳自己。一年来女子一直是在黑暗深抑中独行,她可以沉默坚硬地面对一切,但并不代表她喜欢这种感觉。 九个月之前,她还只是个躲在姐姐背后的闷葫芦,如今她几乎将自己铸成了铁。虽然明日深仇在前,但她现在重新找回了曾经那份柔软。 大家此时也发现这位妹妹新的一面,小时候她闷闷又大力的样子是很有趣的,大家都喜欢和她玩,但后来渐渐长大,就变得有些孤僻了。现在那些阴暗又一扫而尽,虽然仍是沉默,但是没有那些拧巴纠结的东西了,而是深藏着一种直接和明亮。 气氛越来越融洽,话题也渐渐打开,兄姐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女子询问更多的东西,热切地采访她八强的感觉,好奇地打听近日来如日中天的那位翠羽少掌门,以及忽然出现的少年裴液。 张君雪一一答着,脸颊红润,桌下脚轻轻翘了起来。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九章 奉刀 黑夜长街之上,李缥青和老人向南而行。 路边逢上一位往北而去的高大男人,正是古光。 两方打了招呼,李缥青问道:“古大哥是往何处而去?” “哦,我去张家。”古光笑道,“我估摸她们吃完饭了,寻君雪说些话。” “哦那古大哥可否代我问君雪一句,看看张家家主在不在她那里。” “.可以啊。”古光有些茫然,“有什么事情吗?” 李缥青顿了一下,笑道:“这位家主前两天偷偷进城,不见了影子,我们怀疑他和七蛟有些交易。” “什么?”古光瞪眸。 这话有些打乱了他的思维,尚怀通正是害得张家陷入两难境地的罪魁祸首,恨且来不及,如何有什么交易。 何况如今七蛟正是大厦将倾,张家本代家主由来也是卓识敢断,不然当年也不会一力推进和郑寿的合作,现在怎么会做出这种昏头事情? “可惜时间太短,寻摸不到他,也不知七蛟用他做什么。”少女缓缓一叹,“不过刚刚我们收到个消息,似乎有眉目了。” “找到了?” “没,是前些天那位隋大人,今晚回到博望了。” “.” “若那家主在张家,便劳烦你往州衙递个消息,若不在,你便忙你的就好了。”李缥青再度一笑道。 古光肃容点了点头:“我这就过去。” 看着男人大步离开,李缥青面上笑容收起,重新恢复了沉目凝眉的样子。 “真是无穷无尽的幺蛾子。”少女倚着老人,有些烦躁地叹道。 李蔚如和蔼地笑:“没有谁会乖乖巧巧地等死,咱们这几天一刻不停地推进,七蛟也一定尽可能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 李缥青看着远处的州衙,深吸一口气:“咱们快些过去。” “我想伱不必抱有太多希望,不如回去吃一碗鱼。” 李缥青瞪他:“您可是打算放手了,什么都看得开。” 李蔚如呵呵笑:“你若能去修剑院,我就再担两年担子。” ———————————— 城北阔院之中,张家下榻之处。 冷白的月洒在丰茂的树冠上,将整个院落涂成一派清寒,但又有橘色的火从下面映了上来,却是树下从门窗中透出的烛光。 瑟风凉夜被全然排拒在外,屋中被火光人气填充成一片橘黄的温暖。 宴席结束,此时气氛已全然欢畅起来,十多人随意落座闲谈,聊着各式各样的话题。 张君雪坐在一张长榻上,面前这间堂屋刚刚被他们一齐清理得干净整齐,地面无物,四壁如新,中堂之下摆了一张长桌,正等着什么摆放上去。 两位长辈不在屋中,正是去为过会儿的“奉刀铭愿”做准备。 实话说,张君雪还是有些紧张。 这是张家辈辈相传的家习,源于前朝乱世的血腥之中,彼时,张家弟子但有深仇宏愿,便以血染布,上书愿效死之事业,而后以之裹刀而去。若能成之,则铭文于刀,祭于祖祠;即便不能成,只要终身不违其志,亦铭文于刀,而后与之合葬,以著张家弟子之刚烈血气。 如今时过境迁,家族亦衰,这旧习虽早已不必那般惨烈,但仍然是张家一项极端正的习礼。 其代表的,依然是“成事”二字。 必是张家才俊,不可碌碌无为,唯将行大事,方得承此礼,“奉刀”之时,得一责任;“铭愿”之后,为一荣耀。 而且于张家人而言,这并不仅是名头上的虚荣,它其实代表着扎扎实实的“执事之权”,每有大事,佩铭愿刀之人才可进祖祠相议,而即便拿到外面,只要把铭愿刀摆出来,懂行的便知是来了张家的柱子。 张家此时现存的,也不过四把铭愿刀。 金秋武比最后一日的决赛,自然算得上是大事,两位叔伯照理为张君雪备下此礼,自是隐意一份认同——无论前嫌,既然仍是张家一员,那该有的就得有,若能铭刻此愿,她就是第五把。 不过能否“铭愿”是后面的事情了,当前所行仅为“奉刀”之礼,行过这前半礼的人还是相当不少,有些十几年也未能达成当年之愿。 而张君雪此时写下,也很可能要下届、下下届才能铭刻上去,当前行此礼的意义还是名多于实,大约是祝福、壮行的意思。 张君雪是见过这礼节的,它流程其实很简单,甚至说得上粗陋,但从小留在心里的那份庄重与向往感在女子心里挥之不去。 从某种角度来说,拿下武比魁首和得佩铭愿刀甚至很难说哪个更令她开心。 因此这时心中就难免有些忐忑紧张,又忍不住不时那边看一眼。 实际上,她根本也还没想好该写什么。 三伯家的那位小姐姐和她亲近地倚在一起,张家人普遍体格高大,但女性一般也只是比他人高挑一些,像张君雪这般高壮的在张家也十分罕见,这位张君兰在她旁边简直有些小鸟依人。 此时正小声为她出着主意:“写魁首的话今年肯定拿不到的,不如就写个四强,照今年的难度肯定算得上高目标了。而等到了弱季的时候,这目标还是勉强够得上,大家依然会认可的,那时就好完成了。” 这位小姐姐说得确实十分有道理,不过张君雪却在心底悄悄地不认同——咱们的“奉刀铭愿”,该以自己的志向为准,必要做一件对得起自己、惊得住别人的事情才是,怎么能为了勉强过关,动这些小心思呢? 不过她这时正小心珍惜地享受着这刚刚修复回来的关系,并不想发表任何一点不同意见。 二人正在这里一说一听,前面张君雁却端着一盘柿子笑呵呵地走了过来,只见五个小红灯笼端正地垒在一起——四个在下面摆成方形底座,最后一个放上中心。 张君兰探手就要拿,却被张君雁一躲:“诶!你急什么?” 回手把盘子递在张君雪面前,笑道:“君雪,拿最上面这一个!” “这偏心也太故意了。” 张君雁白她一眼:“你明日又不打武比——这个叫做‘五柿摘魁’!” 张君兰无语:“.什么时候有这种奇怪的彩头。” “我刚想的。” 先发两千字,后面的比较长,今天等我写完了再一起发出来。可能会比较晚,不用等。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章 来访 张君雪拿了最上面一个,小声道:“祝大哥明日也取得好成绩。” “哈哈哈哈哈。”张君兰大笑,“他已经没有明日了。” “啊” “他今天太丢人了,都没撑过二十招。” “碰上翠羽的人有什么办法。”张君雁高声辩驳,“我没跟你们说吗?楚念,翠羽剑门四生第一!怎么打?我是张家的老大,又不是博望州的老大。” 张君兰叹道:“你是老大都未战先怯,我们做弟弟妹妹的打不过门派的人倒也很正常——是不是君雪?” 张君雪捧着柿子,小口咬开抿着,嘴角挂笑地看着他们,并不说话。 “但是君雪打过了。”另一人插嘴道,“不过咱们今年确实好多都碰上门派的,往年败者没有这些人的。” “可不是嘛!我来的时候就说了,别的都好,千万别碰上白竹阁,正克制我这刀路,遇上他们,准要掉一轮名次。”二哥瘫坐着,举手朝天,“结果竟然三轮连着都是白竹阁,真是霉运当头,神仙无救!” “因为往年门派的三生四生都是在胜者的,但是今年胜者那边最顶上多了好多厉害人物,一层压一层,就把咱们顶走了。”三哥哥张君树还坐在桌边挑着剩菜吃,他明日倒是还有败者可以打,“君雪,今日下来的人里,你看谁比较厉害啊?” 说的显然是今日从胜者中淘汰下来的那八人,他作为败者上来的八人之一,明日要和他们争夺前十六的名额。 张君雪想了想:“古光大哥和张欢都是五生其他就不知道了。” “君雪才不关心四生的手下败将。”张君兰抱着女子的胳膊,笑眯眯道,“别聊伱那败者了,还是看看明日君雪的对手吧。” 张君树嚼着馒头:“明日八强.尚怀通、张宗元打不过,李缥青、杨颜也很难惹的样子,于英才和沈杳看起来也是各有所长——好像只能欺负那个四生的小子了。” “你怎么不想想他凭什么可以四生进八强呢。” “因为他没碰上过五生。” “.好像还真是。” 张君雪闷声道:“裴液是我好朋友我也打不过他。” “四生打不过吗?” “那君雪你想碰上什么对手?” “不如想一想,一会儿还可以刻上去。” 女子还是不太习惯这般成为众人话题的中心,每个人一说话她都连忙把眼睛挪过去,有些应接不暇。 正在这时,里屋的帘子掀开了。 两位长辈走了出来。 堂中霎时安静。 张君雪胸中一揪,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三伯张问狄正是一位得佩铭愿刀之人,十六年前他独人衔刀攀崖,摸进盗寨割下了三位头领的脑袋。如今已年过五十,岁月将他脸上的棱角磨得柔和了许多,现在肃然而立,捧着一匣,其中是一柄光寒的短刀。 另一位则是五叔,他正当壮年,比张君雁大不了十岁,此时也捧一盘,其上是一叠鲜艳的红绸。 众人纷纷起身,而张君雪其实最先就已自己立了起来。 奉刀之礼。 她从小是见过好几位长辈兄姐承行此礼的,他们站在中间,被所有人紧紧簇拥着,像是世界的中心。当他们举起短刀的时候,将得到所有人的欢啸,那是整个家族与他们站在一起。 作为一个张家人,这当是从小就烙印在心里的荣耀。 然而女子十多年来一直处在孤僻的边缘位置,总是一个人安静沉默地练刀,在这个热闹的大家族中就像是一道影子。她从不说自己想做什么事,也没想过有一天所有人会为自己置礼。 然而,就像跟一位寒窗十年的书生说你榜上高中,跟一位放牛仆说那家的女先生愿意嫁你.女子此时的心情便形同此境。 一种满溢的感觉从心中流泻出来,张君雪在两位长辈和蔼的招呼下走过去,见那短刀明光如冰,红绸好看得像是樱桃。 七八位兄姐果然簇拥着她,嘴角含笑地将她围在中心,这时她倒不紧张了,因为大家都离得很近,不是想象中那般庄重安静、认真专注地远远看着她。气氛很温暖,大哥三哥已将四只手举了起来在两边摇晃着。 但她又难免悄悄有些不满了——觉得两位哥哥是不是有些太嬉闹,自己奉刀,哪怕紧张,但还是想庄重一些的。 不过和刚刚面对小姐姐一样,她这时才不会反对这些把她团团围住的兄姐们。 三伯看着他们笑了笑,立于桌旁,手臂一展,将红绸飞扬抖开,挂于中堂之前,五叔则捧起短刀递于她。 张君雪深吸口气,握住刀柄。这是新铸之刀的第一次出鞘,张君雪将其在小臂上轻轻一划,为这新刃挂上了一串殷红的血珠。 而后她将此刀放下,看着桌上的纸笔。 “明日武试之愿,书于其上便可。”三伯在身边温和笑道。 但张君雪其实还没有想得太好——意思是,她本来是想好了,填个四强,但此时又觉得好像有些太随便。 一时呆呆地看着桌上笔墨:“我我写什么好?” 兄姐们一片笑声,三伯也捋须哈哈,温声道:“这自是你自己决定,第二、四强、抑或只要尽力而为,都无不可——一定要我说,就是君雪你太老实了,其实写个四强没什么的。” 张君雪瞪大眼,没想到这位威严的伯伯竟然也这么说。拈起笔来,眼前的红绸光洁如新,正等着她书下自己的姓名与将行之事。 女子提腕,先端正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张君雪”三个字。 然后看着那大片空白又有些纠结。 她这时理解小姐姐的话语了,她很想写下自己的刀道志向,但小心思实在按捺不住——那样的话,拿到铭愿刀要到猴年马月了? 兄姐们都耐心看着她,在一片和乐之中,忽然“咚咚咚”从院中传来——有人敲门的声音。 一堂人怔了一下。 “这时候.”张君雁咕叨一声,转身推门出去,很快“吱呀”一声打开了院门。 听得他在外面惊讶地和来人聊了两句,而后脚步声近,张君雁小跑回来,探头扶门道:“是古光来找君雪。” 一会儿还有一章,可以不必等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我行 “怎么不请进来?” “古兄说问两句话就走。” 众人面面相觑,张君雪放下笔,试探道:“那我先出去?” “行!先好好想想。” 张君雪大步出门,一进院子才感到刚刚屋中是多么暖和,短短几步路,凉寒已经将要浸透身子,但张君雪心里还是暖烘烘的,尤其见到这张独臂散发之间的亲切面孔。 虽然裴液李缥青他们都不在,但这一时刻若有古大哥见到,女子也十分惊喜。 “什么事,古大哥?”张君雪问道,她面上的春风还没有散去,眼睛亮晶晶的,下一句话已准备请他进去,让他看看那崭新的短刃和写着自己名字的漂亮红绸。 “张问虔在不在这里?”男子直接问道。 张问虔,正是张家家主。 张君雪一怔,因为男子此时的情绪与她之间出现了一道明显的界限,这问题冰冷又没有礼貌。 “.没,大伯他今秋就没有来州城啊怎么了?”张君雪看着男子,忽然想起来自己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 两天之前,李缥青也问过她,并说若在城中瞧见家主,记得告知她一下。 在自己不曾知晓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事情在发生。 “你与我来。”古光低声道。 两人离开大院甚远,古光看着她,将这件事说了出来:“张问虔要帮尚怀通作证去年冬比之事。” “.”猝不及防的重击,张君雪整个人僵住,一时找不到心脏所在。 古光看着她,也暂时沉默,因为刚刚和张君雁见面时,这里也发生了礼貌得多,但本质一样的对话。 张君雁也不知道他父亲来了州城。 ——张家家主,果然正因卓识敢断,才敢瞒着所有人,和七蛟做了这一次暗中的交易。 “张问虔前两天暗中来了州城,是翠羽的情报。” “.” “翠羽怀疑他和七蛟洞有合作。”古光解释道,“今夜隋再华回到州城了,张问虔若真不在张家.那只能在州衙了。” 张君雪怔怔看着他:“.怎么可能。” “这是李缥青告诉我的事情,我是信的。”古光道,“你们这位家主向来颇有志向,一直尽心竭力谋划张家之壮大而且很敢做事。七蛟大厦将崩,我想他是要带着张家吃一口肉。” “.” 古光看着面色僵硬的女子,轻叹一声,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不过你不必管了,这是今晚正在发生的事情,我只是想伱心里有个底——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张君雪却一言不发,甚至一动不动。 “.怎么了?”古光看着女子,他不记得她和张问虔有什么过重的感情,而且近一年来,女子在张家也是颇受冷眼,不该这番表情才是。 “.” “刚刚我瞧屋里好像有些热闹,他们在做什么?” “.为我行奉刀之礼。”张君雪低声道,冷月将她的脸照得凄白。 “.”古光嗓子噎住。 她忽然想起下午散场时,少年笑着说“她和张家的人一起走了,说要吃食庆祝一番。” “真对不起,我——”男人有些慌乱,他自然知道这礼节的份量——刚刚他若听了张君雁的进屋,看见那短刀红绸,刚刚的话一定不会再说了。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沉默望着地面的女子,认真道:“君雪,你回去继续完礼便是。这事一来只是我的猜测,我给你提个醒而已;二来,张问虔即便与七蛟有什么交易,也只是趁火打劫,绝不意味张家站到了七蛟那边.这些事情肉食者谋之,你不必想得太多,君雪。” “.嗯。” “.那你回去继续完礼吧,这事情很重要,别中断太久。”古光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努力抛去刚刚的话题,“恭喜你——短刀如雪,仇怨分明,君雪,你马上也是一个真正的张家刀客了。” —— 张君雪走回院子,月光依旧清冷地洒在树冠上。 正如她刚刚从暖融的屋中走出来没觉得寒冷,此时她重新走回屋中,也没觉得温暖。 踏进门槛,一抬头,光鲜的红绸依然挂在墙上,下面的短刀亮如明镜,听得她进门,八九张面孔同时转了过来,每个人都脸上挂着温暖期待的笑。 气氛还是和刚刚离开时一模一样。 三哥哥叫道:“君雪,出去一趟想起来该写什么了吗——有没有让古兄出出主意?” “.” 没留给她作答的时间,张君雁已从另一边捧着盘子走了过来,上面的柿子被分干净了,现在只摆着一枚梨。 又递在了她面前。 “先别拿,君雪。”张君雁得意笑着,“你猜一猜这次是什么名头。” “.” “这个叫,‘无柿剩梨’!”眼见女子沉默,张君雁大声宣布道。 “.” 旁边张君兰“噗”地一声笑得软倒在了她身上。 张君雪轻轻推开这位小姐姐,看着张问狄,低声问道:“三伯.大伯在家里吗?” 老人和悦的笑容滞了一下:“什么?” “大伯。”张君雪低着头重复道,“古大哥问大伯在哪?” 张君雁在身后笑:“我答过他了,我爹没来啊——君雪,你也犯傻。” 但张问狄的笑却淡了下来,他没理会张君雁,转身道:“.你跟我来,君雪。” “大伯去州衙了吗?” “.” 堂中安静了一霎,大家脸上的暖意都有些僵硬,每个人都意识到事情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张问狄转回身来,脸上的笑已完全消失。 “你要在这里说这件事吗。”老人冷冷看着她,声音没有起伏,“张君雪。” 高大的女子抬起头看着老人:“大伯真的要为七蛟洞作证,说是姐姐.谋害尚怀通吗?” 面色茫然不安的每个人都骤然睁大了眼睛,一种惊骇至极的安静出现在屋子里。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张君兰有些无措地往前走了一步,“君雪.爹爹” 张问狄看着张君雪,恶心的眼神仿佛看一只亲手引入屋中的蛇:“是又如何?” “是他害了姐姐。”张君雪僵硬道,“姐姐死了。” “死了用你告诉我吗?!”张问狄猛地上前一步,“君雨是我亲手教大的!” 他看着张君雪:“怎么,你能让她活过来?” “我会为她报仇。” “谁不想为她报仇?!”张问狄吼道,“怎么报?和他妈骆德锋拼了?!” 张君雪沉默地看着他。 张问狄深深呼吸了两口,堂中一片安静。 “既然张君雪在这里说出来,我就告诉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他扫视了一眼诸人,冷冷的目光最后放在张君雪脸上,“这是祖祠里的决议,照家规是不出四口的.倒没想到家里有外人的口舌。” 他后退两步,转身扶案,语气已平缓下来:“家主三天前进入州城,暂居七蛟之处,确是为了帮尚怀通洗清旧案嫌疑。因为七蛟如今一心送他入修剑院,这事情算是个阻碍。我们答应了这件事,并不是做七蛟的狗腿,而是在祖祠商议过后,认为此事七蛟急我们缓,而且这件事对七蛟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但对张家,却是难得的机遇。” 老人抬起手:“第一,尚怀通进修剑院的关键不在我们的证词。隋大人真正看中的,是他掌握的一式剑。”张问狄道,“这一式剑,家主看了,我也看了,尚怀通能以如今年纪和修为习得,说得不客气些,若有我们的证词,修剑院是高高兴兴地把他迎进去;而即便无我们的证词,修剑院也会捏着鼻子把他收进去。” “第二,七蛟洞为此举开出的筹码是现银八百两,刀法三部,并且张家任挑十处产业,他们会暗中配合移交。”张问狄道,“到昨日,张家已拿到其中五处,以及博望园的半成干股。” “.”诸人本来茫然蹙起眼睛陡然放大。 一开始听闻家主竟然帮七蛟做事,实在令他们茫然失措、不敢置信,但当这样的巨利摆在面前后,那疙瘩却平下去不少。 不须名、也不须实,只是家主暗中去说上两句话,便能得到这样巨大的收获平心而论,这确实是张家无本万利的一举。 堂中依然安静,但气氛明显可感地平缓了许多。 这的确是不便公开的事情,但也确实是张家难得的机会——若无七蛟洞自己的配合,在后面的分割之中,张家能抢下多少东西? 而且做了这件事后要报仇,依然可以报仇啊。 安静之中,张君兰再次轻轻牵了一下张君雪的手,低声轻柔道:“君雪,爹爹说的是气话,咱们先坐下,慢慢谈好不好?” 其他兄姐也都投目过来,在骤然的惊愕过去之后,他们也觉得这事情确实是可以慢慢讨论的,一时都看着这位刚刚融入进来的小妹。 堂中安静下来,张问狄被张君雪当众戳破秘事引起的怒火也平息了些,他看着女子,平声道:“张君雪,你姐姐为张家带来多少不公和骂名,半年多来,张家哪个人没有在承受?七蛟本来要我们公开宣称是君雨的罪过,还指名要你去作证的,但家主第一句话就拒绝了。现在只是他在州衙中说两句谎,若说有什么受辱之处,那也是家主在受。用你姐姐的事情说两句话,为每个张家人谋一份补偿,你认为不可以吗?” “.” 张问狄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女子长久的沉默令他气平了大半:“过来完礼吧。” 张君雪没动,张君雁立刻也走上前轻轻推了推她,低声道:“君雪,快去吧。” 她毕竟是张家本代最杰出的年轻人,三两句话的冲撞,长辈不会意气用事,兄姐们也愿意包容她。 然而女子一动不动。 她不是在等一个颜面上的台阶,她是真的就这样立定了,完全没有依言而行的意思。 张君雁哄着推了两下,然而这位小妹刚刚那些乖巧和窘迫全然消失,她又重回那沉默到憋闷的样子,宛如一块万年不变的拙石。 “.姐姐对不起大家,所以她自杀了。”张君雪低着头开口道,“如果觉得不够.后面我来替她还给张家。” “但是,是尚怀通,害了我姐姐。她在死的时候,都不像是一个人的样子。”女子再次重复道,“谁也不能.污蔑她。” 张问狄骤然回头:“污蔑了,又如何?” “二爷、四爷、大伯、你,你们.都不配带着铭愿刀!”张君雪同样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这沉闷的声音一旦短促起来,就变得坚决而有力,“张家刀,从来不向仇人低头。” “说两句软话假话,就可以获得很多东西你们觉得不错,那很好。我没有铭愿刀,做不了决定,张家要做的事情,自然是你们说了算。”张君雪走上前,低头拿起笔来,看着三伯五叔、堂下的兄长姐妹,“但是.” 她转身在红绸上写下“尚怀通”三个墨字,而后提起血迹未干的匕首,重重地一刺将其钉在了墙上。 她看着这鲜艳如血的红绸:“随意你们做什么.我会杀了尚怀通。” 没人想过这个闷葫芦般的笨拙女子身上能爆发出如此坚决而炽烈的恨意,她咬着牙,颈上鼓起的筋线和下颔连在一起。 怀抱这样恨意的人,一定会尖锐地刺破一切,怎么能有亲人和朋友? 在一片沉默和紧盯中,张君雪转身走出门去,从暖融的橘光中进入黑暗的寒夜,秋露令她的肌肤泛起一阵悚栗。 远处,高大的独臂男人隐约在那里。 —— 长街之上,州衙之外,李缥青冷冷看着面前之人,一手拈玩着失翠剑上的饰羽。 张问虔沉默不语。 “张家主真是水里游龙,来去无碍啊。” “.张家得想办法活着,少掌门。”张问虔低声道,“翠羽也有复兴之志,应能有所体谅。时局艰难张家也必得为自己寻得路子,我们也细细考虑过,此举对七蛟也不会有太大的帮助——” “我不关心你张家有多困难,张家主。”李缥青打断,垂眸看着他,“你要怎么向我证明,张家不是站在七蛟一边。” “.武比结束后,我们会请少掌门看到诚意。”张问虔拱礼一直未起。 “我会细细地看。”李缥青冷冷道,收剑起身而去。 与自己和解了! 其实前一天晚上就码完了4000字,早上七点半开始打算把这段剧情写完,12点更个六七千字。 但是写着写着就纠结不满意,一直到12点还是在改这4000字,所以就先发两千请了个假。 然后一个下午,写了三种方式来处理这段剧情,都是有好有坏,一直想找一个灵光一闪特别满意的办法,但之前没有伏笔和思考,突然硬要写确实很难,眼看又要晚上,还是没有头绪,只好妥协,选了三者之一来写。 作者毕竟不是码道萤火。 另外还有一点是今天相当于更了八千字,明天一天满课,所以中午可能就没有了。 (本来是打算今天六七千,明天照常4000的,但是卡文就是这样,精力时间都消耗完,却只得到二三千废稿)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夜 李缥青一转出这条街,立刻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眉毛拧成峰丘,一言不发地直视前行。 长久相处的人一看便知,少掌门的心情非常不好。 刚刚在州衙之中,仓促而来的翠羽被动无比,到来时,七蛟和隋大人的谈话就已经临近尾声,根本没有留给他们多少讲话的时间,张家家主的存在又堵死了一大片辩驳的空间。 最重要的是,在他们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时,七蛟已恰到好处地消耗完了隋大人对于这件事的耐心。 在得知隋再华今晚到来之前,她一直在想张家能做什么事。她盯住了张家所有城中的力量,甚至派人去了徐谷,却不料做事的不是张家,只是张家家主一个人。这家主也不是对翠羽做什么,而是帮七蛟洗脱罪名。 少女刚刚是含怒眼睁睁看着他们颠倒黑白。 这件事的关键还是他们无处把握隋大人今夜抵达的事情,而这显然是七蛟从上次谈话中掌握的消息。 因此,在她已经盯住这件事、有所防备的情况下,还是被七蛟突然地达成了目的。 少女沉默地想着这件事的后果,脸绷得很紧。 李蔚如在一旁笑:“我刚刚就说,不如回去吃碗鱼,还省得受气。” 少女偏头看他,重重出了口气:“尚怀通真要进了修剑院,看您还笑不笑得出来。” “如何笑不出来,回去鱼硬肉凉了,才是真的可惜。”老人笑呵呵的,“别想了,回去聊聊歇歇,明日还要好好打呢。” 李缥青仍然沉着脸,挫败的沉重和烦躁交织在眉毛上。 李蔚如无声一叹,偏头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月色之下,两个人脚步沙沙,像是影子摩擦地面的声音。 老人轻声道:“缥青,从一个孩子到一位掌门,你已经走得很快了。” 这是老人惯常的温厚开解,虽然已听过很多遍,依然纾解人心的力量——与内容无关,这声音就颇令人安心。 李缥青点点头,散开了些眉毛。 但老人却没有就此而止:“我知道,你一直没有懈怠,甚至走得更加努力了。每一件事你都尽心尽力地考虑周到——为了七蛟一个四个人的小据点,伱都能做出两套备案。” 李蔚如轻轻一叹:“这当然是很有用了,因为你要做的每一件事情,几乎都可以成功,我很放心把事情交给你可是最近你感到力不从心了吧?” “.有些累。” “很简单,因为事情变多了。”老人笑,“你依然用你敏锐的眼光、卓越的胆识把每一件都努力做好,但我移交给你的事务,还不到三一之数——等我全数移交给你之后呢?等翠羽更加壮大之后呢?” “这不是通向‘掌门’的路,你走歪了。” 李缥青回神转头,老人正宽和地看着她。 “.您说我做事方法有问题?”李缥青想着,“这个.我也感觉到了,我在想,应该抓大放小,照轻重来做事。” 李蔚如笑呵呵地点点头:“你从小就聪颖,我知道即便不说,你自己也会很快意识到的.不过我想说的要更彻底些——不是大小轻重的问题,而是你该脱离‘做事’的概念。” “.”李缥青茫然立定。 “你能联纵天山,一夜尽除七蛟骨干,令翠羽起死回生,这是我一辈子做不到的事情,你还想做的更多更好,那当然不错,就一位掌门来说,你已经优秀得过分了。”老人也停下步子,温蔼地看着她。 “但如果,你失败了呢?” “.” “就会像今天一样。”李蔚如自己回答道,“因为做不成一件事,让人家得了手,就心烦气躁、自以为伤辱,一心想着要在什么地方狠狠地赢回来.” 老人双眸认真直视着少女:“缥青,这不是做掌门的样子。” “.” “翠羽要强大起来,有一百个方面要管,有一千件事情要做,按死七蛟不过是其中一面。你得把自己锋利得无坚不摧的目光拉宽些,钝了也不要紧,把它们举到高的地方,来看这些事情。”李蔚如转身,重新向前挪动步子,“缥青,我知道你已具备孤军冲阵、斩将夺旗的神勇了,那么,何时能稳坐中帐、运筹八方呢?” “.我知道了,师父。” 李蔚如点点头:“那你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做起吗?” “.放下事情的细枝末节。” “不,要首先把心态转变过来。”李蔚如含笑看着她,“不然,你又只是在‘扮演掌门’了——你惯会扮演掌门的,不是吗?” 李缥青杏眸瞪大。 “刚刚在张问虔面前,你微怒不乱、有威不嚣,只见冷怒,不见急伤”李蔚如负手慢步,语调也慢慢的,看着她笑道,“但你心里早气死了是不是?” “.” 老人回过头,轻声道:“你聪明,很会演戏,反应也快,知道在什么人面前应该露出什么表情,也懂得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但是,你演,就代表你不是,对吗?” “.” “所以我说是心态的问题,你现在像是猛将代领全军,努力做出元帅的气度来——但你应该就是元帅的。” “可是.心态.”李缥青看着这个将自己从小带大的老人,从有记忆开始,就很少见他生气的样子,少女一扁嘴道,“您是说,像您一样胸怀若谷吗?” “哈哈,倒不是教你修身养性的工夫。”李蔚如笑,“而且实际上,我这也不是修养出来的,我从小就是好脾气。” 然后这位老人沉默了一下,轻叹:“所以,翠羽在我手中没什么进境,反而日薄西山了。” “.” “不过,这倒正是我想告诉你的,我是这样,所以翠羽是这样,你能明白吗?”老人认真地看着她,“这正说明一个真正的掌门对门派的影响。掌门不是帮门派打杂的理事,做事,然后在外人面前做出从容威严的气度,是远远不够的。对一个有渊源和前路的门派来说,掌门就是它的心和魂,因而掌门自己的心态,也就决定了整个门派的气质和性格——不要摹绘其表,而要身为其魂,你只差这一步而已。” “.这一步,好像比精细地做一百件事还要难得多。” 李蔚如立定:“看着我,缥青。” 李缥青转过头。 老人深蕴的目光温和而坚定,他目视着少女,像是要把自己的精神传递过去:“缥青,你确实不为七蛟赢得一场感到压抑,因为在这一天,翠羽做了一百件事情,出错一两件再正常不过;你也没有什么赢回一场的欲望,因为他们只是在求活,你只是要继续压死它,如此而已;你更不因为张问虔的一次背后动作就要暴怒报复,因为翠羽是名门正派,向来宽厚正直,你在山野中长大,把翡鸟玉蝉当做干净的魂魄;你也永远不会做谁的附庸,就像翠鸟被捕则绝食,决不会离开青山白水你就这样认为,也会这样行事,不必去伪装扮演什么,你就是翠羽的本代精魂。” 李缥青怔怔地看着老人,缓缓点着头,忽然又有些蹙眉:“我可能明天就会丢失这种感觉。” “没关系。”李蔚如笑着揽住她的肩膀,“往后的两年,我会一直提醒你的。” —————————————— 从州衙回来时,明月已在中天,其实离天亮也要不了多久了。 对好几个人来说,今夜都不是平淡的一晚,尚怀通推开房门,把剑靠在一边,脚下传来青苔的湿滑。 水榭就是这样,总是难抑潮气,尤其到了多雨的时节,门槛、窗棂,总有地方要生出些白绒。 少年时有相当一段时间,尚怀通喜欢看着它们发呆,思考他们算不算所谓幽生。 后来他想当然不是。 生于枯木,无所伸张,遇雨则生,见阳则亡,这样短暂的东西,是不值一哂的。 真正的幽生,一定是舒张在大地之中,轻丝脆缕,但化身千亿,生生不息,不尽不绝。 从小时候看过这本剑经起,那幽奇的场景就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他一直努力捕捉到那异妙之境,阅读、苦思、理解、体悟.他努力其中,也沉迷其中。 而灵光是在一瞬间显现的。 那一晚他忽然梦入幽冥,看到自己身上生出泛着荧光的万千丝缕,而在遥远的地方,还有无数个自己与他紧紧连接,他们共享着一切,包括祸害与利益。 在那奇异的境界之中,“他们”所弥漫之处,一切都尽在掌握。 那种通明的掌控绝非能用言语阐释,那样穿透一切的感知也绝非人类能够抵达,拿到此书八年,他第一次深深明白了为何称之为地中“仙”。 也只有在抵达这种境界,把握住这一份感觉之后,那一式剑才那般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触手可及。 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在梦中刺出了它。 但醒来之后,毕竟仙梦无痕。 但他就此知道了自己应要抵达的境界、应要握住的感觉——领悟“皆我”之意,即可掌握幽生之剑。 后面的日子里,他静坐冥想,练剑读书,甚至种植感受,苦苦追寻那种感觉,而直到他确实将要抵达,才发现缺失的那几页对这条路有多重要。 地下不止有它,人间也不止有他,万物竞生,凭什么“皆我”? 这两页本该书写了道路的,但现在消失了。 尚怀通在这里卡了两年,直到有一天他彻底意识到周围这些人的低劣可笑。 一直藏在他心中的那种藐视四周的优越感,在那一天被他真正地摆在了自己面前——身负仙灵之剑,终将是高远青云之客,本来就是、天生就是就是高高在上。 凭什么不能皆我? 但有拦阻,拔去便是。 仗以这份暴戾自傲,他花费甚久,写出了《拔草篇》,填充上了这缺失的两页。 至此,万事俱备。 他将通行这一切的准备,在明日万人瞩目之下,在隋再华面前,贯通这一剑。 什么阴谋诡计脏水罪名,一切都是一脚踩落的可笑牵绊,无视任何人的拦阻,他将以无可匹敌的姿态进入修剑院。 以六生的修为,二十三岁的年纪,修复、习得一门意剑,他自认足以傲视连州,而只要看听闻这件事后隋再华的表情,就知道他也认同这一点。 尚怀通接下大氅,木盒之中,五枚小草仍在生长。 他走过去,再次拔去两枚,扔到了地上,木盒之中显得空旷了起来。 这次他没有燃烛,月光透过门窗照进来,落在失去草遮盖的土壤上,泛起一片银光般的明霜。 尚怀通拿起幽仙之卷,照例进行他不知第多少次的研读。 而这次读完这熟悉无比半卷之后,他看着后半部分,忍不住翻了几页,嘴角勾起一个期待的笑容。 窗外,冷色变成了暖色,太阳升起来了。 —— 第一缕朝阳照上城楼的时候,博望城西门就早已敞开了。 城门今日比往常早开了半个时辰,城防的官兵列立两旁,把中间的门路宽敞地留出。 没有等待多久,脆雷般的蹄声就由远而近,很快,六骑负剑之人就飞驰而入,当先一匹白马矫若惊龙,拉开后面同伴足足五六丈远。 第二抹白则在后面四人之中,比这白马还要皎洁,乃是一道披着纯白斗篷的绰约身影。 好奇等待的官兵们瞧见这些人的第一眼,就知他们绝非本地人。 若单个还好,但六个一同而来博望州瞧不见这般气质的人物。 其实只要看立于门前等待的人,就知这些来客绝不简单——一位瞧起来佝偻虚弱的老人,但昨天去看过武比的,便知其正是翠羽掌派李蔚如。 而他旁边立着一位同样年过半百,但看起来健康得多的男人,锦衣软靴,气度不凡。这张脸官兵们是不认识的,但他腰挂的符牌却是上任时上司就要求记死的,早就烙印在了脑子里——照世仙人台。 见得来人,这两位博望屈指可数的大人物竟然同时前迎两步,而这六骑剑客也立刻勒马而下,当先一位高大男子稳稳立在地上,挺身昂首,一抱拳道:“天山未风池弟子谷云扶,见过两位前辈。” 李蔚如一笑:“幸见,果是风采不凡。咱们通过信的,我是翠羽李蔚如,这位大人是博望仙人台的台主,程霖程雁检。” “久仰。”谷云扶再度一礼,伸臂向后道,“四位师弟俱是本门东池弟子,这一位——” 披着白篷之人正从马上下来,举动之间宛如清雪流云,她掀开兜帽,露出一张清美难言的脸,玉钗鸾坠,如若天仙降世。 “乃是我门沐兰池玉女,【安香】石簪雪。”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三章 雀与雷 九月十日。 这座宽大的广场处于南北通衢之东,从街上进入,需要走很长一段台阶下来。四周则围以诸多酒楼,此时不止楼上满了,两楼之间中间的空隙也搭建起看台。 裴液刚来时简直一时迷糊,被人挤得走不动时,还以为已经到了场边,远远一望,那武场明明还远得很! 纵然早就说最后一天人会多得多,但他也没想到会有这样近乎质的变化。 等护着黄师傅和孩子们一路到了场中,才更见人潮之汹涌,甚至使人产生一种怀疑——博望城里真有这么多人吗? 前几日广场中已能容纳三万人有余,如今不仅这些地方全都被占满,外围甚至又搭起了一圈,几乎把各个酒楼做成了空中连苑。而即便如此,人数还是远远超出,许多人坐上屋顶楼顶,甚至高柳大槐,津津有味地看着场下。还有许多没有座位、又没有功夫的人,在最外层挤着探头,就这隐约的声音和狭窄的视野,也要蹭一下这番气氛。 还好选手亲友的座位还是依然留存的。 裴液下视武场,也已大变样貌。昨日分成两半的样子不见了,如今只有唯一一个宽广的、巨大的擂台,高木平石搭成,立在武场正中心。没有任何遮挡,人站上去,就像白盘中放入两只蚂蚁。 东台之上,诸位大人依然从容端坐其上,十分显眼,裴液远远便见到常伯伯的身影。 而今日更把天花板往上猛然拉高一截的,是最高一排多加的那张椅子。武场上绝大多数人是意识不到的,但对心系此事的人来说,隋再华这个名字已经重重地落在了心里。 不过李蔚如倒是还没有到。 裴液收回目光,场下,几位选手已经立在那里,他提起剑,理了下衣襟,迈步走了下去。 而只是这个动作就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近处和远处都有目光落过来,纷纷指看这万千人潮中独向下行的身影——当然是决赛选手了。 “裴少侠,今日打算拿第几啊?”看着少年走来,李缥青偏头一笑。 少女今日也换了一身崭新的青裙,是裴液从没见过的样式,轻俊中显得雍容了些,煞是好看。 “啊,你有衣服换,我的都脏了。”裴液低头看了看,连日穿着,兼以在擂台上搏斗,虽然没有大片的污渍,但确实不如之前光鲜了。 “那天做衣服的时候,你不是说能穿就行?怎么不换你的旧衣服?” “.我怕观众认不出来嘛。”裴液道,“而且当日不是做了两身吗,那一身昨日朝伱要,你又不给我。” “.裴液,你完全是喜新厌旧。”少女下了判断。 “没有这回事。” 然后裴液转头去看其他人,杨颜正握着刀闭目,从昨日开始,他的话就少了许多,盘坐冥想是他每一场开始前必做的事,就像四处找人闲聊是裴液必做的一样。 张宗元则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远远离开人群,沉默地靠在擂台下,棍子立在身边。照昨日张鼎运的说法,这位男子的目的十分单纯直接,就是来拿钱,然后夺魁的。 他是邻州颇有声名的武师,今年春比本是稳稳夺魁,却遭权贵坑害,失了名额。在齐云商号的牵线之下,这位亲长妻子俱无的武者把籍贯迁来了博望,换得了参加秋比的机会。 六生武者,拳棍双绝,若开馆立派,现在也是一州武林中数得着的人物。但男子一直孑然一身,年过三十依然奔波无业,显然是心定志坚,目光只在神京之中了。 而在相反的另一头,尚怀通亦是一人独立,抚剑闭目,似已沉入冥杳之境。 这位男子承受的目光也是最多,在前几日的比斗中,他清晰地、稳稳地高出他人一层,四名对手,没有一人能令他出剑,也没有一人见到他的第二招。一直是赛前就沸沸传扬的第一热门,如今他稳稳承接住了这份声名。 裴液并不把他看做武比的对手,他环绕一圈,发现一个问题:“君雪还没来吗?” “没——咦,来了。” 少女一指看台,裴液看去,果然见那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负刀而下,身后是刚刚分别的独臂男子。 “来得有些晚了啊。”张君雪来到面前,裴液笑道。 但女子却没有回话,也没有像惯常那样微低着头,她沉默着,直直地看向擂台的东方。那是尚怀通的所在。 女子的这份气质状态令裴液微怔。 他当然知道她一直是沉默的,也知道她怀着仇恨。但之前,这份仇恨是深深地埋藏着的,而沉默则是蒙在上面的一层厚厚的牛皮。 你一敲击,得到的就是沉闷的回响,透露出女子的笨重和温厚,你知道里面藏着东西,但瞧不见、听不见,也猜不出。 但现在敲击却没有声音了,这份沉默变得更加鲜明,把掩藏的仇恨就赤裸地剖露了出来。 “.怎么了,君雪?” “没什么。”张君雪低声道,然后转过头,有些怔怔地看着他,“裴液.” “嗯?” “.没什么。” 裴液一皱眉正要再问,场上已骤然响起四方鼎鸣。他抬起头,只见八道红绸经天而下,原来已是巳时了。 众礼皆毕,徐司功立于擂台之上,袍衫绣禽,手执一折公册:“细罗披遴,方得藏沙之金;高浪择剔,始见化龙之鲤。连日竞搏之下,得此鸾凤八位,博望传名,金秋定魁,今日于此万方诸目之中,争羽竞鸣,其中唯一者,翰阁授名神京武举!” “八人唱名如下:翠羽李缥青、七蛟尚怀通、翠羽沈杳、七蛟于英才、齐云张宗元、鼎运杨颜、奉怀裴液、徐谷张君雪。” 列名既罢,场上早已停下喧闹,目光全部聚集过来,场上只有男人的朗声念诵。徐司功合上此册,取出一张硬笺。 今日第一轮的比斗顺序,已在昨日抽取出来,此时擂台高空,巨大的红幕已经显出第一场的对阵。 徐司功朗声读到:“博望州金秋武修大比,现在开始!魁赛第一场,刀是雷电色,剑如雀影翩——张君雪、沈杳!” 在骤然沸腾起来的欢呼声中,裴液还是没来得及细问发生了什么,身边的女子已负刀而起,径往擂台而去。 裴液目送着她,直到身边李缥青忽然一指高台:“师父到了。” 裴液抬头看去,果见老人瘦弱的身影立在高台之上,然而他却不是孤身一人,旁边一位气度沉实的中年人裴液认得,少女曾告诉他那是博望仙人台台主。但另一位高大男子裴液却完全陌生,其人蓝衣挺拔,面容飒爽,长剑支地,正与诸位搭话的官员笑着寒暄。 “是天山的人来了!”李缥青语气轻快道。 “哦!”裴液恍然。 高台之上,谷云扶和诸人一一打过招呼,在座一些人是知道那件案子要等天山来人的,还有一些人则是只知道翠羽牵上了天山的线,但无论那种,都不妨碍他们对这当世有数的大派致以敬意。 谷云扶掀襟落座于李蔚如身旁,搬了搬凳子,比正常座位间距要小上一半,含笑扫视道:“李掌门,哪位是七蛟洞主?”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几乎所有人都能听见,李蔚如轻一伸手,谷云扶看去,和面无表情转眸过来的骆德锋对视了一眼。 八生与宗师之间应是一道天堑,但男子的目光像他才是站在更上面的那个,他收起笑容,嘴角抿出的线显得十分锋利。 在城门会面之后,他们是聊了一些基本的问题,又见了陆云升之后才过来的,师弟的诉说和胸膛的伤势无不昭示着眼前之人的罪责。 “这位沈杳就是我门弟子了。”李蔚如却打断了他,已在一旁笑呵呵着指看场下。 实话讲,早知是蕞尔之地,谷云扶一开始是抱有居上哄下的心态的,他有面对这些小派的经验,它们态度上是奉承阿谀,目光黏处是银子武功。他完全理解,也绝不亏待,会足足地展现出天山的风度。 但无论是书信中还是今日的见面,老人的气度都赢得了他的好感与敬意。师弟说这门派可以上溯四百年的传承,如今看来诚如是也,翠羽如今衰微得宛如风中烛火,但那抹精魂依然稳稳地藏在芯子里。 有些人哪怕是草鞋破裘,也会令人下意识把他摆在平等的位置上。 谷云扶顺着老人所指瞧去,果然应着官员刚刚的唱名,一刀一剑两名女子走上了擂台。 于人生多数时光都在天山与神京流连的男子而言,看这种武比,自然是和读书时瞧梁上的蜘蛛吃蚊子没什么区别——给眼睛找点儿事做罢了。 老人却没什么赧然自蔽的意思,依然笑着介绍道:“瘦的那个是本门唯二的五生,弟子里面稳居前三的。” 谷云扶点点头,认真看去,于此俯视,擂台之上的两个人清晰得就像白盘上的两只蚂蚁。 —————————————— 场下,大幕揭开。 沈杳抽剑弃鞘,与张君雪相对礼毕,直起身来缓缓仗剑斜指。 到了这一步,没有谁甘愿止步于此。 纵然算是最不被看好的人之一,沈杳依然从不认为自己没有进入四强的能力。 事实也确实如此,她是积年的五生、自小受剑于衣岚山中,持的是翠羽最正统的剑法,是同辈之中最受倚仗的大师姐,这份实力绝不能说不扎实。 但观今年之形势,这八人之中,她自认有机会赢下的确实屈指可数,算来算去,也不过于英才、张君雪、杨颜三人。 其中又犹以张君雪机会最大。 这位女子出身徐谷张家,比之翠羽不如;其人新入五生,比之自己修为亦不如,唯一所恃,不过天生筋骨与叠浪刀术。 再无其他底牌,此人是通通透透地立在自己面前。 果然,自己不弃,则苍天眷顾——这是她能够抽到的最好的签了。 沈杳身姿一倾,小雀掠云般飘纵而上。 当日长道武馆中翠羽师父曾演示过“碧光”,其轻灵姣美令所有人都叹赏不已,而此时大师姐的剑露在眼前,张君雪才知那时所见之剑少了一份什么样精魄。 ——翠鸟不是供人观赏的玩物,它的美只有在掠水捉鱼的那一刹冷冽中,才最精彩地爆发出来。 逼人心魄的锐利! 张君雪摘刀格挡,宽大的刀身顿时遮覆了那明亮而细的剑光,但下一瞬它就飘过一个尖锐的角度,从刀侧一探而出。 眨眼之间两人已换过数招,锐利与厚重转圜开合,明亮剑光如同蜿蜒跳跃的小溪,宽厚的重刀就是黑山,白光飞散跳跃,其范围甚至已超出两人身外——沈杳明明正对张君雪,却总有剑光能从侧面偏后的地方去攻她胁下。 但即便这样精巧的剑路也脱不出黑色的幕影,裴液早就感受过女子密不透风的遮挡,此时沈杳感同身受。 而于观众而言,此前未能在张宗元与张墨竹之间见到的轻快与重猛的交锋此时展现了出来,只不过不停进攻的反而是轻快一方。 十八息之后,沈杳已试遍了所有的角度,仍然不能找到一丝缝隙。 她看着对面沉默地女子,心知在真气相差不远,力量与速度不能压过对方的情况下,要破此局面,唯有两个法子了——要么以硬碰硬,比如师妹说归还山门的蝉部中就有一式极强的破御之剑,可惜她还没时间修习;要么把对方放出来,交还对方一部分进攻的空间,那么在承担风险的同时,这份空间,就同样也是自己的机会。 沈杳平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临战不乱早已刻进她的本能,而在这种对决中,没有谁会头脑发昏,她相信对方也一定将形势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也没有什么诡计,她也没有费心遮掩,她的下一步明明白白——我要放你一份空间了,你敢来攻吗? 而高大的女子只有深沉的沉默。 剑光陡然收回两寸,而真气已酝酿在沈杳身体之中。 于是在一瞬间,收紧的怒涛就汹涌释放而出,如果沈杳是扑鱼的翠鸟,此时河面上就骤然翻腾起巨浪。 飘飞的白光顿时收敛成一束,“铮”的一声交击,黑水黑山撞在了白溪之上。 纵然许多次地想象过,这一刀的沛然还是远远超出了沈杳的预料,她的身体顿时僵直。而在这一刀扎实地撞击之后,长刀划过一个飘转的圆,已经再次压了过来。 叠浪·第一重。 而沈杳骤然跃起。 此时,正是她所期待的时机。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弱草 对这位少有的有胜算的对手,沈杳是仔细想过两人之间的战斗会如何结束的。 ——自己想把剑放上她的胸口或脖子,必要一处缝隙;而对方想击破自己的防御,则必要出一或二重叠浪。 因为对方力沛刀强,自己必得避免与对方以硬碰硬;而自己真气深厚剑技优越,对方只凭斩腰刀和所谓根骨也是不够的。 如果自己不能从对方的防御中捉住这处空隙,就只有在叠浪之间去寻了。 叠浪之间当然是有缝隙的。 那甚至不是缝隙,而是间隔。 这是制约这门刀技更进一步的天生缺陷——你要打出这种有节奏的叠力之刀,就得接受叠力之间的空隙,而这个空隙,是同境的武者可以勉强反应过来的。 这门刀术之所以仍然可以用,并且当之无愧为博望第一,是因为这个缺陷可以以刀者本身的素质来解决。 古光本就是郑寿第一的力士,张君雪更是尤胜一筹的天生神骨,当两人斩出全力的第一刀时,受刀的敌人往往已经有力不从心之感。 他们可以架住这一刀,但卸去这一刀的力量亦要时间和真气,而后来不及做更多的事情,更强的第二刀就呼啸而至。 而即便能够留出空隙来进攻,也要考虑时间够不够充裕,拿来进攻的招式够不够快、够不够强,不然就会面对一个比继续招架还要惨烈得多的局面——一剑刺去,正迎上对方呼啸而来的第二刀,下场将如麦秆迎上铁棍。 而若继续架刀,那就将在重重的叠浪中被击破。 因此,要破解这个局面,触到那个缝隙,就须得达成两个条件——其一,面对第一刀,不能被沛然的刀劲拖住,要留给自己进攻的空间;其二,面对这份空间,要有足够快的一剑来利用它——当自己的剑刃逼上对方咽喉时,对方那蓄势而来的第二刀还在身后画圆。 沈杳知道自己有足够的快剑,但却无法处理对方巨雷般的斩击。 不止那蝉脉中所载的化力之剑她无从去学,《黄翡翠》里的【不动危风】她都尚未掌握。 面对对方的刀,她似乎只能硬架、化力,然后迎接下一刀。 而此时,叠浪的第一重已经汹涌而来。 于这巨浪之前,沈杳身子猛然腾起,像是被这狂浪带起的风吹飞。 但当然不是。 这一刀不是要吹飞她,是要击中她的。 这分明是她自己骤然跃了起来,而且是一个飘然的翻转,眨眼之间,她已在张君雪头顶身后。 场上已然响起惊呼,不懂行的是为这俊秀奇妙的身法惊叹,懂行的则是认出了它的名字。 ——这分明是【倒翻鹞翅】! 翠羽的大师姐在魁赛上用出白竹阁的标志性身法,其中代表的东西绝不止在场上。 “你要是抽中张君雪就巧了,这个身法是可以破去【叠浪】的。”当时张墨竹笑着,把关于叠浪的间隔与破法讲给了她,“.我想过这个事情。” “可是.如果这刀术是靠斩击的重力来控敌,我不接她的刀不就行了吗?”沈杳皱着眉聪明道,“可以直接去抓它的间隔。” “.哦,原来被叠浪击败的人都是傻的。” “.”沈杳立刻脸红,意识到自己的犯蠢——如果自己没有承下足够重的一刀,对方当然就不会续接叠浪。 所以,此时当她接下第一刀之后,张君雪立刻进入到了叠浪的节奏之中。 吃下第一刀的她确实不能在这个间隔中组织起有效的进攻,但她可以用最后的时间来到对方背后——这样,就又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半圆的时间。 此时,场上的形势清晰而明了。 张君雪手中的叠浪正约束着沛然的力量,她在运使它们时,也同样被它们牵绊,刀主必须遵循一定的规则,即“叠浪之圆”,才能驱使这超出极限的力量。 而【倒翻鹞翅】已将沈杳带到了最合适的出手位置,女子的后颈清晰地暴露在眼中。 那一剑所需的真气早蓄积在身体里。 沈杳所会的最快一剑——黄翡翠·【踏水摘鳞】。 这一剑可以在鸟儿从窗前掠过时完整地削下它一根羽毛,只要四分之一个圆的时间。 沈杳探臂出手,刚刚收敛不见的白光骤然显现,一刹那间就将抵上张君雪的后颈。 但那个圆忽然破碎了。 山岳般的重刀骤然迎上了长剑。 没有所谓叠浪之圆,刀路就是从点到点的最短直线,女子顿臂,那势若奔雷的巨刀被她立刻扼住,静止一霎后,立刻被赋予完全相反的巨力。 依然势若奔雷! 这位高大的女子,完全有力量轻易地把控这一刀。 黑山与白溪相撞,溪水骤然破碎。 巨力传递过来,手腕顿时有崩拧之感,沈杳弃剑急退,但她毕竟没有掌握更高一层的【倒翻鹞翅】,人在空中下落,而张君雪的刀刃已更快地压了上来,逼住了她的脖子。 胜负已分。 张君雪收刀而立,拱手一礼。 沈杳则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实际上,她是有些愣怔地看着张君雪,眉头已经微微蹙了起来。 ——很明显,女子是故意的。 她隐藏自己能够掌控这份力量的实力,故意露出这个间隔,骗她来攻,而后擒住空中出招的她。 这当然是制胜的办法,但.沈杳曾邀请她抛却诡计、干脆一拼的。 如果你有这份能力,那么就不要留给我间隔好了,我会有其他的应对——虽然多半还是伱胜。 【倒翻鹞翅】别人不知道,但张君雪是知道这回事的。沈杳放她来攻,就是要明白地一决胜负——看看是你的刀重,还是我的剑快。 但张君雪没理会这件事,用面对敌人的方式猝不及防地胜过了她。 这当然无可厚非,但确实令沈杳心中升起微妙的不适——这不是输给友人的感觉。 但此时此地没什么好说,面前的女子已低头转身,沈杳俯身拾起长剑,也拱手一礼,下了擂台。 空中红幕收起,唱名之声传遍全场:“魁赛第一场,胜者,徐谷张君雪!” “贵门的剑法很漂亮。”高台之上,谷云扶瞧着两人走下擂台,笑道。 “哈哈,这不像是好听的话。” “岂敢岂敢,一门剑能让人感到美,正代表其深厚的意蕴。”谷云扶道,“这剑如山中云雀,舞枝饮溪——贵门名为翠羽,应当确是鸟形之剑?” 李蔚如叹服:“正是取自翠鸟。” 又笑道:“那评点一番这位弟子呢?” “这我气粗才浅,又只看这么几眼,不好大放厥词。” “哎~说说嘛。” “那便是多质少灵,有音无韵。” 李蔚如笑叹:“这都是本门数一数二的俊才了,上宗贵人的眼界也太高。” “哈哈,眼高手低罢了,我自己也是多质少灵,一样的。” “呵呵,那瞧瞧这一场呢?”李蔚如往下一指,只见第二场已要开了。 “哦?”谷云扶下视场中,两位男子正往擂上靠去,一人年轻黑氅,带一柄赤红的剑,气质脱凡,另一人则年长些,长衫儒冠,做书生打扮。 谷云扶眼睛一亮:“这人倒给我几分看神京武比的感觉了,是位精彩人物啊——也是贵门的吗?” 李蔚如哈哈一笑,已不必他回答了,徐司功的唱名声传来:“魁赛第二场,儒衫藏剑,鞘中羁蛟——七蛟于英才、七蛟尚怀通!” “唔哈哈。”谷云扶也仰头一笑,认真看去。 擂台之上。 两人相对而立。 于英才抽剑弃鞘,深深吸了一口气,摆开一个庄重的剑架。 作为七蛟最强的五生,多半也是博望州的五生第一,许多人是为他看好了一个四强席位的。事实也确实如此,今日五生之中,没谁敢说必胜于他。 而对面,尚怀通亦是第一次立定在了台上。 同样无有行礼,他缓缓拔出剑来。这是这柄剑第一次露于人前,剑身并不明耀,甚至偏于暗淡,但质感却十分光滑。剑柄亦是赤红,并且向下延伸出一条鲜红的细线,一直沿着剑身中心贯穿到了剑尖。 东海剑炉所出的丙下之剑,骆德锋为这位爱徒在少陇府求得,前后耗费一年有余才拿到手。府城之中,一把“丙下”当然并不如此珍稀,只因此剑并非购得,而是寻铸师订做打造。 铭之曰“原上火”。 清越之音经天,是鼎鸣奏响,擂试已开。 于英才握剑凝目,暂时未动。 但尚怀通并不在意他的动作,他只低头看着剑,伸指缓缓拂过。 他拔剑,是因为他要出剑。 今日他真正的对手不是站在这里的任何人,而是触手可及的这一剑——面前这位男人,七蛟每年花费一百二十两银子供养他,能帮自己完成它吗? 他缓缓合上眼眸,向前踏出一步。 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铺开,从男子的脚下,无声地笼罩了整个擂台,继而辐射到整个武场。 不是真气,也不是其他有形或无形的东西,那仅是一种感觉,由男子自心所生,反诸世界的意境。 每个人都感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是历届观看武比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体验,许多观众都当成错觉忽略掉了。但在无意识中,他们的目光已经聚集在了男子身上。 而在高台之上,谷云扶猛然挺身,眼睛直直地盯住了场上的男子。 尚怀通仍然闭目,心已沉入窈冥之境,周围的一切都被纳入这一境界之中。 这本就是他精心选择的地方——魁赛,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简单的“场”,正如他屋中那植草的小盒。 欢呼、目光、利益、前途.凝成了同一种质性,环绕着、充溢着这座武场。而当他铺开千丝万缕,接纳过这片场域时,在一切属于自己的质性之中,一个阻碍、一个竞争者,就显得那样明显。 这正是他领悟“皆我”时面临的问题,如今如此简单纯粹地摆在面前。 在这里解开这个问题、用出这一剑后,再去适应现实中那复杂得多的情况,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将这一剑真正掌握。 他要于英才能顶住这前半段剑意,将他的出剑死死卡住,然后,他会用拔草篇除去他。 而后,一切就豁然洞开。 果然,此时,随着男子的思维,一片冥暗之中,那唯一的碍眼光点骤然耀眼了起来。 尚怀通嘴角勾出了微笑,很好。 于英才感受到了寒冷。 以及皮肉遭遇针刺般的惊颤。 作为一个“外人”,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位少主每日在琢磨什么,当然,现在他仍然迷惑,但那心惊肉跳的感觉已实实在在地攫获了他的心脏。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失去,成为敌人的一部分,观众、地面、空气,甚至包括自己。 若有若无的东西缠绕上身体、弥漫、深入、扎根.明明尚未接招,两人之间亦间隔近十丈,于英才却已几乎窒息,他咬紧牙关,死死地握紧了自己的剑。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有一种深刻的感觉——再不出剑,骨肉、真气,乃至生命都将被这些东西穿透,汲取殆尽。 在足以淹没他呼吸的幽冥中,于英才爆发出一声决然的怒吼,长剑似乎泛起一片光耀,那是炽烈的真气。 仿佛重船破开海浪,男子挟风一掠而至。 《墨书剑》,他少小离家偷出的家学,他痛恨那里的一切,但这门剑确实令他多活过了几十个春秋。 【一肩横】 曾经在观鹭台上被那少年一剑卸去,盖因他过于倚仗剑技,给了对方机会。如今满溢的真气灌注其中,这样中直无回的一剑,正是破开这幽抑之境的最好利器! 或许真有听到,或许只是错觉,总之脆丝的搅碎崩断之声似乎响在耳边,十丈的距离在脚下一掠而过,于英才挟一道重笔勾画的浓墨泼来。 然而尚怀通却已轻轻叹息一声。 既有耳闻,则尚在意中,谈何破境呢? 他提剑一架,两片剑刃相交,发出清越而悠长的铮鸣,像是琴曲最后的一尾余音。 明明带着贯通一切的气势,于英才的剑却在这一触之下消弭了一切威力,尚怀通持剑一敲,千丝万缕骤然淹没了这株离地的小草,意之所及,只剩一片冥冥杳杳。 他睁开眼,身边的男子直直倾倒在地,男子收剑回鞘,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擂台。 地上的于英才目瞪身僵,心跳呼吸俱无,仿佛就此被抽离了生命。 几名公差立刻冲了上来,四五息之后,于英才仿佛从溺水中活了过来,重重地、疯狂地喘了一口气,心跳恢复,眼神解冻,剧烈地喘息了起来。 “魁赛第二场,胜者,七蛟尚怀通!” 欢呼声中,李蔚如含笑偏头:“此人如何?” 谷云扶面目凝重,缓缓道:“意剑。” “不错。”李蔚如一叹,“我们也是昨夜才知道,他是要仗此进入修剑院。” 又道:“依您看,这一剑到了什么地步?” “.有智无神不过也只差一步了。”谷云扶轻声道,微微蹙眉,“只是瞧来有些别扭.” “剑谱残了几页。” “哦,那便是了。” 谷云扶正要再问这剑从何而来,李蔚如已笑道:“那这一剑美不美呢?” 谷云扶哈哈:“美,美极了,这剑像是深夜之中,走来一名三十斤的黑衣美人。” “三十斤,一副骨头架子吗?” “非也,正是不见骨肉,无质有灵,一尊纱衣轻皮。” 李蔚如缓缓点头,含笑:“等我们拿到这门剑,瞧瞧它是不是这样。” “哈哈哈。” “咦!这一场是我门真传了。”李蔚如直了下身子,指向台下,“就是这位小姑娘,瞧瞧吧,是我真正的得意门生,我想,是有您口中所言‘灵’与‘韵’的。” “哦?”谷云扶一挑眉,认真看去。 身边老人笑着继续补充道:“你要说没有的话,那一定是你的问题,我是不认不理的。” “哈哈哈哈。”谷云扶本就爱笑,此时和老人交谈更是轻松舒畅,他看着台下,指道,“那这位少年呢?” 已不用老人回答了,唱名声再次传了上来,徐司功声音洪朗:“魁赛第三场,洗剑生碧色,还鞘君子魂——翠羽李缥青,奉怀裴液!” 谷云扶猛然攥紧了扶手,目光一瞪甩了过去,定在了那少年身上:“谁?!”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五章 蝉与雀(6000字,为盟主君心绪加更) 裴液,近一个月里,这算得上是谷云扶印象最深的一个名字。 用半文钱一张的纸写信,封以两文钱一封的信封,发给最便宜的馆驿,最后,这封信是寄给明绮天。 然后明剑主当场就回了。 谷云扶早就好奇这个翻遍鹤凫册都找不到的名字是何方神圣,隐士高人?神秘剑主?云游前辈?还是剑君新收的小师弟? 却实在没想过会在这个武比上听到。 “裴液,也是我们翠羽的好朋友。”李蔚如笑着答到,而朝后一回头,“诶,大人们,怎么这样分擂的?” “这得问徐司功啊。” “徐司功在下面呢哈哈。” 但一旁谷云扶却没谈笑的工夫,他一把牵住李蔚如的胳膊:“哪两个字?” 李蔚如转过头,这位男子刚刚的表现就已经讶异到了他,他在空中写道:“裴姓,太液金池。” “.” “怎么了?”李蔚如好奇,“您认得他?” 谷云扶依然没有回话,他十分认真地去看下面走上擂台的少年,只见其人十七八岁,身姿挺拔,青服佩剑,眉宇间的清扬还没有沉淀下去。 就是一副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气质浅浅的,眼眸也浅浅的,没藏多少东西,但也正因浅而干净明朗。其人身上还有一种难得的温和,没什么攻击性,令人一见就颇感亲切。 再去看衣着和佩剑,俱是不好不坏,虽不显得落魄,但也瞧不见他想看到的某些高妙东西。 这就是“裴液”? 实话讲,谷云扶的目光是很小心的,甚至已经带上了善意和敬意,准备迎接少年忽然转头看来的目光。 但是他显然想多了,这少年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不过这倒令谷云扶感觉合理了些,因为刚刚他听见这个名字的第一反应是——脸都不要了,云琅山的人来这种地方欺负人? 但此时瞧来,这位“裴液”好像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不仅年轻得过分,而且好像也并非云琅山人。 又一牵旁边老人问道:“这位少年.是什么来历?” “什么什么来历。”李蔚如莫名其妙,“奉怀就是博望七县之一,‘奉怀裴液’就是说他来自奉怀。” “生在奉怀,长在奉怀,没去过别的地方?” “.他说是没有。”李蔚如看着他,“怎么对我这位小友这么感兴趣?” 谷云扶调整了一下坐姿,摆出一副认真观看的姿态来,缓缓道:“我观仰一下。” “?” 谷云扶反正不欲再言,眼睛一转道:“这一场,李掌门觉得谁会赢?” “.裴液如果确实如他所说不玩赖的,那我想缥青应有七成.五成的胜机。” 这倒确实是公允的话,几日来州城里关于胜负的议论中,是有那么几对难分难解,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比如杨颜和张墨竹,比如古光和沈杳,还比如,裴液和李缥青。 李缥青自不必说,执剑江湖,当下风头正盛,之前那些翠羽剑门的支持者们如今终于扬眉吐气,即便把尚怀通摆到面前,他们也不会承认少女不过,遑论一个忽然从诗会中吹起来的裴液了。 而且从事实上来说,少女也绝对足以一争博望最强五生的名号,裴液据说刚刚迈入四生,乡下武馆里出来的,有什么好比。 而裴液倒没有这么多情感上的支持者,大家还都不怎么熟悉他,站他一方的论调多半只捏紧一个事实——甭管他修为出身,反正他是一剑破了于英才的剑,李缥青做得到吗? 而谷云扶此时站哪一方简直清楚明白,他直接笑道:“不可能,李掌门爱徒肯定要输了。” 李蔚如微微一瞪眼:“你明明第一次见他们两个——你知道他们修为吗,裴液才四生。” “我不用知道,你这个肯定输了。” “.伱瞧着吧。” “瞧着吧。”谷云扶说话时,眼睛没有离开擂台一瞬。 —— 擂台之上,裴液已提剑而立。 裴液根本完全没感觉有什么人在打量他,或者说,他感觉一大台子、好几万人都在看着他。 这感觉真不错。 在前面几场建立的印象中,很多人说他没太多胜负心,宽和有礼,温和平易等等之类。 这是完完全全的误解。 他来打武比,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赢!赢!赢! 胜利,以及立于唯一之冠的高处,一直都是他心潮澎湃的向往。 只不过,前面几场太没意思罢了。 看着那些修为不如自己,剑技也漏洞百出的对手,他很难说服自己从那些战斗中找到什么激情和快乐,甚至会为太快战胜他们而感到一点愧疚和不好意思。 所以少年接物的另一面才在擂台上不合时宜地展露出来,那不是打架,分明是聊聊天,交交朋友。 但这时可不一样了。 在将那诸多神奇馈赠抛开之后,他是完完全全以奉怀剑者的身份来面对博望武比。他一直期待的,就是看看这些日子以来,他凭靠自己取得的实力,能走到什么地步。 李缥青,翠羽真传,五生,身负绝学《黄翡翠》,年纪和自己一般大。 这才是真正的对手。 就实话来讲,裴液真不敢说一定能胜过她。 他简短地行了一个礼,抽出了自己的剑。此剑已随他经历了许多次搏斗,鞘柄都已显出些旧来,但百锻的剑身还是光亮无暇。它自中秋武会上赢得,此时来恰恰用来为他博取更高的荣耀。 而另一边,李缥青才刚刚提剑上台。 她倒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激动,关于眼前这个少年,她只是还记得初见时他带给她的微妙无语——“如果你在武比上击败了我,我会认输下台的,不会对你使用更强的剑术。” 现在可是真的到这里了。她有些不服气地想着。 李缥青在台上立定,忽然感觉今天这件衣服袖摆好像稍微长了些、宽了些,不太适合打斗。 她看了一眼对面迫不及待摆出剑架的裴液,示意他等一下,将袖子宽出来的部分捋成一条,系在小臂上,露出了白皙的腕子。 此时鼎鸣已响。 李缥青仍在不慌不忙地系着另一只胳膊,她知道这画面会有些太和谐,但反正对面是裴液。 然后她忽然一怔,只觉前方劲风破来,吹开了发丝。她愕然抬头,面前,少年一道锋利的起式已要迫上眉梢! 他根本没有等任何一点儿时间,半息都没有!在第一鼎鸣奏响的第一时间,就立刻掠了上来! “裴液!!”李缥青叫道,手忙脚乱,系结、倾身、抽剑同时完成,失翠剑碧光一闪,已经“叮”一声架住来剑。 “都已经开始了。”裴液理直气壮。 高台上,认真倾目的谷云扶双臂缓缓抱在了一起,眉头蹙了起来——明剑主喜欢和这种人交朋友? 谁也没想到两位少年英才的对决是这样开始,但当少女架开第一剑,翻出第二式后,这一擂就骤然回到了它应有的气质。 对于不曾体会到刚刚那意剑前奏的人来说,这就是至此最巅峰的一场对决。 少年的第一剑平和而中正,正如他这些天来表现出的温和气质。【破土】,发三留七,这是一式恰到好处的起式,既可挑出对方足够分量的出招,又不会被抓住任何尾巴,而且衔接自己后面的出招也十分顺手。习得这一式后,裴液犹爱以它起剑。 此时也正是刚好可以吓少女一下,又使她来得及反应的一剑。 李缥青抽剑架住,而后失翠剑一翻,剑身骤然黯淡,仿若消失,裴液眼睛一花,真是配合剑上的反力才重新捕捉到这柄剑。 而下一刻,明光的水翠就骤然回归,其后是少女飞扬而起的裙摆,若这是一副工笔画,那现在就是青碧之色忽然在擂台上爆开,一剑乍然已在裴液面前。 三天以来,这片擂台上已经出现过许多翠羽弟子,观众们也已见过出自不同人之手的《翡翠篇》,而就在刚刚第一场,沈杳还为他们展示了形神具备的“碧光”和“玉影”,很多对剑敏感些的人,已经可以用眼睛分辨出这门气质独特的剑法。 但少女却依然一出手就带给了他们陌生的惊艳感。 《黄翡翠》·【藏云捉雀】 沈杳只是孤零零的一招半式,这一百二十八人之中,只有少女能真正以这一博望至高之剑来战斗,她也正是它唯一的传人。 裴液根本没捕捉到这一剑的起式,盖因它可以恰到好处地藏进刚刚的架剑接招里。 配合失翠剑这柄明暗转换之剑,这一剑之迅疾突然,简直令裴液有断层之感,真是藏云翡翠。 你小心谨慎地【破土】,那我就藏在云雾之中,毫无预警地骤然探出利爪。 【破土】只有在少女面前才会遭到如此精准的针对,裴液确实一惊。 不过他刚好也有同样精准的一式。 裴液身形一翩,【破土】没有收回格挡,而是流畅地接上了下一式变招。 人明明就在正前,一切剑上的、脚步上的、躯干上的趋势,都在直接告诉少女的大脑这人就在正前,下一个瞬间仍将继续在正前,但一步之间,他人已消失。 李缥青只感觉自己长剑刺中了一个幻影,同样的断层感此时回馈给了她,而在真实的世界中,少年已然左倾到极致,长剑拉出一个锐利的飘折向她割来。 瞻之在左,忽焉在右。 《风瑶篇》·【脱壳】 在险招互换之后,李缥青先一步被逼到了死角,这本应是足以建功的一剑,但当它切向少女的脖颈时,还是有“铛”的一声响了起来。 《黄翡翠》·【踏水摘鳞】 碧光飒然一闪,已经点在少年剑刃之上,将其击偏到了身后。以这一剑之快,只要剑主能反应过来,几乎就一定来得及出手。 当然,要足够精深的造诣才是。 少女这一剑的速度若借于沈杳,刚刚那一场胜负就犹未可知了。 而在碰撞产生之后,两人之间迭连的精彩换招终于出现了一个缺口——五生对四生,经脉树的差距立刻得以显现。 纵然少年有不菲的根骨支撑,两人之间还是有着七八条经脉的力量差距。 是的,裴液掰手腕掰不过李缥青,他早就自取其辱过的。 在观众们终于可以喘一口气、眨一下眼的空档之中,李缥青立刻把握住【踏水摘鳞】撞出的缝隙,不停地接上力斩、直刺等一式式奋进全力的进攻。 一瞬间剑光飘闪,“叮”声四起,李缥青尝试击破裴液的防御,或者破开一道空门,但裴液虽然完全没有喘息之机,却总能以高出一层的剑道境界巧妙地化解她的攻势,并不时尝试夺回一些领地。 然而也是收效甚微。 而从长远来看,在近二十招交过之后,优势还被少女一点点积累起来了。 裴液在平日的切磋中就早已感到,少女是一个相当难缠的对手,她敏锐、果敢、聪明。一步想三步、两招一个套本也是裴液偏爱的风格,但和少女博弈时,却往往占不到什么便宜,而且颇有面对自己的感觉。 此时,被少女拿到一处先机之后,裴液果然就不得不立刻承受她搏命般的进攻,被她一招招将口子越撞越大。 而在这个空挡变得足够大的第一时间,李缥青就骤然手腕一拧,接上了《黄翡翠》的第一式杀剑。 【掠火穿瀑】。 一道极快极强的光明贯入裴液胸门正中,交战以来关于主动权的争夺终于彻底分出结果,李缥青率先杀招,裴液只有退,【食叶】连“叮”十三下,化去了这一剑。 而少女得理不让,欺身上前,下一剑就是更强的【断叶回澜】! 这更是决然的杀招了,强与快都更上一层楼,【食叶】倒不是不能化去这份“强”,只是再加上“快”,他就来不及斩出那么多下了。 这就是玉翡二脉之间的剑术羁绊,它们当然不是为了击败对方来互相针对,而是在这种互相警示中不断突破出新的招式,提醒对方的漏洞,完善自己的缺陷。 那么对于【断叶回澜】这种又强又快的攻剑,《玉琼册》有无破解之法呢? 有的。 在“化”走到极致之后,面对这更胜一筹的攻,《风瑶篇》找了另一条路来应对——以攻对攻。 而这,也正是两个人此时都知道的,这场战斗即将抵达的决胜点。 在刚刚的连续交撞之中,力量吃亏的裴液一直处于下风,但两人都知道,这种情况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因为,这是蝉【展翅】的过程。 在少女尝试突破少年防御的那些“交击”里,【清鸣】一直在积蓄。 此时,就是释放的时候,等着【断叶洄澜】的,是一次足以决胜的对撞。 看看是【断叶洄澜】更加力断金玉,还是【清鸣】更加一往无前! 两个人面无表情地肃然相对,两张脸其实比剑更加贴近对方,面上的坚定决绝一般无二。 但是谁都没有出剑。 你出啊。 你出啊! 你先出! 你先出!! 李缥青有些气急败坏,她当然不能先出,因为她手中握着的根本不是【断叶洄澜】,而是刚刚学会的【洗树铜影】。 这一剑需要真气术配合才能爆发出最强的力量,但无真气术时也依然是足够强的一剑。 翠羽有了一飞冲天之态后,少女的心境也霍然开朗,连带着对《黄翡翠》的体悟也畅通了起来,于前日领悟了【洗树铜影】。 这一剑也是杀剑,但不是那样干净有力的硬碰硬,它是四面八方,剑影如雪。 刚好可以避过【清鸣】。 所以她当然要骗少年先出剑。 没想到这人这般老奸巨猾,根本不给自己机会。 都怪前面和他切磋太多次,自己的打法都被他摸透了。 你先出!!! 行吧,我先出就我先出。 裴液不怀好意地一笑——这可是你要求的。少年手臂一抖,一道闪电般剑光乍然从他身后跃上前来。 李缥青简直寒毛直竖! 两人此时已经离得太近,完全是一柄剑可以轻松贯穿的距离。 但这个距离是足够少女对【清鸣】这种剑做出反应的,因为这一剑的极致就是强和笔直,至于快就一般。 但她反应不了【踏水摘鳞】! 正如她悄悄学会了新的剑招,少年也有自己的进度,他前天晚上拿到的《黄翡翠》,今天竟然就已学会了第一式! 而且平心而论,这一剑还真没有太多瑕疵,至少已高出沈杳的水准。 这一剑李缥青决然反应不过来,裴液也知道她反应不过来,所以. 叮! 一声剑刃交击,少女的剑已格在脖子上,架住了他的长剑。 正是专为这样突然的轻快杀招所准备——《黄翡翠》·【不动危风】。 沈杳在第一场想过可以用它来接张君雪的叠浪,但其实接那样的重击并不是这门剑招真正所擅。 这一剑有些类似那名为【六臂】的真气术,它不是用时才有,而是须从一开始就分出一股真气隐伏于身体之中,用以支撑那苦功修得【不动】之态来反应。 这式不是《黄翡翠》中最需天资的一式,却一定是最难修成的一式,习者需要将二十四个方向的回剑纳入本能,才能赋予身体【不动】之态,如此,当危险骤然临身时,不需经过大脑、也来不及经过大脑,身体已回剑将其格住。 是所谓雀立高枝,不动危风。 但接下这一剑后,少女的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因为她已完全明白了少年的胜法。 ——此时,她捏在手里的【洗树铜影】已经被破去了,用以出招的机会也已不见。 但对对面的少年来说,这交击不过又是一次【展翅】,【清鸣】依然紧随其后。 他是故意用轻快之剑逼出自己的【不动危风】,让自己化去了自己隐藏的杀招,然后才剑出【清鸣】,以之取胜。 正如自己想要暗中绕开和他的强剑对撞,他也根本没想和自己以硬碰硬。早在切磋时就知道的,两个人打起来一直是骗来骗去。 果然,颈侧被自己架住的剑立刻开始了有力的振鸣,伴着清音强硬地突破着她的防御。 “我输啦。”李缥青瞥了少年一眼。 裴液装没听见,依然以一式完整的【清鸣】振开了少女的架剑,这一式【清鸣】已经【展翅】了太久,此时之沛然强大足以令观者侧目。 在这样惊艳的剑招之前,失翠剑被无力击偏,少女架势散碎,裴液从容地把剑摆在了少女的脖子上。 此时清鸣余音方消,裴液抬起头,淡然环视四方看台。 “.魁赛第三场,胜者,奉怀裴液!” 掌声欢呼雷动。 开擂三天以来,这绝对是最精彩、最纯粹的一场剑斗。不同于刀与剑、棍与剑,或者水平相差甚远的剑者之间的比斗,这是两柄同样卓越的剑之间的交锋。试探、换招、进退、攻防.这种眼花缭乱的精妙是只有剑才能带给观者的独特美感。 而观众们并不知道玉脉与翡脉之事,也不知道两位年轻人早已切磋过许多次,他们是真心实意地为每一次惊险的进攻而揪心,下一刻又立刻忍不住为另一方的精准破解呼喊叫好。 裴液微笑着向台上挥了挥手,果然又激起一阵欢啸。 另一边李缥青翻个白眼,还剑归鞘,径直走下台去。 裴液小跑跟了几次,最终得以强行和她并肩。 高台之上。 李蔚如轻叹一声,然而谷云扶倒没有得意调侃,他目光依然落在擂台上,缓缓轻叹抚掌道:“果然厉害。” “你说对了。”老人偏头笑道,“评点一下这两位年轻人呢?” “令徒确实饱涵‘灵韵’二字。”谷云扶轻轻笑叹,“而且,学剑不知如何,但真的很会用剑。” “学剑也很快。” “那真算得上是天赋一流了。” 李蔚如哈哈而笑:“裴少侠呢?” “这个.我就不置喙了,观仰,观仰而已。”谷云扶犹豫笑道。 “嗯?怎么又扭捏起来了?” “.那行吧,”谷云扶摇头笑了笑,认真道,“这位裴公子的剑,是我三场以来所见最佳了。” 李蔚如微微张眼:“哦?您不知道,城里一直沸沸讨论着一个话题,即尚怀通与裴液,谁人剑术造诣更胜一筹。” “尚怀通.意剑自然是压人一头了,但人用剑的水平,不以剑术本身的优劣决定。”谷云扶认真道,“两人俱是拙境巅峰,但尚怀通用剑,有股顽疴般的匠气。而裴公子用剑,就更贴近剑本身的状态——实话讲,高妙剑招未必不可以通过苦功或奇遇学会,但这种自然而然对剑的感知,却实在是天赋所独享了。” 李蔚如蹙着眉头:“是吗,有这么玄吗?” 谷云扶想起自己那位商师弟,喟然一叹:“自然,他们这种天才用剑的样子,我可太熟悉了。” 还欠31更!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六章 歧路 擂台下。 刚刚分出胜负的两人往场边走去。 “少掌门藏在手里的杀招是什么啊?一定很厉害吧。”裴液在一旁笑嘻嘻道,“可惜没有见到,真是遗憾!” 李缥青直视前方:“我不跟耍无赖的人说话。” 裴液瞪眼:“我哪里耍无赖了?” “你用我这边的剑。” “.”裴液一时哑然。 少女确实是只用《黄翡翠》,自己却是《风瑶篇》和《黄翡翠》都用了,最终也确实是赢在这个关节上。 “没话说了吧。” “.不是,根本就没有这个规定好吧!这是比擂,又不是切磋。”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不会《风瑶篇》的,你还用【踏水摘鳞】,根本就不公平。”李缥青认真道,“而且我袖子都没绑好。” “伱不会用《风瑶篇》那是你自己菜。” “.”李缥青深深吸一口气,两腮微微鼓了起来,这是常有的斗嘴,她照常忍不住要气笑的。但这时,少女微微抬头看去,少年正一副瞧不起她的表情,不禁微怔,又想起刚刚擂台上自己明明认输了,他还要故意击破自己的架势一时忽然有些莫名的委屈。 “没话说了吧。” “.”李缥青低下头,不讲话了。 裴液是什么都没有意识到的,直到身边女孩闷闷地低声道:“裴液。” “嗯?” 少女低着头:“我不会你就不能让让我吗?” 裴液照常是要嗤笑“李缥青,擂台上谁跟你过家家”的,但女孩轻轻柔柔的声音毕竟令他察觉出来,里面竟然真的带着些认真的委屈。 裴液乍时一愣,心脏忽然被什么压得软进去一块,他偏头看向少女,眼睛一软,嘴已有些无措地张开:“啊我.” 这个表现令少女心情一下重新升了起来,她抬起头,清透的眸子望着他,微微咬着下唇,一个笑已经忍不住流溢出来,但脸上还是依然绷住了有些委屈的样子。 就是这副情状又令裴液心中一跳,目光触电般地缩了回来,那股拧成一团的压抑再次从心中升起,堵灭了他愉悦的情绪,他抿起唇,直直地看向前方。 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什么让——哦,那个,我去瞧瞧君雪怎么了。” “.” —— 裴液走了两步才感觉自己步子有些快,他努力恢复了正常的步调,走到了张君雪面前。 这倒不全然是借口,第一场时,擂台上发生的一切就都已映入了裴液的眼帘,当时看着张君雪走下来,裴液就想找机会去问的。 此时,女子依然安静地孤身一人坐在场边,一点点擦着她的大刀。 裴液走到她面前,坐在一边,少年的思绪还没完全静下来,口中只是问出准备好的话语:“昨晚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张君雪动作顿了一下。 她一直像一块沉闷的石头,但今天气质有了明显的锋利。 实际上,往常总是看不太清面目的她,从今日进入武场后都还没有低过头。但此时她抬头看了看少年,却忍不住又一次垂目看向地面。 “.” “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吗?咱们不是好朋友吗?”裴液整理好了情绪,笑道。 但这个笑容却没有感染到女子,裴液反而被她沉默的表情弄得一怔,女子依然低着头,声音沉而轻:“裴液.我不该和你们交朋友的。” “.什么?” “因为我想.如果心里有必须要完成的仇恨,就不该和他人多做牵扯那只是自己贪恋温柔的软弱而已。” 裴液真是一个恍惚,一时简直分不清他们是在谈论谁的问题,情绪差一点又回到刚刚的压抑中。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并不是一回事,皱眉道:“说什么呢?” 张君雪沉静地继续擦刀,认真诉说着她的想法:“因为,想要相处得友好快乐,是要大家求同存异的。但在不触及最深层的事情的时候,大家都可以互帮互助、其乐融融。但仇恨却是一定要走到极致的。” “.” “到了最极致的地方,没有人真的和你目标一致,所以大家就会分歧.甚至对立。”张君雪低声道,“所以,背负刻骨仇恨的人是没办法和人交朋友的甚至,连亲人都不行。” “.你天天都琢磨些什么歪理?”裴液听了一通莫名其妙,“我不是你朋友吗?” “是,但你愿意放下你的一切,与我的仇恨同向吗?” 裴液更莫名其妙:“我干什么要放下我的一切——你的仇恨是杀我吗?” “.”张君雪抬头看着他,低下头,“你不想聊就算了。” “.”裴液确实是故意装傻,因为他已意识到了女子的想法,心里升起些烦躁。 因为在今天之前,他和女子讨论过好几次关于复仇的问题,女子是快要被他说服了的,如今却不知昨晚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裴液轻轻叹口气,严肃的看着女子:“你老胡想乱想.我问你,是不是又想靠自己在擂台上杀了尚怀通?” 张君雪不说话。 “咱们之前不是约定过吗,要用更好的办法杀了他,那样事情完了,你可以好好的去追求你的刀道。” “.我们当时是说,尽力在台下杀了他,若没杀掉.我就在台上出手。” “是,但不是一直没有机会吗,那天晚上之后,骆德锋下山了,他和尚怀通寸步不离。” “所以只有在擂台上,他们是分开的。” “不,现在事情不一样了,咱们有天山。”裴液温声认真道,“当时咱们想的是刺杀,但现在翠羽和天山会把七蛟整个压垮,咱们可以从容等待机会。” “但尚怀通会去修剑院。”女子沉默如石头,固执也如石头,“这武比就是最后的机会。” “我说过他去不了。” “可是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去。” “.你相信谁?”裴液敛去笑容看着她。 他确实想好了这件事情的,尚怀通作为七蛟的最后生路,翠羽一定会协同天山阻止此事,而且他们也确实有足够有力的武器——欢死楼的干系还没有调查清楚,它并非不能系到尚怀通身上。 最后,如果这些努力都失败了,裴液甚至会想办法去求回到博望的明绮天——云琅山是道启会的最高一层,对修剑院有着仅次于大唐朝廷的影响力。 总之,这件事情一定可以在台下得到完好的解决,这两天任由尚怀通在眼前所向披靡,翠羽和其他一些朋友都显得有些愤怒焦躁,但裴液并不是一个很容易被激怒的人。 他有充足的耐心,也可以容忍尚怀通偶尔瞥来的冰冷眼神,他只要安和愉快地打好自己等待许久的武比就好,赢了就赢了,输了就输了,尚怀通并不在他的眼中。 这也正是他劝告女子的话——在擂台上拼生死,无论胜败,都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没有相信谁,我只是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放在别人身上,裴液。”张君雪低下头,“从一开始,我就是打算一个人做这件事情的后来才认识了你们,缥青还把登阶丹让给了我现在,我只是该做本来要做的事情了,如果我没有杀掉,也不影响你们的计划。” “不行。” 张君雪抬头。 裴液轻轻呼出一口气:“不是这样的,君雪,既然有安全的办法,你就没必要冒险。” 他看着女子,认真而直接道:“尚怀通出手狠毒,你要是受了无法挽回的伤,甚至送了命,那我们即便杀了他,还有什么意义?” “.那你就是要我,碰上尚怀通的话,就向他认输吗?” “有什么不行吗?” “怎么可能呢,裴液?”女子第一次有些恼怒。 “.这件事情不重要,君雪。” “这件事情很重要。” “这件事不重要!” “.”张君雪看着他,低下头继续擦刀,“很重要。” 两人一时沉默。 “很重要裴液。”女子重复道,声音固执,“如果这都不重要,还有什么重要呢?” 裴液深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情绪。 —— 无论聊些什么,下台的人不会再吸引观众的目光,当少年少女决出胜负后,魁赛第一轮就来到了最后一场。 不过对于这一场,大家的热情就稍微减退了些,因为这正是几乎无有悬念的两场之一——一场有尚怀通,另一场则有张宗元。 唯二的六生,是一定要在决赛相遇的。 徐司功熟悉的声音已再次传遍了全场:“魁赛第四场,因悚棍上雕虎,欲度刀下无门——齐云张宗元、鼎运杨颜!” 看台之上,张鼎运猛地一攥腕子,旁边方继道痛叫一声:“诶诶诶诶——” “啊,抱歉抱歉。”张鼎运连忙松开,“忘了你没有修为。” 他手揉着书生微微泛青的腕子,目光却一刻都没挪离场下,喃喃中都听得出紧张和哀腔:“杨哥.六生啊杨哥.” “我记得杨颜刚换了常越的时候,你跟我吹嘘说今年稳拿四强的。”方继道回忆。 “此一时彼一时啊,谁知道今年猛人这么多。”张鼎运叹气,“不过就算这样,我觉得杨哥也能进的,可惜就两个六生,偏偏让他抽中了。” 又咬牙道:“抽到尚怀通都好,输给齐云真是气死了!” 方继道也不知怎么宽慰他,他是完全的手无缚鸡之力,看武比就是看个热闹。 但张鼎运看起来也根本没期望他的宽慰,上一秒两只小胖手还绞在一起,下一刻人就已起身振臂喊道:“鼎运,必胜!!!杨颜,无敌!!!” 如此一连喊了四五声,倒是聚集来了不少目光,却没带起一点儿波澜。 “输,也要输得有气势。”张鼎运坐下来,喘着气道。 场下,两人已经立上了擂台。 不能怪观众们冷漠,这一场的形势确实太过鲜明——杨颜一直是和张墨竹摆在一起比较的,张墨竹在张宗元手下撑了多久? 三招。 六生和五生,是六十四条经脉和三十二条经脉的差距,何况张宗元也不是像磨蹭上去的老头一样,除了修为一无是处。其人正当壮年,一手《拒虎棍》在五生时就能令六生暂避一锋。 这样一位六生,敢打敢拼、经验老辣,兵器和招式也都独擅偏门,正是最不好对付的那一类。 杨颜当然也是五生中难得的强手,但毕竟也只是五生。 而且他只有十五岁。 少年立上擂台,目光落在对面之人身上。 这是他第一次从正面面对这个男人,其人静立握棍,身体没有什么蓄势,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但杨颜却感觉一头猛虎对自己缓缓伏低了身子。 实际上,杨颜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一些和自己相同的东西——他们都是外来人,不参于也不关心这里的任何恩怨情仇,身负绝艺,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打擂、夺魁,以最坚决的态度赢下每一场胜利。 如今,两个这样的人撞在了一起。 杨颜深深地吸入一口秋日的凉气,缓缓握柄抽刀。 他记得张墨竹败落的那一场比斗,回忆起男人狂暴的出手,他身体慢慢绷了起来。 张宗元则没有太多的想法。五生的少年无论如何也不能令他如临大敌,但男人也没有丝毫轻视,于他而言,只是又一场狮子搏兔而已。 全场注目之下,日高风落,鼎鸣乍然奏响。 张宗元拉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 三天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主动、如此猝不及防地当先出手,看台上已响起惊呼。 杨颜亦是一惊,但他的身体本就没有松懈半刻,此时声威赫赫的一棍挟着嘶啸的风声逼上眉面,杨颜横刀而接,但在接触的第一个瞬间,他的一切准备就被摧枯拉朽。 男人棍上的暴戾和他沉定的面目完全拉成了两个极端,明明是完全陌生的对手,起手却没有任何试探,第一棍就是完全沛然的爆发。 这是一式经典的埋力之招,劲道被牢牢约束在棍中,在交击的那一刻才彻底爆发出来——或者说,正是兵器的碰撞,才戳破了这充满力的气球。 《拒虎棍》中最突然的杀招,【草惊】。 面对这一棍,杨颜撤步支身,先架刀,再倾刀卸力,然后又溃然身退,最终不得不长刀一转,以《吞海》淹没了这股力量。 在第一个回合,两人的战斗就进入到了最激烈的阶段。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 虎与鲸(上) (为盟主书友后面一串数字老板加更!) 局势一开,强弱立分,张宗元对杨颜的压迫与人们赛前的预想没有任何出入。 六生对五生,杨颜又不如张君雪般以力闻名,他在这一棍下几乎是溃不成军。 张墨竹是以惊秀的身法连避两招才撑到第三招,杨颜面对这样更强的一棍却敢以架刀来接,当然就要承受足够无情的后果。 杨颜咬着牙抬起来头,这确实是他猝不及防遭遇的困境。 对敌人做功课是他最近才开始学习的做法,因为在与裴液收起真气切磋时,对方总是能打出极有章法的胜局,他自己却直到某一刻惊然回头,才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已被他摆了一道。 尤其越和他打,他对自己了解越多,自己就越是输多胜少,每次打完复盘,杨颜都听着少年的侃侃而谈皱眉发呆。 原来打架的时候要想这么多事情吗? 他自己打架从来不是这样的,他总是没空去想下一步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出这一招是为了什么,好像就是一个懵懵然的出招机器。他不太懂自己,也不会思考敌人,每一合总是剑刃将要及身才骤然一惊,五生对五生的战斗,他永远都打得险象环生。 这明显不是健康的状态,见贤思齐,裴液的手段才是以弱胜强的合理法子,于是杨颜屡屡请教少年的思路,也确实颇有所得——在今日魁赛之前,杨颜就把尚怀通张宗元的名字写到纸上,想了想又加上裴液的名字,拿笔一点点勾出了他们的强弱之处,为每个人设计了一套取胜的方法。 此时面对张宗元,杨颜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奇招在于《吞海》,照裴液所言“出奇制胜”的基本思路,这一招是该放在后面的制胜之招。 然而一开战,对方棍势之猛、下力之狠远超他的预料,在第一合,《吞海》就已被对方逼了出来。 杨颜确实有一瞬的懵然和慌乱,但他毕竟并非全无相应的准备,此时,杨颜刀中捏住吞下的这份力量,敌人就在身前,而他忍住了将其反于敌身的冲动,不动声色地安静咽下。 这是他想过的事情——将力量吞下是第一层的奇招,而能够再导引其发出来,则是第二层要掩藏的信息。 这本是《吞海》第一篇,“鲵”字篇承接超出极限的力量时的卸力之举,正如当日在捉月楼外他卸去老人的一棍,但很多时候杨颜会故意使用这种技巧,为自己的进攻增添更多的逼迫。 第一棍不能奏效,对方就会有第二棍、第三棍;一分力量无以突破《吞海》,对方就会有两分、十分的力量,当这份力量积累到两人都无法承受时,杨颜会以突兀的轨迹,将吞下的力量重重地反于其身,以此奠定胜局。 至于他自己都没有把握掌握的那式刀,照裴液的说法,他没有算入其中。 “什么叫计划?计划就是可以执行的步骤,里面是不能有时灵时不灵的东西的。不然就等于把整个战局交给了它,而非把握在你自己手中。”裴液侃侃而谈,时不时把他雨夜单杀七生的案例拿出来分析,杨颜在一旁沉思着,连连点头。 此时,正是支撑住这份计划的时候。 但下一刻,这刚刚稳住的想法就几乎骤然破碎。 第二棍来得太强、太快! 张宗元棍上狂暴的力量被骤然淹没,他并非毫无察觉,眉目一凝,猛地看向少年。 刚刚这一刻发生的事情他并没有看清,但于男人而言,从来就没有完全清楚透彻的战斗,对敌之时脑子里想得越多,手上就越犹豫软弱。于是在这一棍归于无力的第一时间,他就脚步一拧,手中长棍顿时再度化为磅礴的风暴。 是一记拦腰的横扫! 《拒虎棍》·【风啸】 比起伏虎扑食般暴起而危的【草惊】,这一式更像铁尾横扫,高低远近恰恰到位,是绝难躲过的一招。 想要躲过,只有跃起。 杨颜长刀正在处理上一招吞下的劲道,根本来不及再出一式《吞海》。他倒是觑准了一个出招的缝隙,但那是所谓“无用之攻”了,因为建立不了能把控的优势,只会打乱自己本来的布局。 于是本就是临危之境,他又要藏住反制的手段,此时真的只有跃起。 而张宗元冷静地看着他。 跃起,就进入了张墨竹的败态。 男人臂力一刹,犹如恶虎止奔牛,呼啸的棍势在他手下顿止,继而力与真气再度爆发,横扫变作上冲,长棍化为出洞之蛟龙,从下方直击少年。 张墨竹有【倒翻鹞翅】,你也有吗? 杨颜当然没有,看着啸鸣而来的长棍,他瞳孔已缩至针尖,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手中长刀已然咽下力道,少年凭空后仰,身体在空中曲成一张弓形,借助身体的姿态变化腾出一方空间,长刀于此划出一个玄妙的半圆,圈住了来势汹汹的棍头。 凶猛的力量再次消于无形,而有时在毫无缝隙的同一刻,张宗元就再次向下一掼长棍,和张墨竹对抗时的场景又次出现,他整个人沿棍纵起,转瞬已在杨颜面前,腾起的衣摆仿若恶鹰的硬翅。 男人临敌应变之机敏,动作之果决,于这一百二十八人中,决计排不出前三。 ——用棍你能找到出招的空隙来喘息,那用拳如何? 长兵慢,短拳快,这是基本的武理,张宗元在三合之间,已然完全洞察局势,变招猝不及防,正打在杨颜致命之处。而这种能力,正是杨颜几天来从裴液身上苦苦学习的。 他实在还没学明白。 但此时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杨颜甚至还在反应为何男人忽然抛弃了长棍。 这也是他新近培养的习惯——“打架不止是四肢的事情,眼睛和脑子也尤其不要闲着,每一处细节都要看,每一招都要想。” ‘是了,拳打得快,他这样一贴身,兵长难回的反而成了我——’ 但他实在不知道想明白这个有什么用处,因为一拳如虎啸已然直冲面门! 杨颜只来得及架臂一挡,真气凝结起来的第一刻,无匹的力道就轰然撞了上来,顿时镜破瓦碎,杨颜小半边身子都一时失去知觉,飞荡的真气在其中冲撞。 但在交击的瞬间,杨颜亦付于了一份爆发的反力,捉月楼上乍现过的身法此时出现在这里,在第二拳到来之前,少年借着这股力量弹出了五丈之外。 踉跄了一下,才捂着肩膀有些歪斜地立定。 终于得以仓促喘息两口。 观众席上没什么掌声和欢呼。 这种单方面的殴打看起来本来就没什么意思,何况这两人大家都不太认得。于很多人而言,杨颜的这份摇摇欲坠已经远远超出预期,他已经坚持了足足五招,可以选择放弃了,因为赌坊中正有一盘——“杨颜支撑住的回合能否多于张墨竹”。 北台之上,张鼎运沉默地看着,垂眉耷眼,纵然早有预料,但开赛前毕竟还存着一点等待奇迹的希望。 但张宗元实在太过强大。 有的五生可以胜六生,有的不能,而同样的,有的六生会被五生击败,有的则不会。 张宗元无疑属于后者,他是完完全全、没有任何短板的强,面对这样的人伱无法找到机会。 场上,杨颜喘息两头,已立刻抬头看向身前,心脏再次被猛地攥紧。 没有留下丝毫空档,男人已提棍纵身而来,下一瞬就又将是不容拦挡的强硬一棍。 但其实这种局势上的高压并非令杨颜心沉下去的真正原因。 在前一个月里,他经历过更惊心动魄的困境,而就在十多天前,他还在捉月楼上和七生的凶徒狭路相逢。 那老贼竹竿带起的风暴令《吞海》都几乎难以承受,如今张宗元的招式至少还在《吞海》可以覆盖的范围之内。 真正令他大脑混乱无措的,是事情再一次滑向了他始料未及的方向。 ——对方并没有选择用更强的力量来突破他的《吞海》,或者更进一步说,对方根本就没想破解他的吞海。 对方只是选择让他用不出来、吞不过来。 猛烈的、连绵的攻击。 显然十分有效。 那么,奇招之二忽然也就无处落脚——对方根本不用竭力之棍,他吞什么、又发什么? “当然会有意外,一定会有意外,这时候就是考验你在之前的战局中对信息的掌控、对细节的洞察了。对方可以突破你的计划,但你的计划也是可以千变万化的,而且万变不离其宗。” 怎么不离其宗,宗就是这两式奇招,这已经根本没用了! “这时候千万不要慌,更不要混乱,该接招接招,继续看、继续想” “然后呢?” “然后脑子里一闪,办法就有了。” 我去你的一闪!那时候他还真信了! 杨颜根本不知道他还能怎么打赢这场战斗,钥匙倒是就在那里,可你凭什么引导对方按照你的思路走呢? 脑子现在不是不闪,而是闪得有点太快了,他努力运转着大脑,疯狂地寻找出路,但根本不知道该抓住哪条想法,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一抬头,一棍又已如山岳般当头倾倒而来! 艹! 杨颜撤步,长刀上提承接过这份力道,于此同时,身前劲风逼面,男人另一只手已再次奋拳而来。 两方齐发,哪一个他都无力承受! 杨颜只有咬牙抬臂再挡,刚刚受过一拳的左臂此时仍然震痛无比,但大脑中依然不知下一步何解,他只能以承受一拳的代价再换一次暴退了。 实际上,他已非常压抑烦躁。 然而拳臂相触,传来的却不是重击。 而是一次牢固的扼制! 杨颜惊愕低头,张宗元冲来的拳头不知何时已张开为掌,死死箍住了他的小臂。 在他大脑混乱的时候,男人却没有一刻停下冷静高效的思考,少年的支绌和躲避如此明显地落在他的眼里,男人怎么可能给他喘息之机。 男人的每一次进攻,都在根据上一合交手所得的信息往更加致命的方向调整。 此时,少年手臂在擒无力脱身,长刀亦被一棍之力填满,于是,张宗元的杀招狰狞地露出了獠牙。 这一次击棍,为了同时出拳,他须得离少年更近,因此握持的是长棍中段。 但此时才暴露出来这一握法的真正目的——在上半段失去力量的一瞬间,张宗元手臂一拧,长棍旋过半圈,下半段骤然响起了虎啸! 这种技巧的真正用法应是在上半段被弹开之后,借力挥出下半段,这是棍器的常见用法,其舍去长武之重击,换得的正是无缝的连击和突兀的快。 而这一招之所以列入《拒虎棍》,更因其在求得此快的同时,威力还是一样惊人! 在如此狭小地空间里遽然爆发出这样的威势,其中的真气流动杨颜已无心去想,因为身体被擒在这一招面前,他的刀根本来不及咽下上一段力量! 重棍呼啸击向胸腹,杨颜肌肉痉挛绷紧如铁,心脏缩成一团。 但他其实还可以承受下这一棍——提腿、或者弃刀拔出腰间短剑。当然后果都不会太好,但他确实可以撑过这一合,而说不定下一合,敌人就会失去耐心,发起竭力的一棍。 准备的奇招就终于可以用上了。 杨颜咬牙提腿迎向棍端。 但也就是在这时,男人平静的面孔映入了少年眼帘,那是一种猎人追踪瘸狼的笃然。 这副表情一下子点燃了杨颜心中埋藏的火焰。他应激般死死咬住了牙齿,大腿僵在原地,交战而来的一切考虑骤然从脑子中烟消云散。 怎么会有这么窝囊的打法?!胳膊被打了还要把腿送上去! 开战以来,他还没有攻出过一刀! 杨颜霍然转头,怒目直直盯视这张面孔,手中吞下力量的长刀猛地下斩。 狗屁计划!狗屁奇招! 来!! 长刀轨迹的末端迎上撞来的铁棍,而后,山岳倾倒般的力量骤然倾泻而出。 开个玩笑,感谢盟主书友2019111013713482老板!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八章 虎与鲸(下)(为盟主潺十五老板加更) 张宗元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愕之色,手中长棍在一瞬间失去控制,棍端被突然而至的力道猛然砸在了地上,碎石崩飞。 就这样直接地暴露了掩藏已久的底牌,杨颜面上却殊无前功尽弃的晦色,他一脚踩住张宗元的棍子,手中长刀奋然直劈男人把住自己小臂的那只手。 这是不过脑子的打法原形毕露——你凭什么踩住六生的棍子? 张宗元一拧一振,杨颜顿时失去重心,同时男人收臂一拉,将杨颜自己的手臂放在了他自己的刀路上。 一瞬间下盘失稳,上身左右互搏,而张宗元一棍已再次毫不留情地捅来。 在放飞自我的第一合,杨颜就再次陷入了和刚刚同样的险境之中——甚至要更胜一筹,因为这次他的刀里没有再约束一股庞然的力量了。 呼啸而来的棍端令杨颜寒毛直竖,不及思索,倾斜的身体一踏地面,人已翻身飞起。 诚然是躲过了这一棍,但手臂依然在张宗元手里。 果然,下一瞬,杨颜身体就猛然失控,张宗元一手擒人一手持棍,将两者狠狠的撞向一起。 这是真正的险象环生。 张宗元持棍重重撞向杨颜腹部,少年的打法突然转变,他亦需要两三合来适应,此时这一棍是准备好再被那妖异的刀法接住的。 但没有刀迎上来——在更前一刻,杨颜就已奋刀力劈男人头颅。 杨颜没去想自己为什么要出这一刀,不知道下一招要接什么,甚至也没有脑子来思考这一招会对敌人产生什么影响,裴液的谆谆分享此时早被他抛到了脑后。 战斗进入到这种激烈而危险的节奏,杨颜脑子里的所谓博弈思路早就被覆盖,只剩眼前所见的东西。 这里有一个空隙,那反正他就劈了! 张宗元抬头,明亮的刀光逼上眼眸,男人瞳孔微缩。这是一个很奇怪难料的出刀角度,因为少年的身体正在被他牵扯的过程中,他是没有做什么预防的。 少年对刀路的诡异敏感确实令他一惊,但力量和速度毕竟就是那样,男人侧身一偏,这刀骤然落空。但少年已逼到身前,他手上长棍反而不好发力,张宗元立刻果断松开了杨颜的小臂,抬肘一拳直冲这近在咫尺的面门。 杨颜猛然仰身回刀,以刃迎上了这一拳。 真气包裹之下,这一拳并不怕铁刃,它本应一拳压着此刀撞上少年的锁骨,但力道在触上刀刃的那一刻,又再度消失不见了。 这种诡异的情况发生在自己拳上更加令人悚然,但张宗元仍没有任何停顿,在心中愕然的同时,一膝已狠狠提起撞向杨颜腹部。 但这一膝迎上的却不是柔软的腹部,而是一股同样沛然凶猛的力量,正是杨颜再度长刀一回,之前被吞没不见的力量朝着膝盖倾泻了出来。 也就是在感受到这熟悉拳劲的同时,张宗元第一次对这妖异的手段有了初步的判断——斗转星移? 心中思索着,身前迎着自己全力一拳的力道,张宗元没有任何犹豫退缩,他一往无前地迎上,而后拼着反震突破了它,一膝继续狠狠上顶。 杨颜侧身避过正中,仍被这一膝撞上身侧,刚刚刀明明就在旁边,但张宗元击中的却不是垫上来的刀身,而是实实在在的肉体。 刀,已化作一道流光。 在放出那股力量之后,杨颜根本没看是否逼退了那一膝,眼前随着男人提膝的动作,一道空隙再度显现了出来,他直接就劈了上去。 张宗元侧身避过此斩,膝上力道难免减半,而下一刻,膝盖被手掌一抓,刚刚的手段似乎被反诸己身。 五生当然扼不住六生的动作,张宗元真气一炸震开了他。但在这一震中,杨颜又已借力一撑,自己飞上前去,长刀骤然从一个诡异的角度变招横扫,明光一闪,张宗元猛然仰身,但胸前依然被割开了一道猩红的长口。 看台之上传来轰然的惊呼。 张宗元抬手去扼此刀,但长刀再次直接吞去这股力量。男人提起的膝盖没有收回,继续狠狠向上一顶,这一次,刀中吞下的力量终于远不足以拦阻这道进攻,张宗元迎着刀身,力量充沛地撞上了杨颜的小腹。 这样一击足以令张墨竹落定败局,杨颜的表情也狰狞无比,但就是在这样的受击中,他竟依然能先让腹部退离刀身,腾出一份狭小的空间,而后刀刃一翻,又在张宗元膝盖上开了一道绝对不容忽视的血口! 这种对出刀机会的极致敏锐简直和那刀术一样妖异,而且这招令张宗元第一次心脏骤缩——若非真气援护及时,这一刀恐怕挑断筋脉。 心中的后怕也令男人泛起了真实的怒气,借着将杨颜暂时撞离身前的机会,张宗元脚下一挑,刚刚放弃的长棍重新飞入手中。 面前的少年在进攻上的天赋显然远远超出他的防守,但张宗元从未怕过和他人对拼攻势。 长棍刚一入手,张宗元刚要追上,杨颜已先一步纵身而上,明明脸上的痛苦还未散去,手中刀已做好了进攻的架势。 迎接他的,是张宗元呼啸的一棍。 长刀将棍势圈走,杨颜贴身飞上,而下一刻,张宗元身上就已再度见血! 两个人都没有丝毫的留手与后退,在极短暂、极狭窄的空隙中狂暴地向彼此倾泻着自己的攻势,在张宗元虎般的拳与棍中,杨颜的身体惊险飘摇如同纸船,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碎。 他险象环生,但他一直在险象环生,依然在险象环生! 不知少年何时才能遭受致命的一击,反正在这个过程中,张宗元身上的血花已越来越多。 当卸去一切束缚后,杨颜回到了他最熟悉的节奏——搏斗,本来就是要心惊肉跳的!脑子里哪有空想那么多? 看见什么就打什么,我管它后面藏的是什么,反正等它来到眼前时,不过又是一刀! 这也正是令张宗元渐渐咬紧了牙关的愤怒。 他可以对眼前的少年出无数手杀招,下无数个套子,少年也总会不停地陷入其中,但当圈套收紧的那一刻,他总能险之又险地逃过一劫,并回以一道刁钻的刀光。 躲避、吞没、反吐、换伤、拼命.少年的攻势就如同密集的暴雨,没有章法、没有思路,就像一头敏捷疯狂的豹子,不论有用没用,只要有空隙,他就一定狠狠抓住。 张宗元心中的压抑渐渐积累到难以复加的程度,有力难伸的憋闷充塞其中,然而就在这样的闷与怒中,男人反而强逼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从来以熊虎般的进攻为擅,但当发现自己竟然确实在一个低境界的少年手中占不到便宜时,他也不会被愤怒冲昏头脑。 由来冷静的头脑,才是他最倚仗的东西。 对面少年眼中已只有面前的刀和棍,但张宗元头脑中却依然存乎大局——既然对攻不能胜,那就再换办法好了。 至此,少年的所有强弱其实已被他尽数摸透。自己前五招之所以能占尽优势、后面之所以会陷入这种怪异的节奏,其中关键只在一处——少年放出了那吐力的手段。 不然在自己力量速度俱都远远胜过其人的情况下,他就算再反应机敏、刀路凛冽,也没有空间在自己手下支撑。 只因对方一次出刀,一收一放,就可以化解自己两招罢了。 所以关键依然在刀上,他曾试着抓夺这柄长刀,但少年十分警惕,吞去了他的力道。 那么,就换一种方法好了。 张宗元心中愤怒被他死死堵住,手上仍是毫不避让的一棍,杨颜长刀再次玄妙吞下,人已再次沿着失力的棍子纵身而上。 张宗元已经知道,此时奋棍再击丝毫无用,因为少年刀中正等待倾吐,于是他收棍在后,探拳而上,打算下一招再接上棍招。 这是他们刚刚交换攻势常有的形势,有时张宗元能擦到杨颜一点,有时杨颜则给张宗元添上一道血口。 但这一次,仿佛积累的伤势终于有了效果,男人出拳快了一瞬。 或者说,是另一只手上的棍慢了一拍。 这是一个极为狭小的空隙,很多六生武者都不一定能够抓住,但在杨颜眼里,这是一道明明堂堂的机会! 只要给他机会,他就一定会出刀! 刀上扼住的力道骤然喷吐,张宗元的拳被猛地撞开,长臂飞荡,这一下一定受了震伤,而另一只手长棍略慢,如此,左肩空门已然露出一刹。 杨颜快而精准,有如闪电,长刀划过一道游鱼般的光芒,一闪而没。 “噗呲”一声,伴随着擦骨之声,实实在在地刺入了血肉。 杨颜面上喜色顿时绽开,看台上也响起了前所未有的欢啸。但当少年目光挪上张宗元的面孔时,却是心中一沉——在那咬牙绷紧的痛苦中,有一抹危险的狠意。 与此同时,对气势敏感的少年骤然感觉到了不对。 有什么东西,在凝聚升腾。 右手之棍还没有捅出,杨颜抽刀急退。 但长刀如同被浇筑在墙壁之中,一动不动。 刀身被死死锁在了身体里。 杨颜这才发现,这一刀之所以如此顺利,其实并非他自己的功劳——张宗元是用自己的骨缝,主动迎上了这柄刀的锋刃。 这种六生境界的小动作,少年全无察觉。 他于是立刻要弃刀退身,但依然没有成功——男人刚刚被震开的手已牢牢扼住了他的肩膀。 刀已入笼,人已在缚,那么其他东西,就要出来了。 杨颜心脏被什么猛地攥紧,耳中已然隐闻虎啸。他猛地转头看去,那声音正来自于男人右手慢了一拍的长棍。 它不是在慢,它是在蓄。 这声音杨颜前面是听过的,但这一次,它并不来自于长棍破风的呼啸。它明明是静止地握在手中,却依然有暴戾的汹涌传出。 那是磅礴的真气在其中挤压冲撞的声音,这种死死扼制在手里的怒啸,就像困于笼中的虎王在暴怒地撕扯笼门。 当它冲出来的那一刻,一切拦在面前的东西都将被撕成碎片。 《拒虎棍》中,“虎”篇最后一式,【出柙】。 虎最威之时不是扑食,也不是下山,自然状态下的虎,其爆发的力量是有限度的。因为它是山林之王,捕羊食鹿,本就胜似闲庭信步。 只有将其困于柙中,亵渎其威严、撩拨其情绪,让它看着一爪就能拍碎的弱小东西在它面前踹笼挥鞭、叫嚣怒骂,当牢笼破碎的那一刻,你才能真正看见“虎”的恐怖。 这就是撰写《拒虎棍》最核心的义理,其深切有力,已在“脉传”之境。 就在此时。 就在杨颜意识到其中令人心惊肉跳的力量的这一刻,笼门骤然破碎,积蓄到满溢的一切,力量、真气、暴怒、憋闷.怒涛一般撞了出来。 长棍掀起席卷半个擂台的风浪,虎啸几乎全场可闻。 许多人都在此时意识到他们小觑了这个男人,在之前的议论中,大多人都认为他低于尚怀通一筹,但此时这一棍就在面前,见过《拔草篇》的人也不敢为尚怀通站台。 尚离三尺之远,杨颜胸腹已被风爆迫得压了进去。 这骤然而至的一招令他全身皮肉缩紧,毛发根根倒竖。一直游荡于危险边缘的他,终于真真切切地完全陷入了笼网。 杨颜知道这是他无法处理的局势了。 因为这种感觉他无比熟悉,正是在和裴液搏斗中,一步步踏错,最后猛然掉入无可转圜之地的感觉。 一回首,躲避不了的杀招已在眼前,下一步就是失败。 所谓“聪明人对你这种莽夫的必胜。” 张宗元显然是一个更强的聪明人,长棍已然将要迫上身体。 但是。 在重伤败局的结果之前,在浑身血液沸腾的状态里,杨颜忽然想到。 他并不是没有胜过的。 在绝境之中翻胜的次数虽然少,但那感觉他同样无比熟悉。 也正是在这样绝对的绝境之中,那感觉才会从身体深处升上来,就像现在一样——心门被撞开,胸肺被贯通,而后血液奔流,浑身凉冷,继而筋肉就缓缓颤动起来。 杨颜没有弃刀,没有跃起,没有做任何挣扎躲避。 他握着刀柄,整个人忽然静止,沸腾的血液和鼓荡的真气,一切都平息了下去。 这个刚才还动如疯豹的少年此时安静得仿佛与空气融为一体。 虚空之中,仿佛有什么游荡了过来,谁也看不见那是什么,但尾巴泛起的水花,已经足以淹没整个擂台。 就在这禁锢之中,就在张宗元的骨缝之中,长刀没有任何动作,但骤然而成的旋涡忽然开始吞噬一切。 不再只是力道,也不再拘泥于招式,组成这【出柙】威势的一切要素,整个这一招所凝成的势,都被肩上的长刀骤然吸取进去。 但若将视角放得足够大,就会发现那其实并不是什么东西在“吸”。 它只是张开了口,水就汹涌地往其中坍缩罢了。出柙之虎面临的不是弱小单薄的直立生物,在其背后,是庞然如山的巨兽。 《吞海》第二篇·【鲸】 巨兽阖上口,就此从虚空中消弭无踪。 张宗元的身体在一刹那间彻底失力,杨颜轻松将刀抽出,水亮刀身上挂着血,他一甩挥去,将刃摆在了男人颈侧。 我一路赢下来,靠的就是时灵时不灵的东西! 还欠29更!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九章 列序 张宗元力量回归身体,颈上的冰凉已宣告一切的结束,他犹自怔然地看着少年。 他距离被击垮还遥远得很,身上虽然有些不轻不重的伤势,但没有一处真正伤及筋骨,真气余量还有很多,身体也远未疲累,甚至还有许多准备的招式未曾用出。 但胜败就在一瞬之间,那一刻他确实莫名奇妙失去了一切力量,杨颜于是把刀摆了上去,那么一切就结束了。 于看台上的观众们而言,这结果的到来其实也十分令人猝不及防,变生肘腋之间,胜负已然颠倒。 其实整整一场都充斥着这样的气质,在第五招过后,杨颜拼着受伤才从张宗元手下勉强脱身,人们认为那是少年最后的挣扎,这一擂已经走到了尾声。 但下一刻,完全没有预兆的,虎爪下奔逃的小羊忽然长出了獠牙和利齿,反身狠狠往虎面挠去,并且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局势忽然变为了激烈的你来我往。 正如上场裴李二人为此擂带来本届最精妙好看的剑斗,杨颜倾尽全力的拼斗也是唯一一场如此血腥充溢的惊险激烈。这不是切磋,这完全是拼杀。 而最后少年在被彻底禁锢之下,以完全不可知的玄妙手段骤然夺去那虎啸一棍的全部威势,更是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弱者从绝境中逆转由来是武比上最令人激动的情节,一些私设赚取票钱的武比甚至会故意安排这样的桥段,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少年身上。 “魁赛第一轮,第四场,胜者——鼎运杨颜!” 全场沸腾顿时再上一层,张鼎运猛地跳了起来,指着齐云商号那边嘶声竭力,手掌心的沁出的汗在午日下闪着荧光。 但却只见表情与嘴巴的变化,不闻话语内容了,因为声音已完全淹没在了全场欢啸的浪潮中。 杨颜的打法是最令人爽快的那种,战胜的敌人也是最强的两个之一,年轻沉默的刀客令所有人钦佩刮目,在众人心里的排名也正一路飞涨。 —— 高台之上。 魁赛第一轮和第二轮之间要间隔一个比较长的环节,现在这个环节已在准备的尾声,诸人正歇坐讨论。 “这位杨颜,就是云升所言那位‘师弟’了?”谷云扶偏头问道。 李蔚如点点头:“不知西陇道事务,但陆先生所说之‘杨颜’,确实正是这位。” 谷云扶颔首:“好厉害的孩子——湖山剑门尤以剑闻名,倒鲜闻还有如此神妙的刀术。” 李蔚如笑:“再点评一番呢?” 谷云扶也笑,感叹道:“这一擂两人都很厉害:张宗元不愧是一州少见之英才,这回其实是败在天赋、出身和运气上,非战之罪;杨颜则刀赋敏感、反应极快,更兼一种一往无前之特质,非但是一块璞玉,更是一块奇玉。” 李蔚如挑眉“哦”道:“‘璞玉’.倒是个可以令人多想的形容。” 谷云扶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只笑叹道:“真是深愧于刚坐下时的无知自大——就这四场看来,败者都颇多可圈可点,胜者更是个个人中之龙,贵地武比,实在不应该只有一个名额的。” 李蔚如笑:“本届吃顿饺子罢了。” “这馅儿也忒大。” 李蔚如呵呵一笑,不再接话,笑着拿起身前的笔墨,开始往小笺上书写。 谷云扶早见这纸在面前放着,上面分着四个栏位,栏头分别写着“壹贰叁肆”。他不知作何用途,此时好奇探头过去,只见老人已在第一栏写下“尚怀通”三个字。 李蔚如笑:“贵人以为我向您请教点评,只是聊天凑趣吗?” “.哦!”谷云扶恍然,“你们到了这个阶段才行这个分法。” 李蔚如呵呵一笑:“人才稀少,一般打到了八强,选手水平才能看得比较清楚,有评价的倚仗。” 谷云扶缓缓点头,低下头,看向摆在自己面前的这张小笺。 这不是每个武比都采用的方法,但确实并不罕见——即对即将参加下一轮的选手进行评级或排名,再倚仗这个结果来分配对阵。 这是受鹤凫册启发诞生的方法,一开始,大家办武比都是随机抽签分配,自然运气成分颇大,但抽到强手的也只有自认倒霉。 于是后来就有了败者轮,算是给有实力无运气之人兜了一回底。但还有一个难以避免的问题是,武比用的毕竟不是木刀木剑,比试之人也没有卸去真气,很多人在比过一轮后都难免受伤,难以用正常的状态面对后面的机会。 因此,最好的办法还是在第一轮的分配中就减少两强相争,于是就诞生了一个好坏参半,残酷但有效的办法——摘头取尾。 即第一打倒一、第二打倒二依此类推,完成下一轮的对阵分配。 这办法一般用在后半程,依武比层次和选手水平不同,有的从十六强开始、有的从八强开始,博望则从四强开始。 越往后,奖励越丰厚,影响的场下之事也越多,因此每一轮的排名就越要慎重地摒去运气成分。 此时,武场之上,每一位实力与资格足够的武师都拿到了这张小笺,共一百一十四张,收上来之后,将统计每一栏出现最多的名字,确定最终的排名。 谷云扶也拿起笔,不过还是先悬着,偏头去看老人的写法。 李蔚如正写下第二栏——“杨颜”。 谷云扶微蹙下眉,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第三栏则写下了“张君雪”。 谷云扶眉头皱紧了。 第四栏写下“裴液”。 “.李掌门,这可不是我的点评。”谷云扶撇清关系道。 “哈哈哈,您如何排?” “裴公子要挪到第二个第一个也行。” 李蔚如笑着摇摇头,一指道:“我想劝说您也把裴少侠放到最后。” “为何?” “因为这是裴少侠自己要求的。”李蔚如捋须笑道,又摇摇头,“不过,其实也没甚用处。” 是的,因为这不是一两票的差距了,如今四场打完,强弱之间其实清楚分明,算是没甚悬念的一届了。 谷云扶按照李蔚如的排序照抄了一遍,一回头,公差已收了其他人的笺子回到台上,厚厚的一叠放在了赵章等人面前。 李蔚如把这两张也递了上去。 点票就由这些没甚修为但位高权重的大人们进行,而结果也很快就已出来,赵章唤来公差,往擂台悬挂的大幕上抄写而去。 —— 擂台下。 裴液和张君雪依然并肩坐在一起,两人一起沉默地看完了这场比斗。 “杨颜好厉害。”张君雪瞥了裴液一眼,干巴巴道。 对女子来说,主动转移话题实在是一件笨拙的事,但她一点也不想和裴液吵架。 “杨颜也背着很沉重的仇恨。”裴液没理会她的努力,面色平静地看着前方,“他比我还小两岁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弟弟。他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坚强,如果我告诉他,他的仇可以有人替他报了,我想他会很高兴很轻松,好好地睡上一觉。” “但我没有那个本事。”裴液轻声道。 “.” “但是现在你有这个机会,君雪。”裴液偏头认真地看着女子,“大家可以帮伱把这件事情很好地完成——这本来就是缥青要做的事情,我也会帮你。” “刚刚的口气是我不对。”看着重归沉默的女子,裴液低声道,“我不该说你可以轻易地向尚怀通低头。但这件事情确实不重要。你对上了他,那么就上台,然后转身下台,就可以了。” 张君雪垂下了眼眉,不言不语。 “因为我觉得后面的事情才重要,君雪。”裴液安静了一会儿,转头看着南边的天空,轻声道,“那天晚上在长道武馆,我给你看【云天遮目失羽】,你说你总有一天也能创造出那样的刀来;前几天在湖心船上,你和大家说你的刀道愿望,大家也都说你的志向最高.我想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咱们会再次见面畅谈,聊聊这些年的际遇,说说你的刀道走到了哪里——你不能以这一切为代价,去冒一个没必要的险。” “.” “所以,”裴液低头认真恳切地看着她,“没必要管尚怀通了,行吗?” 张君雪怔然地看着他,裴液也没有躲开目光,良久,女子再次低下了头。 裴液心中一凉。 “.我做不到,裴液。”女子不敢看他,低头闷声,“我以前很笨的,是姐姐死后的这半年,我才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我很喜欢你说的场景,武馆里,还有湖上的那天,我也很高兴。但是.我过不去这个坎。” 她抬起头,眼睛里是晶莹的固执:“我半年来,日思夜想的就是这件事情反正,就算你生气,我,我也.” 她沉默地低下了头,话语中断在了这里。 裴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看向擂台。 擂台上,一人捧着巨笔飞向红幕,伴着缭绕全场的唱名之声,把排名一行行写了下来。 【壹:尚怀通】 【贰:杨颜】 【叁:裴液】 【肆张君雪】 裴液一口气重重吐出,捏紧了膝盖。 —— 于此同时,场上则响起了观众们的欢呼,因为这正是大多数人心中分明的排序。 尚怀通无用多言,作为武比消息传出之始就独居一层的热门,男子至今没有在擂台上表现出半点费力,如今另一位六生已经下去,男子依然高居此处。 而于一些感受到刚刚那欲出之剑的人来说,更是恨不得把“壹”空出,有个“零”的栏位来写男子的名字。 而杨颜这个名字本来甚至不该出现在四人之中,但如今击败六生的战绩足以胜过一切猜测和轻视,何况张宗元的强大众人有目共睹。 裴液亦是合当其位,从诗会声名鹊起,就开始被传颂剑术之优,他确实不曾辜负这份声名,和李少掌的一战将剑术之精体现得淋漓尽致,以四胜五——还是李缥青这样的强五——更是值得夸耀的战绩。 但也就是如此了,五和六之间毕竟有着难填的鸿沟,而上面两位,一人处于鸿沟的彼岸,一人则刚刚把一位彼岸之人拽进沟中。 张君雪若放在往届,或许是首屈一指的夺魁之选,但在如今四人之中,就显得太过普通了。沈杳不足以支撑起太高的评价,即便不算费力地击败了翠羽大师姐,女子如今也只能屈居末尾。 上下既分,对阵已清,魁赛第二轮,很快就要开始了。 渐渐地,串动闲聊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场上的嘈乱也缓缓平息下来,四道巨大的红绸经天而过,白鹭飞在更上面一层。 就是在这时,高台上,一位黑衣白发的老人走了上来。 不知谁先看去,总之入目第一眼就立刻站了起来,于是带动诸人纷纷转头,只一个片刻,高台上就哗啦啦站起来一片。 李蔚如也已起身,只有谷云扶一时茫然,但他早见刺史身旁有一把空椅,此时倒是好像有了答案。 “来得晚了些。”这位气度不凡的老人一笑,示意众人就座,他偏头看了眼擂上红幕,朝赵章递过去一枚小笺,“听人说了说,我也写了一张,不过好像赶不及了。” 谷云扶好奇看去,但那笺已被平放桌上,瞧不见内容了,倒是老人察觉到目光,偏头朝他望来。 只一眼,谷云扶就扶剑站直了身体。 久居神京、供职仙人台的男子对这种感觉熟悉无比——大人物,尤其是带有深厚修为的大人物,他的气度总是与别个不同的。 只是他难免心中惊讶——这小小一个偏州,也太过藏龙卧虎了些。 手上先一步抱起拳礼,另一边李蔚如已含笑介绍:“隋大人,这位是天山未风池高徒,刚从神京仙人台卸职而回的谷云扶公子。” 谷云扶把拳礼躬身行毕。 隋再华微笑颔首。 “谷公子,这位是我们少陇道的府衙长史、礼台少卿,兼领修剑院监院的隋再华隋大人。” 谷云扶一口险些憋住,连忙再行一礼。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九章 列序 张宗元力量回归身体,颈上的冰凉已宣告一切的结束,他犹自怔然地看着少年。 他距离被击垮还遥远得很,身上虽然有些不轻不重的伤势,但没有一处真正伤及筋骨,真气余量还有很多,身体也远未疲累,甚至还有许多准备的招式未曾用出。 但胜败就在一瞬之间,那一刻他确实莫名奇妙失去了一切力量,杨颜于是把刀摆了上去,那么一切就结束了。 于看台上的观众们而言,这结果的到来其实也十分令人猝不及防,变生肘腋之间,胜负已然颠倒。 其实整整一场都充斥着这样的气质,在第五招过后,杨颜拼着受伤才从张宗元手下勉强脱身,人们认为那是少年最后的挣扎,这一擂已经走到了尾声。 但下一刻,完全没有预兆的,虎爪下奔逃的小羊忽然长出了獠牙和利齿,反身狠狠往虎面挠去,并且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局势忽然变为了激烈的你来我往。 正如上场裴李二人为此擂带来本届最精妙好看的剑斗,杨颜倾尽全力的拼斗也是唯一一场如此血腥充溢的惊险激烈。这不是切磋,这完全是拼杀。 而最后少年在被彻底禁锢之下,以完全不可知的玄妙手段骤然夺去那虎啸一棍的全部威势,更是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弱者从绝境中逆转由来是武比上最令人激动的情节,一些私设赚取票钱的武比甚至会故意安排这样的桥段,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少年身上。 “魁赛第一轮,第四场,胜者——鼎运杨颜!” 全场沸腾顿时再上一层,张鼎运猛地跳了起来,指着齐云商号那边嘶声竭力,手掌心的沁出的汗在午日下闪着荧光。 但却只见表情与嘴巴的变化,不闻话语内容了,因为声音已完全淹没在了全场欢啸的浪潮中。 杨颜的打法是最令人爽快的那种,战胜的敌人也是最强的两个之一,年轻沉默的刀客令所有人钦佩刮目,在众人心里的排名也正一路飞涨。 —— 高台之上。 魁赛第一轮和第二轮之间要间隔一个比较长的环节,现在这个环节已在准备的尾声,诸人正歇坐讨论。 “这位杨颜,就是云升所言那位‘师弟’了?”谷云扶偏头问道。 李蔚如点点头:“不知西陇道事务,但陆先生所说之‘杨颜’,确实正是这位。” 谷云扶颔首:“好厉害的孩子——湖山剑门尤以剑闻名,倒鲜闻还有如此神妙的刀术。” 李蔚如笑:“再点评一番呢?” 谷云扶也笑,感叹道:“这一擂两人都很厉害:张宗元不愧是一州少见之英才,这回其实是败在天赋、出身和运气上,非战之罪;杨颜则刀赋敏感、反应极快,更兼一种一往无前之特质,非但是一块璞玉,更是一块奇玉。” 李蔚如挑眉“哦”道:“‘璞玉’.倒是个可以令人多想的形容。” 谷云扶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只笑叹道:“真是深愧于刚坐下时的无知自大——就这四场看来,败者都颇多可圈可点,胜者更是个个人中之龙,贵地武比,实在不应该只有一个名额的。” 李蔚如笑:“本届吃顿饺子罢了。” “这馅儿也忒大。” 李蔚如呵呵一笑,不再接话,笑着拿起身前的笔墨,开始往小笺上书写。 谷云扶早见这纸在面前放着,上面分着四个栏位,栏头分别写着“壹贰叁肆”。他不知作何用途,此时好奇探头过去,只见老人已在第一栏写下“尚怀通”三个字。 李蔚如笑:“贵人以为我向您请教点评,只是聊天凑趣吗?” “.哦!”谷云扶恍然,“你们到了这个阶段才行这个分法。” 李蔚如呵呵一笑:“人才稀少,一般打到了八强,选手水平才能看得比较清楚,有评价的倚仗。” 谷云扶缓缓点头,低下头,看向摆在自己面前的这张小笺。 这不是每个武比都采用的方法,但确实并不罕见——即对即将参加下一轮的选手进行评级或排名,再倚仗这个结果来分配对阵。 这是受鹤凫册启发诞生的方法,一开始,大家办武比都是随机抽签分配,自然运气成分颇大,但抽到强手的也只有自认倒霉。 于是后来就有了败者轮,算是给有实力无运气之人兜了一回底。但还有一个难以避免的问题是,武比用的毕竟不是木刀木剑,比试之人也没有卸去真气,很多人在比过一轮后都难免受伤,难以用正常的状态面对后面的机会。 因此,最好的办法还是在第一轮的分配中就减少两强相争,于是就诞生了一个好坏参半,残酷但有效的办法——摘头取尾。 即第一打倒一、第二打倒二依此类推,完成下一轮的对阵分配。 这办法一般用在后半程,依武比层次和选手水平不同,有的从十六强开始、有的从八强开始,博望则从四强开始。 越往后,奖励越丰厚,影响的场下之事也越多,因此每一轮的排名就越要慎重地摒去运气成分。 此时,武场之上,每一位实力与资格足够的武师都拿到了这张小笺,共一百一十四张,收上来之后,将统计每一栏出现最多的名字,确定最终的排名。 谷云扶也拿起笔,不过还是先悬着,偏头去看老人的写法。 李蔚如正写下第二栏——“杨颜”。 谷云扶微蹙下眉,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第三栏则写下了“张君雪”。 谷云扶眉头皱紧了。 第四栏写下“裴液”。 “.李掌门,这可不是我的点评。”谷云扶撇清关系道。 “哈哈哈,您如何排?” “裴公子要挪到第二个第一个也行。” 李蔚如笑着摇摇头,一指道:“我想劝说您也把裴少侠放到最后。” “为何?” “因为这是裴少侠自己要求的。”李蔚如捋须笑道,又摇摇头,“不过,其实也没甚用处。” 是的,因为这不是一两票的差距了,如今四场打完,强弱之间其实清楚分明,算是没甚悬念的一届了。 谷云扶按照李蔚如的排序照抄了一遍,一回头,公差已收了其他人的笺子回到台上,厚厚的一叠放在了赵章等人面前。 李蔚如把这两张也递了上去。 点票就由这些没甚修为但位高权重的大人们进行,而结果也很快就已出来,赵章唤来公差,往擂台悬挂的大幕上抄写而去。 —— 擂台下。 裴液和张君雪依然并肩坐在一起,两人一起沉默地看完了这场比斗。 “杨颜好厉害。”张君雪瞥了裴液一眼,干巴巴道。 对女子来说,主动转移话题实在是一件笨拙的事,但她一点也不想和裴液吵架。 “杨颜也背着很沉重的仇恨。”裴液没理会她的努力,面色平静地看着前方,“他比我还小两岁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弟弟。他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坚强,如果我告诉他,他的仇可以有人替他报了,我想他会很高兴很轻松,好好地睡上一觉。” “但我没有那个本事。”裴液轻声道。 “.” “但是现在你有这个机会,君雪。”裴液偏头认真地看着女子,“大家可以帮伱把这件事情很好地完成——这本来就是缥青要做的事情,我也会帮你。” “刚刚的口气是我不对。”看着重归沉默的女子,裴液低声道,“我不该说你可以轻易地向尚怀通低头。但这件事情确实不重要。你对上了他,那么就上台,然后转身下台,就可以了。” 张君雪垂下了眼眉,不言不语。 “因为我觉得后面的事情才重要,君雪。”裴液安静了一会儿,转头看着南边的天空,轻声道,“那天晚上在长道武馆,我给你看【云天遮目失羽】,你说你总有一天也能创造出那样的刀来;前几天在湖心船上,你和大家说你的刀道愿望,大家也都说你的志向最高.我想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咱们会再次见面畅谈,聊聊这些年的际遇,说说你的刀道走到了哪里——你不能以这一切为代价,去冒一个没必要的险。” “.” “所以,”裴液低头认真恳切地看着她,“没必要管尚怀通了,行吗?” 张君雪怔然地看着他,裴液也没有躲开目光,良久,女子再次低下了头。 裴液心中一凉。 “.我做不到,裴液。”女子不敢看他,低头闷声,“我以前很笨的,是姐姐死后的这半年,我才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我很喜欢你说的场景,武馆里,还有湖上的那天,我也很高兴。但是.我过不去这个坎。” 她抬起头,眼睛里是晶莹的固执:“我半年来,日思夜想的就是这件事情反正,就算你生气,我,我也.” 她沉默地低下了头,话语中断在了这里。 裴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看向擂台。 擂台上,一人捧着巨笔飞向红幕,伴着缭绕全场的唱名之声,把排名一行行写了下来。 【壹:尚怀通】 【贰:杨颜】 【叁:裴液】 【肆张君雪】 裴液一口气重重吐出,捏紧了膝盖。 —— 于此同时,场上则响起了观众们的欢呼,因为这正是大多数人心中分明的排序。 尚怀通无用多言,作为武比消息传出之始就独居一层的热门,男子至今没有在擂台上表现出半点费力,如今另一位六生已经下去,男子依然高居此处。 而于一些感受到刚刚那欲出之剑的人来说,更是恨不得把“壹”空出,有个“零”的栏位来写男子的名字。 而杨颜这个名字本来甚至不该出现在四人之中,但如今击败六生的战绩足以胜过一切猜测和轻视,何况张宗元的强大众人有目共睹。 裴液亦是合当其位,从诗会声名鹊起,就开始被传颂剑术之优,他确实不曾辜负这份声名,和李少掌的一战将剑术之精体现得淋漓尽致,以四胜五——还是李缥青这样的强五——更是值得夸耀的战绩。 但也就是如此了,五和六之间毕竟有着难填的鸿沟,而上面两位,一人处于鸿沟的彼岸,一人则刚刚把一位彼岸之人拽进沟中。 张君雪若放在往届,或许是首屈一指的夺魁之选,但在如今四人之中,就显得太过普通了。沈杳不足以支撑起太高的评价,即便不算费力地击败了翠羽大师姐,女子如今也只能屈居末尾。 上下既分,对阵已清,魁赛第二轮,很快就要开始了。 渐渐地,串动闲聊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场上的嘈乱也缓缓平息下来,四道巨大的红绸经天而过,白鹭飞在更上面一层。 就是在这时,高台上,一位黑衣白发的老人走了上来。 不知谁先看去,总之入目第一眼就立刻站了起来,于是带动诸人纷纷转头,只一个片刻,高台上就哗啦啦站起来一片。 李蔚如也已起身,只有谷云扶一时茫然,但他早见刺史身旁有一把空椅,此时倒是好像有了答案。 “来得晚了些。”这位气度不凡的老人一笑,示意众人就座,他偏头看了眼擂上红幕,朝赵章递过去一枚小笺,“听人说了说,我也写了一张,不过好像赶不及了。” 谷云扶好奇看去,但那笺已被平放桌上,瞧不见内容了,倒是老人察觉到目光,偏头朝他望来。 只一眼,谷云扶就扶剑站直了身体。 久居神京、供职仙人台的男子对这种感觉熟悉无比——大人物,尤其是带有深厚修为的大人物,他的气度总是与别个不同的。 只是他难免心中惊讶——这小小一个偏州,也太过藏龙卧虎了些。 手上先一步抱起拳礼,另一边李蔚如已含笑介绍:“隋大人,这位是天山未风池高徒,刚从神京仙人台卸职而回的谷云扶公子。” 谷云扶把拳礼躬身行毕。 隋再华微笑颔首。 “谷公子,这位是我们少陇道的府衙长史、礼台少卿,兼领修剑院监院的隋再华隋大人。” 谷云扶一口险些憋住,连忙再行一礼。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章 织茧 纵然猜到是位超出博望层次的人物,但面前老人的身份还是大大出乎了谷云扶的预料,三个身份任何一个单拎出来都举足轻重,偏偏集于一身——纵然不是少陇道最门面的两三根柱子,却也是第二句话该当头提起的几位之一了。 这样一位大人物为何流连此州武比? 谷云扶礼毕起身:“于此得见隋公,实是忽然之幸,天山礼数不周,万望担待。” 既然提及天山,隋再华也拱手回了一礼:“得见神人下山,也是不常有的事。” “说来惭愧,是些劳碌贵府的案子,已请仙人台前来共办了。”谷云扶犹豫了下,主动说道。 隋再华点点头:“但有所需,勿要惜言。” “不敢劳烦。隋公所忙何事,晚辈也可随时尽些绵薄之力。” 隋再华含笑下指:“我就是来看武比的——院里年来收成不佳,今日来考收一位。” “.哦。”谷云扶笑容一怔,因为他忽然想到了刚刚李蔚如所言。 赵章倒是在一旁讶然:“隋大人此回回返,已有确定之目标了吗?” 隋再华朝南边座位一示意,骆德锋正起身拱手。 “哦。”赵章脑子里转过诗会发生的事情,面上已笑道,“原来兜转一回,还是尚公子。” “我是改了主意。”隋再华并不避讳,含笑道,“因为他说.他会一道意剑。” “唔原来如此。”赵章点点头。 其实他并不很明白。 倒是一旁的谷云扶沉默了一下,接口道:“六生习得意剑确实是难得的天赋。不过,‘得习’和‘习得’倒并非一回事。” 隋再华点点头:“我刚刚倒未见到,依谷公子所见,尚生上一场出剑如何?” “切形合意,可见研习日久,有智无神,未竟贯通之功。”谷云扶说道,“其实.隋大人,研习一本意剑十几年走到这一步,更多是钻研之毅力,倒不一定是多惊人的天赋。” “是的。”隋再华含笑点点头,“修剑院是什么门槛,贵派应当很清楚,若是这般,我是不会破例收他的。” 谷云扶拱手一笑。 隋再华也一笑:“所以他昨夜在我面前说,今日若用不出此剑,进修剑院之事,便此生不提。” “.”谷云扶怔然,“他说.今日学会?” “不错。”隋再华道,“谷公子言语公道,依你之见,完成此事,是何难度?” 是何难度? 是他做不到的难度。 从刚刚那场男子之出剑早已窥得,剑意虽已充沛,但却堵塞难发,其人显然尚未抵达那通畅的高峰。谷云扶不必瞧见太多细节,也知道这道门槛足够高硬,即便已把握路径,即便已做了很多设计和准备,要跨过它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它毕竟是一门残剑。 “.若此剑确实于关键处有缺,其人能以一己之力贯透.虽然用时过十载,毕竟随学随研,放之天山,或可为.”谷云扶犹豫一下,还是道,“【八骏】候选。” 隋再华点头,温和道:“因此,明珠在前,不可遮目自欺。我知道贵派有所倾向,修剑院事务向来也离不开贵派支持,但道启会选贤与能,由来秉公,还请贵派理解知悉。” “.”谷云扶只有拱手。 “你瞧,他已经开始了。”隋再华忽然挑眉一笑,手指在空处拈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谷云扶一怔,他转头向场下看去,面色缓缓肃然。 确如老人所言,擂试尚未开始,但那朦胧的意感又已渐渐在周围若有若无了,只见擂台之下,黑氅的男子抱剑独坐、肃然闭目,已再次沉入那冥冥之意中。 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之前每一次剑意对这片空间的触及,都留下了种子,如今他攀着这些脉络,正将整个擂场化为孵化此剑的茧。 谷云扶收回心绪,眼角瞥见了一抹青色,一转头,却是青衣的少女来到了台边,正躬拜一礼,望向了隋再华。 —— 武场之上,气氛渐渐安静了下来。 确实有不可捉摸的东西在弥漫,不止高台上两位发觉了这份场域,许多意感敏锐之人都感受到了那难以言说的隐约。 而且这感觉十分熟悉,上万道目光挪向了擂下盘坐的那袭黑氅——这正是第二场中,这位男子带给他们的新鲜玄奇。 宛如蜘蛛织网,男子正在将自己的情与意尽数付于此场,以求之后在此场中得胜时,所得之畅通能足够有力地反馈回情与意,助他一举贯通此剑。 而在观众之中,一个高妙的概念已经开始传开——意剑。 尚公子所用的,是传闻中的意剑。 一些资深的剑士惊得屏住了心神,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却是即便有了解释,还是依然如见神鬼。 盖因这种神奇玄妙前所未闻——这根本不是意不意的问题,这根本已不能叫做剑吧? 怎么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能叫整个广场数万人有感觉? 分明是神仙术法! 因此,不必擂试,只要处于这份场域之中,感受着那无所不在的微弱凉意,无数人就完全相信男子的所向无敌。 但是,此次武比绝非不存悬念。 赌坊里仍然有另一个大盘口,无数人也仍然在翘首以盼地期待着后面的比试。 盖因那位黑衣少年还抱着刀,同样安静地盘坐在一旁。 在无数人心中,这位少年此时就是奇迹的代名词,何况其人刚刚一刀夺去怒涛猛虎之力、律令风止浪息的身姿还如在眼前,人们完全相信,他可以再与尚怀通争锋一次! ——莫说尚家神术仙法,那刀术,不也正如妖法一般吗? 而且那逼得张宗元喘不过气来的可怖身影实在令人记忆犹新,即便许多认为尚怀通会赢的人,其实心中也承认少年在刀刃剑锋之间搏斗的能力,或许.确实超过了尚怀通。 实际上,在相当一部分人心里,杨颜其实已是魁首——即便一会儿输给了尚怀通也是。 正面击败张宗元这样六生中少有的强手,本来就是毫无水分的夺魁之战,少年也真切地具有这份扎实的实力——别说什么胜负为定,凭什么尚怀通不先打一轮和六生的苦战? 只是规则毕竟是对则,此时面对尚怀通这样的强敌,他还是需要再向众人展示一遍他那惊人的锋锐。 相信他能够做到的人,绝不在少数。 另外两名选手则坐在一处。 裴液的青衫已和他的长剑气质如一——新东西,但是已有了明显的使用痕迹。 张君雪的衣衫则从来没有亮丽过。 他们聚集的目光是最少的,此时倒看起来有些抱团取暖的意味,但人们知道,很快他们就要被拆分开来,分别去面对一位难以战胜的强大对手了。 因为写着下一场对阵的巨大红幕,已经在擂台上垂了下来。 —— 擂台之下。 曾经热闹熙攘的空间里,如今只剩零落的几人,因此四位选手也就承担几乎所有的目光。 空荡的擂台已在等待下一场战斗,裴液和离去的李缥青说完了话,回过身依然沉默地坐回张君雪身旁。 杨颜则抱刀坐在不远处,刀是出了鞘的。 夺魁不只是观众们对他的期待,在少年自己心里,目光也从未挪开过那个位置。 尤其现在,他轻轻抚摸着光滑的刀刃,在刚刚挥出那一刀后,他分明地感到自己与那虚空之“鲸”的联系被凝固了下来。 这不再是时灵时不灵的一招,虽然还有些生疏,但它确确实实地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他早和裴液说过,他可以赢六生,如今凭仗《吞海》第二篇,这更是一句毫无疑义的保证。 无论面对张宗元还是尚怀通,他从来都不缺乏胜之的信念。 即便此时,他同样感受到了那弥漫全场的幽凉之意。 他转头看去,张君雪显然也有感觉,正偏头眼神肃冷地看着尚怀通,一旁的裴液倒似没什么反应,不言不语,目光望着另一边的空处,面色不是很好的样子。 但杨颜知道他一定是感知最敏锐的那个,果然,少年忽然一个转头,也看向了尚怀通。 杨颜立刻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下一刻,便见盘坐的男子猛地睁开了眼睛,深深喘了两口气,嘴角弯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然后杨颜才感觉到了意感上的变化——那无形的丝缕一点点蔓延向整个空间,它们连缀接合、增生弥漫,在这一刻.终于铺满了整个武场。 完成了这一切的尚怀通静坐了片刻,理了下大氅,提剑站了起来,而后他手指在剑柄上流连着,忽然偏头看了过来。 与三个人的目光相对。 双方距离其实并不太远,男子也没有挪步走来,只把眼睛在三人面上逡巡了两个来回,忽的淡淡一笑。 杨颜冷冷道:“你看伱妈呢?” 尚怀通目光一下钉在他脸上,但面色依然含笑未改,可以瞧出来他心情确实很好,淡声笑道:“我瞧瞧哪个台阶踩起来更合脚些。” 然后他想起什么,转头看了眼挂起的四人排名,回眸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意:“可惜了,下一轮不是你。” 然后他看向张君雪,打量了两下,却一言未发,把目光挪到了裴液的脸上。 “其实,我还是更希望是你裴液。”尚怀通淡淡一笑,“如果说博望城还有一把值得我一看的剑,那就只有你了,在剑上的胜利,也要更有意思些。” “而且实话说,我确实有些与你谈剑的兴趣——你知道吗,以前我也试着和其他人谈剑,却无一不是愚不可及、面目可憎,实在令我发笑作呕。” 裴液淡淡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收回了目光。 尚怀通毫不在意,一笑作罢,提剑往擂台下走去。 张君雪忽然在裴液身后小声道:“你生气了。” 语气带着一点故意的雀跃。 裴液回过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是的,女子就在他身后,细微的反应和小动作瞒不过她的眼睛,何况裴液也没有着意伪装。 “别人挑衅我,我就会生气,有什么稀奇的。” 张君雪低下头:“.所以,我觉得.你要理解我。” “.”裴液看着她“我不理解。” “.” “生气是生气,做事是做事,武比我该怎么打就会继续怎么打,不会意气用事。” “.我也不是意气用事。”气氛再次紧张了起来,张君雪心里有些闷,“那,你要是输给了尚怀通呢?” “输了就输了,输了我就认。”少年道,“我本来也不是一定要夺魁的。” “你不用你那招?” “我不用。”裴液看着她,眼中的情绪和目的很明确。 ——你瞧,我可以忍受这种“羞辱”一样的境遇,因为我就是要打好我自己的武比而已。那么,你也可以放下这种意气之争,只要最后结果是好的就够了。 把愤怒抛开咱们做自己的事情,一样可以很开心。 “你装的,你明明生气了。”张君雪先避开目光,然后看着要开口的裴液,立刻堵道,“你不用说理由,反正我总是说不过你。” “反正你也说服不了我。”女子低头补充道。 于是裴液深深吸口气,真的无话可说了,两人又陷入压抑的沉默。 好在这气氛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因为时间会流逝,鼎鸣会响起。 果然,在清越的礼器之鸣中,徐司功熟悉唱名之声再次于场上响起:“博望金秋武修大比,魁赛第二轮第一场!壹肆之战,幽燎意中火,明煌雪上刀——七蛟尚怀通、徐谷张君雪!” 在骤然而起的声浪中,有几处反而沉然安静了下来——十几人无一动作的张家、沉默的翠羽和郑寿,一夜没睡的古光握住的拳头和他投下去的目光一样紧;南面,方继道担忧地望着下面,在他一旁,齐昭华同样绷紧了颔线。 这一场的两个人,与太多人有关。 而在裴液身边,女子按住刀,沉默地站了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坐着的裴液停了下步子,但少年还是偏着头没有看她。 于是张君雪沉默低眉,背着刀往擂上去了。 感谢蓝黑飓风老板打赏的盟主,感谢老板的支持啊!老板太破费了! 那么还欠30更。 可惜12月是肉眼可见的忙啊,正常更新都不一定能保证,希望1月放假后可以还一波债吧! (记得初中看网文时,有作者很骄傲地在题目上标上“四千字大章!”,谁知到了现在,每天四千却已经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觚不觚!觚哉!觚哉!)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章 织茧 纵然猜到是位超出博望层次的人物,但面前老人的身份还是大大出乎了谷云扶的预料,三个身份任何一个单拎出来都举足轻重,偏偏集于一身——纵然不是少陇道最门面的两三根柱子,却也是第二句话该当头提起的几位之一了。 这样一位大人物为何流连此州武比? 谷云扶礼毕起身:“于此得见隋公,实是忽然之幸,天山礼数不周,万望担待。” 既然提及天山,隋再华也拱手回了一礼:“得见神人下山,也是不常有的事。” “说来惭愧,是些劳碌贵府的案子,已请仙人台前来共办了。”谷云扶犹豫了下,主动说道。 隋再华点点头:“但有所需,勿要惜言。” “不敢劳烦。隋公所忙何事,晚辈也可随时尽些绵薄之力。” 隋再华含笑下指:“我就是来看武比的——院里年来收成不佳,今日来考收一位。” “.哦。”谷云扶笑容一怔,因为他忽然想到了刚刚李蔚如所言。 赵章倒是在一旁讶然:“隋大人此回回返,已有确定之目标了吗?” 隋再华朝南边座位一示意,骆德锋正起身拱手。 “哦。”赵章脑子里转过诗会发生的事情,面上已笑道,“原来兜转一回,还是尚公子。” “我是改了主意。”隋再华并不避讳,含笑道,“因为他说.他会一道意剑。” “唔原来如此。”赵章点点头。 其实他并不很明白。 倒是一旁的谷云扶沉默了一下,接口道:“六生习得意剑确实是难得的天赋。不过,‘得习’和‘习得’倒并非一回事。” 隋再华点点头:“我刚刚倒未见到,依谷公子所见,尚生上一场出剑如何?” “切形合意,可见研习日久,有智无神,未竟贯通之功。”谷云扶说道,“其实.隋大人,研习一本意剑十几年走到这一步,更多是钻研之毅力,倒不一定是多惊人的天赋。” “是的。”隋再华含笑点点头,“修剑院是什么门槛,贵派应当很清楚,若是这般,我是不会破例收他的。” 谷云扶拱手一笑。 隋再华也一笑:“所以他昨夜在我面前说,今日若用不出此剑,进修剑院之事,便此生不提。” “.”谷云扶怔然,“他说.今日学会?” “不错。”隋再华道,“谷公子言语公道,依你之见,完成此事,是何难度?” 是何难度? 是他做不到的难度。 从刚刚那场男子之出剑早已窥得,剑意虽已充沛,但却堵塞难发,其人显然尚未抵达那通畅的高峰。谷云扶不必瞧见太多细节,也知道这道门槛足够高硬,即便已把握路径,即便已做了很多设计和准备,要跨过它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它毕竟是一门残剑。 “.若此剑确实于关键处有缺,其人能以一己之力贯透.虽然用时过十载,毕竟随学随研,放之天山,或可为.”谷云扶犹豫一下,还是道,“【八骏】候选。” 隋再华点头,温和道:“因此,明珠在前,不可遮目自欺。我知道贵派有所倾向,修剑院事务向来也离不开贵派支持,但道启会选贤与能,由来秉公,还请贵派理解知悉。” “.”谷云扶只有拱手。 “你瞧,他已经开始了。”隋再华忽然挑眉一笑,手指在空处拈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谷云扶一怔,他转头向场下看去,面色缓缓肃然。 确如老人所言,擂试尚未开始,但那朦胧的意感又已渐渐在周围若有若无了,只见擂台之下,黑氅的男子抱剑独坐、肃然闭目,已再次沉入那冥冥之意中。 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之前每一次剑意对这片空间的触及,都留下了种子,如今他攀着这些脉络,正将整个擂场化为孵化此剑的茧。 谷云扶收回心绪,眼角瞥见了一抹青色,一转头,却是青衣的少女来到了台边,正躬拜一礼,望向了隋再华。 —— 武场之上,气氛渐渐安静了下来。 确实有不可捉摸的东西在弥漫,不止高台上两位发觉了这份场域,许多意感敏锐之人都感受到了那难以言说的隐约。 而且这感觉十分熟悉,上万道目光挪向了擂下盘坐的那袭黑氅——这正是第二场中,这位男子带给他们的新鲜玄奇。 宛如蜘蛛织网,男子正在将自己的情与意尽数付于此场,以求之后在此场中得胜时,所得之畅通能足够有力地反馈回情与意,助他一举贯通此剑。 而在观众之中,一个高妙的概念已经开始传开——意剑。 尚公子所用的,是传闻中的意剑。 一些资深的剑士惊得屏住了心神,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却是即便有了解释,还是依然如见神鬼。 盖因这种神奇玄妙前所未闻——这根本不是意不意的问题,这根本已不能叫做剑吧? 怎么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能叫整个广场数万人有感觉? 分明是神仙术法! 因此,不必擂试,只要处于这份场域之中,感受着那无所不在的微弱凉意,无数人就完全相信男子的所向无敌。 但是,此次武比绝非不存悬念。 赌坊里仍然有另一个大盘口,无数人也仍然在翘首以盼地期待着后面的比试。 盖因那位黑衣少年还抱着刀,同样安静地盘坐在一旁。 在无数人心中,这位少年此时就是奇迹的代名词,何况其人刚刚一刀夺去怒涛猛虎之力、律令风止浪息的身姿还如在眼前,人们完全相信,他可以再与尚怀通争锋一次! ——莫说尚家神术仙法,那刀术,不也正如妖法一般吗? 而且那逼得张宗元喘不过气来的可怖身影实在令人记忆犹新,即便许多认为尚怀通会赢的人,其实心中也承认少年在刀刃剑锋之间搏斗的能力,或许.确实超过了尚怀通。 实际上,在相当一部分人心里,杨颜其实已是魁首——即便一会儿输给了尚怀通也是。 正面击败张宗元这样六生中少有的强手,本来就是毫无水分的夺魁之战,少年也真切地具有这份扎实的实力——别说什么胜负为定,凭什么尚怀通不先打一轮和六生的苦战? 只是规则毕竟是对则,此时面对尚怀通这样的强敌,他还是需要再向众人展示一遍他那惊人的锋锐。 相信他能够做到的人,绝不在少数。 另外两名选手则坐在一处。 裴液的青衫已和他的长剑气质如一——新东西,但是已有了明显的使用痕迹。 张君雪的衣衫则从来没有亮丽过。 他们聚集的目光是最少的,此时倒看起来有些抱团取暖的意味,但人们知道,很快他们就要被拆分开来,分别去面对一位难以战胜的强大对手了。 因为写着下一场对阵的巨大红幕,已经在擂台上垂了下来。 —— 擂台之下。 曾经热闹熙攘的空间里,如今只剩零落的几人,因此四位选手也就承担几乎所有的目光。 空荡的擂台已在等待下一场战斗,裴液和离去的李缥青说完了话,回过身依然沉默地坐回张君雪身旁。 杨颜则抱刀坐在不远处,刀是出了鞘的。 夺魁不只是观众们对他的期待,在少年自己心里,目光也从未挪开过那个位置。 尤其现在,他轻轻抚摸着光滑的刀刃,在刚刚挥出那一刀后,他分明地感到自己与那虚空之“鲸”的联系被凝固了下来。 这不再是时灵时不灵的一招,虽然还有些生疏,但它确确实实地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他早和裴液说过,他可以赢六生,如今凭仗《吞海》第二篇,这更是一句毫无疑义的保证。 无论面对张宗元还是尚怀通,他从来都不缺乏胜之的信念。 即便此时,他同样感受到了那弥漫全场的幽凉之意。 他转头看去,张君雪显然也有感觉,正偏头眼神肃冷地看着尚怀通,一旁的裴液倒似没什么反应,不言不语,目光望着另一边的空处,面色不是很好的样子。 但杨颜知道他一定是感知最敏锐的那个,果然,少年忽然一个转头,也看向了尚怀通。 杨颜立刻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下一刻,便见盘坐的男子猛地睁开了眼睛,深深喘了两口气,嘴角弯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然后杨颜才感觉到了意感上的变化——那无形的丝缕一点点蔓延向整个空间,它们连缀接合、增生弥漫,在这一刻.终于铺满了整个武场。 完成了这一切的尚怀通静坐了片刻,理了下大氅,提剑站了起来,而后他手指在剑柄上流连着,忽然偏头看了过来。 与三个人的目光相对。 双方距离其实并不太远,男子也没有挪步走来,只把眼睛在三人面上逡巡了两个来回,忽的淡淡一笑。 杨颜冷冷道:“你看伱妈呢?” 尚怀通目光一下钉在他脸上,但面色依然含笑未改,可以瞧出来他心情确实很好,淡声笑道:“我瞧瞧哪个台阶踩起来更合脚些。” 然后他想起什么,转头看了眼挂起的四人排名,回眸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意:“可惜了,下一轮不是你。” 然后他看向张君雪,打量了两下,却一言未发,把目光挪到了裴液的脸上。 “其实,我还是更希望是你裴液。”尚怀通淡淡一笑,“如果说博望城还有一把值得我一看的剑,那就只有你了,在剑上的胜利,也要更有意思些。” “而且实话说,我确实有些与你谈剑的兴趣——你知道吗,以前我也试着和其他人谈剑,却无一不是愚不可及、面目可憎,实在令我发笑作呕。” 裴液淡淡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收回了目光。 尚怀通毫不在意,一笑作罢,提剑往擂台下走去。 张君雪忽然在裴液身后小声道:“你生气了。” 语气带着一点故意的雀跃。 裴液回过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是的,女子就在他身后,细微的反应和小动作瞒不过她的眼睛,何况裴液也没有着意伪装。 “别人挑衅我,我就会生气,有什么稀奇的。” 张君雪低下头:“.所以,我觉得.你要理解我。” “.”裴液看着她“我不理解。” “.” “生气是生气,做事是做事,武比我该怎么打就会继续怎么打,不会意气用事。” “.我也不是意气用事。”气氛再次紧张了起来,张君雪心里有些闷,“那,你要是输给了尚怀通呢?” “输了就输了,输了我就认。”少年道,“我本来也不是一定要夺魁的。” “你不用你那招?” “我不用。”裴液看着她,眼中的情绪和目的很明确。 ——你瞧,我可以忍受这种“羞辱”一样的境遇,因为我就是要打好我自己的武比而已。那么,你也可以放下这种意气之争,只要最后结果是好的就够了。 把愤怒抛开咱们做自己的事情,一样可以很开心。 “你装的,你明明生气了。”张君雪先避开目光,然后看着要开口的裴液,立刻堵道,“你不用说理由,反正我总是说不过你。” “反正你也说服不了我。”女子低头补充道。 于是裴液深深吸口气,真的无话可说了,两人又陷入压抑的沉默。 好在这气氛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因为时间会流逝,鼎鸣会响起。 果然,在清越的礼器之鸣中,徐司功熟悉唱名之声再次于场上响起:“博望金秋武修大比,魁赛第二轮第一场!壹肆之战,幽燎意中火,明煌雪上刀——七蛟尚怀通、徐谷张君雪!” 在骤然而起的声浪中,有几处反而沉然安静了下来——十几人无一动作的张家、沉默的翠羽和郑寿,一夜没睡的古光握住的拳头和他投下去的目光一样紧;南面,方继道担忧地望着下面,在他一旁,齐昭华同样绷紧了颔线。 这一场的两个人,与太多人有关。 而在裴液身边,女子按住刀,沉默地站了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坐着的裴液停了下步子,但少年还是偏着头没有看她。 于是张君雪沉默低眉,背着刀往擂上去了。 感谢蓝黑飓风老板打赏的盟主,感谢老板的支持啊!老板太破费了! 那么还欠30更。 可惜12月是肉眼可见的忙啊,正常更新都不一定能保证,希望1月放假后可以还一波债吧! (记得初中看网文时,有作者很骄傲地在题目上标上“四千字大章!”,谁知到了现在,每天四千却已经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觚不觚!觚哉!觚哉!)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一章火与雪(上) 张君雪走上擂台时,先一步过来的男子已立在对面拄剑等着。 一片空而白的地面,对面是那一袭黑氅。 张君雪一瞬间就进入了另一种状态。 在走过来的路上,女子还在为和裴液争论而沉闷,但一立到这面擂台上,看着对面悠然等待的男子,立刻就有更凶猛、更割人的东西从深处燃烧着冲了上来,焚去了其他一切情感。 那漆黑的大氅像扼住她口鼻的深夜,那赤红的长剑浓稠得像血。 立在这个人面前的第一刻,女子就知道,她决不会为之前的决定后悔。 这就是她要做的事情,以血换血,以痛还痛,把心里刀子烧成的火当头泼在此人身上! 没有任何准备和前奏,隐约中似乎响起鼎鸣,但张君雪已听不见它了。 被堵在阴暗小盒里憋闷燃烧了数十年的火焰,此时被骤然打开了盒盖,风席卷着空气涌入,火焰猛地升腾出来。女子前奔如虎,重刀在空中破出一道肉眼可见的半月! 一出手,就是最全力的张家斩腰刀,劲风比刀刃先一步切断了眼前之人的额发。 几乎小半个擂台的空气都被她带动,在女子前面打的几擂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威势! 尚怀通也为这突兀的进攻一挑眉毛,他转鞘出剑,剑身一横,大江铁锁般格在身前,紧随而至的就是重如雷鸣的碰撞。 高大的女子、厚重的阔刀,当她带着冰冷的怒火朝你劈来时,会感觉像老朽面对奔马。 在这样令人心惊肉跳的力量面前,男子横起的剑却如同铸在了空气中,所有的庞然在这一横面前骤然而止,没有出现一丝越界。 但尚怀通在骤然一顿之后,身体却是后撤了一步,传导而下的力量在他脚下激起飞尘。 张君雪眦目下压,手中的刀沉重、冰冷、锋利,九个月来,她第一次感到这种由内而外的痛快。 奋力自然没能突破尚怀通的防御,因为剑上的抵抗也同时增强,于是,女子就借着迎上来的反力,臂力一反,就要回刀叠出第一层浪。 然而尚怀通抬起头,却是递给她一个带着满意的眼神,他忽然侧身一避,长剑一卸,巨力被精准地放向地面。 张君雪刀下顿时一空,在起力之时被如此一破,沛然的力量是猛地向下泄去,【叠浪】戛然而止。 比起沈杳苦心孤诣地寻找两刀之间的间隙,尚怀通的处理显得举重若轻,就是以难以想象的精准觑准那发力的瞬间,而后以最精妙的掌控将剑上承载的力量毫无泄露地导开。 这是猝不及防,但于张君雪而言,却是种熟悉的猝不及防。 发力收力、出招变招.被对方的剑精准地洞察,而后巧妙地摆弄,正是面对拙境巅峰剑者时,特有的束手束脚。 少年纵然一直劝说阻拦她,但面对她要求的切磋训练却忍气比以往更加尽心尽力,把所谓“拙境巅峰”之能为与不能为、擅长与不擅长等等巨细无靡地一一教给了她。 张君雪早已对这种受制不陌生,她臂力一掣,呼啸之刀顿时刹止,仿佛失控的奔马被巨汉三两步赶上,一挽缰绳,在老人面前嘶鸣着人立而起,再没能向前分毫。 随后更惊人的,是女子臂力一拉,长刀回转,骤然又起风雷——竟是以空劈之刀,仍然叠上了第一层浪头! 呼啸之声骤然膨胀了一层。 力量,绝对的、纯粹的力量,永远是最简单朴实,也最有效的进攻手段,即便在天楼境界,它依然是影响胜败战局的关键要素。 而掌握了这道要素的女子,有能力从任何人手中搏取胜利,一百二十八人中,只有她能劈出如此这般的一刀! 迎上此刀的是尚怀通的一剑。 与上一场面对于英才时,一模一样的一剑。 男子的目的从来不是简单地击败谁,在这场武比中,他真正的敌人,只有这门缠绕了他十几年,铸造了他、也举起了他的幽生之剑。 因此没有那些不屑为之的拉扯与试探,男子一出手就是这笼罩全场的可怖剑式。 立分胜败而已。 一剑刺出,手挟风雷的女子顿时双眼一灰。 这道剑身刺入视野,在一瞬间带来了另一个世界。场上织成的巨茧由虚化实,或者是自己被拉入了虚中,总之身周那些若有若无的凉感骤然清晰起来,天空成为黑幕,人群成为背景,欢呼成为养分,它们全都属于同一个世界,而自己,是其中唯一的异类。 于是一切都朝自己挤压过来,一切都被它们剥夺而去。 张君雪一瞬间甚至有窒息之感,因为空气仿佛也已不属于自己。 她此刻深深明白了为何于英才在这一剑面前僵硬仆倒,因为她的大脑也已开始发黑。 到处都是它们。 鱼不能在岸上游曳,人也无法在地底生存,在心肺停跳的重压感中,张君雪咬牙奋力,沛然的一刀没有丝毫回旋,仍朝面前的男子重斩而下! 而这一次,尚怀通只一横臂,就以剑刃轻松格住了这一刀。 明明是叠浪之后、两倍于第一刀的力量,这次男子却一步未退,也未再卸力,他剑刃一转,就拨开了女子的刀。 好像那只是幼童的玩具。 张君雪立刻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一切的一切都在拉扯自己,而于此同时,整个世界都在为面前的男子分担重量。 她早旁观过这份玄妙,也从李缥青那里听说了意剑的事情,但直到真正直面,才切身体会到这份恐怖的重压。 冰凉轻脆的千丝万缕开始缠绕她,向皮肤中生长进去,如果这里是地底,那么女子感到自己在越沉越深。 身体被侵入、影响越来越重,直到最后,自己会彻底变成它们的一部分,那时就不必再谈真气和力量了,因为已无所谓攻防和胜败,自己会如于英才一般宛如一截枯木倒在地上。 念头在心中闪过,而身体上,张君雪却仿佛没有看到刚刚一击的结果,毫无犹豫地再次回刀,继续往第二层叠浪上叠加。 手上的刀一旦脱离男子的影响、进入自己的掌控,上面的力量就骤然回归,再次变成了脱缰的奔马。张君雪臂上筋骨传来撕痛之感,咬着牙完成了这一次的叠浪。 因为少年告诉过她,所谓“意”,从来不能真的影响现实。 它只是将你纳入其中,通过覆盖你的情意层来影响伱的身体。如果你确实感受到了什么影响,那也并非真的有什么外在的力量,只是自己在影响自己罢了。 “意”境,“意”境,只要出意破境,所谓意剑,也就只剩下“拙”的部分了。 然而即便这份认知如此清晰地存在于脑海中,眼前所闻所见、身体所知所感却依然如此真实,想要冲出,谈何容易? 眼前在发黑,胸肺在窒息,心脏被挤压得渐渐无力跳动,同时无数无法捉摸的东西缠绕侵蚀着自己的身体,张君雪咬牙一声嘶吼,第二重的叠浪再次朝眼前的男人奔涌而出。 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以力破境。 随着意境对心神的挤压,受剑人的情意层会迎来反抗与爆发,它寄居在情绪之中,借着剑招迸发出来,而后狠狠地冲撞在“意”境之上。 正如于英才最后的一招【一肩横】,女子此时的叠浪也是为此而为。 而此举之胜败,则与受剑人情、心、意之坚韧锋利,施剑人对剑意之把握程度,以及意剑之意本身的质量有关。 女子对这三样之对比并无任何把握,她唯一能看在眼中的是,第二次的尝试,再一次失败了。 面对呼啸而来的一刀,尚怀通再次抬剑,而这次他甚至没再格挡了,剑刃贴刀轻划,而后在刀身中后段发力一敲。张君雪只觉仿佛被一座大山撞上,手腕巨震,重刀险些失控脱手。 从练刀开始,她就鲜少体验到这种感觉! 第二层的叠浪,反而在男子手中愈轻,连玩具都不算了,好像只是树上坠落的枯枝。 张君雪知道,这是影响深入的结果。 于英才只来得及出一招,而此时女子第二刀已挥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出一刀,现在身体感受到的已经不是窒息和刺痛,而是开始有一种轻轻的凉意,以及安静的脉动。 固然是以自己的情与意去和施剑人笼罩上来的意碰撞,但这份对比从来就不是公平的。 意剑,哪怕是一门简单而弱的意剑,其提炼出来、贯入剑中的“意”也足够独特而纯粹,有如此时幽冥之境,也有如失羽之惧这往往是常人情感难以触及的境界,而施剑人居于剑中,更是以强凌弱、以主凌客,想靠一份愤怒和决心就突破这一切,若能轻易成功,那意剑就不会具有如今的地位了。 事实上,即便在宗师境界,只以己心破境也不是一件常见的事,真正能对抗意剑的,往往只有另一门意剑。 但张君雪不会任何与意有关的东西,她出自偏州偏县之家,此时就只有这份愤怒作为凭仗。 身冷心窒,刀上没有传来真切地交击,张君雪再一次单凭身体约束住第二层叠浪的全部力量,浑身筋骨如磨,女子咬牙忍痛,坚持叠加上了第三层的叠浪! 这已是裴液在那夜与女子切磋时,未能见到的“第四刀”。 裴液那时以【食叶】在第二层的叠浪面前骤然崩溃,当女子告诉他还有下一刀时,裴液深深为之惊愕。 此时现于眼前,果然是一片磅礴的风雷! 女子此时已是五生,她的三重叠浪,已绝对是足以令六生饮恨的力量。 但力量在此时并无意义,所以真正重要的是,女子一直在借着刀势的累积,一层层叠加着自己的情绪! 出刀由来要全心全情,当刀上力量在蓄积时,情绪也在蓄积,当刀势爆发而出时,情绪也就喷薄而出。 在第三层叠浪挥出的那一刻,张君雪心中的火焰也骤然膨胀,淹没了自己,驱散了身体上的冷意,烧破了一片天空! 火焰蓬然而起,在一片寂静黑暗中那样耀目,仿佛马上就要照亮一切。 但在下一刻,它就失去了撞破一切的坚决,也失去了方向,不知何去何从。 那是千丝万缕察觉到骤然升起的反抗,整片意境的力量在一瞬间压了上来,笼罩、深入、侵蚀、剥夺.顷刻之间,张君雪失去了对自己的感知,火焰顿时失去了根。 无根之火,在飘摇中迅速地衰减。 前面的一切,不过是环境对她下意识的抵抗,在这份耀目的火焰升起时,她才真正有了成为这片土地上一株韧草的资格——地下蔓延的、无数幽鬼般的灵,猛地朝它往地下延伸的脆弱根茎投去了凶猛的目光。 胆敢反抗撕裂、争夺养分,所谓“我在皆我”,岂容你他存在? 于是顿时一切都被包裹隔绝,她走出了于英才未能走出的那一步,也就面临他未曾面对的、真正属于意剑的强大。 张君雪失去了手中刀,失去了奋然的力量,她不闻不见,连窒息感也要消失。 只有,升腾而起的那一股猛烈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在冰冷的黑暗里,以女子坚韧的精神为附着,以暴烈的情绪为养料,熊熊地燃烧着。 女子在孤寂重压之下,沉默地走过九个月,决裂亲友,固执己见,和裴液这个她视为启明之人的好友一步不让地争论她抛开一切拦阻重回黑暗,正是为了捧住这一篷坚韧的火焰。 怎么可能被轻易窒灭。 此时哪怕刀已不在,这道火焰也依然在最深处炽烈着,她只是需要一份支撑。 一个借力之处。 一份不被这窈冥之意剥夺的心迹,使这道火焰有所依附,便可爆发它应有的力量。 张君雪在自己情与意的最深处努力搜寻着,而黑暗已渐渐遮覆过来,吞没了一切,并没留下几样东西供她挑选。 亲友之情,不是,那是最易被吞噬的软弱;恨意和决心,不对,那就是火焰本身;刀道志向.也不行.这东西,就不能来自于自己! 它必须足以立于此境之中,不受那千丝万缕的半点影响!任你侵蚀精神血肉,不能动它分毫! 于是,一点冰凉的白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那晚的明月流玉,剑如流水。那样冰洁、那样纯粹、那样缥缈,没有任何思考,女子回过神时,手已伸出去握住了它。 于是一片耀目在精神中蓬然展开,绽放出了一片冰雪琉璃之境。这是记忆,亦是烙印,雪白的羽毛在清透的天空下飞荡,幽冥万丝不侵。 于是,张君雪最深的意念就藏入这方境界之中,那炽烈的火焰就立于其上.陡然冲天而起! 寂静到压抑的黑暗里,浩荡的热和耀眼的光猛地撞破了一切,千知百感骤然回归,张君雪看见自己飞在空中,手上正是叠出了第三浪的重刀,朝着眼前男子倾压而去! 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或者说它们一直都在,只是自己此时恢复了对它们的感觉,而后秋风的爽意、高日的照射、千万人的欢呼.一切都掀去了幕布。 那窈冥的意境仍在身周,却并非是回到开战之前那若有若无的旁观者之感了。张君雪清晰地感觉到它们依然在笼罩着自己,那些千丝万缕也依然在幽冷凶猛地朝自己扑来,但是已无法埋葬自己了。 她明明堂堂地立在其中,成为一颗它拼尽全力也嚼不碎的石头。 此时。 尚怀通正抬臂去斩女子的这一刀,这显然是她能挥出的最后一刀,这一剑轻斩就能将其卸下,取得胜局。 在女子五感回归的同一刻,他猛然抬头,眼中爆发出剧烈的光芒。 女子重刀有如巨浪倾头压来,他在一瞬间撤步双手横剑,真气从丹田中汹涌而出,贯入手臂剑中。下一刻,势不可挡的力量就撞在了他的剑上,尚怀通在刹那之间连退五步,尘土在每一步脚下激荡而起,他连连变式三次,才得以脱离这一刀,披着黑氅的身体翻腾后纵,腾出四丈之外,才立住了脚跟。 尚怀通轻轻喘了口气,抬眼看着面前如燃火焰的女子,伸掌重新握了握剑柄,震麻之感仍然贯通在臂膊之中。 事实上,这并不只是尚怀通的惊感,同一时刻,全场都已惊呼而起——那意境早已蔓延全场,无数人都冥感此意,每个人都感受到它的无所不在与无可对抗。 但此时,他们第一次感到,它被一道坚韧的光明破了开来。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二章 火与雪(中) 擂台之上,尚怀通左手按在持剑的腕上,缓缓疏导着筋骨和被震荡散乱的真气。 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女子,目中炽烈的光芒亮得灼人。 幽生之剑,被女子完完全全地阻断在了这里。 她坚实地立于幽境之中,在千丝万缕之中站住了自己的根系,而它们拿她毫无办法。 它们是要连成一片,达成“皆我”之境的,但现在这里并不全是属于它们的世界,一株草就立在这里,你凭什么“皆我”? 这正是幽生之剑不能贯通的缘由。 尚怀通.已被它拦了十四年。 “真是.惊喜。”尚怀通深深吸了一口气,低笑已从喉咙里溢出来,“没想到这级台阶会是你。” 他看着女子,眼神中的淡然渐渐破开,浓烈的情绪一点点充溢了眼眶,像是一头饿虎眼看着面前的石头变成了羔羊。 每个人都感到了这份场域的变化,从轻薄的笼罩、安静的弥漫变成了危躁的涌动和堵塞的狂闷,像是一汪幽潭沸腾了起来,却又偏偏被加紧了盖子。 那些冰凉细脆的千丝万缕不再轻柔隐约,它们在数万人的广场中汹涌地躁动了起来,如同千万条狂乱舞动的蛇,嘶叫着仿佛要把女子撕碎。 张君雪感受到了它们,却没有任何感觉。 因为这份重压,其实是落在了尚怀通身上。 这已不是他在自己意境中从容踏步的游戏,女子突破了他编织三天的茧,搅乱了这层意境——而他,早已将情与意尽数付于其中。 于是幽生之境传来的反馈直接撞击在他的情意层上,那些嘶吼不是从耳朵传入,而是从他心底升起。 它们要连在一起,它们一定要连在一起,它们已经等待了三天! ——你既然出了此剑,为什么没有“皆我”?! 在这样无尽的躁乱与呼啸中,尚怀通低着头,轻轻抬手按在了剑身红线上,沿着它向下划去,灼痛从手指上传来,他声音低哑,仿佛压抑着喘息:“别着急.我早就.为伱们准备好了——” 最后一个字拉成了怪异的声调,怒火和兴奋同时纠缠在里面,男子猛地抬头,大氅在骤然爆开的风中篷起如蝙蝠的两翼,四丈的距离在眨眼间消失,尚怀通长剑拉出一条锐利的红线,烈风环身、真气随刃,一剑赫赫带起半台的空气! 在这座擂台上,人们第一次看见男子如此坚决暴烈的进攻。 他要么信步走去,一鞘将对方抽下去,仿佛擂台是他不容丝毫冒犯的领地;要么将那玄奇的意境笼罩而上,看着对手在里面窒息沉沦,像是等待对手的无聊王者。 但这一次,他是如此明确地把全部的锋芒对准了对面的女子,盯目拔剑,情绪和力量全都尽数无遗地宣泄。 而鞘中汹涌而出的,真是一条暴戾凶烈的蛟龙。 在上一场中,唱名词上判他是“鞘中羁蛟”,如今看来,写词之人必是武林耆宿,才能对这位真传的剑如此了解。 这是开擂以来,台上出现声势最壮的一式攻剑! 《拔草篇》·【一火燃命】 这样凶戾的一剑贯穿空气而来,强和快都到了极致,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张君雪撤步横刀时,寒光已耀上了眼睛。 “铛”的一声撞鸣,篷起的气流向四方人们诉说着这一撞击的剧烈,张君雪身体顿时绷起,像被撞成一张压紧的弹簧,但是,没有被突破。 甚至在撤步绷身之后,身形几乎是丝毫不动。 女子的防御一直是固若金汤,但人们也绝未想到她能有如此表现——五生对六生的力量差距每个人都清楚明白,张墨竹、杨颜在张宗元面前,于英才在尚怀通面前,就宛如幼童面对壮汉。 但在女子这里,“力量”两个字却仿佛是对她最直接的眷顾,沈杳没能突破的防御,原来尚怀通也突破不了。 但尚怀通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张君雪等着他狂风暴雨般猛烈的进攻——间隔四丈她都险险才反应过来,如此近的距离,男子变招之快不知将急快若何。 但尚怀通一动未动,只是将剑压在她的刀上,甚至未曾加力。张君雪一怔之间低头,明润的剑身照出了她的面容。 这是东海剑炉匠师所铸的宝剑,剑身就如同一汪宁静的秋水,只在中心勾出一条红线。但这红线当然不是画上去的,而是铸进去的,也就是在看到这精巧之铸的同时,女子意识到,这一剑,还并没有结束。 那明润之上,划过一道火线。 燥意扑面而来,那红色本是凝固的赤红,此时却炽烈得仿佛燃烧起来,而这绝非错觉——男子握剑的手,都透出了余烬般的红彤。 这种铸入剑中,可以被真气催出高温的材料,正是这柄剑最核心的神来之笔,其耗费两年才订做成功,也正是为与男子的剑招相合。 所谓拔草之“原上火”。 此时,真气在男子身体中燃烧般爆发出来,而当它来到剑上时,则是真正被点燃,那伴着灼热陡然炸开的真气,威力何止翻倍! 这样极烈的剑法,男子自己分明亦难幸免,实际上,真气在身体内炸开时,已对经脉造成第一次极大的负担,而当他将其扼于腕中,硬硬将力量分为两段发出时,不得而出的凶暴则真的摧伤了他的身体。 而等到他将这积蓄已久的、暴燃般的真气一气喷到长剑之中,则如同火药骤然逢上烈火,爆炸第一时间灼伤的,正是他握剑的手臂。 【一火燃命】,本就是以性命为代价燃起的火焰,正代表男子此篇剑技中所蕴藏的核心之意。 在这样的爆发之下,女子横栏在前、牢不可破的巨刀陡然偏开歪斜,所谓固若金汤,此刻被攻城弩一箭贯穿! 张君雪千钧一发间侧身昂头,这锋锐灼痛的一剑从身前掠过,在肩上带起了一蓬沸热的鲜血! 张君雪未看这伤口一眼,甚至在它受创的那一瞬也未能得到女子半点目光,在倾力避开身体的那一瞬间,她就奋力重新整控了手中重刀,在男子一望无前的贯刺之外,奋然挥出了一道毫不失色的白亮月牙。 斩腰! 张君雪清楚地知道,在此人面前,她没有太多的出招机会。 只有完全不顾自己的伤势,奋力去抓住每一个可以出招的空间,不论它狭小还是广阔,才能拼得一次杀机。 她可以因为计算值得与否而放弃以伤换招的机会,那么后面,她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挥刀了。 这是一次搏命的换招,如果尚怀通继续变招斩她,这一刀就会同样落在他身上,至于孰轻孰重,就只看各自的造化了。 这是激烈的搏杀中常见的一幕,不过发起这种换招的人,多是弱者以死保命,求得对方不愿与自己换伤。 但在女子这里,这却是诚心诚意的邀请、切切实实的渴望。她丝毫不管男子的剑会在自己身上造成什么样的创伤,实际上刚刚受创的肩膀也未让她感到痛意。 她这时愿意拿任何伤势去交换,直到把这一刀狠狠地斩在男子身上。 而尚怀通回眸一瞥,眼中冰冷的凶狠竟然丝毫不逊色于女子。 他竟然真的变招再斩! 长剑猛然回拉,明明爆发还没临近尾声,却已被男子死死扼住,勒令回出了惊险的第二招。 【二火启命】 不同于一般剑术中剑招由弱到强的递增,尚怀通此门剑术的第一招就是决烈的爆发,像是为着开辟道路,点燃长剑,而到了第二招,则无有爆炸,仅剩火焰了。 但这火焰却是持久而稳定地燃烧在剑中,可以想象在后面许多剑中,女子都不得不面对这种威猛而滚烫的真气。 此时这一剑沛然惊旋,长剑再次割过了女子胁下,伤口深可见骨。 但是却没有出现换招。 这一剑在带起第二蓬热血之后划过了一个玄妙而精巧的轨迹,那距离和角度被男子计算得刚刚好,在极狭窄的缝隙里,手中长剑走过的轨迹没有丝毫偏差。 当它横着回到身侧时,那沛然斩下的刀光刚好凌上肩膀。 “铮”的一声交鸣,即便单臂之力,女子斩落的重刀仍然足够惊人,她压着这一剑直落肩膀,但男子长剑只是拦她一瞬,而后身体先一步离开了原地。 没有丝毫多余力量的浪费,下一刻长剑也从她刀下卸走,尚怀通逼视着女子,第三招已经毫无不留喘息之机的奔涌而至。 正是那在鹭洲诗会上得隋再华颔首的得意之招,【三火藏命】。 这一招极尽惊险曲折,它是先发再收再发,而每一段气质都迥然而异,却全都杀机凛然。 一剑骤然逼上张君雪咽喉,势不可挡如千军万骑,女子急急昂首抬臂提刀,鼓荡的真气充溢臂膊。 她奋起了全身的力气——这样一剑若不全力来守,根本不可能架住。 但当她长刀蓄势已足时,对方长剑却骤然一缩,空出了那交击巅峰的位置。 这正是【三火藏命】第一转的精髓,剑退刀进,刀之进已过巅峰的势头,而剑之退却是是蓄起更强的力量。 下一段,堂皇莫当的爆发就会击破刀势之尾,这绝对是足以令张君雪止步于此的一剑。 如果,她不曾见过它的话。 那日诗会之上,她坐在翠羽的后方,从尚怀通上台开始,女子泛亮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场心一瞬。 两百个人都看到了这一剑,但没有谁比她看得更仔细,也没有谁像她一样,在后面的日夜里,将它细细地拆分摹画。 此时这一剑出现在面前,就正是她等待的时刻! 手中刀根本未过巅峰,因为她本来就没打算在那里出这一刀。 她甚至根本就不是准备格挡。 在见到这熟悉起式的那一刻,女子就立刻抻刀而起,目光所在,就直接是这一剑的第二段。 这当然是猜,也当然是赌,没谁能保证男子第一段一定是虚招,但这本就是女子凭持的信念——有刀则出! 而这时,她确实赌赢了,面对沈杳时,那凭仗筋骨而直来直去的叠浪再次显出沛然的威能,在尚怀通暂收剑势的那一刻,这一刀就已迎面斩上。 剑之退面对刀之进,有时是暂避锋芒,有时是溃不能当。 这一刀撞上尚怀通缩回的短剑,一瞬间就击破了男子的架势。此时并非意境,她力量本就不逊,这刀又叠上了第一层浪头,而最重要的是,尚怀通此时并不在防御之中。 但下一刻,却没有伤势出现。 面对这一刀,被击散架势的尚怀通不是慌乱,也不是冷静,那眼神中只有伤虎般的凶狠。 第三段仍然汹涌着咆哮了出来,在女子重刀及身之前,长剑再次撞上了女子的刀锋。 不管怎么说,他就是比女子更快。 但这最后一“发”失了前两段的支撑,不再有那撞破一切的堂皇威势,与女子刀锋一碰,竟然再次散乱。 而女子刀势仍在。 眼见就要在尚怀通身上斩出一道血痕。 但张君雪却没有继续下斩,而是长刀骤然回转。 此时刀势已被卸去大半,无法造成值得一看的伤势,但如此正正当当的一撞,却正是叠浪的最佳垫脚。事实上,从这场战斗开始之后,她还没有得到过这样一个机会,每一次,她都是在用自己的筋骨力量在强行运转叠浪。 如今,一个端端正正的叠浪之圆出现在场上,第二层叠浪挟着风雷而来,尚怀通散乱的架势却是刚刚恢复。 战斗的节奏来到了女子手中。 实际上,尚怀通本就不该出刚刚那一招,更不该照常运转一发二收三发的顺序,他明明知道这一剑被女子见过的。 但此时似乎已无法和男子讲道理了,他眼中的躁意已然憋闷至极,当他选择这种情意为一的贯通方式时,这就是他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正如谷云扶所言“即便知道路径,这也不是一道容易跨过的门槛”,尚怀通对此知道得无比清楚。 所以他一定要深深地将自己的意、幽生的意和擂台上的形势深深地结合起来,只有这压抑足够重、这欲望足够猛,当它得成之时,才能彻底撞破这道门槛,贯通这门意剑! 而这个过程对男子的考砺,就像把心绪置于火狱之中。 尚怀通咬着牙抬头,面前女子正当头劈下,他眼眶中已泛起燥烈的红意。 (本章完) 简单总结一下,兼再请一天假 本来是请一天,明天中午复更的,但我忽然发现,从现在到明天中午,全都有课,还有任务,而且由于更新时间提前了,那我其实还是要急匆匆熬夜码字,根本没有梳理剧情的时间,所以再请一天,周三中午复更。 然后告知一下,我们第二卷并没有结束啊。 从一卷结束到现在为止,最初的创作目的就是第一卷结卷说的低、轻松和爽,第一次写书的我真的是苦思良久,我当时还记得卡文一样的感觉——怎么写单纯装逼爽的情节呢? 我真的像解题一样分析出来,对武比这个情节,要爽就是要从内外两方面做铺垫,就是一来主角很需要这个冠军,比如.......;二来外部情事迫切需求他拿这个冠军,也比如...... 但是很显然,一开始我打算的一切矛盾在武比爆发并没有达成,在武比之前,我们矛盾已经解决差不多了,所以只好走另一条路,另一种情绪。 不过这段情节我确实扎扎实实地正面写了一個装逼打脸,我相信对后面的写作是有帮助的。 当然创作过程中许多问题都可以拿出来分析,但是就不长篇大论了,只是简单总结一下,即武比是一个情绪驱动的情节,设计和铺垫情绪真的很花脑筋,有时候不得不舍弃一些剧情逻辑。 然后现在写完,我想情绪驱动还是不如剧情驱动,就是说就自己的写作感觉来看,有时候我并不很喜欢自己铺垫的情绪,写剧情我会感觉更好。 可能,也会更轻松? 当然不是走两个极端,情绪和剧情肯定是融合在一起的,只不过一个是在比较简单的剧情里着重铺垫情绪,一些小剧情也为情绪铺垫服务;一个是写一段比较得意的剧情,努力复杂又合理,注重剧情本身的逻辑和爆点,然后情绪就自然而然出来。 当然了,只是我写了短短七十万字之后的粗浅的、目前的经验,简单分享一下。 然后后面这个剧情,也还没有考虑好,我真的感觉每天攻略完四千字,就完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后面的情节了。我记得有一种很古早的金手指,主角在里面时间流速不同、灵气浓度之类也不同,如果我有个这玩意就好了。 (有了这玩意你就只拿来写书?) 总之,我再请一天假,稍微梳理一下后面的写作,然后主要是自己缓一缓。 第一百五十二章 授名 “裴哥,裴哥,裴哥.” “诶诶,裴哥!” “裴液!!”来人断喝一声。 裴液转过头,张鼎运正高高举着一把扇子,见到少年回头,两条立起的眉毛又立刻弯了下来:“裴哥裴哥,题个名字嘛。” 裴液呵呵一笑:“那日在博望园,你是怎么说的?” “我当时就说,你本届要是拿了前四,我也找你题啊!”张鼎运笑道,“现在瞧来,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前四这两个字,实在是辱及裴公子了!” 裴液立刻转头:“李缥青,他这种行为叫什么?” 少女道:“前倨而后恭!” “裴液!”张鼎运一把牵住他袖子。 裴液转过头。 小胖子抬起头瘪着嘴:“求伱了” “.” 裴液接过少女递来的小剑,在扇柄上刻下了“裴液”两个一笔一画的字。 张鼎运满意一笑,宝贝似地捧着空白的扇面摇头晃脑道:“等我再请人往上画一幅‘剑侠破幽图’。” 而后收起这把,又从布袋掏出一把新的,趋步往前叫道:“雪姐!雪姐!” 径自远去了。 这是胜者擂结束后的黄昏,裴液迎接过长达半刻钟的欢呼,与高台上各位大人略略做过寒暄,便先被劝去休息。 那位据说是天山所来的高大男子当场取了一枚丹药与他,裴液服下后腹中立刻升起温凉,痛意消下去不少。 即便裴液不怎么懂这些,也猜得出此丹之珍贵。 李缥青倒是比裴液先拱手道谢,说这丹药的花费由翠羽负担,但这位叫谷云扶的男子笑呵呵地摇了摇头,说这是单与裴公子结的善缘。 没有更多的交谈,少年连战过后确实伤疲,便就此别过,先往翠羽下榻处而回了。 “我的奖励呢?”眼见走得远了,周围已没什么外人,裴液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什么时候发?” “你还记得奖励呀?”李缥青笑看着他。 “银一百两,授铜雀符,牒铭‘博望金秋·魁’,登阶丹一枚,东海剑炉丙下之剑,剑术《崩雪》,翰阁授名神京武举。”裴液点着指头如数家珍。 “人家败者轮还没打完呢!”李缥青忍不住笑,“这些东西都要开库取出的,尤其铜雀符,是要先刻录你的名字——等明天啦,会在‘授名’之典颁给你的。” “授名之典?” “对啊,翰阁授名翰阁授名,你不去翰阁,怎么授名?” “哦!”裴液恍然记起——魁首是可以登上捉月楼九层的! “现在只是大家知道你是魁首,还得要明日真正授魁之后,你才能录于博望金册,发往神京兵部,成为博望推举参加大唐壬午年武举的三人之一。”李缥青含笑道,而后顿了一下,弯眉看着他,“从此,这便是你的出身了,博望秋魁裴少侠。” “哦”裴液倒没太懂这句话,但这扯起了他心里的另一件事情,“你呢?之前隋大人说考虑录你进修剑院,有音讯了没?” 少女翻个白眼:“隋大人来之前,我就被裴少侠的神剑打下擂去了,能有什么音讯?” “.那哪能怪我。”裴液瞪眼,“他要是看见你毫无还手之力被我打败的样子,你更没机会啊。” 少女气得深深吸了口气。 裴液扶着下巴琢磨着:“没事,这件事我会帮你的。” “那真是多谢你。” “不客气。”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玩笑话渐渐沉了下去。 夕阳晚照,鳞湖烟柳,一大行人是稀稀落落、前前后后地走在街边,少年少女落在队伍的最后,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 李缥青忽然轻声道:“裴液。” “嗯?” “恭喜你啊。” “.啊?” “你真厉害。”少女偏头看着他,眉眼上带着一个柔柔的笑。 “.哪有。”裴液没料她忽然如此认真的一句话,有些不好意思。 “就有。”李缥青哼道。 这副图景令少女心情温润而愉快,一种莫名又温和的雀跃在她心中持续地回荡,少女踢踏着步子,眉眼微微弯了起来。 “你怎么好像比我还高兴。”裴液忍不住笑道。 “有吗?”李缥青不信,眯眼看着他,“你肯定比我高兴多了,只不过装样子。” “但你装都装不住啊。”裴液笑。 “.”李缥青怔了一下,不说话了。 是啊。 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呢。 裴液取得魁首,她当然非常高兴;七蛟彻底垮塌、翠羽前路明了,她也心情开阔;而夕阳、月夜、清雨,这样代表安静的天气打小就能令她开心愉悦.但是,确实有一份快乐,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直到她意识到,它来自于视野中,那几乎并在一起的两片影子。 那个月夜的记忆骤然轻轻烫了她一下,少女脸色绯红。 “是不是?”裴液什么都没发觉,继续笑,“虽然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啦,但我的魁首就是我的,哪有人老为别人的——” 裴液忽然一哑,就此住嘴,表情怔怔地没再往下说。 于是两个人一起沉默。 “裴,裴液.”良久,少女忽然怔怔低声道。 “嗯?”裴液偏头看她。 “.” “怎么了?” “.没,没事。”李缥青有些泄气,她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又很乱,一时实在无法把自己刚刚的发现说出口。 ——“裴液.我好像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很高兴。” 十七岁的少女怔怔地继续踢着步子,心乱如麻。 裴液一时也没注意到少女的心绪,他安抚下刚刚涌起的心情,前面已有人在叫他。 少年笑着应了一声,大步而去。 这是大胜后松闲的时光,后面还有诸多事务要进行,但至少在明天结束之前,少年可以纯粹地享受这份荣耀和快乐。 —— 翌日,清晨。 淡雾如纱,朝日洒下清凉的光。 博望城里,由南至北的主干大道两边已立满了人。 本就连日雨水,路面上没什么尘土,昨夜又已开闸洗过三遍,现在简直清洁如新。 武魁游街,由来是武比结束后最受欢迎的环节。擂斗之时,武场又大,人又小,许多离得远的都根本看不清选手的面目,一些勉强看清的,也嫌瞧得不够真切。 但到了游街之时就不同了,人们可以在三丈以内,偕亲唤友地细细来看这位新武魁,许多人没有或没能去看武比,却都会来看武魁游街,毕竟这只是出门走到街边的功夫。 武魁要到巳时才从北边出发,现在街上来回奔走的除了清街的差吏,是骑着一匹匹黑俊大马的骑士,正在宣报败者擂结束后,整个武比的最终结果。 有些人从败者杀了上来,有些人守住了位置,还有人因伤或败或弃。 这宣报也只从前十六开始,一骑先举着写着“拾陆”的大旗奔过,后面八骑依次而过,一人举一双面绣名之旗,兼以开喉唱名。 败者擂确实绝非无用,它真的重新洗刷了一遍名次,最终张贴在州衙门口、此时随骑士宣报的结果已是下面的排列: 八强:李缥青、古光、张墨竹、张宗元 四强:张君雪、尚怀通 次魁:杨颜 魁首:裴液 张墨竹和古光还是重新打了上来,尚怀通却因为弃战,被杨颜不战而胜,落到四强去了。 “我肯定要打啊,多三十两银子,还多一把剑——剑也可以卖挺多钱的。”翠羽院中,杨颜绷着脸道,“大不了,我分裴液和张君雪一人十两嘛。” 一夜过后,裴液气色好了许多,讨价还价道:“得给我二十两。” 他此时已脱下了那身深青武服,少女当日为他做的第二套衣服终于肯取了出来,此时正端正仔细地穿在身上。 确实不是合适在武场上穿的式样,少年当时的埋怨显得毫无道理。 一件锦缎所裁的青袍,颜色比武服明浅许多,量体而成,上身分毫不差,七只种类、姿态、大小不一的翠鸟跃飞其上,乃是青线暗织,既显生动又不轻佻夺目。 外罩则是一件色近的对襟长衫,织以祥云山雾,针者手艺极高,竟然真的绣出了三分雾气之感,使其名贵中多了一份飘飖。 这名目唤作“云中翡”,所花银两三倍于那件武服。 李缥青帮他整理好衣服,甚至还强行描了描眉眼,齐昭华指点他在腰间配上一块玉,裴液想了想,把祝高阳所赠之玉系在了上面。 今日“授魁”之典,乃是从城北明德牌坊开始,先行“武魁游街”,至博望园下马,而后登楼翰阁,行奖授名,最终武魁在捉月九层的临风台上,以魁首之身份面见全城,此礼便成了。 一来是赋予魁首应有的荣耀,二来则是展示给人们魁首的风光,武风之盛,本就来源于这诸多细节。 此时,巳时已近,裴液翻身上马,在众人相送之中,提缰往院外而去。 “二十两就二十两。”杨颜最后凑到前面蹙眉道,“你记得把《崩雪》好好带回来。” 前面街上,宣报之骑已发,大旗一路高呼:“武魁踏街!” “武魁踏街——” “武魁踏街——” 宣报声中,裴液骑马而出,穿过了牌坊之下。早已拥挤在街上的人们顿时爆发出了欢呼,裴液含笑立马,显得很是安静——纵然从来爱出风头,但此时真要他走这种流程,还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他抬头望去。 从州城之北,直到博望园。 一条通衢。 长街明净,锣鼓花喧,两侧满满挤着无数热情好奇的面孔,在今日,几乎整个州城的风光热闹都挤在了这条街上。 而长街中心,只有他这一骑。 花散鼓鸣,巳时已至,有些怔愣的少年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看欢呼摆手的朋友们,也露出一个笑,提缰一驱,高俊的白马“哒哒”而前。 两侧顿时爆发出更猛烈的欢呼。 身后欢呼未歇,前面的人已忍不住弯腰探头看来,在这样万人瞩目的气氛中,听着胯下骏马坚实的脚步,裴液心中的忐忑渐渐消弭不见了。 初至州城时,他立在博望园前,短褐破旧、见识短浅、籍籍无名,人家说什么,少年都懵然无知,连马都只是个充门面的样子。 那时的他,是走不了这样的路的。 剑旧方愁棘路,无名怕见春风。 如今却不是了。 他确确实实是金秋武比名列第一的天才剑者,名姓传颂于州城,无数人都想见这张脸。身下是真正的骏马,身上是名贵的锦衫,由内而外,没有一处经不起打量。 因此在这种时候,目光便不是审视,而皆是加身的荣耀。 裴液挺身一抖缰绳,马速加快,细风吹面拂襟,身前是通衢,两侧有无数张面孔朝着他、无数道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裴液心中真的渐渐灌满了足以溢出的荣耀与满足,那些目光温暖地炙烤着他,他春风策马,含笑挥手,恍惚间,满心期待地瞧见了自己未来的路。 —— 博望园。 白影如龙,少年策马飞驰而入。 同样是花瓣漫天,锣鼓相迎,早已等待的人们立刻响起一片欢呼。 常致远、李蔚如、黄师傅、赵章、白司兵许多人都在这里,裴液翻身下马,笑容未歇,面色红润地和诸人一一拜过,而后一抬头,那位沉和安静的大人正立在门口含笑看着他。 老人总有这种在一片飞花艳景中沉劲如松的气质,这也将裴液心中膨起的情绪压实了些,他走上前去,礼敬躬身到:“隋大人。” 隋再华看着他微微一笑。 礼官敲鼎而鸣:“请武魁往翰阁授名!” 诸官员皆静言退后,为裴液让出了通往楼口的路。 从进博望园开始,礼仪侍从便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比起街外的热闹欢庆,这里郑重端庄的意味占了上风。 裴液抬头望着捉月楼,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座高楼,但立于其下仰望,方才更觉其高。 赵章笑道:“请隋大人引武魁先行,我们跟在后面就好。” 隋再华微一颔首,裴液便随老人而上。 一进楼中,外间的喧闹便被蒙蔽,老人亦不发言,朝阳穿窗而入,一时两人踏楼之声成了耳边最鲜明的声音。 老幼二人皆脚步轻捷,不多时已将后面官员落下。 在这种安静规律的声响中,裴液心情也渐渐沉静了下来,只是无声相随。 就在这种无声中,老人忽然轻轻一笑道:“我其实还是不信你。” “什么?”裴液怔。 “因为你知道,即便真的杀了他,你也不会付出什么代价。”隋再华缓声道,“并不能证明你真的可以为正抛利。” “.”裴液这才反应过来,老人提及的是那日在书房中的谈话,有些怔然道,“我没想那么多。” “因为那时你本就一无所有。”老人呵呵一笑,而后轻声道,“你瞧,现在得以荣华加身,你不是春风得意,满面红光吗?” “.”裴液这倒无法反驳,实际他也没想到老人把那场对话记了这么久,并没准备怎么进行这个话题。 所幸老人也就此停口了,面前已是九层。平日封起的门此时已经打开,那些平日常开的门路需要毯与花来显示此时的特殊,但对这副门楣来说,只要开启,就已足够庄重了。 裴液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与前八层在结构上已有不同——楼梯并非直上直下,而是九曲回廊一般,通往许多不同的小阁楼。 隋再华也暂时立住了脚步,静静看着里面。 裴液有些懵然,他理应是东道主,但这地方.他哪里来过。 还好隋再华只是暂暂停了一下,便又立刻抬脚迈步了,径直向前,丝毫不为岔路所迷。 裴液跟在后面,片刻之后,明白了何为翰阁。 “‘翰’就是笔墨文章,里面留有历任刺史的笔迹。”少女当时跟他解释道。 果然,如今踏上这一层,四壁之上,诸多新旧大小不一的纸张挂在壁上,上面墨迹也有新有旧,俱都被郑重完整地保护了起来。 授魁之典布置已毕,礼官已在静等,但身后大人们还未到达,两人便暂时闲立。 裴液立到墙边一瞧,第一张卷轴已然泛黄,末尾落款是“丙寅之冬”。裴液实在怔了下,掐指一惊:“这岂不是.七十多年前了?这楼有这么久吗?” 隋再华笑:“自然不是,博望园二十多年前才开始营建,前面这些历任官员的墨迹,是翰阁修成后才收集进来的。” “.哦。”裴液缓缓点头,“二十多年前” 他喃喃着找到一处很短的墨迹之前,上面落款是“锁鳞丁巳之秋·俞朝采。” “那就是这一任刺史了。”少年喃喃自语。 却见隋再华也正站在这副墨迹之前,静静看着。 “认得吗?”老人看着这短短十六个字。 裴液觉得自己本来应该认得的,但显然此人在书法上有所造诣,风格颇为独特,于是裴液又不认得了。 他勉强蹙眉道:“古” “古来志士,先穷后忧;人生在世,击楫中流。” 隋再华读罢,转身向前道:“后来,此人为奸臣所害。” “.” 此时,后面稀稀落落一群官员才跟了上来。 一入此阁,便纷纷肃静。 诸官以品级职位列位两方,隋再华、赵章、常致远三人立于屋中尽头。 裴液静立于阁厅中心。 楼上展了下旗,博望园中锣鼓一寂。阁中鼎香静燃,礼官持册念道:“奉怀参选之人裴液,生年十七,武艺优卓,由县令常致远推举——常大人,此人可合参比之资格?” 裴液心中一跳——杨颜还和他说想拿魁首之奖励,此时他才知道,这真是两个少年听之使人发笑的打算。 常致远肃容道:“裴液生长奉怀,无罪无案,来历清白。” “请常大人签印。” 常致远签过,礼官持册继续道:“常大人在此,已验明正身,请武魁前往临风台。” 这环节少女昨夜大略和他说过,礼官也提前递过流程,裴液转身,果见此厅尽头,正有一方台子探出楼外。 裴液提步而去,视野天光渐明,直到立于此台之上,少年一时临风怔然。 城南地势本来便高,其上再筑九层之台,乃是高临博望,目极云天,脚下正是南北大街,往前而望,纵横百路千巷,楼屋鳞鳞排列,尽头,已是高耸城墙。 真是看尽博望。 低下头,人们已尽数跟来,缓缓聚于街巷之中,几乎堵满了七八条巷子,一眼望去,俱是人头攒动。 此时见少年踏上台来,无数人挥手相呼。 而后,身后浑厚的唱声响起,不知传出去多远:“辛巳年博望金秋武魁,奉怀裴液,已验明正身,魁首无疑!现为之颁礼——第一礼,银一百两!” 脚下响起呼声,一位公差将一盘银子搬出放在了裴液身旁。 裴液余光瞧了两眼,到底知道这时不应去碰。 “第二礼,登阶丹一枚!” 公差捧盘而出,再次一枚精致的小盒再次放在了裴液身边的桌上。 这个盒子裴液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枚丹药再配合琉璃龙血,可以令他短期内就直奔五生之境。 “第三礼,授铜雀侠牒,牒铭‘博望金秋·魁’!” 裴液忍不住先探头去看了,比起前两者,这大概更是“身份”的象征。此牌在身,别人看他就不再是乡下少年,而是一位夺得武魁的佼佼侠士。 这一次出来颁礼的是常致远,老人目光中带着满溢的温和,郑重地将此牒交予了少年。 裴液接入手中,此牒确实是黄铜之色,质感和雕刻比他想象中要精致得多,边缘打磨圆润但又瞧来锋利,刚好是一种不割手的轻薄,整个牒子透出浑然一体之感。 其正面雕着一只矫捷的云雀,空处刻了“裴液”和一堆其他的字;背面则暗纹而平,留有大片的空白,只在第一行刻了一条清晰的字迹,字上饰以潞水环绕和秋叶之纹,正是“博望金秋·魁”。 裴液将此牌入手,是一种冰凉的沉实。 “第四礼,东海剑炉丙下之剑!” 自第一礼过后,脚下就已完全寂然,和少年一样,人们静静听着每一件奖励的名字,每一样都丰厚的令人艳羡。 但无人觉得少年配不上这份丰厚。 此时,裴液再一次探头看去。 公差捧盘而出,红布盖住了一柄剑形,放在了他面前。 裴液一把掀开,眼神立刻明亮。 只见青鞘细如脂,金纹若羽毛,柄如青玉,格似鱼鳞,剑格一侧,刻有【博望辛巳秋魁之奖】一行小字。 东海剑炉所铸之剑,自“丙”而始,多有些奇特之处,此时却不知这柄应在什么地方。 裴液轻轻拔开一截,秋水光敛,出鞘无声,明镜般的剑身上,铭有【山羽】两个潇洒书体。无论自内自外,这一柄剑都远远胜过了少年自己那柄,他微微沉默了一下,下一道唱声已自身后传来。 “第五礼,剑术《崩雪》!” 裴液微微一笑,不必寻找,他也能想象到少年在下面握拳咬牙的激动样子,这一次,却是隋再华走出来,将一册旧但保存颇好的书放在了他面前。 裴液一怔,却见老人并未离去,而是转身面向下方,竟然亲自为他高声唱出了最后一礼。 “第六礼——翰阁授名大唐武举!” 老人肃然转身,持一柔韧金笺铺在桌上,将笔递给了少年。 其上文案已俱,只留有一处空隙。 裴液怔了一下,在此处认认真真、一笔一画地填上了“奉怀裴液”四个字,蘸取红泥,按上了指印。 而后,赵章、范长史、白司兵、常致远四人一一在这名字上压上了官印。 隋再华将此册卷起,装入一个结实的小铁筒之中,交予了少年。 裴液双手郑重地接过。 至此,授魁已毕。 所谓博望推举、入京赴试,至此,少年再非籍籍无名,博望记得他的样貌,兵部录有他的名字,持册入京,当要参加整个大唐目光所聚的无双盛会。 隋再华指着那枚铜雀符道:“这个平日是可以佩在身上的。” “.唔。”确实,即便仅就美观来看,这枚雀牒也足够别致,不大不小,正合佩在腰上。裴液提起它来,果见上端正有一处小小的系孔。 老人递与他一根串有铜片的系绳,含笑道:“授魁末尾向来有刺史赠诗之环节,今早赵大人把这美事让于我了。” 裴液一怔接过,这铜片显然是刚刚磨圆雕好,薄薄一片,竟然颇为精巧别致,一入手,牌上那行笔力劲洒的字就当先闯入了眼帘。 ——“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 裴液重重地怔了一下。 而后他翻过来,背面小字雕着这首小词的全貌,是曰: “不堪揣摩往事,夜来常见旧容。灯孤人寐怕秋风,摇落一枝凄梦。 未遇行藏谁信?如今方表名踪。天涯踏遍镜中逢,回首冰心不动。” 裴液似懂非懂地怔了许久,直到老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握住【山羽】剑身平平朝他递来,另一只手指了指下面昂头探看等待的无数双眼睛。 裴液再次怔了一下,有些仓促把手伸入怀中:“那个.等一下。” 他从怀中摸出了一枚剑缨,有些破旧粗拙,上面串着一枚小小的青色玉柱。 新剑的系孔小了许多,绳子就显得粗大,裴液有些笨拙地把它一点点塞了进去,牢牢地系住。 然后他接过此剑,转身面对着下面数万双屏息看着他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上前一步,奋臂高高地把剑举了起来! 小玉柱在朝阳下安静地跳动着,锣鼓花雨炸开在博望园,惊天的欢啸宛如海浪,一叠叠传遍了整个博望。 还欠28更! 对了,补一下,“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出自侯蒙的《临江仙》: 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三章 崩雪 在授魁结束后的下午,博望城边,车马粼粼,裴液送走了常致远和武馆一行人。 县中官职空缺,事务繁忙,常致远其实脱不开身,而黄师傅带着一群孩子,也不能离家太久。 裴液本想劝他们明早再走,但两位长辈说今天晚上刚好可以抵达参县,在那里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出发行程刚好,裴液只好同意。 “遇事,一定以自己安危为先。”老人临行前扶着少年的臂膊,来回上下打量着,像是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轻叹出这么一句。 裴液认真点点头。 又和黄师傅及一众孩子们道别,黄师傅倒是瞧起来没什么多愁善感,仍然一副笑呵呵的样子,但孩子们却都红眼抹泪,依依不舍的样子像一块块黏糖,根本剥离不开裴液的身体。 这几天孩子们确实玩得高兴又痛快,最后的武比也是看得十分过瘾,可想而知当他们回到深幽的奉怀山城之后,心里一定还记挂着夜里那满街灯火的博望大城,也一定忘不了武场上数万人山海一般的欢呼。 尤其也一定记挂着缥青姐姐。 这些天裴液一直在忙武比,其实并未陪他们太久,倒是李缥青时时带着这些麻嚷的孩子吃乐玩闹,建立了深厚的情谊。 “每个人回去后都要好好练武,听到没有,等开了脉,就来衣岚山学剑。”李缥青笑着道。 “好!!” 作为玉脉归宗的大功臣,奉怀武馆得以跨过一切中间环节,直接与如今博望第一的玉翡山建立了联系,不仅每年都有三个名额,而且但有俊才,皆可随时直推。加以裴液赢下魁首所得的武道资源倾斜,奉怀小城可谓就此洞开了武道前途之门。 李缥青分派了几位翠羽弟子护送,将牛车也换作了宽稳的马车,与裴液一同目送着一行人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他们好像更喜欢我啊。”再也看不见车马后,两人转身而回,少女笑道。 裴液撇撇嘴,根本不屑和她争。 少女话却停不下来,又探头看他腰间:“裴液,我早说你就是喜新厌旧,你还不承认。” 那柄新剑已跨在了腰上,旧剑早就不知去了哪里,此时和青袍一称,真有几分贵家子弟的样子。 不过少年皮肤是太阳晒出来的颜色,也不够细腻,算是露馅。 “我若佩旧剑,你又要说辱没了伱的衣服。” “我哪有那么不讲理!”李缥青忍不住笑,但她表情一怔,这时却是注意到了那缨子并非剑所自带。 若是昨天之前,少女已好奇一指请他拿来看看,但现在她瞧着那稚拙手作的痕迹,却是嗓子一滞,心中重重一跳。 “那个.裴液,”李缥青语气自然地踢着步子,“那个.是你自己系上去的吗?” “啊?什么?”裴液怔。 “就是那个.剑缨。” “.”裴液低头一看,沉默了一下。 李缥青悄悄瞥了他一眼。 少年轻轻点了下头:“嗯,一个好朋友送的。” “.哦。”李缥青敏锐注意到了少年情绪的变化,但却不知这低落的缘由,一时又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还好少年并没有她那么多想法,已继续低声道:“是我在县里拿下中秋武会第一的时候,她编给我的——我之前那把剑就是武会的奖品。” 所以,现在有了新剑,也要系上。 李缥青一手无意识地捏着手指,点点头道:“可以.给我看看吗?” “嗯。”裴液解下了长剑。 李缥青心跳有些快地轻轻接在手里,只见剑之精新与缨之拙旧堪称抵牾,这也正是她一眼瞧出不对的缘由。 她捧起这枚穗子,其实保存得很好很干净,只是出于料子的原因,时间长了,色泽有些暗淡,方才显旧。 就是最普通的那种青丝攒成了一簇,绳子质地也一般,不过因为搓得比较粗,倒也结实,主体则是一枚青玉小柱。 其实赠人以玉,形状与雕刻题材是常有寓意的,这样干巴巴一枚小柱,却像是什么也不懂,只把手头仅有的一块玉石磨成个圆润的形状,便串上去了。 用料做工都普通粗拙,若说有什么可珍惜之处的话,便是此物之里里外外,全由一双并不灵巧的手努力制成罢了。 李缥青拈起这枚小柱,上面两行小字映入了眼帘,刻迹依然是轻浅稚拙的样子,可见雕刻者毫无修为,而且手力软弱女孩的手。 “感君芳徳,玉中藏心;鹤骨竹志,不坠青云。” 这样的句子. 李缥青再次抬眸瞥了一眼,少年正有些怔然地直望长街,少女递还长剑,安静地走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道,“裴液,你这个朋友.现在在奉怀吗?” “.她去世了。” “.”李缥青愕然张眸。 “.” “抱,抱歉.”少女有些慌乱,“我不知道。” “没事。”裴液对她宽和一笑,确实发觉少女今天有些奇怪,轻轻一叹,继续道,“以前我打武比的时候,她经常在下面给我加油,我赢了她就非常开心。现在我拿下了州城的秋魁我想她如果知道的话,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少年面色静静地望着天边。 气氛一时安静沉默。 许久,李缥青忽然轻声道:“裴液.你还没跟我说过你的事情呢。” “什么事情?” “就是.你以前的事情。”少女低着头,“你的家人、师父,还有结识的朋友。” 她又想起那封飞剑递来的信笺,终于抓住了武比那日那份朦胧的雾气。 “反正,聊聊嘛。”少女小心地偏头看着他,“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哦” “那个,”裴液正要开口,少女忽然再次打断了他,她语气带着一种死板的自然,两只手叉在了一起,“你晚上有没有事情啊?” “啊我约了杨颜练剑。”裴液道,“怎么了?” “.” 李缥青知道自己以前会说什么。 现在离晚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会毫不犹豫地笑:“师姐说这两天晚上湖景很好,咱们先去划会儿船吧!——晚点儿嘛,他哪有那么急。” 但现在少女目光发直地看着前面,轻轻抬了两口呼吸,这句话还是没能从嗓子里冲出来。 对于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来说,一点微小的意外,就足以成为退缩的借口。 少女有些泄气,低声道:“那,那好吧明天再说。” 再说什么? 你都还没说。 但裴液瞧着身边少女低下的黑团子般的脑袋,没问出来。 前面先说要知道自己的情况,自己还没开口,立刻又接上“晚上有没有事”,显然在少女心里,这是连在一起的事情。 她要约自己去什么地方聊这个话题。 可这本来是哪里都能说的话。 少女今日的言行有些傻气,而且透着一种过分的曲折与小心,即便少年不知道“患得患失”这个词,也足以抓住这种小心翼翼的情感。 这发现令少年的心又一次空空地沉了下去,自从那日齐昭华点出那句话,这种情绪就时不时蹦出来。 “那,行。”裴液低眉绷着嘴唇道,“我先去找杨颜了。” “嗯好。”李缥青仍然微微懊恼地低着头,没瞧见少年的表情。 —— 长道武馆。 翠羽的院子毕竟装不下所有人,一些人仍然住在武馆西院,杨颜就在其中。 裴液推开门时,院中空无一人,黑衣少年正坐在树下石凳上,捧着那卷册子发呆。 裴液一下捉月楼,就把《崩雪》先递给他带回了武馆,照此来看,少年是从那时一直研读到了现在。 一见裴液进来,杨颜立刻起身,举着剑经疾步迎上来:“终于来了,你得练到——” “杨颜,有没有姑娘和你很好?” “.?” 裴液看了看他,轻叹口气拿过剑经:“没有算了。” “.?” 裴液将册子拿在手里,第一次认真打量这本剑经。 第一反应是一种惊人的薄,当日颁礼时已瞥见它不厚,此时细细一捋,又发现纸还很厚实,最终竟然只有大概二十页不到的样子。 裴液先投以蹙眉的轻视。 因为剑就是这样,它是精巧之术,招式拆解、涉及剑理、使用要点.都得清楚写出,才可方便习者修习,越是精妙复杂,就越费笔墨。《开门剑》都有四十页,《扶柳剑》也有九十七页,若把《玉翡剑》搬出来,更是一个小山般的大部头。 但这本小册.只有这么两页,能写什么东西? 裴液蹙着眉翻开一看——嚯,字还好大! 杨颜冷眉耷眼地看着他:“裴液,你那是什么表情。” 裴液笑:“我要全学会吗?” “.你现在真是小人得志!”杨颜冷笑,“你若能在这些日子全学会,我给你磕一个!” 裴液来了精神:“你说的!” 他在桌边坐下,低下头,开始认真翻看此书,依然是照明绮天所说的流程,算先略翻,再细读,再拆解,于心中通畅后,再上手使剑。 然而半个时辰后,少年合上此书,明朗扬起的面容肉眼已化为蹙眉的沉凝。 没看懂。 杨颜在一旁抱刀冷冷而笑,裴液没有理他。 反正这傻子又没设学不会的赌注。 就这剑来说,这确实是一门.与别剑不同的剑法。 即便裴液不曾博览剑术,也知道这样的剑绝不是经常见到,而且并不适合做开派的剑术——它不是一门,而只是一招。 没有剑招的拆解,也没有剑理的描述,通篇都是谈玄的文字,但就是这样的文字都没有几行——与其说是剑册,倒更像是道书摘录。 唯一令裴液感觉没有拿到假货的是,这些文字确实指向了同一条理路。 崩雪。 裴液是见过此剑的。 在老张酒楼,整间屋子的陈设被像一幅画一样摊开在墙上;在捉月楼初见,杨颜仓促的一剑便将他整个人击飞离地。 这就是《崩雪》所奉行的东西,如高山静雪,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无声飘落积累,直到一倾之下,霍然迸发。 瞧来像展翅清鸣所依循的“先蓄后发”之理,但其实并非如此——这一剑有两处是展翅清鸣不能达到,也因此将两种剑招拉开了本质的区别。 “静”与“自身”。 玉翡山的【展翅】是有一套精巧设计的动作的,就像蝉的软翅缓缓展开变硬,武者依循此理才可完成【展翅】,除此之外,裴液抵达拙巅之后,亦可接引敌手之攻来蓄为【展翅】。 但崩雪却必须要完全的静。 它的力量完完全全来源于剑者自己静止的身体,它不是“蓄”,而更像是“汲”,丹田就是高山,身体就是天空,一切的力量来自于对自己身体那令人愕然的挖掘。 你必须深深感受到身体中的每一处细微运动所产生的能量,才能把它们聚集起来。 这种奇异之术,其实远远超过了【展翅】与【清鸣】,甚至跳出了“剑理”的范畴。 不过若从实战来说,它又有些不及这两式了.道理很简单,打架的时候,谁让你在那站着不动啊? 一门过于偏颇极端的剑。 它当然是很强的剑招,也能爆发出很强的威力,但那俱是来源于它本身优越的特性,而非撰剑者的设计。 实际上,裴液分明地感到,撰剑人在撰写这门剑时,根本没有考虑其实战的情况,甚至.他可能根本没把它当作一门剑。 它更像是作为一种意脉的呈现与延伸,剑的外形和威力并不重要,其中包裹的路才重要。 于是裴液想到,这果然是杨颜师门的剑。 如果说杨颜的刀是“外”和“吞”,那这门剑,就代表着“内”和“吐”。 “你得学到第二篇。”少年在一旁道,“我只学会第一篇,所以不够打开玉佩。” 裴液将书重新翻过一遍,然后有些沉默地按在了所谓“第二篇”上。 这是这本册子的倒数第二页。 翻过去,倒数第一页是“第三篇”。 这两页上分别写着,“一篇既成,二篇可悟”和“二篇既成,三篇在前。” “是这样的。”杨颜奋力地点点头,“我的刀也是这样!”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四章 初情 裴液对这种不负责任的撰书者有十个白眼要翻,但这种情况倒也确实再次证明了,整门剑术应是单一理路的深化,而非不同角度的延伸或阐释。 而且从以刀剑开玉佩的角度来看,既然是作为“钥匙”,那对习术者的天赋做出一些门槛上的要求,倒也十分合理了。 裴液从头开始认真翻看这本剑经,口上道:“这玉佩究竟是什么来历?你上回也没说清楚。” “就是师门传下来的。” “嗯,传下来的,是什么东西?钱?武功?法器?” “不知道。” “.” “师父不让提。”杨颜低声道,“它不是拿来使用的宝物,而是藏起来的东西我在山门生活了十五年,它一直是封起来的。” “那是怎么惹人觊觎的?” “我不知道。”杨颜抱着刀低声道,“在事情发生之前,我才刚刚知道有这件东西。” 裴液一惊:“过去十五年,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 “那这回怎么知道的?” “.偷偷。” “.知道了什么?” “这个能用刀剑打开。” “.然后呢,没了?” “没了。” “.”裴液还是先看手上的剑经,有跟这个一问三不知的傻子讲一句话的时间,不如早半息把玉佩打开。 夕阳渐下,星月升起,裴液合上书页时,已是三个时辰之后,万籁俱寂的深夜。 算是将这本剑册完成了一遍精读。 裴液再次深刻地感受到了它的深玄,在少年所见过的剑术中,它应当是最不能勤以补拙的一门。 撰剑者不曾为天赋不足者留下丝毫温情的门路,整门剑只能靠对那玄奇之理的把握来成型,会就会,不会就永远不会。 可以想见后面两篇亦是如此。 裴液起身深深打了个舒展,见杨颜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杨颜抱刀抬着头:“伱没什么要问的吗?” “.你是说,我问你剑上的问题?” “我会【崩雪】的。”杨颜强调。 “.你知道什么叫宁缺毋滥吗。” 杨颜瞪眼,裴液已笑着抽剑而出:“来试试。” 杨颜的表情怔住,半天才道:“试玉佩?” 裴液点点头:“还没学会,不过有点感觉,你先让我看看它怎么个事儿。” “.”杨颜掏出那枚白璧,挂在了树枝上,整个人还是怔怔的。 就算你天赋高,就算你会意剑,可翻一遍书就能“有感觉”,也太天方夜谭。 何况有感觉不一定能用出感觉。 他当年研习了三个月才勉强抓住一点头绪,师兄也是边读边练了十天,才用出来第一层。 他本来绝不相信这种鬼话,但少年在他面前展现过的诸多奇迹又令他只能沉默。 或许是再多一次的奇迹吧,杨颜心中暗叹。 “它会吞去崩雪的力量。”少年闷声道。 而裴液已持剑立于玉璧之前,缓缓阖上了双眼。 风过微澜,月下澄光,枝动、叶动、光动,只有少年陷入了完全的静。 连呼吸和心跳都渐息渐止,少年眼睑平定,心神仿佛已完全沉入自己的身体之中,看见了那天空和高山。 青天之下,千亿雪花正缓缓飘落。 杨颜知道那种感觉——身内百年,身外一息,所以当三息过后,裴液骤然睁开眼睛时,他立刻下意识退了一步。 静止的山骤然崩塌为海啸,磅礴的力量从剑上蓬然爆发,一剑撞上了悬挂的玉佩! 半棵树都惊风而偏,系绳与细枝瞬间撕扯折断。 在如此庞然的力量下,玉璧化为一道白线乱翻着撞破了窗子,在屋中激起一阵惨烈的“叮啷”。 “操!!!”杨颜怒目嘶吼,一纵而入。 裴液若无其事地摸了摸头,悄悄收剑入鞘,揉了揉鼻子。 杨颜拿着白璧黑着脸走出来,盯着院中试图陪笑的少年,爆发出比刚才更大的怒吼。 “你有个毛的感觉!!” 是的,没有【崩雪】,只有四生少年静蓄后的奋尽全力的一击。 效果拔群。 “我说了只是试试嘛.看来确实不对” “拿你自己的玉试去!” 杨颜心疼地擦着玉璧,裴液探头去看,见上面没有一丝痕迹。 “还挺结实的哈。” 杨颜怒目瞪眼说了一句什么,但裴液这时没注意了。 他忽然敛容。 因为腹中小猫忽然传来了一句话,那语气是久违的认真,几乎一下重新将裴液带回那深幽的薪苍之中。 它说:“裴液,这个东西,我们要了。” “.” —— 深夜,和杨颜分别之后,裴液躺在自己屋子的床上。 举着小猫。 “你要人家的东西干什么?”裴液眉毛紧紧皱起。 这不是小猫第一次见这枚玉佩,当日在杀完七生的武场上,杨颜就拿出过这样东西。 但那时小猫并未发现什么,而现在,显然裴液刚刚那一剑并非如看起来那般完全错误,玉佩还是产生了一点微小的反应。 “你知道那是什么?” “不知道。” “.” “但果子对它有反应。”黑猫语声静冷,“果子是面对龙君的武器,你知道,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裴液愕然。 “那等打开了,我想想办法。”裴液沉默了一会儿,皱着眉,“不过那是人家师门的传承,他要不同意的话,就先请他借咱们一段时间.要是实在不行的话我可就没办法了。” 裴液看着黑猫。 “没关系,我会自己去拿。”仿佛早料到少年的回答,黑猫回以平静的语声。 “.”裴液把它放回胸腹上,掐住它没多粗的身体,一时无语。 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般的坚定裴液不是第一次见到,此时已经差不多熟悉了。他知道自己劝不了它,也拦不住它,虽说是仙狩和契主,但他们是因共同目的而契,并非因契而规束成同一个目的。 “你现在多少斤?”裴液转为关心它的体重。 “八十。” “那也就是个三生的样子。”裴液托腮道,“你不一定打得过杨颜。” “打得过。” “嘴硬。” 黑猫瞥了他一眼。 “这件事还是我来想吧。”裴液倚在床头,重重出了一口气,有些烦道,“等打开了再看,办法总比困难多的。” 然后他又把小猫举起来,看着它安静的碧眸:“你为什么不穿我给你做的新衣服?” 碧眸一动不动,显然依然在想玉璧的事情。 黑猫早习惯了在他的打扰中思考。 “我觉得挺好看的啊。”裴液继续道,“小黑斗篷,碧玉吊坠,多合你的气质。我跟人家说了,就是照着你的毛色和瞳色来的。” 黑猫依然安静。 “.我给你拿过来试试。”裴液翻身下床,取了一套小臂长短的小衣过来。 他盘坐在床上,把黑猫摆成立起的样子,系上颈扣,挂上玉坠,然后心满意足地看了它两眼,给它扣上了小兜帽。 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太多的黑袍小猫就立在了面前。 裴液笑着把它转过来转过去,摆成各种姿势欣赏,直到他两手揪住兜帽,一压蒙住那双碧眸时,黑猫终于一爪抬开,冷冷道:“裴液,你是不是有病。” “.”裴液再次双手掐住它举了起来,恹恹道,“陪我说会儿话嘛,小猫。” 碧眸停止了安静的思考,落在了他身上。 今晚少年的心绪确实有些过于浮躁。 他看着黑猫,烦闷地皱着眉,终于把压在心里的事情吐露出来:“小猫,你说李缥青是不是喜欢我?” “.”黑猫微微翻了个碧眼。 “你那是什么表情?”裴液看不惯,“我很认真的。” “算了,她肯定是。”裴液翻了下身,把双手抱到脑后,皱眉苦恼,“这种事情.该怎么办呢” “有什么怎么办。”黑猫冷静道,“不喜欢,直接拒绝不就好了。” 裴液一愣,怔住,然后很快道:“不行。” “怎么不行?” “.”裴液皱着眉,“当然不行.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啊,拒绝了她肯定很伤心,然后以后也不能一起开心地聊天了.” 裴液想到少女绯脸笑着跟自己递来一个东西,自己推开说了句什么,少女脸色顿时怔白,抬眸愣愣定住。 那眸子中的神情令裴液心中狠狠一揪,那种更深处的压抑烦乱一下又重新涌了上来,他重重翻了个身,烦道:“算了!你一个这辈子都不用考虑这种事的猫懂什么,不跟你说了!” 黑猫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裴液好像从里面看出一份讥嘲。 “那你可以找个懂的。”它建议道。 —— 李缥青身边有个懂的。 沈杳倚在床头,李缥青在她旁边盖着被子,只把一颗脑袋露出来,沈杳低头笑看着她。 这位小师妹从小就是山门中最活泼受宠的一个,自接掌门派后她依然保留着这份气质,但有更深更重的东西埋进了心里,那份天真已经不见了。 尤其近来一月,少女几乎以飞一样的速度在蜕变,历经险事之后,这袭青裙已初具一派之主的威严与魄力。 但她确实才刚刚十七岁。 如今,那副被师兄姐们照顾之下的天真又露了出来,她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截蒙住脸,闷闷哼了两声。 “你自己打退堂鼓,怪得了谁。”沈杳温柔笑道,“早跟你说了,晚上划划船聊聊天,多好的去处。” “他有事情啊。”少女闷闷道。 “是你没胆子。” 李缥青踢了她一脚。 “那只好明天再去了。”沈杳笑道,手上织着一条冬日的暖巾,“不过明天更好,瞧来是有风,船上容易晃悠,你记得靠他近些。” “我才不干这种事情!”少女一踢腿。 “那随你喽。” 李缥青拉下被子看着沈杳,脸蛋被闷得有些晕红:“你说真的吗但是如果被他看出来,会不会觉得我很坏。” “不会。” “我觉得会!” 沈杳笑:“那就随你的想法。” “啊呀!”李缥青再次把被子拍到脸上,“到底怎么办,喜欢一个人好烦啊!” “你这有什么烦的。”沈杳笑着拍了拍她,“就照你的想法来就行了。” “嗯。”少女继续闷哼,又拉下被子昂头看着女子,“你觉得我明天穿什么好?我觉得我今天的打扮他根本没注意。” “就穿你的青裙子就行,不用想那么多。”沈杳截断了一处线,重新穿针,“倒是另一件事真要考虑一下。” “什么?” “想想你修剑院的事情啊。”沈杳道,“他多半要去修剑院的,到时候一分开,才是问题。” “我在想办法嘛。”李缥青闷闷道,忽然皱着眉一掀被子,“不过.他好像不去修剑院。” “.对哦。”沈杳想起少年在观鹭台上的话,“为什么呢?” “不知道,一直没有仔细问过他。”李缥青也想起了当时的疑惑,不过很快笑着放下,“明天聊天的时候问问他吧.其实他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呢。”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沈杳忽然道:“少门主。” “.嗯?” 这称呼比较特殊,李缥青拉下被子,偏头认真看向她。 “其实.我也一直想问问您的打算。”沈杳停下手中的针线,迎上少女的目光,“如果,你去了修剑院的话后面会有更广阔的路.” 李缥青一笑。 “我听说,很多大派会反过来从修剑院中遴选弟子,还有朝廷也会给剑院出来之人以惊人的前途。”沈杳轻声道,“可能不该问,但从听说您要进修剑院后,我就一直憋着这个问题” “那都和我没有关系。”李缥青含笑打断了她,涉及到剑门的事情,少女面上又现出那从容的清亮。 因为这问题于少女而言,实在是一个早已安稳了的答案。 当夜蹂躏心灵的抉择至今深深刻印在心灵深处,正因经过那样的冷汗簌簌与心惴神惶,如今这决定如此不可动摇。 ——“只能在这里,这间小屋之中,李缥青,你一个人,于此时决定整个翠羽的命运。 握住它的缰绳,驱赶它走上你为它选择的道路。 从此为它一生负责。” 如今,那夺魄的一切早已过去,心迹现在早已安稳。 李缥青把胳膊轻轻搭上女子的身体,含笑把这份安稳传递给了她:“放心吧师姐我永远不会离开翠羽。”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六章 集议 裴液纵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也知道现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世面”。 气质出众的石簪雪走进来,那霜雪般的清高压缩消弭,成了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员。 五人分落屋中,成一围坐之形。 左起,是样貌衰脆的和蔼老人,一柄深翠之剑搭在膝上,如枯木上生出一枝旺盛的新叶。隔位,四十余岁的男人一身素白,样貌深邃,宛如万仞之上经风百年的不动石柱,裴液目光一落上去,就被冰得微微一缩。 对面正中则坐了一相貌殊异之人。 骨相瞧来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目偏偏甚老,像是皮比肉多了一半,因成一副皱垂之相。然而又高眉隼目,两只眼睛简直像是磨快的刀刃,近乎毒辣。裴液目光落上去时,其人抬眉回看,裴液顿时浑身有被洞穿之感。 身上则着一套独特的官服,裴液曾在博望仙人台主身上见过类似的样式,而如今这一身更加威贵——玉白之锦、银鹤暗纹,胸口一方印记似门似碑,正是那令江湖人见之则凛的形状。 博望仙人台主程霖就安静地坐在他侧后。 最后一位盘坐之人则是那位裴液见过数面的老人,他在屋子尽头,依然黑衣白发,不见什么排场,但谁也无法忽视他的重量。 翠羽掌派【生死鸾】李蔚如。 天山未风池司风,安藏。 少陇道仙人台巡检,鹤字无洞。 博望州仙人台台主,雁字程霖。 少陇府府衙长史、礼台少卿、修剑院监院,隋再华。 五位宗师。 确实不是杨颜合适来的场合。 其实也不是裴液合适来的场合,少年是想了解些情况,倒没想直接参与这各方最核心、最深处的讨论。此时他心绪吊着,都没出声行礼,小心安静地坐在了角落椅上,挨在李蔚如旁边,实在不知自己何德何能。 石簪雪则落座于安藏之侧,显然是这位天山宗师尚来不及了解情况,须得有人在身边备询。 “既然诸位都到了,那我们便开始。”没有丝毫寒暄,裴液简直没反应过来,那名为无洞的鹤检已然开口。 “这件事情是西陇蔓延过来,就先请天山的朋友说一说情况。” 这位鹤检不止样貌令人见之心惊,声音也嘶哑如割,即便隋再华在此,其人也毫无推让之举,眸光望向了安藏。 “天山得知此事,已然偏后了,不过来之前我请西陇仙人台的藏大人出了一份信报,我且暂述其简扼,详细之处等抄写完毕后,会递到诸位大人手上。” 【司风】是未风池理事之职,这位宗师声音也平和有理,如风似湖,使人不自觉便倾耳相听。 “目前可以确定的情况是,七月十五,飏州隐派湖山剑门嫡脉突发命案,门主瞿周辅身死,两位真传下落不明。” “案发之后,此事被湖山剑门自己封锁,直到七月二十一,飏州仙人台接到一封匿名报案,才查知此事。彼时痕迹已多消亡,追察过于困难,七月二十四,飏州才弄清此事不是内乱,而是外袭,而到了八月初二,才锁定了‘欢死楼’的名号。” “八月初四,西陇道仙人台为此事做了一场集议,之后于二十三州之间进行了一次巡检联搜,也就是在同一天,天山第一次收到了关于这件事的消息,开始和仙人台并力合作。” “到了八月十一,这次联搜竟然发现了九处欢死楼活动的痕迹。然而却与湖山剑门之事瞧不出联系,他们做的是另一件事——夺魂窃剑。” “以一种珠形法器摄人魂魄,完成对剑术的拓印,受害之人被杀之前就神魂已痴。到了八月二十,这九处案子的首尾俱已清晰,但历时一月,作案之戏客却都已掩去了首尾。”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追到了三位凶手,不过欢死楼命去即焚,三颗珠子都未能缴获。” “以上,便是关于西陇道‘夺魂窃剑’的事。” 安藏翻了一页,继续道:“诸君应当没有忘记,事情在上面出现过一个分叉——另一边,关于湖山剑门命案的追查也在继续进行。” “在这一案中,两位真传中的师弟杨颜,被指控弑师,据湖山弟子口述,此人本来已被控制起来,但在七月二十一仙人台赶到之前,却不知为何逃脱了,湖山剑门自己已在追缴此人。” “在这里,须得插叙一条欢死楼的动机——经对一些微弱痕迹的勘察推断,配合湖山弟子口供,我们推测湖山剑门应有一件古传之物。欢死楼之所以行凶,便意在谋夺此宝。” “我们没有找到这件东西,我们认为欢死楼也没有如愿拿到。因为案发之后,欢死楼在一条向东的路线上依然屡屡现身,我们与其有过多次交手,基本确认他们有一位追捕对象——暂可以推测是那位师兄。” “就是在这条路线上,事情真正变得需要加以玄门层次的重视——在和欢死楼人手的纠缠中,我们遇到了”安藏抬了下眼眸,“吞日会。” 裴液眉毛微微一挑,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目,然而屋中无人言语,他偷眼看去,几位宗师面色也没什么变化。 “这就是西陇那边的事情。”安藏又翻几页,“而之所以牵扯到少陇这边,就是剩下那条线头延伸过来的事情了。” “这位师弟其实自始至终只有湖山剑门本身在注意,欢死楼根本没留人手看管他,据口供和勘察,基本可以确认这位十五岁的少年其实百事不知,所以那边就将此事下放回了飏州州衙,后来州衙做了对其弑师嫌疑的正常追捕。” “再然后,他就到了少陇博望。” “而这边的事情,在场诸君就应当都比我清楚了。”安藏轻轻合上册子,递还石簪雪,“可以请李掌门或程台主一叙。” 无洞一抬手,刀磨般的声音截断了他:“先不必谈博望,西陇的事情尚有些须看清楚的地方。” 安藏微一颔首,伸手示意他讲。 “首先,既是外敌,何以湖山门自己封锁消息?” “瞿周辅的一位旁脉师弟,在其身死之后接掌了门派,一切指令出于他手。” “此人和外敌勾结?” “或许。” “没问出东西?” “死了。”安藏道,“欢死楼离开前就杀了他,剩下的人都不知道这位师叔为何对他们言听计从。” 无洞点点头,抬手在本上记了两笔:“第二个问题,这位杨颜是如何、为何跨越两千里,恰好来到这里?我们知道,那个‘羊祜’不是跟着他而来,而是一直就在这博望城。” “这其实应当是‘博望之殊’的问题。” “正是说这问题在西陇的部分。” “西陇仙人台暂定的结论是,他是通过一条早已搭建成的暗线,至少可以追溯到十年之前。”安藏声音平和,“像是湖山剑门专为这种事留下的后路。” “所以.关节是在十年、甚至更早之前,湖山剑门和博望是如何建立了联系。” “挖朽刨旧,恐怕难有所成。” “现下就有一个摆在眼前的线头。”无洞淡淡抬眸,“诸君若还了解不深,我便提一下——《崩雪》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这便是集议之后,第一件要查的事。”无人说话,无洞继续看向李蔚如,“好了,请李掌门讲一下博望的事。” 李蔚如抬手一礼:“博望的案情很清晰。从两年之前,便有武者被夺魂窃剑,凶手借本地门派的长老身份隐匿,并有官员勾结,一直未曾案发。直到今年以来的两件案子,才渐渐露出端倪。” “——其一是年初伏杀我派真传白玉梁;其二是八月末伏杀本届秋魁裴液。” 李蔚如继续道:“后来,天山陆云升先生来到这里,揭开了此事面貌,于八月末试图缉杀凶手,而同一晚,此人在伏杀裴液时殒命,为我们留下了一颗珠子与一具尸体。” 李蔚如说得很简略,因为这位鹤检在昨日到来的第一时间,就已从程霖处拿到了首尾,人未下车便先阅了一遍,合上折子后,就签了羁押骆德锋与赵符的令书。 这也是十天以来翠羽一直等待的事情——当府衙仙人台和天山俱都到来,就不需要和你掰扯什么证据了,一份嫌疑,就足够让你不得翻身。 “七蛟和参军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但有另一件事一直没有得到解答。”无洞抬起眼眸落在裴液身上,淡灰的瞳子仿若捕食之兽。 裴液一瞬间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悚寒。 “是我同意你来的。”无洞淡声道,“好像是由于翠羽剑门的阻拦,关于伱的事情一直缺漏在案卷里。所以我想当面问你一句——我知道‘羊祜’是图谋你的剑术,但你是怎么击杀的他?又如何保留下了这尸体和珠子?” 李蔚如轻轻为裴液挡了一下,呵呵笑道:“大人来得晚了,没瞧见前两天的热闹魁赛,我们的新秋魁会一式意剑,可是难得的剑道天才。” “我请他自己说。”无洞低头提笔,“我见过意剑,也见过天才,但我的两个问题需要更清楚的答案。” “而且既然提到意剑,那这门意剑,我这里也要有个来源。”无洞悬笔于纸,继续看着裴液,“请讲。” 裴液沉默一下,正要讲话,屋中一道稳淡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这个事情我前些日子顺便查问了一下。”隋再华忽然平声开口,“裴液是奉怀县来的,就在薪苍边上。” 这话没头没尾,安藏向石簪雪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女子同样疑惑摇了摇头。 但无洞却轻轻挑了下眉毛。 “这应当是你们仙人台自己封锁的事情,说是神京直接签发的文书,许大人的口风很严。” “.不是他严,是他确实不知道怎么回事。”无洞沉默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既如此,此事就不再细问,便当你具有自身击杀七生之实力。”他搁下笔,不再多谈,偏头向程霖道,“案卷就直接这么写,密戳先压【神京】,再压【不见不闻】。” 程霖点了点头。 “那么,前因便算清楚了。”这位鹤检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接下来的追查,应从那夺魂之珠上开始了——此事正好可以麻烦隋大人。” 隋再华微微一笑:“我已为此珠出过一份拆检文书。” 无洞偏头,程霖点点头:“是,隋大人给了极详细的两页。” 无洞转回头,再次扫视屋中:“这两张只有我没看,还是诸君都还不曾见过?” 安藏摇摇头:“我还没来得及。” 李蔚如也摇摇头。 裴液倒是想说他见过,但倒底知道人家说的是看懂上面的内容,而非仅仅见过那两页纸。 “那程霖就略讲一下。” 程霖点点头:“请隋大人随时指正。文书所言,乃是说手法并无可追觅之处,也不必什么组织作坊,此器一人足以完成。若要以之牵扯,只有两处可以一试。其一,此器是第一次出现在明面上,设计之人于器道的琢磨之功甚著,少陇道里有名的器师都可以查一查。” “此物便于携带,欢死楼又有自己的器师,这线索不好。”无洞直接道。 “是。其二,则是从其核心材料‘心珀’入手。隋大人说尽管很可能没有结果,但溯源的工作只要进行,总能寻到些眉目,毕竟与器师不同,‘心珀’只产自少陇。” 无洞点点头:“这工作要少陇府配合,我记下了。” “没了?” “.更细之处,就请诸位大人查看了。” 无洞点点头,道:“如此,前因、后果、现状,便俱已弄清了。” “所以,我们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弄清欢死楼夺魂窃剑的意图;二是将欢死楼在少陇的根脉彻底清除。” “第一件事暂无可抓之处,但第二件事,既然尸体和珠子在这里,那可入手之处便有三。”无洞轻轻闭了一下眼,屋中只缭绕着这嘶哑的声音,“其一,以博望入手,深刨二十年,以察欢死楼何以埋子于此,湖山剑门暗线之终又为何落定于此;其二,以夺魂珠入手,察此器何以成形,何以炼制,返流溯源,揪出根脉。” “此二者,分别落于《崩雪》与‘心珀’二物上。集议散后,便立刻全力推进调查。” “应有之义。”安藏道。 “其三.就是我个人的想法了。”无洞一双灰眸掠过诸人,“破案讲究奇正兼出,如今正已有之,我欲再为一奇。” 感谢raise_lovell老板打赏的盟主!感谢您的支持和喜爱,昨天忘记感谢了真不好意思! 那么我还欠29更! 帮朋友推本书,简介如下: 科幻悬疑,节奏拉满! 从出生开始,林弦每天都会做一个同样的梦,梦里不断重复着同样的一天。 他在梦境里炸大楼、泡妹子、开飞车……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原本以为,一切都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这一天,他在梦境里卷入了一场银行抢劫案。 在银行的秘库里,他看到了一个写有自己名字的保险箱…… 老作者人品保证,质量精彩,欢迎尝鲜~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吐露 诸人目光挪向无洞。 “既为奇,则是无充足证据之推测——诸位应能看出,欢死楼的处境很不好受。” 裴液怔。 啊? 屋中好像无人有和他一样的疑惑,但所幸无洞继续发言:“十枚魂珠,西陇失却三枚,此处失却一枚,湖山欲得之物未成,追缉又遇吞日——结合七蛟口供推测,博望之事,很可能已是其决拼之行。” “夺魂所窃之剑优劣不等,既有‘果子’之分,想必‘果子’为优,他者为劣,‘羊祜’当日必欲摘此果,想来是因欢死楼欲行之事,对‘果子’数量有所要求,而西陇那边已不足以凑齐。” 无洞顿了一下,而后道:“但是他还是败了。” 屋中一时安静。 裴液这次倒是霎时了悟——欢死楼若要成事,就很可能再来! 如今天山和仙人台已然赶到,那欢死楼的力量,当然也很可能已经聚集在附近。 “这就是我请隋大人暂且留下的原因。”无洞继续道,“他们或者还有多的夺魂珠,但当年连跨十三州列为第一的《玉翡剑》却不是处处都有。” 安藏微一偏头:“可我们如今已在博望,欢死楼还如何肯来?” “对一位宗师来说,空隙永远是有的。”无洞平定道,“成熟合适的果子若那般容易寻找,他们当初又何必在博望城行险,此时再寻新目标,并不比继续盯着这里更轻松。而且,如此危中之袭是记奇招.只要他们相信我们真的未曾防备。” 安藏沉默一会儿,轻声点头:“可以一试。” 欢死楼当然不一定相信,他们也无法令欢死楼相信,但谁也不能否认,确实有这份可能。 为这份可能做一做准备,说不定就跳过前面两条繁慢的正路,直接一把攥住欢死楼进退不得的麻筋。 无洞于是继续道:“我们置下埋伏等它三天,隋大人今日离开博望,再暗中返回隐下监视,安大人与我各司其职,随时听隋大人信号支援。” 安藏与隋再华各自点头。 “那便如此定下。” 就如此简单地谋定了一处杀局。 只有裴液还有些懵然——怎么就已经定下了?隋大人又要监视什么? 直到三位宗师几乎同时向他瞥来一眼。 “.”裴液无言。 ——现在整个博望都知道你裴少侠剑才惊人身负绝学,这“果子”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安藏忽然又一蹙眉:“不知隋大人熟不熟悉这些事,不然还是无鹤检亲自监视?” 无洞却是平声道:“安大人以官取人了——隋大人比我要熟悉欢死楼。” 安藏微讶而视,隋再华淡淡一笑,掠过的眼神在一瞬间锋利如剑。 至此,屋中安静片刻,无洞道:“上述所言,诸君还有无欲论之处。” 无人发言。 “既如此,那今日便到这里。” 诸人轻轻点头。 只有裴液又是一愣。 怎么就完了? “安司风回去之后,请尽快了解案情,台中遣我配合,少陇此案便是你我并力侦办,希望可以畅通无碍——可惜隋大人公务繁忙,不然事情会好做许多。” 隋再华淡淡一笑:“我先瞧瞧。” “好,那便别过吧。后日,等两条正路有了眉目,咱们再行一次集议——” “无、无大人”角落的少年忽然举起手来。 几位宗师目光落过来,裴液有些犹豫道:“前面的事情已经讨论完了吗?” “.” 裴液当然不认为讨论完了——几位大人是把事情说清楚了,可他来此的目的还有一半在迷雾中。 要得知欢死楼夺魂窃剑的目的,追《崩雪》、查“心珀”固然是不得不走的路子,可最核心的东西怎么只提了一嘴? 裴液于是看着三人,有些小心道:“几位大人,那‘古传之物’.不是也得弄清是什么吗?这件事,咱们要从哪里入手?” 沉默。 安静。 无人说话。 于是在这寂然的气氛中,裴液顿时惊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三位大人当然知道“古传之物”是整个漫延开来的案件的中心枢纽,他们也当然知道查出这东西是什么是第一等重要的事。 但它绝对不是一件已有合作前提的事。 天山、府衙、仙人台。 尤其是天山、仙人台。 它们并不是在任何事上都站在一起,门派和朝廷之间,一直存在着微妙的拉扯。 他们都想要知道它是什么,却只会通过自己的渠道去搜寻查证。欢死楼如此费力谋求,这件东西的下限已可保证,那么在欢死楼失败之后,它会落到谁手中?又合适落到谁的手中? 其中的利益如此赤裸而鲜明。 因此在这样敏感的东西具备被拿到谈判桌上的条件之前,大家默契地没有去提它。 只有裴液完全不懂,而且他真的很急——伱们都藏着不说,我上哪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 但这时他反应过来,也沉默了。 “这要西陇道的配合,我们暂时出不上什么力。” 还好宗师们并不以为意,安藏微笑给了他一个足够真实的理由,这场会便安和地结束了。 —— 走出楼门时,门外又飘起了濛濛细雨。 李蔚如和安藏在前面聊着,裴液跟在后面,脑子里仍在想着玉佩的事。 大家都偷偷地查,那他一个无官无职孤苦伶仃的十七岁小孩,该怎么去捉线索? 到时候即便开了玉佩,恐怕也只能盯着发呆。 “裴公子一整场都不讲话,原来其实也有自己关心的东西?” 裴液忽觉雨丝凉意一消,回过头,却是石簪雪白袂飘飘地走了过来,真气在身周辟开了一层无形的隔膜。 “石姑娘不是也整场不讲话?”裴液有些神奇地伸手摸了摸空处。 “我是天山弟子,自然是随安师叔的,裴公子却是自己一方。” “所以我最后要说一句话嘛。”裴液笑。 “.好。” “毕竟是杨颜师门之物最后若结了案,这东西总要归还湖山剑门吧?”裴液偏头看向石簪雪。 女子依然是清雪般的风姿,一眼看去正是诸般俗务不理不通的气质,但其与谷云扶共担此事,刚刚又辅于安藏之侧,其实可见心中玲珑。 “倒不一定。”女子轻轻摇摇头,“照例,此物若落在了明面上,就得先经过仙人台的验查,仙人台若不收缴,才能再返于江湖。” “这不是吗?”裴液瞪眼,倒底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没把词吐出来。 石簪雪微微一笑:“听来确实如此,但我倒要为仙人台说两句公正话——仙人台署理武林,对一切江湖奇物都会加以耳目,分辨之后,一般做‘放归’、‘收缴’、‘销毁’三种处理,不过三者比例,大约是百、一、一。” “.” “仙人台是出了台令,大唐境内一切奇物需经他们审验,但其实真正收缴的算是可以数得过来。一般只有两种,一种是纯然阴邪恶毒之武功法器,一种是仙人台想要的东西。” 裴液缓缓偏头:“?” 石簪雪莞尔:“但这种东西其实极少极少——我就亲眼见过,两年前一门派的祖传之宝被仙人台取走,那东西颇有邪性又至奇至珍,仙人台完全有理由收缴,门主已是心丧欲死。但三天之后,仙人台录完册子,却是真的又还了回来。” “.哦。” 于是裴液明白了,仙人台只要看见这东西,就可循规按矩去收;而天山若想要这东西,这东西就得根本不能露面。 前提是这东西确实足够珍贵。 仙人台若不收缴,这“古传之物”当然还是归于湖山剑门,但届时师长已逝,湖山剑门又归于谁呢? 裴液这时聪明了许多,没再多言,雨水稍紧,前面两位宗师转入了侧面的屋阁,裴液和石簪雪则继续向前,在稀拉的滴答中,已出了仙人台厚重玄严的大门。 这雨实在已下了有一会儿,街面湿如油光,冷树寒翠,远方一片濛濛的雾气,那是宽平的捉月湖面。 裴液缓缓点着头:“那仙人台想要的是什么?” 石簪雪轻笑:“这我们如何能知道?” 裴液眼睛一转:“若我加入天山呢?” “裴公子说笑,这和你加不加入有什么关系呢?” “我偏要加入,还要做你们池子的真传。” 石簪雪真是不禁莞尔:“那好吧,那样的话,天山可能会.多少知道一点点。” “哦。”裴液点点头,不说话了。 “.”石簪雪看着他,忍不住道,“那裴公子要进天山吗?” 裴液摇摇头:“不。” “.”石簪雪笑靥微鼓。 裴液忍不住也笑。 女子清高而美,是天山八生骄子,地位修为都远远超过刚拿了个偏州秋魁的少年,令她含笑而气,裴液心中其实暗暗有一种孩子气的微妙得意。 但很快,这有些熟悉的感觉就再次勾起了心中的事情,裴液顿了一顿,沉默下来。 也就是在这时,他目光一滞,瞧见前面柳树下,青裙的少女两手举着块板子遮在头上,正安静地看了过来。 裴液脚步立刻一僵。 怔了一怔后,他抬手轻轻挥了两下。 少女立刻小跑过来,立在了少年面前,她仍然举着板子,白皙的小臂露出半截,精致的青裙有些地方已然湿塌,少了之前所见的那份光鲜。 石簪雪真气一撑,将她也纳了进来,李缥青放下板子,抬头对女子勉强一笑。 “.衣裙都湿了,你还傻乎乎举着块板子干嘛?”裴液沉默了一下,对少女露出个笑。 李缥青有些低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石簪雪在旁边轻轻笑道:“少掌门不想头发被湿乱。” “.哦!” 女子含笑挪步:“那便不打扰了,下次有机会再请裴公子畅谈。” 说罢收纳真气,敛袂往北而去了。 只余下安静的两人。 李缥青有些怔地看了看女子离去的背影,低声道:“她好美啊。” 抬眉轻轻瞧了裴液一眼。 “.嗯.还好。”裴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李缥青也有些沉默。 其实少女往仙人台而来的时候是很开心的,她当然没有这样的经验,对忽然到来的情感像所有初恋的少年人那样迷惘傻笨,但毕竟灵慧敏锐的直觉还是发挥着作用,少女对自己行为的前景下意识就有不知所以的美好预期。 ——裴液出门绝对想不到自己在等他,刚好给他一个惊喜;不远处就是捉月湖,天上又垂下濛濛的雨丝,湖上划船,四周会是一片安静的雾濛,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自己也准备好了有趣的话题,对于如何自然地划转到让人脸红心跳的话题上面,她有五条话语搭成的路子。 然后裴液走出来了,又是和这位清冷高淡的天山女子融洽说笑。 这副画面落入眼睛,少女的心情乍时就猛地一落。 一些早就在埋藏的情绪从心中蹦了出来。 尤其她走过去,裴液说“衣裙都湿了,你还傻乎乎举着块板子干嘛?”,更是令她情绪一低。 她知道这是他们再平常不过的笑语,他爱这样调侃她,反正她总会反唇相讥。 但现在在这位女子面前,对方白衣胜雪,秋雨寒叶之中纤尘不染,明润的面孔如仙如瑜。而自己精心挑选的裙子已经有些狼狈,只举着板子保护着扎了一个早上的发髻,正完完全全是仙子面前的凡人。 裴液和石簪雪站在一起,撂下的这句话就有些真切地伤到了她。 不过少女惯会调整自己的心绪,抬起头轻轻白了他一眼:“头发一着雨就塌乱了,你是不是傻啊。” 而裴液失了真气的包裹,此时簌簌一抖,真的吐出一句有些傻的问话:“那个.你冷不冷?” 他是乍遇寒雨,但五生的少女怎么会怕这点寒意。 李缥青正要笑,忽然想起沈师姐的教导,顿了一下,轻声道:“嗯有点儿.” 看了他身上的外罩一眼。 裴液惊讶:“.啊?那,咱们赶紧回去吧。” “.”李缥青真是深感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连忙岔开话题,“其实还好——裴液,我想起来一件事情,你说武比过后给我的礼物呢?” “啊?” 唉,我真是个码字废物。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八章 情曲 .你忘了。” “哦!没有没有.”裴液想起来了,那是武馆那天早上,他扶着受伤的少女下马车时,瞧见她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枚小铜剑,因而萌生的想法,后来在预览武比场地时告诉了少女。 “那个.还没到呢。哪里说是武比后啊,当时是说我那个朋友到了之后嘛。” “嗯好吧。”少女其实当然记得清楚,她只是带起这个话题,如今目的达到,她就头一偏道,“裴液,我其实也给你准备了一样礼物。” 裴液心一揪:“.啊?什么?” “也还没做好呢。”少女笑,“你要先送我之后,我再给伱。” “.”裴液松了口气。 细雨打在翠叶和石瓦,把整个世界洗得十分安静。 李缥青的心开始慢慢地提了起来,她暗暗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裴,裴液。” “.嗯?” 少女双手依然举着那块不知何处找来的小木板,她曾为这一刻做过许多轻松自然的演练,但此时这个名字一说出口,身体立刻就完全不受控制地绷紧了。 在这两耳不闻的安静中,少女念着自己准备好的台词——她这次绝对不会先问他有没有事了,“你觉得——” 少年看向了她。 在迎上这双熟悉的瞳眸的一瞬间,少女脑子就进入了一种轻飘的空懵。下半句话忽然被擦掉了,她一下找不到自己要说什么,又要怎么巧妙蜿蜒地把话题引入到邀请中,脑子里只剩下那个直白的目的。 “——那个,咱们去湖上划船吧?” 说完这句话,那空懵完全笼罩了她。 完了,她在说什么。 她准备的是谈话中自然的笑语,是漫不经心地忽然想到“怎么又下雨啦诶,对了,那今夜又有‘月湖静雨’可以看!”;是踢踏着步子,悠悠轻叹“唉突然有点儿想念湖上船舱里的气味。”;甚至可以是娇慵露骨的眯眼一笑“裴液,我今天想和你去划船。” 然后看他懵然的眼神。 反正绝对不是冷不丁、干巴巴冒出一句,“咱们去湖上划船吧。” 少女脑子懵懵的,实在感觉准备了好几天的重要时刻就这样仓促地蹦了出来有些不够真实,一时真想撤回重来。 也没注意到裴液有些僵硬的表情:“啊我还要回去和杨颜练剑” “别练了。”少女脱口而出,立刻又是脑子一懵。她想要补救得自然一点,但大脑一片空白,只定定地看着少年,又重复了一句,“那个.别练了。” 不对,她应该笑着重复去唱丹会那天的话:“诶呀别练啦,你已经天下第一了!” 一时被自己笨得鼻子发酸,她咬住唇,有些想破罐子破摔地看着少年。 “.” 裴液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僵硬。 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正如少女所做的准备,他昨天晚上,其实也为这种时刻演练了许多次自然的婉拒。 裴液心绪从来没陷入过这种时刻,让他处理这种事情就像把一本《尚书》摔在他茫然无措的表情面前,只是和少女有一份敏锐的直感一样,在少年的心中,也一直存在着一份不知所以的认知——他们的关系不应该走向这个方向。 不能走向这个方向。 裴液昨晚曾辗转反侧,努力按住揉乱的思绪,逼迫自己去想了半宿这件事情,最后也得出了一个正确的结论。 ——拒绝,一定是要越快、越果断才好。 因为结果就在那里放着,你改变不了它。不是粘连、捆绑、贴合等等任何关系——它就是少女的伤口本身。当这份情感产生时,就已经和血肉生长浑融在了一起,你要剥去它,就一定得连血带皮。 没有巧妙分离的办法,他也无法让少女不伤心地接受这个结果,“两全其美”在这种事情上永远不可能存在。 所以,犹豫只会让它越长越深,快刀割肉才是最正确痛快的方式。 想通这个道理的时候,少年猛地把被子蒙在脑袋上,露着两只大脚丫在凉夜中一动不动了好久。 所以现在,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对待少女的邀请。 “我没时间去,李缥青也不想去。” 就这样平静地看着她的双眼,看着她绯红的脸颊一点点变白,看着她明润的双眸怔住,看着那柔软的萌动触上冷硬的坚冰.如此痛快地结束一切。 就像黑猫说的“不喜欢,直接拒绝就好了”,裴液必须承认它确实吐露了真理,他应当遵从。 但.那不是现在。 应该是更靠后的时候才对.他和她说了,“明天再说”的。 怎么能突然出现在这里。 它来得太令他猝不及防,此时看着少女慢慢染上红绯的双颊,笨得呆板的话语,捏紧发白的手指.这意外也成了少年退缩的借口。 “我——”裴液一句话卡在嗓子里。 少女看着他,眸光像是悬吊般颤动,她不知道自己忐忑的表情有多明显,反正牙齿已紧紧咬住了下唇内侧。 “那就.去看看吧。”裴液在这副表情面前一下泄了气。 那栀子花蓬然绽开,炸开的兴奋一下从心底涌了上来,少女努力扼住,但眉角、眼梢、嘴端、手指、脚趾.那些喜意还是从身体的各个末梢溢了出来。 少女这副笑颜真的令裴液绷紧的心弦骤然一松,一瞬间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地的笑容,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饮鸩止渴,面色又淡了下去。 少女完全没注意到,她已经轻快地转过身,压抑不住飞扬的语气:“那快走吧!一会儿雨要停了!” “.” 仙人台这里已经很南了,再往南就是平润的黑石街,此时染了雨,更如油如镜。由此而下,是捉月湖的南岸,有和博望园一样平整的码头和系船。 两人走在街边,出了仙人台的范围便又进入屋檐连绵的商铺人家,李缥青故意顿了一下,背着手偏头娇俏地看着少年。 裴液沉默地停下,主动往外挪了一步。 李缥青立刻绽开一个明艳的笑,并腿轻轻一蹦,跳了进去。 少女的神态步伐就可看出迫不及待,沈杳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应当矜持一些、自然一些,才能给自己留下更多的余地。 但少女也许听了也学不会,那是自幼与剑相伴、在发力与汗水中养成的明快性子,即便初缠情思,少女的感情也是鲜明地流露出来,毫不加防备地向眼中的少年尽数展露。 “刚刚你们聊了些什么啊?”少女转头笑道。 “没没聊什么,我就问石姑娘一些.关于杨颜的事情。”裴液忽然开始感到胆怯。 想到将要抵达的地方,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恐慌的火焰就从心里燃起,灼得他嘴唇有些干涩。为刚刚那句同意的后悔已经开始翻涌上来,带起了烦躁——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么优柔心软。 “我是说集议。”李缥青偏头看着他,眯眼,“你心里老想着人家石姑娘干什么。” “啊?哦!就是.聊了聊案子。” “嗯”李缥青“啪叽啪叽”地踩着雨水,眼睛一转已抛出下一个话题,“裴液,你那把新剑怎么样?” “.还好,挺好的。” 少女煞有其事地认真道:“裴液,我觉得它有些抄袭失翠剑。” 眼睛亮晶晶地等着少年瞪眼反驳。 裴液看着前方,黑石街已可看到尽头,从那条岔路下去,就是捉月湖畔了,那种忐忑地恐慌又朝他的心脏压迫了一步。 他紧了下干涩的喉咙:“是吗,没有吧.哪里?” “.两柄剑都很轻,而且你那个还叫‘山羽’,山羽不就是鸟嘛。”李缥青语气也低了些。 “我的要重一些吧。” “没重很多。” “.哦。” “.” 没了你来我往的斗嘴,这就是如此一个很无聊的对话、一个很傻的话题。 李缥青开始注意到了气氛的怪异和低落,但她把这归为了自己的问题,有些气自己嘴笨又不会找漂亮的话题。 明明他们之前随便就可以聊得很开心的。 “算了,告诉你吧。”李缥青有些低落道,“这柄剑其实是我去州衙武库帮你挑的,很合适用《玉翡剑》。” “啊?”裴液感觉心火猛地窜了一下,灼得他有些想逃开,“.谢谢。” “.谢什么啊?”李缥青蹙了下眉,又抬起明眸,“你没感觉出来吗?” “我最近一直在学《崩雪》,还没试过。” “哦。” “.” 又是沉默。 李缥青的心情真是有些垂落下去了,准备的笑语和俏皮话一句也没说出来,只感觉自己在这段路上表现得就像个呆子笨蛋。 但是前面烟柳一转,眼前黑漆漆的石头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开阔的湖面展开在视野中。 凉雾沁心,湖雨拂面,那小船就系在堤边。 于是少女的心情立刻又好了起来——没发挥好就没发挥好,这是下一个环节了嘛! 正如这船是她提前约好,那些话题也被少女小心翼翼地切分和把控。 刚刚她没有向那天一样问少年过去的、家里的事情,因为这段路是用来闲聊的,那些深入重要的部分,她还舍不得抛出来,要把它们好好地留到船上。 想到一会儿的聊天,她脚步又快了半拍,转到了往湖边而去的石子路上。 裴液却几乎挪不动脚步。 那将将够装下两人的小船出现在视野中,清美的景色和少女轻快的背影合在一处,在他眼中像是另一个世界。 他听到了自己如鼓的心跳,恐慌已完全压上了上去,裴液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将要被揭破面目的骗子。 “快点啦!”少女笑着回头,“你怎么那么磨蹭啊。” 这笑容又灼得他不敢去看,他僵硬地望向那艘小船,当发现它越来越近时,才意识到自己仍然没有停下脚步。 得停下了,裴液.你走得越深,就越伤害她。 但停下,就要迎接少女茫然的眼神和询问他要怎么回答她? 那些准备好的措辞现在全都揉成了一团乱麻,裴液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废物,就在这样纷乱如火的心绪中,湖边的水浸上了脚尖,他已停在了船边。 李缥青蹦上了小船,扶着桨转过身瞧着他.而后忽然犹豫了一下,朝他伸出了一只白净的手。 少女努力想让这个行为显得自然,但不自然躲闪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她,她俏生生立在船头,面霞耳绯,偏头微低,这一瞬间的情态足以令岸芷汀兰尽数失色。 只剩向他伸出的纤白柔细的手,像是冷风凉雨中清润脆弱的白花它也确实有些颤颤巍巍。 这朵邀请的花就像一把干柴。 那恐慌一瞬间烧破了裴液的心理防线,他一动不动,低声嗫嚅了一句:“别去了,缥青。” 这句话几乎连嘴唇都没张,李缥青明显没听清,茫然了一下:“什么?” 湖雨变得和凉雾一样安静,烟柳伫立不动。 “.别去了,缥青。”他低着头重复了一句,不敢看她。 李缥青怔住。 “.为,为什么?” 连浪声也被掩去,四周仿佛落针可闻。 因为我不想去。 因为我不应该去,我知道你为什么送出这份邀请.所以我不能去。 把这话说出来,裴液。 但裴液哪怕直直地盯着地面,也感受到了身前少女那脆弱的心跳和因为他的沉默而缓缓明显起来的呼吸。 她目光注视着他的样子少年完全可以想象。 “.我突然想起来,杨颜约了我赶紧回去练剑他那个事情还挺着急的。”裴液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所以咱们下次.下次反正,船划不划,也没有什么.我觉得.” 他声音越来越低,直到终不可闻。 “.” 安静。 面前那纷乱的心跳和呼吸消失了。 裴液心攥成了一团。 骗人的。 李缥青怔怔地看着面前垂头不安的少年,他绷紧的身体僵硬得像一根枯木。 当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句话从自己的世界中敲碎出来后,她才第一次见到少年真实的情态。 少女的心仿佛被浇上了一盆冷透的冰水,直直地坠了下去。 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副样子。 这种满心的柔软和热情被忽然回避拒绝的感觉她其实已经熟悉。 在那个落雨的明月之街,两个人的影子贴在了一起,她乍然脸红低头,但仍抱着这个话题娇痴地向他讨闹,然而面对的却是一个后背和一句仓促的,“赶紧走吧”。 在下了擂台的那一段路,他们说说笑笑地打闹,但在她忽然莫名地感到委屈,闷闷地问出“你就不能让让我吗”之后,少年就忽然从一只灵动的鸟雀僵成了一块木头,近乎逃离地离开了她。 还有送走奉怀一行人后、还有中午见面时,还有.刚刚的这一段路。 这不是他第一次.躲避自己。 在自己意识到自己喜欢他之前,他就已经在拒绝自己了。 这个发现令少女感觉一时冷僵,大脑再次陷入了茫然无措的空懵。 现在,少年拙劣的借口摆在面前,她却没有勇气揭开这个谎言。 “不不会那么急吧,”她有些语无伦次地嗫嚅着,“我们.就划一会儿就好了.半个时辰很快的.” 裴液垂死的头颤抖了一下:“还挺急的。” 安静。 “.哦。”她轻轻哑了一声。 裴液逃一般转身离开了。 呜呜呜小李。 明天有个作业需要赶工,可能会晚更,暂且预告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章 试剑 晨,冷日东升。 李缥青起得很早,她昨夜只和衣在床上倚了一会儿,鸡鸣时才合了会儿眼,而后便翻身穿上鞋子起来。 到镜边细细理了理衣容,瞧着眼角有些残褪的羽妆提起小笔,怔了下后又放下,干脆打了盆清水全部洗掉。 出门时天光还是暗淡的灰色,一点橘光刚刚从天边萌了个芽。不过院子中已经有弟子在习练了,本届秋比十六强中仅有李缥青、沈杳两人,于如今正渐夺博望第一之位的翠羽而言,也算是份小耻。 前面那些困难日子里的坚忍如今一朝得以释放,每个弟子心中都鼓着一股劲儿,正是上下一心、积极蓬勃的时候。 这副画面却没有像往日那样带起少女发自内心的笑颜,她照例打过招呼,提剑正要单独走开,有弟子递来一张纸笺。 “掌门托杨楼街联络递过来的。” 李缥青怔了一下,接过来一瞧,见也不是什么大事。 “缥青,还是再嘱托你一句,修剑院首重的是悟性,悟性又分为学剑与用剑,到了上场演剑的时候呢,招式上出些小偏差也不要紧,记得把灵气往外放一放。若有剑理上的问题,也千万不要拘谨,照本宣科反而不美,尽管叙你平日那些奇思妙想便是。” 翻转了一下,后面还有。 “你昨夜瞧来心情不美,我走后想了想,约莫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昨日仙人台集议,伱是不是在院外来着啊。” “你不爱与我说,我也不知其中纤悉,不过按师父的经验啊,这种事情总是须得有些策略,若全凭一番莽撞的热情呢,就难免要撞运气。我瞧,你应当是运气不好了。” “我想你也莫再问沈杳了,她倒是长你十岁,可当年情窦初开时傻得闷头的样子你却没见着,到现在也没个正经成的。俩傻孩子加一个这种狗头军师,你这事情岂能不出差错。” “可莫要真的伤心了,暂且放一放,等过两天稍微闲些,师父亲自来帮你掌掌眼。” 李缥青轻轻捏紧了纸边,低了下眼睑,最后两行是: “今日剑试也莫要紧张,哪怕不成,师父再帮你找路子。” “天寒加衣。” 就是这么一张随手取用的便笺。虽然老人一直劝她不要紧张,但他自己显然从昨夜出门后就一直记挂着这件事——翠羽能出一位赴习修剑院的弟子,既是门派的大事,也绝对是老人真正的高兴与得意。 李缥青把纸笺折好收起,还是有些神思不属,这两天来的情感太过沸腾,又骤拉骤落,现在她的感知隔着一层。 但剑试的重要她是知道的,提剑来到单独的小院里,继续雕琢着《黄翡翠》。 少女努力用心舞剑,但神思还是总飘到不该去的地方,尤其昨夜刚刚被自己割开的那个伤口,总忍不住在它上方游荡,仿佛想要寻找弥合的方法,但只要一碰就令她有些心脏攥缩。 基本只凭下意识地习练了将近一个多时辰,天光已然大明,李缥青理了下衣裙,便提剑出门而去。 —— 长道武馆,西院。 “笃笃。” “.” “笃笃。” “.” “笃笃笃笃笃!” “.” “咚咚咚!!!” “.干嘛?” “都快中午了,你在里面长霉啊。”杨颜皱着眉叫到,“赶紧出来练剑啊。” “.今天不练了。” “?” “你先自己看看。” “我——” 我要能看会要你干嘛?! 杨颜瞪着眼,实在怀疑裴液是不是着了什么邪,昨天出门一趟,回来仿佛精神都给吸没了。但他总不能将少年绑起来把剑经逼在他面前,只好无奈离开。 房间里,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一缕缕光与尘漾在空中。 床铺被彻夜的翻身搅得凌乱糟皱,把被子从头上掀开的少年躺如僵尸,双目怔然地盯着房梁。 屋中只有酝酿了一夜的安静,良久,他低低叫道:“小猫。” 黑猫闭目修炼。 “小猫~”他翻身,两手把黑猫掐在面前,黑猫睁开一双平静的碧眸。 “为什么我还是这么难受啊.” “.” “我当时就说了不行。”裴液翻个身抱怨道,“我都说了.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拒绝了她肯定很伤心,以后.再也不能一起开心地聊天了.” 少年真切地感到心中深深一压,声音低下去:“你偏说什么‘不喜欢,直接拒绝就好了’。” 黑猫再次闭目修炼,自从前夜开过一次口后,它似乎已对这幼稚的事情失去了兴趣。 但少年也只是找个自说自话的对象。 “.但反正,我已经拒绝了。”裴液怔怔低声,“再难受,现在也只能挺过去.缥青肯定比我要难受得多.” 心中忽然猛地一揪,裴液抱着被子蜷缩起来,头半埋进被子里。 黑猫终于说话了,是久违的冷冷趣味:“裴液,你能不能别像个蛆一样。” 裴液一动不动,第一次不理它。 然后他忽然听见院外细微的招呼声。 “.李缥青,你来找裴液吗?”杨颜惊讶的声音。 前些天这句话一定令他压抑得想要躲避,但现在他心脏猛地一揪,一时说不清什么感觉——他甚至好像感到一股惊喜。 “.没。”少女的声音更低,无力得叫人心疼,“我来练练剑。” “.哦,我去叫裴液。”在杨颜的脑子里,朋友们的“练剑”当然是和裴液绑定在一起的。 “不不!别去!我就,自己练会儿.” “.哦。”杨颜莫名其妙。 声音消失,那熟悉的脚步远去了,另一个裴液不关心的熟悉的脚步回到了院子里。 裴液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猛地挺身坐了起来,一条腿已挪下了床。 屋中安静,在难受与压抑中,少年的心绪又忐忑地悬吊了起来:“.小猫,她来长道武馆做什么?” “反正不是找你。”黑猫平声道。 “.” 裴液怔了一会儿,心慢慢垂落了回去。 是的反正不是找他。 少女来找他,他都要躲的,不来找他他就更不能去找少女了。他现在不合适管这事,断就要断得干净彻底,少女做什么,他都没有立场去问。 但是就作为朋友去问一下不行吗?就看见了,随口问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裴液怔怔。 不是。 自欺欺人,你那不是真正的好奇,只是想继续和人家说话的借口。 裴液,你昨天已经够蠢了,今天得像个男人。 他缓缓向后一倾,再次倒回了床上。 武场上,李缥青已立在了中心,有些发呆地看着地面。 刚刚经过西院时她心中高高提起,一时想到了更早以前的那些日子,两人还不认得,她住在院里,少年早上会从这里经过。 这份回忆令她心绪朦胧,如今经过,她不敢往那边看,但又隐隐希望能碰巧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然后.打一个平常的招呼。 一定能令她开心一整天。 但倒底没有见到。 倒是碰见了出门的杨颜,他询问自己时,裴液在里面一定能听见吧.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又来纠缠他的,自己拒绝杨颜的时候,应该令他松了口气吧. 李缥青怔怔地想着,忽然一道声音在她耳中清晰而轻地响起:“在等什么呢?” 少女一惊回神,连忙提剑,想要抱个剑礼,又想起师父昨夜的嘱托,便只做没有听见,抽出剑来,立定顿了一下。 “不必紧张,开始吧。”那声音又道。 这重要的时刻如此随意地到来,李缥青略微恍惚,提剑摆了一个起手架势。 修剑院正规选拔时,流程要复杂严密得多,但如今一切标准只归于这位大人的眼力,李缥青前些日子就已想过很久——这次演剑最重要的,就是须得体现出对剑的敏感与悟性。 一道【踏水摘鳞】自青衣中陡然亮起。 禀赋会在学剑和用剑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体现出来,少女此时要做的,就是“灵妙地用出自己学剑的成果”。 一共也就六式,少女先演第一遍,此时重点不在每一招到不到位,而在两招之间的衔接思路。李缥青仍是以剑经所叙为主,再添以自己习用这门剑术的一些直感,没有故意拿裴液分享过的惊艳思路来扯大旗。 此遍用罢,那声音在耳中响起:“不错。” 李缥青心中微微一松。 裴液则心中一紧。 他刚刚是若无其事地从武场门前经过。 打水洗漱。 捧着一盆冰凉的井水,他头发乱糟如柴,眼睛如不在意地往里面随意一瞥,那道熟悉的轻灵身影就一下映进了视野。 他肯定是不会停留的,只是洗漱总要打水,院子里的水井他又不爱用。 打水就总要经过,随意看一眼也没有什么。然而在瞧见少女舞剑身姿的一瞬间,他就身体一顿,明白了少女此行的来意。 他昨日是参加了集议的,隋再华就在他附近的某个暗处,监视着一切靠近的陌生人。而少女要进修剑院,也是提了很久的事情。 所以.今天是对她如此重要的一天。 现在进行的,是对她如此重要的事情。 几乎影响一生的高度与命运。 裴液的心一下就揪了起来,静立了片刻,他立刻跑回院子把水放下,随便提了柄剑,绷着身子,轻而无声地走进了武场,立在了角落里。 一时没考虑这行为有多不合适。 此时看着少女认真舞剑后停剑静立的样子,少年蹙着眉,手攥紧了剑柄。 ——刚刚这一套演练,至少有五处不对。 两处是情有可原,两处他曾经和她提过,但想来一时难改,而剩下一处,却是绝对会扣分的地方。 李缥青确实没注意到身后有谁进来——武场中有人进出原也正常。 此时她深深吸口气,重新起剑。 第二遍是她自己编排的一套顺序,这套变招在实战中效用不高,但确实扎实到位地展现出了她对剑的思考与敏悟,正合用在此处考练。 刚掌握没多久的【洗树铜影】还来不及编入,现在这个顺序是:【不动危风】、【踏水摘鳞】、【断叶洄澜】、【藏云捉雀】、【掠火穿瀑】。 静摇清风,薄刃无声,在轻快与铮劲两次连续的转化中,少女对剑的掌控与灵悟展露无遗,而更为主要的,是这套编排所体现出对剑理的深解与妙用。 这一套用完,场上一时安静了下来。 裴液眉凝目直,心缓缓提了起来——这一遍至少有十三处错误。但所幸,其中惊艳的色彩同样足够夺目,就入院之试来讲,这一遍其实比第一遍要更好。 因为错误总是可以修正的,天赋的上限却死死摆在了那里。 不过也更危险。 裴液知道,这一遍中体现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打动了那位大人的,但他也明显地看出,少女对这套东西的把握其实也还有些吃力。 并非天赋不到,而是缺少时间充足的沉淀与锤炼。 那么当老人对其做出深一步的诘问时,少女能否接住,就成了一个高高悬吊的问题。 安静片刻。 裴液什么都听不到,但老人的声音已再次在少女耳中响起:“你的第二招与第三招之间,出现了一次跃升。” 少女陡然一惊。 “到了第四招,又回落了下去。”老人声音平和地继续道,“你把这样的突变处理得很平滑,这很好。但我想清楚地看一看,这三招的直上陡下。” 少女心下一松。 老人的问题是对这套剑招的一次深挖,因为“平滑”会掩盖很多的问题,老人是要揭开这层面纱,看看下面的骨架是被她含糊而过,还是扎扎实实。 而她当然是清楚分明地搭建起来的。 当下将中间三招再用一遍,这一次,【断叶回澜】如此鲜明地凸显了出来。 少女缓缓收剑,压抑着有些粗重的呼吸,眼睛微微明亮。 裴液不知道她受到了怎样的提问,但这一次出剑却是被他清楚地看在了眼里,他忍不住兴奋地一握拳头。 真的很精准漂亮。 然后又是片刻的沉默,老人的下一句话在少女耳中响起:“这一式剑招和其他四式,似乎在本质上有一些不同,你能用剑为我解答吗?”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一章 相见难 李缥青立刻知道老人在问什么。 而且她知道,她给出的答案可能会是错的。 “第三篇之分界,在于此剑,此前则凡,此后则灵。” 正是【断叶洄澜】。 若昨夜没有重读黄翡翠,她会一直以为它是剑招水平的分界,但如今她已有了一个更灵醒的念头——这或许是剑中意象的化凡为灵。 凡鸟生出灵性,山林向往天空,黄翡翠的上位之剑,名为飞羽仙。在黄翡翠剑篇中,它就已经在提前蓄积这样的力量。 但.这也只是她昨夜随意闪过的灵光。 灵光当然不一定是对的,它没有经过琢磨和验证,没有跟其他任何人提过,甚至都还没有经过少女自己的第二遍思考.可能明天,她就会发现它的错漏。 而“剑招分界”这个答案,至少绝对不会错。 少女一时陷入犹豫,有些下意识地往四周看去。 于是当她回过头的那一刻,整个人就一下怔住了,眼神猛地一亮。 灰衫提剑的少年,衣裤匆忙不整,面目晦暗,头发糟乱,不止未曾洗沐,简直连鞋子都没有好好系上。此时正立在武场角落的树影下,紧张地看着她。 这道身影令少女心绪乍然一开,嘴角已经不自觉一勾,还未想好说什么,嘴就已要张开。但下一刻,少年头慌乱一偏,如被烫到般避开了目光。 少女怔了一下,笑和话语都僵住,眉眼低垂了下去,尽管早有过准备,这个闪躲还是再次令她心中一痛。也是在同时,她想到这个凡与灵的发现还并没有和少年交流过,他现在并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困难。 裴液身体僵硬绷紧,无论在场下下了多少次反思和决心,但一和少女柔弱惊喜的眼神对上,那懦弱的闪避就可以再次支配了他。 而这一次,他终于找到一些其下掩藏的心绪了——他不敢面对自己带给少女的创伤。 于是,他立刻深深意识到了自己现在行为的不妥,一时懊恼揪心——怎么能又出现在她面前? 他立刻提剑转身,快步走出了武场。 李缥青本已转过头,但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回头,却是心中一坠,只见少年离开的背影。 同样的自责顿时抓紧了她的心脏——显然,是自己刚刚不自禁流露出的惊喜惊走了他。 自己为什么没有遏制住心情,只微微一笑,向他轻轻一点头呢?那样他说不定就不会离开,或许.就是两个人重回正常关系的开始。 这个突发的情况掐紧了少女两息,很快她回过神来,想起自己依然立于场中,而那声音仍然等待着她。 一时努力敛起心绪,重新回到手中剑上。 裴液离开武场,却没有径直离开,他犹豫了一下,绕了一圈来到武场侧面。这里没有门户,是砌起了一道长长的石墙,但墙上开有小石窗,裴液轻轻走过去,确保少女没有注意到自己,透过镂空犹豫看去。 明艳的少女持剑静静立于场中,一派秋景之中,她仿佛山林间青色的精灵。 隋再华则耐心等着,这是一道足以分出层次的问题,他知道它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准备。 李缥青仍然犹疑着,努力从脑海中抓取一个足以促使他做出决定的支撑。 而后双眼一张,她真的找到了——老人的字迹涌现出来:“若有剑理上的问题,也千万不要拘谨,照本宣科反而不美,尽管叙你平日那些奇思妙想便是。” 简直正为此刻。 李缥青顿时心下一安,闭上双眼,将这凡灵之别置于心中,一瞬间,那通体明黄的鸟雀不再为水食而飞,它立于树梢,开始检视自身与天地。 而将心中体悟在剑上体现出来,则是另一道难以跨越的门槛。不仅是此时条件所限,即便能够当面交谈,隋再华多半也会让她以剑作答。 李缥青缓缓起剑,是由【不动危风】到【断叶洄澜】。 静立的鸟雀于四方惊风之中轻遥自如,没有一缕锐风能将其割伤,下一刻,它缓缓展开了双翼,仿佛将八风纳入,而后雀影一弧而过,已是风翅金羽,在它身后,半株高树断下飘落的枝叶。 在两招衔接的一瞬间,裴液眼睛就猛地一亮。 他不知道老人又给少女提了什么问题,但少女这一剑真的体现出了令他兴奋的东西,他相信隋再华也会为之满意颔首。 少女于剑上的灵气展露无遗,没错.剑光上拔,气势一定要充沛对!就是这样好了,到位了,该收了不对!该收了李缥青!! 明光仿佛被骤然折断,巨大绞拧的力量从剑招中迸开,剑柄骤然脱手,李缥青心脏猛攥,立刻聚起真气探手去捉,但长剑已划出一道凌乱的弧线,在少女呆怔的眼神中,“叮啷”坠在了地上。 错了。 少年少女的心同时坠入冰冷。 从【不动危风】到【断叶洄澜】,是由动而静、由凡而灵,这当然是一个跃升和爆发的过程,这个过程也一定要有力。 但是过犹不及。 它同样是有自己该停下的位置的,由凡化灵不是一次突变,而是一个过程,你不能妄想在这一招中一鼓作气直上青天。 定位出现了问题,【断叶洄澜】只是觉醒,在它后面,还有【洗树铜影】,还有【拔日照羽】。 李缥青怔怔看着坠落的长剑,同样意识到了自己莽撞的处理。 困境犹同刚才,这思路没错,但它真的还没来得及雕琢。昨夜少女才对着剑经迸发出这份灵感,而后她的心绪就被少年的事情牵系了过去。 乃至今天早上将近两个时辰的练剑,她虽然确实一直在思考,但一直心神不宁,而这样深切微妙的体悟,向来需要剑者全心投入,才能出一点雕琢。 她确实没有深入到这个层次。 而这,就是隋再华划出的那条线。 一声轻轻的叹息在耳中响起,李缥青心下冰凉。 她确实一直被说是在修剑院门槛前摇摆的水平,固然不该此名额当做囊中之物,但这样毫厘之差的错失还是令她心惚神坠。 ——也许,她昨夜深悟几个时辰、今晨细练几十次,或者.今日早来一些,问过裴液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 但没有如果了。 “很不错,确实灵气盎然。”隋再华的声音再次在她耳中响起,“不过就今日来看,还是欠缺在两点上,一是体之清浅,二是悟之仓促。我很喜欢你,孩子,伱并非没有机会,不过,还是再锤炼一段时间吧。” “可以离开了。” 声音就此消失,场上归于安静。 李缥青静静立着,到了此时,情感上的隔膜才被撞破,她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这次失败的重量。 师父,乃至整个师门的期许全然落空,这些日子里,她向上飞得已足够高,又有太多事牵动着她的精力,她并未对修剑院这件事有太多情感上的寄托。但当它确实落空后,理性回归,她才意识到.这其实是她一生中数得过来的机会。 此时的翠羽像一根纤弱的藤曼,它顶开了压在头上的石头,见到了青天,但同时也被更多的危险包围。能够支撑着她无忧无虑地去修剑院习练两年,已是它从狭缝中挤出来的空隙——也是对少女前些日子的补偿。 但她浪费掉了。 没有“再锤炼一段时间”,翠羽还远远没有这份从容的资格。 从昨日分离之后,她第一次感到有些想哭。 但终于这些事情还远不足以溃开少女的坚韧,她缓缓地、深深地垂下了头,走过去把剑拾起来,轻轻插回了剑鞘。 整个过程没有什么声音,少女垂落的面孔也没有太多表情,但深切的黯然已从那低头捡剑的动作中弥漫了出来。 裴液立在墙后看着这一幕,心被一点点地揪起。 少女一直轻灵活泼得有些过分,无论多压抑的情绪、多难捱的困境,她总是眉眼一垂,下一刻就又绽出明媚的笑容。 如今这样的失魂落魄,令少年几乎血气上涌,身体真的动了一下,那欲望无比猛烈,他下一刻就要越过院墙,冲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臂,像往常一样,低声拿安慰和俏皮话令她破涕而笑。 反正她总是很容易被逗笑的。 但裴液面色僵硬地绷着身体,把脚死死钉在了原地。 别出现。 千万别去。 裴液心中喃喃,他有些茫然地忍受着这份折磨,唯一清楚的把握是那一条彻夜思考出的“断则彻底”的道理——少女必须适应自己去面对这一切,他.也要适应看着她独自去承受这样的事情。 少女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武场,单薄的衣衫有些被秋风吹灌,她下意识伸手紧了紧。 裴液一动不动地立在墙后,直到少女彻底离开。 握住剑柄的手早已沁出汗渍,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少女以后的境遇山林中的鸟雀没有飞上青天,她的剑道修行要怎么办,前面还有多少弯路和苦头?她自己的剑都有那么多困难要克服,又怎么支撑起脆弱的翠羽? 当夜船上她说要翠羽五州第一,他高高举起她手,喊出“五十州皆传翠羽之名”.裴液这时才意识到那其中隐含的傲慢。 她是不是真的就此以之为目标?当她真的拼尽全力也到不了那个位置,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能力不足时,又会是怎样的失落与黯然? 那时候,你裴液是不是在神京风光正盛? 思维难以抑制地弥散出去,裴液怔怔无力地倚在墙上。从昨日分别开始,再不能和少女自在谈笑有多熬心他已体会过整整一夜,但直到现在,那真正绞心的难受才攫住了他。 裴液感到自己被更深、更沉重的幕布整个遮蔽了,他本来坚信拒绝、然后捱过阵痛就是通往海阔天空的正确道路,但现在他深深怀疑。 少年猛地揪住自己头发蹲下来,即便在薪苍山中独自面对仙君,他也不曾感到如此彻底的茫然与无助,仿佛置身空无心慌的雾气之中,亟待有人拉自己一把,或者至少为自己指一个坚定的方向。 也就是在这时,旁边传来了杨颜的声音。 “我他妈还以为你在这儿蹲着拉屎呢!”少年莫名其妙地推了他一把,“干什么呢?方继道过来传了个话,说齐居士请你去她家呢。” —— 齐昭华临水而居。 一座不大的院子,一栋别致的二层小楼,裴液走进来,金菊正绽在院中,许多漂亮精巧的陈设他都瞧不出用途。 也无心去看。 有些失魂落魄地走进来,女子正立在石桌前绑系一摞书。 这动作真令裴液一怔回神,然后才注意到,周围俱是已经打包好的包裹,女子身上也换了偏于利落的装扮。 “.齐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裴液怔怔问道。 “裴少侠眼力有些不如从前了。”女子轻叹笑道,努力抻了一下手中的绳子——还是没抻动,偏头抿唇看着他。 裴液“哦!”了一声,连忙过去帮她刹紧系好。 “打算今日赴长安去了。”齐昭华一笑,提壶帮他沏茶,“真是不好意思,明明是和你告别,却劳烦你亲自过来。” “.啊?”裴液惊讶,“湖的事情.不是还没好吗?” “该动起来的都已经动起来了,后面工程细节上的事情,我也不是太懂。”齐昭华一笑,“最主要的是,神京那边用得到我了。” “哦。”裴液也没很懂,此时也不是很有心情询问。 齐昭华笑了一下,认真道:“博望这些天,真是多蒙你襄助,情谊我都记在心里,等你到了神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齐昭华’。” “齐姑娘,在神京也很有名气?” “江阔海广,我也只是一尾小鱼罢了。不过.也算多多打问打问,勉强可以找得到的名号。” “那到时候,就多仰仗齐姑娘了。” “好啊。”齐昭华笑,“没关系,虽然我是尾小鱼,但我靠山却是蛟龙,裴少侠若惹些小祸,我帮你求求便是。” “我从来不惹小祸。” 齐昭华一笑,却是看着他:“裴少侠总算有些精神了,刚刚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我还以为见了方继道。” 裴液垂目沉默,压抑一时又涌上来,他转目瞧了一下,看见了院中一套书生的包裹。 不禁微微惊讶:“方兄.也和你一同去吗?” 齐昭华点点头:“他偏要。” “.”若几天之前,裴液已经茫然略过此事,但现在他情窦初开,这两天正是牵心的时候,对这种事很是敏感,“齐姑娘答应他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齐昭华失笑挑眉地看着他,“说了是他偏要去。” “可是.”裴液这时觉得齐姑娘有些不可爱了,“你不喜欢人家,就该跟人家彻底断开,这样子方兄只会越陷越深啊。” “我跟他说清楚二十遍了。”齐昭华轻轻一笑,端茶与他,两人走上临风台,此时临水之景就显了出来,风湖翠色,霎时好看。 “反正他还是要跟,我也懒得管,什么‘越陷越深’,不是他自挑的吗。”齐昭华端茶一饮。 “不对。”裴液固执摇头,“齐姑娘也该负责才对,方兄喜欢你,又是咱们朋友,你该尽量不伤他才是。” “我尽量了啊。”齐昭华还是笑,“总不能要我什么都不干,天天琢磨怎么哄他吧。” 又顿了一下,偏头好奇地打量着裴液:“.我由来知道裴液少侠心地好,倒是第一次发现还有这般.小儿女情态。今日之聚,本拟和少侠谈一些神京道路的,怎么拐到这些无聊的事情上面。” “.齐姑娘觉得,这些事情很无聊吗?” 裴液低声道,抬眸看着她,女子当时在赌坊前的凄然他记忆犹新。 齐昭华沉默了一下,望湖轻轻饮道:“抱歉.其实不。只是,既得真情,生死相托;不得此幸,我行我路.如是而已。” 刚看到,感谢独倚西江月老板的盟主!感谢运营大人!那么还欠30更!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二章 心迹 裴液于是想起女子所遭受的痛苦其实远比自己要重,她是真正两情相许十多年的伴侣,正是她口中的“真情同道”,而如今失去,也尚未一月。 “.抱歉,齐姑娘。”裴液轻声道。 沉默了一下:“你比我厉害多了,你在那种时候,竟然还可以.靠近,尚怀通。” 齐昭华没有掩饰低垂的眉毛,安静片刻后轻轻一笑:“是因为我比裴少侠坏一些。在裴少侠瞧来必须认真的事情,我都可以作为使用的工具——比如我知道,方继道就更加值得信任。” “.齐姑娘确实不太在意感情。” “不只是感情。”齐昭华轻叹,“因为,我并没有太多可以使用的东西,很多事情在我这里都可以拿来交换.只要有足够的必要。” 是的,也包括“湖下居士”这个名头。 在那日诗会之后,“齐居士”这三个字在文坛中经受了巨大的风浪,曾经多年来积累下的名望有多清白,那日后就有多少人感觉受到了欺骗。 尤其在尚怀通名声尽臭之后,齐昭华在相当一部分人眼里,已成了为虎作伥、出卖身体、反复无常、心肠蛇蝎之人。 在沸沸扬扬的争议中,齐昭华三个字固然还有一些力量,但再也不是清白如玉了。 “所以他们其实说得也不错。”女子轻声笑道,“我确实是借着欺骗他们,才立起了这份名声,然后又把它交换出去了。” 她抬起手,五根玉琢般手指轻轻张开,在金色的秋阳下宛如蝴蝶:“问汝立身谁倚仗?一身妍皮痴骨。” “.” 湖风清凉,女子眉眼抬起,饮尽杯中残茶,轻声笑道:“怎么谈起我来了——裴少侠,我那日都提醒你了,伱怎么还为情所困呢?” 裴液却没有应付她调侃的心思,面目真切地垂了下去,低声道,“齐居士我这两天真的很难受。” “那证明少侠听进去了,也确实是个有所担当之人。”齐昭华声音也轻缓下来,温声道,“时间总会磨去该磨去的,一些情绪是其中必须的经历。” “但我.没有预料到会这么难受别扭。”裴液皱眉烦躁道,“而且齐居士你说什么听进去了?” “我的提醒啊。”齐昭华看着他,轻声道,“我一直当裴少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所以希望少侠意识到,有些事情,不要只图欢快。” “不过当然是我多嘴了,裴少侠这样灵明的人,其实什么都懂的。”女子轻笑。 “没,我不懂。”裴液闷声道,“在你跟我说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缥青对我是那种情感。” 又补充一句:“她也没意识到。” “因为你们两个都是第一次嘛,悬崖勒马就好了。”齐昭华笑,“你若实在难过,不若干脆与我一同上路吧,也算彻底。” “.不行,我要等别人”裴液低声道,又一抓头发烦躁,“不是这个问题,齐居士。我不是请你来安慰我的,我是想问问你我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齐昭华好像没反应过来,“.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对啊。” 安静。 齐昭华静静看着他,脸上渐渐浮现出很怪异的表情,偏头、瞪目、忍笑.仿佛看见一头狼变成了一只哼哼唧唧的小乳猪:“.你是问‘为什么’?” “对!”裴液皱眉看着她,重复。 “.” “.” 齐昭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以手掩口,裴液真是第一次瞧见她笑得这么单纯开心,当她回过头来时,裴液从那美丽的眉眼中看到了和那夜黑猫讥嘲眼神如出同源的神情。 只是温和得多,而且近于促狭了。 “裴少侠,你觉得什么是喜欢?” “.啊?” “裴少侠有其他关系亲近的姑娘吗?年纪相近的?”齐昭华笑意还是蕴在眉眼间。 裴液怔:“小时候.有一位女孩玩得很好,后来我们也算亲近吧,常常见面。” “裴少侠喜欢她吗?” “.啊?不,不吧,我,我没想过。” “嗯。”齐昭华点点头,偏头含笑看着他。“那裴少侠面对李少掌时,和这位姑娘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裴液茫然。 齐昭华微微翻个白眼:“裴少侠不觉得,你有些太爱和李少掌说笑玩闹吗?只要有话茬,你就一定要接。” 裴液有些无措:“哪,哪有?” “哪有?单我见过几次,诗会上、船上、擂台后谁家清白男女像你们那样聊天,裴少侠是记性不好吗?”齐昭华眯眼,“裴少侠难道觉得,这什么都不能代表?” “.啊?”裴液呆。 女子轻吸一口气,循循善诱:“裴少侠自己回忆回忆,你和少掌门说笑时,心里是什么心情,难道不是很高兴吗?” “高,高兴,可我们.就是朋友聊聊天啊”裴液茫然无措,而且慌乱,“我就是喜欢和人开玩笑” 齐昭华终于气笑:“你要是我情郎,我老大一耳光扇你脸上!” “.” “张君雪是不是你朋友?你怎么不和她这样开玩笑?”齐昭华冷笑,“你又为什么和张君雪说了你那厉害剑法,却不敢告诉李缥青?” 裴液怔住。 “我那天坐在翠羽看台上,你那剑一出来,李缥青就惊得一下挺直了身子,张君雪却没什么反应。”齐昭华睨着他,那表情像是发现了心中英雄令人不屑的一面,“李缥青没问过你吗,你为什么不敢告诉她?” “我我没不敢。” “因为你担心惊开了她。”齐昭华无情揭开他的面目,“远远超出博望层次的东西会拉开你们两个之间的距离。” “.我没想那么多。”裴液真感觉有些冤枉。 “但你感觉到了。”齐昭华收回了咄咄逼人的样子,笑着轻叹,“因为你足够聪明,就像在知道李缥青的心意后,你的第一反应就是烦恼一样——在意识到自己喜欢她之前,你就已经知道必须要拒绝她了。” “所以你才这么‘难受’。”齐昭华含笑看着他,“傻子。” “.”裴液真的傻了。 “你说.我其实,也喜欢她?”好像有脆弱的瓶子忽然在心中打碎,不知什么味道的液体倾泻开来,裴液感觉浑身都有些发轻,“不不对,齐居士,这个.我其实也想过的。你说喜欢的感觉,会不会应该是那种.” 少年努力回想描述着:“就是,一见就痴了、迷了.” “唔,那叫一见倾心,倒也不一定和情相关。”齐昭华笑,“那日魁赛,就有许多人对裴少侠的剑‘痴了、迷了’。” “.哦。”裴液傻傻地应了一声。 “瞧你现在可怜兮兮的样子。”齐昭华又笑,“拒绝不喜欢的人,会让你这么痛苦吗?” “.我不知道啊。”裴液真的茫然。 “如果我喜欢你呢?” “.啊?” “我对喜欢的人,也是刻骨铭心的,如果被拒绝,一定比少掌门还要难受得多。”齐昭安静地看着他,秋眸中忧伤的深情说来就来,“裴少侠忍心拒绝我吗?”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有些羞愧地伸手推开了她。 “瞧见没有,就是这么冷漠无情。”齐昭华冷笑,“裴少侠未免也把自己的道德水平看得太高,以为拒绝一个无知少女就能令自己彻夜难眠。” 裴液越发无地自容。 但同时,那份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他压抑着的颤动终于得以放心的释放,裴液眼睛亮晶晶的,抬手一礼,脚步已往门外转去:“多谢你齐姑娘,别过了。” 倾身就走。 “诶诶诶!”女子连忙上前一步牵住了他,“你干什么去?” “我去找李缥青。”自以为心里畅通之后的少年行动力简直惊人,就像一头牵不住的幼虎。 “你停!”被带了两步的齐昭华气道,“合着我开导你一番,就是让事情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是不是?” 裴液停住:“啊?” “我那日若不在捉月楼下提醒你,你俩现在已经大手牵小手了!还波折这一回干什么!” “.”裴液这回真的怔住,是的,齐昭华提醒他,本就是希望他遏停这份生于两个无知少年少女之间的感情。 于是他想起来,他自己也是在潜意识中认同了这一点的。 “你们不是同一条道路上的人,裴液。”齐昭华认真地看着他,“你们两个身上的担子都过于沉重,立的位置又相差过远,这种感情,结束它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萌芽中扼死。” “.”裴液一动不动。 “甚至不用你来决定,裴液。”齐昭华道,“少掌门也是足够聪明的人——她还不知道你马上就要去神京吧?” “.对。” 齐昭华笑:“你瞧,你是不是不敢告诉她?” 她敛了下面容:“她一定还以为你和其他的魁首一样,会在博望待到明年夏天,然后去神京打一回武举,拿个出身,然后回少陇任职。” “.” “只要告诉她,你裴液过几天就会离开,而且从此留在神京、再不回博望——那么玉翡山的接班人,怎么可能还敢向你寄托一颗芳心?” “她自己就会离开你。”齐昭华认真道,“别犯傻,裴少侠我一直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 裴液沉默不语,静静望着远处的湖面。 是的,当一切幼稚的、朦胧的东西揭去,这才是一直他真正要面对的那座压抑的大山。 他在迷茫烦躁中,其实已按直觉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如今迷雾尽去,也不过是看清了它,并无力改变。 安静。 “不对。”裴液忽然道,“齐姑娘那你和成大哥,怎么没有分开呢?” “.” “.我们,可以一起去神京。”裴液怔怔道。 “什么?” “我们可以一起进神京修剑院——我和缥青。”裴液转头看着她,眼神明亮坚定,“我会做到这件事的。” ———————————————— 博望西去一千里。 地势由高而低,崖峻天暗,雪淡云覆,大地是一片冻土铸成的灰黄。 “我们咬住的三条线,全都往少陇那边收了。”男人轻声道,嗓音低沉愁苦,仿佛一生处于困窘之中,“欢死楼在退回去,他们放弃你了吗?” 纶巾、角簪、笼冠、长衫、宽袍,男人像是从已没六百年的前朝走来,然而这身装束寒酸黯淡,即便在当年,想必也是一位走、投俱都难进之人。 “反正.我们不能放弃他们。”更年轻一些的男子被寒士打扮之人握住臂膊,两人在苍灰大地上一掠而过,百丈惊起的风尘犹如长带。 “当然,他们是唯一知道那东西是什么的一方。”男人仍用那颇具特色的嗓音,“所以我想是否正因如此,他们知道我们反正会跟过去,才干脆转换战场。” “那这是无可奈何的明谋。” “是啊.和奇术绝经摆在一起——”男人眉眼一翻,忽地瞳孔骤然一缩! 同伴完全不及反应,身体已被绝大的力量牵扯直坠,下一刻枝叶纷乱拂面,两人已撞入旁边密林之中。 年轻男子身体绷紧地睁开眼,应激般一手按剑,一手已在胸前掐出一个古异的指印,就要迎接忽然而至的战斗。 但男人先一步握紧了他的手腕,严厉的目光逼住了他。 这位他二十年来见过的最强之人身体紧紧贴着他,绷紧宛如石铁,那惊人的浑厚与磅礴在丹田中缓缓流转,他手亦按在了腰间之剑上。 于是男子意识到,神妙的玄气已笼罩了两人,来路风止尘息、林静树止。 两人一动不动,仿佛化入山林。 就在这样的昏暗与寂静中,天空之上,一道明锐飘渺的洁白骤然割开了云天,在厚云暗雪之上留下一道飘着白羽的剑痕。 一掠而过。 那不是纵跃,不是掠地踏枝,也不是短暂地踩踏真气,而是实实在在的经天而飞。 良久,男人才轻轻放松身体,收起了身周的笼罩。 年轻男子轻轻喘息一声,喃喃道:“天天楼?” 男人摇摇头,面无表情:“明绮天。”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三章 探囊 裴液回到武馆,天色又已昏了,杨颜仍坐在小院中借着夕光捧读《崩雪》,眉头紧紧皱成一种闷闷的苦恼。 “你自己看,能学会啥。”裴液走过去笑道,伸手去拿他手上的剑经,“给我吧。” 杨颜一躲避开,抬眸冷冷看了他一眼。 “.干嘛?” “我自己看就行了。”杨颜背过身,“省得烦你。” “.滚。”裴液头一昂,没好气地翻个白眼,伸手揪住书册,“你松不松手?我就今天看一晚啊,明天可就又没空了。” “.”杨颜瞪着他,气呼呼地松开了手。 裴液笑了一下,将书倒转到自己面前,转身往屋中而去。 “伱又去哪?”杨颜瞪眼。 “去屋里自己看,省得你烦我。” 从里面合上门。 声嚣被堵在外面,光线也被堵在外面,裴液背靠着门页,安静地、轻轻地喘了口气。 仿佛把两天来纷乱的情绪尽数吐尽。 而后他猛地跳起,一个空翻砸到了床上。 床上的黑猫爪子一按才没被弹起,转过一双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嘻嘻。”裴液和这双眸子对视了一下,嘻嘻一笑。 然后他敛起笑容生气道:“黑小猫!你明明都看出来了,还故意不说,看我难受!” 黑猫懒得理他,重新闭上了眼。 裴液也不在乎有没有回应,转身靠上床头,手里捏着剑经,发怔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房梁。 良久,他喃喃道:“应该可以的吧.”。 慢慢抬手将书捧到了眼前。 仅仅半刻后就又手肘一摊,露出一张皱眉沉思的脸:“我要不要.先去找缥青说一说呢。” 但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有些紧张,挪动了一下身体道:“还是,还是先想办法把事情确定下来再说吧,免得.” 他眉眼低垂了一下,又将书捧回眼前。 这回没再放下了。 夕光渐没,星斗抬升,室中的光线还是一样微弱,但却由淡金转为了冷白。 裴液不知道自己有多长时间是在研读这本剑经,反正好像是翻了几页。 夜色渐深,裴液把书扣上胸口,正要眯眼小憩之时,门扇轻轻一动,室中忽然暗淡,烛火被一个人影遮蔽。 裴液猛地睁眼,手已按上剑柄。 但身体弹到一半便停住,却是隋再华。 老人面色严肃,身上还带着秋夜的凉气。裴液第一次见他手上提剑的样子,一时夜色都仿佛更沉重了一些。 “青鸟传羽,仙人台出了些事情。”但其人的声音还是平定,并无什么慌乱,“我要过去一趟,为防调虎离山,须得带上你。” “.好。”裴液肃然听罢,立刻翻身蹬进靴子,一手拿住长剑,下一刻身体一轻,已是凉风拂面,身在武馆之外。 “是什么事情?”裴液低声问道,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身姿,尽量不使衣靴沾染唐突这位身居高位的大人。 “暂且不知,但青鸟疾而不烈,应非血事。” 隋再华在昨日已离开博望,因此这时更不露面,携着裴液只往深影暗处而去,裴液阴翳之中根本瞧不清墙壁转巷,只觉身如无声流影,片刻视野一亮,已在仙人台院外。 不觉提力纵身,身体一轻,已飘入四楼窗中。 正是前日集议之处。 室内并未燃灯,白日里楼下那些走动的公差也已不见,黑暗之中安静无声,气氛凝如沉水。裴液一进来就心肺一压,屏住了呼吸,片刻便从西院床上再次来到这肃重之处,他整理了一下心绪,立实在了地上。 室内正中立有一人,鹤服鹰目,正是少陇鹤检无洞。其人右手是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和鞘并在一起提在手中,整个房间的沉凝气氛就系在他身上,一双洞穿一切的锋利眼眸正直直盯着案桌,仿佛那里藏着某个终极问题的答案,只在隋再华进来时才稍稍移了一下。 另一边静立的白衣正是天山司风安藏,他的剑还好好藏在鞘中,显然也是事后刚到不久。 于是裴液目光又挪回无洞身上,却见其身上也并没有交手痕迹,衣平发整,更不见伤势。 正在此时,这位鹤检冷冷开口了:“有人窃走了夺魂一案的案卷,就在刚刚。” 一时安静。 三位宗师修涵极深,裴液茫然无知,这句话于此好像显得过于轻飘,但其实若置于外界,已然激起哗然之浪。 仙人台“归藏层”失窃,放在江湖上,绝对是需要压低声音含糊其辞的事情。 安藏蹙眉抬眸。 州台建置,其他各院诸房职能不一,固然是缺一不可,但真正的核心却永远是这一座主楼。 所谓“三楼归藏”,前日裴液上楼时经过的那“屋中之屋”、什么都瞧不见的一层,就正是各类密卷藏置之所。“内屋”之墙乃是木中夹铁,并无窗牗,只有一道可供进出的门,门内又依重要程度分前后三重,每一重都有单独包裹与隔断。 “夺魂窃剑”的案卷自然是置于最深一重的,最重要的是,无洞分明就在四楼。 安藏忍不住确认:“案卷不是就藏于楼下?” 无洞看着他:“如果是失窃于楼下,我可能根本意识不到。” “.” “入夜前我从第三阁取了两册卷子上来仔细推读,失窃的便是这两册。” “这两册在哪里失窃?” 无洞目光从来没移开过那里,此时静而冷道:“就在这张桌子上。” “.”安藏沉默了一下,神情也肃了起来,“无鹤检当时是被何事牵绊?又去了何处?” “我没有被任何事牵绊。” “.” 这句话仿佛同时截断了三个人的思路,安藏微茫,裴液瞪眼,隋再华亦是挑眉,屋中一时安静。 无洞终于从那案桌上挪开了眸子,声音冰冷而轻:“也没去任何地方,我一直就在这间屋子里。” “.” 更深一重的安静,裴液看到身侧的老人眯了眯眼,而对面安藏挪了一下脚步,已缓缓往那张桌子走去。 “我读到‘羊祜急于取果’一节,想到些东西,暂时弃卷长考。”无洞凝目叙述,“长考用时四分之三炷香,茶凉,重新沏茶,壶中水尽,转身添水。” 他顿了一下,声音冷冽:“再回身时,案上已空无一物。” “.间隔多久?” “两息半。” “没有任何痕迹?”安藏手轻轻按在桌子上,似想看看其中有无机关。 “门闭死,窗未开,未觉气流扰动,无有真气波纹。”无洞道,“无形无踪、毫无痕迹——这就是唯一的痕迹。” “未觉”和“无有”是两种表述,宗师之境,对小小一方屋子的一切动静自然是了如指掌、洞察秋毫,本应可以断言,但总有境界比宗师更高,也总有东西比秋毫更微,无洞言己“未觉”,正是一位鹤检的谨慎求实,承认无有花招、技不如人这一可能。 而“无有”之断言,裴液大约可以猜到为何——闲聊逸闻时,李缥青曾经告诉过他,仙人台五楼有一枚法器终年启用,日夜不歇,名曰“雾水聆真”,其范围笼罩五重琼楼,传言生人进入其中,但发真气,则气机惊缚,立被查知,不得脱身。 这正是仙人台令再胆大艺高的盗贼都望而却步的牢固防线——修者一切的“装神弄鬼”,必基于真气,真气一封,谁能在重重密防中来去自如? 但此时在三位宗师眼中,此物却绝非无缺无漏,仅是缩小范围的助力——安藏已列出三者。 “其一,术士御灵,不会惊动‘雾水’,这是最可能的情况。”安藏离开桌子,确认上面无有机关、也未暗铭任何灵纹,抬头轻声道,“我记得无鹤检这次带了一位黑绶,要向其请教了。” 无洞点点头。 “其二,我记得‘雾水聆真’是会录入台中人真气,从而不做反应的——却不知博望这里录了几人?” “四人。”无洞道,“前日交接,程霖已尽数与我言过。” “那么这四人就都要排查。”安藏继续道,“另外,两位大人应当知道,还有一些奇异功法,或模仿他人真气,或暂汲他人真气为己用这也要从这四人身上入手,或许已有人遇害。” 无洞点点头,面色仍然肃凝。 另外几人的心绪也并未放下。安藏平叙的这一番话,虽有条理,也似乎指明了路径,但其实并非问题的核心。 ——绕过“雾水聆音”的方法和案例,仙人台甚至专门出过册子,这种案子该如何入手,于外人而言是一头雾水,但于资深雁检鹤检,很多时候不过是几个固定要走的步骤。 但绕过玄门二阶宗师的耳目是另一回事。 密闭一室之中,气机遍覆之下,比虎口夺食更不可思议的,是虎口窃食。 如果当时真的有人轻轻从案上拿起了那两册案卷,那么在这种距离之下,毫无所觉的无洞,性命几乎操于其人之手。 但此时除了见识颇少的裴液,几位宗师其实并未去思考这令人心悚的鬼魅一幕,心中更偏向的,大约是一种更玄妙无形的“传送”或“灵气手”之属。 此事一时似乎挖到了尽头,安静中,隋再华忽然道:“楼下剩余的案卷呢?” “不知道。”无洞轻轻摇头,“从见到这一幕起,我就只做了两件事,拔剑,以及通知两位。” 这位鹤检面上没有表情,但裴液几可想见当他端壶回身时那骤然绷僵的身体和顿时攥紧的心脏。忙乱易错,突面这种事情,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而这位宗师的经验足够丰富。 “那且去看看吧。” “好。” “裴液。” “嗯?” “你走中间。” ——-———————— 三楼。 亦是空无一人,几人来到籍阁门前,只见门合锁落,俱是按流程规范封好,锁上暗留之纹也是今日的密对,未有被启开过的痕迹。 几人未唤公差,程霖今日奉无洞之命出查七蛟洞,其所佩信物俱已交付,无洞以此推开门,室内是一片彻底的漆黑。无洞屈指一弹,一道真气环绕掠过,顿时颗颗明珠照亮了室中。 三人步入阁中,反身关闭了大门。 第一重阁确实不算严密,厅高堂宽,可见比较经常之借阅使用,其内甚至摆有桌椅,想来有些职务平日就在其中办公。 此时人们离去之后,一切都摆放得井然有序。 而在下一瞬间,裴液就感到磅礴如海的真气从身边弥漫而过,分不清是哪位宗师的,总之下一刻收回,三人面色都没什么异常。 于是裴液反应过来——他们刚刚是在检验此阁墙壁有无受损之处。但结论显然和四楼一样,门合墙闭,没有任何异常。 几人继续往里行去。 第二重阁在最深处,墙壁有铁无木,门户是以两重锁封死,一须机关,一须钥匙,同样完好无损。无洞打开一瞧,照机关中启用记录,此前最后一次开合正是黄昏时无洞入内取卷来读。 三人同样走进去,无洞又已先一步点亮明珠。 “此中气稀,注意使用真气。”身旁的高大老人轻轻提醒了裴液一句。 裴液道过谢,只见这一重狭小了许多,一共只有五排书架,而且空多于实,同样是俱都井然有序,不见丝毫被入侵过的痕迹。 来到此阁尽头,最后一重现于眼前。 来到这里,裴液才对刚刚无洞所言“夺魂案卷”失窃时带起的安静有了真切的认知。 看着这一重,裴液不禁升起一个想法——这里面真的有必要打开吗? 完全是浑然一体的铸铁盒子。没有门、锁、机关之类,入口就是半件出于术士之手的法器,无洞将手贴上去,真气缓缓涌入,铸铁就如水一样缓缓波动打开,露出一个可供人进出的门户。 三人进入。 其中墙壁自明。 深沉、安静、整齐、无声,这就是裴液走进来后的第一感受。这里像是永远不会被人打扰的样子,而经过这一路的少年,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无声进出这一切。 这里已不能称之为阁,它仅仅是一个狭短的走廊,左右两侧铁壁中嵌着格子,里面摆着典籍,一共也不过三四十卷,而且形制、纸张、墨色各异,显然是历年八方搜集而来,裴液虽不认得,也知道每一样都足够重要特异。 越新的卷子便摆得越外,因此进来后第一眼,众人便停下脚步,“锁鳞辛巳年秋·夺魂窃剑之案”一行小字已落入眼中。 正在右侧第一行第五列,此格纹铭是刚刚铭刻上去不久,还显得很新。 夺魂窃剑一案目前在博望的记录一共五册,除去无洞抽去的两册,此处应当还有三册,而此时.俱都尚在。 裴液明显感到身后的安司风轻轻舒了口气,无洞已面无表情地伸手取验,一一翻过之后,也点了点头:“俱是原本。” “因此.此人其实并不能无视阻碍来去自如。”隋再华缓声道,“或者说,正因他无法突破此层阻碍,才只能挑你将书册取出时下手。” 无洞点点头。 若此处仍然失窃,案子将陷入一种绝然的迷空之中,作案人留给他们的将只有从容或戏耍。他们甚至无法分辨他是否只是一时兴起。 而只有真的遇到困难时,其人的抉择才会透露出足够有效的信息——既然此处尚且完好,那么此人的动机与逻辑就一下凸显出来。 他确实需要这份案卷,而且这份能力也确实有它的边界。 当然,在一位宗师眼皮之下悄无声息地取走卷册,仍是足够匪夷所思之事。 无洞将书放回,三人未再多留,将出唤公差,照刚刚所得一一分派搜查。裴液正要跟上,却忽然被旁边一格的铭文钉住了目光。 裴液记得外间两重,每一格都是有编号的,此处或因实在稀少,已无编号必要了,便只以事件命名。而现在,那令裴液一时停顿的文字正是“锁鳞辛巳年秋·奉怀烛世之案”。 只有薄得可怜的一小册,裴液一时真有将它拿下细观的冲动,但毕竟猜得到其中应当只有博望这里关于求援与应援的记录,更深的东西已被神京那边截断了。 何况,关于这件事还有谁能比他知道得更多呢? 裴液无声轻轻一叹,三位大人也刚好挪步,他转过头跟上,却忽然浑身僵直。 毛发仿佛刺寒的针往皮肉中深深扎去,裴液悚颤彻骨。 视野彻底僵死,在其右侧余光之中,“锁鳞辛巳年秋·夺魂窃剑之案”一行铭刻依然清晰如新。 上面空空如也。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四章 重逢 剑光在一瞬间出鞘,明光与锵声惊照出三位宗师猛然回转的面孔。 无洞当时的感受此时分毫不差地降临在裴液身上,甚至犹有过之,因为当裴液偏头去看“奉怀卷”时,他搏动的温热脖颈距离“夺魂卷”不过两尺。 取卷的东西要顺便切下这颗头颅,实在不是太难的事。 后颈毛发耸如尖针,裴液已向身前一剑横拉,骤往三人之间退去。 隋再华反应最快地探出手。 甚至比裴液的动作更快,整片空间忽然如镜一倾,仿佛结为片片连缀的冰晶,裴液明明背对,却仿佛从那映照中看到了自己。 而后它一闪而没,仿佛只是幻觉。 但一切俱已静止。 人、剑、真气、天地灵玄.俱被晶莹剔透地封死其中。 裴液身体僵死,飞退的身体凝固在空中,成了一具雕像。如同蚁结冰中,不是牵缚、不是阻碍,而是彻彻底底的铸死,连眼睛都无处转动。 无论与之共处多久,直到真正出手的那一刻,宗师的磅礴之威才毕现无遗,裴液在这一瞬间感觉真如蚁面飓风,所谓博望秋魁,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东西。 是为,《灵子观世》·【覆镜成画】。 “置镜于地,镜映世界,以目观之,目动则镜中世界动,那先生,若我眼目不动,把镜子扣过来,镜子里的世界是不是也就不动了呢?” “哈哈哈,童子之趣,异想天开。” “没有啊先生,你看,它真的变成一副不动的画了。” 录于《灵玄大典》玄经部第四十三目,正是大唐朝廷为玄门命官准备的“七玄经”之一,其所需灵性太足,曾一度被划入“灵经部”,至今仍是习得人数最为稀少的一门。 而礼台隋少卿的《灵子观世》,向来是整个少陇府屈指可数的高深造诣。 此时,老人绝无任何试探与犹疑,在那空荡方格映入视野的一瞬间,最绝对的禁锢就已降临这片空间。 在这样的封锁之中,整片空间绝无一物能够逃脱,下一刻,隋再华压手抓下,整片镜子泠然破碎,裴液踉跄落地。 也就是在这时,裴液腹中螭影猛地传来了一道心念:“裴液,你在什么地方?” 裴液一怔:“.仙人台,怎么了?” “我感受到了杨颜玉佩中的那样东西。” “.” 裴液猛地瞪眼看去,阁中已归于寂静,无洞与安藏同样按剑而视。 隋再华缓缓松开手掌,其中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抓到。 “.现在呢?”裴液轻轻向腹中问道。 “没了。” —————————— 三位宗师对整个归藏阁进行了最大程度的排验,但那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只有空空如也的格子提醒着他们刚刚发生的事情。 “当拿出来的两册丢失之后,我们一定会去验查剩下的三册。”安藏看着最后一重大门缓缓合上,在四人之外,玄气隔出了一个不知有用无用的结界,“这就是他等待的机会。” 是的,这是无法回避的阳谋,如果三位宗师立在此处都不能阻止这三册卷宗消失,那其实是映照出了某些层次上的差异,已经别无办法了。 除非他们选择永远不打开最后一重,但敌人已经出手,他们既不能未卜先知,也不能因噎废食。 气氛一时安静,很快,无洞声音嘶砺道:“无碍,我们刚刚拿到的信息反而得到了巩固。” 他看向几人:“此术、或者此人,确实可以从容出入四楼,却无法穿越归藏阁,必要等我们打开此中应有一条界限。” “无鹤检确认有‘出入四楼’这回事吗?”隋在华道。 “何意?” “所谓‘穿越阻碍’,是否是个误区。”隋在华道,“也许它从来不具备穿越什么的能力,在四楼门窗关闭之前,它就已经在里面了,后面也从未离开。” “.不会。”无洞当先登楼而上,声音传下来,“查看卷宗是我一时兴起,并无人可以预料,它若早就监视着我,何不像刚刚一样,在我启阁取卷之时,就将剩下三卷窃走?” “这不是件精心预谋的事情,它更像是握有神通之人抱着目的来探仙人台,瞧见桌上的就取走桌上,归藏阁进不去就等着归藏阁。”这位见过无数案犯的鹤检眸如洞烛,“——他不是鬼鬼祟祟,他是有恃无恐。” “因此.其实也不能推断这几册案卷对他有多重要。”安藏道。 “本来也没什么重要。一些调查进度而已,也许他就是想看看。”无洞道,“但我们不必过多揣测动机。倒是关于方才所提‘界限’,我有一条看法,暂诉于两位。” “请言。” “其能否进入一二重我们并不知晓,我想也不必去纠结,仅以第三重而言,与四楼不同之处有三。” “其一,虽然都是封闭,但其实四层是木门纸窗,三重阁是金铁浇筑,材质薄厚不同;其二,四层门窗之间都有微小缝隙,而三重阁是完全彻底的密封,密封程度不同;其三,四层仅是木石之封,三重阁却涉及灵气锁,手段层次亦不同。”无洞缓缓道,“总而言之,三重阁可以阻绝空气、真气、灵气,其实是将内外分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四层却有许多可以动手脚的空间。上述三条,须与黑绶一同从武理灵理上排查,找类似的武功术式来对比,把这门手段大概还原出来。” 几人点点头。 “那便好了,诸位请回吧。”无洞忽然道。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扫过隋在华与裴液:“都还有事情要忙。” 隋在华与裴液是面对欢死楼下的套,要想鸟雀入彀,圈套确实不应挪动。 然而.这种情况下.裴液有些惊愕地看向这位鹤检,刚刚骤起的悚然现在还鲜明在少年心里。 他也要继续推进之前的那个计划吗? “今夜我会先盯这件事的调查,明日午前,咱们往州衙一聚,再细谈此事。”无洞目光挪向裴液。 裴液立刻灵醒——他的位置决定了隋在华的位置,若来仙人台,难免招人警惕,但新任秋魁往州衙逛逛,却正常的很。 当下点点头。 无洞微微一颔首:“那便到这里吧。” 此时已到了四楼,无洞踏进门槛,也没有留三人一坐的意思。 裴液还是没忍住道:“就留您一人在这里?” 无洞看他一眼,淡声道:“鹤检在仙人台,就是鸟儿在它的巢中。” 他扶住门页,语气没什么波澜:“若要杀我,两位宗师来之前的那一次就是最好的时机。在堪信的消息出来前,我们继续做我们的事情就好。当然.我也欢迎他来,用自己的尸体来破案,是每个鹤检都掌握的能力。” 裴液不知怎么脑子一抽,来了一句:“有些人是不留尸体的。” “哈哈哈。”这长相怪恶之人竟对他一笑,声音嘶砺道,“那么.也有不留尸体的办法。” —— 隋再华将裴液放到屋前,转身消去了身形。 正是夜最深的时候,裴液走进屋中,黑猫已没再修炼,静静蹲在床上,睁着一双碧眸瞧着他。 “当时你碰见了什么?”它当先问道。 裴液转身合上门,沉默了一下,将今晚的所见告知于它:“伱向我传话时,正是它窃取卷宗后,隋大人出招拦阻的那一刻。” “.”黑猫默然不语。 “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裴液在床边坐下,蹙眉问道,“会不会是奇术绝经?我本来想,奇术绝经可以是任何悬案的答案,不应随意拿来填空,但,既然你可以感受到.” “我感受不到。” “啊?” “我从来就感受不到奇术绝经。”黑猫看着他,“这次我感觉到的也不是它们。奇术绝经或者是‘果子’本身,而杨颜玉佩给我的感觉,是‘果子’对它有所反应。” “.” “刚刚也一样,我感受到了它在‘果子’面前的开放。” “.我记得你说,【鹑首】是一枚果子。”裴液脱下靴子收腿上床,想着,“【鹑首】对玉佩有反应吗,我怎么没有感觉?” “不是【鹑首】,是‘螭火’,螭火还没有成型,不是你的能力,你自然感觉不到。” 裴液瞪眼:“螭火也是一枚果子啊?!” 黑猫清透的碧眸静静看了他两秒:“你终于会关心正事了。” “.赶紧说!” “不是,但它具备果子的特质,或者说,是一个完整果子的一部分。”黑猫想着,蹙了下眉,“它需要被补齐” “.这里的知识应当是完整的,但我想不起来了。”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果子’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这只是一个贴切的概念。”黑猫道,“像【鹑首】一样的东西。” 裴液沉默:“果子,应当是相对于‘树’来说的吧。” “.” “.” “.或许。”黑猫认真地看着他,“但现在没有佐证,便不臆测了。我们要先找到这感觉的源头——还有杨颜玉佩的事情,你尽快费些心。” “好。”裴液同样认真地点点头,当黑猫以如此严肃的态度说话时,那就意味着摆在面前的确实是一等一的“正事”了,裴液把这件事情提到了心里最高的一层,拿起旁边的《崩雪》,倚靠回了床头。 事情确实开始绷紧起来,欢死楼与杨颜之事尚悬而未决,今夜又添一悬案,水面之下,好几条看不清面目的蛟鳄掠过阴影,裴液却瞧不清它们的目的。 最重要的是,他在其中不过是一尾小虾,却同样觊觎着它们争抢的那颗龙珠。 这不是一个疏忽就会被撕碎吗? 就在这样覆盖下来的压力下,读着剑经,想着明日再次处于几位宗师之中的集议,几夜不曾安眠的裴液渐渐困乏。他将书扣在胸口上,这一次没有突然而至的人来打扰了,少年就此坠入了梦乡。 —— 晨。 白露初晞。 金色成束的光芒落在床上,裴液睁开了眼。 太多事情压在心里的时候,人总是醒得很早,裴液有些怔忪地揉了揉眼,总觉得今天早上有些安静.甚至有些静谧了。 这种气氛令他很舒适,只是想到诸多要解决的问题,一时又轻叹一声,按了一下胸口的册子,挺身坐起。 “这本《崩雪》,可以给我看看吗?”旁边传来一道清淡的语声。 “嗯——”裴液迟钝地应了一声,动作忽地顿住。 一道清洁的白袂飘进视野。 整间屋子的安静平和仿佛忽然有了着落,裴液怔怔地转过头,亘古神人一般的女子就立在床边三尺。 一月别来,风神如昨。 裴液决没准备如此突然仓促的重逢,下意识拉了下被子,糟乱的床铺又映入了眼帘,他有些窘迫慌乱道:“明明姑娘.” “抱歉,我昨夜见你灯火燃着,以为仍在读书。”明绮天解释道,“进来才瞧见你已睡了。” “读书”两个字进入耳中,裴液顿时心脏一紧,晨起忽见的怔忪和懵乱一扫而空,他翻身笑道:“啊明姑娘一路上剑问得怎么样?” “尚好。”明绮天略一颔首,伸手递来一瓶小丹,轻声道,“怎么受伤了?” “.啊。”裴液低头看了一眼,其实就是那日尚怀通留下的伤,用了天山的药后好了大半,但毕竟没有彻底痊愈。 “打擂台打的。” “服一粒吧。” 裴液拈了一粒咽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云琅山的药,好像确实比天山的药好。 然后他目光放到女子另一只手上,那剔透的神剑已在她掌中。 果然只有和这位女子在一起时,这柄仙灵一般的剑才不美得那样突兀夺目。 “琉璃,我这些日子有空就帮它治疗,现下已好了近半了。”裴液盘腿坐在床边,两手拄着脚腕,昂着头道,“早些时候每天总有七八个时辰不爱动,现在好多了。” 明绮天颔首,交还他:“多谢,继续劳烦你了。” “哪里哪里。”裴液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最近偏忙,很有些冷落这柄剑了,“多亏了它,我才这么快晋到四境。” “确实是很快的进境。” “对了明姑娘!”裴液身体前后晃了两下,还是忍不住笑,“那个.你猜我武比拿了什么名次?” “恭贺你夺得魁首。” “.”裴液有些泄气,“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没,来的时候,我瞧见楼上挂着绸幅。” “.好吧。而且,我没用雪夜飞雁哦。”裴液嘻嘻笑道,“就凭新学的一门拙剑,四生胜过了六生——那人还会半招意剑。” 明绮天点了点头,裴液兴致上来,那小玉剑和小木剑在手中连划带讲,将自己如何三次破敌细细说来。 黑猫已微微翻了个碧眼,但明绮天确实认真听着,安静地看着少年指上的小剑,构想着这一场剑斗。 裴液讲毕,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不错。”明绮天点了点头。 裴液摸头一笑,脸上的得意已掩饰不住。 女子继续颔首道:“把残剑走成邪路,一般是悟性不够的原因,《概论》后篇中说‘意境须和’,你能以此理勘破那一剑,想必是已读得很深很透了。” “.”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五章 旧案 “.哈哈。”裴液干干一笑,“明姑娘,这个,呃.这本《崩雪》你瞧瞧,我有些地方没看懂。” 明绮天伸手接过翻了一翻:“与我在西陇见的一样。这门剑几乎完全倚仗天赋,没有什么可解的,以你而言,只要认认真真地多体悟几遍,便在心里了。” 她明净的眸子看着少年:“你读几遍了?” “.粗,粗读了一遍。” 明绮天安静了一下:“若没有先自己认真读,就拿来问,是心浮气躁、练剑之忌。” 裴液心中一紧:“.对,对不起。” “伱《概论》是不是没有读完,才拿这个来搪塞。” “快、快读完了。” “从我离开到现在,约莫一月了。”女子沉默一下,“你拿书来,我问你。” 裴液下床蹬进靴子,到桌边把《概论》抽出,有些犹豫地递给了女子:“明姑娘,我这一个月比较忙。” 明绮天翻了两页:“是祝高阳给你做的批注吗?” “嗯。” 明绮天翻了翻:“大体都很好,一些关于云琅剑的部分,过后我再帮你修补一番.‘四辟之剑,先涅后清’,何解?” 裴液一怔:“《四辟》.是白鹿宫的技击之术,‘涅’是黑土在水中,污滓的意思.” “不是要你解释字词。” “.” “说说其中剑理,《概论》中还有两处提到了相似的剑,记得吗?” “还有.清微道教的《涤身剑》,还有,还有.还有” 裴液窘迫地低下了头:“对不住,明姑娘,我还没有好好读完。” 明绮天沉默了一下,她自然不生气,但确实认真:“裴液,我没有教过别人练剑,你是我教的第一个人,如果我要求的东西你不认真去做.” 女子一时顿住,自小课业她都最快最好地完成,并没有积累下如何对待坏学生的经验。 裴液倒先紧张了起来,有些头昏道:“我我要叫你师父吗?” “.那倒不用。”明绮天微怔,“若你拜入云琅,也不是我的门下.我还,不收徒的。” “.哦。” “总之,后面我布置的任务,你得好好完成才行,不然剑道进境难免拖沓。”明绮天轻声道,“在云琅山上,长辈们常常说,每一份剑赋都弥足珍贵,得之而挥霍之人,最受不齿.” “没没!”裴液连忙解释,羞愧道,“明姑娘,我这一个月真的很忙没来得及读!” “好,那后面多用用功就好了。”明绮天颔首,“是你托我询问天山的那件事吗?” “.一部分是,这件事现在还没有结束。”裴液想起昨夜阁中之事,心情又一时低下去,“对了明姑娘,我过会儿还要去州衙参加一个集议,回来咱们再聊吧.我还有件事,想要求你。” “我与你一起。” “.啊?” ———————————— 巳时末。 州衙,内厅。 除去李蔚如外,当日四位宗师都已在坐,程霖、石簪雪依然分坐在无洞与安藏身边。 无洞另一侧又多了一位男子,他一身灰色长衫,清瘦安静,手腕缠着一条浅黑底淡银纹的细绶,低头捧着一个小册计算着什么。 而今日除了这两位外,还有一人身边带了随坐。 裴液依然是挑角落坐下,但现在他再也不是毫不起眼了。一柄清透如冰的神剑被他平放膝上,以手按住,柔嫩的红和鬼丽的蓝生长其中,瞧来如妖如仙。 每个人都是第一次见过,但每个人心中都早有它的名字。 【斩心琉璃】 而那位闻名天下的剑主就坐在一旁,一身简单的白衣,一头单束的黑发,正持笔在一本小册上做着批注。 大约是雪和天的比对,石簪雪也在这高云淡天一样的神美面前失了颜色,她早知少年与这位剑主相识,但刚刚一同进来的一幕还是令她微微张眸——当日少年说了,只是和明剑主几面之缘的交情。 如今却把琉璃按在手里。 除隋再华外,其他几人亦根本未料到这一幕。 作为道启会的牵头人,云琅山和仙人台一直保持着紧密信任的关系,女子游剑天下,但见厄难,也从不吝啬出手。 无洞当然不会阻拦这样一位人物的与会,实际上明绮天跟在少年旁边走进来时,在惊愕的寂静中,每个人心中都骤然一阵轻松。 局势似乎一下就安稳明朗下来,女子固然不受驱驰,但只要她在这座城,自己这边就已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布下的圈套似乎,从自己这边瓦解了。 “明剑主入城的时候.有掩去身形吗?”无洞嘶哑道。 “没有。”明绮天未答话,隋再华倒是先一笑,“云痕割天,明羽洒雪,昨日深夜往天上看的,往后都该认得《姑射心经》了。” “那我想,这套子可以收起来了。”无洞道。 隋再华也轻叹一笑:“我也可以回府城了。” “在那之前,有些事情要先向隋少卿问过,不过还是下面再谈吧。”无洞道,“当下,要请诸君不要忘记,我们还有另一个套子。” 安藏挑眉:“这个套子不收回来吗?” 其实这问题不必回答,只要瞧李蔚如那空空如也的位置,就已有答案了。 无洞面上皱纹牵了一下:“明剑主到来,隋大人真的离去,我们顺理成章地放弃这个圈套于是,另一边的饵就变得更加隐秘可信。” 他缓缓道:“如果之前我对欢死楼踩钩的把握只有四成,如今已有七成了。” 安藏蹙眉:“昨日窃阁之人若是欢死楼的,恐怕许多消息已在此人耳目之中了。” “那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安藏道,“我是说他若现在,就在这里呢?” 屋中一时安静。 “那他也什么都听不到。”无洞旁边的清瘦男子忽然开口,说完这句话才想起来拱手一礼,“那个,我是少陇黑绶,蒲怀梦。” “怀梦是台中很有天赋的术士,昨夜我把事情交给了他。”无洞一伸手,“你说。” 蒲怀梦低头看着手中小册,念道:“隐匿、穿梭之术,百家皆有,但施术之后,离开当前空间的深度不同,则表现不同。总的来说,离开所处空间越浅,越容易被查知,也更容易反过来对空间施加影响;离开得越深,则越隐秘,却也更难对当前空间反施手段——当足够深时,所见所闻都会变形。一般来说,刺杀之术多是前者;藏匿之术则多偏后者。” “如今明剑主就在这里,她是剑心通明,斩心琉璃又能见心,此处若真的有人,无论离开多深,都应可以被查知才对。” 安藏沉默了一下:“若深到极致呢?” 蒲怀梦一怔:“那就彻底离开了当前空间,没有任何联系,进入所谓之‘虚’中里,不过那样,他所见所感也会彻底变形,同样也不会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安藏缓缓点头。 蒲怀梦翻了一页:“就无鹤检所言,我想昨夜那人不能突破三重阁的关键正在于‘密封’上,因为三重阁实际已将内外分割为两处空间,他若不能穿梭,正证明其手段是基于‘空间’展开的。” “不过,能够彻底避过三位宗师耳目,还能使其他东西一同消失,这种术法我确实没有头绪。” 他合上册子:“那个.这就是我的汇报。” 屋中诸人各自安静思考。 亲历昨夜之事的裴液早就在认真倾听努力理解,此时眉头一皱,偏头向旁边女子小声道:“明姑娘,能使其他东西一同消失很稀奇吗,如果不能的话,那衣物武器怎么办?难道那些刺客,都是脱光了赤手空拳。” 明绮天停了下笔,轻声道:“‘虚’可以‘彻底避过三位宗师耳目’,而其他大部分的隐匿之术‘能使其他东西一同消失’,这都是可以做到的。蒲黑绶是说两样加起来,就没有这个道理了,因为‘联系’是相互的。” “哦!”裴液点了点头。 屋中安静了两息,隋再华道:“我也为无鹤检补充一句——昨夜之人,应当不属欢死楼。” 安藏看向他:“为何?” “欢死楼八成没有这种法门。”隋再华道,“他们倒是有一门叫做‘彼岸宝筏’的传送之阵,但布置需要很长时间,用过后也会留下痕迹。” 安藏一皱眉:“所以隋大人是说” “吞日会。”隋再华轻轻一闭眼,“欢死楼到了这里,吞日会没道理不跟过来,而吞日会的动机是可以预测的——他们和欢死楼缠斗,显然是为了争夺那件古物,此时到了博望,正是人地两生,亟需拿到足够可信的消息。” “也正是他们,才不怕暴露在朝廷眼中。”隋再华睁开眼道,“这一回,吞日会的矛头也是对准欢死楼的,对付我们并没有收益,所以我们对欢死楼的埋伏可以进行下去。” 安藏点点头:“好。” 无洞继续道:“那么,隋大人须得真的离开,你我二人就要往那边盯紧些——明剑主。” 明绮天刚刚将《概论》中的笔记修补完毕,合上小册,抬头看去。 “能否请你夜时往城之东南靠一靠,欢死楼知你在裴液身旁,必不对他下手了,我们正可以暗度陈仓,放掉裴液这边,去那边张开口袋。” 明绮天沉吟了一下:“裴液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是吗?” “.是。” 女子轻轻点头:“那么我不会离开裴液身边。” “.” “.” “也好,那剑主可以携裴公子离东南远些,如此,欢死楼更放心下手。” 明绮天点头:“我会尽快支援。” 无洞一拱手,倒了杯茶道:“那么,‘奇’的事情就如此了,大家等李掌门的哨声就是。关于‘正’那边的事情,这两天推进的结果,就请程台主一叙。” 程霖四下一礼:“当日所言《崩雪》与‘心珀’二线,两日来都有推进与阻碍,我便先谈《崩雪》。” “这门剑法的记录,最早可以追溯到十五年前的武库清点中,彼时已库中录有此剑。但更早的入库记录却寻不到了。”程霖道,“我们不知道是谁把这门剑放进去,十年间一切入库记录我们都清查了一遍,正在往更早的时候推进,但想必希望不大。” “就以当下情况而言。武经入库主要分三种情况,上府拨放、自行购入、缴贼所得。而十年间这三种情况的入库都记于州历上,一一对照后并没有发现缺失,因此我想,这是一条单独的入库记录,才方便被销毁。” “单独?”安藏挑眉。 程霖尚未答话,隋再华已轻声道:“二十年前有一条陈规,州衙在职官员,可在府库以物易物。” “不错!”程霖铿锵道,“隋大人果然是前辈,我翻找到了这条旧规,这本剑经多半是以这条路径入库的。” “他换取了什么?” “.不知道,记录不见了。” 厅中一时沉默,无洞道:“还是可以往下查,掌库的官员、销毁的时间等等,而且既然是官员,那就可以排查名单,名单排查完了,还可以继续往官员家属友人身上排查,不要吝惜人力。” “是。” “谈‘心珀’吧。” “心珀不是博望的东西,我们只暂时梳理了它在少陇府的流向。”程霖道,“心珀产于崀山灵台湖底,每年约二百斤,其中一百斤用于修剑院,二十斤供于神京,二十斤用于仙人台,剩下六十斤,则由商会分售拍卖,去向千差万别。” “隋大人和蒲黑绶给的结论都是那珠子成于六到十年前,这四年间那二百四十斤心珀的去向,需要台里居中来做盘查。” 无洞淡声道:“剩下那五百六十斤,也不一定就干干净净。” 这话程霖就没再接了,他拿出来另一册卷宗:“隋大人,趁您还在,二十年前俞朝采遇刺的这件旧案刚好请教您。” 隋再华端茶的手停了一下,裴液第一次见到这位老人眉目一低。 感谢元旦当日的两位盟主老板,没有更新都忙忘了,非常不好意思!! 感谢星辰依然在上铁甲老板的支持!爱您! 感谢蓝黑飓风老板的又一个盟主!太破费了! 那么还欠32更! ps:今天从龙套楼取了一个名字。之前群里忽然说我们还有龙套楼呢,我才想起来,然后瞅了一瞅,大家设定都比较详细,然后我取来填空的话就难免圆方不协,很多设定其实和书暂未揭露的设定相冲突了。而且第一卷总结也提了一下,每个小角色我都会尽量给它加些要素,可能揭露一些设定,可能体现一些世界形势,也可能伏笔后面的事情,同时什么势力的人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一般也是有考虑的,应该是不存在那种可以随意更换都不影响剧情的无面人龙套。 所以我会尽量记得用,但多半就是只用名字,望多海涵!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五章 旧案 “.哈哈。”裴液干干一笑,“明姑娘,这个,呃.这本《崩雪》你瞧瞧,我有些地方没看懂。” 明绮天伸手接过翻了一翻:“与我在西陇见的一样。这门剑几乎完全倚仗天赋,没有什么可解的,以你而言,只要认认真真地多体悟几遍,便在心里了。” 她明净的眸子看着少年:“你读几遍了?” “.粗,粗读了一遍。” 明绮天安静了一下:“若没有先自己认真读,就拿来问,是心浮气躁、练剑之忌。” 裴液心中一紧:“.对,对不起。” “伱《概论》是不是没有读完,才拿这个来搪塞。” “快、快读完了。” “从我离开到现在,约莫一月了。”女子沉默一下,“你拿书来,我问你。” 裴液下床蹬进靴子,到桌边把《概论》抽出,有些犹豫地递给了女子:“明姑娘,我这一个月比较忙。” 明绮天翻了两页:“是祝高阳给你做的批注吗?” “嗯。” 明绮天翻了翻:“大体都很好,一些关于云琅剑的部分,过后我再帮你修补一番.‘四辟之剑,先涅后清’,何解?” 裴液一怔:“《四辟》.是白鹿宫的技击之术,‘涅’是黑土在水中,污滓的意思.” “不是要你解释字词。” “.” “说说其中剑理,《概论》中还有两处提到了相似的剑,记得吗?” “还有.清微道教的《涤身剑》,还有,还有.还有” 裴液窘迫地低下了头:“对不住,明姑娘,我还没有好好读完。” 明绮天沉默了一下,她自然不生气,但确实认真:“裴液,我没有教过别人练剑,你是我教的第一个人,如果我要求的东西你不认真去做.” 女子一时顿住,自小课业她都最快最好地完成,并没有积累下如何对待坏学生的经验。 裴液倒先紧张了起来,有些头昏道:“我我要叫你师父吗?” “.那倒不用。”明绮天微怔,“若你拜入云琅,也不是我的门下.我还,不收徒的。” “.哦。” “总之,后面我布置的任务,你得好好完成才行,不然剑道进境难免拖沓。”明绮天轻声道,“在云琅山上,长辈们常常说,每一份剑赋都弥足珍贵,得之而挥霍之人,最受不齿.” “没没!”裴液连忙解释,羞愧道,“明姑娘,我这一个月真的很忙没来得及读!” “好,那后面多用用功就好了。”明绮天颔首,“是你托我询问天山的那件事吗?” “.一部分是,这件事现在还没有结束。”裴液想起昨夜阁中之事,心情又一时低下去,“对了明姑娘,我过会儿还要去州衙参加一个集议,回来咱们再聊吧.我还有件事,想要求你。” “我与你一起。” “.啊?” ———————————— 巳时末。 州衙,内厅。 除去李蔚如外,当日四位宗师都已在坐,程霖、石簪雪依然分坐在无洞与安藏身边。 无洞另一侧又多了一位男子,他一身灰色长衫,清瘦安静,手腕缠着一条浅黑底淡银纹的细绶,低头捧着一个小册计算着什么。 而今日除了这两位外,还有一人身边带了随坐。 裴液依然是挑角落坐下,但现在他再也不是毫不起眼了。一柄清透如冰的神剑被他平放膝上,以手按住,柔嫩的红和鬼丽的蓝生长其中,瞧来如妖如仙。 每个人都是第一次见过,但每个人心中都早有它的名字。 【斩心琉璃】 而那位闻名天下的剑主就坐在一旁,一身简单的白衣,一头单束的黑发,正持笔在一本小册上做着批注。 大约是雪和天的比对,石簪雪也在这高云淡天一样的神美面前失了颜色,她早知少年与这位剑主相识,但刚刚一同进来的一幕还是令她微微张眸——当日少年说了,只是和明剑主几面之缘的交情。 如今却把琉璃按在手里。 除隋再华外,其他几人亦根本未料到这一幕。 作为道启会的牵头人,云琅山和仙人台一直保持着紧密信任的关系,女子游剑天下,但见厄难,也从不吝啬出手。 无洞当然不会阻拦这样一位人物的与会,实际上明绮天跟在少年旁边走进来时,在惊愕的寂静中,每个人心中都骤然一阵轻松。 局势似乎一下就安稳明朗下来,女子固然不受驱驰,但只要她在这座城,自己这边就已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布下的圈套似乎,从自己这边瓦解了。 “明剑主入城的时候.有掩去身形吗?”无洞嘶哑道。 “没有。”明绮天未答话,隋再华倒是先一笑,“云痕割天,明羽洒雪,昨日深夜往天上看的,往后都该认得《姑射心经》了。” “那我想,这套子可以收起来了。”无洞道。 隋再华也轻叹一笑:“我也可以回府城了。” “在那之前,有些事情要先向隋少卿问过,不过还是下面再谈吧。”无洞道,“当下,要请诸君不要忘记,我们还有另一个套子。” 安藏挑眉:“这个套子不收回来吗?” 其实这问题不必回答,只要瞧李蔚如那空空如也的位置,就已有答案了。 无洞面上皱纹牵了一下:“明剑主到来,隋大人真的离去,我们顺理成章地放弃这个圈套于是,另一边的饵就变得更加隐秘可信。” 他缓缓道:“如果之前我对欢死楼踩钩的把握只有四成,如今已有七成了。” 安藏蹙眉:“昨日窃阁之人若是欢死楼的,恐怕许多消息已在此人耳目之中了。” “那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安藏道,“我是说他若现在,就在这里呢?” 屋中一时安静。 “那他也什么都听不到。”无洞旁边的清瘦男子忽然开口,说完这句话才想起来拱手一礼,“那个,我是少陇黑绶,蒲怀梦。” “怀梦是台中很有天赋的术士,昨夜我把事情交给了他。”无洞一伸手,“你说。” 蒲怀梦低头看着手中小册,念道:“隐匿、穿梭之术,百家皆有,但施术之后,离开当前空间的深度不同,则表现不同。总的来说,离开所处空间越浅,越容易被查知,也更容易反过来对空间施加影响;离开得越深,则越隐秘,却也更难对当前空间反施手段——当足够深时,所见所闻都会变形。一般来说,刺杀之术多是前者;藏匿之术则多偏后者。” “如今明剑主就在这里,她是剑心通明,斩心琉璃又能见心,此处若真的有人,无论离开多深,都应可以被查知才对。” 安藏沉默了一下:“若深到极致呢?” 蒲怀梦一怔:“那就彻底离开了当前空间,没有任何联系,进入所谓之‘虚’中里,不过那样,他所见所感也会彻底变形,同样也不会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安藏缓缓点头。 蒲怀梦翻了一页:“就无鹤检所言,我想昨夜那人不能突破三重阁的关键正在于‘密封’上,因为三重阁实际已将内外分割为两处空间,他若不能穿梭,正证明其手段是基于‘空间’展开的。” “不过,能够彻底避过三位宗师耳目,还能使其他东西一同消失,这种术法我确实没有头绪。” 他合上册子:“那个.这就是我的汇报。” 屋中诸人各自安静思考。 亲历昨夜之事的裴液早就在认真倾听努力理解,此时眉头一皱,偏头向旁边女子小声道:“明姑娘,能使其他东西一同消失很稀奇吗,如果不能的话,那衣物武器怎么办?难道那些刺客,都是脱光了赤手空拳。” 明绮天停了下笔,轻声道:“‘虚’可以‘彻底避过三位宗师耳目’,而其他大部分的隐匿之术‘能使其他东西一同消失’,这都是可以做到的。蒲黑绶是说两样加起来,就没有这个道理了,因为‘联系’是相互的。” “哦!”裴液点了点头。 屋中安静了两息,隋再华道:“我也为无鹤检补充一句——昨夜之人,应当不属欢死楼。” 安藏看向他:“为何?” “欢死楼八成没有这种法门。”隋再华道,“他们倒是有一门叫做‘彼岸宝筏’的传送之阵,但布置需要很长时间,用过后也会留下痕迹。” 安藏一皱眉:“所以隋大人是说” “吞日会。”隋再华轻轻一闭眼,“欢死楼到了这里,吞日会没道理不跟过来,而吞日会的动机是可以预测的——他们和欢死楼缠斗,显然是为了争夺那件古物,此时到了博望,正是人地两生,亟需拿到足够可信的消息。” “也正是他们,才不怕暴露在朝廷眼中。”隋再华睁开眼道,“这一回,吞日会的矛头也是对准欢死楼的,对付我们并没有收益,所以我们对欢死楼的埋伏可以进行下去。” 安藏点点头:“好。” 无洞继续道:“那么,隋大人须得真的离开,你我二人就要往那边盯紧些——明剑主。” 明绮天刚刚将《概论》中的笔记修补完毕,合上小册,抬头看去。 “能否请你夜时往城之东南靠一靠,欢死楼知你在裴液身旁,必不对他下手了,我们正可以暗度陈仓,放掉裴液这边,去那边张开口袋。” 明绮天沉吟了一下:“裴液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是吗?” “.是。” 女子轻轻点头:“那么我不会离开裴液身边。” “.” “.” “也好,那剑主可以携裴公子离东南远些,如此,欢死楼更放心下手。” 明绮天点头:“我会尽快支援。” 无洞一拱手,倒了杯茶道:“那么,‘奇’的事情就如此了,大家等李掌门的哨声就是。关于‘正’那边的事情,这两天推进的结果,就请程台主一叙。” 程霖四下一礼:“当日所言《崩雪》与‘心珀’二线,两日来都有推进与阻碍,我便先谈《崩雪》。” “这门剑法的记录,最早可以追溯到十五年前的武库清点中,彼时已库中录有此剑。但更早的入库记录却寻不到了。”程霖道,“我们不知道是谁把这门剑放进去,十年间一切入库记录我们都清查了一遍,正在往更早的时候推进,但想必希望不大。” “就以当下情况而言。武经入库主要分三种情况,上府拨放、自行购入、缴贼所得。而十年间这三种情况的入库都记于州历上,一一对照后并没有发现缺失,因此我想,这是一条单独的入库记录,才方便被销毁。” “单独?”安藏挑眉。 程霖尚未答话,隋再华已轻声道:“二十年前有一条陈规,州衙在职官员,可在府库以物易物。” “不错!”程霖铿锵道,“隋大人果然是前辈,我翻找到了这条旧规,这本剑经多半是以这条路径入库的。” “他换取了什么?” “.不知道,记录不见了。” 厅中一时沉默,无洞道:“还是可以往下查,掌库的官员、销毁的时间等等,而且既然是官员,那就可以排查名单,名单排查完了,还可以继续往官员家属友人身上排查,不要吝惜人力。” “是。” “谈‘心珀’吧。” “心珀不是博望的东西,我们只暂时梳理了它在少陇府的流向。”程霖道,“心珀产于崀山灵台湖底,每年约二百斤,其中一百斤用于修剑院,二十斤供于神京,二十斤用于仙人台,剩下六十斤,则由商会分售拍卖,去向千差万别。” “隋大人和蒲黑绶给的结论都是那珠子成于六到十年前,这四年间那二百四十斤心珀的去向,需要台里居中来做盘查。” 无洞淡声道:“剩下那五百六十斤,也不一定就干干净净。” 这话程霖就没再接了,他拿出来另一册卷宗:“隋大人,趁您还在,二十年前俞朝采遇刺的这件旧案刚好请教您。” 隋再华端茶的手停了一下,裴液第一次见到这位老人眉目一低。 感谢元旦当日的两位盟主老板,没有更新都忙忘了,非常不好意思!! 感谢星辰依然在上铁甲老板的支持!爱您! 感谢蓝黑飓风老板的又一个盟主!太破费了! 那么还欠32更! ps:今天从龙套楼取了一个名字。之前群里忽然说我们还有龙套楼呢,我才想起来,然后瞅了一瞅,大家设定都比较详细,然后我取来填空的话就难免圆方不协,很多设定其实和书暂未揭露的设定相冲突了。而且第一卷总结也提了一下,每个小角色我都会尽量给它加些要素,可能揭露一些设定,可能体现一些世界形势,也可能伏笔后面的事情,同时什么势力的人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一般也是有考虑的,应该是不存在那种可以随意更换都不影响剧情的无面人龙套。 所以我会尽量记得用,但多半就是只用名字,望多海涵!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六章 离会 老人一口饮尽杯中茶水,抬起眉眼:“你说。” 程霖再行一礼:“其实还是关于心珀去向的线索,二十年前俞大人赴府城任职,文书上说,是工台少卿兼领器署监的职事,但上任途中被乔昌岳买通同行之人,勾结欢死楼刺杀,然后乔昌岳果然如愿补上了这一空位。” 程霖低下头翻看案宗:“两个月后,这案被隋大人单剑侦破,乔昌岳就此伏法,但器署正辖制心珀出产,我们查了当年文书,两个月中,其实有一批心珀出与商会,这一笔交易去往何方,当是第一条可以追溯的尾巴。但这份府衙调来的案卷上没有详细记录,我想请教一下隋大人,当年有无对这件事做追查?” 隋再华顿了一下,轻声道:“有查的,这批心珀当年是出给了金玉斋,似乎是七八斤,金玉斋历年总要进这个数目的心珀,到现在应该都未有变化,因此当年仙人台认为这笔出货是没有疑点的。” “.哦,好。”程霖看向无洞,“既如此” “再查一遍。”无洞道。 程霖点点头。 “那么,此会就到这里。”无洞四下环顾一周,“两天已过,咱们奇正两路都有进境,还请诸位万勿松懈,努力擒贼。” 诸人点点头。 无洞又转头拱手:“隋大人,那便,后会有期。” 隋再华点点头起身,也向四方一拱手:“望诸位万事顺利,咱们府衙再会。” 几人与他一一拜别,待众人别过,裴液走上前去,朝这位对自己多有照顾的大人深躬一礼。 隋再华含笑看着他,裴液抬起头来,仿佛从这位老人的眸光中错觉出些羡慕。但眨眼即逝,老人温声道:“你是难得的好天赋,也有难得的好运气,若无必要,就莫沾染这些污泥了,直上青云便是。” 裴液沉默了下,无奈一笑:“.有时候,身不由己。” “.这倒是。”老人也一笑,仿佛看透了他般轻叹,“因为,有必须要达到的目标。” “.是。” “天涯踏遍镜中逢,回首冰心不动。”老人曼声一吟,最后对他温和一笑,转身大步出了厅门。 众人目送这位大人远去,他来时本无随从,去时也就一人一剑。 隋再华不避耳目地离开,堂中诸人也就此出门,裴液回到明绮天身边,和她缓缓往外。 出门时正碰上石簪雪跟在安藏身后,这位司风端正一礼:“明剑主久仰,憾失问剑之面,今日幸见神姿。” 明绮天一颔首:“天山高剑,晚辈受益匪浅。” 安藏“嘶”地一笑:“这声‘晚辈’,可不敢当。” 剑君当与天山掌派同辈,明绮天虽是年轻一代,但辈分确实甚高。 后面,裴液和石簪雪并排,也含笑点头:“石姑娘。” 石簪雪瞧了一眼他手中的名剑,微笑道:“我听说名剑认主,是不给生人碰的。” “是吗?”裴液懵了一下,这他倒真不知道,“琉璃可能比较特殊,其实很爱交朋友的。” 他朝女子一递,石簪雪犹豫了一下,正要伸手,琉璃却自己往回一收。 “.”裴液尴尬一笑,“可能病好了些,不人来疯了。” 石簪雪并不在意,微笑道:“瞧来裴少侠和明剑主关系很好啊。” 白衣就走在前面,裴液心中一紧:“没有没有,是明姑娘照顾我。” “哦,那裴少侠要来天山的事,要和明剑主商量吗?” “.啊?”裴液懵。 “裴少侠上次不是和我说,一定要做我们池子的真传吗?” 明绮天回头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裴液眼睛瞪得斗大,但石簪雪已清淡一笑,行礼而去了。 “我,我没有,明姑娘。上次我是和她.说笑的。” 明绮天平和点点头:“若要择宗学剑,还是云琅山最好,其次,要看和自己相性是否相符,天山并非不可去,但剑道的事情,还是要从剑道上考虑。” “.”裴液无从解释,干脆放下此节。此时院中四下无人,他犹豫了一下,“明姑娘,我想.问你件事情。” “嗯。” “就是,我想去神京修剑院,伱觉得可以吗?” “自然可以,你若想参加选拔,自去便是;若不想麻烦,我就为你写一封荐信。” 裴液眼睛一亮:“明姑娘,你写的荐信一定能把人送进去吗?” “.嗯?” “就是,如果天赋不够的人,拿着你的荐信能不能行?”裴液忐忑地看着她。 “我不会给天赋不够的人写荐信。” “.”裴液心凉了半截,连忙道,“不不,其实她天赋够的,就是,没发挥好,最多再有半年,就一定能进少陇修剑院的。” 明绮天偏头看着他:“谁?” “.”裴液哑了一下,“我我朋友。” “.” 明绮天安静。 女子其实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还从来没有人从她这里走过关系。 “真的,明姑娘,你可以先看看,我觉得,她天赋其实够的。”裴液努力解释道,然后有些不好意思,“而且,我不是,那个,天赋很好吗?如果我进神京修剑院的话,你说修剑院会不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把她也收下?” 明绮天摇摇头:“我不知道。” “.哦。” “但我可以看看,若确如你所言,我写一封便是;若差得远的话,其实进了修剑院对他亦并非好事。” 裴液眼睛顿时明亮,笑已咧了出来:“不远的,不远的!” 两人此时走到院门前,裴液又从布兜里取出一枚小铜条,这回真感觉自己有些麻烦了,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明姑娘,我想再麻烦你件事.能不能请你把它铸成琉璃的样子?我觉得,你那么厉害,应该不费什么事” 明绮天微怔一下,接过来:“好。” 真气流贯其中,铜条流如金水,三息之间,一柄剔透精致的小琉璃已成了样子,裴液真不知道这样的用剑天才是不是“铸剑”时也别有天分,总觉得这枚小剑格外好看。 “然后,要请你再刻上这几个字”裴液看着它怔了一会儿,连忙低头从布兜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此时已有些皱了,“就是——” 他一顿,此时两人已走出了庭院,裴液一时噎住。 当日县衙所见似乎再次出现于眼前。 整个州衙的吏员们仿佛都凑到了这里,几十双眼睛正小心好奇地看过来。 琉璃剑主来去从不避耳目,反正从来也没有人能跟上她的行迹。 如今算是罕见之幸了,早上来参加集议时,从武馆到州衙的一路上,耳目就已往全城沸腾而去。 ——上午往州衙而去的那道白衣,好像是传说中的明绮天! 谁说州报只会捕风捉影编故事的! —————— 翠羽院中。 李缥青还是起得很早。睡懒觉这个习惯在很早以前就被她丢掉了,近一年来,少女已经习惯灰蒙冰凉的天光,总是在晨鸟的第一声唧啾前就已用剑声割破山门的寂静,也总是直到山门彻底陷入黑暗,她小窗的那枚橘光才忽闪一下灭掉。 剑门上下对这位少掌门的爱戴心服,本不是来自于所谓的“真传”身份。 但今日她照常起来后,却只是并腿坐在门前,按着失翠剑有些发呆。 昨天离开武馆后,她写了封信笺告诉李蔚如选拔的结果,她知道老人一定会找时间去联络处看的,她也许应该就干脆在那里等他,但当时她并不愿意过去,正如此时也没有心情挥舞手中的失翠剑。 少女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好。 宗门的事情抛给了师父和沈师姐,修剑院的选拔却没有通过,自己像傻子一样地朝裴液撞去,把两个人的关系弄得一团糟 如果说昨日的剑试结果令她挫败低落,那和裴液再一次的相遇则几乎令她鼻子发酸。 那样慌张的躲避. 李缥青低头轻轻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她知道这就是现在自己心中最堵塞的一团酸涩,忍着难受也要把它捅开,因为路总要往下走,逃避和拖延只会让事情更糟。 她还是要去找他,把事情好好地讲清楚.只要,裴液还肯和她聊一聊天,哪怕是装的那么也算修复了一些。 但少女想到这里又有些想哭——裴液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 他真的就打算从此再也不和自己说话连朋友也不做了吗? 难道两个人这些天的情谊就这样轻飘? 李缥青想到这里时,是真的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既然这样那我又何必再去找你?你决定不要这份情谊的,那就.不要好了。 但她还是服软了。 也许裴液其实也很舍不得,只是不敢来找自己呢?而且自己破坏的关系,也应该自己去修复 反正,少女总是可以给自己找到很多理由。 做出这个决定后,李缥青真的感觉心里轻松了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撑了下失翠剑站了起来。本意就这样提剑出门,但顿了一下,还是回到屋中仔细梳洗了一番,将眉角重新勾上一只轻灵卓异的羽妆。 然后她打开衣柜,拿了一件新衣正要穿上,眼角一瞥,一件黄裙出现在视野里。这条裙子在少女的衣装中绝对算不上最精致得意的那几件,但她的目光落上去,却被黏住了。 正是去唱丹会的那一天。 秋雨清凉,长街湿润,少年偏着头凑到她面前盯着她,轻笑道:“我瞧瞧翠鸟长什么样子。” 这幅画面令李缥青忍不住嘴角一勾,但下一刻眉眼又低垂下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她当然不想穿这条裙子,她是去结束这一切的,不是要去再一次乞讨他的欢心,但. 既然是最后一次,为什么不尽全力呢?至少后面再也不留遗憾。 反正少女总是会给自己找到理由,她低下头,探手飞快地取下了这条裙子。 把一切穿好一出门,却正碰上沈杳眉张颜开地大步走进来:“缥青,缥青!” 李缥青下意识心虚地遮挡了一下这身黄裙,但沈杳根本没注意,她心疼地瞧了眼这位小师妹,下一刻已牵住她的手,眼睛明亮地弯起:“缥青!你猜猜我听说了什么消息?” 这两日少女的低落沈杳看在眼里,一直在苦恼用什么办法哄她开心,谁料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碰上张墨竹往州衙那边去,骤然听得一个令她愕然瞪眼的消息。 李缥青勉强一笑:“什么?” 沈杳眯着眼笑:“州衙,去了一个很厉害的人,你猜猜是谁?” “.” “提示:鹤榜上的。” “啊?”这个提示已足够令少女一惊张眸了,“.鹤榜?” “鹤榜。”眼见少女清晰被调动起来,沈杳一笑,“第二个提示:喜欢穿白衣服。” “.”李缥青努力搜寻着以前痴迷鹤凫册时的记忆,“那也太多了。” “用剑的,而且很年轻。” “用剑的也很多啊。”李缥青想着,“年轻.祝高阳吗?等一下,不会是——” 少女声音一滞,骤然张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杳。 沈杳故意食指点着下巴,笑眯眯地顿了几秒:“这个人,好像.还有一柄名剑呢。” “啊!!”李缥青惊叫一声,双手猛地牵了沈杳胳膊,“你说明、明剑主?!明绮天!现在,在咱们州衙?!” “他们说是呢。”尽管已向张墨竹多次确认,此时瞧见少女激动的表情,沈杳还是担心出了幺蛾子,有些忐忑道,“你还是去看看吧。” “我这就去!”李缥青根本一秒都不多等,这个惊喜的消息一下将她心中沉重迷雾冲开了许多。 在那些茫然深重的夜里,这位传说中永远不迷不惑、不偎不爱、通明一切的云琅传人确实是她心中的银河北斗,既是指向,也是寄托。 “对了。”沈杳犹豫了一下,“那个.他们说,裴液也在那里。” “.好!”这个名字却没有带来压抑,另一种莫大的轻松和欢快再次从少女心中升起,她嘴角忍不住一勾——这样.和裴液也有话头可以开了。 这样的大事,只要碰面,聊两句很正常啊 没有更多的答话,少女已快步冲向院外。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七章 情直 李缥青有些忐忑地迈进州衙时,感觉今日这里像是把鹭洲诗会搬了过来。 实在有些猝不及防,本以为是自己面见心中念念之人,来了却见是锦袍穿梭、谈笑不止,甚至有些觥筹,堪称眼花缭乱。 想来也是合理,自己定非首批得到消息之人,博望这样的小州,来一位凫榜侠士都会是多少权贵的座上宾,而如今停靠在这里的,是鹤榜第三、云琅传人。 张墨竹这样的门派真传自然是急忙赶来,张鼎运这样的富家公子也少不了,乃至官员文士、巨商名宿.但凡有些门路的,无不汇聚于此。 但这样的气氛确实冲缓了少女心中的紧张,她扫了一圈,在这一进院子中没见到那道想象中的白衣。但她确实也还不急着见到它,而是绷着心绪搜寻着,想要先看到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这里大家都是很高兴的样子,裴液一定也很高兴,这次见到他,一定要无视他的僵硬躲闪,高兴地跳上去向他打问明剑主的事情.两个人就可以重新说话了。 然而她在这院子里扫了一圈,却也没见到那位少年。 正要继续往里而去,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大步走了出来。这位向来风度翩翩的男子此时两颊泛红,神色怔然,嘴里念念有声。 李缥青叫住了他:“张墨竹,你干什么呢?” 张墨竹头都没回,呆呆地一抬手:“别,别打扰我,我要回去练剑” “.”李缥青有些莫名其妙,“你看到裴液没有?” 张墨竹根本不答,径自而去了。 正疑惑间,身旁传来一道人声:“张公子瞧来是颇有所得了。” 一回头,却是张鼎运,见少女投目过来,小胖子笑道:“明剑主在里面讲剑,少掌门怎么才来!” “啊?”李缥青瞪大了眼,她本以为能见一面已是幸事,万没想到还能听到讲剑,“.明、明剑主讲多久啦?” “约莫半刻钟了吧。”张鼎运道,“刚刚还演了一式剑呢,真是难以言表——快随我来吧!” “!”李缥青眼睛瞪得更大,转身就往里而去,但立刻又一顿,“等等!” 她再次有些焦急地四处环顾——见明剑主固然已是心中压抑不住的冲动,但这颗糖过于甜和喜悦,她真的有些不甘心独享。 “怎么啦?”张鼎运停步回头。 “你见裴液没有?”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快走吧!” “啊?.张公子,其实我自己去就好了,伱去忙吧。” 张鼎运翻个白眼:“我就是去找你的。” “.啊?” 说话间已穿过二进院子,再往里去,却是一处小小的庭园了,绿树修竹、假山曲水,乃是官员们平日休憩集会之处。 李缥青一踏进这里,脚步就已自行放轻。 将近三四十人。 竹树之中影影绰绰,锦衫绸袍,安静而立,连水声似乎都被放得轻缓。 李缥青立刻意识到到了地方,莫名的紧张泛起,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她往林中走了两步,一道清澈如水的女声就已流进了耳朵。 “所言白竹剑者,便在此位置。技道唯精唯熟,一曰苦功,二曰敏心,若要前进,还是须得往灵悟一道上走,至于如何以技入意,则可以往白鹿宫去瞧一瞧。” 诸方宁静,只有这一道轻缓的声音娓娓而流,少女怔然地往前轻轻而去,人影渐渐显露出来,除去一些相熟的武道俊杰外,还有诸多真正的名宿前辈,当先一道身影就是赵章,这位喜剑的刺史此时目不转睛,再往前,则是青紫两道衣衫,腰间各系一柄短剑,同样一言不发。 李缥青来不及辨认更多的名流权贵了,因为那道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视野里。 诸人环绕之前,她正孤身而立。 白衣黑发,挺直的脊背像一柄明如秋水的剑,哪怕是站在最后排远远一望,依然是天地间独有的风姿。 明剑主的外貌早已流传,少女也早对她勾画出了无数想象,有时她也会想,把一样东西想得过于美好总是难免要失望,因为大家毕竟都生活在带着灰尘的现实之中。 但直到这道身影真正映入眼瞳,她才知道,不是想象美化了现实,而是虚幻的构想永远无法触及真实的惊艳。 她就是真真正正的超凡脱俗。 生于云天,性如淡珀的剑中太子,那双平和的眼眸,正如她手中那柄剔透清美的神剑,一直是少女心中最向往的那种明澈通净。 李缥青痴痴看着,眼睛忽然一酸。 “白竹之剑,就是如此了。”女子说完这一句,那清凉的声音就此停下。 场中一片安静,李缥青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讲剑已经结束了。 少女猝不及防地茫然失落,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会这么快?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已来到青紫篁身边,偏头小声问道:“青篁前辈,我们可以去和明剑主说两句话吗?” 青篁一笑,另一边紫篁已抢先道:“你两句我两句,明剑主岂不麻烦死了!” 青篁温和笑罢:“少掌门还是莫去了,今日自作主张凑到了这里,明剑主为大家讲了讲剑,已是没有想到的面子。刺史大人刚刚一一叮嘱了,不可再以应酬扰乱。” “.哦。”李缥青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 白衣的女子果然也没有做这份准备,已提剑往下而来。 其实也对,每个人都想和明剑主说两句话,但明剑主却不会想和五六十个陌生人聊天,若是好不容易来一次博望却被烦走了 然后她忽然想起来什么,猛地抬头环顾四周——裴液,不会连这个尾巴都没来得及听到吧?他若能听这一场,一定受益匪浅的。 然后她目光一定,心怦地一跳,已瞧见了那个安坐的背影。 少年正端坐在最前列,不再是昨天那副糟乱的装束,他穿着那身青服,面上的认真和思索还没有消去,手上似乎无意识地摆弄着两三枝花。 李缥青一下松了口气,心情重新明快了起来——没有听到明剑主的讲剑,刚好可以请裴液给自己讲啊! 心中已再次绷了起来,但这一次少女没有给自己犹疑的机会了,她抬腿便往少年那边而去,努力让自己的步伐和神色都显得轻松兴奋。 心无法抑制地越跳越快,而且刚刚的纳入眼中的画面此时又给了她一份支撑——他还穿着自己送他的衣服。 离这道身影越来越近,少年的目光依然还只是看着前方。李缥青深深压了下嗓子和急速跳动的心脏,深怕自己被那眸光一看就再次失去了勇气,于是一道远远的、轻快的招呼已在咽喉—— 裴. 一道清凉如夜的声音却先一步流进了耳朵。 “记下多少?” 这声音如此有辨识度,李缥青整个身体顿时僵住,茫然怔忡地偏头,那神人般的女子正走过去,停在了裴液面前。 李缥青这才反应过来少年目光一直以来的落点。他正含笑站起身,于是座位遮掩的一些鲜艳之色就泄出来了,李缥青怔了一下,才认出来那是一大捧编得很好的花。 “都记下了。”少年道。 明绮天颔首,刚刚那仅得一闻的嗓音此时毫不吝啬地流入少女的耳朵:“今晚把你在学的剑照我刚刚所叙的理路解析一遍,会事半功倍很多。” “好的,明姑娘。”裴液立在这位女子面前,看起来有些走神,还有些紧张,身体透出一种肌肉绷起的僵硬。 李缥青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沉默下去——她忽然发现自己很熟悉少年这种忐忑的姿态。 “有什么不懂的吗?” “有一点.明姑娘,你刚刚说往灵悟一道上靠,为什么要去学白鹿宫,那不是更偏向技了吗?他们不是极于技而后达意心道吗?白竹阁应当没有那样厉害的剑法。” “不必那样高,是说‘技’本身的灵悟。” “.奥。” 此时整个庭园都偏于安静,许多人的目光和耳朵仍在跟随着这位琉璃剑主。李缥青远远听着传入耳中的话语,面容渐渐垂落下去。 原来,他已经想办法说上话了.也对,他这样的剑道天才,见到明剑主. 但,也很正常,自己也会很想和明剑主说话,若说上了,也一定会紧张得很不过你聊起天来真笨啊裴液,明剑主瞧来也不大愿意理你。 心上人在其他女子面前露出这样紧张笨拙的样子,少女心中确实酸涩低落,但这毕竟是正常的事,明剑主也不可能和. 却只听少年忽然又有些忐忑地道:“明姑娘,那个.刻好了吗?” 李缥青一怔。 只见明绮天点了点头,将一枚小小的铜条递给了少年。 怎么还有授受的? 少女发现自己好像对两人的关系产生了一些误读,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而下一幕令她忽然感觉眼见变得有些不真实,心脏深深地垂落下去。 眼前,裴液正欣喜仔细地将铜条拿在手里翻看,而女子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伸手将手中的斩心琉璃递向了少年。 这神美的长剑令少女深深惊艳,但少年面上却不见丝毫惊讶,也没有任何答问,只自然地接过来捧在怀里,两只手仍然在翻看手中铜条。 然后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往前一凑道:“明姑娘,能不能在这里补一个你的名字。” 明绮天偏头一看,照他所言补了几刻,而后翻开了手中那本书册,另一只手持一支小笔,指点道:“云琅剑这里我一共修补了十七处,有四处须得和你说一下.” “哦!”裴液凑到她身边,探头去看。 在瞧见这本熟悉书册的同时,李缥青彻底怔在了原地。 感觉整个人在下落。 《六朝剑艺概论》。 原来是这样啊 他们一直都是相识的朋友。 落款“明”的信笺“哪怕一轮便败,你也照样是少陇首屈一指的天才。鲤鲲幽潜之日,龙鹏未飞之时,坎坷吃亏在所难免,不必总去顾盼左右的得失,遥望前方便好。” 明剑主.会这样鼓励他 往事一幕幕涌上来,眼前,姑射再世般的女子平和持册,正专为少年讲述着那些神妙的剑理,而少年抱着琉璃之剑立在一旁,表情沉浸眼神痴迷,当他偶尔抬头看一眼女子时,那眼中的明亮绝非作假。 李缥青忽然有些无意识地遮了一下身上的黄裙,那些收拾起来的心情和辛苦寻找的借口在此时一齐破碎。 自己当然一直都是自作多情,他当然不会有任何一点喜欢自己,也当然.舍得彻底结束这段友谊。 因为有明剑主这样的人 只要看那心神不属的忐忑和紧张——和当时的自己简直如出一辙——就该知道少年抱有的是什么心思。 李缥青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自己此行的目的好像也已达到了。 于是她又想起了少年和石簪雪的笑谈,轻轻垂下了头。“原来,他喜欢的是这样的真漂亮啊,明剑主。” 女子那白衣如神的风姿还是令她向往倾慕,但此时又确实给她带来了真切的窒息和刺痛她当然不应该过去了——不论是见明剑主还是见裴液,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去说些什么。 就在这样深深垂落的压覆中,身边忽然传来了几声轻微的惊呼。 沉浸在情绪里的少女此时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女子关于《六朝剑艺概论》的讲述似乎结束了,后退了几步自行翻看着,而裴液开始整理自己的衣冠,这时候,张鼎运颠颠跑了过去,说了一句什么。 裴液闻言猛地惊讶回头,直直地看向了自己。 而自己如被火灼,立刻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李缥青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地面,惊呼就是在此时响了起来。 意识回归,少女抬起头,正见少年俯下身,把那一蓬编好的花笨拙地捧了起来,僵硬的身体已经绷到了极致,表情像是笨手捏成又风干的泥人。 “.”李缥青僵怔地看着,她几乎是立刻意识到少年要做什么,也同时意识到它对自己深刻的残忍。 每个人也都意识到。 少年在和琉璃剑主的这段交谈中体现出来的紧绷僵硬大家有目共睹,每个人都看出他在为马上要发生的事情忐忑不已。 就和大家少年时期第一次情动时如出一辙。 笨得如出一辙。 但其实还是没有太多人认为少年真敢向这位女子表露心意,他可能就是单纯想送一束花,骗自己这什么也不代表,但身体已先紧张得背叛了主人。 李缥青的心脏深深地攥了起来。 比起对自己心意的残忍,少女忽然发现自己更害怕看到少年即将遭遇的狼狈不堪,此时他的笨拙已令她心疼不已——他那样意气风发少女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想要把他拉回来。 于是她真的开口了,那些失去的勇气此时仿佛突然回归,一片安静中,少女脆亮的声音有些微颤:“明剑主真漂亮啊,人也生得像‘明镜冰鉴’!” 裴液,别犯傻啊,明镜冰鉴,早就映透你心里的想法了。 但下一刻,所有人都忍不住微怔。 裴液把花握在手里,仍然紧张得没有动弹,倒是女子往声音这边瞧了一眼,微微颔首,而后伸指帮少年掸去了面前花瓣上沾染的一抹灰土。 然后便再次低头翻看手中书册。 再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此事与她完全无关。 “.” 于是人们有些茫然地看向裴液的表情,那也不是被无视后的尴尬,而依然是蓄势待发的紧张样子,他的表情和身体越发僵硬,转过身,一步步地走到人群中间。 立在了茫然怔愣的少女面前。 少年声音的颤抖比少女刚刚要明显得多,他面色涨红,头也低着,不敢看面前的少女,只把花轻轻往前一递:“李缥青,咱们,那个下午去划船吧。这个.我只会编这个,这里花也不多.送给你。” 真的编得很漂亮,牢固精致,即便只有三种颜色,少年也努力把它们点缀得很好。 在沉默和安静中,少年用力咽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这双眼睛:“对不起,李缥青我太蠢了。” 李缥青一动不动,在恍然如梦的感知中,她听见了少年再次低下头的小声窃语:“明绮天很漂亮吗?我觉得你比她好看多了。” 帮朋友推本书,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重 裴液稍微有一点心虚,但这时他反正愿意和面前这位唇白颜凄的少女说这话。 只要能让她开心。 从太早的时候开始,少女那低落的神态就已令他触之难受,深夜回想那天湖边,少女脸色苍白无措地嗫嚅挽回他时,少年更是总猛地抱紧被子。 如今立在她面前,看着那泛红的眼眶、怔然凄楚的表情,裴液用尽浑身解数也要悄悄地、轻轻地哄一哄她。 这话的效果也确实出类拔萃。 李缥青立在场上,完全被重锤砸懵,嘴巴嗫嚅着,面上不知要露出什么表情,一颗泪珠已先流了下来。 这是少年第二次给她带来迷迷如梦的感觉。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说完话后僵直起来的少年,心中只回过一个念头:“原来.他的紧张是给自己的。” 这安静持续了太久,直到裴液有些慌张了:“李、李缥青,我其实一直.都喜欢你的,但我太笨了,没弄懂.现在我想明白了,你还愿不愿意和我去划船?我现在也” 他声音低下去:“.会划了。” 又是片刻的安静,然后,少女带着哭腔的低声终于抽泣着响了起来:“裴液,你和明剑主.关系很好吗?” “.”裴液怔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也许他应该努力擦去少女的一切担心,但最终还是实话实说,“我我不敢说是明姑娘的朋友,但,明姑娘对我来说很重要不过!我不是那种——” 李缥青轻声打断了他,抬起一双泪光莹莹的眸子,小声道:“那伱能不能让我和明剑主说两句话?” “.啊?” —— “明姑娘,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朋友。”裴液带着双手绞紧的李缥青来到女子面前,感到身后少女呼吸已彻底屏住,“她叫李缥青,是翠羽剑门的少掌门,很早就和我说很喜欢你。” 明绮天看着面色紧张期待的少女,轻轻一颔首:“少陇玉翡山余脉,我幼时学剑,讲师就提过的。” 李缥青脸上骤然绽开惊喜。 又听女子继续平和道:“多谢,你也很漂亮。” “.” 州衙散场了。 在许多人欣羡的目光里,翠羽剑门的少掌门把琉璃剑主请去了自己家。 一路上,眼眶红红的少女小心翼翼地跟在女子身旁,嘴巴不停地问个没完,最后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地来一句:“明剑主你有没有觉得我很烦啊。” 明绮天轻轻摇头:“没有。” 于是她就高兴笑着又继续了。 裴液甚至瞧出她有贴上去挽臂的野心,但最终还是怂住了。 关于在州衙中问的问题,少女到现在也没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裴液就如此心情忐忑地在两人后面跟了一路,好几次少女问出一个蠢蠢的问题,趁明绮天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赶紧凑上去插话,然后就收获少女凶狠的回眸一瞪。 直到到了翠羽院中,李缥青都还是舍不得离开明绮天身边,裴液抓心挠肺得终于忍不住了,他上去牵着李缥青的袖子把她扯到一边:“明姑娘还要读书练剑的,你别打扰她了。” 李缥青不甘心:“我不打扰她啊,明剑主读书.我也读书,我就安安静静坐在旁边就好。” “.那也烦啊。” “那烦什么?” “.”裴液忍不住了,“我烦。” 李缥青看着他,眼眶还是有些微红,却忍俊不禁:“你烦什么啊?” “你来.跟我聊天啊。”裴液闷声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划船?” 一时安静,裴液心一揪,抬头看去,却见少女红着脸微垂着头,声音很小:“我们可以.晚上再去啊,明剑主好不容易来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但我们可以,很久的。” 心中顿时一满,好像有什么在膨胀。悬吊的心脏稳当地落了地,摔出来一片蓬散的快乐,少年的笑绽开在脸上,摸头道:“那晚上,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啊。”李缥青偏头看着院中的高树,小声道,“你约我的。” “那就,戌时行不行?” “行呗。”少女若无其事,“我都行的。” “嘿嘿嘿。”裴液笑了一会儿,少女就站在他面前,三天下来,本应有许多话要说,但此时两人却好像都变成哑巴了。 气氛有些安静,裴液瞧了眼天色:“那我,先去忙杨颜练剑的事情了,晚上再见面吧。” 李缥青却挑了下眉:“杨颜那边,不是只是练个剑吗?” “.对啊。” 李缥青低下头:“那把剑册拿过来就好了啊。” “.” 少女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去跟楚念师兄说一声,让他去把杨颜叫过来就好了。” 裴液茫然了一下:“.我不好吩咐楚师兄吧,要不还是你去。” 李缥青瞪了他一眼:“你去。” “.哦。” ———————— 寒树笼映的院子里,白衣捧卷坐在树下,少女搬个小板凳虚虚靠在她身侧。 两人共看一卷。 “明剑主,这个‘仙者五圣’是什么意思啊?” “品评剑道资质的议论,不必在意。”明绮天跳过这一段,继续去看下面的说理。 “可是.明剑主。”少女昂着头小声道,“我想稍微在意一小下。” 明绮天目光挪回去:“‘五’者,是为剑心、剑感、智理、灵悟、命数,是《演剑通义》中提出的剑赋构成,现在大家多采用此说。剑心为持剑之心,并不同于一般所言的心性;剑感是持剑之身,有些人握剑会更加亲切贴合,便是此理;智理是学剑析理的能力,此条倒是可以后天培养的;而灵悟则是闪烁之灵光,近于道佛之‘悟’了;至于命数.” 女子略作沉吟:“你当知,剑与其他兵器不同。” 李缥青连忙点头。 “便是应在此处。许多人心性上乘,御使其它武器也掌控优良,读书析理时头脑分明,乃至修习阵、器、丹等等其他诸道,灵感也常常爆发——但偏偏学不好剑。” 明绮天平和道来:“浅时还不大凸显,但一到高处,就如被扼死咽喉,终一生之功,再不能寸进——剑赋这样东西,就像是随命而来。因此《演剑通义》所言前四者其实泛泛,把‘命数’二字提出来,才是其流传后世的凝晶。” “.剑赋一生都不能更改吗?” 明绮天又沉吟了一下:“大略可以这么说。不过二十多年前,云琅山挖掘此理,出了一篇《三千人剑赋论》,算是稍微撬开了些缝隙,但毕竟不能更命数、逆大块。” 李缥青缓缓点头。 “至于所谓‘仙’,就是它自己的东西了。”明绮天掂了掂手上的册子,“是为‘凡灵玉仙’四阶,这是撰者自得的评点,道启会是不会这样去分的。” “它说的不对吗?” “并非不对,而是无聊。”明绮天道,“剑赋好坏,好到什么程度、坏到什么程度,都是可以清楚瞧出来的,其本身既没有明显的沟壑层级,为何要人为把它截为四段呢?因此这一段循的不是剑理,而是撰者自己的留名之心,是为无聊。” “哦”李缥青重重点头,又忍不住道,“那明剑主,若按它这无聊的区分,我是什么品阶?” 明绮天仔细瞧着她。 少女有些期待又有些忧心,低声道:“大家都说我灵气很足裴液也这么说,您看,我有没有进修剑院的天赋?” 但明绮天瞧了一会儿,却轻轻摇摇头:“不是。你练剑时应当常常遇见把握不住和想不通的地方,这正代表你‘灵悟’与‘智理’稍差,其实不太够得上修剑院的门槛。” “啊”李缥青低眉,于是想起自己的试剑也正是输在对《黄翡翠》凡灵之分的不精不准上,明明自己已经研习这本剑经三年之久。 一时低落。 “你真正超卓的地方其实在于剑心。”女子平和道,“一是极韧,攀剑道之山,多坎石棘崖,越往后越是如此,云琅山收徒,第一便要韧心;二是极明,直指自己所要,不惑不迷” 瞧了一眼少女瞪大的双眼,她解释道:“只是现在暂时遮了些雾气,不大容易瞧得出,但磨砺出来就好了。另外,你剑感极佳,学剑虽难些,但用剑应当常常走在正确的路上。” “至于命数.我现下也瞧不出,但想必够到意剑是没有问题的。”女子收回目光,“你是可以进修剑院的,过后我为你写一封荐信。” “.这,这就可以吗?”李缥青有些茫然。 修剑院资格之试要经历一系列步骤来检测天赋,昨日隋再华甄别,只看演一场剑,问几个问题,也是以老道经验和高超眼光支撑的直感来评断。而现在,这位女子只瞧了她几眼,就把她的五项天赋一一讲了出来,实在过于不可思议。 “我不用演一下剑吗,明姑娘?”李缥青有些不安,“那个,裴液刚刚和我说了,说要请你写一封荐信.你可千万别听他胡说.” 明绮天摇摇头:“行则行,不行则不行,我不骗人的。” “哦”李缥青应了一声,松了口气,但很快又忍不住低头一笑——虽然明姑娘还是平和从容的语气,但她忽然觉得认真说“我不骗人的”的女子有些可爱。 “那,我是什么品阶啊?” “等你剑心明亮,大约可以够到‘玉’了。” “哦那,裴液呢?” “裴液,当是‘仙’了。” “.哦。”李缥青眼睛往那边瞥了一下,回来时又亮亮地看着女子,“那明剑主,你一定也是‘仙’了,而且是最最厉害的仙!” 明绮天点点头,声音依然平和如水:“若按它的说法,我还要更高一些。” 抬手翻过一页。 杨颜抱着剑册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副画面,而裴液坐在远处台阶上,一个人捧着一本小册举头而读,听见他推门进来,立刻起身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 “我昨夜读了一会儿,感觉差不多了。”裴液笑着接过《崩雪》,他现在心定脑清,尤其想到晚上的泛舟之约,更是心情振奋、学劲满满,“今日应当能破了第一重。” 但杨颜的表情却不是太好。 这些少年仿佛也被心事牵绊,有些烦闷地坐在裴液旁边:“裴液。” “嗯,怎么了?” 少年从不卖关子:“天山想让我入门。” “.”裴液摊开剑经的动作一时顿住,“你不想去?” 裴液确实知道天山在接触杨颜,倒没想到他们是想把他收入门下,但此事对背负重仇的少年来说,应是一件轻松的事。 杨颜沉默了一下:“也不是,是有很多事情.还没想明白。” “什么时候问的你?” “前天,要我在他们离开前给答复。” 裴液挑眉:“前天的事情现在才说?早些问我,帮你多想两天啊。” “.”杨颜沉默地看着他,一双眸子冷冷的,“前两天你搭理我吗?” “.天山是剑宗。”裴液若无其事道,“你若过去,要主修剑的。” “这我倒知道,我们门派,也是刀剑双修的,而且玉佩不也是吗?”杨颜道,“我在想我不知道我们门派的隐秘是什么,但它既然要《吞海》《崩雪》各自二重才能打开,里面的东西,想必也得双修刀剑才行——我觉得,我师兄就是刀剑俱通后” “那你是担心一去天山,就从此失了仇人的踪迹吗?” “.是的。”杨颜低声,“门派学剑的日子是山中无甲子。” 裴液暂时合卷,沉默地想了一会儿:“你是想报仇,求个心里痛快便好,还是想重新传承宗门?” 杨颜有些怔然:“我都想。” “那我觉得.就去吧。”裴液思考着,“力量总得蓄起来,才能打出去。欢死楼,这些日子的动静你也瞧见了,宗师俱至,你五生拿什么报仇?何况没了宗门遮护,每日奔波,自己的进境也会变慢。” 杨颜沉默。 “.火气无处泄,不甘心是吗?” 杨颜点点头。 于是裴液也沉默。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轻叹道。 “其实我最恨的不是欢死楼。”杨颜忽然低声道。 裴液瞧着少年,而下一句话令他一怔无言。 “是我师兄。”少年低着头,声音轻得薄利,“他勾结外人杀死了师父,夺走了师门守护千年的东西,最后把罪名扔给了我我想把刀捅进他心口.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液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良久,他道:“所以,这就是你最想做的事,是吗?” “对。” “那你.” “那你应当去天山啊。”清灵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身前,两人抬起头,李缥青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这里,她认真道,“有一些仇恨不会因为放得久了就变得暗淡,逼着自己必须完成复仇,比冲上去一死了之更有价值。” “.谢谢,我知道了。”杨颜怔了一下,“我再想想。” “不过复仇前的日子,也要好好过啊。”少女笑着戳了他肩窝一下,“每一年每一天过去了,都不会再重来的——对了,你去了天山,可得帮我们翠羽多说说好话。” 杨颜脸红一笑:“好。” 少女也一笑,然后她看了眼裴液,微微低头:“那个.还有两个时辰,我也去练会儿剑,然后.去换衣服啦。” “好。”裴液看着她笑。 杨颜看着少女走开,回过头,面对的却是裴液危险眯眼的直视。 “.怎么了?” “你脸红个球啊?” 杨颜瞪眼:“我脸红怎么啦。” 虽然早就相识,但他确实没和这位少女没有过多少交流,如此一位陌生的朋友忽然亲切安慰,他就是忍不住要脸红一下的。 “你别老随便脸红。”裴液皱眉道,“容易误会。” “.” 小院就此安静了下来,后面的时间里,裴液扎扎实实地读了两个时辰的《崩雪》,就此明通了第一式,而后在杨颜和明绮天的注视中,一剑将井中炸开了三丈高的水柱。 与此同时,繁星夜幕也已降临小城,裴液收剑起身,一抬头,少女已经在院门口低头踱着步子。 他立刻露出笑容,抬腿就要过去。 却被杨颜一把扯住。 裴液回过头,却见他也正看着院门口的李缥青,深深皱起了眉毛。 “干什么?”裴液道。 杨颜却在此时忽然显得有些犹豫婆妈,好像发现了什么不知该不该说的东西。 “说啊。” “不是,我觉得.”他把牙一咬,侧头小声道,“裴液.你说,李缥青是不是喜欢你啊?” “.”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九章 缘偿 今日无雨,但星月满天,湖面晶亮剔透,漂亮得像一面美梦打磨成的镜子。 裴液立在船尾努力地摇着桨,但船摇摇晃晃的,还是离湖心越来越远。 明眸皓齿的少女坐在舱中,裙子摊开成一朵青花,抬头看着他笑:“骗人,你哪里会划了?” 裴液脸确实有些红:“.我找人家问过的,你别着急。” 剑赋果然是独立于一切的素质,少年使剑画眼时精湛的掌控力在此时虽未消失,但偏偏没了那份一学即会的天才。 “今天可没有风哦。”少女笑嘻嘻道。 “你别动嘛。” “.我没动!” “伱偷偷动了。”裴液最会无理取闹。 李缥青一气,鼓起一口气,两手抓住船沿猛地晃动起来。 “诶诶诶别闹!”正凝神感受动向的裴液立刻急了,“李缥青!乱了.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啊!” “别摇了,真别摇了!对不起,你没动.唉呀!真乱了!” 但李缥青根本不管,只憋着脸一个劲儿地摇,直到少年彻底放弃,粗粗出一口气,把桨一扔,迈回船舱里,一落屁股坐在她身边。 少女才停下手,开心地笑了起来:“你不是说我动嘛!” “我跟你开玩笑的啊。”裴液有些气闷,“说好划船带你去湖心的,我本来就不熟,你还一直捣乱,怎么去啊?” 见少年好像真有些不开心,少女心情紧张起来:“什么时候,说一定要去湖心啊?” “你那天说的啊.就是你约我那天。”裴液声音低下去,有些愧疚,“你说去湖心看镜湖夜雨,但是那天我又蠢又笨,又对不起你.今天就想带你过去。” “.我没有想啦。”李缥青柔柔一笑,轻声道。 “你亲口说的。” “真没有想.那只是借口啦。”少女脸颊微红地笑,声音低了下去,“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划船。” “.” 船舱不大,少女轻轻往他身边靠了靠,两个人的袖子碰在了一起,她抬头看着他的侧脸小声道:“在哪里都好,这样我就很开心了。” 裴液心怦怦而跳,他发现他们好像确实再也回不去从前那样的说笑玩闹了——从另一个角度上——因为现在他在她面前,好像有些太容易紧张脸红而且嘴笨。 “那我们就在这里了?” “好啊。”李缥青轻轻伸开腿,“今天我好开心啊,裴液。” “.对不起。” “别老对不起啦!”少女笑,“你有完没完!” “.” “又不全是你的事情。”李缥青双手往后一拄,瞧着柔和的繁星,“昨日输了修剑院的剑试,我也很难受,尤其不敢见师父。但今天收到了师父的回信他说那真是正好,可以把我留在身边多陪陪他。” 少女一笑:“我知道他是安慰我啦,不过还是很高兴。” “然后,今天还见到了明剑主,竟然和明剑主说了那么多话,她还说我可以进修剑院——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师父。”少女回忆着娓娓道来,“还有最重要的.” 她偏头看向少年,本想故作生气,但瞧见他的瞬间就笑了出来:“和一个笨蛋重归于好了。” “.”裴液有些不好意思。 “你怎么那么笨啊!喜不喜欢.都不知道吗?” 裴液终于不哑巴了:“你知道得很早吗?” “我比你早知道.两天。”少女伸出两根指头,夹了夹。 “知道什么?”裴液茫然。 “知道——”李缥青理所当然道,却又顿住,脸一红,“你烦人,不和你说了。” 裴液凑上前不依不饶:“快说,知道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李缥青偏头躲了一下,岔开话题,“裴液,你和明剑主是怎么认识的啊?” “.” “那天邀你来,我就是想和你聊这些的。”李缥青回过头看着他,“我的事情都和你说过了,可是你的事情还有告诉过我。” “.我和你说过,明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裴液稍微离开些,低声道。 “嗯。” “其实她是整个奉怀县的救命恩人。”裴液瞧着湖面,“八月初的时候,奉怀遭遇了一场很大的灾难,明姑娘那时正经过薪苍山,她先救了我,后来又帮奉怀拖延了一段时间。” 李缥青怔住:“.我没听说。” “神京来的仙人台封锁了消息。”裴液道,“这事情很严重,隋大人说去打问过,却也没透出口风。” “.”李缥青于是没再问,只担忧地看着他,“那这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裴液沉默一下,“.教我剑的长辈解决了它,他也死在了这场灾难里。但铸成这灾难的东西却还活着。” “是,什么?天楼吗?” “.我不知道。应当是,天楼上面的一些东西。”裴液瞧着她,“天楼往上,还有境界吗?” “不知道。”李缥青怔了一会儿,“我只知道,天山掌派也只是天楼,但他是很高的天楼那是非常长的一段境界。” 裴液点点头,低声道:“他们说,知道这些事情并没有好处,我就不告诉你了,只是你要记得.” 他认真地看着少女的眼睛:“见到与长着幽蓝鳞片的人形怪物、【烛世教】、还有这个符号相关的东西,一定要尽快远离。” 他在船舱勾画出半个树形,谨慎地没有画完。 “.好。”李缥青有些怔然,两人一时沉默。 终于,少女忍不住道:“那,裴液,你后面打算怎么做呢?” 她有些忧心地看着他。 “我会先去神京。”裴液安静一会儿道,“变得足够强、拿到足够有效的武器然后,找到他们的所在。” 少女沉默。 “怎么了?”裴液注意到她的情绪。 “所以.你是要去神京不回博望了是吗?”李缥青脸色有些白。 裴液立刻想起当时齐昭华的话,连忙向她一凑:“你也去啊。” “.”李缥青怔,“我怎么去?” 裴液笑:“我请明姑娘给你写的,是去神京修剑院的荐信——我早想过这个问题了。” 但少女却没有他想象中的欣喜,而是有些茫然怔忡:“你说.我和你一起去神京?” 裴液这才意识到这提议其实一直只是自己兴奋中的自说自话,此时心也揪了一下,温声道:“对,你既然要去少陇修剑院,为什么不干脆去神京修剑院呢?哪怕过几年你要回少陇.那时我可能也就离开神京了。” “.”李缥青还是怔怔,“我还以为你说的是少陇的荐信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少陇。” 对于从小生长于衣岚山的少女来说,此时忽然要她离开家乡,去遥远的陌生都城,确实太过突然。 裴液心一点点揪起来:“你不想去吗?” “没我只是一时没有准备。”少女低头,“而且师父没多少时日了。” “.” “在少陇的话,我至少可以常回来看看他。” “在神京,我们也可以经常回来啊,多费一些时日而已。”裴液喉咙有些干涩。 “.嗯。”少女沉默一会儿,忽地莞尔,“其实如果跟师父说这件事,他肯定也会要我去的神京修剑院,总是比少陇更好的。” 她看了眼紧张的少年,柔和笑道:“你不要那么担心啦,我只是需要反应一会儿。我也想和你在一起的啊。” 裴液面上顿时露出笑容:“那我瞧你.面色很乱的样子。” “因为你一下跟我说太多东西啦。”李缥青温温一笑,确实有些低落,“你知道吗裴液,其实从很早开始,我就觉得我们像两个世界的人。” “.” “你瞧,你天赋好,十七岁就学会了意剑,能一个人杀死七生,那些我面临的困难,你很轻易就能解决。”清凉湖风之下,少女缓缓倾吐着心中的迷胧,“修剑院想要你,明剑主也夸赞你,你眼中的仇人,比天楼还要高.” “而那已经是我看不到的地方了。”李缥青瞧着他,轻轻低了下眉眼,“我只想把翠羽这样一个小派,带到三州第一的位置,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真的离得很远。” 裴液沉默,低声:“我知道所以,我一直不敢和你说这些东西。” “是啊,所以.” “所以和这些有什么关系呢?”裴液偏头看着身边的少女,两个人对视着。 裴液轻声道:“天赋是生来便有的,它能评判一个人的好差吗?缥青.我就喜欢在多艰难的困境中都能愉快欢笑的你,就喜欢一定要做到自己要做的事情的你,你就算不能修行、不会练剑,我也” 他低下身子,看着少女的脸蛋小声道:“.我也觉得,你比明姑娘还要好看。” 李缥青本来眼眶已红,此时忍不住笑了:“你骗我一次就好啦。” 裴液也笑,但还是固执:“真的!另一种的好看!” 李缥青于是脸红红地低下了头,轻声道:“那我也不会因为自己不如你.就心里拧巴。” 裴液脸上一下绽开了喜笑,他直起身,从怀中摸了一样东西出来,藏在手心里,把手背伸到了少女面前:“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李缥青亮晶的眼睛惊讶地看着他,“是什么啊?” “你猜嘛。” “上次说是指上剑,又要等明剑主来——”李缥青笑着道,忽然顿住,怔怔看着这只拳头,已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裴液缓缓张开手,轻声道:“我见你总是拿着你师兄给你铸的那把指上剑,后来它坏了,你也紧紧握在手里.人死不能复生,但你说过明姑娘是你心里的支柱,我就想.请她帮你铸一把一样的【斩心琉璃】,你可能心情会好些不知道算不算填补一些遗憾。也可能是我自以为是” 少年摊开的掌心上,是一柄栩栩如生的【斩心琉璃】,没有机簧了,但却有一枚锋利的云白真气被神妙的手段固定在里面。 上面篆刻的小字清晰明丽:“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明绮天】”。 “.”李缥青拈起这枚小剑,静静看了一会儿。 “喜欢吗?”裴液有些忐忑地问道。 “不喜欢。” “.” 却见少女抬起头来,眼眶红红地嗫嚅道:“怎么没有你的名字呢?” “啊,我我觉得.我不行.” “这是你送我的礼物啊。”李缥青递给他,轻声道,“裴液,你在我心里.非常,非常重要。我想看到,上面有你的名字。” “.” 等到少年仔仔细细地在上面刻下直拙的【裴液】二字,李缥青才接回来,脸色又有些红:“裴液.我觉得,我们好像有些心有灵犀。” 裴液此时好像过了刚开始那紧张的阶段,偏头眨眼:“我们肯定心有灵犀啊!” “哎呀~”李缥青笑,“我认真的,我打算送你的.也是指上剑,而且,刻的也差不多。” “啊?” 少女柔柔地看着他道:“你知道,这句诗的下一句是什么吗?” “.不知道啊,你只跟我说了这一句。” “.那等送你的时候再说吧。” “好。”裴液其实也没那么急着知道,这时候他心里正酝酿一件颇为大胆的坏事。 船上安静下来,只有船波动水的声音,李缥青瞧着这枚漂亮的小剑,一颗柔软的心被填得满满当当,她轻腻道:“裴液——” 她语气一僵,身体微绷。 身边的少年低着头,没有看她,但一只手却伸了出来,轻轻碰到了她搭在地上的手。 然后,仿佛试探成功,裴液把手缓缓攀了上去,少女的手清凉柔软,他将手指交叉过手指,深深地紧握交覆在一起。 湖夜静谧如梦,两人安静地一动不动,而后,李缥青往他那边轻轻挪了一下,缓缓地,把半边身子靠在了他的前胸上。 胸膛温热的起伏近在咫尺,少女偏头把半边脸埋了进去,声音轻软而闷:“裴液.我好喜欢你。” “.我也是。” 静湖明船之中,年幼的少年少女轻轻倚靠在一起,两袭青色的衣服仿佛交融,颜色像是秋日的莲叶。 当是梦境中才有的美好。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章 戏面 秋比后夜,明街依然烛亮。 从捉月湖上下来,就见南城街上列满了摊贩,这样的集会还要再持续个七八日,才会逐渐散去。 裴液二人并排踱着步子,若无少女一一细致介绍,裴液恐怕永远猜不出这些各色小东西的玩法。 每当他对一样东西表现出新奇的神色,李缥青就立刻很大气地买给他,根本不管少年的推拒,乃至走到后面,又不得已专买了一个小提篮来装。 经过仙人台衙门时,总算清净了一截,然而裴液忽然脚步一顿,却是瞧见了石簪雪从门中出来的身影。 “咦?石姑娘。”裴液抬手招呼道,“怎么出来得这样晚?” 石簪雪转头瞧见二人,微一点头:“案务很忙。” 裴液想到自己二人刚刚的行径,有些心虚,直入正题:“石姑娘,我听说贵派想收杨颜入门?” “是有此说。杨公子年幼流落,天赋甚佳,心性敏韧,却又有些偏激,谷师兄爱才,又怕他走上邪路,因有此邀。”女子清淡一笑,“裴少侠愿意做个伴吗?” “这个.再论。”裴液尴尬一句,又道,“杨颜年幼无知,又背负深仇,处事莽撞,不知贵派有什么规矩,能不能先交代一二?” 石簪雪笑,直接道:“天山自古任由去留,不会对杨公子有什么限制,他什么时候欲往报仇,都可以离开。” “啊,那真是”裴液一顿。 “高风亮节。”李缥青道。 “高风亮节!”裴液拱手。 石簪雪莞尔:“若无事,我就不打扰两位了?” “且慢且慢,多问一句.石姑娘,案情调查现在推进得怎么样了?” “嗯都是水磨工夫,还没什么可以拿出来说的成果,不过天山这里,安师叔刚刚倒是与我聊了条捕风捉影的消息。” “哦?愿闻其详。” “关于夺魂珠的。”女子并不卖关子,“师叔爱看天山上古的典籍,刚刚忽然瞧见一条,便与我说,这夺魂珠和我们天山传说中‘周穆王’的守狱之器有些像。” 裴液挑了下眉,这条里的陌生信息有些多:“怎么说?” “传说中,东周守狱之器名为【照幽】,神令察外烛内,守御之地,无隙可乘。”石簪雪道,“其中‘烛内’,据说便是置于人身,录其心神,一切隐邪之念皆可洞察,绝无幸逃之理。” “.你是说,这东西亦可‘录其心神’?” 石簪雪赞许一眼:“裴少侠瞧着是半懂不懂的样子,原来甚会芜中取精。” 裴液一笑,这四个字他倒真没听懂了,不过毕竟知道是夸人的话。 “只是一次闲谈。”女子淡笑补充道,“本就是传说,此时又是数千年已过,真假且不辨,这东西即便留存于世,恐怕也早已毁弃,只因有些相像,或可给些灵感。” 裴液缓缓点头:“多谢石姑娘好意。” “不客气。”石簪雪朝二人一笑。 就此分开。 “周穆王是周朝的一位君王,传说他曾去天山会见西王母,西王母设宴招待了他,临别时二人以歌相赠,而后他驾车东返。”瞧着女子背影,李缥青解释道,“不过有‘史’以来,世上无仙,‘西王母’想必没有的,后来人们还说,穆王才是天山之主,总之这故事便是经过变化敷衍的神话,真实面貌就不可知了。” “天山.周的都城好像是在雒邑,这一路上可真是够远。”裴液想着,“周穆王想必也是一位大修士,不然国都无君这么多天,恐怕不行。” 李缥青笑:“你琢磨这种事哪有结果?‘齐景恋遄台,周穆厌紫宫’,不是每个皇帝都天天国家为念,人家若就想出去逛逛,谁拦得住?” “我随便想想嘛。”裴液也笑,转过头却见少女眯眼盯着他。 “怎么啦?” “你能不能离人家远点儿啊?别一见面就凑上去聊天。” “.我问问杨颜的事。” “伱离她远点儿啦!” “哦!” “嘻嘻!” 两人穿过仙人台继续踱步,前方又是一片明烛摊架,在裴液苦劝之下,少女终于不再给他买东西了,不过走着走着,裴液自己倒是在一个面具摊前停驻了腿脚。 当先一个捉眼的赤面正是关羽,而后刘、张、曹几位一应俱全,不过裴液目光倒没在这几个上,他此时想起了观鹭台上和少女的那段玩笑。 “那周围岂不全是曹兵。” “没错,但是除了我,我是运筹帷幄的诸葛亮。” “那时候哪有诸葛亮——那我呢,我是什么?” “你有什么特殊的,你就是刚刚被赵云斩于马下的无名小将!” 此时摊上便有诸葛的面具,此角多不勾画脸谱,瞧来寡淡朦胧些,但也别有韵致。 而旁边正是一张普通兵将的戏面,浅白为底,又简单勾了两道青纹,正与衣服同色,戴到少女脸上一想就有一种滑稽的好看。 想来是新颖的缘故,其他诸角都还有余货,此面却只剩下一张。 裴液于是憋住笑,自己先拿了诸葛的面具扣在脸上,朝少女的背影叫到:“李缥青!” 少女回过头,瞧见他的样子,顿时莞尔:“你还真把自己当诸葛亮啊!” 走过来道:“我的呢?我要赵云的!” 裴液哈哈一笑,他看着眼前的少女,伸手往后去探刚刚的位置:“你的是这——” 后面的话猛地噎死在嗓子里。 裴液身体僵死,落手处空空如也。 四生拙境的少年当然不可能摸错位置,他猛然回头,周围空无一人,但【诸葛】旁边,那张戏面已踪迹全无。 第二次的,从脊髓中生出来的寒意死死攥紧了他的心肺,旁边的少女还在轻笑着走过来:“我的呢?” 裴液猛地将她向身后一扯,抽剑拉步,【斩心琉璃】“铮”的一声已悬在面前。 身边喧闹顿止。 李缥青立刻握住剑柄,但面色还是茫怔,周围诸人纷纷停步惊愕,小贩僵在原地,许多双眼睛愕然地看着这个绷紧了全部架势的少年。 烛明人静,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裴液收起架势,但仍持剑绷紧着身体,盯着面前的小贩:“你刚刚这里,是不是还有一张面具没卖出去?” 小贩同样僵硬,似被眼前这一幕定在了原地,他怔怔看着少年所点的空处:“我是,是啊你.” 裴液无心纠缠,递给他四枚铜钱,小贩顿了一下,伸手稳稳地接过,而后低着头开始收摊。 裴液却怔了一下,瞧着他,眉毛忽然皱起:“你——” 话音未落,小贩身体猛地绷紧,摊下响起一声“呛啷”。裴液抬手横剑,下一瞬,斜刺里一道紫影已撞了过去。来人眦目开须、剑寒气荡,紫袍腾起如云,一剑直逼小贩咽喉。 但下一刻,那长刀从摊底抽出,寒光迎上此剑,一刀就将其架势击溃。来人长剑顿时脱手,眼见就要插进自己的胸膛。 青衣一掠而过,柔和气劲从背后将紫衣一托站稳,手已拈住他身前失控的长剑,裴液再眨眼时,小贩回刃割喉的长刀也已被他牢牢捏在了手里。 如同一手按下,风浪皆止,危急纷乱的诸方皆回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但小贩七窍之中,黑色的血已流了出来。 尸体僵硬仆地。 这几下变生肘腋,直到刀光剑影落定,两人面目才清晰在少年少女面前。 【青篁】许延和,【紫篁】许剑争。 “你急着冲上来做什么,如今打草惊蛇,没有活口了。” “岂是我打草惊蛇?你没瞧他表情已经不对了吗?握刀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咽毒争取时间!我要不冲上来,你眼睛都没往这边看!” “你可以先与我说” “都说了来不及了!”紫篁翻个白眼,转过来对二人一抱拳,“裴少侠、李少掌,我哥哥人有些呆,你们莫要见怪。” 青篁倒还是稳重正经,一一问好。 裴液礼罢归鞘,看着地上形状可怖的尸体:“两位前辈,这是怎么回事?” 紫篁同样也瞧着它,抖着震麻的手腕面沉眉锁:“我也懵着呢,报官吧。” —— 博望城北,客栈,三层。 如今州城各个下榻之处依然满满当当,不过秋比已结,毕竟偶尔能腾出些空位,这一间客人,就是前两天才刚刚补进来的。 男人端坐,提着一支细笔闭目不动,面前是一张铺满桌子的宽大绘卷。 正是博望城的舆图。 “夺魂窃剑”的卷宗只有一份,舆图却非孤本,这消失的一张正是从湖工处取来。 秋气鼓动了一下窗扇,衫帽寒旧的男人忽然张目落笔,在南街上勾了一下。 旁边捧卷肃目的年轻男子偏头一动:“又有新动静了?” 却见男人微微蹙眉:“怎么忽然往这里一撇。” 又道:“不过这里的秋气对他很陌生,倒是正说明这两天来他来的不是这里,所以——” 男人在东南轻轻一勾:“——应是这边了。” 年轻人道:“他没再去过仙人台?” “秋气图上,那边确实更淡冷一些,要么根本没去过,要么只去过那一次。” “不会没去过。”年轻人摇头,“那日我绝对感觉到了相系的脉动。” 他蹙了下眉,又道:“这手段会不会已被欢死楼查知?当心有意的误导。” 男人摇摇头:“朝廷或者有些备案,但和欢死楼却实实在在是第一次交手。你还是往南街去看看吧,这两天我们查一查东南。” “好。”年轻人合卷起身,将其放到旁边四卷之上,一步步走向了窗户。 楼外,院中喂马的车夫刚好抬头伸了个懒腰,目光瞧向客栈三楼。 那关好的窗子一动未动。 —————— 夜已深。 博望东南,一处僻园。 楼阁山水,占地颇大,乃是七蛟洞在博望置办的最大一片庄园,城外不远就是潞水,闲时泛舟垂钓,都是美事。 这样一片庄园,盛时自是车水马龙,如今已冷僻无声。 封条醒目地贴在正门上。 深院,后房。 夜已寒,这里却未见丝毫火烛,整个院落像是寒死在深秋,只有假山上冷冽的流水汩汩而下。 这里寂死得像是不应有任何生命,但若极为仔细,却能听到屋中那一缕时隐时现的嘶声,像是垂涎的老狼,又如枯朽的恶鬼。 离屋越近,这声音就越发清晰,渐渐明了了——竟是人的呼吸。 屋中比院中更暗。 只有一两缕可怜的星月之光漏进来,而屋中的男子连它们也避开,倚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粗劣的呼吸像是将死之人。 他一只袖子空空荡荡,另一只手搭在膝上。 这副面貌,很难叫人认出曾经那大步睥睨的男子。 比起形貌的伤枯,更迥异的是精神的衰悴,几天以来,尚怀通每次回想那一幕都会从心底一直颤抖到全身,“剑”这样曾经仗之骄傲的东西,如今他一碰就被烫得蜷缩起来。 直到前夜,才有所改变。 男子手下搭着一柄剑,仍不敢拔出,他阖着眼,努力地找回那份心境。 忽然,窗前无声一暗,连那点微弱的星月也被挡住了。 尚怀通猛地睁开眼,瞧着出现在屋中的静谧黑篷,破风般的呼吸一时屏住。 “你现在倒更像一位‘幽仙’了。”兜帽下戏谑的声音轻得像风,精准地传入尚怀通耳中,没有丝毫溢泄。 尚怀通抬起仅剩的一只手,做了个残缺的礼节,深深低下头:“多谢.先生教我。” 他的声音也被无形的力量牢牢束缚住,两人唇口开阖,院中偏偏还是只有嘶声的呼吸。 “我何以教你?”来人道,“幽仙之册我亦不曾见过,只是帮你缝补一下心境罢了。” 他又轻轻一叹:“经脉树伤了,还能长好;手臂断了,养意楼专有这样的买卖;唯独心境废了,就彻底没路可走喽。” 尚怀通颤手再拜:“若无先生这几夜的教诲,我已在绝路之中。” 来人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在小院中闪烁了几下,继续在地上勾画着东西,但又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尚怀通小心道:“先生.在绘什么?” “迷川、觉路。” “.”尚怀通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提起心脏,低声道,“敢冒昧一问.先生究竟是何身份?” “哦?你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尚怀通立刻冷汗顿首:“晚辈.有猜测。” “那你便猜对了。”来人曼声道,“你剑赋颇高,无牵无挂,又有深恨之人事.因此给你一次机会,若能拔剑再用出一次你那幽仙之剑,哪怕是错的,也带你走。” 他袍下轻轻一抖,抬起一只手来,其上捏着一只简洁新颖的戏面。 他将它扣在脸上,白底青纹的图案在暗月下神诡莫测,轻声道:“欢戏千秋,一死英雄。我是少陇戏主。” 虽然这两天更得早了些,但我们的官方更新时间依然是晚十点,不要误会哦!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一章 旧痕新见 明街之上,仆地的尸体激起了一片混乱。 回头就是仙人台的衙门,报官都不必等的。 裴液几人只等了几息,仙人台就涌出来一队公差锁住了现场。四位都是博望有名有姓之人,问清首尾之后,几人便坐在了仙人台厢房里。 无洞亲自于此问话。 这位鹤检神情亦肃,瞧着坐在面前的裴液展卷开笔:“确定与那日一模一样?” “一样,我回了一下头,那面具就毫无迹象地消失了。”裴液蹙着眉。 见久了这可怖的声貌之后,再与这位鹤检待在一起,其实会回报给人一种安全感,此时坐在燃烛的房间里,裴液身上耸立的毛发已渐渐伏了下去。 “不过.处境毕竟不同。”他补充道。 无洞点点头:“当然,三重归藏阁和市井之上,三位玄门身边和一名四生眼下,发生这事情的难度是不一样的。” “另一方面他拿这面具做什么?”无洞看着少年,“那面具有什么特殊吗?” “.我没瞧出任何特殊。” “嗯反正拿不回来了,特不特殊也无处追溯——夺魂五卷现在都摸不着尾巴呢。”无洞语气略差,“不过,倒也不影响解析这案子。” 裴液沉默一下:“是的,关键在,我想不通这个行为。” 这位鹤检在簿上飞速写了几行:“通过买卖传递一些密信,是这些鼠虫们常用的手段,也一直十分有效。” 裴液稍微明白了些:“哦是这样。但” “但他为何要在你面前取走这张面具?”无洞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是的。” 室中一时安静。 裴液轻声道:“我觉得他是故意惊动我。” “我想也是。”无洞向后一倚盯着房梁,“这事关键不在面具,他是要你注意这小贩。而且并不怕你知道他的动机。” 为什么是他? 谁又会做这种事? 裴液思忖着:“之前隋大人说,这种凭空取物的能力大约属于吞日会。” “那么小贩就是欢死楼。”无洞道,“暂且来看,就是这么一桩事——吞日会故意给我们揭了欢死楼的短。” “.没有别的可能吗?” “当然有。”无洞抬眸看他一眼,“伱可以随意猜测,但有支撑的判断就到这里了。” 裴液还是感觉不对:“我们和吞日会.现在是站在一方吗?” “至少有统一的目标。”无洞道,“天山说欢死楼可能并未得手,但吞日会却紧紧跟着他们到了博望。所以,其实目前只有欢死楼知道事情的全部面貌,在这件事的这个阶段,吞日会不是我们的第一敌人。” 裴液缓缓点头。 其实于他而言,这件事有着更加独特的重要。 那日三重阁中,案卷消失后,黑猫曾说它有所感应。但这次事发后裴液朝螭影询问,却没有得到一致的答复。 黑猫很肯定地说没有。 要么当天他感受到的是另外的东西,要么这东西须得满足某种条件才能为他所感受,要么.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他第一次抓到一点儿这件事的尾巴。那无影无踪之人固然无处可循,但至少小贩的尸体留在了这里。他当然要刨根问底,紧紧跟随。 另一边,无洞已在询问青紫篁二人。 “我二人只是偶遇。”紫篁面色平肃道,“我们路过仙人台时.” “你不是。”无洞看着他,打断道。 “.” “.” “讲实话。”无洞低下头,提笔翻过一页。 室中再次安静,甚至开始有些紧绷。 裴液知道无洞说的是对的,因为本不应该有人比他更快发现这小贩的异常,青紫篁两人当时的表现,明显是已盯住此人多时。 但江湖门派与仙人台. “.”紫篁沉默了一会儿,“无可奉告。” 气氛顿时再次一绷。 无洞面色不变:“那我们只好走应走的流程” 青篁连忙起身,朝无洞躬身歉意一礼:“无鹤检,舍弟无意冒犯,烦请您先查验贵台的记录。” 无洞抬眸看着青篁,向后轻轻一抬手,不多时,便有人携了一屉案卷而来。 上面镌刻“白竹阁·壹”四个字,无洞的手从上面划过,落到【二长老·‘紫篁’许剑争】一节时顿住。 裴液目光一落,一个猩红的封章映入了眼帘。 “神京·可查可用,辛巳年七、八月之事及其蔓延勿追勿问。” 裴液顿时怔住,偏头看向紫篁,这位身材高大、如火如剑的前辈其实瞧不出失了经脉树的样子,他直直看着地板,两只宽大的手交握在一起。 青篁轻声道:“舍弟.之前遇到些事情,这一个月来一直安不下身心,我便陪他四处游荡寻找,没什么目的,也没什么图谋。” 无洞颔首,缓缓合上屉盖:“既然神京盖了戳子,这事我便不问了,欢死楼之事,你们也尽量远离,免得平添迷雾。” 紫篁轻轻点了点头。 “大差事下办小差事.”无洞悠悠一叹,看了紫篁一眼,“我劝你也早日放下,神京仙人台扫过的事情,若真被你找出来,那才是颜面全无。” “行了。”这位鹤检短短几句,就把这件事分出了条理,最后换了朱笔,在页末批了一个“暂”字,合卷起身道,“走吧,看尸体去。” ———————————— 尸体就停放在外间,几名仵作已用最快速度验过。 “服毒、真气自绝,致命伤势只此两处。”监验之人禀报道,递过一页记录,“诸多细节都已记录描摹,请大人验看。” “身份。”无洞翻着册子来到尸体身前,手轻轻搭上去。 “问了邻摊,都说是南边相州趁秋比来做生意的,口音习惯也对,多的还没查出。几个相识的也已押下了,但初次筛查都没什么异常。” “跨了一个州来做生意,就卖些这般杂货?”无洞挑眉,“马料钱都不够——那几个相识的也是一样?” “是,但他们说是随着齐云商会的车队而来,帮着装卸货物,商会便管行程吃住。这几日空闲了,便直接从商会进些货来卖。” 无洞点点头:“这倒合理些——往商会去查查吧,瞧瞧他是单个混进来的,还是有条砌好的暗路子在。” “是。” 然后这位鹤检合上卷宗,如隼如刀的细眸朝裴液等人瞥了一眼:“几位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若不是想赶仙人台明日早饭的话,现在就可以走了。” 没人想赶。 几人就此出了衙门。 两行人道别分开,裴液立在原地,安静地看着紫篁离去的身影。 气氛有些沉抑,不止裴液二人欢悦游街的心情消失无影,案发后还在斗嘴的青紫篁两人此时也一言不发。 紫篁尤其沉默,自受过无洞质询后,他再没说过一句话,此时远远离开了仙人台,他才低声道:“许延和,你真的觉得我们只是四处游荡吗?” 青篁没有回答,抬眸瞧了瞧天色,轻声道:“只要你觉得有意义,那就够了从小到大,不都是这样吗。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反正我永远会帮你的。” 但紫篁的面色却没有好太多,他也瞧了眼天上,那是没有边际和深浅的黑暗,缀着几颗远而冷的星,这场景令他有些窒息。 “我正是怀疑自己。”他有些痛苦道。 —————————— 另一边的归程上,裴液也缄默多于发言。 李缥青偏头看着身边安静的少年,从他身上瞧出了一种不大熟悉的气质。 在和她的相处中,少年大多时候是嬉闹的、温和的,而且常常显得笨拙和迷茫,可亲可爱。 但这时他像嗅见腥味的狼。 他一手搭在剑柄上,两眼专注地盯着前方的长街,脚下是在快步,脑子中流过的东西却像比脚步更快。 李缥青有些想和他说话,却又莫名感觉会打扰他和什么东西的交流。 直到来到翠羽院前,裴液才短暂回神,轻声道:“缥青,你先回去吧。” “.你还要回武馆吗?” “不,我去白竹阁一趟。” “.这么晚了,明早不行吗?” “没事儿,我不困。” “那我和你一起。” “别啊.不然我们为什么不在刚刚拦住两位前辈。” “嗯为什么不拦住?”李缥青偏头看着他。 “为了把你先送回明姑娘身边睡觉啊。”裴液笑,“你眼上都快顶煤圈了。” 这样的夜晚,少女只有在明绮天或琉璃身边才能令他心安,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小臂:“我先走了。” “.嗯。” 裴液别过少女,转身往东而去。 他没有想到,紫篁是调查烛世教才撞到了这小贩身上。 从这里,竟能找到烛世教的痕迹?他们做下那样碎尸万段的行径后,竟然还没被清理干净吗? 那无影无踪的东西又究竟是什么?裴液很愿意将它归为奇术绝经,但黑猫却说感知到的并非果子。 今日之事它为何又没了感应? 难道当日归藏阁中黑猫所感知到的东西其实并非这无影无踪之物? 那还能是什么? 裴液只觉面前的迷雾越来越多,但无论如何,即便有一千个谜团摆在面前,裴液第一要解开的,也永远会是铭刻在心里的这三个字。 烛世教。 冷夜之下街巷无人,裴液抬起头来,面前已是白竹之宅。 深夜来访,开门的弟子很是诧异,裴液进院竟闻剑声,却是张墨竹仍在一遍遍地练剑。 说明来意,弟子带着他叩开了紫篁前辈的房门。 紫篁面前放着一杯茶,正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发呆,听见推门时回头,其反应在已四生的少年眼中实在有些缓慢。 瞧见少年一时怔然:“裴少侠” 裴液没有答话,立在门前轻轻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带上门走了进来。 他立在紫篁面前,伸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画了半个树形。 屋中仿佛乍时失去了一切动静。 许剑争袍下的身体一点点颤栗到绷硬如铁,他直直瞧着这颗半树,目光如同僵死。 “许前辈,关于它八月在薪苍做下的事情,你尽可以问我。”少年低声道,“同样的,在八月之外,在薪苍之外,它还会出现在哪里.也恳请前辈施舍给我。” 在安静之中,裴液提起胸前挂着的玉坠,黑色的环蛟栩栩如生。 “就以祝高阳之玉为信。” 紫篁猛地抬头。 少年和男人的目光相接许久,没有躲避,也没有言语。 良久,紫篁望着他,喉咙嘶哑地轻声开口:“不是我在找它,是它在找我。” “从薪苍山出来后,我再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男人低声道,拉开自己身旁的椅子,“请坐吧,裴少侠。” ——————————— 博望东南,七蛟庄园之外。 李蔚如倚在密树之上,眼睛一刻不曾离开这座庄园。 此树枝叶真的很密,尤其是在夜里,你从树下经过,一抬头,只觉星空被吞去了一块。 李蔚如并不总是在同一个地方,随着时辰和心情,他会随机在七八处地方之间选择,每一处都完全不露行迹。 老人将自己位置看得很清楚,他并非阻拦敌人的第一道防线,更没有背负擒杀敌人的责任,他仅仅只是一双眼睛。 如果眼睛先暴露出来,只会在看见敌人之前,就先被捅瞎。 几处地方是无洞与隋再华共同确认过的,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即便玄门二阶要进这座庄园,也得先经过他的视线。 而现在,庄园中一如既往地安静,一夜又已过去,天边已泛起朦胧的微光。 那些人或许很快出现,或许根本不会出现,老人并不多想这件事,他提着剑从树上一滑而下,像一片无声飘落的枯叶。 街上明明已有晨起的百姓,却好像根本未注意到这一幕,老人一手拎着葫芦,走上仍然昏暗的长街,刚好赶上酒铺拉开门户。 他把空葫芦递过去,满满当当地接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张纸笺和笔。 “今日无事。”老人提笔写道。 感谢一壶老酒、沈溪老板打赏的盟主!感谢沈老板的支持!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二章 梦图(上) <b><\/b>白竹之院。 安静的房间里,烛焰无声地跳动着,少年和男人坐在同一张桌子旁。 紫篁把身体的重量全部寄托在椅背上,眼睛只怔然盯着空处,面前就是放凉的茶水,他嘴唇却带着干皮。 “我很喜欢古画,裴少侠”他喃喃道,“.那是从七月十一日开始的事情了。” 七月十一日,夏,雨声淅沥。 深夜。 紫篁倚在榻上,烛火下翻阅着邸报,门外忽然响起三道带着水声的拍门。 许剑争起身把门拉开,烛光一泄,阶下却是一位久不联系的旧友,乃是邻州的名画师张子敬。 此时他湿衣湿发,唯一的雨布盖在身后书箱上,脸色也因冷而白,但眼神明亮,嘴上带着兴奋的笑意。 一见紫篁,连屋都来不及进,他就迫不及待牵住男人袖子:“剑争,那仙人画卷有眉目了!” “‘仙人画’这件事,是三十年前一桩真假难辨的传说。” “吱呀”一声,紫篁后推椅子站起身来,从书架上略了略,取下一本小册放在裴液面前,不知他看过多少次,一翻开便是那一页。 “载于《寅阳县志·乡贤卷》上:西方恬,寅阳人,父再遇为州军校恬不喜兵,自幼好画,日涂数十卷,室墙缤彩。及长,历周县,游山川,画成惊目,名传州中十一县。” 紫篁顿了一下:“此人画技极高,兼以灵性夺目。名不出三州,只因地处偏僻,前几年我和张子敬求此人遗笔,每得一卷便视如珍宝,后来我们从微秘处得知,其人生前其实有最后一幅画曾传为‘临仙之卷’。” 紫篁手指继续下划书页:“驰龙壬子之冬,恬入薪苍求画,月而归,神癫意痴,入室三日,不饮不食。乡人忧之,齐破其门,乃见堂悬一画卷,恬立于卷下,瞳射蛇光,形容枯槁,仆地而死。此画见者亦癫,焚之。” 裴液一言不发地盯着这本册子,黑猫不知何时已攀上他的肩膀,碧眸垂落书页。 “记载就只有这些,我与张子敬寻访了一位当年编纂县志的学官,得知是仙人台的寅阳常检处理的这件事,定案说是西方恬灵性冲溢,已触灵玄之气,又无修行约束,因此彼画如灵酿墨,见者夺魄,乡人以之为妖,惜焚之。” “知其确实被焚后,我和子敬都甚为可惜,然而事已无救,只好任其无疾而终。” “但是.我们最后一次寻访其乡时,却竟然见到了一副赝品。”紫篁缓缓闭上了双眼。 良久,才又开口道:“西方恬之徒,在其作画时曾于一旁临摹,他性情由来滞钝,直到画成才受灵而癫,因是恩师遗作,他癫前嘱托其妻务必藏好,因而得以免焚。我等去时,他已痴三十年,家徒四壁,是其老妻知我等寻访,欲以此画相售。” 紫篁又顿了一下:“她要四两银,我给了她二十两,实际在我看来.此画百两不售。” “此徒精于控笔,极于描摹,传说中的灵性分毫未见,他只是将那幅神作的一幕干枯旧影烙印了下来。”紫篁轻声道,“但就这样一层皮囊.已令我和子敬恍然神痴。神幽瑰玮,仙艳妖丽,那些色彩和形状只应成就在瑶池之上。” “得此宝卷,已是搜画十年来最难得的一回,但见过如此皮囊后,我们根本忍不住去搜窥它的血肉灵魂。然而遍访村中老人,得到的也只有同样的实话——当年西方恬那副真迹,确实是被焚去了。如此三日,我们终于还是打算无奈而返,却在临别时,听这位老妻谈起了当年一件趣事.” 紫篁看着面前的少年,轻声道:“她说.西方恬画此画时,三天三夜,一直是闭着眼。” “.” “我们一直在想,为何此画会与西方恬曾经那些遗作迥然云泥?风格、手法、内容.甚至篇幅都无一相似之处。” “现在我们知道了。” “因为这幅画不是他的创作,而是他的记忆描摹。”紫篁轻声道,“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幅画那才是真正的真迹。而我们手中这副惊艳凡眼的画卷只是赝品的赝品罢了。” 紫篁倚靠在椅子上,轻轻呼吸着。 室中安静。 “我宁愿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他道。 “沿此而进,我们交好了当地的仙人台常检,他给我们瞧了一眼这不太重要的小案子,于是我们又发现了一处异状——当年那些见画而疯之人都有一桩共同的行为,名为‘山奔’。”紫篁低声诉说,“七位见画之人,只要一睡下,就会惊晤而起,然后往薪苍山中奔去,一共持续了七天。那位常检说,猜测是山中有什么灵物,被西方恬偶见留影,是以影响这些人。” “我们知道,那必然就是那副真图,或者真是上古仙人的笔墨也说不准。”紫篁道,“然而当我们真要打算入山搜寻时,却再次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薪苍山绵延千里,其深不可预量,我们人手不足,画卷又痕迹已断,如何得知三十年前西方恬的足迹抵达过什么地方呢?” “当年疯癫之人如今皆亡,唯一幸存之人仅有这位售画的孤徒,也垂垂老矣。询问其妻,也说三十年来,其再未有过山奔行径。”紫篁轻声道,“纵然画卷难得,我们毕竟不能再折腾刺激一位老病之人,便漫无目的地往山中寻了两月,分毫未得,只好引憾下山。” “这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情。”紫篁看着少年,“我们本以为将成终身之遗憾了。” “但毕竟没有这份幸运。” 七月十一日的雨夜,张子敬立在阶下看着紫篁,雨夜中一双眼睛亮得灼人:“剑争,快收拾行李,随我前去!” 紫篁一时怔茫:“何事.先进屋再说。” 张子敬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当年那位孤徒,在三天前的夜里,忽然再次往山中奔去了!” “!” —— 再次抵达那座村子时,当年那位老人形容已更加枯槁,正被捆在了床上。他那位老妻已经去世了,是邻里在照料着他。 紫篁第一次见到了那县志上“癫”字的现实投影,不能行动的老人显得极为痛苦,枯弱的身体竟然能将麻绳挣松。他不饮不食,当年青壮时幸运地挺了过来,如今何能再有这份体魄。 抵达时仍是雨夜,两人和村人商议,要放老人往薪苍一行,他二人会尾随而去,努力找到源头,尽量将他治好带回。 当听说这位紫袍的昂藏汉子是邻州白竹长老、传说中的八生高手后,村人终于松了口。 “其实带不带得回也没什么。”同样耄耋之年的村长哑声道,“遭这魔魇缠了半生,浑浑噩噩三十年,连媳妇死了都不知道.死前总该让他去看一眼。” 但于紫篁而言,所谓“魔魇”往往只是常人体弱所致——仙人台储藏的各类法器,脱不出灵玄之气范畴,但若置于常人之身,也是害命的妖魔。 紫篁二人放开了这位老人,强行喂了清水干粮,当夜便连雨进了薪苍山。 这种直驱而入的自信是紫篁应有,无论面对何等灵邪,八生都已绝对是够强的力量,何况当年西方恬身无修为,不也全身而出了吗? 山中一入便是半月。 三十年前那次“山奔”据说仅有七天,而如今十五天过去,老人仍未停下脚步,他的生命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延长,也恢复了饮食,饿时揪住树叶便吃,渴时伏进积水便喝,好几次两人都没来得及拦住。 其形貌愈加如同风中残烛,好像压榨了一切生命来走这一段路,而在这生命耗尽之前,日复一日的密林深崖之景中,终于透出了一点不属于自然的东西。 一行至少十人以上队伍走过的痕迹。 就那样突然而赤裸地现于眼前,令两人久久怔愣。 这里是进山半月之后的亘古深岭,再往前不是出路,而是更加遥深的苍茫。采药伐柴、捕猎寻兽,都不应抵达这里。除了他们这样抱有极为特殊目的之人,此处应当千年无人踏足。 然而它就是出现了。 而且分辨痕迹,竟是男女老少偕有。 两人无从辨认他们的来历,一时甚至怀疑是世居山中的隐族,他们没有思考太久,身边的老人已癫狂地向前行了数丈。 接下来的一天,本来精神已然有些驰怠的紫篁握紧了剑柄,到了夜晚,他们又遇到了三次类似痕迹,而且越来越新。 当晚,紫篁按剑不眠。 “事变就发生在这一夜。”静室之中,面前的男人嗓音干哑地看着裴液,“裴少侠应当猜得出发生了什么。” “额生火符.身灵受召。” “是的。”紫篁直直瞧着窗子,仿佛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又在那里浮现,“也许,当时我不顾一切地将其拦住,然后带着两人反身便走还能有一线生机。” 浓重的漆黑笼罩了一切,篝火暗弱下来,深山的夜总是这样,一派特有的苍茫无声,然后间杂一些或近或远的叫声,点缀出它的层次与辽阔。 就在这样的夜中,紫篁的眼角忽然被另一种颜色的微光照亮了。 他转过头去,惊愕地看着张子敬缓缓站了起来,若不是他额头上那朵幽蓝火符正在缓缓绽放的话,紫篁会以为这只是一次罕见的梦游。 张子敬双目无神地越过两人和篝火,对紫篁的呼喊置若罔闻,拖着僵硬的步子径往前方而去。 紫篁把他按倒在地,扼喉呼喊,灌注真气,然而无一有用。那额上火符炽亮依然,张子敬只喃喃难辨地直勾勾盯着前方。 紫篁犹豫了一下,放开了他。 此时那仙画之事已被男人置于脑后,眼前的灵邪已攀上好友的天庭,他猜测自己可能是遭遇了什么操弄灵玄害人的邪教,而紫篁在这些事情上从不缺少勇气。他按紧了剑柄,尾随好友而去。 这是只有狐狼夜行的深山,紫篁如无声魅灵隐在树影之中,随着好友越行越远。 但其实只走了半刻钟,回头时刚刚瞧不见了营地的篝火,几道隼妖般的黑影就割着风声掠到了张子敬面前。 那动落之间显出的气势令紫篁猛地压住了身形,呼吸气机被自己死死扼住。 一名八生.和足足三位七生。 张子敬的突然出现显然也惊动了他们,而派出查看的力量,就已抵得上一个足够开山传名的门派。 紫篁在心脏猛然的收缩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这不是在对一幅灵画的寻幽探密中碰到了同行,亦非某个见不得光的小邪教撞到了自己手上,这是一件层次远远高出他眼界的危险事情。 紫篁清醒地判断出这时更好的选择应当是立刻回身,但好友已落在了他们手里。 紫篁落后了数丈,小心地缀了上去,又是仅仅半刻之后,那此生未见的一幕就映入了眼帘。 一蓬巨大冷硬的树形焰绘于地上,釜中燃烧着冰冷的幽蓝,七个额头生符之人僵僵立在一杆青铜之前,张子敬正是其中之一。 祷祝庄重,祭词堂皇,紫篁几乎以为自己到了某处皇朝堂庙,而当那主持之人回身拿起青铜长杆,张子敬上前去端那青樽时,他终于不能再等,一掠而出。 按在鞘中的真气术杀意沛然地爆发,紫袍之下带起狂风和血光,手握本代《割竹剑》和真气术·折竹的最高造诣,男人一剑破开了眼前八生的回挡,将剑刃直直地插入了他的正胸。 自从踏入八生之后,他就一刻不停地勇猛精进,只把蒙处元当做眼中的目标,而这时的战绩证明了他确为八生中的佼佼,眨眼间十多次的爆发与攻防,他身上爆出朵朵惨烈的血花,却依然未失掉偷袭而得的优势,结束之时,已将此人牢牢扼在身下。 “你们是什么人?!解去他们头上的东西!”他把剑刃压在此人喉上,喉咙带血地低声逼问。 而后他身体一僵,身后传来了布帛撕裂的声音和低哑的嘶吼。 秋夜室中,安静无声。 讲述这一切的男人仿佛再次经历了那样一场梦魇,显得疲惫而虚弱。 “子敬喝下了那杯龙涎。”他低声道,和裴液沉默对视,那一幕带来的神寒骨冷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回忆中。 “后面,事情就整个坏掉了。” 紫篁一剑斩下了身下黑袍的头颅,看着恶鬼蛇妖般的好友僵在了原地。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其实也没有时间给他做出决断了。 一名查知了动静的紫袍倏忽出现在了眼前。 他先拿起青铜杆一杆贯透了张子敬异化的身躯,那恶鬼般的狰狞如同蜡烛般融化。紫篁惊恐失声地冲上上去,紫袍人回过头,面具下的双眼只看了他一眼,紫篁就变成了一块被重锤击打的豆腐。 若非真气的束系,整个人已四处飞散。 他破布般砸在地上,八生强韧的身体在此时脆弱如纸,骨断、皮绽、肉崩,大滩的血和碎脏从他身下流了出来。 他眼睁睁看着紫袍人将剩下的六人一一化为粘稠的液滴,而后倒持着那饱满莹亮的葫芦杆走过来,诡幽尊秘的面具俯瞰着他,一杆扎进了他的腹部。 “我昏迷了过去。”紫篁道,“只感到那冰冷的东西似乎进入了我的身体,吞去了我的经脉树。” “重伤难愈,真气尽失,气血将竭,被血黏住的眼睛也睁不开,我感觉自己好像被扔到了什么地方。”紫篁第一次端起茶来,微颤着饮了一口,“裴少侠,我有过许多次逼近生死的搏杀,也受过几乎无法痊愈的重伤,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完全的绝望,像是捆起的猪猡一样等待被人使用。” 然后他缓缓抬头看着裴液,怔怔道:“就在这绝望的昏迷中,我似乎见到了那画卷的真迹。” (本章完) <b><\/b> 第一百七十三章 梦图(下) <b><\/b>裴液闻言却是一怔:“在昏迷中见到?” “是的,裴少侠。”紫篁深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我是否醒着,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我偶开眼皮时见到的朦胧真相还是昏迷中凌乱的梦境。” 紫篁感觉自己被扔在了地上。 即便在黑暗中,他也朦胧地感到周围并非自己一人,他应是替代了原本那黑袍人的命运。 身体的重伤在被腹中涌出的力量修复着,但那绝非一时之功。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意识被埋入浓稠的黑暗中,而这黑暗并非安静,而是不停地动荡翻搅,又不时闪过迷幻艳丽的亮片。 这样的昏噩不知过了多久,他不知道自己脑海中正在流动的是不受控制的意识还是迷乱的梦境,只是恍惚感觉到了摇晃——自己好像在被人搬动。 然后又仿佛停下了,他开始感觉到一种幽远的安静。 梦境好像被一层淡淡的幽蓝包裹起来,迷胧中,一个怪异嘶砺的女声像细丝一般钻了进来,仿佛从耳洞一路深深钻入心脏,紫篁开始感到一种惊恐的窒息,他动弹不得,感觉自己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心肺、头脑、意识.反正总有一个地方马上就要爆炸开来。 他感觉自己奋力想往那声音的方向攀去,于是,不知身体的哪个部位被自己强烈的欲望调动了,一幕画面忽然出现在了他的意识里。 不知是否经由眼睛,他看见苍山在龙躯之下如同米粒。 仿佛一声洪钟大吕骤然清去了一切杂音,那些迷乱亮丽的纷杂乍时灰飞烟灭,紫篁意识中只剩这神圣崇高、仙姿瑰丽、臣服膜拜的一幕,牢牢地烙印在心里。 在猛受刺激的意识彻底沉睡过去之前,紫篁心中掠过最后一个念头。 这.就是那幅真迹 的一角。 “后来的事情,裴少侠应当知道了。” 静室之中,紫篁低诉:“我被带去了另一个地方,和那些人像虫子一样拼杀,直到祝师发现了那里,将我替换出来。” “我失去了修为,但也摆脱了沦为养料的命运,从深山钻出来后,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其间神京仙人台来找过我,我向他们说了所有我知道的事情.他们要我缄口不言,忘掉这件事。” 紫篁沉默了一会儿,出乎意料道:“我答应了。” 裴液微讶地看着他。 面前的男子露出一个无力虚弱的轻笑:“裴少侠高看我了,我一生搏斗的恶人,也不过些盗匪邪徒,心中藏着的最强敌手,也只是蒙处元与骆德锋我相信这不是我该触及的东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 然后男人收起轻叹,静静地望着夜窗,许久道:“但它却一直纠缠着我。” “自回来后,每夜我都会梦见那幅神灵般的画面。”紫篁收回目光,双手缓缓覆住面目,“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情感激荡的余波,但后来我发现,它根本不会黯淡和消失我控制不住地想知道它的全貌,控制不住地想再次看到它,一闭上眼,它就牢牢地占据我的整个意识.” “我用了一个月,才勉强适应在它的注视下生活,但仍然时不时感到它对我的传召。”紫篁怔怔道,“许延和劝我就这样接受好了,也许十年后、二十年后,它就会黯淡离去.但我受不了那样。” “既然它不肯放过我,我就一定要转身看看它究竟是什么。”男人低声道,“半月前下床之后,我就又往相州去了一趟.” 他忽地沉默,又笑一下:“裴少侠,往日身负八生经脉树时,我并不觉有什么过于特殊之处,来往还是车马、平日还是饮食,但当真的失去这一切.我才真切地找回身为普通人的虚弱。” “沉重、拖沓、无力,这一切带来的,是狭窄的所听所见,和低得吓人的效率。世界仿佛在我眼前遮上了迷雾,我在那里游荡了半月,却什么都没有发现。”这位看起来依然昂然锋利的男人此时吐露了自己的脆弱,“八月也是白竹几年来最重要的时候,许延和没有时间帮我,所以直到这几天,他才腾出工夫。” “就是这样了。” 烛焰无声跳动着,裴液缓缓道:“那幅图,是什么样子?” 紫篁沉默了一会儿,才起身返回书架,拿出一支重重包裹的短卷:“我自己把它画了下来,没敢请人捉笔.我其实不想把它展露给任何人。” 男人沉重地将它缓缓放在桌上,像在搬动一张妖异的诅咒,裴液接过来,没有丝毫停顿,展开了这张卷轴。 一方瑰丽的图景映入眼帘。 紫篁爱画,自身画技亦有雕琢,但没有人会注意这方图中的笔墨技法,其中所绘之物已夺去了一切的目光。 一截夭矫的蛟蟒之形占据了画卷的绝大部分篇幅,不见头爪与尾,但凭鳞片生长之趋势应是由上而下。异于蛟龙之处,在于其腹部亦裹满了平滑细密的鳞片,而且通体圆润,无分上下左右之形。 两条极细极长的幽蓝细纹不规则地攀在这截身躯上,若不细细查看便要漏过。 在画卷的下半截,是一截崇山的山影,云霞高树苍鸟青冥等等填满了剩下的空间。 裴液即便从未有过赏画的经验,也一眼就看出这是干枯的描摹。 缥缈的仙意、冰冷的鳞片,这是仙龙临世的神幽瑰丽之景,触摸灵魂,直抵心神境的最深处,它面对的不是眼,而是一个人一切的灵觉。而现在,即便紫篁已极力展现,但那些灵性和神意还是只能坠落为人间的色彩和形状,变成一副扁平的图画。 但依然令人睹之而痴。 裴液查视良久,才轻声道:“只有这一截吗?” “我只看到了这一截。” 裴液抬起头:“但西方恬不是见到了全景吗,他留下的图,不是通过画徒呈在了前辈面前吗?” 紫篁沉默:“.我忘了。” “什么?” “我忘了。”紫篁看着他,“我知道我见过那完整的一幅,我也清楚得记得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惊艳失神但我忘记它的内容了。” “当这一截真迹出现在我脑海中后.赝品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的意识.不允许我把那记忆中的东西补全在这一截真迹上。” “.” 裴液瞧着这只鳞半爪,这当是此图的最右最上,剩下的那些又描绘了什么? 此龙从天上倾落,它要去哪里,末端又是什么.它会是. 良久,裴液才又低声道:“前辈.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仙人台吗?” “说了,但他们没有找到我所说的东西,他们后来又找我确认补全过两次细节,但还是没有成果。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怀疑它是否从来就不存在,一切是否只是我迷幻的臆想。” “.但前辈毕竟还是去寻了那画卷,如今也确实盯上了这个小贩。” 紫篁再次无力一笑:“我只是四处游荡罢了。” “何妨说说呢?” “.你确定要找它吗?”紫篁沉默一下,看着少年,“只会无疾而终,就算万一被你寻到了缝隙.得到的也只会是噩梦。” 裴液轻声道:“.和前辈不一样,即便它不纠缠我.我也不会放过它的。” “.好。”紫篁深深吸一口气,目光缓缓凝起,“从下床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要想找到这幅图,不能从我这件事情出发。” “我什么都不记得,再去一次我当时所去的地方也毫无意义——我早把它告知了仙人台,但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紫篁轻声道,“要查这件事,要从当年的西方恬身上入手。” “其一,西方恬当年为何忽然深入莽苍,而且精准地找到了那幅图的所在?若说是巧合未免太过牵强,他必然有一不为外人所知的动机;其二,他一个毫无修为的画师,如何在深山中来往一月安然无损,他是一个人入的山?还是有什么人护送?” “弄清这两点,便可抓住那事情的尾巴,只是三十年过去.”紫篁沉默了一下,“我就是这样盯上了齐云商会。” 裴液抬头看着他。 “西方恬当年的画,就是多寄于齐云商会名下售卖,我们后来搜得的许多画,也是经过齐云购得如果说三十年过去,哪里还能遗留一些西方恬消息的话,恐怕首先就是他们了。” “但这些日子,许延和没有时间。”紫篁无奈一笑,“他也不让我再去相州,因此听说齐云来了博望,我便拉着许延和来盯,不想竟然真有收获只是这收获,现在落在仙人台手里了。” 拜别了紫篁,从白竹院中出来,天色已然蒙蒙。 裴液负着琉璃,托着黑猫,一路沉默地回到翠羽院中,一句话也没有说。 直到双手抱头躺在了床上,他才偏着脖颈轻声道:“小猫,你说这是什么?” 黑猫把嘴巴从裴液脖颈上离开,沉默。 “画卷.又是一样新东西。”裴液静静想着,“之前什么东西和它有过联系吗?” “没有。”黑猫道,“它是第一次出现。” “.” “但我们可以推测。”黑猫冷静道,“伱还记得,欢死楼是什么时候对湖山剑门动的手吗?” “.七月十五。”裴液目光一凝,“欢死楼和烛世教的行动几乎是同时展开,一路迎下仙君,另一路.” “另一路,想必就铺好龙君万一杀出来之后的路。” 裴液悚然一惊。 “你不会想看到九州陆沉的,所以我说,即便葬送整个博望,也不能令祂得逞。”黑猫轻声道,“烛世教不是一开始就存在于那座蛊笼般的山谷,这副画所在的地方,应当就是他们的来路。” 它伸爪在床头划了两条竖线,分出三段:“八月薪苍之事,是中间这一截,所谓‘仙人画卷’,就是此事的前因;而欢死楼所取之物,就是此事的未来。” 裴液凝目看着:“但神京仙人台没有对欢死楼这件事出手。” “因为这是我猜的。”黑猫平静道。 “.” “但我往往能猜对。”它跃回裴液肩膀,“反正,要等你能打开杨颜玉佩的时候才能见分晓了。现在中间这一环断了,本来准备给仙君的东西便成了无主之物.所以这都是那件事的余波。” “也许吧。”裴液脑子还是在画卷上,“那小贩是搭乘齐云商会的线路而来,无鹤检说他多半是欢死楼外线,但齐云商会又偏偏与烛世教隐隐扯上了关系” “所以我说他们搅在了一起。” “.他们为什么会搅在一起呢?”裴液望着房梁,“这画卷又是怎么从神京仙人台的搜检中存在下来?” “反正想是没有结果的。”黑猫静静看着他。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看呢?”裴液眼睛锐利地回看黑猫,“让他们在这里纠缠‘未来’好了,我们先去瞧瞧这‘前因’是什么妖魔.你觉得行吗?” “当然行。”黑猫冷静道,“反正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会像蛆一样把床扭乱。” “.我是很重要的诱饵。”裴液举起它来,认真道。 但翌日,诱饵也失去它的作用了。 裴液自认是无鹤检计划中的一环,醒来后本打算先去仙人台通告一下自己的打算,免得扰乱了圈套,但明绮天却先从那边回来了。 “裴液,你要随我去崆峒派问剑吗?”女子道。 “.明姑娘你不留在博望帮仙人台伏杀欢死楼吗?” “他们说我若继续留在这里,欢死楼可能根本不会来了。” “.我也正想往南一遭,明姑娘,不过到不了崆峒,我想停在相州。” 明绮天沉吟了一下。 “你不必为我耽误你的行程明姑娘。”裴液连忙道,“你问剑的时间也很紧迫,不必总是跟着我。” 明绮天平和道:“我没要跟着你,相州在崆峒三百里内,你只要把琉璃带在身上,玄门第二阶上的鹤衣就不能伤你了。” “.哦。” 这时青裙的少女走了出来,有些茫然:“你们要走了吗?” “没。”裴液道,“明姑娘去崆峒问剑,我去相州调查些事情.你留在博望吗?还是跟着谁?” “我要跟明剑主去问剑!”少女眼睛一亮,又小心地看向旁边少年,小声道,“.可以吗?” “随便你。”裴液面无表情。 (本章完) <b><\/b> 第一百七十四章 白蛇 <b><\/b>“但我要先和师父道别。”李缥青伸指点着下巴道,“看看他那边的情况。” 城东南一间开得很早的小酒铺中,李缥青抱剑摇晃着。 李蔚如一走进来,就上下打量她一番,哼笑了一声。 “.您笑什么?” “笑有人春心得偿、春光满面。”李蔚如将剑扔在桌上,坐下端起一杯清酒悠悠道,“跟个花儿一样。” “.哼。”李缥青收了一下摇晃的身子,“我是来跟您说另一件好事情的。” “哦?还有比这更美的?” “哎呀!”李缥青瞪眼,“新的好事你听不听吧,不听我就走了。” 老人笑眯眯的:“你瞧,又急。我当时就说了,你一定是没找对办法,冲得太猛了,好事也变坏事跟我说说,后来是怎么成的?” “我不说!” 李蔚如轻叹一声,忽然一提气,抬手并指婉转唱道:“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李蔚如!” 老人哈哈而笑。 不过少女很快一怔,反应了过来老人的担忧。她身体一倾,轻轻把额头抵在了老人单薄的肩膀上,依赖道:“您不用担心啦,我的新好事就是这个。” “嗯?” “明剑主说我可以进神京修剑院,为我写了一封荐信呢。” “.” “这样他有他的功名,我也有我的前程,而且是走在一路的。” “.”李蔚如眼中忧色果然淡去,而且露出真心实意的惊喜,却又眉头一敛故意叹道,“可怜我一身老骨,临终却没个知心人在身边哦.” “.师父!”这话却是少女心中最开不得玩笑的地方,她眼眶一红,从侧面深深地抱住了老人。 李蔚如连忙搭上她的手:“开玩笑开玩笑,知道伱在神京有出息,可比窝在我这个老头子身边让我高兴得多。” 李缥青却一时转不过情绪,仍把头埋在他的脖颈。 “还有别的事情吗?我可是有点儿擅离职守。”李蔚如转过话题笑道。 “.您在这忙得过来吗?” “有什么忙的,我瞧就是换个地方喝酒睡觉。”李蔚如笑,“你呢?” “明剑主和.裴液要往相州那边去一趟,我想随他们走一遭。” “去呗。”李蔚如眨眼,“都是顶好的人,随他们多走走不是很好。” “.我担心翠羽这边忙。” “哦?”李蔚如茫然,“李大小姐这几天还管过门派事务吗?” “师父!” “哈哈哈。”老人拍拍她一笑,“快去吧,你想操劳翠羽,以后有腻味的时候呢!” —— 博望城南门出城,入眼不再是山林小路了,乃是一片平旷,宽阔的潞水在远处奔腾。 裴液牵着一匹深黑的高骏大马,背负一方剑匣一柄长剑,抬头看着天空。 往相州和往崆峒是大概一致的方向,但裴液驰马走官路,明绮天却是笔直的空线,裴液还没体验过那明羽流云般的凌空飞渡,此时眼睁睁看着李缥青兴奋惊艳地升上了天空。 少女还不忘朝他挥手道:“回——头——见!” 裴液静静地看着她们离开,低下头,把黑猫拎在眼前:“瘦猫,你什么时候能再带我飞一次啊?” 黑猫伸爪拍在他的脸上。 裴液轻叹口气,翻身上马,感觉除了马变好了一些,剑变好了一些,自己好像和刚出奉怀时没有任何区别,又是一马一猫,书剑孤身。 杨颜其实本来要跟他来的,但裴液自己选择只带上了《崩雪》。 “你还是处理你天山的事情吧。”裴液道,“我是去查案,又不是打架,你添什么乱。” “.我怎么不能查案?” “你能,你查博望的吧,等我回来,就开你那玉佩。” “行。” 裴液回忆着这段对话,一手驰马,一手抚着黑猫。 “我得开始教你【螭火】怎么用了。”林影飞退中,手下的仙狩忽然道。 ———————— 博望州城偏南,相州州城则靠北,兼以好马直道,裴液只用了半日一夜,就抵达了这座比博望还要雄伟宽广的大城。 其实从奉怀一路往南,就是由崇山大河渐渐趋向平原沃野,薪苍山脉还是绵延了过来,不过就只是平原上一个遥远高大的黑影,再不能把城埋住了。 当然继续往南也不会是一平万里,整个少陇其实都多山多水,只是除了“大崆峒”外,剩下的那些山就大多可以人力穷尽了。 裴液经过相州的第一座县城时,就发现它比自己路上经过的郑寿看起来还要富庶,此时抵达州城一眼望去,真是楼阁亭台鳞次栉比,比博望要繁华上整整一个层次。 不过此时裴液已非初次进城时眼不知往何处放的少年了,心中攥着事情,他遥遥望着判断了一下,西边瞧起来楼阁要少些,他便径往那边而去。 说是城西,其实以相州城之大,裴液所至也不过是西北角的一小块,一条城内河将这里环绕了起来,七街九路交错成数百大小不一的楼屋,近乎一座小城。远处河边,四艘船停靠在那里,力工们上上下下,仿佛遥遥可闻呼喊的号子。 热闹、混乱、繁华,裴液走进这片地方,先寻了个价钱合适的客栈。 初入博望时他望着捉月楼眼馋,却苦于囊中羞涩;此时身怀百两,相州住处当是随处可去,裴液一个人却又觉得没什么意思,还是习惯挑便宜一些的住处。 把马交于小二,裴液走进昏暗的厅堂,柜台处借着窗光低头算账的掌柜好像和上一个如出一辙。 “掌柜,住店!” 裴液走到台前,面上生麻的中年抬头瞥了他一眼:“姓名?” 裴液将一块暗金般的铜牌放在台上,推到了他面前。 掌柜陡然一惊,面上的麻子们都仿佛立了一下,盯着它凝视良久,才抬起头:“裴裴少侠,您住哪间?” “一间地字。”裴液一笑,这东西的好用出乎他的意料。 “小二——送贵客入住!” “不忙。”裴液接过房牌,收回侠牒,“向你打听个事儿掌柜的,齐云商会在什么地方?” 掌柜一怔:“客官问齐云商会哪里?” “.有很多个齐云商会吗?” 掌柜失笑:“齐云是我们相州的大商会少侠若是认准了牌子买售东西,城中乃有二十一家‘齐云楼’,最近一处出门南走,东望第一栋五层便是;若是走门路谈生意,就得往东去,去达官贵人的地盘,觑准那栋‘碧霄阁’了;而若是想托身躯谋活计” 他低头看了一眼裴液刚刚放侠牒的地方:“那少侠就不必挪动脚步了,脚下这‘七九城’方圆一里、百户千门,都是仰仗‘齐云’这块牌子而活!” 裴液走出客栈,遥望这所谓“七九城”。 确如掌柜所言,因有齐云四面八方的货物在此集散流通,于是账房、力士、买商卖贩等等就聚集在这里。有了男人就有女人,制饼、浣衣、织布.还有些见不得光又少不了的生意,有了活计便有处安家,而有了安家的人家,就得有供活的铺子.这块地方就这么热闹了起来。 达官贵人们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稍有身份的书生士子也很难一见,这是平民下层卖力气讨生活的地方,这样的血汗蓬勃中才催生出帮派。 在博望时,张鼎运的口气好像是能和齐云商号掰掰腕子,但鼎运在博望可没有这般声势。 裴液想着,要打问三十年前的西方恬之事,最好应是那所谓‘碧霄阁’,但谈生意他能跟人谈什么生意呢? 手中铜雀欲飞的牒子倒或者可作为一张“上层社会”的入场券,可惜他却没有在其中游刃有余的本领。 这时若李缥青在就好了。 裴液暗中一叹,却忽然一偏头,听见旁边的建筑中响起一番热烈的呼哨欢掌。 继而是吹拉弹唱传了出来,门口的小生高声叫道:“水袖铁锣亮银嗓,两个铜板听一晌!衣承心小姐《白蛇情》仅剩十三处空座了——” 裴液走过时,刚往里瞅了两眼,就被他眼尖地上前牵住:“小哥儿,忙甚么!瞧你风尘仆仆,何不坐下歇一歇,先听场戏、饮壶茶?” 裴液倒也没扽开,只笑:“不是仅剩十三处吗?我便不占你们生意了。” “诶——这里面就有您一席啊。”小生叫道,又低声,“我与您说,这可是咱们孙大青衣最喜欢的门生.今儿个闹不准是最后一回登台了。” 裴液摆摆手,倒是反客为主握住他的手腕:“小哥,暂有急事,来日捧场——我且向你打听打听,这‘七九城’听说是齐云的地界,却不知管事的是哪位?” 小生眼睛一瞪,却是沉默了,那热络劲儿一去无余。 半晌,才有些闷闷道:“二里七九城,北边办事儿找长孙管事,南边找徐二公子,东边则要看狄帮主脸色三位龙头呢,又全仰着‘龙柱’寇爷口风,小哥办多大的事儿,自找多大的人便是。” 裴液点头记下:“多谢,我初来乍到,却不知能否指一项去处。” “长孙管事一般在码头;要找寇爷,就径往前,最威风最好看的那栋楼便是;至于徐公子和狄帮主”小生闷闷看他一眼,往里一指,“现下正在敝院之中。” “.”裴液伸手一掏,摸出三枚铜板,“两枚戏钱,一枚谢资。” 小生顿时眼睛一亮:“客官快快请进!” 朝里叫道:“新客一位!添茶——” 一进门,才发现里面比想象中要宽敞得多。 从外间看时,裴液已知它不高,不过二层而已,但进来后才惊觉其占地之宽,桌椅、茶水,还有一些便宜点心,简直样样俱全,松松垮垮坐着二三百人——实话讲,两枚铜板的戏资竟不是人挤人地席地而坐,裴液真有些担心戏角的水平。 听戏的俱是周遭做工的人们,灰褐麻衫,妇老多过男子,不少人膝下都带着半大的孩子。而抬头往上,偌大二层则只坐两人。 宽桌大椅,并列而坐,后面伫着十多位精壮汉子,因有这行人在,场下的声音都压低了一层。 桌前两位,一人锦衣打扮,身材瘦长,五官是俊俏的,但瘦得凸出了颧骨,整副面相就趋于狠烈,兼以一条细细的伤痕由颊至颔,打扮是风流公子,气质却像阴狱刑手,一双修长锋利的手正握着一柄长扇轻轻摇晃。 另一人三十多岁,意态俱不突出,沉默地倚在座上,身形掩在大氅里,一截漆黑的刀柄从氅口露了出来,被三根手指轻轻按着。 两人俱都安静地瞧着戏台,但却不像是听戏,而是在等着什么。 裴液寻位落座,抬头看着楼上,心知这便是小生所言的那两位,要走这条江湖路子上溯齐云商会,便可从此二人身上开始。 但裴液没有贸然上前。 他毕竟初来乍到,此时又孤家寡人,事情掩盖在迷雾里,若一不留神问岔了,难免打草惊蛇。仿佛开一块玉石,宁可慢些细些、多绕几个弯子,也好过一刀走错。 他正如此想着,却忽听旁边一个清灵的女声认真道:“这里消息杂也广,常有些瞧不见重要之处,你便从这里开始;我则去碧霄阁,寻他们掌柜东家打听。这般你我一内一外,一上一下,一动一静,互相沟通支应之下,便可将事情逼出水面了。” 裴液扭着脖子,已然愣住了。 少女青衣单剑,衫子勾出柔好的身形,偏头一笑道:“我只是想和明剑主多说两句话嘛,怎么放心让你自己来办这么危险的事呢。” “.”裴液忍不住笑,哼道,“你真是麻烦。” 李缥青软靴向前一踏,挤在他身边端正坐下。 “.干嘛,莫坐了,你是不去碧霄阁吗?” “先听一会儿戏嘛,都没有一起听过戏呢。”李缥青手放膝盖看着场上,打断了裴液瞪大的眼睛,“她唱得好厉害啊。” 裴液怔了一下,方才第一次认真看去。 正如场下石砖铺地,桌椅整齐,这戏台的装饰也精美别致,样样照东边戏园子里的标准,虽然用料难免便宜,却尽量以人为心力补救,没有丝毫敷衍之处。 一位年轻得过分的坤角正在台上舞袖,簪粉胭淡,相貌昳丽,其嗓清亮如水,一口长气流转七八回,依然稳得惊人。 裴液听戏甚少,也确实从未听过这样的嗓子。 她既不看台下戏众,也未管楼上龙头,一道清透的嗓音穿了出来,在这喧沸鼎嚷中竟显得有些冷:“仙阙云寒不须道,生来命上种仙草” 李缥青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偏头向一位戏客打问:“这位大哥,这戏好新鲜,不知唱得是什么?” 她生得好看,又亲切有礼,人家也乐意告诉她,只是却以一声叹气起头。 “这《白蛇情》还真只咱们七九戏院才有,而且到现在也只有衣承心小姐唱得好可惜她就要远嫁了。乃是讲啊,神仙座下有一位侍弄仙草的白蛇,化女与人间一位画师相爱,却因人仙殊途生离死别,端的是凄幽感人,铁打的心肠也泪如梭啊。” 李蔚如的唱词是《春闺梦》选段。 感谢岫霁老板再次打赏的三个盟主!感谢醉_翁老板打赏的盟主!感谢春风不知意~老板打赏的盟主! 然后感谢辛劳的运营官,忙活了一个月帮着组织了一个上盟活动,大概持续到年后,意思是为了给角色升升星,上盟的老板可以得一些礼物周边返利之类,具体可以移步书友圈或书友群。 所以走这个活动的盟主老板,咱就不加更了(还欠三十三呢 当然如果老板不想走活动,我也会继续记账。 最后感谢大家的支持!提醒大家理性消费! (本章完) <b><\/b>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戏场 <b><\/b>“画师”二字一下撩起了裴液的眉毛。 李缥青也是一怔,与少年对视一眼,一齐凝起双目望向了戏台,再没了听一会儿便走的意思。 这出戏咿咿呀呀唱了一个时辰。 要在这里寻正经戏楼里那雅静和乐的气氛是不可能的,其间只有一直不停的喧嚷。戏客只占小半,剩下皆是带孩童寻处地方玩乐的妇老。 不过听得最认真的也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孩童,许多甚至没有大人带着,挽着裤腿黑着脚板,头辫上蒙着七九城嚣攘的尘土,唧唧喳喳又一本正经地讨论着剧情和唱词,不时还跟着学唱几句——正是他们给戏院添上了一层消不下去的杂音。 不过即便这样也甚少人离席,那些别处来的戏客似乎也早习惯这副气氛,连二楼那两位龙头都一直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整场。 裴李二人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坐到了最后,一开始的期待却落了空。 这确实是蛇仙与画师相恋的故事,但两人却没有在其中找出和西方恬相关的要素,没有天才成名、没有入山一月、没有临仙之卷.或者说,“画师”这个人物在这出戏中其实根本没有得到什么笔墨。 他更像一个工具或者单薄的符号,整出戏全篇都只集中在白蛇仙女的视角上,唱她生来背负侍种仙草的命运,唱她思动凡心遇上画师,唱她与之倾情相爱,唱仙草将枯,她欲和画师化凡终生,却最终被仙人抓去,两人痛苦永诀至于画师,连结局都没有交代。 “这位大哥,这画师可是咱们相州的哪位吗?”少女再次问向旁边那位戏客,“我听说三十年前有位‘西方恬’很是出名.” “啊?西方恬是谁?”戏客红着眼眶茫然转头。 不过这出戏倒确如小生所说般凄婉,其感人不在白蛇与那形象模糊的画师之间的真情,而在白蛇女自己内心徘徊两难的凄恻。 这场戏有大段的旦角独白,曲词幽丽精准,采撷的意象又多是夜露朝雾、仙草白蛇这样的凉气盈肺之物,因此这戏一旦听进去,便仿佛置身寒雾侵骨的高崖上,看着那白蛇女在两条路前痛苦抉择。一方通向清冷高远的云天,那伴生的仙草将要枯萎,它应遵守生来的誓言去以涎血哺喂;另一方则落向温暖纷杂的红尘,与她结下白首同心的男子正焦急地寻找着她。 无论哪边,都令观众紧紧揪心。 “它该和这画师断了情缘,回去哺喂仙草的。”倚在裴液肩上的少女忽然小声道。 裴液怔了下,笑:“你怎么总有和正常人不一样的念头。” “没有它仙草要死的,但没有爱情它又不会死。”少女小声笑道。 可惜这正是歌颂爱情的本子,在这里真情总能打败命运,戏台上的白蛇女还是选择了通往人间的路,但它最终也没能和心上人眷属一生,仙人强行将其掳回了天上,一生囚禁于仙草之旁。 当这幕悲剧落下时,沉浸其中的少女身体软软地把头埋在了裴液肩膀上。 裴液犹豫了一下,伸开胳膊,从后面轻轻环住了她的腰肢:“你不是说想她回去天上吗?” “我是说她应该,不是说她会开心。”少女闷声道,“而且她也不是自愿的。” 然后她小声道:“这出戏真好,我要把它搬回博望。” “其实有两全的路,”裴液仰头认真想着解题方案,“它可以先偷窃仙人功法,自己偷偷练得比仙人还厉害,把仙草带下凡间,或者把画师接到天上,便可两全其美.” 李缥青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这戏瞧不出什么。”少女起身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你可以找人家把戏本买来看看,刚好也可以带回博望。” 裴液点头应下:“伱要走了吗?” “我上午往碧霄阁递了帖子,约他们大掌柜午后相见,现下只剩两刻钟了。”李缥青一笑,提醒道,“演本是戏院的宝贝,尤其这样的看家好戏,人家多半不愿卖的,你记得客气些、别吝啬银子。” “那得多少钱?” “一般来说,是按一场戏入账的十到二十倍来算,不过他们这里戏钱忒便宜.”少女想了想,“大概十两出头算是公道价格吧,二十两往下都可以买。” 裴液吸口气:“恁贵。” 然后他想了下,拎起黑猫放在少女肩膀上:“行那你把这个带上。” 李缥青一懵:“啊?” “可以传话。” “.?”少女偏头看去,这只安静漂亮的小猫一动不动地趴着,她犹豫着伸了下手想摸一下,但又被避开了。 “你们好好相处。”裴液认真道,不知在叮嘱谁。 ———— 戏院散场,喧嚷声顿时杂乱了一个台阶,许多小孩朝戏台一拥而上,帮着搬桌抬凳,那位唱词清冷的旦角也没有离场,此时和婉笑着,回答着孩子们问题,将手里的糖果点心一一分到他们手上。 裴液别过少女,便提剑往后台去,行走间抬头看了一眼,二楼那两位龙头依然安坐不动。 踏进后台,大屏一下遮蔽了天光,喧嚷也隔膜了一层,几个力工正忙前忙后,也没空理他,裴液便径自往内廊去找人。 不过这才发现这戏院之冷清,越往里走越不见人,原来有数几个雇工都已在前台忙活了。 又走了一截,裴液脚步一顿,终于听见了语声。 “两枚就是两枚,这话落地成钉,谁也改不了。”一个浑厚的老声有些疲惫地隔着薄壁传来,“我与你算过的,一家三口,男的往码头出力,干得好的一天下来也不过十一二铜板,女的浣衣织布,均下来一天多说四五枚。一场戏两个板儿,在七九城,这就是最高的价。” 裴液顿了下脚步,此处已越发安静,他呼吸屏了一下,外间欢乐的喧闹和这里仿佛两个世界。 “.那一天也有十六七枚,咱们提到四枚,哪怕三枚.” “纪云!”这老声高了些,“你莫装傻!一天挣十六七两银的人可以轻松拿三四两去消遣;但一天挣十六七枚铜板的人,敢拿三四枚去玩乐吗?” 室中安静了下来。 “那能怎么办?”年轻声音也高了起来,还带些哭腔,“师父,七九城又不是人人做力工浣妇!咱们师兄弟几个谁没真本事?把价钱叫到十枚,也还是照样场场满座!” 老人沉默不语。 “再不济咱们搬出七九城,不受这气了!到东城把价钱叫到三十枚!”年轻人越说越激动,“相州城里那几个戏楼我都听过,咱们本事比谁差!” “.” “.还能收赏银。”年轻声音低了下去,“不像现在整天缝缝补补,还总有人逃进来听戏。” “.咱们不是说了,他要逃你就给他听——”老人口气温和。 “是这回事儿吗!”年轻人激动打断。 于是屋中彻底安静了下来。 “纪云,我知道大家苦。”过了一会儿,老人轻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入门时我也说了,你们跟我学艺,我一样不落地教你们,学成后,你们随意往别处戏楼去谋生活但纪云,我来七九城,就是为了演两个铜板一场的戏的。” “.相州城不缺给听得起戏的人唱的戏。”老人沉默一会儿,低声道,“话就说这么多。” “.可现在不是咱们想挣钱,”年轻人声音低哑,“是咱们不挣钱,就得——” 他深吸口气:“反正您的戏院,您拿主意我反正不走。” 裴液就是在这时轻轻叩响了门。 得应后进来,是一片有些杂乱的大房间,戏服道具等等四处摆放,当先一个小生面色沉垂地看了过来,正是刚刚扮演画师的那位角。 再往里则是一个面容清硬、身材瘦削的老人,倚坐在一张戏桌上,低眉看着地面,手里拿烟杆,火星闪烁、烟雾缭绕。 见人进来抬起头,微讶地看着他。 裴液先抱拳一礼:“冒昧打扰,在下刚刚听了贵院的《白蛇情》,十分心仰——” 年轻人顿时瞧起来有些烦:“衣师妹不是在外间吗?” 裴液懵:“——想购一出戏本。” “啊?.哦。”名叫纪云的小生怔了一下,“抱歉。” 老人的面上却露出笑来:“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姓裴,博望州人士,刚刚听了一场《白蛇情》觉得甚好,便想也搬去博望州演一演。” 老人敲了敲烟杆,含笑下桌往旁边走去:“裴小兄弟在博望那边也开戏院吗?生意如何?” “啊,没我是练武的。是我朋友要懂行些,她说这戏很好,想搬回去。”听过少女的叮嘱,裴液本准备了解释的,但老人和善洒脱的态度却出乎他意料。 “是么?哪里好?”老人两眼丹凤,清如澄波,听得这话眯眼一笑,简直神采昂然,“你们可得弄清楚,是喜欢这戏,还是喜欢我们的角?” 裴液有些不好意思:“都喜欢,都喜欢” 老人蹲下身在柜中翻找,声音闷进了柜子里,但依然带着笑音:“裴小兄弟最喜欢我们哪一段?” 裴液想了下,也被这态度感染,笑道:“我觉着,‘别仙草’一折很好。” 老人眼睛一亮,哈哈而笑:“有眼光!还有呢?” 裴液又说了两折,老人俱都赞同,忍不住先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道:“小兄弟,我瞧你也是懂戏的,请你做个评判,我唱一段‘别仙草’,你看和刚刚衣丫头的哪个好些。” 裴液连忙摆手:“我可没听过几场戏!” “是么,那你便是天生的好耳朵、好心灵!”老人哈哈,“只听一下,不妨事的。” 说罢两袖一甩,一段清音便从口中吟出。 裴液顿时眼睛一瞪,毛发颤动。 眼前老人的意态竟显出女子的柔婉清秀之感,其嗓音如清笛破云,水亮婉转,稳厚又比衣承心更高一层,但最不同的还是其中情绪。 这一节唱的是白蛇离开仙草去会情郎,之前戏台上的唱段总有一股迷蒙的冷气,白蛇是在自己的心绪中犹豫;现在老人的唱法却显得明亮坚决许多,这条白蛇像是早已做出决断下凡去,只是被仙律阻隔,便少了朦胧,多了张力。 裴液确实没怎么听过戏,但今日连听两段,铿锵流转的声音引动着情绪,真令他有些陶醉之感。 一段罢了,不待老人问,他已忍不住道:“衣小姐的好像更合这戏的气质些,但我自己更喜欢您这段。” 老人顿时哈哈而笑,几乎引为知己。 又忍不住道:“那你觉得最后一折呢?最后一折‘衔血还草’如何?” “也很好,很感人,但”裴液犹豫道,“莫名感觉不如上面几折。” 一旁的纪云忽然笑了出来,老人瞪他一眼,却是笑叹一声:“也对!” 说话间,老人从柜中取了一折大本出来,掸了掸尘土,递给了裴液,笑道:“这便是《白蛇情》的抄本,要点都注好了,你拿去吧。” 裴液怔住:“这多少银钱?” “谈什么银钱。”老人摆手洒然一笑,“好戏便是让人听的。而且你若不来买,找几个懂行的来听几遍,一样得个八九不离十——戏这东西藏不住的。” 裴液却坚持:“我来买就得掏银子。” 于是老人一笑:“那好罢,我也不强要你人情,你按市价与我二两便是。另外,小兄弟不是习武吗,你水平如何?” “.尚可。” “只要真练过两年便可!这般,我与你谈戏,你来帮我论论武。”他朝一旁的纪云示意了一下,“我们最好的武生,我总觉他打不漂亮,你帮我看看关窍。” 这事裴液当是欣然为之,满口答应。 倒是纪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在老人的催促下用心练了一套功夫,室中一时虎虎生风,最后他挂着薄汗停下来,有些忐忑地瞧着裴液。 裴液却有些哑住了。 他发现自己想岔了,修者和武生实在是两种行当。 修者是要打得过别人,武生却是要打得漂亮,裴液对前者颇有研究,对后者却有些转不过脑子。 憋了半天,他才蹦出一句:“你刚刚这一脚踢出时脚尖须得绷直,发力也得够,不然是踢不到人家咽喉的。” “.” 老人连忙上前把住他小臂:“你莫教了!这出‘原上斗’对戏的是我,他若踢到咽喉上,便把我踢死了!” 裴液尴尬捂脸,一老一少哈哈而笑。 最终裴液还是努力把脑子换过去指点了几处,最后要掏银子时却被老人笑着按住手臂:“你先把本子拿去看看再说,这戏有些难想好了再来买。” (本章完) <b><\/b> 第一百七十六章 螭火碧霄 裴液正要答话,门却被忽然一推,一名少女走了进来。 正是刚刚戏台上那位衣承心,此时已换下了戏服。带妆时裴液已猜她年轻,这时瞧来果然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 少女本身的样貌比戏妆还显昳丽,体瘦肤白,神情平婉安静,正如戏中的仙草幽兰。她目光在纪云、裴液二人面上一扫而过,最后停在了老人身上。 “.客人送完啦?” 少女身上的安静气质仿佛浸透了这间屋子,刚刚还洒脱朗笑的老人声音轻缓:“坐会儿?” 衣承心却摇了摇头,正视着老人,端正地行了一个别礼。 “.” 少女的声音也清亮平和:“先生门下受业三年,常蒙孜孜教诲,钝才受益明良。今当远离,生不复见,愿恩师饱得仙福——贫苦无量,年光有限,万勿伤劳。” 老人脸上是真切的伤感,轻声道:“几时良辰?” “后日。” “.”老人低眉轻叹一声,“你是我教过灵性最足的孩子,唱戏于我们而言是安身立命的本事,于你却是无用,真孤身嫁过去,记得改改外热内冷的性子,好好经营日子,自己处地才宽适。” 衣承心端正再拜:“戏曲是我真心所爱,愿致毕生之功,可惜缘不恰当,分身无二,只有离开先生膝前了。” “.这两日便忙礼节嫁妆吧?” “是。” “.后日我去为你送别。” “多谢先生。”少女三拜道,“承心别过了。” 老人起身:“.我送送伱。” “先生止步吧。” 少女回身看着老人,终于低了下眉毛:“当年兄长把我从此门领到先生面前,今日也就从这门分别便是。” “那也好。” 少女转身离去,室中唯余安静。 裴液瞧着老人伤感、纪云愤懑的神情,轻声道:“我刚刚便听人说衣小姐要远嫁,这婚事不谐吗?”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纪云眉毛已立了起来:“什么婚事,分明是卖女儿!” “.” “西陇那边,一头整日沉迷花柳的肥猪!”纪云咬牙道,“年前来谈生意瞧上了师妹,从此月月骚扰!本来衣家没有松口的,近来说是给了极重的聘礼,衣家便松口了!” 老人却未置喙家事,轻声叹道:“承心这孩子聪明,心地也好,只是仿佛长着两颗心.一颗生在人间,一颗生在天上。” “送她来时,她兄长与我说她打小无所喜爱,那日喜欢上了戏,望我能叫她真个爱上如今她唱戏时的痴迷欢喜骗不了任何人,却.” “真是舍不得她啊。”老人低下了眉眼。 ———— 裴液拿着戏本走出了戏楼。 他本意就在房中随意翻翻便把银子付了,但老人却定要请他拿走去看。 “现下我们这里要谈些事情,戏院午场便关门了。”老人从伤怀中整理出一个笑容,对少年温和道,“你先拿去自己瞧瞧罢,晚上回来咱们再好好聊天。” 于是裴液便先离开,来到场前时,正见那位少女逆着光走出了大门,她身后黯淡无人的戏场中,两位龙头正缓缓走下楼梯。 裴液走在七九城街上,照之前小生所指的方向,径往那座“龙门楼”而去,打算先拜会拜会那位“寇爷”,问问消息。 手中翻看着戏本,其上一处处表演细节果然列得极为清晰,包括场景布置、配乐流转都做了批注,不过裴液倒不看这个,他一折折仔细翻过唱词,想找出些蛛丝马迹。 平心而论,近一个月来裴液读用词典雅的书多了不少,搁以前他倒也能看戏本,但只能看些浅俗的,如今这唱词精雅的也能连推带猜的看一看了。 如此翻了两折,和戏台上的演出并无两样,腹中忽然一股圆润充实之感莫名传来,裴液一怔,立在了原地。 “螭火源”成型了。 自从那日黑猫为他注了最后一回螭血,腹中玄黑瑰丽的球形便彻底圆满,依附在了经脉树的底端。 不过当时黑猫说它还需两日来被这副身体同化,届时方可运使自如。 此时“同化”已然完成,若有若无的修长蓝焰生长其上,裴液感受着体内这忽然多出的可以操控的东西,意识沿着往深处一落,果然感觉到三处不同的来源。 黑猫当日在马上为他细细讲解的东西,裴液觉得可以抄下来出一本《黑猫火解》,署名就写裴液。 它说,凡天下之火,皆入五类之中,是为物火、气火、玄火、心火以及道火。 其划分凭据便是所燃之物,“物火”即实在之物所燃,“气火”为真气之类所燃,“玄火”则是天地灵玄支撑。至于心、道二类,亦大概可做此解,但其玄妙之处就难以一二言之了。 前三类之火,大多都囿于本身所属,即物则物,气则气,玄则玄。只有其中少数几种神异火焰,具备“道”资,可以联通其他诸类,成就传说中的“道火”。 至于“心火”,则皆有“道”资。 黑螭就如此为他指明了天下火道之终——物火、气火、玄火、心火,掌握四类道资妙焰,则天下之火尽在手下,因可登临道阶,执掌【道火】。 【螭火】就正是传说中的“通道玄火”。 而若暂不考虑这些更高远的道路,作为仙狩契命所得的仙赋火种,仅【螭火】本身的开发使用,也已是一门学问。 按黑猫所言,【螭火】之特性有三。 其一,螭火是天下最好的灵性之火。 其二,螭火可见,但本身没有任何温度,亦不受除视线外的任何感知。 其三,螭火可以吞纳其他无“道资”之火,获得它们的特性,并完成自己的成长。 裴液听到这里时,立刻回想起了烛世教使用的蓝焰,它们和黑螭使用的蓝焰之间的区别原来正在于第三点。 螭火燃烧时的支撑便是天地灵玄,而裴液腹中这一株较为特殊,其来源有三,也正是刚刚裴液意识往深处探时,触摸到的那三处。 其一,螭火源本是神螭精血所生,本身具有吸纳储备玄气的能力,螭火燃烧时最直接的玄气来源便是此处。而这枚火源与黑螭共生,随着黑螭的生长,它储备吸纳玄气的能力也会同步成长。 裴液感受了一下,黑猫此时真身将将百斤,体内玄气刚好相当于经脉树一生的真气量,这枚螭火源便也与之等同。 不过玄气与真气是本质不同的两种能量,在经脉树阶段,“御使玄气”本身就是超越了当前的境界层次的能力,无论多么微小,都足够令对手束手无策。 其二,在命同荣枯之下,螭火源其实可以认为是裴液与黑螭共有的一枚“器官”,同时生长于双方体内,裴液便可以通过这份联通借用黑螭体内的玄气来供给螭火。 上述一、二,便如同相互联通的两个池子。 其三则是裴液自身独有的通道。 借由腹中“禀禄”对外界玄气的吸取,依附其上的螭火源可以有借无还,不过这条通路只能支撑一些持续的燃烧,无法完成储蓄之后的爆发。 此时,黑猫同样感知到了火源的成型,腹中已传来它冷静的声音:“【螭火】是所谓‘灵无之火’,它每吞噬一种火焰,特性会积累或融合,灵性与温度则会叠加。当灵达明玄、热抵阳真之后,便可解燃万物,当是一切玄阵、法器、灵术的天敌。” “什么是‘明玄’、‘阳真’?” “去读《识灵》和《火经》。” “.哦。” “先采一朵凡火吧——热达‘一离’,灵窥‘破凡’,你的螭火便算踏进门槛了。” 裴液合起戏本,此时已到了七九城正中的这座龙门楼前。 高有六层,宽门大院,威猛深重,正是二里七九城的掌权人所居,路上行人经过时都下意识避让。 此时天边刚刚泛起黄色,门前火烛就已燃起,裴液伸手在焰花上面一抚,明暗一闪,收回时已朝看来的护院行了一个抱拳之礼。 含笑道:“小子唐突,久闻威名,欲入拜会寇爷,烦请行个方便。” —— 碧霄阁内,黑猫轻轻伸展了一下,重新趴回了桌上。 室中无人,一茶暂沏,少女还是来得早了些,正等着这位大掌柜忙完。 她小心好奇地看着这只小猫,还是没想明白裴液“可以传话”四个字的意思。 现在她已知少年身上都是些神奇玩意儿,这只形影不离的小猫想必也有其特异之处,不过少女一路上左瞧右瞧,除了气质脱俗、玉黑漂亮之外,确实没瞧出更多不同。 这只猫瞧来倒是颇有灵性,难道是训练有素,能够衔信递回主人? 可是才这么小只,瞧来才一两个月大,那得从多小就开始训练啊 怪可怜的。 李缥青托着腮凑到桌子旁,伸出一根指头,轻轻地戳了戳它柔软的屁股。 黑猫一动不动。 不过少女却有些欣喜——以前它都是会躲开的。 忍不住又轻轻戳了一下。 然后黑猫抬起了一双清透的碧眸,静静看着她:“你有事儿吗?” “.” “.” “啊——”李缥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瞪大杏眼捂住嘴巴,“你你你你.” 黑猫已重新趴回了脑袋。 李缥青直直地瞪着这只猫,整个人如同定住。直到正门忽然被推开,她才一惊回神,又看了一眼这只小猫,才转头去看来人。 不是大掌柜,而是位新来的客人,一位二八年华的清丽少女,眉染朱华,瘦削白皙,气质和婉安静。 李缥青暂时放下了刚刚的“妖怪”之事,打量了一下这位少女,却又是怔怔。 直到对方投目而来,才忍不住张眸道:“这位小姐.可是刚刚戏台上的白蛇旦吗?” 衣承心瞧了瞧她,含笑点了点头:“姐姐慧眼,不想这般巧。” 声音果然如台上一般清亮好听。 李缥青顿时绽出个笑容,她自小习武性子明朗,从来见了温婉安静的女子便觉亲近喜爱,何况眼前这位年龄相仿,戏唱得好听,气质也投契,少女许久未碰上过如此合眼缘的同龄人。 “妹妹是来谈戏服生意吗?”李缥青欢欣地瞧着她。 “不是,是来点验聘礼。”衣承心含笑。 “啊谁的聘礼?” “我的。”衣承心微笑轻声,“我后日要嫁去西陇,往后,便不唱戏了。” “.” 正在这时,大掌柜持一本簿册从内间走了出来,向李缥青见了一礼,却未对衣承心有什么表示,径直走了过去。 二人一番私语对过条目,衣承心便点头道谢,接过账本。但她却并未离开,而是在李缥青惊讶的目光中走向了里间。 厅中便只余两人。 这位大掌柜生着一副大掌柜的样子,面和体宽,瞧着便亲切可信,轻稳言少,因此每句话就更有分量。 “博望贵客真是少见。”大掌柜含笑拱手道,“少掌门尊临蓬荜,但有所需,齐云愿尽微薄之力。” 李缥青连忙还礼:“惭愧惭愧,劳驾大掌柜前来——州中有贵人喜爱,缥青只是想来购几幅画。” “哦?何等画笔竟然惊动友州贵客?”大掌柜惊讶挑眉,“是我眼下遮尘了,近几年却不知有哪位神笔成名。” 李缥青笑:“不是大掌柜的过错——要识得此人,得往前数三十年才是。” 大掌柜一仰头,露出个微恍的神色:“那想必是.” “正是贵州名家,已然仙去的西方恬大师。” 但大掌柜却为难而笑:“实在不是敝帚自珍,而是这几年来,西方恬之画忽然出了些声名,求取者甚多,少掌门若要,敝会便帮您搜求几日,但能否有真迹消息,就确实不得而知了。” 李缥青本意也不是求画,闻言露出个遗憾的神色:“那不知有无西方大师的其他遗笔,我听说当年大师画作便寄托在贵商会下面售卖有些逸闻轶事也好。” 大掌柜想了一下:“敝会十年前倒是编印过一册《西方画师传》.” “这已看过了。”李缥青笑。 紫篁确实给看他们看过这薄薄一册,全是介绍西方恬画道成就,关于其生平遭遇和临终之事分毫没有交代。 也正是因为齐云商会能在二十年后出这么一本册子,几人才相信它其实藏下了更多关于西方恬之事,多半与其背后东家有关。 “那少掌门想要的是.” 李缥青露出个好奇的神色:“我是听说,关于那‘临仙之卷’.” 大掌柜仰头一笑,打断道:“少掌门,我进入齐云商会,也不过才十八年,这实在爱莫能助。” 李缥青并不放弃:“那不知大掌柜能否为我引荐一下贵东家呢?” 大掌柜微笑:“甚为抱歉,东家这段日子不便见客。” 李缥青又忽然想到般问道:“对了,还不知贵东家是.” “恕不便相告。” 李缥青微笑点点头:“是我唐突——那不知能否在贵阁盘桓两日,等一等画作消息?” “荣幸之至!” 少女谢过,端茶间目光瞥过后院。 其实她本未指望这商会能对她真的吐露什么东西。 拜帖递交之后,翠羽少掌门李缥青这个身份人家一定已做了足够的了解,在齐云往博望扩张的时候,鼎运也在往相州延伸,而其背后,就隐隐有翠羽的影子。 李缥青向张鼎运打问过账本一般会放在什么地方,也知道像齐云这样的大商会,一定会把三十年前的交易记录保存得很好。 天色已经有些昏黄了。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夜探 龙门楼前,少年的明朗的声音引得许多行人都扭头看望。在这个地方,这一幕确实不多见。 门口护院懒懒看他一眼:“哪家的引荐?” “.”裴液怔。 两位护院看着他,眉头皱了起来。 裴液忽然发现他和少女之前产生了一些误解——他并不只是不会和商会大掌柜打交道,其实下面这些江湖帮派的规矩,他也一样不懂。 “哪他妈来的混小子,”护院已经烦躁道,“滚!” 裴液尴尬抱拳:“实在唐突,我是初来乍到——想见寇爷,需要哪位的引荐吗?” 另一位身材高大的护院面目冷硬,声音也冷硬:“听好了,龙柱爷不见没出头的小子。真想一步登天,先请三位龙头把过骨头,够硬的,龙柱爷心情好了,便给你一个面见的机会。” “.我确有急事,能否通融一下?”裴液心想三位龙头多半也有三位龙头的规矩,实在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敲门上。 他想了下,将铜雀牌拿了出来:“两位,能否以此做个台阶?” 两人确实怔住,但很快嗤笑从喉咙里挤了出来,那是一种欣羡掺杂着不屑的怒意:“别他妈带着仙人台的狗牌来这里充大头!小子,七九城唯一的规矩,就是龙柱爷的规矩!” “.” 不过这护院眼睛放在这块沉甸甸的铜牒上,倒是忽然冷冷一笑:“瞧你也有些本事,若真心求见,便给你个铁笼斗的机会。” 裴液怔:“什么是‘铁笼斗’?” 护院露出个诡异的笑,推开了院门,朝侧面一指,裴液投目看去,一时怔住。 三个不成样子的人躺在地上,连张草席也没铺,灰衫上血迹殷然,肢体怪异扭曲着,腿肘骨碴森然,眼见是残忍的重伤。 几人都紧紧闭着双眼,口中闷出低弱如嘶的呻吟。 “三丈长笼斗蛟出,伤残生死不论,龙柱爷在楼上,什么时候低头瞧见伱打得有趣,便给你个上前说话的机会。”护院阴笑,“从此七九城,就有你一号名字!” “.”裴液表情冷了下来,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总算明白了这所谓帮派规矩是个什么东西,他抬眸看了看这烛火明亮的龙门楼,转身而去。 反正天要黑了。 他转身离开,寻了一处墙角立下,继续翻看手中的戏本。 ———— 城东,碧霄阁。 最后一抹夕光从琉璃瓦上滑落,檐下光线已然昏黑。 这座楼阁大院仿佛被截断成前后两节,前面一大片烛明火亮,庭树都映得如染金辉,后面两间院子却浸在黑暗里。 李缥青坐在檐下,把黑猫小心地托在膝上。 自刚刚那次开口之后,它再也没说过话,李缥青没敢搭话,更不敢再戳它,心中只不停搜寻着关于“妖怪”的记忆。 除了那些人化妖、妖化人之类的传奇故事外,唯一真实的,大约就只有传说中的“仙狩”与之类似了。 可是,仙狩啊 世间唯一的天降之灵,与宿命之人订立契约后,同命共生、永不分离,将是最强大、最可信赖的伙伴。 但.会是自己膝上这只巴掌大的小猫吗?总得狴犴、麒麟那样的才算吧. 少女现在非常想问问裴液这件事,但要呼唤少年,又要经过黑猫本猫,少女不禁深感心痒。 “.小猫。”李缥青看着天色,最终还是小声道,“我要去他们后院看看了,你呢?” 黑猫无声跃上了她的肩膀。 “.好,那你要抓紧啊。” 李缥青住下时选的便是最靠里的一间,四周十分安静。少女下午已经看过,后院中是有些看守的,不过对一位五生来说已足够松垮,刚刚入夜的黄昏也正是饭后懈怠的时光。 她赏着花树走到墙边,轻轻折下一枝,向四周随意瞧了一眼,身体忽然一个起落,已立在了墙后。 正是墙与房之间的狭隘缝隙,少女稳稳地立在这里,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擦到,她偏头看去,院外两名护院正在倚墙谈笑。 李缥青抽出小匕轻轻一挑,屋后窗户被无声打开,她像只猫一般无声落地。 回身轻轻合上窗户。 无烛的室内更是漆黑,少女调集真气,努力辨认着地形——真气固然可以增强五感,但此时月色未上,分辨细节确实有些费力。 然后身旁忽然无声燃起了一朵幽丽的瑰蓝,映明了周围层层的抽屉。 少女猛地张瞳回看,黑猫一双碧眸正安静瞧着柜架。 “.” 她走了两步,这朵花就跟了上来,她退了两步,这朵花又退了回去。 直到看了一眼黑猫凉凉望来的碧眸,她才嘴巴一抿,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 在这朵焰花映照之下,少女寻找辨认着柜面,缓缓走深,终于脚步一停,“壬子”两个颜料黯淡的阴刻在她面前折射着幽蓝。 于此节下觅,略过“楼面”“人事”等条,停在了“出入”这一小抽屉上,一把小锁落死在上面。 李缥青伸手握住了这枚小锁,真气透进去轻柔一震,锁扣无声断为两节,松垮地落在了手里。 屉内共有十二册簿子,她清楚记得《寅阳县志》当头乃是“驰龙壬子之冬”,便翻出后三册来,席地而坐仔细翻看。 先从“十月”开始。 当年古卷在手,很多似早被时间淹没的事情清晰地呈于眼前——李缥青一翻到【书画】一节,微微泛黄的纸上,“西方恬”三个字就大篇幅地挤入了少女的眼睛。 那显然是男子成名后的创作高峰期,一幅幅画作接连不断递向齐云商会,间隔甚至不过两三日。 《松衔秋露》《暮霞遮秋楼》《相州初雪》.《壬子冬为丹君作》—— 少女手指一顿。 并非“丹君”这个姓名引起了她的注意,实际上仅十月这一册,带姓名的就不少,像《古楼为廷向、孝军送酒》、《记秋颂娶亲大醉如泥》等等。 从这些条目中便可侧见这位画师的热情充溢,他十分喜爱为友人作画,一点小事也常常要画下来,而且总是热诚地把这些友人的姓名题到画名之上。 这幅《为丹君作》本只是其中之一,不应引起什么注意,但少女分明看到,独独这一篇后面,没有出售的记录。 它仍在齐云商会之中吗?近些年求取之人甚多,齐云为什么不卖它? 李缥青下意识抬头环视,但它毕竟没有悬在周围,少女低头合上此册,继续翻开十一月之册。 这次来到【书画】这一节,少女一下就怔住了。 她推翻了先前自己“名字不重要”的推断,因为这一页.密密麻麻全是“丹君”二字,几乎超过了“西方恬”三个字的数量。 在《丹君此年》大条目下,《丹君十二·其一》《丹君十二·其二》《丹君十二·其三》.整整齐齐,足足十二篇构成一套。 皆未有出售记录。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放下这本,拿起了十二月之册。这一次【书画】一节顿时少了许多,其中也再无西方恬的名字。 于是少女想到,这是壬子年的最后一个冬天,也是西方恬生命的最后一月,他走进了薪苍山脉。 于是李缥青不可避免地再次想到了刚刚的《白蛇情》——西方恬多半真有一位名叫“丹君”的相恋女子,而且就在进山之前,他还对其热恋如斯。 若说这时西方恬有什么反常举动,这位女子恐怕脱不开关系。 少女明眸安静地想了一会儿,偏头对黑猫小声道:“你能不能与裴液说一声,让他再好好看看戏本?” 黑猫颔首。 然后见少女一动不动,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它。 “.?” “他怎么说?”少女眨着眼。 黑猫沉默一下:“他说行。” “那个.你们是怎么说话的?”李缥青终于忍不住好奇。 “我们说心里话。” “.” 少女和猫安静对视。 而后少女一低头,将三册簿子缓缓放回了抽屉。 这间是齐云商会的“公账房”,照张鼎运所言,上面记的都是明明白白的出入事项,是随时可调出来供他人查阅或者作为审算依据使用的。 要想深入抓到商会内部的一些脉络,须得找到所谓“私账本”,其上会明白记录下每一宗交易来去的背后原因——倒也并非尽数见不得人,只是难免有些关系不方便公之于众,因有这么一个本子。 此本一般置于东家住处。 只要找到此本,西方恬大批递画、又都未售出的缘由便可找到了。 李缥青轻轻将断开的锁挂回,她并不想留下痕迹,但此时也别无他法,只能尽量将其伪装完好的样子。 然后身旁焰花一动,一缕细流般的幽蓝注入了锁孔,本来清凉无感的火焰骤然显出凶猛的温度。少女眼睁睁看着那断开的锁杆断面融化,重新黏合在了一起。 “.”少女怔怔瞧着旁边神情安静的小猫,刚忍不住要开口,身周蓝焰忽得溃灭,周围顿时陷入漆黑。 同时一个冷静冰凉的声音在她耳中响起:“噤声,有人来了。” 李缥青一瞬间扼下了心跳与呼吸。 冷月惨辉之下,不必扭头,一个人形的影子已投在了薄薄的门窗上,且朝此门渐渐扩大。 其行动之无声令少女心脏缓缓收紧——全程她都绷紧着神经,却丝毫未觉此人进入院子。 至少是.七生。 少女真切地知道自己的屏息功夫绝对不足以在这样的高手面前匿形——同处一室之中,他们甚至可以听到血液缓缓流动的声音。 屋外人上了台阶,而后一声“咔嚓”,是开锁声。 李缥青掌心皆汗,缓缓握住了剑柄。 正因这样的公账房不算太重要,她才自信可以趁夜一探,实在未预料会碰上这样的高手。 身体正绷僵如铁间,一只小爪轻轻搭上了她的手腕,一股玄妙莫名的气流入她的体内,身体的噪音一瞬间被压下,她顿觉自己变得如空气一样寂静。 门“吱呀”一声推开,淡淡的月光流了进来,来人并未持烛,长长的影子几乎拉到了李缥青身前。 他缓缓向里走来,少女注意到身边的小猫也绷紧了身子。 屋中账簿按年份归纳,她寻至三十年前,其实已在屋子极深处,而此人缓缓往深处而行,却不知要寻哪一年的记录。 脚步一步步贴近,双方此时相距不过两排架子,李缥青余光已隐约见其轮廓。 是位身材修长的男子,年龄瞧不出,但其人身上月色般的冰冷仿佛已逼近身体,那耳垂上的银坠在暗淡月光下闪过微冷的光,少女眼睛一刺,脖颈上耸起寒刃临身般的寒毛。 在毛发乍起中,那催心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李缥青连目光也不再挪动,她辨认了一下,那大约是二十年前的地方,只听他开锁取簿,而后静立了十几息。 只有轻轻翻页的声音。 终于,合屉之声再次清脆响起,继而是落锁之音。但中间却少了还簿回去的过程,那人拿着这一册离开了账房。 黑猫立刻无声从窗户跃了出去。 良久的安静过后,少女才缓缓起身,敛去痕迹,从原路回到了院外。 黑猫已在这里等她,伸爪指着东南角那栋小院:“他进了那间院子。” 李缥青点点头,月下花树银辉,她赏着景踱步到刚刚院子的正门,倚在墙边的护院一起身,少女已先笑道:“这里面不让进了是吗?” “是的贵客,不便之处烦请谅解。”护院一抱拳。 “哪里哪里,是我赏景走远了——这阁子真是漂亮。”少女笑着,不经意往东南角一看,眼睛一亮,“咦?那小楼真好看,也是贵阁的院子吗?” 护院顺着看去,笑道:“那是我们东家的居处。” 李缥青点点头,那院子之前还是漆黑,此时燃起了明亮的火烛。 —— 月色当空,裴液一册戏本已翻到末尾。 李缥青夜探账房的发现已告知于他,单裴液翻检戏册,并未见“丹君”二字,倒是确有画师为恋人作画的情节,画成取名为《冬日为白素作》。 裴液愈觉此戏有当年之事的影子,《寅阳县志》中“瞳射蛇光”四字他还记得清楚。 而后他将手中戏本翻罢,再未见类似情节,倒是发现最后几页的墨色笔迹与前文有所不同,细细一查,却是连书脊都有重新装订过的痕迹。 裴液怔了一会儿,立刻恍然——若不是修过,那便是改过! 他顿时想起听戏时那些微的冲突之感,以及小生那句“这出戏只有我们戏院才有。” 于是裴液立觉自己忽略了一条重要的线,比找什么寇爷打问要有效得多。 ——《白蛇情》既然只有七九城戏院才有,那么他们这戏本是从何处得来?撰者是谁?修改过的内容又是什么? 这条线上,必有当年西方恬之事的知情人! 他立刻起身,也不再管身后这藏污纳垢之楼,径回戏院而去。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八章 龙门 裴液回到戏院时,院门仍然闭着,门口也未挑起灯火。 当时老人说午后这场闭了,现在已是晚间,裴液笑着想这戏钱还没油钱贵,晚上不开倒也正常。 他先抬手敲了敲门,却许久无人来应。 戏院稀少的人力他已见过,干脆自己一推门进来——倒也确实没落锁。 场中亦无火烛,但裴液趁月一看,整个人却是猛地顿住了脚步。 仿佛遭遇了一场飓风。 白日所见尽数糟乱,桌翻椅倒,有些甚至撞碎劈开;午时听过那场的茶盏点心还未收拾,此时四处打翻,碎瓷木片落在地上。 正中那方戏台架木折断倒落,已塌了大半,红艳的幕布纠缠在废墟里,是淡月下最夺目的颜色。 裴液怔了一会儿,立刻大步往后台廊道而去。 一路无人。 直到来到午后所来的那间门前,见有烛光从缝隙泄出,裴液才面容微松,伸臂刚推开半扇门,屋中几双眼睛就同时投了过来。 一共六人,有人常服有人戏服,此时俱都臀股离坐,面白脸绷,眼眶泛红,宛如惊弓之鸟。 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泥土和外伤。 “.” 裴液再一推,门扇松垮沉重地“吱——”了一声,裴液低头一瞧,那连接处已然扭曲断裂,一个靴印凹陷在门上,显然带上了真气。 屋中亦有几处同样触目惊心的破坏痕迹,裴液没瞧出这里有谁身有功夫,来人是故意将这样的暴力倾泻在这群手无寸铁的普通人面前。 “发生什么了?”裴液问道。 “.您,您是”安静了一下,才有人低声惶惑道。 裴液低头抬了下手中戏本:“过午的时候,我来这儿从一位老人手中买《白蛇情》,尚未付钱,我们说好晚上再聊。我想.他应是贵院的孙大青衣。” “.”几人面上顿生哀戚,年纪较大的一位喉咙动了动,哑声道,“师父说与你说多少银子,你放下便是.照规矩,正经买的本子,我们会出一位戏角帮贵院把台子搭起来,过三天,你再来找——” “孙青衣人呢?”裴液打断道。 又是沉默。 “人呢?!”裴液蹙眉追问。 这位戏角终于再也绷不住面色,双手一捂,无声哽咽:“师父.不肯把戏院卖给他们,被他们.掳到龙门楼去了!” “.”裴液倒松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我走时,孙青衣说有些事情要谈,便是那两位龙头吗” 另一位戏子白着脸怔怔颤声:“他们来时,也说是谈只是一谈不成,便翻脸了” “是裴、裴兄弟吗.”忽然一个喑哑轻微的声音从深处传了出来,裴液转头看去,那里竟还有第七人,裴液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纪云。 他大步走过去,这忧愁义愤的男子此时躺在一张桌上,半张脸青紫肿起,嘴唇豁开了一个大口子,旁边是一团团散落染血的白布。 裴液伸手按住他腕子,真气涌进去,片刻已摸出三根断开的骨头。 但其实眼睛可以比真气发现的更早——男子左臂软软地垂落着,对无有真气的普通人而言,这种伤势即便可以恢复,也会留下终身的后遗。 裴液看着这处伤势,旁边的旦角轻轻啜泣:“他们掳走师父时,纪师兄疯了一样扑上去被打得最重.” “纪兄.”裴液蹲下来,轻声道,“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纪云并不便开口,但其实只要三句话,事情也就已经清楚。 ——戏楼是相当挣钱的生意。 ——孙青衣是相州城相当有名的大角儿。 ——在七九城里做生意,都得给龙柱爷让两分利钱。 秃鹫眼下的血兔子,饿犬嘴边的白肥肉,岂有逃过的道理。然而这样一只肥羊摆在面前,每月却只赚六两的利,交上去不过一两银子。 这事的压力已不是第一天,他们不停地来骚扰戏班子,要入股戏院,修园林、盖高楼,把名气高高打出,做有钱人的生意。 孙青衣不同意。 “往日里,他们也来这般打砸吗?”裴液向旁边戏角问道。 “.没有过,往日里,也就是一回回地来谈.” “那时为什么客气?” “.”戏角怔怔。 “因为.那时有衣师妹在。”一旁躺着的纪云低哑道,“寇鲤跃怕衣家。” 他嘶声咬牙,恨恨道:“衣南岱曾经打断了他两条胳膊,把他在城河里吊了三天。” 但停了一下,他又转头看向诸人,哑声道:“这话.万万不可外传。” “衣南岱是谁?”裴液问。 “衣师妹的二哥,很厉害很厉害。”纪云低声道,“不爱说话也不爱露面。他不打武比,但前年的大魁寻他切磋.听说没在枪下走过五招。” “但近月来,衣家家主谢世,衣师妹又被迫远嫁,今日刚办了衣师妹的谢场戏戏院没了人罩,他们就一刻也等不了了。” 低哑的声音一消失下去,室中低凝的惨云就越发冰冷压抑。 “师父骨头硬不知要受什么样的苦”纪云忽地无声而泣,“他年纪又大” 裴液拍了拍他,点点头站起身:“我知道了。” “嗯”纪云敛了下惨然的面色,“裴兄弟伱先回去吧,戏本的事,咱们——” “不是戏本。”裴液打断道,“我今晚是有些事要来请教孙大青衣的,如今他既然不在,我往龙门楼走一趟便是。” 他转身就往门外而去。 室中愕然寂静。 “.裴,裴兄弟!”纪云猛地撑起脖颈,焦急拦道,“裴兄弟,我知你有些功夫,但龙门楼——” 裴液转身,将铜雀牌之背朝诸人轻轻一举,闪亮的金光截断了男子的语声。 “我知道。”他轻声道,“一个时辰之后,我把孙青衣带回来,若孙青衣已遭不测,我就把寇鲤跃的脑袋带回来。” “我是博望秋魁裴液,今天这座戏院,我罩了。” 铜雀的牒铭在烛火下一闪而过,正是“剑爪金喙,刺邪杀恶”。 —————— 夜色渐深。 龙门楼前,灯彩明烛,惨淡的月色铺满了整个黯淡的七九城,唯独在这里被热亮的光明驱散。 寇鲤跃生就一副沉悍之相,宽额浓眉,高鼻厚唇,身子要比常人高出一个脑袋。 寇鲤跃是从最底层的黑帮里杀出来的修行天才,因敢打敢杀、心狠手辣,受了七九城上任大龙头的青睐,带在身边做了四年护卫。 第五年的年初,寇鲤跃踏入六生之境,在这龙门楼中当着七个大小帮派头领的面割下了大龙头的脑袋,把阶下面白神惶之人一一划入了龙门帮分舵,从此七九城就只有一个声音。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已许久没人挑衅过他的威严,他也已习惯了在这座小城中说一不二。实际上这里早已没什么值得他打交道的人物,他参宴的酒席总是在城南或者城东。 在流水般的银子中,厌烦温软彩锦的他也养成了一些怪癖——只穿毫无纹饰的黑衣,却必要最好的绸子裁成;只吃清淡的米饭,却必要最珍贵的谷物脱出. 他的志向仍是武道。 在六生之境琢磨五年,如今他时时感觉自己将要踏入上二境之中,而他毕生的志愿便是能够迈入八生,从此真正成为相州武林中一位真正叫得响名号的人物。 他正为这个目标每日奔波,此时坐在自己二里之城的中央五楼,寇鲤跃像一头回到家的慵懒狮子,既享受领地中这种唯我独尊的感觉,又瞧着下面的破败冷清心烦。 越和东城的那几位觥筹交错,他越觉得自己这处地界拿不出手。他昨日亲自过问这处戏院,也正是饮酒后这烦躁再次涌了上来。 “小徐说,总是跟孙大家谈不拢。”寇鲤跃懒懒倚在宽大的椅子里,低头把玩着一把新得的小匕,声音浑厚低沉,“所以我让他把孙大家请来,看看是哪里不满意。” 他拿起身旁的一张纸:“一切花销我们承担,孙大家这边每日只要演演戏,就拿三成的股——这其实是我亲自开给孙大家的条件。” 堂下的老人怔然呆坐,花白的头发有些蓬乱,嘴唇干裂,衣衫亦狼狈脏乱。 老人是未来戏楼的金招牌,年纪大了身骨也确实脆,因此身上并没有伤痕。 只是不伤人的折辱手段,龙门楼也多得很。 “或者孙大家愿意自己当家,我瞧小徐也给了你路子。”寇鲤跃瞧着纸上的条件,“我们出钱给你在龙门楼旁边修建戏园,座价最低按三十铜板来售,往后的利要分我们三成.” 男人狮眸盯住堂下的老人,缓声道:“.这也不行吗?” 几乎凝若实质的腥重朝老人薄脆的身躯压来,孙青衣身子微微颤抖,他扭过头,一双伤疲的老眸看着堂上的男人,声音几乎是安静:“我只演两个铜板一场的戏。” 安静。 寇鲤跃轻轻放下手中的纸,小匕首也不再转动了,他直视着老人:“我没有太多时间和你揪扯,让他们把你请来,就是要在今晚解决这件事——我再问最后一遍,行,还是不行?” 孙青衣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但演了一辈子的戏骨足够笔直,老人双眸不闪不避,哑声道:“我只演两个铜板一场的戏。” “.好。”寇鲤跃轻轻一笑,匕首重新转了起来,“那就都别演了。” 眸子朝旁边徐二公子一转:“腿打断扔回去,等衣家婚事完了,戏院里每个人卸一条胳膊。” 孙青衣猛地站了起来,攥紧了身体,双目死死地瞪着他:“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寇鲤跃含笑看着他:“没关系,但我喜欢。” “你” 徐二公子在一旁轻笑:“孙青衣要反悔吗?不如给寇爷唱两段,说不定寇爷一惜才,就免了你们这回。” 孙青衣牙关颤动着,身体绷紧如铁,嗓子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寇鲤跃同样笑,笑罢面色一敛:“晚了,打吧。” —————— 龙门楼就在前面,裴液拨开瓷瓶的塞子,倒出一枚圆润的丹药。 少年手指一捻,月光下映出一行精致细密的小字——“奔星却月·五转通梯登阶丹”。 正是得魁后奖励的那枚。 调查是一回事,动手是另一回事,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势尚且看不清,一旦动手,就代表将自己暴露在了暗处的敌人眼中,接下来或将面对接连不断和始料未及的战斗。 不过在和少女的配合中,他本来充当的就是“动”和“明”,琉璃在身,高调一些没有关系,他是一个致命的饵。 不过哪怕作为饵料,五生毕竟也比四生安全些。 他服入了口中。 登阶丹可以十成十地令武者三生跨入四生,亦可以八成令武者四生跨入五生,但绝不能令武者二十天之内连吞两枚,就能从三生连跨进入五生。 没有积累,没有分期适度,只会伤损经脉树。 但禀禄似乎没有损坏一说,裴液对其有着敏锐的感知,他感觉差不多可以了,便径自吞了下去。 果然又是一场甘霖。 十六条经脉向上分生延伸,化为三十二条勃勃生机的枝干。 已是一颗小树了。 浑厚的真气充盈在丹田之中,从书面上来说,裴液是正式迈入了一个代表“登堂入室”的境界,这个境界的人,若在偏县,便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若在州城帮派镖局之中,也多半是有数的高层。 裴液缓缓吐出一口气,抬起头,面前已是龙门楼。 重新来到这里,大门已经关上,那两个护院依然在门前闲聊。 看着少年走来的身影,两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话头,眯眼含笑地看着他。 “刚刚走得那么硬气,怎么又灰溜溜回来了?”一人悠悠道,“可惜这门只开一次,这回想进铁笼,也没机会了。” 裴液走到他面前。 护院眉头一挑:“呦——” 领子被猛地一揪,他身体失控前倾,话噎在了嗓子里。 他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是如何发生,少年平静的脸就已在眼前。 片刻的愕然后,护院骤然瞪目暴怒,真气从丹田汹涌而出:“你他妈——” 后面的话被猛地扼死,一膝已狠狠地顶在了他的腹部,剧痛陡然贯通全身,其人蜷缩如虾。 裴液松开手中瘫软颤抖的身体,另一位护院怒吼拔刀冲来,裴液从背上解下【山羽】,连鞘带剑,一掠将他砸飞了三丈远。 少年目不斜视地抖了抖剑鞘,一脚踹开了眼前沉重的大门。 门栓炸响崩开,门扇歪斜着轰然撞墙,狂风掀起纷飞崩散的漫天木屑,裴液大步走了进来。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九章 鲤跃 就像一座经年的巨大蜂巢,马蜂们只有平日出巢时见别人对它们紧张躲避的样子,从来没想过有人敢一拳捅进巢里。 院中坐立近二十人,纵然刚刚已听见门外护院的怒吼,但下一刻看到这座象征着威严恐怖的大门崩如朽木时,好几个人还是按着剑僵在了原地。 但大门真实地松垮地呻吟着,少年就是目不斜视地走了进来。 一时喝骂质问纷乱响起,一位面黑带疤的络腮胡子举一杆长刀直指喝问,然而提着带鞘之剑的少年一言不发,他抬头看着龙门楼,仿佛只长了双腿,径直大步而行。 络腮胡子铃目圆瞪,一踏桌子,长刀斜仗就直迎而上,鬓发猎猎之下,虎势汹汹如火。 邓水萍,狄非手下第一堂主,今夜院中护卫正是他来当值。他既然扑上,愣怔按刀的汉子们也立刻有了动作,锵然拔刀之声连成一片。 一时十七八人直冲、凌空、踩墙,朝裴液一拥而上。 白刃缭乱。 邓水萍正在第一,八尺长刀几乎劈成一道满月,劲力割开四周空气,迫出尖锐的啸鸣。 裴液剑鞘抬臂一转,架住这当头劈下的刀刃,一剑砸断了他的胸骨。 汉子身躯破袋般飞出去三丈远,而同一时间,更多的身影相逆而上。 纷纷白刃,眼花缭乱,裴液长鞘在身周舞如一条干净利落的游龙,每一片朝他劈来的刀光都面临一道失控的“铛”声,而每道“铛”声之后都是一条飞出摔落的身影。 柄端、鞘身、鞘顶,撞顶、挥击、戳刺.少年每一次的进攻都足以使人失去力量,敌人是乱蝶般迎面飞来,但五息之后,院中已无站立之人。 而少年从未停下前进的脚步。 他显然已惊醒了整座龙门楼,两道身影正从楼上一掠而下。 月色下,一人黑鞘长刀御在腰侧,身形已可看出沉悍的凝实,正是‘默虎’狄非;另一人则长扇在手,白衣飘带,乃是‘血梅花’徐二。 狄非是老龙头在时就有所声名的大帮主,已在五生多年;徐二则是跟着寇鲤跃一路上来的年轻人,去年也已迈入五生。 两人在七九城中,由来可以按下一切扰动。 此时在他们身后,身躯高大的寇鲤跃缓缓步至栏边,手将一柄沉厚的长刀立在地上,低头看了下来。 徐二在空中手臂一挥,三点寒芒拉成了三道细长的银线。 “阁下拜会龙门楼,何不报上来路名号?” 一句话起声是在楼头,话尾已在裴液耳边。 徐二一张白面迫在面前,脸颊的疤痕仿佛拉直,瞳中凶光完全破坏了这张脸的俊雅,令他越发像一只瘦骨嶙峋的蛇。 他的进攻也确实如蛇一般毒辣。 裴液剑鞘在身前一转,“叮叮叮”三声,三条锋锐细小的银线一闪而没。下一刻,一柄长扇已在裴液额前,顶末两端包紧的寒铁映出身后明亮的烛楼。 裴液偏头侧身一避,长扇从面前点过,劲风吹起他的额发;手中剑鞘则往身后一格,正架住狄非力劈华山的一刀。 这是至此最重的一次撞击,带来的狂风荡起了半丈的尘土,清亮的“铛”几乎蔓延了半个七九城。 下一刹,裴液面前的扇子“蓬”然一声,毒孔雀般张开了屏尾。 十九枚极细的毛针暴射扑面,其上幽绿一闪而逝。 扇子本就是近身险兵,中藏爆发之机关就更是防不胜防,这个距离,少年足以感觉到扇子展开时带起的风。 只是针要比风更快。 徐二公子仗之屡胜的毒技,见过的人至今没有一个活着,如今在看到面前少年背手稳稳架住狄非长刀时,就毫不犹豫地蓬然释放。 然而面前的少年还是一副平静的面容。 他甚至没有去看面前的小针,背后的狄非明明正再次蓄起一道足以断腰的半月,少年却忽然朝徐二转过了头。 唇齿微启,一个几不可闻的音节从他口中迸了出来。 徐二怔了一下,才分辨清楚,那是 “火” 在瞳孔骤缩中,爆开的焰流从虚空中轰然迸发而出,被压缩得几乎浓郁如液体的火焰,从少年侧颊开始喷发,荡起了缕缕额发,淹没了长扇,淹没了幽绿的毒针,淹没了徐二持扇的臂膊。 淹没了他整个身躯。 爆发而出,一掠而过,狂暴的热风推开了一切,这一瞬间,火亮在每个人面上都映出升腾舞动的橘。 但下一刻它荡起的只有少年脑后的黑发。 裴液转身,狄非第二刀正凌面而下,裴液连鞘上挥而击,同样凶猛的两股力道乍时铮然相撞! 分不清是谁占了上风,因为在结果尚未落定之时,银光就已锵然出鞘。 秋水明月般的剑身贴着长刀一掠而过。 热血无声蓬开在空中,狄非瞳孔骤缩,已失去了长刀和小臂。 在人生四十年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剑光,宛如薄冰闪烁便化、玉梦乍然破碎,那姣美一闪而没,危险的锋利才被后知后觉。 裴液只出一剑,归鞘时已拈住空中的长刀,注满真气,旋身一掷,明刃一划而过,贯穿了下面那颤动站起的人形,将其腹部钉在了墙上。 回落,剑鞘啸声一砸,空中失力的狄非远远撞在了墙上,捂臂蜷缩摔落。 裴液落在地上。 两名五生已站不起来。 楼顶寇鲤跃依然俯视着,一动不动,只是手上沉重的长刀已缓缓出鞘。 “灵术.”男人沉厚的声音落在了院中,“术士,你是什么来历,和龙门楼又有什么仇怨?” 没有人答话。 月光、火焰、烛明,三色辉映之下,少年抬起一张清晰的面孔,一言不发地看着楼顶的男子。 安静几息后,他缓缓抬起了手。 轻轻朝他勾了一下。 寇鲤跃面色猛地一沉,顶楼栏杆骤然炸开!男人长刀拖在身后,虎狮般一掠而下! 裴液一瞬间就挺剑迎上。 寇鲤跃六十四条经脉的真气灌注刀中,其势之猛绝非刚刚的狄非可以相媲,扬发怒目,挺臂拖刀,当他坠落时,就如一枚从青冥砸下的陨石。 上跃中,裴液长剑无声出鞘。 明韧剑身之上不见丝毫流动,只有一种旷远的静谧。他一剑点上了寇鲤跃力斩而下的一刀。 乍时银瓶崩裂,雪山爆发。 难以想象的暴烈和沛然从这秋水般宁静的长剑上迸发出来,剑尖所指,空气炸出一片空无,只要在这范围之中,旗带崩碎漫天,栏杆摧折暴射,无一能够幸免。这是一场绝无仅有的爆炸! 寇鲤跃如同迎上海崩,下扑的身形被猛地上击而回,即便是六生的真气在这一瞬间也不足以掌控身体,当他瞳子紧缩地展臂握住身旁栏杆、稳住身体时,已重新回到了五楼之上。 面前,少年正按檐仗剑掠来,一双平静的眸子盯紧了他。 剑技【崩雪】,再不是杨颜手中摇摇晃晃的半成品,在真正的剑者手中,它终于显出了自己应有的恐怖。 五层之中,衣衫狼狈的孙青衣正愕然看了过来。 他怔了一会儿,忽然翻身而奔,去拔墙上的剑。这剑挂得颇高,他连拔三次才将雪亮剑身尽数抽出,但当他气喘吁吁拔出之后,一回身,却怔怔定在了原地。 寇鲤跃抖了下手臂,磅礴的清凉真气一涌而入消去了震麻。他至今不知面前这少年从何处而来,但即便知道,此也已不重要了。 莫说对方看起来就没有和谈的意思,只说龙门楼就是他寇鲤跃的脸面,今日被人这样单人独剑杀进来,第二天这人若没被挂在门楼旗杆上,他就将成为整个相州城的笑话。 就像三年前的那次一样. 寇鲤跃眸中凶意乍时暴射,搭在地上的长刀陡然上斩,地板崩碎,裂出一道深邃的沟壑,强沛的真气一往无前地撞向少年! 他不相信刚刚那样的招式,这少年能连连用出! 裴液仍然正面迎上,这次果然没了【崩雪】。 刀剑在空中相撞,六十四条经脉的压制顿时彰显无遗,长剑毫无悬念地被刀身压下,但下一刻刀下就陡然一空,那秋水般的明光已化为了一条柔软的丝绸,锋利地探向了他的手腕。 寇鲤跃刀上真气一炸,崩开了这柔蛇般难缠的剑,一刀再次进逼少年,刀路上拦挡的房梁在刃下宛如枯朽。 但下一刻寇鲤跃就觉出了那剑中力道的退而不溃,它被崩开后没有失控,而是在少年手中旋过了一朵漂亮的花。 ‘拙境.’ 刀已极快极猛,触者当要兵器失控,但少年被崩开的长剑在上面连点三下,竟然反而趋稳,并且顿时刀弱剑强,少年一剑振出了清越的鸣叫,直直进逼而来。 ‘拙境之巅!’ 然而六生的优势正在于真气浑厚调整迅速,以攻对攻,绝无吃亏的道理。 长刀犹然奋烈而斩! 即便以强直立剑的【清鸣】也不能跨越五、六之间的鸿沟,哪怕几经转圜,刀剑之间的强弱依然是高下立判。 男人和少年冷目相对地逼近,而刀刃和剑光更走在他们前面。 这一撞的结果本来毫无疑问,而就在刀剑即将相触的那一刻,裴液看着面前的男人,再次唇口微启,轻轻吐出了一个字节。 寇鲤跃身体猛地绷紧! 刚刚在楼上俯瞰时,那条言出法随的火龙就令他心肺猛地一攥,如今相同的一幕出现在眼前,男人体内早有准备的真气顿时刹止了身体。 火就是普通的火,不具备穿梭实质、跗骨之蛆之类的神秘特性,但可惜寇鲤跃距离那能够外发真气,排拒术兵的境界也同样还差着一层。 在四到六中,真气还只能“内”、不能“外”,火焰固然难伤筋骨,但皮肉却只是普通的皮肉。 在境界不足以触及“真气术”的战斗中,火焰、水法这样的灵术手段本就几乎无法破解,这也正是它们本应具备的统治。 要想避过此招,只有更快的退。 在“火”字出口的这一刻,寇鲤跃就停刀暴退,长刀扼在手中,蓄积着火法之后的暴烈一击。 六生果然比五生更快,刚刚火焰足以淹没徐二的速度此时绝不够重创寇鲤跃。 但.并没有火焰喷出。 只有一个“火”字干巴巴落地,寇鲤跃惊弓之鸟的反应显得突兀可笑,少年的剑则根本没有停下,仿佛早已预见他的后退,直直进逼他的咽喉。 而就在寇鲤跃意识到上当的一瞬间,一道铜光一掠撞向他的面目,寇鲤跃偏头避过,下一刻,他脑后头皮一绷,缩紧感比痛感先一步传进了大脑。 炽热骤然爆发。 ‘他释放火焰根本不需要说话!!’ 寇鲤跃这次是真的心肺骤缩、浑身绷悚,他奋起全部的真气向前而踏,长刀带着火风斩出。 只能背火一斩! 而面前,是少年蓄势已极的长剑。 裴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剑扎扎实实地撞上此刀,下一刻就被弹开一朵飘曳的剑花,手腕一拧,一剑再次斩向刀身,在交击的那一霎,珠玉般的“叮当”声连成一片,男子长刀劲力皆泄。 而就在珠玉连响之中,寇鲤跃刀势再起,但明光般的长剑在某一瞬间乍然横在了他眼前,身后明亮的火耀刺得他双目一痛,下一刻,一道轻快致命的剑光已不知如何抖了出来,一剑没入了他的肩胛。 仿佛过程被剪去的一剑,《黄翡翠》第二式·【藏云捉雀】 寇鲤跃手臂瞬间失力,长刀叮啷坠地,裴液挺剑向前,速度丝毫不减地撞上了他的身体,按剑压着男子迎上了身后澎湃的火焰。 明炽的花与浪淹没了一切。 当身形重新现出时,一人已化为一道伤烫瘫软的人形。 裴液轻轻挽个剑花,归剑于鞘。面前,男人的身体瘫软坠地,少年张开手,凶嚣的火流安静地没入了摊开的掌心。 他看着墙壁双手握剑的怔怔的老人,露出个清朗的笑容:“孙青衣,我朋友说那戏本要十两银子,你却只要我二两——这八两银子的公道,我帮你讨了。” 狗作者昨天敢这样断的? 另外帮朋友推本书: 小呆昭无限流新作!小呆出品,必属精品!!! 采集(位面探索)+开店(经营)的原创无限流美食文~ 轻松诙谐,爽快有趣! 待业大学生马陆在公园意外捡到拥有高超厨艺的异位面机械生命体老王,开启合伙创业之路。 通过虫蛋,往返不同宇宙,收集各种千奇百怪的食材,经营餐馆,征服多元宇宙众多食客的味蕾。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章 聘礼 “裴、裴小兄弟.”孙青衣怔怔瞧着面前的少年,刚刚的剑明火耀仿佛仍在眼前,这张脸实在有些陌生。 “是我。”裴液伸臂托住他,“我刚刚回戏院听说了这事,便过来了——您还好吗?” 孙青衣瞧着他,似想露出个笑,却又似想掉泪,如哽如哑:“我还好” “还好就——孙青衣!” 老人身体摇晃了一下,忽然斜坠。 手中剑叮啷落地,重压一卸,整个人仿佛一下失去了气力,老人眼睛一闭,就此昏了过去。 裴液手臂一绷托住了他,真气贯入一探,方才松了口气,温养了一番,将其缓缓放到了椅上。老人年纪确实太大,今日又神体连番劳累,此时即便闭着眼,面上的疲乏也是明显的不堪重负。 安顿好老人,裴液转过身,低头拾起金亮的铜雀牌,其上仍然温烫。 “螭火的释放是基于玄气。”黄昏时,在走回戏院的路上,黑猫道,“不是天地玄气,是你现在能掌控的、‘螭火源’自生的玄气——想在哪里燃火,玄气就得先一步过去。” 但裴液并不能将玄气自由布置,它们只能存在于他身周的感知中,一旦远离,就融化于天地玄气,脱离裴液的感控。 “因为你不是术士,未曾识灵。”黑猫继续道,“你对玄气的掌控还过于孱弱,甚至难以感知,伱若想在远离身周的地方燃火,倒有个取巧的法子——将螭火玄气注入一件你熟悉的事物之中,它就可以在你的感控中多存在一些时间。” 裴液尝试了一下,确实好用。 将铜牌拭了拭挂回腰间,裴液走到寇鲤跃身边,先一剑斩下了他右臂,在男人猛然的绷紧痛吼中,裴液将他拎了起来,扔到了堂上大椅之中。 窒息的灼痛、伤红的肌肉已令这位龙柱气力难聚。 “凡火之极,是为‘一离’。”黑猫最终还是为他背了《火经》,它称这个温度为“熔金之下”——将一块金子投入其中,刚好不能化为金液。 于没有真气外护的武者而言,已是足以重伤的温度。 尤其“螭火”不必如术士般掐诀颂法,其突兀骤起之下,敌人往往无所准备。 “寇鲤跃,我问,你说。”裴液立在椅子上抱臂蜷缩的人形前,低着头拎起男人的长刀,“一个问题,换一刀。” 寇鲤跃努力抬起头,嘴唇颤抖着。 裴液不等他点头:“三十年前寅阳画师西方恬的死因,你知道多少?” “.没,没听过。” “齐云的东家是谁?” “.不,不知道。” 裴液安静看着他。 “真、真的不知道”寇鲤跃哑声急促,“七九城是齐云的生意聚起来的,但齐云只做自己的生意,不管七九城、也不管帮派的事情.我们也不敢招惹他们生意。” “没有打过交道吗?”裴液瞧着他,“那你怎么知道不敢惹?” 像他这样见个戏院都要握在手中的贪婪,裴液不必想,也知道他对齐云的码头不可能毫无想法。 “.我刚刚上来的时候.试过一次。”寇鲤跃声音颤哑,仿佛不愿意回想。 五年前,刚刚入主龙门楼的寇鲤跃虎视威昂。 立于龙门楼顶扫视四周,最大的一口肥羊就是近在咫尺的齐云码头。 但寇鲤跃毕竟头脑不昏,他知道这样一个连跨全州的大商会代表什么,龙门楼只是喝了一口它们抛出来的汤而已。但他也相信,喝汤长大的龙门楼现在已有了些强壮的肌肉,未必不能多分一口馒头。 因为这并非多少银钱的事情,对于少有野望的寇鲤跃而言,想从脏污血黑的底层真正进入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之中,只靠刀是不够的,他需要的是一座真正坚实的梯子。 他去找了齐云的管事,表示愿意投在齐云之下,为齐云做事,以攀上这株大树。 但出乎意料的,齐云拒绝了他。 寇鲤跃没有想到,这样一座大商会、自己这样相当于他们后花园中生长出来的人,他们竟然丝毫不管。 七九城是因齐云而起,外面每个人也都认为七九城是在齐云控制之下,那么七九城称霸的龙门楼,当早在齐云麾下。 但只有寇鲤跃知道,龙门楼根本和齐云商会没有关系。 那管事的语气很平和、也很客气,但寇鲤跃还是清晰地觉察了出来——他们瞧不上他。 他是认识这种态度的,当他还是巷子里最能打的那个、聚起五个闲散兄弟去拜会龙门楼时,面对的也是这样一副样子。 ——你不够格。 那是一副封闭的、不被打扰的姿态。 在连番地遭拒之后,寇鲤跃不只是沮丧,而且生出一种被羞辱的隐愤,他终于忍不住给这毫无防备的码头下了些钉子,既想出口气,也想为自己挣些说话的地位。当然他还是没有昏头,那些钉子都很软、很隐蔽,而且在放下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好了赔罪的礼物。 “.然后,那天晚上来的.” 寇鲤跃身体颤抖了起来,绝不只是因为现下的伤痛:“.是衣南岱。” 人形喘息了几口:“我就.再没有朝齐云用过力。” “所以,衣南岱和齐云有关系.你觉得他会是齐云的东家吗?” “我我不知道” 裴液想了一会儿,低头道:“我要知道这东家的消息,只给你一个问题的机会。” “.” 裴液提起了刀。 “今晚他会去长孙管事那边!”寇鲤跃急促道。 裴液挑了下眉。 “长孙是齐云的大管事,码头上昨日到了批秘物,别的货都是卸在码头仓中,只有这批是进了长孙自己的院子。从昨日入货后到现在,他一步没离开过。”寇鲤跃努力说着,“马夫说长孙让他备好了车马,明天却不用他去,我想是明早便要运走。而今天天黑之后,有一人进了院子,长孙对他甚是恭敬。” 裴液想了会儿:“我听人家说,狄、徐、长孙三人,俱是你手下。” 若皮肤完好,寇鲤跃此时应当满头大汗:“长孙低调,街巷便胡传,齐云不澄清,我也不敢乱说——但办事的人都知道不是,绝非我扯谎。” 裴液点点头:“你怎么知道那人是他们东家?” 寇鲤跃喘息道:“相州仓是齐云货流来往中枢,长孙集管此处.是和碧霄阁大掌柜一样的位子。” 裴液于是明白了。这位东家即便做甩手掌柜,可以不和他人见面,却必须和这两人交代;而能令这两位毕恭毕敬的,也只有那位东家。 “不过.码头那边传出来些消息,长孙好像要卸职了,”少年举起的刀刃仍未垂下,寇鲤跃嘴不敢停,“很多事情都在交接.” 裴液仍然看着他。 “多,多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裴液点点头,将手中厚重的长刀一插贯进了他的腹部,寇鲤跃猛地绷紧蜷缩,失声地张大了嘴。 裴液把他翻过来,扯了堂中旗带捆住手脚,拎着他翻上楼顶,一跃到了大街旗杆上。 “瞧来当年衣南岱吊你的三天令你记忆很深,”裴液将他系在上面,平声道,“那便再吊三天好了,若被我得知你提前下来” 他朝寇鲤跃轻轻一凑,低声道:“.就要你的命。” 裴液返回楼中,将仍在昏迷的老人负上脊背,一跃离开了这里。 许久,周围被惊醒的民众才惊惶地从门窗缝中探出了头。 戏院之中,气氛压抑依然,忧心沉郁凝在每个人的脸上。 少年走得太快,快得他们来不及告诉他龙门楼有多少人,也来不及告诉他寇鲤跃有多可怖。 那些传言早在七九城每个人心里扎根——一拳碎开千斤的石头,一刀劈塌一座房屋.这都是七九城人们亲眼所见。 而那两位龙头的“默虎”和“血梅花”绰号又是怎么得来,其后也是令人屏息提心的故事。 因此这时人们不止为孙青衣担心,也为那热心正直的少年揪住了心,终于有人打破了这坐以待毙的宁静,急急商量了一刻钟后,最终纪云拿定了主意——大家凑出银子来,拿去请相州城里大帮会的高手去援助少年,若万一真能请来、若寇鲤跃今日不在龙门楼或真可将老人救出。 然后,大家便连夜离开相州城。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凑起银子,拿布裹得紧紧交给两位伤势最轻的师兄,又给他们配了防身的匕首。两人在一片忧心叮嘱中红着眼点头,转身推门而出。 但门被先一步从外面推开了。 诸人看着露出面容的少年怔住。 少年面色清朗健康,衣衫干净整洁,除了发丝微乱外,几乎没有动作的痕迹。 下一刻大家反应过来——他见了龙门楼,知难而退了。 倒也松了口气,正想开口安慰,却见少年整个走了进来,背上背着一位昏容安静的老人。 在一片怔然中,他轻轻将背上的老人卸在了长桌上。 “孙青衣昏过去了,我瞧了瞧没怎么受伤,歇一晚就好。”裴液抚了抚手,“我把寇鲤跃卸了胳膊、吊在中央旗杆上了——明天大家可以去扔石头。” —— 碧霄阁。 “今晚后夜,齐云东家会去七九城。”李缥青喃喃一句,明眸隔着朦胧的橘窗望向东南。 “裴液说最好等他先做确认。” “但等他确认了,说不定人家已经打算回来了。”少女想着,“我们可能要翻找很久查阅很久,我想.哪怕冒些风险,还是应当早些过去。” 她偏头看向黑猫。 黑猫朝她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李缥青一笑,瞧了瞧深邃安静的夜色,挖去了灯中大部分的灯油,令其在半个时辰后自然熄灭。 而后她披上青色外衣罩住腰间短剑,黑猫跃上肩头,少女推门而出。 烛火星点在院中,没被照亮的地方也铺了一层月色,与黄昏不同,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每一点细微的响动都会被放大,李缥青先瞧向东南那栋小院,果然暗暗寂寂,烛火已灭。 后面这几座院子依然没什么烛火,这次夜色深重,她却没再唐突翻墙,而是先放小猫上了院墙,请它点出了守卫的位置。 果然和白天变了一套样子。 按照黑猫的指引,李缥青避过守卫,无声穿过两座院落,悄然立在了东南这座小院之前。 黑猫已立在楼檐,朝她招了一下爪。 刚刚入夜时遭遇的那位男子确实已经不在。 李缥青一跃而入。 真的很小的一个院落,院中只有一条石板路,两株梅花,一副石桌凳,而后就是一栋二层小楼,此时烛火俱灭。 李缥青来到门前轻轻一推——竟然没锁。 少女怔了一下,缓步而入,黑猫已先一步燃起了照明的幽火。 之前的担忧并未虚掷,瞧着琳琅满目的书架桌柜,少女深深吸了口气。这实在是一项更浩大的工程——至少那公账房中,簿子是分门别类、可以检索的。 并没有多少时间来畏难,担心对方忽然回返,李缥青从头开始一一翻找,柜里、屉内、瓶中、桌下.一切瞧起来有嫌疑的书本都被她取出翻过。黑猫也不断跳上跳下,搜检着每一个可能的缝隙。然而如此紧张地忙碌了近一刻钟,也未找到张鼎运口中那所谓妥当细藏的“私账本子”。 直到黑猫忽然安静地立在了桌上,一双碧眸低头看着。 李缥青绷着紧张的脸抬起头,唇声轻微:“怎么了?” 黑猫没有抬头:“你说.会不会是这本?” 李缥青怔怔看去,黑猫小爪按在一册摊开的大簿上,那簿子端正地摆在桌前,旁边还放着笔墨。 “.” “.” 李缥青走过去,螭火映照之下,新记的这一行当先抓住了少女的眼睛: 【水央玉珂】八十斤,辛巳九月十八入。衣承心聘。七九城码头停二天,往寅阳。 “寅阳.” 少女眉头一蹙,再往上看,有连续十八条的“衣承心聘”,俱是同一天入仓。 “九月十八.正是昨日。”李缥青思忖着,“停两天,也就是明早发往寅阳。” 她扭头看着黑猫,黑猫清透的碧眸同时看了过来。 双方同时想起了刚刚裴液的转述,李缥青怔了一会儿:“衣家的聘礼,为什么要在齐云这里停两天,只是转圜吗——小猫,什么是【水央玉珂】?” “不知道,听起来像是蕴灵的材料。” “.” 李缥青再往上寻,就都是些认识的珠宝了,固然也极金贵,但若说“重聘卖女”,又显得不够。 于是最后这条【水央玉珂】就显得越发醒目。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东家 戏院。 诸弟子围在老人身边盖被侍水,裴液已然再度离开。 七九城的街没有通明火烛,街上脏物散乱,碎纸轻风飘卷,裴液抬头看了眼惨淡的月,已将近中天。 他径直往码头而去。 长孙和那位东家俱在院中,要探查那批秘货的消息,并不一定要和他们锋芒相对。 这是刚刚和戏院几位弟子询问闲聊时得到的说法——码头仓中虽然没了货物,后续入账之时记录或许也要消去,但点验之人的第一份手稿上,却多半要留些记录,以全后续财账。 而摸到这份手稿,比闯进长孙大院要简单得多。 裴液顷刻便越过了整个七九城,城河汩汩流淌。 四艘高船停靠岸边,桅杆仿佛触到月下的淡云。 裴液已问过纪云,昨日停靠的正是最里面那一艘西来之船,而船是对着仓停,因此其卸下的货物就当在最近的那座地字仓。 这种大宗货物的看管果然粗疏许多,裴液略略一点,发现最难办的守卫竟是门口那条巨大的黑狼狗。 仓口落了一把巨大的锁,锁边就是这条大犬,而大犬栓在明晃晃的空地上,对面小房中不知睡没睡的看守抬眼便能看到。 这环环相扣的车马炮守住了大门,若想从此处进去,只能杀伤性命。 裴液想了想,围着大仓绕了一圈,也没再找出第二个出入之处,直到他悄然跃到仓顶,才摸到了几片松垮的瓦片。 这仓防的是人偷运货物,若潜进去只为看眼账本,倒是总能找到缺漏。 裴液无声落地,温凉的火焰已在身旁燃起,记账的桌子就在仓口。少年小心着一墙之隔的恶犬,轻轻翻开了账本,密密麻麻的墨字一下闯入视野。 顿时头昏脑涨。 不愧是随货物进出的同步笔记,实在记得够快,密密麻麻字迹缭乱不说,还不时增添或勾画两笔,裴液本来已感觉自己在认字这件事上有所进步,此时一下仿佛又回到见书而盲的时候。 “.李缥青,这账本好乱啊,怎么看?”裴液烦。 黑猫传过来少女细小的气声:“我现在没空管你呀。” “.” 裴液紧皱着眉头往前翻了好几页,辨认许久,才终于找出了“九月十八”这条分隔。 他松了口气,就此往下看,一条条猜测辨认着,终于渐渐分辨出这账房先生记录的格式——先是货名,再是重量个数,几时何人送入,有些后面还补了出仓时间和去处。 裴液一条条捋着,终于手指一顿,按在了一条不按规格的记录上。 没有列货物名称,只有短短一条,裴液凝眉分辨许久,将这短短十多个字认了出来,是为: “内舱十八件,齐云自留,未入仓。” 裴液顿着手指:“自留.” 他想起刚刚在戏院中的打问:“你们听说寅阳县最近有什么事情吗?” 众人全都茫然,过了一会儿,有人说好像要换县尉,有人说好像有家妇人一胎生了四个,总之七嘴八舌,直到最后纪云露出个虚弱的笑:“寅阳最近的大事,不就是衣师妹出嫁吗?” 裴液怔了一下:“这是.寅阳的事吗?” 纪云看着他:“衣家,就在寅阳县啊。” “.” 按下这段记忆,裴液沉默了一会儿,将账本恢复原状,一跃回到仓顶,身形几个起落间离开了码头。 径往北去。 长孙管事的住处离码头很近,裴液越过两条巷子,那宽阔的大院就已然在望。 深秋夤夜,灯烛通明。 裴液悄悄按低身形,凝目寻找着潜入的可能。 其实根本不见半个守卫,仿佛谁都能翻过这高高的院墙,但裴液现在知道这里放着衣家要运回寅阳的东西,齐云的东家亲自看守着它。 而当他目光挪到二进院子时,脑海中的这条文字就猝不及防地嵌合了眼前的画面。 三辆马车。 没有隐匿和迷藏,就并排摆在院中,两辆货车中已码垛整齐,一辆坐人的车还空着。 但它有一个马夫。 在望见的第一眼,裴液的目光就顿在了此人身上。 浅色武服,头发尽数束在脑后,一条长而直的杆形被布紧紧裹起,斜斜倚在身旁,年轻、沉默、干净、锋利。 男子倚着车厢望着天空,一腿屈在车辕上,一腿垂落下来。握着酒壶的手托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拈着一个没有编完的手环。 一条白色的布带蒙住了他的双眼。 他仿佛永远不会说话,又仿佛已说尽了所有的话。 只是静静朝裴液看了过来。 裴液一动不动,身体绷紧如簧,和男子沉默对视着。这角度只见他右颊,所以那枚小耳坠并未出现在少年视野里,但逼人的锋利已隔着七丈的距离迫上颜面。 七生。 而且是少年见过最强的七生。 裴液心肺的收缩越来越缓,但最终也没有谁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男子看了他一会儿,竟然再次转回了头,仿佛并不在意这檐上的少年从何而来、又要做什么,只要他还没有迈入院中,就好像与他无关。 裴液也不想如此突兀被动地把琉璃暴露出去,看着男子饮了一口酒,又开始编织手环,他缓缓退回了夜色之中。 往戏院而回。 ———— 碧霄阁。 “裴液说,齐云的东家便是衣家,而那人确实正在七九城中。”黑猫的声音在耳中响起。 李缥青点点头,虽然早已在人家住处,但得了少年的确认,身体还是轻松了些,她再次看了眼【水央玉珂】这条,开始大篇幅地将册子前翻。 并未忘记此行是为西方恬之事。 但果然翻到最前,也没能到得了三十年前。 奢望齐云能把一个簿子用三十年,确实也不切实际。 那么之前的那些私账,该往何处去找呢? 桌角还有一本合起的簿子,看起来也破旧,李缥青抱着微薄的希望翻了翻,却是再度一怔。 确实不是三十年前的那本,但其内容少女同样不陌生——这分明是二十年前的公账本子,正是刚刚入夜时,这东家从公账房中拿出。 是了,他拿这一册做什么? 李缥青侧着将其举在眼前,积年累压得平平整整的簿子被翻动一次,痕迹就无比明显,少女伸指卡住这一页,翻开,果然见一行极新的墨迹。 但却不是书写,而是涂抹。 一行陈旧的墨迹被浓墨一笔涂掉,再也瞧不出写的什么。 李缥青怔了一会儿,目光上下一挪,见皆是“东海剑炉丙下之剑,半霜,六十两起,九十七两售”一类的文字,连贯了两三页。 于是她明白过来,这是一场二十年前的唱卖会的出入记录。 这一条卖的是什么?又为什么需要在二十年后被单独拿出来勾掉呢? 少女空想了一会儿,知道答案又只能在私账之中。 她记下这个时间,小心地将桌面复原,刚刚抬头看向二楼,却听一旁黑猫忽然道:“剩下的私账本子或许并不在这座小院。” “嗯?” “入夜时,那人离开公账房后没有径回此处,而是往旁边阁楼去了一回,如今这两个本子放在一起.我想,当时他或者正是去取这本私账。” 黑猫说的阁楼正是小院旁边那间,漆黑安静,李缥青此时一回想,确实比这间灯火通明的院子更像能藏东西的样子。 于是仔细地将屋中痕迹一概复原,合上门页,来到院墙利落一翻,已在阁楼门前。 门外竟然无锁,李缥青怔了下,一推门——就这么开了。 李缥青反手轻轻关好门,在幽蓝火焰的映照中,环顾着这间房子。 一时赞颂小猫的英明。 这分明才是正确的地方! 琳琅满目又错落有致的架子,贵重的珠玉金器、白瓷书画摆在上面,再往里,则有一小间屋子,少女一眼就看见了里面层层摆放、序列有致的书册。 张鼎运这样小家子气的暴发户根本不懂人家大商会的规矩。 哪有生意做得这么大了,还像酒楼老板一样,天天把一个簿子压在枕头底下睡觉的? 即便是私账,也需要打理、也需要序列整齐地摆放安排,不像张鼎运他们家,一个小箱子就可以装下。 李缥青走进这里,再次找回了那公账房里的省心之感,一个六尺见方的柜架,年份和类目标注得清清楚楚,李缥青一眼便瞧见了那角落里的“驰龙壬子”四字。 伸手握锁轻轻断开,少女小心地抽出了这册本子。 三十年的尘封仿佛被一并抽出。 西方恬为何连递数幅画册、又为何俱未售出李缥青轻轻翻了一下,其内同样是按月排列,少女顿时大篇幅往后翻览,直至来到十月。 那副画的来去一下就映入眼帘:《壬子冬为丹君作》,西方恬赠,已留寅阳宅。 “.”李缥青没反应过来,她一时怀疑自己看的仍是衣承心的聘礼,但簿子的纸墨又确确实实是二十年前的样子。 已留寅阳宅? 仿佛发现了什么不敢确定的事情,少女眉挑面肃,手指迅速拨动纸张,“哗啦”几声直接来到了【十一月】。 眼神定住。 整齐的格式和黄昏所窥公账如出一辙。 在《丹君此年》大条目下,《丹君十二·其一》、《丹君十二·其二》、《丹君十二·其三》.十二条列了整整半页。 而在这条目的末尾,当年之人终于不吝笔墨地标注了这套书画的来由。 “西方恬聘礼。” 丹君,丹君. 衣丹君。 —— 戏院。 裴液回来时,诸人的面目已显出轻松的疲惫,而老人仍在安睡。 见裴液回来,一位旦角立刻殷切地递上茶水吃食,另外那名师兄则连忙唤他稍等,转去屋中,提了一兜沉甸甸的东西出来。 裴液怔了一下,仔细一看,连忙笑着摆手:“这是做什么.” 推拒之中,几人毕竟拗不过一位铁了心的五生修者,裴液将他们推在后面,含笑往里屋而走:“别来了别来了,真有事儿” 好不容易脱开热情,合上快断裂的门,少年才转过身。面前纪云仍在弱弱躺着,之前注入的真气毕竟起了些作用,男子气色好了很多。 裴液走到近前,拦住他要道谢的动作:“纪哥,你之前说不知齐云东家是谁?” “.是。” “我向伱提一嘴——这东家若是衣家,你觉得有无不对的地方。” 纪云怔住。 “.” “.” “没、没有.”纪云双目发直,喃喃道,“对,很对.原来是衣家.” 裴液一笑:“我今天在长孙管事院里瞧见一位男子,二十许岁,穿浅白衣服,长发,双眼蒙着,瞧起来很厉害,也不爱说话的样子纪哥知道这是谁吗?” “这是.衣南岱!”纪云怔愕地看着他,“是不是带着一杆用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枪?” 裴液点点头,双眼明亮:“确是。” 纪云虚弱一笑:“听说他赢的许多对手,都不配令他解开布裹的。” 忙活一天总算揭开了这齐云东家的面纱,裴液心情轻松了些,含笑道:“这人瞧起来又冷又凶,身上零件倒是不少——眼上蒙布、手上编环,左耳还要戴一枚坠子——” 话语一顿,却见纪云表情愣怔。 “.怎么了?” “什、什么坠子?”男子茫然,“衣南岱不戴坠子的啊。” ———— 碧霄阁。 李缥青深深呼吸口气,合上册子。 西方恬十一月还在朝衣家递聘礼,十二月为何就孤身入山? 这位衣丹君又去了何处? 至此,少女确认了下一步调查的朝向——不是齐云商会,而是寅阳县;不是碧霄阁,而是衣家。 她将这本书册妥当放回,起身又找到二十年前的那一柜,同样振断锁子,拿出账簿,翻到了与小院公账中被涂抹的那条对应的时间。 【辛酉年阳春唱卖】 这上面记录果然详尽了许多,李缥青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东海剑炉丙下之剑,半霜”这一条,再往下看,映入眼帘的文字却再一次令她始料未及。 “心珀,五两,一百六十两起,二百八十两售,购得人:博望州刺史俞朝采。”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二章 撞破 博望州城。 仙人台。 正是深夜,冷白的月色透过窗棂洒进屋中,四层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门外是安藏提剑的身影。 无洞抬了下头,分了一杯茶到旁边。 “什么事?”天山司风盘膝放剑。 “昨夜有动静了。”无洞道。 安藏一挑眉。 “刚刚李蔚如递来消息,有人盯上了那座宅子,昨夜有被探查过的痕迹,但还没有进去。”无洞抬头,一双灰白的眼睛看过来,“这两天做好准备吧。” 安藏想了下:“我昨日看骆德锋那边的笔录,说尚怀通心境已破,已经用不出那道意剑了?” “无碍,当欢死楼知晓的时候,已经在套子里了。”无洞道。 安藏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但我还有一处担忧。” “嗯?”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来的是已完成了‘玄门登临’之人呢?” “安司风觉得会来第三阶的宗师?”无洞看着他。 安藏不说话。 “欢死楼在少陇确实有这种力量”无洞想了想,合上册子,“但我们至今没瞧出这案子用得着他们下场的地方。” “正因一概不知,才担忧其严重超出预期。” “安司风已向天山请调第三阶的宗师了吗?” “.先问问无鹤检的意见。” 无洞缓缓点了点头,淡笑:“既然如此,那倒不急——反正暂时也有对付三阶的法子。” 安藏离开仙人台南行不久,推开了天山小院的院门。 清月树荫,树下,石簪雪、谷云扶二人坐在桌前翻检着文书,朱笔彩墨摆在一旁,桌上还铺着一张西陇少陇的两道地图,书本散落一片。 “有收获没?”安藏含笑走进来。 “要在博望找到什么有价值的文字,也实在太难为我和师兄。”石簪雪抬头看了眼这位师叔,“西陇那边又传信了?湖山剑门那东西确定是” “多半是了。”门柱、树梢、屋檐.天山的守秘之阵系起玄妙的联系,又一闪而逝,安藏也在桌边坐下,笑道,“谁再说我爱读闲书野史没有用处?” 谷云扶笑:“这真是没话找话,由来也没人说您。” 石簪雪在一旁张着眼睛:“是怎么溯到呢?” 安藏敛起笑意,声音低肃了些:“你们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背过的‘戒偷’之篇?‘至多木之山,王攀之,久而归,銮乘失玉,三诫之,无人还,王遂斩令氏之女,玉出于尸。’” 安藏诵完此篇,道:“穆王游山回来,停靠山下的车驾中丢了东西,不问不查便可辨出窃者——【照幽】察外,不正是此理?” “所以.” “所以【照幽】传说多半为真,当年穆王西游,或许便带着这件法器。” “又何以证得便是湖山剑门之物?” “说不上‘证’,但确实有这个说法。”安藏展开刚刚收受的天山传信,“这一段我倒没见过,但门中典者说可信:时间是在穆王离开群玉山之后、建造秘藏之宫前,史中有一段记录,乃是‘奔戎窃王之剑,从者举之,杀,尸赐偃师’。” “.”石、谷二人俱都停下了手中之笔。 “是不是?”安藏将信递给他们,“何以这一次,却要‘从者举之’,穆王才知道是谁偷了他的剑?” 二人低头看信。 “因此,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穆王将这件典狱之器留在了途中,被窃剑之时,他手上已无典器。”安藏道,“穆王东还,先南后东——天山南下六百里,便是.” 男人在地图上一敲:“今日飏州。” “所以那古传之物竟然真是这件【照幽】?”石簪雪合信而思,“‘夺魂珠’也真是从神器‘烛内’之理而来?” “想必如是。” 谷云扶这时看着两人插嘴:“那咱们要拿吗?这东西到底重不重要?” 石簪雪笑:“谷师兄真是在神京待久了——与穆王有关的东西,于天山而言岂有不重要的?” 安藏也笑:“看你如何比对——大约刚好和我这个玄门二阶一样重要。” 谷云扶哈哈:“我想毕竟只是件典狱之器,虽然很是神妙,但于天山世代追寻的东西而言,好像并无什么关系。” “真相是线索一点点拼凑出来的。”安藏轻轻一叹,“拿到这件东西,便可追溯穆王遗留它的缘由‘穆王仙藏’至今所有零碎不全的消息,不都是这样一点点推排的吗?” 谷云扶点头抱拳,石簪雪想了一会儿:“师叔从仙人台那边回来,怎么说?” 安藏哼笑:“老狐狸精得很,见我们只我一位二阶在这里,他也不慌不忙。” 又叹:“仙人台两道间隔如此之远,平日也没什么联系,但一出案子,联络配合却互信无遗.” 石簪雪道:“是他们西陇那边也查出了什么吗?” “哪里查出什么?”安藏轻轻一笑,“这事情一接到‘穆王’两个字上,那边仙人台便不干活了,只跟在天山后头旁敲侧击,骂也骂不走,甩也甩不掉” 谷云扶哈哈:“反正就是这么件东西,真落在他们手上,想办法换回来便是。” 安藏也点点头:“是的,这么大动静,总怕事情弄得敏感了,如今.至少暂时瞧来也算大小刚好,我们几个也足以处理。” 一旁石簪雪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照幽】的事情那天我还说于那位裴液了。” “?”谷云扶偏头。 “就是师叔当作轶事说于我那晚出门刚好碰到,我便拿来交好了。” “.唉。”谷云扶轻叹一声,“我算知道石师妹为何风评如此之好了。” “?” 谷云扶笑:“我久在神京,一回山,人家提起【安香】仙子,都说是清心淡欲,一心向道,人好的很。当时我就想,小时候明明最懂事乖巧,怎么现在就‘清心淡欲’了——【飞琼】左师姐也是一心向道啊,怎么没有这般好的风评。” “后来把伱和商师弟往一起一放,见你二人竟能聊起来,我就更是惊讶——” 石簪雪托腮淡笑:“左师姐和商师弟聊不起来吗?” “何止聊不起来!”谷云扶一仰,“不打起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两人都笑,石簪雪道:“左师姐是真正向道的天才,她不管别人怎么看她,也不在乎的。” “如今这回下山,楚池主又和我说有石师妹——我还想,师妹这样的人,下山办什么事?”谷云扶轻叹,“如今来到博望,我当日赠了人家枚宝丹,都没多交谈交谈,石师妹倒先聊得熟了——这才算懂了,原来还是一样玲珑!” “哪里,这不就犯错了。” “这算什么错?”谷云扶哈哈,“师妹再多玲珑玲珑,把他卷回天山,不就是自己人了?再不成师叔给他‘拎笼’一下,也回去了!” “.”石簪雪礼貌一笑,“师兄的玩笑也还是一样的无聊。” “.唉——师叔你瞧,果然是我没天赋没地位,石师妹懒得应付。” ———— 相州城,碧霄阁。 深夜寂静,只有月色惨淡地盖住后院的小阁。 门页合而未锁,将月色牢牢挡在外面,却挡不住任何人的轻轻一推。 阁中深处,少女依然在捧卷静立。 李缥青怔了许久,才想起“俞朝采”这个名字是二十年前的那位刺史。 对这位在她出生前就已去世的官员少女没有什么了解,但博望州现在正在查心珀一案她是知道的,担心记得岔了,她将这几页整个拆下卷在手里,而后合簿放回。 幽蓝的瑰火又无声而燃,锁扣融回一体。 李缥青再次细致地抹去自己来过的痕迹,出了这间小屋,来到阁厅之中。 她并不慌着离开,既然裴液确认了那东家仍在七九城,这里便不妨尽量找得更细致些。 沿着琳琅的架子来到书画一目,李缥青上下扫着,想看看能不能翻出一幅西方恬的真迹 ——竟然还真被她找出一幅。 却是没有在之前账本上出现过的一幅画,也没有在架子里,而是放在一旁供人阅览所用的桌椅上,卷起平放在那里。 少女拉开卷轴,当头墨字是《除夕夜记酒》。 少女怔了下,一把拉开。 一幅精描的大卷。 果然是除夕之夜,画中是团团圆圆的一家,一共五人,纵然纸旧墨老,也掩不去当时年夜的温馨。 正中是一位二十左右的女子,样貌姣美温柔,额心有一颗清红的朱点。她含笑望着画外,左手牵着一位四五岁的男童,右手牵着一个刚刚能站立的一岁幼儿,俱都包裹得小粽子一般。 他们的生母却在更后一层,四十余岁的女子面色苍白虚弱,仿佛如许多母亲一样,习惯把孩子们尽量展现出来,自己则挂着个淡淡的微笑隐在画后,只露出小半个身子。 高大的父亲则在更后,是整幅画中唯一没有笑的人,他面目沉肃,在雪日里竟然露着两条热气蒸腾的膀子,一杆银色长枪横在背后,像是刚刚打熬完身体。 李缥青怔了一会儿,记得《县志》上说西方恬自幼独居,并未提到他有这许多家人。 蹙眉想着,少女缓缓收拢此卷,这画放在这里,她倒不大敢窃走。 是啊,怎么它偏偏放在这里? 少女偏头怔怔一瞧,才注意到桌旁书架上,那倒置如碗盆一样的不规则东西。 这不是藏品的位置,是谁随手放在这里的心里想着,少女已将它拿在了手上,转过来是 一张戏面。 少女僵在了原地。 寂静的月透过窗棂落在上面,蓝白勾画的形状显得更加幽冷。 就在这样冰冷的寂静中,黑猫忽然挺了下身子:“快走。” 李缥青怔然转头。 “裴液说我们入夜时碰上的那人不是衣南岱,那人现下并没在七九城中。” “.”李缥青心脏猛地一攥,立刻放回面具,但就在这一瞬,一道冰冷至极的目光已落在了她的背上。 武者的敏锐直感此时令少女身背绷僵,仿佛寒冷的冰片贴上了温热的脊背,但又比那更幽冷阴毒,李缥青一动不动,毛发根根竖了起来。 先前合起的门页此时已被无声推开。 一道人影立在门前,冷月将他修长的影子投进阁中,直至少女的脚边,耳边冰凉的小坠在地上安静地摇晃。 “你是谁?”男子轻漠的声音敲在少女攥紧的心脏上。 “啊?”李缥青猛地惊吓转头,手已将桌上画卷拿在背后,“啊你吓我一跳——你是护院吗?” 不待男子答话,李缥青已轻喘口气,含笑举了举手里的画卷:“你们大掌柜唬我说已没了西方大师的真迹,却不知这是什么?” “你是谁?”男子重复道。 “哦”李缥青怔了下,露出抱歉的神色,“我是博望翠羽弟子李缥青,今夜借宿贵处,晚上闲来逛逛,瞧这阁子也没挂锁,便有些好奇冒昧实在抱歉。” 男子安静看着她,一张极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眸像是挖自蟒的眼眶。 八生。李缥青脑弦绷紧地想。 甚至没有拔剑的机会——他要杀她,只要一招。 终于,男子缓步往里而去,直奔那放有私账的小阁。 李缥青努力不屏住呼吸,也努力保持着正常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那轻缓的脚步再次响起,男子走了出来,一双眼仍落在她身上。 “.我没拿贵阁东西。”李缥青露出个无奈的笑。 又举了下手中画卷:“这个可不算啊,我要拿去找你们大掌柜结账的。” 男子静静看着她:“打开看看。” “.”李缥青心一下坠入了谷底。 仓促之间,从账本上撕下来的几页只来得及卷进里面,露出的一点纸角还是被她的手指遮住。 “就是从那张桌子上拿的啊。”少女指了下里面。 男子一言不发,气氛愈冷。 忽然手指下微微一空,少女立刻无奈一笑,将画卷放到身前,缓缓朝着男子打开。 “你瞧,就是这幅嘛——这个就是西方恬的印” 画卷缓缓展开,被时光浸染的人物慢慢展露在男子面前,没有任何东西掉出来,在尚未被打开的卷中,薄膜般的幽蓝火丝爬满了那几页账纸,在无声无形中,将它们化为了连灰烬也不剩的东西。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三章 寅阳 博望州城。 三层客栈,日间喧嚷的街边此时也只剩寂静,门窗紧闭之内,男人坐在桌前,那张博望城堪舆图依然铺在桌上。 图还是那张图,但仅仅三天时间,它却仿佛变得衰悴了许多,一眼望去,便有一股萧瑟之气盈目。 男人瘦长的手指缓缓抚过此卷,轻声喃喃:“凛秋皆悲,谁人得志?” 秋气翻滚起来。 年轻男子静立一旁,他瞧不出这张图有任何变化,但男人的瞳孔中已翻涌起玄妙的变幻。 顷刻后,男人提笔蘸墨,在城东南角的一座宅子上一勾,留下了一个鲜红的圈。 看着这个结果,年轻男子刀刻般的脸庞更加冷硬了些。 “确实在这里。”男人搁笔道,“你寻得很对——这是处什么地方?” “本地门派七蛟洞的庄园。这门派一个月前还如日中天,现在因为牵涉欢死楼的案子,在天山的压力下已经快要垮塌殆尽,这庄子也被仙人台打了封条。” “空庄子?” “有人住。”年轻男子道,“这正是他逗留此处的原因。” “嗯?” “七蛟真传尚怀通,六生剑者,在刚刚过去秋比的中用出过半招意剑,却被这届秋魁用四生拙剑破了,又被还了一招完整的意剑。”年轻男子语气没什么波动,“我打听到的消息是此人极其阴暗偏执,因而心境破碎,不敢用剑了。” “那你的意思是还可以修补还复?” “想必。” 男人点点头:“这位秋魁什么来路?” “裴液,说是本地人——和明绮天一路的。” “唔仙人台那边呢?” “天山司风、府台鹤检,应当俱是第二阶。” 男人点点头,安静了一会儿:“那便不要夜长梦多——明晚吧。” “.好。”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子,秋凉深深灌进他的心肺。 男人把手下图画缓缓卷起,偏头轻声:“孟离.把心静下来。” 男子垂眸:“.嗯。” —— 画卷缓缓展开。 温馨的画面映在月光之下,摆在男子幽冷的目光之前。 碧霄阁,危险的男子和仿若无知的少女相对而立。 “就是这幅。”李缥青从画卷后探出头来,“摆在那桌上的,一瞧就瞧见了——并非我有意动手动脚、胡乱翻检。” 男子仍是一言不发。 “.那我就先走了?”李缥青露出个有些无趣的笑,“若实在不便,这画我放下就是,不拿去和贵掌柜玩笑了。” 没有回应。 男子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她。 在这样的气氛中,少女感觉自己嗓子哑住了,一种窒息感开始咬住她的喉咙。 男子冰冷危险的眼神自始至终没有半分消解,仿佛穿透了她的一切表演和防御,看穿了她冰凉的手脚。 暗室冷月之下,幽刃缓缓从男子腰后抽了出来:“前阁和后院之间守卫严密,你是怎么闲逛到这边的?” “.”李缥青心坠到了谷底。 她正要咬牙拔剑,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清和的声音:“姐姐怎么在这里?” 李缥青回头,一怔,那两面之缘的少女正提着灯笼,安静地立在小阁门口,秀挺的身姿一如昨日戏台。 衣承心走过来,看了眼这幅画卷,轻笑道:“就是这幅了,张先生。” 又朝李缥青含笑伸手:“这幅不卖的,姐姐,是留给我的。” 李缥青将画交给了她。 “麻烦张先生了。”衣承心颔首,又看向李缥青,“姐姐与我一同回去吗?” 李缥青点了点头。 翌日清早。 若有若无的调子在屋外飘荡,李缥青端坐桌前,面前是三张笔墨散乱的纸。 少女一手拄着额头,眉头紧蹙地盯着这些空白。昨夜翻开账本时,她只览了一遍重点,但诸多细节之中也会隐藏许多尚未发现的信息,所以她才将那几页尽数撕下,既是证据,也是进一步展开的基础,然而一时全部焚去,昨夜回来后她就立刻撕下几页开始默写,也只能写出这么一些。 苦思冥想越久,那些模糊的记忆反而离她越遥远。 “想不起来了吗?”旁边传来黑猫冷静的声音。 李缥青偏头,看着那双碧眸,点了点头。 黑猫沉默一下:“心静下去,落到昨夜看过的东西上面,在记忆里找到它的位置。” 李缥青无奈一笑:“我一直在好好想的” “照做。” “.” 李缥青再一次沉心下去,那些当时不曾被视野焦点主意的文字就在那里,但李缥青确实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它—— 少女思绪猛地僵滞。 一切都慢了下来、清晰起来。 那些记忆中的字迹一枚枚摆在眼前,少女甚至可以辨认出它们的书体,看清纸张渐变的颜色! 不是回忆,这是一次清楚的拓印。 少女的瞳孔透着一种洞彻的清明,将缺漏的部分一一填了出来,毫发无遗地复原了昨夜焚去的那几页内容。 停笔的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猛地一坠,落回了真实的世界,记忆重新模糊,视野重归平凡。 她怔怔地看着黑猫。 “【鹑首】,借伱用一次,今晨之后,此事不传三口。” “好,好”李缥青茫然点头,忽然又一抿唇,低头小心翼翼地问,“裴,裴液也不能说吗?” “.我不是在和你制造小秘密。” “.哦。” 完成这一切之后,将纸张妥善收起,李缥青披衣推门而出。 那清亮婉转的腔调一下就清晰了起来。 李缥青闻声而去,只过了一道拱门,少女柳下轻歌的身影就映入了眼帘。仍是昨日那出《白蛇情》,这调子在少女口中是有冷无凄,正如此时花树边环绕的凉雾。 “仙草不生人又去,画前情魂两依依” 李缥青还记得昨日在前厅和她见面时,少女的那句“往后,便不唱戏了”。 此时和往后都没有戏台和观众,少女却依然在这里亮着嗓子。 她静静听了一会儿,直到衣承心停下声音,偏头向她看来,露出个温和的笑。 “姐姐很喜欢听戏吗?” 李缥青走到近前:“我从小就跟着师傅听,衣妹妹的嗓子在我听过的人里面,真算是顶好的了。” 衣承心眼睛弯了下:“过誉了。” “真的。”李缥青学她昨日的腔调,“尤其那个‘生来命上种仙草——’” 衣承心眼睛微亮:“姐姐嗓子也很好听啊。” “啊”李缥青笑,“我是中听不中用,一拉起来就要剌耳朵了,可没你那般功夫。” “我学了三年的。”衣承心轻轻一笑,“姐姐若认真学一学,一定也是顶好。” “我”李缥青有些赧然,“我前几年贪玩荒嬉.后面,后面恐怕没有时间了——对了,你三年来都在唱戏?没有练武吗?” 衣承心含笑摇摇头:“我不练武的。我以前只是听戏,后来唱了一回,一下就喜欢上了。” 她瞧着摇曳的柳条:“好的本子,能叫人全心投进去,好像真的经历了那么一段故事,也好像我真的是那样一个人” 李缥青瞧着她:“衣妹妹唱《白蛇情》就很投入,想必是最喜欢的一出。” 衣承心却怔了一下,微微一笑:“我并不喜欢《白蛇情》。” “.啊?” “因为.不能称作喜欢吧.”衣承心含笑沉吟了一下,跳过了这个话题,“那日也没细问,姐姐是博望州来的?做什么事?” 李缥青顿了一下:“.查些事情。” “哦。”衣承心点点头。 李缥青沉默一会儿,轻声道:“还没谢你,你昨晚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喜欢他们。” “他们?谁?” 衣承心低头一笑,轻声道:“不管姐姐要查什么,都别再查他们了,不然等到了避之不及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李缥青看着这即将被逼远嫁的少女,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前厅走过来了一位侍者,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衣小姐,马车到了。” 衣承心点点头,对李缥青一颔首:“那么,就别过了,姐姐。” 李缥青怔:“你去哪里?” 衣承心一笑:“聘礼点完,自然是回家了。” “.” 衣承心再一颔首,一转身,李缥青清灵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我能随你一起吗?” 衣承心回头微讶。 “倾盖如故,我想和妹妹多说些话——既是婚事.想必不差我一双碗筷。” 衣承心抿嘴一笑:“不胜荣幸。” 李缥青随着少女走到外间,大街平坦敞亮,三架马车整齐地停在门口,年轻沉默的男子坐在中间那辆车辕上,直到两人上车坐好,便轻轻挥鞭一驱,蹄轮向前而行。 自始至终未说一句话。 “.无事便好。”明明瞧不见,少年的后怕却仿佛透过语气传了过来。 “西方恬当年和衣家一位女子相恋,其突兀进山之举多半与此女子有关,因此我们便先往衣家去查。” “.千万小心。” “齐云商会这边的事情还没完,心珀是往齐云商会延伸的,我们所遇也并非衣家之人,依戏面来看,恐怕多半与欢死楼有关。我们被他撞见,是没有继续下去的空间了,究竟怎么回事,反正是双方俱明,你自行其事便是。” “嗯,这人交给我吧。” 碧霄阁,后院小楼。 一个面覆戏面之人,立在男子面前,双手递上了一份笔墨。 “李缥青,博望州翠羽剑门少主,受西陇之事影响,正与天山联合,同仙人台一起调查我方。”戏面道,“此次前来,应当受博望那边失落的一枚外卒影响。” “.那外卒也暴露得怪异。”男子低声,“翠羽少主.这种人真死在这里也是麻烦,去了那边刚好。” 一伸手:“那份。” 戏面递上:“裴液,博望州本届秋魁,与翠羽交好,与李缥青同日抵达相州城,而后一直在七九城调查齐云东家。” “修为?” “四或五生。” 男子将纸墨交还了他。 将近午时的时候,马车行过的路开始有了一些颠簸。 两位少女谈了一路的戏,得知少女买了《白蛇情》戏本,想把它搬回博望之后,衣承心耐心地教了她好几段唱词,一路上歌腔此起彼伏。 终于嗓音稍歇,两人暂时安静下来。李缥青瞧着身边宁静瘦削的少女,眉目微垂。 她心灵由来敏锐,少女谈起戏剧时那由衷的认真喜爱越鲜明,她就越感到一种忧伤。 欢死楼、烛世教,在这些强大诡异的邪恶夹缝中,少女像是一个无奈的牺牲品。李缥青不知道衣家要干什么,也不知道那换来的【水央玉珂】又有什么用处,她只看到少女被迫抛弃自己的一切,像一个货物一样被交换出去。 “你为什么要拿这幅画?”李缥青看着少女手中的卷轴,正是昨夜那幅。 “我喜欢。”衣承心笑了一下,“我打算把它带过去。” “确实画得很好。”李缥青点点头,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要嫁去哪里呢?” “西陇。” “.怎么那么远?” “就是那么远啊。” “.不嫁不行吗?”李缥青看着她。 衣承心转过来看着她,一笑:“没想到姐姐会问这个问题。” “怎么?” “因为在见到姐姐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姐姐也是和不能放下的东西共生的人。”少女莞尔,“所以.我才和姐姐倾盖如故啊。” “.但你不是自己想做的。”李缥青道,“你可以不背负它。” “是我想做的啊,我又不像戏里,有另外喜欢的人。”衣承心一笑看着她,“倒是姐姐问这个问题,像是心里被什么遮住了——有自己的情郎是不是?” “.” “嗯,猜中了。”衣承心清清淡淡地一笑,掀帘看向了窗外。 李缥青瞧过去,只见侧面遥遥远远的一座城,正是寅阳县。 “.我们不进城吗?” “抱歉,家宅远僻,确实不在城里。”少女抱歉一笑。 李缥青向前看去,确实越加僻远安静,不像是盛着什么大族的样子,倒像是避世隐居的地方了。 憋憋憋憋憋,晕晕晕晕晕。 为什么写每天要写4000字呢? 到底谁发明的这个规定?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古宅 车马停下之地,是一座葱葱郁郁的小山,几人下了马车,山下早有几个力士在等,此时从车上扛起货物,便曲径上山而去。 李缥青抬眼一望,顶上古松黄桐之中,几方古旧的屋檐显露出来,显得深幽安静。方圆数里无人,就所耳所目来说,身处这里,确实比在相州城时更加接近那个冷诡僻异的仙画传说。 不多时行至山顶,这座大宅的全貌便显露出来,李缥青囊眼一看,确实大而古,建成约莫已有五十年左右,而且占据了半个削平的山顶,住进去一百人恐怕都不显拥挤。 明日便行大礼,此时宅子已大略布置起来,庭院门前都洒扫得干干净净,色暗的老木上结起了红艳的喜带,门前也已有些宾客送来的礼货。 然而不知是不是周围太过寂寥的缘故,李缥青却难以感受到那股欢庆,她往深处看去,只觉这副宅子好像有一颗冷冷寂寂的心,外面打扮得再红艳,也透不出那股火热来。 衣承心那边交接完毕,回来招呼了一下安静伫立的青衣少女,带着她往院中而去。 深绿的青苔淡铺在暗色石板路上,老檐坠下不知哪里来的水珠,行至中庭,一株巨大的老槐遮蔽了半个院子,巨荫又带来一层更深的凉意。 “母亲说,当年这宅子就是绕着它来建的。”衣承心道。 李缥青抬眸看了眼:“确实很好,夏日一定很凉快。” “是的,小时候我们就在院子里跑着玩。”衣承心轻轻一笑,“就是一到秋天,便阴气太重。” “令堂在里面吗,我去拜会一下。” “母亲已经过世了。” “啊抱歉。” “没事,已经很久了。”衣承心又道,“父亲前段时间也病重离世,也不必拜会了。” “.”李缥青哑然,“刚刚那位是?” “给我们赶车的吗?”衣承心笑,“那是我哥哥,他不爱说话,但很厉害。” “哦。”李缥青怔了一会儿,“那现在院中其实” “只有我和哥哥在住。” “没有长辈吗姑姑之类” 衣承心微讶地看了她一眼:“没有。” “.哦。” 转过中堂,衣承心带着少女推开了一间院落的门:“姐姐今晚就住这里吧,宽敞暖和些。” “啊,这也太大,我住间侧房就可以。” “没事,你瞧这宅子哪有人住?”衣承心一笑,“宾客们都是明日才来的。” “.我来得是不是有些唐突?” “哪有,住下便是。”衣承心轻轻一笑,“只要姐姐别像在城里一样,半夜跑出来四处乱逛。” “.跑出来乱逛会怎么样吗?”李缥青转了下眼睛。 “会被我哥哥抓到。”衣承心瞧着她,“然后.赶回去睡觉。” 李缥青笑。 衣承心也笑,又仿佛认真了些,一双清眸看着她:“不过.我是真心把姐姐当客人邀请来的。明天我便离开相州了,就和姐姐做一回两天的朋友。” “.嗯。” “好了,那姐姐先歇息吧,愿意转就四处转转,只要记得路就好。” “衣妹妹不留下来坐会儿吗?” “不了,等.晚上吧,我再来和姐姐聊一会儿,现在得先去——” “承心。” 一道冰冷短促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截断了少女的话语。 李缥青瞧去,正是那位二哥,男子挺立在青石路上,双手托着一个车上卸下的大箱子,蒙着布带的双眼沉默看了过来。 “嗯。”衣承心截住话头,朝李缥青点下头,便和男子并肩朝里而去了。 李缥青瞧着他们消失在视野中,渐渐脚步也不可复闻,她环顾四周,开始感到一种陌生的寂静。 衣岚山也是山中建派、派大人稀,但却没有这种奇怪的冷硬,好像排拒开了一切人气。 盖因这种冷硬不是由景、而是由人带来——不止刚刚那位衣南岱的漠如坚冰,一路上所遇的力士仆从,虽然人数不多,却是俱都是仿佛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沉默寡言。 在相州城时李缥青感觉衣承心骨子里透出些冷气,但到了这里才发现,其他人同这栋古寂的宅子仿佛是生长在一起的,倒是只有少女身上还带着些鲜活的人气。 李缥青放下行李,她这座小院没什么特殊,洒扫得干干净净,房间里宽敞整洁,日常使用一应俱全,正是用来待客的房子。 逛了一圈,便提剑托猫出门而去。 稍作辨认,此院所在是这栋大宅的西边,三座院子并排而建,她正是最北边这一座,旁边两座院子也是一推就开,俱都洒扫干净,但无人居住。 李缥青转了转,便径往正房而去。 真仿佛是一座空宅,此处仍然无人照看,李缥青转到堂前,当先见到堂前供奉的两枚灵牌,其下烟云缭绕,香燃刚刚没了一个端头,应是刚刚经过的兄妹二人新换上。 李缥青走上前去,见左是“先考衣公讳端止府君生西莲位”,右是“先妣衣母杨孺人闺名诏人生西莲位”。 李缥青记下“衣端止”、“杨诏人”这两个名字,转到堂后,便见一列整齐的祖宗牌位,李缥青并未去看上面的文字,低头打开柜子,翻了两下,果然找出了一本家谱。 少女起身翻看,其实也不过薄薄一册,翻了几页,她一眼便看见了“衣端止”这个名字,然而目光横着一走却是微微茫然。 正如衣承心所说,她没有什么姑姑,这一代其实只有衣端止一人,孤伶伶地印在纸上。 她往上代扫了一圈,依然没瞧见想要的那个名字,直到下意识翻过一页,整个人才一时怔住。 【长女衣丹君】【长子衣南岱】【次女衣承心】 “.”李缥青实在没有想到,这位三十年前和西方恬有所纠缠的女子竟然是衣承心的长姐——三十年过去,年号都变了,她们根本不像一个时代的人。 而衣承心言谈中,也确实不曾提起过她。 李缥青立了一会儿,放回家谱,四处看了看,先往旁边同样安静的大屋走去。 门一推便开,里面是一种整齐的空荡,日用都被收敛起来,整间大屋只有摆在面上的大件家具。 李缥青缓缓步入,床柜都是许久未换的样子,然而虽旧不污,依稀可见旧主人之前古朴严谨的生活。 打开抽屉,里面是堆叠的书籍,李缥青随手抽出一册,却是手写本,字迹端正,封面墨字是“枪意凝火解”。翻开第一页,只有一行字:“南岱,此枪凝出意来,只在‘默中生火’四字。” 李缥青立刻反应过来,这正是衣家刚刚去世的那位家主的旧屋,她往后翻了几页,都是男人在细细讲解这门衣家枪法,少女只看了几行,便怔怔迷住了。 纵使她手头没有这武功的原典,亦不曾修过枪术,但武理共通之处,仍可看出这位家主之高屋建瓴、灵思巧妙。 他的写法是列一问题,做一解答,少女每每见到问题,都觉是死胡同,但下一行男人就两句话令她醍醐灌顶——实话说,她在亲受师父指点《黄翡翠》时,都不曾有过这般体验。 在全无准备中,突然侧见一份如此的才华横溢,她一时竟有些舍不得放下此册——纵使不修枪术,每读一页也是受益匪浅。 少女终于还是将其放回抽屉,又抽了几册,俱是关于枪解的笔记,按时间先后由上而下排列,越往后笔墨越新,枪理也越加深奥,李缥青渐渐看不懂了,倒是见到了另一种字迹,猜测是衣南岱留下。 少女尽数放回,轻出口气,这回抽出了最下面一本。 封面仍是男人的墨迹,这是男人留下的最后一本册子:“《朱莲太液》初引”。 少女怔了下,翻开第一页,只有两句话:“欲见枪真处,先种神火莲”。 往后翻了几页,这本册子令少女第一次有完全的茫然之感,其中也谈枪理,但却缠在一团更大的玄妙中,所谓“修构火种”“栽种玄莲”.简直像本全篇言空的佛经。 肩上的黑猫这时轻轻往前探了下身子。 李缥青偏了下头,茫然:“小猫.” “玄经。”黑猫声音清凉道。 “.”一口凉气窒在了少女喉咙里。 “在讲一门以玄火为核心的枪玄经。”黑猫低声道,“走吧。” 李缥青深深吐出口气,将册子妥当放好,出了此门。 出了中堂,少女往宅东而去,和西边相对,这边是同样的三间院子,不过和那边客房不同,这边瞧来是住了人的样子。李缥青推开最末一座的院门,一眼便瞧出这是衣承心的住处。 几件戏服挂在杆上晾着,庭中青花碧树,散淡别致,和少女身上的气质简直如出一辙。 李缥青犹豫了一下,没有往里而去,转身走向第二座。 推开门,这间院子的气质也是鲜明可辨,与刚刚衣端止之屋一般的简朴单调,枪架摆在墙角,竖立的沉木桩立在院心。 这当然是衣南岱的院子。 李缥青同样没有进去,她目光已看向了第三座。 所以,这座就是 少女顿了一下,缓步来到了此院之前。 一把巨大的、生锈的锁落在黄朽的门上。 和刚刚两间院子相比,这间像是不在同一段时光里。,灰尘、朽坏、密封.没有人照看,也无人进去打扫,仿佛被遗弃在了过去。 李缥青低头瞧了眼锁,正要翻身跃入,身体忽然一僵。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嘶哑如鬼的声音。 “客人,这里就不要进了。” 李缥青一窒回头,鬼气阴森的老人正立在三丈之外,身形佝偻只到少女肩膀,黑衣破旧、灰白头发散落到胸前,一双浑白的浊眸盯在她的身上。 “.老丈见谅,一时心奇,这间院子是?” “一个不守族规的人。” “.”李缥青再次歉意一点头,转身离开了。 —— 相州城。 七九城里,戏院。 “寅阳衣家,可有什么来历吗?”裴液坐在塌边削一颗秋梨,纪云倚靠在床头,老人仍在一旁昏睡。 纪云还是气虚:“这倒知道个大概,但若想要知道清楚些,恐怕得问寅阳老辈。” “嗯?” “自从搬到朝月山上,衣家已经沉寂五十年了。”纪云虚弱道,“照师父从前和我说的,衣家在五十年前,算得上是相州地界屈指可数的大族,人丁不太兴旺,但是好出龙凤,世代出仕,避名务实。” “师父说,那时候尤是出了一位人杰,正是月前过世的本代家主衣端止,听说他二十多岁便武道登顶,成了那什么.” “宗师?” “对对,成了你们武人说的宗师。本来自然是仕途光明,但娶妻后不久,却解印归家了,迁宅到了朝月山上,从此隐宅独居,就成了如今的衣家。”纪云双手交握想着,“而且到了衣师妹这一辈,还是不大出来。你想,这样五十年过去,人们自然便渐渐不记得了。恐怕就寅阳近处的人知道还有那么一个衣家,不过要说往日地位,也得老辈子们才有的嚼了。——像我,要不是有衣师妹,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一家。” “.哦。”裴液削梨的动作停下了,抬头看着他道,“这位衣家主的哀礼,伱们去了吗?” “去了,也冷清的很,衣师妹他们.好像和本地人都不怎么来往的,也没见亲戚。” “瞧见遗容了吗?” “这倒没有。” 裴液点点头,手上动作又继续:“我朋友昨日碰到齐云的东家了,好像不是衣家的人——年轻,男的,面冷,耳上戴个坠子,纪兄有印象吗?” “.”纪云茫然摇头,“不过.若说衣家近日把商会盘了出去,倒也说得过去。” “嗯?” “因为如今是没落了嘛,家主又去,想必也是支撑不住这摊子,为了些重聘连衣师妹都远嫁出去唉,也说不准,这些大人物的事情,我也是胡乱猜测。” 裴液点点头,话止于此。 他解下腰间的小木剑,在上面刻了裴液两个字递给男子:“以后,鼎运和翠羽的人可能会过来,那个.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戏院就可以开下去了。” 把自己的名字颇当回事地递给人家,于少年而言倒也是第一次,他不太好意思再看那枚小剑,提剑出了院门。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五章 埋情 李缥青过了三道院子,一口将窒的气才轻轻从肺中吐了出来,此人带给她的压迫更甚碧霄阁那位“张先生”。 “他刚刚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吗?”少女轻声道。 “我不知道。”黑猫碧眸不动地瞧着前方。 “.”李缥青第一次从这只小猫这里听到这样的答案。 一路回来,又未瞧见人影,那些之前卸货的力士们也不知去了何处,李缥青忽然感觉四处探查的她其实并非特殊的那个,在这栋宅子里,有更多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做着她不知道的事。 午饭。 衣承心和衣南岱依然没有出现,一位沉默的仆从把饭菜送了过来。 “打扰。”少女含笑清亮问道,“我见贵宅清幽,很想逛逛,但瞧不见人又怕无意唐突——敢问有哪些地方不方便去吗?” 仆从停顿了一下,关门退去前道:“上锁的地方不要进,后院不要来。” 李缥青接过饭屉,正要含笑点头,耳中忽然响起黑猫的冷静的声音,少女目光一凝,伸手一下抓住了仆从手臂:“.请留步!” 而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那个,不知衣妹妹他们在忙什么.梳妆打扮,收拾香奁之类,我也可以帮忙的。” “多谢,就不劳烦了。” “哦好吧。”李缥青看着门在面前合上,缓缓将食指抬起在眼前。 面色渐渐凝起。 这根手指修长、笔直、细润,温软的指肚十分干净,没有肉眼可见的东西。 只有少女明显地感觉到,一点胶质般的冰凉落在了上面,是她照小猫的指示从仆人的袖底蹭下,触感如同融化的无色之玉。 “这是什么?” 黑猫蹲在她肩头:“蕴灵极浓的材料。” “.水央玉珂?” 黑猫沉默一会儿:“或许。” 李缥青蹙起了眉头。 刚刚抵达的材料,就被迫不及待地拆开使用衣家要这样东西绝非因为其珍贵价值,而是正要其本身。 “这东西到底能做什么?” 黑猫沉吟一会儿:“蕴灵材料,一般来说有两种特性,一是作为可触可用之天地灵玄,使尚未执灵之人亦可使用;二是灵玄在其中往往有特殊之构造,若天地灵玄是铁,这些材料就是剑、是盾、是镜,总之有些难以复刻的神妙。” 李缥青轻轻合指捻了捻:“这东西有什么神妙?” 黑猫伸出一只锋利的小爪,轻轻点上了这枚玉珂,幽蓝的火焰无声燃了起来,只一息,黑猫就湮灭了它,沉默地看着少女的手指。 过了一会儿,它再次伸爪,将这枚小玉珂切割成了更小的两粒。而后它一偏头,在李缥青的微微张眸中切下了她一缕发丝,轻轻塞进了其中一粒里。 “.怎么不拔你自己的毛啊。”少女现在胆子大了很多。 “我在长身体。” “.” 黑猫让少女将未塞发丝的那粒握到另一只手中,将包裹着一团黑发,被撑得小团子般的这枚依然留在少女食指上。 而后它碧眸看去,灵火在这枚底下悄然点燃. 李缥青骤然缩紧了瞳孔! 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指肚。 在那一瞬间,这枚小团子般的玉珂就此凭空消失,再没有半点存在的痕迹,与此同时,一点细小的冰凉落在了少女指肚上。 李缥青缓缓把目光挪到另一只手上,轻轻张开,那枚包裹着黑发的小团子安静地躺在掌心。 “如水融水,只要处于天地灵玄之中,它们就可以自由穿梭无碍,而只要在两枚之间建立起灵玄层次的联系,它们就会向彼此奔去。”黑猫冷静的声音在少女耳旁响起,“这就是玄气自然构造出的神奇特性,在对这种材料做了足够彻底的拆解之后,术士也可以用最基础的灵玄复刻出同样的效果——当然,要很有天赋才行。” “.这些材料,都用在什么地方?” “一般而言,器丹阵诸道常用。” 李缥青依然有些沉默:“烧丹炼器.当要耗费时日。” 黑猫点点头:“是的,阵。” 派中只有一位武玄宗师的少女对这些灵事也实在有些陌生:“这材质摸着很轻,八十斤的水央玉珂.想必是很大一个阵了,能布在哪里——” 她很快想起了刚刚的问答——“后院不要去。” “我往后面去一趟,”黑猫道,“你留在住处,在我回来前不要四处走动。” 李缥青张了下眼睛:“你一个.猫安全吗?我与伱一起吧。” 黑猫沉默了一下:“.谢谢,但我要尽量在见到裴液之前,保证你的安全。” “.”少女的心情仿佛一下被削去了一层。 她安静了一下:“那我刚好去衣丹君的旧居看看,那老仆若来阻我,你那边就轻松些,反之,我这边也能找到些东西。” “.” 黑猫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少女同样不闪不避地回看,两双颜色不一,但同样清透的眸子映着彼此的倒影。 “好,那你一刻钟后再动,我尽量把他留在我那边。”黑猫道,转身一跃出了院墙。 李缥青抿了下唇,露出个轻淡的笑,但很快收敛起来。这时她才想起什么,坐在院中扒拉了两口饭菜,而后从容漱口洗手之后,提着小屉子出了门。 秋日,大槐,空旷寂静的大宅。 少女将小屉放在门口,按剑再次往东院而去。 锈锁老木一如既往,在安静的空气中,仿佛一道通往过去的门户。 少女轻轻伸手按在了锁上,而后偏头看向了后院。 不知黑猫那里做了什么,但确实没再有阻拦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了。 李缥青一跃而入。 院中朽旧内外如一,这间小院仿佛真的被永远遗忘在了这里,不见丝毫进出的人迹。院中陈设早已不见旧主人的习惯,少女走到檐下,开裂褪色的柱子中是凝固的黄土。 门上再次挂着一枚老锁。 李缥青来到窗前一推,也已从里面闩上,她轻轻按手一震,断开了里面早已脆裂的细木。没有人养的屋子,总是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衰老。 少女轻巧跃入,环顾四周。 出乎意料,里面并非是一片杂乱的样子,而是和衣端止房间一般的整齐空荡——在主人离去之后,这间房子还是被仔细地收敛过。 与衣端止那间不同的是,这里是内外如一的空荡,不止面上再无杂物,连柜内屉中都一物不见,空荡不像被遗弃,而像是刚刚修成。 真的什么都没有。 卧室中桌柜一眼便能看彻底,床只剩一个木架子,其他房间更是连家具都罕见。 少女没想到这层层挂锁的旧居竟然只是一间空房,莫说衣丹君,仅凭这间房子现在的样子,甚至猜不出它的旧主人是男是女。 李缥青有些失望地搬开最后一张桌子,看向被挡住的地面。 这已是最南一间屋子,再那边就是衣南岱的院落,少女辨不出它曾经的用途——或许是书房吧,总之如今只剩这么一张桌子。 空无一物。 地面平整,少女甚至仿着话本里去踩了踩,得到的只有沉实的闷响。 一时有些想笑,虽然经事众多,但从一个得尽的小师妹成为如今的玉翡少掌,其实也不过才半年时间,天真还是总从奇怪的缝隙里溢出来——明明自己就是那些话本故事的来源,偏偏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学着去做一个“江湖人”。 但就在她想搬回桌子的时候,目光一扫之间却忽然落在墙上,黏住了。 被桌子挡住的墙面有一种更新鲜的色彩,因此那细小的差异也就没被三十年的尘土遮覆,只见在一派枯黄的墙皮中间,有那么虽黄不枯、虽干不裂的一块。 就像比周围的涂料少经历了二十年的时光。 李缥青缓缓蹲下,轻轻敲了敲。 空荡的声音反馈回她的双耳。 李缥青真是怔了一下,实在没想到这种手段会真的出现在这里,简直像某个看了武侠话本的傻小孩想出的招数,一时甚至这栋寂静的宅院都仿佛有些亲切起来。 她再次轻轻敲了敲,这次柔而不散的真气贯入双指,“哗啦”一声,潮朽的墙面塌了下来。 一方沾满尘土的盒子露了出来。 李缥青将其取出,抚了抚尘土,放在桌上缓缓打开了它。 又是一沓一沓的纸墨。 只是并非衣端止屉中那样的书册了,而是大小形制不一,乃是层层叠叠的笺子,底下倒也有两本册子,好像还埋着一方卷轴。 李缥青拿起浮头儿的一张,怔了一下,顿时就明白了这方盒中盛装的是什么。 情信。 累累的情信。 “山眉海目,一见如新;人言姑射,我谓洛神。” 就如此短短的一张笺,以两句含蓄得体的递交展开了这段情缘。 李缥青一一看着,这些信件从驰龙辛亥之春始,至驰龙壬子之冬止,历时近两年,渐渐拼凑出了这段情事的起承转合。 驰龙辛亥之春,衣家齐云商会的大掌柜病退,临时顶上来一位年轻女子,代他参加了那场相州城最大的雅集。 谁也没有见过这位女子,谁也没有见过这样幽仙冷飘的气质,在这场与之无关的集会中,这位女掌柜却几乎夺得了全场的目光。 在接下来十多天里,衣丹君仍然执掌商会,迎来送往了许多人,也收到了数以十计的递交,有阔绰的邀请,有炫才的情诗,有长长的倾吐在这些纸墨中,一张短短的笺子有些突出,仅有十六个字,落款一个“见风斋居士”的号,再无其他。 衣丹君稍微多看了两眼,同样未作理会。 此后未收到回复的信主也再未递过信笺。 大约一个月后,衣丹君点验仓储,几幅灵气盎然的画作深深吸引了她的眸子,意气之灵动、笔技之老辣简直像老躯中生了颗怦热的童心。她翻出了此人由来递售的画作,一幅幅地瞧了一遍,记下了“西方恬”这个名字。 于是下一次,这位画师前来递售画作时,衣丹君见到了他的真容。 既不老辣也不少年,男子长相清俊,嘴角时刻准备抿出的笑容又显得真诚温和。 两人聊了许久画上的事情,与外热内冷的衣承心不同,衣丹君其实是外冷内热,在这场愉快的交谈快要结束时,她终于忍不住含笑关心这位新结识的朋友遇到了什么好事情,何以半天下来,总是屡屡合不拢嘴。 于是男子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她,曾经给她递过的那张笺子。 衣丹君惊讶之中又有些懵然:“西方先生,你这么多幅画上.也没见那个斋号啊。” “.哦,我没取过那种东西那个是我当时现取的。”男子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我觉得有个斋号.显得雅一些。” 于是衣丹君知道了,男子身上和灵气混合在一起的,与其说是老气,不如说是呆气。 此后衣丹君没再提起此事,西方恬则来递画的频率多了些,每次两人都聊上一阵,终于在辛亥年立秋这一天,两人谈起关于秋色画技,西方恬斗起胆子,邀请了女子前往薪苍山边上观他摹画秋景。 衣丹君含笑同意。 到了山上,西方恬铺纸研墨,衣丹君在一旁瞧着,然而男子画了两笔,却说从未在人眼皮底下动过画笔,实在有些不适,衣丹君便善解人意地坐到了一旁。 然而这瞧如呆呆君子的男子此时却忽然展露了他灵动的野心——半个时辰后,当女子应呼来看时,上面绘制的初秋之景固然传神,却只是一个背景,他真正精心的笔触落在了偏坐静读的女子身上。 男子精妙要到的画技根本不必任何语言的解释,画中一切的色彩与景物都在向女子的身影倾倒,这根本不是什么秋景,分明是他精心的预谋。 衣丹君看着这幅画,第一次移了下目光,轻轻抿住了嘴唇。 西方恬笑嘻嘻地看着女子,在画上题下了这一幅的名字——《辛亥秋为丹君作》。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六章 遗画 画中女子和画外女子含笑相对。 衣丹君瞧了几眼,却只做没有看到,西方恬竟也不纠缠,两人照常聊了画技,便下山告别。 但感情确实从这里炽烈地升温了。 第二日,这幅画被递交到了齐云商会,衣丹君展画看了一会儿,或者不愿自己的画像被售于他人,她收下后在入单上批了一句“自留不售”。 往后的日子,西方恬照常向齐云商会递售画作,其中总是夹杂一两幅女子的画像,衣丹君则仿佛心有灵犀,每次都将其留下不发。 这样默契的互动持续了一个月,总算,在辛亥年的白露这一天,西方恬再次邀请女子共赏刚刚染红的漫山秋色,在这次出行之中,这对有情人终于结为了眷属。 以这个时间为界,后面的信件渐渐溢满了柔情蜜意,他们的互相信任透纸而出,谈论的话题也越来越深,不过递信的频次却少了,想必是更多的话已在见面中说尽。 那些相约出游的情况也会偶尔体现在笔墨中,他们屡屡一同出门寻景作画,从辛亥年的秋天开始,后面的每个季节,西方恬都会为女子画一幅《为丹君作》。 衣丹君则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导男子如何养就名声,教他不要把自己那些灵气充溢的画随随便便地出售赠人,但在一年多的通信时光里,可以瞧出男子没有半点改进。 好在女子也从来不曾生气,两人都脾气温和、感情真挚,无论从哪些方面看,他们都是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 这样的美好持续了约莫九个月,到了壬子七月的时候,李缥青开始感到了第一份不对。 此时,两人之间的情感已酿造得十分深厚,心心相印一词正是为此批注,那些一两句话之间的会心一笑总是出现在互答之信中。 李缥青很确认他们的感情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文字中情绪的她深深可感,男子的语言总是温厚真挚,偶尔透出孩子般的灵气;女子的情感也是一样真心,只是,在这一月的笔墨中,敏感的少女开始读出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徘徊犹疑。 就好像.她有时怀疑自己离男子还不够近,忍不住纵心享受这段感情,有时又感觉已经够了。 这种情绪越往后越加浓烈,而且李缥青渐渐察觉到是后者越加占了上风,她甚至开始感觉到,衣丹君的踌躇彷徨其实并非忽然出现,而是在两人互生情愫的开始,女子的心绪好像就一直蒙在一层雾中。 终于在半年多后,这层薄雾浓得塞住了咽肺。 时间是壬子年的十一月二日,衣丹君突然向西方恬递出了一封诀别信。 李缥青认得这个日期,在碧霄阁时,西方恬向齐云商会递交了十二幅套画作为聘礼,后面的留下的日期,正是“驰龙壬子十一月一日”。 或许正是这份聘礼令衣丹君做出了抉择,李缥青可以想象男子见信后那茫然的无助,往后十日,两人再没有任何书信往来,男子当时的反应在这三十年后的匣子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李缥青在书册中找到了这次突兀情变的缘由。 匣中两本书册,俱是女子常日的笔记,内容各有偏重,但与其说是有明确的分类用途,倒不如说是因为放置的地方不同。 一本像是放在卧房,衣丹君平日闲思闲事都在上面记上两笔,李缥青就是在这一本上找到了衣丹君在十一月二日留下的一行旧墨。 ——“大祭说,我的心毒已经种好了。” 在这句话之后,衣丹君被关在了这间院子里,隔绝了和外人的一切往来。 李缥青看着它怔了一会儿,再次翻开了另一本书册。 这本册子则像是放在道佛之流的静室之中。 上面留下的笔墨玄幽深秘,那不是武理,也不是剑道,大量陌生的词汇和指向令少女第一次翻开时眉头紧蹙,但这时那些晦涩的句子在第一本册子上得到了回响。 这是衣丹君在静室之中研修这所谓“心毒”的笔记,在达到某个标准之后,她就仿佛从一个可以自由生活的人,变成了一样等待使用的东西。 李缥青自己若一个人独居一定会写画很多,但在进入十一月之后的这段时光里,女子册子上的笔墨却越加罕少,不知她在忙什么,也许大部分时候只是坐着发呆。 只有那么寥寥几行,都是孤零零的单句,不知在写些什么。 “修烛剑时,并不曾这般煎熬。” “传诏还有十五天,喜欢的酿鱼今日吃着也没有味道。” “又下雪了,真是漂亮薪苍山一定非常好看。” “不知西方这时在做什么。” 事情本应结束在这里,女子被关进深院,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西方恬纵使无数次来到衣宅呼喊,面对的也只有冰冷沉重的大门。 这段感情应当这样突兀莫名地结束的,从此只在男子多年后的记忆里留下回忆。 但李缥青低头看向匣中,那信件分明还未到尽头。 她缓缓拿起一封——在断绝了十天消息之后,他们竟然又重新通上了书信。 两人分隔后炽烈的情感在这一次重新连通中爆发无遗,他们一天互通了九封言辞浓烈的书信。 李缥青垂目略过这些文字,林林总总近五十封,当是这对有情人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的所有交谈。 在这些信中,衣丹君依然闭口不谈离开男子的真正原因,尽管那骗不了人的情意已经尽数吐露,但她与男子彻底分断的口风却没有放松一点。她在信中不断提及一个期限——“恬,你我通信只此一月,把想说的尽数说完罢。十二月之后,你就勿再通信、勿再找我.也找不见我了。” 西方恬则不断焦急地求她说出缘由,说不论什么困难,两人都可以一同克服,但在女子的屡屡无视之下,眼见离期限越来越近,男子终于绝望了,只央求能再见她最后一面。 这些男子生命中倒数的言辞恳切如泣心血,李缥青几乎可以透过纸张看到他一个月来被折磨得怔忡恍惚的样子。 “丹君,我自幼失恃,生长县中,生父再娶,儿女双全。我不武不仕,因此与之疏远。兼以娘舅不亲、姑伯生疏,自小而大,只是耽乐好嬉、喜聚爱友,如此挥霍时光。幸有天怜,使我幼遇画笔,得一安心之处。 “丹君,如此孤生寡系二十六年,二十四岁之前,我以画道为真心托付;二十四岁之后,我以你为魂魄寄命。 “手无权职,愧抱弱躯!伱知我如此,必不肯告知以难处,那也无妨。但是丹君,世事艰难,唯命一条,哪怕不知情由,我亦肯死,惟愿生前.再得一见。” 李缥青即便不看下一封,也猜得出衣丹君答应了他。 这已是十一月的月末,此事之后,两人再无书信往来。 李缥青不知他们见面说了什么,又是否真的做了殉情的约定,只知道,那想必便是衣丹君“触犯族规”、西方恬凛冬入山的缘由。 这故事的结束,应当在那不知几多遥远的薪苍深山之中。 李缥青停了一会儿,重新打开了那第二本册子,凝起了目光。 看不懂也要硬看,从这一本中,才能窥出逼迫两人分开的真正缘由,看出衣家三十年前用衣丹君做了什么,三十年后,又要用衣承心做些什么。 枯寂的房屋依然安静,墙壁之外的大宅也一样沉默,少女缓缓翻页,努力窥探着它埋藏了三十年的隐秘。 这本册子其实有些像少女把自己关起来苦思剑理时的产物,有一闪而逝的想法,也有一步步整理的思路,只不过衣丹君思考的东西少女从未接触过。 在一页页的细辨中,李缥青还是得以把其分为了两部分。 正是所谓“心毒”与“烛剑”。 烛剑不知修在哪里,又用在何处,但少女看下来,倒是几可确定,心毒是养在衣丹君自己心里。 李缥青认真蹙着眉,缓缓翻到了最后一页,而后手指一僵,目光猛然一亮。 不再是那些纷乱得只有原主自己能看懂的想法了。 壬子年十一月三十日,在这一页,衣丹君细细抄下了他人递给她的、第二天“传诏”的流程。 十分简短: “十二月一日。 午,备玉珂之阵, 昏,行祭仙之礼。 晚,入紫竹之林,面聆诏神子。” 而真正令少女身体冷森的,是在此之下的一段详细备注提醒。 “神子已然无识,入林之后,勿言勿语,阖紧双目,任其吞吃,待其啖下至少十五斤骨肉之后,睁眸相对,三息之内,便入神境之中,可以剑烛心毒。” “.” 李缥青怔然无声。 良久,才有一口气从肺中呼了出来,李缥青没再看“任其吞吃”这四个字,低眸轻轻合上了此册。 她一时没有理解“烛剑”和“心毒”在这个仪式中都有何用处,但并不影响身周泛起的冰冷寒意。 ——三十年前衣丹君被逼面对的,是名为【聆诏神子】可怖邪物,无论他们要她对它做什么.都显然是以生命为代价。 衣丹君一去之后,也当然再不可能回返。 衣丹君当年没有成功吗?因此三十年后,衣承心必须再来一次? 抑或无论成功与否,每过三十年都得李缥青脑海中冒出那清和温雅的少女被某个不知样貌的邪物折肢生啖的样子,一时鸡皮片片耸起。 她静静立了一会儿,低下头,正要将手中册子放回,却忽然又顿了一下。 在一切书册与信笺之下,有一张明显从本子上撕下来的纸落在盒底,被三十年的时间压得十分平整。 上面有两种墨迹,一者秀雅,是衣丹君的笔墨;一者平直但稚,倒是李缥青头回看见。 她怔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为何这盒子会有如此“幼稚”的埋藏,也明白了衣丹君和西方恬何以能重新得以通信了。 但与此同时,一股冰冷的寒意也从她心底的最深处缓缓泛了上来。 “姐姐,你和西方恬哥哥走吧。”平稚的笔迹。 “你傻啊,我若走了,就轮到妹妹。”衣丹君回道。 “不用妹妹,我可以去。” “瞧来是真傻,你是诏守,又不是诏子——别传了!快睡吧。” “那我明天问问大祭,可不可以改。” 这张纸条通过墙洞再次递了过来,但衣丹君按下了它,没有再回复了。 直到过了很久之后,下一段平稚的字才再次出现。 “姐姐,西方恬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见到你。他们要把你屋的所有的东西都拿去烧了,我把信和画藏在盒子里了,如果你有一天能回来就可以看到了。” 李缥青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张字条,许久,缓缓把目光挪到了最后那条卷起的卷轴上。 其实李缥青早就看见了它,它的名字就竖写在卷头上,因此她也一直没急着打开。 正是那幅已在少女视野中出现过好几次的,《壬子冬为丹君作》。 反正她也不可能再见到衣丹君此人了,一张女子的画像,当然没有信笺和本子重要。 但这时,李缥青拿起它缓缓展开,在清亮洁白的雪景中,一位二十左右的女子托腮而笑,她样貌姣美温柔,额心有一颗清红的朱点。 正是《除夕夜记酒》中,立在中间的那位女子。 “.” 李缥青一句话说不出来。 ———— 相州城。 裴液一个人走在街上,脑海中转着关于齐云商会的所有事情。 他们显然是赶上了一个动荡的时段,在三十年、或五十年的潜伏后,齐云背后的欢死楼抑或烛世教,都显然在推进着他们的图谋。 烛世教的秘图、欢死楼的心珀,两方在齐云这里完成了媾和,是否又有一个更大的阴谋在酝酿? 少女告诉了他关于齐云后阁的所有事情,那地方显然只与商会本身有关。 正如衣家把更深的秘密藏在古宅而非碧霄阁,裴液相信,这位“张先生”也有属于欢死楼的秘阁。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囚斗 碧霄阁并不是欢死楼最重要的地方,“张先生”或许只是暂时地去了一趟,昨夜李缥青轻松进入后院,避开的守卫其实并非欢死楼的人手。 裴液想着这件事,人已经再次来到了长孙院外。 长孙是衣家的人,他刚刚和衣南岱共同完成了水央玉珂的寄送,如果说齐云在过去几十年里,为衣家的图谋做了什么贡献的话,那么长孙手里一定握着些见不得人的线。 例如隐在散户中到博望去的那枚外卒。 而在齐云被交接给欢死楼的这个时间,长孙要离开大管事这个位置,那么前来接手的,也一定是欢死楼自己的亲信之人。 那么顺着长孙就可以找到这位齐云的新任大管事,而顺着这位大管事,就可以找到那位“张先生”,找到欢死楼在相州城的秘阁。 裴液在对街的摊子上坐下,放剑于桌,要了一碗热面。 热气、汗味、噪嚷,白汽蒸腾,裴液仿佛又回到了奉怀的小酒馆。 而与同一时刻李缥青的充实奔忙不同,他在这里着实坐了许久,和邻桌的汉子从面条的粗细软弹一直聊到了大唐王朝的更替,天色都昏黄了下来,斜对面的宅院仍然不见有人进出。 邻座的汉子一腿盘在凳子上,早已凉透的空碗在面前放着,已加过两回面汤,此时又俱已下肚:“小哥,你当是南北走得多,但我觉着,哪都是一个理儿——有权有势,那什么钱都让他们捞了;没钱没权,累死累活挣十个板子吧,还得他娘吐出去五个!” “这倒是!” “是吧!”男人瞧了眼斜对面那紧闭的大门,低了下声音,“就说那边那院子,你晓得是谁的不?” “谁的?” “齐云大管事,长孙晓!齐云相州的一切出入,人家说了算!”男人拿了下筷子,才想起碗已尽空,于是只把声音更低,“两天前到了一批货,在最里舱放着,谁都瞧得出珍贵。结果人家一句话,就不入仓了,放上马车,直接赶回了自己家——这里面的九九,谁敢多嘴?” 裴液点了点头,心想这倒确实不是他中饱私囊,是衣家要的水央玉珂。 汉子目光拧过去一眼,回来又道:“你不知道,这只是‘入’,还有‘出’的呢——上个月的货才叫大。” 裴液怔了下:“哦?知会知会?” “我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汉子看着他,“反正是真金白银买来,装在个大箱子里——真不是我吹,小哥,那箱子,我估摸就得值好几十两!东城那边帮忙的人传,商会前些月转手了几座齐云楼,得来的银子就是拿来做这宗买卖——结果伱猜怎么着?” “怎么着?” “这事儿别人还真不晓得,那天大半夜,正好我那哥几个留码头收拾,船一到,却不要我们去搬,也不过财账——人家直接自己带了些家仆,当夜就搬走了。” “.搬去哪里?” “谁晓得,不让问。”汉子翻个白眼,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声道,“后来小道消息传啊,是说寅阳那边死了个家主,这东西是拿去陪葬的。” “.” “是不是?你要买葬品,合该自己出钱,齐云顶多居中做个调度,哪有商会自己变卖产业给人送葬的道理?”汉子眉毛拧着,“那几栋楼卖出的钱到了谁手里咱没处去猜。” 裴液缓缓点了点头,却是笑叹一声:“这种事情肉食者谋之,咱们也不必多管,过自己日子便罢了。” “这话真对!但是啥叫‘肉食者谋之’?” “这是《左传》里的话,就是说啊,国家大事,让那些吃肉的人去管就好。” “唔!这话有理——‘左转’又是啥?” “一本讲过去的事儿的书。” “唔!读书多,瞧着就有文化!”汉子钦佩地竖起个大拇指。 “哈哈。” “诶,小哥,有‘左转’,那可有‘右转’?” “.” “嗯。” “兴许.兴许也有吧.有左,应当就合该有右” “是极!我想也是这么个理儿!”汉子重重点头。 裴液抱拳一笑,左右看了看:“我瞧大伙儿都在这儿歇了一下午了,今日不用上工吗?” “这几天船货来的都少。”汉子道,“这活就是随船干,一天累死一天闲死的。” 裴液哈哈一笑,拿剑起身,将从戏院顺来的斗笠扣在头上:“那几位大哥继续歇着吧,我得去干活了。” 汉子眼一睁:“呦!小哥干什么活儿?” “小活儿。”裴液摸出五个板儿递给摊主,偏头笑道,“大哥,说得这般口干舌燥,再请你两碗大面。” “豪气!” 裴液含笑转过头,走出摊子,向前望去。 那扇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辆马车行了出来,正缓缓向东行去。 有交接,就要有晤谈。 ———— 昏时街上人流渐稠,马车行得并不迅疾,裴液远远缀着,一路到了东城。 过了最拥挤的路段,这边人又渐渐稀了,房屋也高门大檐起来,马车拐了三个巷子,越来越深,最终停在了尽头一间院前。 裴液立在巷口,遥遥看着。 门扇紧闭,小狮在前,精致多过大气,马车停了一会儿,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绸衫的男人,身材偏瘦、年过四十,正是纪云口中的长孙管事。 他上前叩了叩门,马夫将车向旁边侧门赶去,遮住了男人的身形,当再次显露出来时,人已不见了,只剩两扇在缓缓合拢的门。 裴液瞧了一会儿,旁边一家院子却出来一位泼水的仆从,盯着提剑戴笠的少年看了两眼:“你找什么人吗?” 裴液怔了一下,抱拳笑道:“兄台叨扰,胡同里那间院子前些日子是不是挂售来着,我家主人还颇为有意,今日一瞧,是已有了新主人吗?” 这仆人奇怪地看他一眼:“这条胡同六间院子都是我家主人的,尽头那座确实是售出去了——你家主人是谁,当时可与我们主人递过话头?” “.哦,可能尚没来得及开口——敢问是什么时候售出去的?” “就近半个月,你家想要的话,左数第二间也准备卖的。” “好,那我回去报知一下——不知这间的买家是什么人?” “那我不晓得像是外地的吧,你若要拜访的话,他现在是在家的。” “.哦。”外地就对了。 裴液笑了笑,别过此人,转头按了一下笠沿,朝那院子大步而去。 在家就好。 ———— 裴液将院门一推而开。 干净到有些空旷的小院,石板铺就,四五株花树栽起,尽头是一栋二层小楼。 没有任何人在院中,一派安静,即便他刚刚毫不掩饰地推开了门,也没有人露头查看。 裴液缓步向小楼而去。 来到楼前,裴液静立少许,里面同样寂然无声。 没有交谈,没有推杯换盏,仿佛一座空楼,刚刚的开门进门之人都如同凭空消失。 裴液一把推开了此门。 安静的空气中响起“吱呀”一声,倾斜的夕阳从背后照了进去。 楼中同样空无一人。 桌椅整齐,地面干净,不像住了人,倒像是仍然待售的样子。一二层之间并无分隔,家具也少,因而显得高旷,立在一层,抬头便能看到楼顶拱起的梁木。 裴液上下打量着,缓步而入,楼中只有飘荡的微尘和脚步带起的回响。他如此径直闯入,仍然没有任何人出来查看。 然后他忽然一顿,抬头缓缓扫视。 一楼二楼,十五扇门窗,除了他进来的这一扇,其他一切都闭得严严实实,不仅闩起,还都挂着一枚枚铁坠,那是.锁。 裴液立在了此楼中间,一动不动。 院中啪嗒、啪嗒.响起了一道接近的脚步。 裴液转过身,刚刚巷头问答的那名仆人从院下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反身轻轻关上了楼门。 然后他转过身来,在裴液安静的注视中,一手抽出了寒亮的白刃,一手缓缓抬起。 将一张戏面轻轻扣在了脸上。 在这一刻,像他这样的白刃,楼中同时亮起了三道。 二楼落下来一道淡漠的声音:“你就是裴液?” 裴液抬头看去,二楼之上,正立着刚刚进门的那袭绸衫,男人身材纤瘦,年过四十,一切都与纪云描述中长孙晓的样貌相符。 除了那张脸。 他看着裴液,缓缓戴上了戏面:“戴个笠帽就敢跟上来,你是觉得我们找不出,昨夜是谁把寇鲤跃挂到了旗杆上吗?” 裴液微笑一下:“是这个地方就——” 身后白刃破气之声乍然犹如笛鸣! 裴液骤然拧步转身,一张诡异漠然的戏面已经占据了整个视野。少年撤步,横臂拉剑,带着气流的劲刀锵然撞在了他出鞘一半的剑刃之上。 与狄非徐二之流截然不同的五生,火星迸散的瞬间,这张戏面在眼前骤然倒转,来人颠倒在天,长刀一飘一折,铮鸣着擦过裴液剑刃直切脖颈。 裴液劲力立刻全松,仰身倾如斜竿,下一刻,另一道快利的剑光就从少年上半身刚刚所在的位置一掠而过。 第三道寒刃只稍慢一瞬,贴地无声掠来,正觑准了少年再避之后几乎穷尽的姿态。 此时裴液剑未出鞘、身形压地,头上两道白刃已再次寒意森然对准了他,即便竭力再避,这一轮攻势也足以在他身上割开一道红艳的血花。 而二楼之上,稠衫人手中,一柄明光长剑也已缓缓出鞘,下一刻就会补上致命的一剑。 眨眼之间,已是一个绞命的绝死囚笼。 然而裴液没有再避。 他偏头直直看向了掠来的第三张戏面。 伸手在地上一撑,真气荡开一片微尘,少年刚刚还轻妙闪避的身体骤然惊掠。如蝶化鹰,他一眼不瞧空中的两道寒刃,剑未出鞘,人已撞到第三张戏面之前。 身后刀剑落空变招,毒蛇般紧随其后,这一瞬间,少年只有一招的空隙。 正面,锋利无声的一刀幽渺如鬼,一刀之间蕴着十三条迥然不同的刀路。 即便开宗的老刀师也难以分辨清晰,但在少年贴近的那一刻,那飘幽的白刃却猛然滞住,十三道顿时归一,锵然斩在了少年的横臂剑鞘之上。 来人心中一惊,手腕猛拧正要变招,已贴到面前的少年却忽然露出了一个带点儿孩子气的笑。 他含笑轻声道:“真气术·仙火。” 鞘前刀力乍然一僵。 即便隔着戏面,那惊滞的情绪仿佛依然透了出来,同一时间,三道目光同样猛地落在了少年背后。 但没有时间令他们思考缘由了,炽热的、暴烈的火焰像撕开虚空冲出的恶兽,整间小楼中深秋的寒凉乍时消散殆尽,火流在少年的压缩之下宛如浆液,一瞬间淹没了面前戏客的整个身体。 而下一刻,身后刀剑已然再度临身,裴液不回不看,如同背后生眼,借身前之人刀力一挺,脚步踏地,斜斜一个背掠,已避过长刀,而与长剑戏客擦身而过。 戏客猛然翻身,两人朝着相反方向而离,在这短短半息却是照面交汇,戏客变招极快极猛,一剑乍然横拉如月。 裴液手腕一转,半刃剑鞘翻转如花,戏客长剑在刃上擦出锵声,落定时叮然斩在了山羽剑格之上。 裴液洒然松手。 这一瞬间少年手无寸铁,明亮如水的秋刃在面前流出剑鞘,戏客立刻挺剑变招,速抓这一致命机会。 但当他把手腕送上来时,少年已正好握住了出鞘完毕的剑柄。 流水般的剑势在其腕上一划,戏客手中蓄力已满的长剑犹如长河决堤,崩散的劲力在臂中绞拧,长剑乍然脱手崩飞,这一瞬间,其人身前是任人宰割的空门。 交手只在擦身而过的一瞬之间,眨眼之间二人已经再度远离,少年拖着借剑而出的秋水长剑,抬手拈住头上斗笠,在旋身的最后一眼中挥臂一掷,圆笠如啸尖风,瞬间掠过了半座小楼的空间,铮然切入了其人脖颈之中。 戏客僵硬坠落,但裴液眼中已没有这一幕。 转身而过的少年提着长剑,在直贯楼顶的高柱上连踏五步,衣衫猎猎之中,已凌上了二楼挺剑凝目的绸衫之人。 这是更加复杂的一张戏面,此时已抬头冰冷地盯死了少年。 在裴液凌空最高的那一刹那,绸衫人忽然动如迅隼,身形飘忽如魅,一瞬间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 裴液左臂抬手,焰流喷涌而出,淹没了左边的残影,绸衫人身形凝实在右边,已逼在少年身前。 一道剑光快如惊鸿。 裴液奋力拧身,这一剑在他胁下割出一道深深的裂口。一道伤口换来了两个身位的进逼,裴液手中蓄力已极的长剑拉出了一道耀目的剑光。 绸衫人目光盯上此剑,这惊艳奇快的剑光在他眼中仍足够清晰,男人身形飘然而退—— 霎时僵住。 朝他凌来的不是一道剑光,而是一轮冰冷的明月。 乍时占据了他整个视野,仿佛一个折叠的世界在面前铺开,冷月冰羽,玉夜寒湖,霜雪覆盖了一切,而在这样的世界中,他是湖心一只无感无识的坠雁。 裴液一剑掠过,咽喉在剑刃下迸出了腥红温热的血花。 少年在缓缓倾倒的绸衫人身后立定,身后传来楼窗被砰然撞碎的声音,回过头,那仅剩的第一张戏面正惊隼般掠逃出去。 裴液收回目光,轻轻挽个剑花抖去了血迹,山羽悄然归鞘。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八章 飞剑 裴液没有去追,肋处入体的真气还残留着,血正汩汩而流,他低下头,脚下的绸衫人刚刚断气。他俯身拾起绸衫人掉落的长剑,朝一楼一剑掷出,穿透了刚刚爬起的火灼戏客的咽喉。 然后才处理伤口的真气。 裴液当然知道欢死楼眼中已有了自己的行迹,他本来也没有掩藏,一直以来,他唯一动的心思,只是部分地展现自己的真实战力。 寇鲤跃是真气浑厚的积年六生,裴液没有以雪夜飞雁一剑杀之,而是用螭火和剑技来做搏斗。 欢死楼以四名招高术悍的五六生之境来围杀他,螭火和剑技确实已不太够用,于是裴液以伤换剑,用一种惊险突兀的姿态,在绸衫人猝不及防中掀开了最大的底牌,用出这一招后,也没有展现出能留下那逃离戏客的余力。 在这样的事实之下,他当然不可能敌得过那位张先生。 排干净伤口上残留的真气,裴液以真气咬合住裂口,撕下一条布带缠了几圈,紧紧箍住了它。 放下衣襟,蹲下在绸衫人身上摸了摸——只有几粒碎银。倒也在意料之中,裴液离开此人一跃而下,立在了斗笠切喉的这具尸体前。 刚刚之所以择剑放刀,正因一开始他就瞧见,此人衣着与另两人不同。 第一、第三张戏面俱是服饰一致的仆从打扮,那刀者在巷头与裴液交谈时并非临时装扮成仆人,之所以那般自然,是因为他本就以这个身份生活在院中。 马夫亦然。 但这持剑之人却并非如此,他穿一身瞧不出来路的常服,是裁缝铺中随便挑的式样。只是衣料颇新,几乎像是第一次穿的样子,裴液甚至怀疑他是过来之前才刚刚换上。 因此,这人当不是此院之人,多半是从“张先生”那边过来,要么是援手,要么是信报联络。 然而,欢死楼确实接手齐云不久,一切用度都是刚刚置办,但作为一名奔波联络之人,这衣服会这般新吗? 因此,他平日是以另一身皮在相州城来去。而那身皮须有两个特点:一是装束正常,并不扎眼,才能随意穿梭街巷;二是暴露所属所在,因此在前来行伏杀之事前,这人才换了一身衣服。 裴液蹲下身,揉了揉衣角布料,如今在少女的熏陶下他已有些这方面的知识,这种料子不贵不贱,全城应当任何地方都可以买到,但若再往深处想,其实还是有些细微不同——在西城铺子里,这就是挂得最高最贵的一批,而在东城,这则是普通中档的料子。 欢死楼购置常服,自然是选走在街上最寻常的那种,那么此人平日的活动范围,也就可以想见了。 裴液静了一会儿,一跃离开尸体,飞上二楼,在抽屉柜子中翻检了一番,摸出来一张舆图。 相州城东,南多官,北多商,欢死楼入城不久,自然来不及打通官路,那么欢死楼是以一个什么身份来成为齐云商会新东家呢? 裴液思考片刻,很快有了头绪——要落定一个可信的身份,一定离不开本地人的配合。而在相州城,配合他们的自然只有齐云商会本身。 裴液放下舆图,再次起身翻检抽屉,这次摸出了几册账本,极厚极旧。显然大管事之间的交接已经完成,这正是从长孙手里传来。 哪处商家,近月和齐云有突兀的联系呢? 裴液将几册本子全都摊开,其实若看明白了,这些本子极有条理——外州本州、城内城外,一概出入都分类清晰,而除了交易记录外,还有一册专录城中交易商家的本子。 裴液眼睛一亮,两边对照翻着,城东这边与齐云有交易关系的大小三十二家,近月来大多都没有换过主人,也未瞧见有张姓的东家,他手指一条条划着,直到忽然一顿,停在了一行较新的墨迹上。 眼睛眯了起来。 临景画阁。 齐云在近一个月内与此间画阁只有三幅名画的交易,分别是收购了《登楼金阳图》《潞水开江图》《元年春暮》三幅,三笔交易都很正常。 但裴液将此册前翻五页,一条更早的简短记录出现在了视野里。 无头无尾,仅一句“库藏《元年春暮》等同柜三十八幅画俱已售出”。 先把积年的收藏名画交付于人,使他落实画阁主人的身份,再和这画阁主人做任何交易,便都显得正常得很了。 无中生有,左手倒右手,一间底蕴深厚的画阁就如此出现在了相州城中。 裴液为自己能看出其中关碍满意地笑了下,合册提剑,翻身一跃,径往街上而去。 ———— 深昏天暗,淡星已能在灰蒙的天空上瞧见。 秋风中裴液抬起头来,这间画阁比他想象得要大。门面是一栋四层的高楼,后面则带着一间大院,院后又是一座三层的小楼。 也比他想象中要更旧,显然它是早就开在这里,只是暗中换了东家。 今日此时,这座落于东城宁静之处的雅阁楼院已闭门谢客,后楼虽有灯火,但前门已然俱黑。 裴液走到临店敲了敲桌子:“老板,打问一下,这临景今日没开张吗?” “开了,刚关。” “刚关,酉时初吗?” “唔差不多。” “好,多谢。” 算下时辰,正是那逃离之人赶到报信的时间。 裴液走进旁边的巷子,翻墙一跃而入。 抬起头,后楼明亮的灯火在晚风中飘摇,院中是同样的空旷和安静。 裴液在离开那院子之前没做任何打扫,任由自己的伤血在楼上积成一滩,把翻找的痕迹做得仓促狼藉,最后解了车上的大马,令蹄印朝南城官府哒哒而去。 总之,一个受伤后没能留下最后一人的五生该做什么,他就让他们认为自己在做什么。 去追杀自己,总比留在这里毁迹灭信要好。 裴液静立了一会儿,神经绷起,和刚刚那座院子一样,并没有查知到任何盯来的视线。 他缓缓步至楼前,锵然一声拔出了剑,并在臂后,以之推开了楼门。 门扇轻轻打开,明烛之中,楼中光景渐从一道缝隙向两边摊开,桌、茗、椅、花—— 裴液瞳孔骤缩,剑身上乍然映照出一道寒光! 寒光之后,是一场无匹的风雪。 仿佛楼中关着蓄积百年的狂风,在门被无知少年抬臂推开的一瞬间尽数倾泻而出。 门扇在狂乱剑气中轰然炸开,崩散如镖的碎木尖锐地割破了少年的面目,剑风木浪中,裴液心肺已死死收紧。 一名静立门后,按剑已极的七生! ———— 酉时将尽。 夜幕完全垂了下来。 东城灯火繁华,毕竟不能烛照所有的暗处,错落光影之中,一道身影从空中雨燕般一掠而过。 张郃并剑在背,面无表情。 他在隔了两条街的地方寻到了那匹马,马上空无一人。从蹄印上来看,这马是一出巷子就进入了漫无目的的悠闲,那少年从一开始就没有骑上它。 几人说他是声东击西,往另一个方向逃了,张郃不置可否。 他其实已隐隐觉察出了这素未谋面的少年的一丝气质。 机敏、冷静、果断.胆大妄为、自命不凡。 从一开始就站在明面上,一路打到现在,那些瞧着强过他的人,他偏正面击败;而面对无法对抗的敌人,他也自以为能将人耍得团团转。 所以他一定没有逃。 院中账本被翻得彻彻底底,他现在若不在马上,就一定已在临景画阁之中。 张郃脚尖在楼檐飘然一点,身形再如影掠,窗内饮酒谈笑的酒客眼睛一花,偏头看去,却只见夜空之下,秋风吹动窗帷。 天色渐渐由昏而冷。 张郃落到画阁院中,衣襟缓缓垂下。 没有瞧见人影。 院中花树倾倒,断木扎在地上墙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这场剑风是从一层楼门汹涌出来,七生外发的真气一瞬间席卷了整个院落,将一切变成了这副情状。 “郭淮”确实没有丝毫留力。 将其留守此处时,张郃就已交代过,其人若行调虎离山之计,可知其不能敌虎;但若敢入虎巢,亦必有所倚仗。 以弱胜强,无非是“知敌”已久,“制敌”一招。 莫要给他这个机会。 “郭淮”从来听话,七生有心算无心的最强一击,也果然在阶下留下了一道泼洒的血迹。 但.人呢? 楼中动静并未遮掩,正传来一点细微的悉索,那是.翻页之声。 张郃眉头微微蹙了一下,缓步向前,在迈入洞开楼门后的第一刻,他步子一停,顿在了原地。 烛火依然通明。 “郭淮”的尸体就倒在大厅之中,桌椅花茗俱被撞散,血在身下流成了一汪小谭。 张郃缓缓抬起头,望向悉索传来的地方——三楼之上,身姿挺拔的少年正背对着他,剑匣与剑一并解下靠在栏杆上,正捧着一本册子缓缓翻页。 听到步入的动静,少年转过了身,面孔不是得意也不是轻松,而是抿唇绷起,冷凝的声音落了下来:“什么是‘龙裔’?” 张郃不言,目光再次在郭淮尸体上看了一眼,抬头望了上去,手指在剑柄上伸张了一下。 他无比清晰地感到了面前少年的脆弱。 明明确确、实实在在的五生,他身体的每一处动向都清晰地落在眼中,那缓慢的动作和反应、脆弱的筋骨和血肉.没有任何疑问,他一剑就可以把这张薄纸撕碎。 郭淮固然远不如自己,但面对这样一副身躯,先手出剑的他又怎么会输呢? 那不知来路的神妙剑术? 正在这时,他感到少年的目光已落到自己左耳之上:“你就是那个张先生?” 张郃抬头看他:“既有这份本事,何必做这些逃逃追追的伎俩呢?” “我若不逃,你敢追吗?” “.” 少年看着他:“你们,和烛世教是什么关系?” 安静。 冰冷静抑的杀气缓缓充溢了整座小楼。 张郃确实发现自己想错了些东西——这少年并不是偶然莽撞地撞了上来,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东西。 他从一开始就是朝着最深处而来,比谁都明确他自己的目标,相州欢死楼,只是他路上的东西。 但这名五生.究竟有什么倚仗敢蹚着迷雾横行? 张郃抬起冰冷的目光,牢牢锁定了楼上的少年。 当然只有出手才能知道。 男子缓缓舒臂仗剑,从踏入门中开始摆铺,至此,楼中已尽是他的真气。 他提醒过的郭淮如今已是一具尸体,但他自己仍然奉行狮子搏兔的真谛。 长剑轻轻一横,楼内三千条真气顿时显出了风雪般的形状,盈满了整个空间,楼上少年一惊抬头,显然未曾预料到这种手段。 但并没有时间给他惊愕了,张郃人与剑已连成了一条幽蛟,满楼真气为阶,他一掠惊鸿,这一剑夺魂骇目的锋芒直直对准了裴液。 密闭之中,正面相对,八生糅合真气术的杀剑,五生立在这里,请任何人来看,也是既避不开,也挡不下。 然后少年惊看楼中飞雪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在了下面一掠而上的男子身上。 他真气未动,身形松散,唯一能比这一剑快的只有目光,只不过与目光同时的,是他抬起的手臂。 手臂恰恰指向惊风上掠的可怖修者,在其末端,是并起的食中两指。 ———— 崆峒。 南去相州不过二百里,但山高雾重,此时已淅沥起清寒的夜雨。 与天山高旷清冷的景致比起来,崆峒是重峦叠嶂、云霭雾绕,但与西南的重林苍翠又有不同,西北的山形更加分明、石色也更加明显,因而也就多显出一种磊落。 石阶被秋雨浸得清寒,两道脚步缓缓步上。 “剑主意高,敝派今日献丑了。” “良会百里崆峒,玉山石剑铮铮,绮天仅得些皮毛而已。” 男人却没再接话,含笑一指道:“伱瞧。” 明绮天顺着看去,只见隔壁山头之上,二三十道崆峒门服的身影仍在排成一排眺目望来。 男人轻叹:“一日问遍崆峒剑,弟子们还心服口服,这话可不能传出去——剑主得再宿一晚,明日去我们剑腹山瞧瞧。” 明绮天一时没有答话,偏头看向了北边。一息之后,她收回目光,点头淡笑道:“好。”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九章 祖墓 裴液摊开手掌,崩飞的银色圆坠落在掌心上,楼中风雪已息。 男人失去气息的身躯僵硬坠落楼下,裴液注视了一会儿,仍然没有火焰从尸体内迸发出来。 他缓缓收回探出的手掌。 欢死楼这个神秘的名字确实正在渐渐具体,照天山那边的说法,那些自焚之人声音嘶哑,而按照裴液留下的那具尸体来看,那些人或许亦没有面目。 没有声音和面目,就没有人能认得出他们。“人”不只是指高大无毛的猴子——一副副无面无名、一模一样的躯体,本不能称之为人。 因此,仙人台和天山叫他们“戏鬼”。 但裴液来到相州后遇到的,却并非这类东西。他们虽属欢死楼,但既有面目,也有声音,经营画阁、入主商会,在俗世中行走扎根,谋划推进着这样那样的事情。 很难说哪种更加可怕,抑或他们本就可以一同出现、互相配合。 世面上的事情,戏客为明,戏鬼为暗,而若稽查打斗,又是戏鬼在明,败后化为焚烟,戏客依然融于俗世之中。 与烛世教那目的鲜明、避世酝酿的邪恶不同,焚火捏面,这样一个掌握着诡妙力量的组织.实在是搅动世事的一把好手。 裴液安静了一会儿,不再多想,目光落回手上的册子,眉目再次凝重了起来。 果然只有在这里,才能见到这位“张郃”的来由,找出在相州的这些天,他在推进什么东西。 与其说是薄册,不如说是几张装订起来的纸。 正是张郃留下的笔记,列出了接下来几天要做的事情,除了使欢死楼在此处扎根更深之外,其中还提到了两件令裴液凝目的事。 其一,是衣承心近日婚事。张郃在这里事无巨细地列了许多需要遮掩的繁复细节,裴液并不懂其中深意,但在这几行字中,张郃连续三次提到了“龙裔”这个词。 其二则是一行简短记录——“月前所递,应再次弥去痕迹。” 月前所递?递什么?递给谁? 裴液想到了午后和面摊汉子的交谈——“后来小道消息传啊,是说寅阳那边死了个家主,这东西是拿去陪葬的。” 裴液沉默一会儿,放下这几页笔记,在桌前坐了下来。 在张郃来之前,他几乎已将整栋楼翻了遍,最终还是停在了这里。 他相信这样的秘事必然有着足够规格的密障,但这份笔记就这般放在桌子上,主人的随手取用之感十分明显.但这里连屉柜都没有。 裴液倚着靠背,目光缓缓转动着忽然一顿,定在了面前的浮雕之壁上。 一大面镂雕精致繁复的铜铁,桌子正是顶着它摆放。 而且,十分之新。 裴液瞧了一会儿,伸手覆了上去,真气在这块大壁上渗透铺展开来。 眉毛立刻就挑了起来。 一片明显的中空暴露在感知之中,处于铜壁中央,几乎有半个桌子大小。 但当真气一点点将其覆盖完全之后,裴液的眉毛又缓缓落了下去。 这片中空是完全铸死的,莫说出入之口,甚至没有丝毫缝隙。这并非暗格,而应是铜壁铸成之时或为减轻重量、或为偷减工料做的处理,东西放不进去,也拿不出来。 裴液蹙眉沉默,在这里做一个隐秘的出入机关当是最合适的藏处,但对方偏偏就是没有把它利用起来 手心的坠子忽然硌了下手。 正蹙眉转身的少年猛地一怔,把这枚坠子举在了面前。 亮银铸成的圆面,打磨得晶亮如镜,繁复纹路一层层叠在上面,这在他眼中本应只是一枚饰品的,但腹中灵感敏锐的螭火确实有些细微的反应。 法器。 四五十天过去,裴液已不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了,但这时他来回翻看了好几遍,依然确实瞧不出它的用法用途。 【小蛟心】是不需要启动的,它活跃侵略,用时只要吞下便好,不用时才需要着力封印。 【夺魂珠】和【剑心照】则要注入真气,那也正是为了玄门之下的使用者考虑。 “张郃”亦在脉树境界,但裴液尝试向这枚坠子注入了一些真气,却感觉和注入一枚铁片、一根木棍没什么区别。 “.小猫,我好像拿到了一枚法器,真气没用,还有其他办法吗?” 黑猫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响起:“瞧瞧上面有无镌刻文字,或是口诀引发。” 裴液举在眼前仔细翻了翻,蹙眉:“没。” “那便用螭火吧。” “怎么用?”裴液在身旁燃起一小朵幽蓝,“烧它?” “你可知道何为‘法器’?” “.我上哪知道。” “《识灵》你真是一点儿不翻。” “.”《识灵》《概论》.裴液又想起李蔚如塞给他的那一堆剑理书,有些烦,“你赶紧说。” “我先告诉伱最基本的逻辑。”反正黑猫怼他从不自己生气,“从【人】,到【法器】,再到【天地灵玄】,这便是御使法器的正常路径。【法器】运使【天地灵玄】的方式是炼器时固定在其中的,也是一枚法器的核心所在,而从【人】到【法器】则是人的操纵方式,口诀、真气,抑或其他的什么,都是递给法器的信号,法器接受这些信号的结构,称为【信受】。” 裴液立刻抓住关键:“那不正常的路径呢?” “【信受】一般分为两段,前半段受信,后半段通玄,若这法器没有更深加密的话,你以螭火直接触动‘通玄’这半段,就可以完成触发了。”黑猫平静道,“将螭火分出发丝粗细的一缕,注进去。” 于裴液而言,使用螭火灵性的这一面还是第一次,操作之际也确实甚为精微难控,少年一时深切明了了阵器术士之高厚门槛。 但其实他已极大跳过了最难的部分——术士操纵灵气,要靠自身微妙之灵感,感知已是极难,再以之为阵为器就更加需要天赋。就如以线提针作画,难处可以想见,因此术士少,阵器丹术士更少。 而裴液【螭火源】在腹,螭火是他如臂指使之物,虽然也是以针作画,但毕竟可以拿手握住,于是在黑猫步步指导之下,丝般的幽蓝火线在这枚法器的灵玄结构中游刃穿梭,终于一停,触到了黑猫所言之“后半段”。 顿时,仿佛有轻细的旋风在坠上无声而起。 裴液眉目一挑,什么也没看见,但手上已忽然多了一册本子。 裴液怔了半天,才抬头看了看那铜壁:“原来是如此取用小猫,你真厉害。” “嗯。” 裴液翻开此本,这次是真的找对了。 一页页墨迹巨细无遗,“张郃”抵达相州之后,一切事宜如何谋划、推进几何,都录在了此处。 裴液大略一瞧,除了接手齐云外,其主要思谋之事便是渗透官府,裴液甚至瞧出一点他往仙人台靠近的迹象。 这种胆大妄为令裴液深深皱了下眉头,但毕竟是“肉食者谋之”的事情,他略过此节,目光停在了另一条上。 在这里滞住了呼吸。 这本册子上墨迹最旧的一条,裴液对这个格式甚为熟悉,乃是从账簿上的摘录,其上标目是“齐云库中秘要”。 而在“八月”这一类下,正有一条书曰:“其一,心珀一百二十斤。” “.” 裴液深刻记得,在博望仙人台时,大人们谈论心珀出产,每年不过二百余斤,流出不过六十斤。 而一枚夺魂珠用料不到二两,一面剑心照也才七两。 这本就是稀罕的心神境材料,何以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竟有如此大的一批存储? 裴液安静了一会儿,再次往后翻去,但他只翻了一页,当来到“九月”这一类下后,便再次定在了原地。 看着此页一动不动。 仍是对“齐云库中秘要”的列举,但在“九月”类目之下.那一百二十斤心珀已赫然不在此列。 整整一百二十斤的心珀,不见了去向! 裴液来回翻检数次,才确认了自己没有看错,张郃更不可能对这样一批东西漏记。 没有对去向的记录,显然即便在相州欢死楼最秘的本子上,这批心珀的用途都不得书写。 抑或张郃亦根本不知。 良久,裴液才深深吸了口气,静下有些不安的心绪。 如今可以确定的是,“心珀”这种材料,确实大量地掌握在欢死楼手中。三斤四斤难以追溯,但上百斤的心珀,足以以此为绳,反溯其源,揪出他们的根脉了。 只是这笔心珀的用途,想必不是去制造“夺魂珠”了。 那么,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还是殊途同归呢? 裴液思忖着,翻到了此册的最后一页。 一封信正夹在这里。 展信一阅,少年眉目再度凝了起来。 ——这分明是“张郃”抵达相州时携带的令信。 极为简短。 “张郃: 烛世事败,齐云交转我楼,你往相州勾连。 事一:佐心珀交转。 事二:佐烛世相州龙裔转移。” 此页至此而结,但在其下,另有一页副附录文字,却是另一人的纸张笔记。 “龙裔,烛世古脉。 千年以来,于血脉中代代传承【龙肉】,因与仙君亲灵,得聆神谕,世为掌诏之族,男者【诏守】,女者【诏子】。 烛世之教一切俗世所行,皆遵于诏授。 龙裔每三十年一【传诏】,一旦传毕,其同辈血脉缓生十五载,留做后用。” 这是欢死楼.给衣家的注解。 ———— 寅阳,衣宅。 衣丹君屋中,李缥青用了许久,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画卷。 她尝试在脑中构想过衣丹君的长相,但从未把它当成什么重要的事情也从未想过,会是这张脸。 所以,《除夕夜记酒》中那五人.正是衣承心一家。 那一直弥漫在宅子中的古意在这一瞬间终于浸染了她,李缥青真切地感到自己和外界的联系仿佛断开——她自己一个人不慎踏进了三十年前。 李缥青用了一些时间来平息寒意,然后迅速将一切东西都收好放回,挑窗仔细观察了一下,迅捷地一跃而出。 她需要和黑猫重新汇合,也需要和裴液再交换一轮消息。 夜幕已经吞没了残阳,山上孤宅的黑夜更加幽寂,仍然空无一人,也未挑起灯火,那些仆从仿佛全都凭空消失。 李缥青凭着眼力往西而归,刚过一道院门,小小黑影忽然在视野中一掠,落在了她的肩上。 黑猫双眸幽碧,还不待少女开口,它已低声道:“有些来不及了。” 李缥青怔:“什么?” “仪式。”黑猫冷静道,“他们推进比我想象中要快——那老人是祭官,祭奉火入,意味着仪式要开始了。” “.”李缥青想起了刚刚在屋中所见。 “昏,行祭仙之礼。晚,入紫竹之林,面聆诏神子。” 她偏头西眺,果然最后一抹昏血般的光芒正在没入大地之下。 所以.就是今天,正是现在。午后不见人,他们是在备玉珂之阵;如今不见人他们已在行祭仙之礼。 少女所言晚上会来与她谈一会儿,不过是从“昏”到“晚”之间这点可怜巴巴的时间。 “我是来与你说一声。”黑猫道,“你在西院待着,等裴液过来,或者半个时辰后出宅离开,去迎他也好。” “.你呢?” “我去拦他们。” “我也去。” 黑猫偏过头,碧眸静静看着她。 李缥青抿着唇,午后分别时的对视再一次出现。 但这次李缥青先稍微避开了目光,低声道:“小猫.我觉得.你一直没有接纳我。” 安静了一会儿,黑猫转回头去:“只要是烛世教做的事情,我就一定要阻拦,这是我的道路——但如果你为我的道路付出了生命,你自己的道路,有人替你走吗?” “但我已经在这里了。” 黑猫转头瞧了她一眼,少女水润的双眸在夜色中泛着微弱的莹亮。 “.那好。” 李缥青抿了下唇:“我们去哪里?” “后面。” “后院?” “不是,宅子后。” “.宅子后是什么?” “衣家祖墓。”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章 祭境 古宅寂静漆黑,李缥青按剑缓步走到后院时,天上冷星黯黯。 午时相问时那仆从说后院不能去,如今李缥青立在这里,明了了缘由。后院正是仆从居所,而那些沉默的人们此时不见丝毫踪影。 “留作后用.”和裴液交谈结束,李缥青低声重复了一句,“所以.这名为【传诏】的仪式就是把衣家血脉一个个喂给那什么聆诏神子吗?” “还不确定。”黑猫碧眸认真地看着前方,“但仙君确实与烛世教保持着类似‘神谕’的联系。” “神谕.”李缥青喃喃重复一句。 “烛世教的受诏之地。他们得以在人世行使仙君的意志,当有聆听谕言的方式。” “.这种地方,于一个教派而言应当十分重要吧。” “是的,但烛世教此前在薪苍大败而回,这里因此空虚,刚刚裴液也说了,他们正在准备离开。”黑猫道,“这应当是他们离开前的最后一个仪式了。” 李缥青没再言语,此时已到后墙边上,这是在小猫指点中绕出来的路线,她抿唇按剑,老旧木门嵌在墙上,两侧枯草丛生,少女缓缓推开此门,山野中空旷的秋风顿时荡起了她的衣襟。 风声林影,李缥青抬眼看去,遥遥隐隐中,丘包碑影立在月下,一栋屋殿正远远透出些光亮。 “衣家祭祠,刚刚昏时,那黑衣大祭就是持火走进了那里。” 李缥青点点头,压身无声地掠了过去,像一只草树间的夜雀。 在将近四丈时少女压声屏气,在一颗高松后静立下来。 确实是座高大的祠堂,房顶比寻常二层小楼还要高出一截,此时里面仿佛依然安静无声,但李缥青没有再靠近半步,一点点绷起了面庞。 里面有大量的呼吸和心跳。 少女悄悄环顾,目光锁定在祠堂外一株高树上,偏头朝肩上投去個询问的目光,黑猫点了点头,她悄然一掠而上。 与此同时,一片木壁在幽蓝火丝下无声溶解,里面的情状落入了少女眼中。 近二十名仆从此时尽数聚集在这里,此时他们的沉默丝毫不显突兀了,在孤山墓群之中,幽火高祠之下,那诡异的庄重令少女悄悄再次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祠下,沉默的人们身披白袍,分为倾斜的两列,一动不动地安静肃然而立,在他们之前,那名老鬼般的大祭背对着所有人,正立于一鼎幽蓝液火之前,捧册低头。 当这火焰落于眼中的时候,李缥青立刻瞪大了眸子,转头看向身边的黑猫。 但黑猫没有说话,下面祠中已传来大祭低声的诵念。 李缥青怔了一下,凝神细听。 “追仰上上之古,宇宙无极,灵智混沌;盘娲显功,玄黄始分……仰惟太一真龙仙君,继天立极,神统圣治;众生俯首,万灵景从……今世年岁千过,星纪万变,圣意不衰,仙躯恒在。眷从凡昏,难聆圣诏,幸有神裔,身传仙血,今以新仆奉于阶下,为圣君敬传福音。” 言罢,大祭退后一步,伏地跪拜。 随着他双膝落地,如同风过芦苇,祠中之人尽皆无声跪伏。 李缥青沉默瞧着这一幕,忽然目光一凝,瞳孔缓缓放大。 只见在两列跪地之人的中间,一道纤瘦的身影从遮挡中缓步走了出来,径直上前,一路停在了火鼎之前。 衣承心。 少女双肩平直,清和的面容映在幽蓝光焰之下,也多了一些飘诡之感,她立于鼎前,双手一齐抬起到鼎上,左手空置,右手持一小刀。 这时李缥青才瞧出她动作别扭的来由——那纤白的双腕被黑绸系在了一起,只有极小的范围能够活动。 大祭伏地低声道:“请验龙裔之血。” 衣承心持刃在掌心一割,低眸看着鲜红的血液流出来,成一条细线垂入鼎中。 李缥青在这个角度正看得清清楚楚,那鲜红没入幽蓝,本应在浓稠的液面上浮出一滩红艳,但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仿佛把水倒进水里,那些鲜红的血就此消弭无迹,但下一刻,鼎中火焰猝不及防地陡然升高,李缥青甚至下意识一躲,那势头像是要燎上屋顶。 在满堂瑰蓝中,大祭领着众人站了起来,双手高举:“瞳脉诏子,祭仙礼毕,许入林传诏。” 二十余人再起再拜,鼎前的少女一言不发,双手将匕首奉回了桌上。 而后少女仍然缚着双手,越过了供桌,径往前方而去。 就此消失了。 李缥青怔了一下,黑猫已融断了旁边高窗的闩,推开了一丝狭缝,李缥青挪过去,后堂的情况映入了眼帘。 衣承心正走进来。 李缥青正要细看,但就在这一刻,她身上寒毛陡然乍起。 隔着一层薄壁,大祭那鬼般的灰白双眸猛地锁定了这里! 祭礼完毕后,他仿佛忽然恢复了对周围的感知,李缥青一惊之下正要拔剑,一枚爪子已按住了她的手背,耳中响起黑猫冷静的声音:“你不要动。” 李缥青确实没有再动了。 在这句话落定的同时,她就被另一件事实定住。 在她的视野和触感中,黑猫那软弹的小爪在清晰迅速地化为另一样东西。坚韧、精致、细滑、锋利.玉石神铁般坚凉的质感在她手背上生成,遒利俊美的爪子映入视野,但少女惊愕的目光还没来得及顺着爪子攀上,这神物就已飘然离体。 肩上重量一轻,李缥青猛地转头,却只在夜空中见到一道夭矫的气痕。 下一刻,黑衣大袍鹰般从祠堂门口一掠而出。 堂中剩下之人也立刻行动起来,一部分追了出去,一部分仍然留守堂中,李缥青一动不动,静静等着一切平定下来。 于此同时,曾经在碧霄阁中体验过一次的神妙之感再次涌入了脑海,她心念一动,顿时万物明晰。 黑猫的声音这次是直接在心中响起:“【鹑首】可暂做通讯,你先于此处监视消息,我会在半个时辰之内回来。” 李缥青尝试将心念递过去:“.好。” 立刻收到回复:“嗯。” 这时,李缥青才再次将目光挪到窗缝之上。 刚刚的动乱丝毫没有打扰到后堂,只有衣承心向前面看了一眼。 堂中共有六人,除了衣承心外,蒙眼提枪的衣南岱也立在这里,剩余则是四名墨青之衣,一动不动,彷如枯木,露出来的皮肤白得瘆人。 而在五人围拱之后,一道深幽的入口洞开在地上。 仿佛直通九幽。 李缥青立刻升起难以抑制的联想——这四个人.是从这里面出来的。 在心神一时的僵滞中,堂下的衣承心已收回了目光,然后迈出了令李缥青猝不及防的步伐——她径往那洞口而去。 在“祭仙之礼”和“入紫竹之林”之间.原来没有停顿吗?那她所言晚上再找自己聊天是? 但没有心绪来思考这个了,李缥青看着少女丝毫不停的步伐,如果【传诏】现在就要开始.她偏头看了一眼黑猫消失的夜空,已不见任何踪迹。 回过头,堂中的仪式仍在进行。 确实是“仪式”,纵然没有念诵、没有火焰,但在寂静无声之中,浓郁的庄重却盈满了整片空间。青衣人分列四方,眉目低垂地看着洞口,连倾颔的角度都一模一样,衣南岱一言不发,空旷的空间中,少女回荡的脚步与她的气质一样孤清。 就在这样与世隔绝般的寂静中,衣南岱忽然开口:“承心。” 男子的声音是和中午时一般的平漠短促。 衣承心停步转头。 衣南岱伸手,将一抹彩色递给了她,李缥青着眼一辨,却是一个手环。 衣承心微怔,接过戴在手腕上,而后点点头,转身径直步入了那深幽的入口。 少女衣裙被洞口彻底吞没,四名青衣人依次而下,堂中只剩男子一人。 李缥青带着些最后的希冀看着,但男子最终也没有动作,沉厚的石门已在缓缓合上。 是从里面控制的。 李缥青再次回看了一眼夜空,仍然不见黑猫回来的踪迹,而在堂中,那石门已合上过半。 少女眉宇凛冽。 这时她眼前一亮,留在堂中的男子终于迈开了步子,提着他布裹的长枪向外而去。 李缥青立刻按剑倾身,用余光死死盯着那道出去的门槛,在男子靴子迈过去的那一霎,她立刻推窗踏枝,鸟般的翠影一掠而过,在石门闭合前的最后一道空隙中,少女修长笔直的身形贴地没入了其中。 在这一瞬间,她仿佛感到那道已迈出门槛的身影把目光投在了她身上,七生的锁定令她寒毛乍起,但最终毕竟没有一道枪影追进来。 石门完全合拢,最后一层漫散的微光也从身周消失,李缥青在台阶上缓缓站直了身体。 在这里连风声也消失了,是真正令耳蜗如鸣的漆黑寂静,而刚刚下来的五人已不在视野之中。 “.小猫,我进来了。”李缥青将身周情况大致说了一下,“他们往前去了,我要跟过去看看。” 在片刻的安静后,黑猫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心为上,先寻退路,有事和我说。” “嗯。” 李缥青先回身按了按石板,真气缕缕注入被阻隔在了中间。 是阵法或什么灵材,这扇石门完全无法撼动。 伸手一触,两边都是湿冷的墙壁,果然并未找到什么开关的机关。开启这阵法之门的“钥匙”,显然只在那几个青衣人身上。 在这与世隔绝的黑暗中立了一会儿,渐渐适应之后,少女视野的下缘出现了一点幽蓝的光芒。 台阶是向下的。 只是那遥远的深度和斜度实在令少女抿了抿唇,她压着步子,警惕地横着剑缓缓向下深入,而当抵达这点光焰之后,又一枚深深的光点出现在了下方。 这究竟.要多深? 李缥青心肺小心翼翼地舒张着,湿冷越来越深重,少女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真的感觉自己进入了九幽之境,只有漂浮的蓝焰指引着鬼路。 在连下六朵蓝焰之后,少女终于踏上了平直的路面。 一个圆形的房间,仍然只有一朵焰花,李缥青借着微弱的光芒向前走了几步,两条通路出现在了面前。 “.” 没有任何标志性的东西,李缥青细检地面,然而诸多硬石,并无脚印。 就在少女眉头蹙起的时候,却忽然目光一定——左边通道的地面上,出现了一滴半干的血迹。 碧霄阁清晨,少女含笑的声音一下浮现在脑海中:“我不练武的。” 刚刚那一刀划的深,身无真气的少女至今没有止住血液。 李缥青立刻跟上。 而这条通道行不多时,蓝焰渐渐多了起来,而且漂浮在空中,在这明亮之中,一些尖锐的凸起引起了少女的注意。 地上、墙上、甚至顶上,突出来的几枚紫色小锥形矿体,李缥青凑近一看,其质地脆韧,表面凝露不是矿石,这分明是.竹笋! 紫竹之林。 少女心绪顿时一凝。 那未知的神秘此时切实笼罩了她的脑海。 地底当然不可能生竹,遑论是紫色的竹子,遑论倒长在岩石之上。 李缥青的手在剑柄上伸张了一下,忧虑确实泛了上来。 蓝焰是什么,紫竹又是什么.没有黑猫跟在身边,她只是一个只有真气和剑的少女,一路上见到的东西她没有一样能施以影响。 再往前去,即便见到【传诏】,即便目睹玉珂之阵、进入紫竹之林,她又能怎么办? 这是灵玄的世界。 但也只能向前了,少女蹙眉缓步走着,石壁一展,面前已是又一个房间。 但在这里李缥青停住了步子。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并非孤立无援。 面前的房间中,一个铁笼摆在中央,双手被缚的少女并腿坐在其中。她掌心攥着洇血的帕子,另一只手正将手腕的彩环向上挽了挽。 她表情平静地望着空处,仿佛对这样的命运早已习惯。 此时好像感知到什么,她忽然回头,看着不知何时无声立在通道口的青衣少女,表情一时怔住。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一章 承心(上) 两位少女四目相对。 但还不待她们发出任何声音,李缥青已乍然心底一寒,她猛地转头,房间黑暗之中,一道枯木般盘坐的身影正把头颅安静地转向了她。 只有一瞬的静滞,战斗骤然爆发。 李缥青甚至来不及判断面前之人的实力,因为后路已被堵死,不把此人按杀在这里,她就会面对整个地洞的围杀。 失翠剑锐鸣出鞘,少女雀影在视界中一闪,已凌在青衣面前,一剑翠光横拉咽喉。青衣人的反应迟钝了半拍,但依然后发先至,笼在大袖中的手抬起拦在了剑路上,发出“铛”的一声金铁铮鸣。 李缥青一惊,失翠触刃坚硬,对方手掌的轮廓已在暗色中显现出来。 很难说是人手的样子,血肉仿佛消尽,骨相突兀地暴露着,狰狞的锋利中,一层细密的鳞片掠过暗蓝的光泽。 少女身体都僵硬了一刹,那种不真实感再次攫获了心灵——这是.什么东西?! 但这只手的主人没有惊滞,下一刻就箍死擒获了少女的细剑,火星在漆黑中爆出一朵朵小烟花,他发力一扯,沛然的力量令少女顿时失稳,下一刻她腹部一寒,另一只手已贴了上来。 但这只手却不是爪状了,惨白的皮包裹着骨肉,锋寒锐利的匕首握在其中。 也就是在这时,李缥青敏锐觉出了这非人非鬼的青影在搏杀上的耿直和生疏——她剑势骤然被扼,正是对这鳞铁之爪的始料未及,面对这样武器受制的境地,少女已做好失翠脱手的准备,但这青影竟然没有加以丝毫拧力,反而刺以匕首,开辟了另一道战场。 于是,身形倾飘的剑路正是翠羽所擅,少女腰身一拧,寒光擦身而过,身体已在空中由乱而顺,下一瞬,腰力劲达毫末,真气在失翠剑上陡然炸出一个崩旋。 腰身拧转之下,避刃、整身、发力,被扼牢的剑身如鱼脱笼,擦着鳞片划出牙酸的声响直贯青影面门。 正是【掠火穿瀑】的剑中之理,越险过难,一往无前。 青影竟然丝毫不理,利爪发力紧握,试图扼住少女之进剑,另一只手中匕首再次变势扎上。 确实极快极强,李缥青在此时确认了对方真气果然强过自己一个境界。 但. 剑有支点,少女身形再次在空中翩然一折,那匕首在腰间割出一道红痕。 而少女剑势仍然在进,她双目凛然地直直盯着面前之人,当感受到剑上忽现扯力,青影意图后退的一瞬间,她身形陡然倒翻于敌人头顶之上,直进之剑飒然变为斜拉,顺着扼爪发力的方向飘出来一道惊艳的翠光。 以身带剑,狡如滑鱼的长剑贴着那未被鳞片覆盖的脖颈一掠而过。 李缥青在其身后落地,留下一道致命的血裂。 少女屈指一弹振去剑身血液,横剑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面前的敌人。 青影缓缓转身,张了两下嘴巴,李缥青这才发现他的眼眶是两个漆黑的洞穴,一时明了了一路上那些吝啬的光芒。 但没有更多的交互了,青影一斜,就此仆地而倒。 “.” 李缥青缓缓收起架势。 深厚的修为、强大的力量、特异的身体迟钝的危机感。 他竟然直放【掠火穿瀑】进入身前空门。 裴液若面对这一剑,在少女空中拧腰的瞬间就已寒毛乍起——牢笼脱虎,本就是搏斗中的险势。 这青衣人却还想围魏救赵,匕首仍然紧追不放,明明上一招中,少女已经展现出了滞空中卓越的灵巧。 “奉诏之仆久居紫竹外境中,虽然也长年修行,但从不与人打斗。” 李缥青回过头,笼中少女正安静地看着她。 “.为什么挖去双眼?”李缥青走过去,挥剑斩断了笼锁。 “如果他们见到聆诏神子的眼睛,有时候会引起一些麻烦。”衣承心看着她,“姐姐.怎么到这里来了?” “妹妹怎么到笼子里去了?” 衣承心抿唇露出個苍白的微笑,低头走了出来。 “龙裔只靠血脉约束,而一个人的心神,是可以反抗身体的。”深邃地底的湿冷显然令少女皮骨不适,她轻轻环住双臂低声道,“奉诏之仆居于紫竹之境,渐渐便只忠于聆诏神子,似人似傀,对上面下来的一切人都抱有警惕。” “.居于?” “嗯。”衣承心轻轻点头,“最早的一个,也已在这里住了十八年了。” “.” “姐姐还没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呢?”衣承心看着她微微一笑,“姐姐的癖好,就是每到一个地方,就去偷偷逛人家的后院吗?” 李缥青也笑:“我来救你啊。” 衣承心沉默了一下,低声:“.姐姐真的不必来的。” “为什么?你甘愿做这个祭品吗?”李缥青看着她。 少女又抬起了眼:“.姐姐觉得我愿意吗?” “我想你不愿意。”李缥青斩钉截铁,“你戏唱得那样好,师兄师姐都很喜欢你,观众们也总给你最真诚的欢呼;你长姐与西方恬真心相爱,一双璧人却只能黄泉相见;伱的二哥幼时看着姐姐身喂邪物,长大后又要亲手把幼妹送进来.我记得你看着那幅《记酒》图时时走神,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抛弃热闹亲切的人间,把自己埋葬在这幽冷黑暗的地底。” 衣承心安静了一会儿,眼神怔然望着空处,良久,低声道:“是啊.能一家人圆满地生活在一起,每天去戏院唱戏,真的是很快乐的日子.” 李缥青看着她。 “所以,”衣承心低了下眉毛,微笑,“我也并不是做祭品啊。” “那是.” “我是来做刺客。” “.”李缥青怔了一会儿,“你要刺杀什么?” 衣承心面色被湿寒浸得有些冷白,她看着李缥青,轻声道:“聆诏神子。” “.我来帮你。” 衣承心一笑:“好。” “我们要往哪里去?” “与我来吧。”衣承心走在前面,“奉诏之仆应当正在前面‘启阵’,‘传诏’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先去祭室那边。” “启阵?” “玉珂之阵,经过它.才能身抵【聆诏神子】之前。”衣承心道。 李缥青点了点头,跟着她继续往深处而去。 心中轻声呼唤:“小猫。” “.” “小猫?” “.” “小猫!” 一连叫了几次,黑猫的应答才传过来,而且听起来莫名有些遥远:“嗯?” 李缥青只当它那边形势紧张,简短将这边事情讲述了一番,言及自己正与衣承心向腹心深入。 “不能慢些吗?” “衣承心说,‘传诏’马上就要开始了。” “.好。”黑猫凝重道,“万事小心,烛世力量往往高诡,仙诏更是他们核心中的核心,你孤身一人,切记一进不如一退。” 但少女的声音没再传过来,黑猫凝了下眉毛,尝试再呼,但那边只有一片寂静了。 ———— 祭境之中。 李缥青落后衣承心半步,两人在黑暗中缓慢向前。 “姐姐是翠羽剑门的少主吗?”衣承心忽然道。 “嗯。” “我听说,翠羽现在好像在博望起势了?” 李缥青微讶:“妹妹还关心这些事?” “从齐云这边听说一些。”衣承心微微一笑,“是内力还是外力,方便一言吗?” “.内外俱有吧,派中剑脉已齐,派外蒙天山些关照。”这正是如今翠羽挺直腰杆的两根支柱,少女倒也不怕出口。 衣承心点点头:“那真是好前景啊。” 李缥青心思却没在这个上面,她瞧着周围的地面和石壁,“紫竹”变得越来越多了。 第一次看见时只是稀疏零星的几个凸起,如今渐进渐深,不止视野中紫色开始稠密起来,形态也脱离了笋的样子,渐渐已有冒至小腿高的短竹。 “.这些竹子是什么东西?” “从紫竹林渗透出来的,正因它们,祭境才要埋在地底。” “紫竹林又是什么?” 这次衣承心却沉默了,安静了一会儿:“神子所在,即生紫竹之林。” “.为何?” “不可言。” “.” 但其实即便身边的少女不说这三个字,李缥青也已开始觉察出一些令人心肺静抑的东西了。 确实不可言,亦不能言。 从迈入紫竹所触及的范围而始,一种隐约的高漠就开始出现在这片空间,无处不在地笼罩了一切。 直到此时越发明显。 李缥青已见过意剑,但少年那样冰冷深抑的一剑在此时也显得过于鲜明和轻浅,这是薄雾般飘荡的沉重,身处其中,渐有一种深及灵魂的压抑颤抖浮了出来,人类的本能在拒斥着她继续靠近。 但衣承心仍在前行,李缥青于是亦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 渐渐的,紫竹已高及大腿,开始有丝般的薄雾飘荡在空间中。 李缥青很难想象自己会在这深黑的地洞中出现迷幻之感,但此时她确实感觉自己正在步入另一个世界。 “.衣承心。” “嗯?” “你要怎么刺杀那神子?” “烛剑灼心毒。” “.” “《传心烛》是奉诏之族所世传,用于传诏之祭的秘术。”衣承心低声道,深入紫竹似乎也开始对她有一些影响,“神子.只能以烛剑杀之。” 李缥青似懂非懂,但她没再多问了,在心中向黑猫轻声递去消息:“小猫,这边紫竹越来越多了,有些心慌压抑的感觉,总感觉.我们好像走进了什么东西的视野。” 没有回话。 李缥青怔了一下:“.小猫?” “.” “小猫?”这种情况第二次发生,李缥青终于意识到不对了,但和刚刚不同,这次她连连呼唤了十几次,也再没有换来黑猫的一句应答。 安静无声地包笼了她的心脏,李缥青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那庞大的意志并非虚假,这真的是另一个世界。 是从紫竹第一次出现开始,黑猫赋予自己的【鹑首】就受到了阻隔,当时她的连连叫喊并非黑猫来不及回应,而是直到最后一声才递了出去。 如今,终于彻底分隔两面了。 少女抿唇回过头去,身后绵延的紫竹宛如一条小径,消失在冷薄的雾气之中。 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失翠剑。 正在这时,身前的衣承心停下了步子:“到了,这就是祭室。” 李缥青回头看向前方。 怔在了原地。 大得超乎想象的空间,高、广、深,甚至有豁然开朗之感.密密麻麻的紫竹在这里簇拥起来,到了尽头,已真的有了些“林”的样子。 那里无疑是一切的中心。 四尊大鼎燃烧着冰冷威严的蓝焰,在它们之前,八道青衣身影枯木般跪在那里,手中掐着怪异的指诀,一动不动。 而这幅画面的背后,是它巨大幽蓝的背景。 高大的石壁高过了一切紫竹,被打磨得光滑平润,它高近十丈,直达穹顶,李缥青必以仰望才能将其全貌纳入视野。 而在这面石壁上,每一道沟壑都如腰身一般粗细,其中流淌着幽蓝的光泽,共同结构成了一个令李缥青抿紧嘴唇的图案。 ——从同一个原点起笔,分别向左上和右上延伸出去两个“丫”字,从“丫”的顶端又继续分叉出枝桠,如此生长到顶部,由简到繁,宛如一蓬冷硬抽象的火焰。 李缥青第一次.见到这个符号完整的样子。 而在这个图案正中之下,一道神幽门庭正洞开在那里,深浓的黑暗中透出些细微的光亮。 那正是一切的来源。 无处不在的幽渺正从那里而来。 “‘启阵’就要完成了。”身旁的衣承心低声道。 不必她说,李缥青也已感到那越来越深重的虚渺冷抑,仿佛一条通往仙境的路正在被缓缓打开。 “我们要怎么办?” “杀了他们,我们进去。” 李缥青愕然偏头。 少女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本来也只能在这里动手的,瞧见鼎后的那面镜子了吗,我带着的东西.过不了那一关的查验。” “.”李缥青实在没有想到少女被孤身送下,是要把这些人全数杀掉,“你姐姐当年也是” “不。”衣承心低头笑了一下,“她确实是‘祭品’吧,但我是‘刺客’。” “可你.不是没练武吗?” 衣承心又笑了一下:“杀人,不一定要用真气和剑。”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二章 承心(下) 紫林掩映之中,八道低沉念诵的声音渐渐覆盖了整片林境。这声音仿佛不会消失,当下一句出来后,上一句仍然在这片空间飘荡,渐渐压杂成了不清不辨的一层,与越加浓重的雾气混在了一起。 那道古朴幽深的门庭中,荧光越来越盛,将要发生什么的压迫感开始令李缥青有些呼吸不适。 “.那是什么?”她问道。 “玉珂之阵的阵所,诏子进入紫竹之境的地方。”衣承心轻声道,“这条路由奉诏之仆们掌管,只有他们才能打开。” 衣承心安静地看着他们:“等‘启阵’完成之后,我们就可以动手了。” 念诵悠远。 渐渐的,灵感并不算敏锐的李缥青也察觉到了一些动向。 那是四周的天地灵玄,门庭之中仿佛塌陷出来一个旋涡,灵玄在大量地向其中汇聚而去。 荧光越来越亮,终于溢满,而后忽然归于黑暗。 念诵消失、雾气静止,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启阵”完成了。 高远的幽渺水纹般覆盖了这片空间。 “瞧见那面镜子没有。”衣承心第二次说道,李缥青顺着看去,正是鼎后那面,高挂火后,如石打琢,“那是我们进入阵所的关键,一会儿须防他们情急之下故意破坏。” “.好。”李缥青低声应了一句,看着前方,没再多说一句话。 因为如同水落石出,声音静去,整片林境仿佛褪去了面纱。 立在竹林尽头,在衣承心说话之前,李缥青的身体就已紧紧绷了起来。 十六个黑漆漆的眼眶不知何时已转了过来,正直直对着她们。 李缥青缓缓推开剑刃,沛然的压迫已令她心肺几乎静止。 从未面对过如此之多、如此境界的修者,任意择出一个置于博望武林,少女都要敬以晚辈之礼,若要与之对敌,则不得不面对遽如猛虎的压迫。 如今却在开旷之中,被八人同时盯住。 李缥青这时意识到是自己的原因——若衣承心在笼中随那青衣人而来,确实不必面对这一幕。 李缥青正要说些什么,衣承心却已再度向前走去。 李缥青怔了一下,按剑跟上。 这些奉诏之仆依然迟钝,面对不言不语径直而来的两道脚步,一时竟无人做出任何反应,只僵枯地盯着两人。 直到两人穿越了半座竹林,他们才不约而同地缓缓站了起来。 李缥青第一次听到如此干枯低哑的声音:“擅闯神子阶前者,血偿不敬之罪。” 没有人回答他们,衣承心一言不发,脚步在林雾中荡起波澜。 于是乍时间,青衣之动真的遽如猛虎。 林间雾气骤然荡出一道气痕,开口的青衣仆一掠而过。失翠剑锵然出鞘,李缥青在踏入林中时就已开启了鹑首,但视界中的青影还是快得吓人。 七生! 直奔衣承心而去。 衣承心面色平静,她低下头,掌心的那道血痕终于干涸了,握着的粉帕洇着斑驳血梅。 她把帕子展开折了两下,覆着双眼轻轻系在了脑后。 竹振雾炸,青衣眨眼已在衣承心之前,利爪寒刃,那撞来的绝对会一瞬间就将纤薄的少女碎如薄纸。 李缥青凌空一踩身旁竹身,韧弯中就要仗剑弹身而起。 但衣承心覆住的双眼却先朝这惊掠而来的青枭看了过去。 一眼如同定住了时间。 视界仿佛被一滴墨滴入水中,一切都染为冰冷的灰白,青衣人仗爪撞来的身影慢得像画。 而画中彩色,只有心烛火光一点。 烛身是浓郁的黑塑成,其上却燃出白亮如日的火光。 衣承心轻轻点在了这根烛身上。 万物一滞,而后黑色烛身猛然膨胀,向上吞没了明亮的白火。然后所有都归于寂静,这根烛火也坠落为寂冷的灰白,整幅画面再无摇动和彩色。 一切回归到真实的世界,灰白消退,彩色晕染,利爪寒刃逼面而来,劲风将发丝撕扯得狂乱飞舞,听、嗅、感、见一切全部回归,刚才的一切再度按下了播放键。 但青衣已如折翼大枭,擦着衣承心的侧面凌乱地撞了过去。 少女目不斜视向前而行,在她身后,紫竹白雾被撞出一片空白,而后再无丝毫寂静。 那七生青衣在一眼之下,已成一具一动不动的躯壳。 李缥青怔然无声,但下一刻林动雾扰,剩下七道青衣已掠如七条长蛟,一条正冲她撞来。 “姐姐!”衣承心忽然叫道。 李缥青转头一看,一道青衣果然并未朝这边而来,而是直直冲向了祭台。 在那里,那面石镜正高挂鼎后。 身前青衣已骤然近身,七生的煊赫威势展露无疑,李缥青如暴风之雀,被边缘轻轻一擦便双翼失稳,遒劲利爪毫无留力地刺了上来,李缥青横剑一拦,身体已先一步避开剑后。 下一刻横剑之封毫无意外地溃破,少女架势崩散无遗。 即便是毫无搏斗经验与武学修习的七生,每一击也足以令五生的弱躯殒命。 但少女体如游雀,此击一成,她是借力一掠而前,从六道气痕之间逆反而上,瞬间已追上了前面那道青衣。 失翠剑刃映着幽蓝光焰一闪,滞空之中,少女的身形整起时,已在【断叶洄澜】的姿态之上。 这道明亮凌厉的半月就要斩出,李缥青手臂却忽然一顿,瞧着身前青衣人的动向怔了一下。 其人应在六生之境,此时鳞爪直直探在身前,几乎倾尽全身之力。 哪怕身后一剑将把他断为两节,这名奉诏之仆也没有丝毫的应对与躲避,仿佛能以这条生命换得够到祭台,就已足够。 但令李缥青毫厘之间停剑的,却是这一刻此人鳞爪的朝向。 李缥青凝目瞧着,拖剑半息,直到那鳞爪已将要触及石壁,【断叶洄澜】才沛然斩下。半月一掠而过,青衣鳞爪之臂在血光中断为两节。 没有痛吼,这些奉诏仆果然有如傀儡,身躯失稳中,他竟然对李缥青不管不顾,仅剩的一只手仍然探匕直插。 李缥青转剑就能再度将其斩断,但却不用她出剑了,面前青衣人身躯猛地一僵,就此失力如尸。 在撞上绘图石壁之前,李缥青一剑将他斩开。 收剑落地,转过身,脸色苍白的少女正走完了这条竹林小径。她轻轻解下了眼上的帕子,眉毛上沾染着些血迹,对着李缥青露出个温和的笑。 在她身后,竹折雾乱,唯余一片寂静。 “.妹妹的手段.真是吓人。”李缥青抿嘴一笑。 衣承心轻轻一叹:“人心万念,这些人心中却只余一份迷执与一份真信,正是烛剑最好的靶子。” “何意?” “在奉诏之初,每一位仆从都是尊奉太一的,但浸于诏境日久,身心便渐渐为聆诏神子所染,成其傀儡了。”衣承心道,“然而旧日虔信并未消弭,所谓一明一暗,一心一智,两相抵牾,便是他们了。” “.”李缥青并不清楚所谓“烛世教”的一切,但也听出了不对,“这【聆诏神子】与那所谓太一仙君不是一路的吗?” 衣承心沉默一下,笑:“倒也并非如此,只因无识罢了。” 李缥青立刻想起昏时于衣丹君院中所见——“神子已然无识.” 衣承心缓步走到祭台之前:“仙君传下诏图,聆者便是【神子】,神子不得离开紫竹之境,因此便要取诏之人侍奉,这便是奉诏之仆。这些人在神子侵染之下,便成了诏傀。每过三十年,神子渐渐无识,就需要新的心神哺喂,便是【传诏】。” 衣承心笑了一下:“所以他们容许我进去,却要仔细检查之后才行。” “.原来如此。”李缥青缓缓点了点头,也到祭台之旁低头看去。 却是一怔。 一片平整,没有任何放置,只有两行陈旧的刻字。 第一行字迹锋细有力。 【诏子】:杨诏人 【烛剑】:太一。 【心毒】:情,衣端止卸印之夜。 第二行字迹李缥青熟悉无比。 【诏子】:衣丹君 【烛剑】:亲。 【心毒】:情,画阁之中。 后面有第三個空处。 “.” 李缥青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所谓击杀神子要“烛剑灼心毒”,李缥青本以为衣承心身负之《传心诏》修为是奉诏仆们不愿意放过去的“匕首”,但如果前面两人都会这门秘术.又何以能进入神境呢? 她下意识看向衣承心。 少女低眉笑了一下,拿出刻刀,一笔一划地刻下了第三行。 【诏子】:衣承心 【烛剑】:太一 【心毒】:亲,《除夕夜记酒》。 “.” 李缥青正要细问,衣承心已直起身来,抬头看向了鼎上那面石镜。 “能劳烦姐姐把它拿下来吗?” 李缥青一跃而上,将这枚沉甸甸的东西取下。 上面已落满灰尘。 衣承心接过来,轻声道:“这镜子本是放在这里由这些奉诏仆们参照持心的,但侵染日深,便没人用了。” 李缥青疑惑地看着那粗糙漆黑的镜面,没有任何东西没映照进去:“这是.” “要先经过它的烛照,才能经由这里进入紫竹之境。”衣承心轻轻一笑,“进去之后,就要面对神子了。” 李缥青顿了一下:“等一等不行吗?” 衣承心摇摇头,轻笑:“‘启阵’一成,入境时间便不由我们控制了。” 李缥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深幽的门庭就在旁边,离得近了,又见到莹莹的微光从里面透了出来。 回过头来,面前衣承心已持镜对准了她自己。 少女尾指翘起,拇指掐中指下部指节,在颔下摆出了一个虔诚怪异的手印,肃容轻声道:“凡心尘意,镜前火洗;仰唯太一,万世道启。” 凿雕出来的石镜一瞬间明亮,竟然真的清晰映照出了少女的面容,九次眨眼之后,影像缓缓淡去,石镜重回深邃的漆黑。 衣承心轻轻出了口气,转过头,含笑将镜子递到李缥青面前:“该姐姐了,濯过之后,我们就可以进阵所去了。” 李缥青怔了下,这石镜与其说是镜,倒不如说是盘,她看着“镜面”,实在难以想象它刚刚是如何映照出少女的面容。 她瞧了一会儿,伸手接了过来。 ———— “怎么会她自己进去?!” “那仪式将近尾声,我将人引开,石门将闭,她便先下去了。” “.你就不该带上她啊!” “裴液,如果你什么都不让她做,那日何必向她表明心意呢?” “.” “我瞧她事情做得很好,有些地方比你靠谱多了。” “可烛世教的事情她什么都不懂我马上过去。” “我要她稳当些了,她说在笼中救出了衣承心,应能拿到些信息。” “.衣承心.可信吗?这人我只见过一面,后面只从她嘴里听过。” “我也一样。”黑猫冷静道,“不过李缥青确实与她聊过许多回,像是比较信她。这人爱戏念家,长姐又因烛世教而死,我寻机瞧过,其人也没有被仙君【鹑首】强行归信的痕迹。” “.好。” 裴液从临景画阁快步出来。 他此时已知道这临景曾是什么地方了——当年西方恬在相州城的居所,后来衣丹君为他置办的画阁。 但这时他没再多管此事了,趁着夜色一路踏檐回到城西七九城的客栈,敲门唤小二牵马出来。 这期间他立在客栈门前静静等着,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握剑的拇指不断来回推拉剑鞘。 但小二尚未把马牵出,一旁戏院的门口却忽然过来一人,正是那日戏班的那位大师兄。 见到裴液小跑着惊喜招呼:“裴少侠,可算等到你了!师父下午醒了,一直要见你,想当面致谢呢!” 裴液一抱拳:“举手之劳,不必挂怀了,我现下正有急事,来日再来寻大青衣听戏。” “啊有这样急吗” 裴液点点头,但还没再说话,已见戏院门口,孙青衣被人扶着快步走了过来。 裴液一怔,连忙上前扶住了他:“何必,萍水相逢,有缘罢了。” 老人整肃衣服:“少侠把我从龙门楼带出来,是救我身命;把戏院从绝境带出来,是救我心命。人一生所系,不过此两者,岂有含糊之理——且受我一拜!” 不顾众人拦阻,老人坚持拜下,起身轻喘道:“少侠,另有一事,乃是我听纪云说少侠有事垂问,却赶上我昏迷——尽管说来,必定知无不尽!” 裴液怔了一下,他其实已忘了此节。当日是欲求索戏本作者以溯得西方恬之事,如今已得衣丹君之名,李缥青更是已在烛世腹地,此事便也不甚必要了。 看着老人认真的面孔,裴液仍抿唇一笑道:“是这样,我当时想问一问那戏本作者是谁,然后又见后面好像有些涂改” “哦!”孙青衣连忙向后一接,将又一册戏本递给了裴液,“我也正要与少侠说呢,《白蛇情》就是承心这孩子写的,后来是我改过一些——这册便是原本,都俱给少侠便是。” 裴液接过来,老人帮他翻开指道:“所改也就是这最后一节,现在唱的本子是这白蛇选择与情郎相守,却被仙人擒回;而在承心的本子上呢,是这白蛇虽然真心苦恋画师,最终却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到仙草旁边。” 裴液怔了一下,低头看去。 “这意思呢,其实倒是要好些,可唱戏不是写道经,还是得烟火气重些才好看,纠纠缠缠才热闹。弄得那么坚定,不像个真人.” 老人仍在一旁絮叨着,这最后一段唱词映入了裴液眼帘。 是曰:“由来尘火避仙草,岂有情梦伤道心? 凡物抛去三十年,我侍仙君到如今。” 少女冰冰凉凉的面容涌入脑海,裴液如坠冰窖。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三章 心毒 心肺窒息之中,裴液嗓子几乎说不出话,顾不上任何事情,他立刻翻身提剑上马,猛地一抖缰绳,已朝城门奔去。 他一拍背上剑匣,急声道:“琉璃,你可以自己先过去吗?” 琉璃出匣在他身周转了两圈。 “不是要你看地图。”裴液夜街飞驰,“你记得小猫吗?能不能找到它?去帮它就好。” 琉璃振了一下,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透亮的痕迹,眨眼已不见踪影。 裴液抿唇再度一夹马腹。 从这里到寅阳,急马也要一个多时辰。 ———— 清透的夜空像被琉璃划开一道水痕。 名剑飞过这段距离,用时不过两刻。 寅阳在相州之南,这方向并非远离剑主,反而离得更近了些,琉璃在淡云之上扼住了呼啸的速度,停顿了一下,向下面山顶上那栋小小的宅子一坠而下。 古宅中。 漆黑无灯。 黑衣大祭腰间佩挂的幽蓝是夜中唯一的光点,这道光点从墓群之中一掠而来,几乎拉成一条幽蓝火线,直到悬停在西院门前。 正是今日住了客人的这间。 在刚刚几次的接触中,那东西几乎是首尾不见,只见一鳞半爪,如蟒如蜥,五六尺长,漆黑玉韧。 不过形貌虽然神秘,其威胁却并不大。虽有玄力,甚是微弱;气力虽沛,不敌六生。 只是这样执玄的东西容易对传诏造成影响,因此他一路尾随而来,不肯放过一步。 果然是回到了此间院子里。 却不再继续奔逃了。 老人鬼眸低垂,推开了院门,院中寂然无声,他来到堂下,停住了步子。和里面的东西同时感觉到了对方。 静立一息之后,老人抬手推开了木门。 从午时开始就令他可感不可见的东西映入了视野。 就在厅堂之中,一幅石山疏竹的中堂高挂,以之为背景,那双碧透的竖瞳幽冷地飘在空中。 夭矫修俊的身躯无风自浮,约有五六尺长,玉质般的鳞片在月下划过微光,它就如此不闪不避地出现在老人面前。 “.仙君子嗣。”老人干哑的声音在室中响起,“你是七月薪苍的那一只吗?” 黑螭不言不语,冷淡眸中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忽然之间,夜色中亮起了诸多幽蓝瑰丽的光点,它们在空中生长摇曳,像是花朵般的水母。 黑衣老人目光一凝,真气乍时在身周膨胀开来,下一刻他身形暴退,朵朵幽花同时追了上去,火焰在院中炸开巨大的明亮。 但热浪尚未散去,气流一鼓,一道凌厉的黑衣已破浪而出,只是并未朝向黑螭,而是往宅后直掠而回。 仙狩必与人同行,它既在此处,那青衣少女定是要对【传诏】不利。 黑螭衔尾而追,眨眼已在老人背后,夜空之中,大祭猛地抽刃拧身,残月之下,一道锋寒的光芒乍然出现在半空。 如刀破革,玉韧的螭身在这一刀之下顿时豁开了裂口,但这伤势却没有阻挡它的半点动势,鲜血淋漓之中,黑螭矫首一拧,死死咬住了这枚刀刃。 它如此坚决的阻拦更令老者确认是传诏那边出了事情,他料它必要缠身,抬手去直扼螭身,但那矫健的身躯却忽然远远荡开,只剩螭首衔刃,奋力一扯,在他身前拉开了空门。 老人一怔之下还不及反应,一道玉光已从天上一掠而下。流光净如冷夜、润如清雨,从他的胸前穿过去,黑袍被惊啸的风鼓荡而起,就像冰线穿过一枚檀珠。 这具躯体无声坠落,黑螭化为猫躯,肌肉已将裂口咬合成一道细痕。 它踏于名剑之上,两样脱俗之物并在一起,不知它们如何交流,总之琉璃只悬停了一下,便飒然向后宅而去。 一路当者辟易,一剑一猫转瞬已在祭祠后堂之中,黑猫一跃而下,指了下那块石板。 琉璃在上空游转了两圈,无形的玄气朝剑身中凝聚而去,下一刻流光一闪,铮鸣声达四野,剑尖已撞在石板之上。 压缩碰撞的力量猛然在这间祠堂中炸开,门窗在一瞬间崩碎,室中桌飞椅散,没有一处完好。 但石板在巨震之后,却再次恢复了稳固。 黑猫制止了琉璃,碧眸盯着这块石板,踏在上面转了几圈,然后螭火如液缓缓渗入,沿着缝隙一点点包裹了这面板子。 慢慢地,一些隐没不见的纹路被极细的火线一点点攀了出来,繁复的图案在板子上一点点勾勒成型。 这个过程用了近两刻钟,黑猫完成了大约一半,而后它就此停下,一跃而出。 示意琉璃再来一剑。 早已蓄势完成的琉璃飒然拉出一道碎羽流云,剑尖点上石板中心,沛然的力量向旁边传导开来,但在触及到被火线标记出的部分之后,有如坚石化为软腐,整块石板顿时溃如齑粉,明亮的剑芒云气直贯洞中数丈,照亮了那幽深细长的路径。 ———— 祭境之中。 李缥青将这面石镜拿在手里,目光还是落在那祭台上:“我瞧令母令姐好像亦会这门《传心烛》,她们是如何通过奉诏之仆的?” 衣承心一笑:“那时奉诏仆们还未被浸染成傀。” “.哦。”李缥青缓缓点了点头,“所以她们也是去刺杀神子的吗?” “不是的,母亲和姐姐是祭品。” “那为何奉诏仆们要处于清醒才会放她们进去?”李缥青讶然,“若现在传诏的是她们,诏仆们也会阻拦吗?” “.诏仆们阻拦的并非《传心烛》。”衣承心含笑,“《传心烛》是传诏秘术,每位诏子都要修习的。他们会阻拦的.是我带着的另一样东西。” “哦?是什么?”李缥青张眸。 衣承心一笑:“姐姐先濯过此镜,我们进去再说。” “.哦。”李缥青持镜对准自己,瞧向那门庭,“这里面究竟是什么?” “阵所,可以通往紫竹之境。” “里面只有一面阵吗?” “于诏子而言,这是赴往神子阶前的静室。”衣承心道,“里面有历代诏子留下的心毒,在面见神子之前,本代诏子将在这里再次磨砺烛剑。” “唔”李缥青抬眸瞧着,“所以进去之后,也不是立刻就进紫竹之境对吗?那我们可以不急啊。” 衣承心一笑:“但这扇门庭会关上。” “哦是这样.” “姐姐濯镜吧,我们这便进去。” 李缥青把手举在颔下:“对了,‘烛剑’如何在‘传诏’中起作用?” “.”衣承心看着她,笑容淡了些,不言不语。 安静。 李缥青垂了下眉,把镜子扔回台上,也抬眉抿出个笑。 “姐姐什么时候开始不信我呢?” “自始至终。”李缥青看着少女精致苍白的面庞,轻声道,“我不是很容易相信一个人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你知道,你说谎话时的笑和说真话时的笑,是不一样的吗?” 衣承心看着她,低了下眉:“.但姐姐装得像是很容易相信人的样子。” “是啊,所以我觉得,你确实和我太像了。”李缥青轻轻一叹,“有时我真的感觉在面对我自己,面不改色,心机百变正是师父要我努力抛却的东西。” 这位玉翡山的少主轻轻吸口气,眼神平漠起来:“我若信你,我为之拼尽一切的翠羽,已成烛世教的傀儡了。” 衣承心缓缓一笑,低了下眉毛:“因为.我是真的不想杀了姐姐。” 李缥青恍若无闻,平声道:“伱到底为何要刺杀聆诏神子?” 衣承心也收敛了笑容,冷冷地看着她:“仙君诏子,受命取诏天经地义。” 两人侧面,门庭中透出的荧光越来越重了。 锐利的风声在一瞬间响起。 两人同时而动! 李缥青翠衣像是一道箭影。 衣承心始终不可能多说些事情,也始终没有多靠近她一些。 于是她只好这样出手了。 这位清灵的少女轻身快剑,一掠之间身形在祭台一蹬,不似那些青衣人直贯而来,而是划过一個惊艳飘折的曲线,飘如蝶、迅如雀,莫谈未曾修行之人,即便同境界的经年剑手要抓住这样的轨迹也得绷紧神经。 在这个过程中,她始终闭着双眸。一眼也不向少女投去。 但那灰白的世界还是降临了。 衣承心只向她投去一眼,已臻至“感心”之境的《传心烛》就剖开了面前少女的整副心神。 她正仗剑踏台掠来,但时间已经拉缓了一百倍。 “烛剑”修为决定着术者的剖心所见,此时在衣承心眼中的灰白之界里,少女胸口足足亮着十多枚光点。 衣承心挑了最亮的几枚之一,轻轻点了上去。 一瞬间,浓郁的黑色烛身猛地涌上去,一下淹没了其上摇曳的火焰。 在李缥青的视界中,一切同样骤然慢如静止。 同时,她忽然忘了自己在做的一切,细雨、冷月、湖风一下从心底涌出,覆盖了真实的世界。 那张年老呆怔的慈祥面孔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她的心脏。 那夜湖畔。 她立在阁楼之上,下面的聂千羽刚刚在重伤之中收剑,像从小到大多少次那样,朝她看了过来。 手心中的哨子硬得硌人,她立刻意识到下一步将要发生什么,巨大的惊恐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烛身淹没火焰的那一刻,她不顾一切地将哨子放在了嘴上。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本应做出什么决定。但在这一刻,什么谋划布局、什么绝境一线的生机,什么翠羽天山.都没有眼前老人望来的这道目光重要。 “翠羽剑门,是羽祠里那些祖师们一代代握紧了传下来的玉珠。”师叔神智还清晰的日子里,曾揽着年幼的她在夕阳下缓笑,“虽然磨得小了破了,但还是握在我们手里,而且很亮,是不是?” “我是师兄当年从地主家里买回来的婢女的孩子,你也是师兄捡来的派里很多人都没了亲长,但只要有这条脉在,大家都握住它,就有一样的家。” “.是啊,要把这样一条门脉传下来,一定是经过了许多的血刃和牺牲。到我们这一代,也是一样啊,也许哪一天,我也会为之牺牲.在它的树荫下长大,老了之后又为了保护它死去,不正是圆满的一生吗?.哈哈,你害怕死人吗,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没关系,缥青怕的话,以后不做掌门就好了。” 是的,师叔.我不做掌门了。 翠羽一定要存在吗? 在这样的局势下,翠羽本就已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不是吗?为什么要为了强行挽回它死这么多人呢? 即便要死也不该由我来做决定;即便要死大家一起死去好了。 李缥青含泪不顾一切地在腮中鼓起了气。 整根心烛将要坠入灰白。 但在这一瞬间,老人在黑夜中的双眼仿佛和那个黄昏中的双眸叠在了一起。 李缥青一口气死死地卡在了咽喉之中。 她在一瞬间找回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坚守。 李缥青,你不做掌门.还有谁能做掌门呢?你不想忍受这份折磨,还有谁来忍受呢? 师父垂老,师兄已殒我一直就是,玉翡山掌派! 在深沉的黑色的包裹中,一点白亮的火光忽然闪烁了一下,而后顿时蓬然绽放,将黑色重新逼退了回去。 这根燃烧的烛火比之前明亮更甚,仿佛经过了一场淬炼。 心烛之境骤然褪去,对敌的两位少女同时坠回了真实的世界。 祭境之中,空中的李缥青身剑乍时溃软,凌乱地撞在了燃烧着蓝焰的巨鼎之上。 而后少女整个人摔落蜷缩在地上,脆弱得像一只剥壳的蜗牛,失翠剑和衣裙一样散软。 衣承心侧身一避,踉跄了一步,手死死扶住祭台才撑住身体,然后“哇”地捂着心口吐出了一口鲜血。 两位少女同时抬起头来,一样的面色苍白如纸,李缥青要更加虚弱些,她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确认心脏还在跳动,脸上布满汗珠,一时甚至不能站起。 “.原来这就是.‘烛剑灼心毒’。”李缥青咬牙笑了一下,气声虚弱道,“不知道有没有磕断你的‘烛剑’呢?” 衣承心无声笑了一下,她抬袖抹去嘴边的血迹,眼神淡漠地看着站不起来的少女:“没关系,让我看看.剩下几根是什么。” 她拾起了地上青衣人散落的一把寒光锋利的匕首。 正在这时,遥远的洞中,传来一声巨大的铮鸣撞击。 两个人同时身形一顿。 衣承心顿时转身,径直往那幽渺门庭而去,李缥青奋起全身余力,猛地掷剑,一剑扎在了石壁那火符原点之上!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四章 拦路 那位奉诏之仆拼死也要破坏的地方,此时失翠剑完成了它未竟的使命,真气满贯之下,剑尖贯入石壁一尺有余,将幽蓝原点一剑切断,裂隙在四周形成放射的蛛网。 整面石壁的光亮骤然一晦,巨大的火符仿佛一下失去了燃料,有什么深处的支撑被中断了。 地室中顿时响起巨大的轰隆,在这雷鸣之声中,一切其他声响都被掩盖。 李缥青纵身一扑,伸手按住一柄坠落地上的匕首,另一只手在地上一撑,一道寒光已奋力甩出! 做完这个动作,本未恢复好的身体几乎是被她压榨干了最后一点心力,少女手臂一软摔倒在地。 但衣承心如同背后生眼,她猛地回头,寒刃已破空而来。 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本不应躲过五生修者背后掷来的流光,但在这一瞬之间,衣承心的动作忽然灵动而快,世界在她眼中变得不需要反应。 李缥青猛地一怔,和少女回身望来的目光一触,两人之间像是单独建构起来一个世界。 一个更清晰、更缓慢、万物明了的世界。 【鹑首】 她要带入紫竹之境而不被奉诏之仆们允许的,是【鹑首】! 视界之中,那久经戏台的躯体已反身倾倒,寒刃贴着她胸前划过,少女一个柔软的后翻避过掷匕,落地时手在地上一撑,已立在门庭之前。 李缥青这时知道自己那一剑造成了什么结果。 这座庄重的门庭有着和它匹配的石铸之门,火符上残余的微弱残光一点点消褪下去,那重逾万斤的石闸已露出了庞然的一截。 衣承心向他们二人的来路看了一眼,那声巨响之后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响起,她没再留驻,放弃了这位半瘫在地的翠羽少掌,径直步入了这座将阖的门庭。 身形消失在幽渺荧光之中。 李缥青努力撑起身形,她并未受什么伤势,只是心烛将没的那一瞬间,心神几乎已与身躯剥离,如今重新回复,身体像是不受掌控般排异。 少女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发抖的手臂在地上支撑了两下,又再次软倒,她咬牙看了眼那已落下一半的巨大石门,曲臂用肘撑起一些身体,终于够到了祭台边缘。 她凝眸盯着那生死关般缓缓降落的断龙之石,扶着祭台一步步向它蹒跚而去,里面那幽渺的意志已越加浓重,一点点压上了她的心脏。 在其合拢最后一道缝隙之前,少女双腿终于恢复了一点气力,她纵身一跃,像一条贴地青蛇,摔落在了荧光之中。 身后,代表彻底阻断的石关沉重地嵌进了地面。 李缥青扶墙一点点站了起来,入目所见在微弱的光亮中展开了图景。 庄重,古朴,神秘,仿佛从来不曾受过打扰。 面前一段长长的通道,约有八九丈远,荧光正从尽头照射过来。这段通道十分宽阔,两旁直达穹顶的石壁上雕刻着大片古朴的图绘,在阴暗中瞧不见全貌。 李缥青扶着墙壁一点点挪了过去,整個通道寂寥无声,只有少女一点点拖擦的脚步。越近,那荧光越盛,一段短短的路她走了数十个呼吸。终于,少女立住脚步,抵达了它的尽头。 这条通道已然足够高大宽阔,但李缥青仍然有豁然开朗之感。 柔和的光芒照清了一切,李缥青自从来到这座古宅,视界还从未迎接过这样透彻的明亮;巨大的圆形穹顶笼罩着这里,这不是李缥青见过的任何形制,即便衣岚山上那些三百年留下的古殿,也不是这幅样子。 简单、平滑,那是亘古流传下来的形状。 四周壁上,密密麻麻地雕刻着手掌大的字,由顶至底,由始至终,将整个圆殿包围起来,李缥青恍如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转经筒。 在这篇经文的始和终之间,夹着三个竖写的大字。 传心烛。 再往下,四周墙壁之中,间距均衡地镂刻着十座笼龛墓室,主人的名像供奉其中,每道笼龛之前,都嵌着一面玉质般的镜子,那材质朦胧轻透,李缥青一眼便认出了它。 心珀。 李缥青缓缓呼吸了一口,她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 瞳脉龙裔的祖地。 而在这座圆殿巨大光滑的地面上,流动般的胶质满满勾勒出一面巨大、繁复、诡异的图案。那材料仿佛融化的玉,满室的荧光正是从此而来——彷如一枚枚白色的萤火虫,它们从地面阵图上分离升起,缓缓向上浮动着,越来越高、越来越密。 李缥青只瞧了一眼,便感觉自己仿佛要被它吸入。 但她还是没有挪开目光,一双眼睛瞧着那阵图的正中。 层层荧光的笼罩之中,那先她一步进来的少女正盘腿坐在那里,一双冰冷的双眸已盯住了她:“你是真的.不知死活。” 李缥青将手从墙上松开,摇晃了两下站直了,对着她抿出个笑。 灰白的世界在一瞬间降临,少女的笑立刻僵直在了脸上,眼神涣散之中,脸色又苍白了一个色调。 ———— 残星缀天。 裴液将马打得又快又急。 正如他此时的嘭嘭如鼓的心脏。 重要的人在他够不到的地方孤身面临险境——从奉怀出来之后,少年就总是对这种事情恐慌到烦躁。 独赴湖畔的李缥青、一定要和尚怀通打生死擂的张君雪都曾令他情绪失控,甚至和杨颜第一次见面,只因有些好感,他也努力劝他放下偏激的手段,寻求朝廷的帮助。 若无黑猫的冷静,他说不定已做下好几样错事。 而现在又是这样的场景。 他已提前把黑猫放到了少女身边,但还是失去了音讯,少女此时单剑孤身地深入烛世秘境,衣承心、衣南岱衣端止,还有那位聆诏神子。 裴液几乎不敢去想自己赶到后会看见怎样一幅画面。 他努力压抑着心绪,面容紧绷,抿紧的嘴唇压得泛白,整个人虚架在马背之上,人马矫健地起伏,像一条蛟龙在原野上飞驰。 当那座遥遥的山影出现在视野中时,裴液已感觉握缰的手有些冰凉,他再次急催马匹,心中的躁恐已到了顶端。 正在这时,前方山影之下,走出来一道笔直沉默的身影。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五章 南岱 裴液猛地勒马立定,低眸直直看向前方。 旷遥寂岑的原野,残月洒下一层淡白的霜。 白衣的男子缓步走来,面孔与这片旷野一样沉默,步伐与身后的山一样坚实。 裴液见过这身衣服,也见过那双眼所系的黑绸,见过那长长的负在身后的布裹,也见过这张表情平漠的脸。 ——衣南岱。 男子眼睛蒙在布下,但当他望向什么时,却总带来一种冰冷的洞穿。 山前月下,他安静地望着面前的少年,解下了身后的布裹。在手中轻轻一抖,那白布蓬松地滑落,一杆锋利坚硬的形状脱了出来。 长约七尺,枪身敛黑,尖与刃凝出一线白冷的月光。 亦与他的人一般冰坚沉默。 裴液只停了一下,就再次一抖缰绳,黑马重新驰成了一条迅影,马上的少年俯着身抿唇按剑,喉咙里压出一个字来:“滚!” 两个人眨眼已撞入七尺之内。 衣南岱一动不动,马临近前,他向上抬了下头,面色平静地压枪曲臂。 风声骤然一裂。 真是“默中生火”,这冰冷沉默的男子手中不知如何放出这样的威势,那枪尖割破了霜月秋风,四周冷冷寂寂,它是冬河之中起怒蛟! 在纪云的不吝口舌中,男子是一条深潭中闭目而伏的隐龙,如今正面相对,当知此言非虚。 人与马,在此枪面前不过一张剪纸。 裴液表情没有丝毫波动。 他径直驰马,死死盯着面前拦路之人,直到这惊心动魄的一枪席卷而来,一截秋水般的剑光才在柄鞘之间卓然亮起。 裴液拇指一推,手已握柄抽剑,但他抽出来的却不是剑光,而是一片白色的世界。 深秋忽然飘雪,天上的残月变得白而锋利,而四周的寒夜仿佛开始叠加起来,颜色越来越深,渐渐不可见他物,同时又仿佛被砺洗得越来越清透。 整片夜色邃如黑璃。 地成雪境,湖为冰鉴,银树之下,玉、血、伤羽。 衣南岱枪势骤然下抑。 风暴困于牢笼,火焰沉入冰湖。 【云天遮目失羽】从来不是什么用于博弈的剑法,越沐舟宁可无限地拔高它的学剑难度,也要追求这最极致的冰冷深抑,一定要一剑置敌于无感无识的待宰之境。 这样几乎偏激的撰剑之意,造就的本来就是必分生死的杀剑。 在博望武场之中,裴液屡屡以之牵制夺魂老人,只因当时少年身体真气过于孱弱,即便敌人在搏斗中失去感知,力量与速度也不足以支撑他抓住这收割的机会,最终只能由琉璃来补上。 但此时不一样了。 五生,刚刚好可以够到那个来得及将失去意识的七生一剑枭首的门槛。 于是任你还有无数的底牌,任你可以在任何方面击败我一百次,这一剑,就是会抢在一切之前,结束你强大的生命。 裴液一掠离马,明光剑刃在枪身旁飘然一划,瞬间凌上了男子僵直的身躯。 但下一刻,这份冰天玉夜之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东西。 一点灼然的红。 从雪境坠雁的伤躯之中透了出来,雪被融化、冰被消解,玉般的夜色也被烧出了一个窟窿。 那是火。 自从明绮天提到“这一剑对颜非卿无用后”,这是裴液第一次遭遇破开【失羽】之惧之人! 枪意凝火,男子坚凝的心境丝毫不输当时地窖中破开绝境的少年,抑或他早对这种绝境领教了无数次,总之蓬勃的火焰已不可阻挡地燃烧在这片雪夜,裴液提剑临上男子脖颈时,面对的已是那张漠然抬起的遮目之脸。 裴液在心神骤缩之中,手上剑势乍然一变,【踏水摘鳞】已转为雪夜坠命之剑。 但这时割喉之机已然逝去了,因为在两剑缝隙之中,衣南岱长枪变刺为横,一道山海之势已砸向了凌空的少年,裴液这第二剑只能用于脱身自保。 甚至自保也不一定成功——如果衣南岱像刚刚一样再次击破这道意剑的话。 但在裴液手中,雪夜第二式却并没有转为【食叶】,那凌空的身形也没有借力离开。 他一剑正面压上此枪! 世所无解的枯褪降临于枪剑交接之处。 山木岂恒,沧海有枯;匣中玉老,镜里颜凋。 玉脉《风瑶》的最终之式,【玉老】。 仿佛时间在其上流逝,山海般的枪势枯老消弭,但这一枪太猛,残势压着长剑撞上少年胸肋,一口暗血依然涌上了喉头。 然而招式的成功改变不了决策的失误,因为【玉老】是以自己剑势的死去带给敌人枯萎,此时枪剑并坠,而一式意剑带来的,只有一次出剑的机会。 少年可以选择不退,那么当这一式结束之后,就只能以无能为力之躯面对从“魂惊”之中醒过来的衣南岱。 而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吓人。 但裴液眉目间没有任何失措,衣南岱也真的没有再次击破这一式意剑。 【雪夜坠命魂惊】完整地发挥了作用,男子平冷的面孔瞬间苍白,这道剑意深深刺中了他。 冰天坠落,入目皆迷,所去何处,应归谁人? 来路与前途都是雪雾迷茫,除了不可阻挡地往深渊坠落之外,既不知要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 男子有着足以烧破最深抑绝境的火焰,却被“你要做什么”这個问题死死遮住了心眼。 当他从这一剑中醒过来时,面容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但一些苍白还残留在脸上。 两人再次相对,而裴液此时显然无比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不需要第二个出招的间隙,因为这样的距离,已是他谋求的杀招所在。 无言无语,螭火源、禀禄、螭身,三处积蓄的玄气被瞬间消耗一空,从贴身的枪尖开始,炽烈的火流骤然席卷了一切。 不再是压抑到极致的浓郁,三处玄气支撑之下,少年掌心张开了一张巨大的火幕! 火流倾泻汹涌,一瞬间吞没了下方的白衣长枪。 男子的真气顿时蓬开身周两尺。 七生真气离体,衣南岱凝出此罩,枪身一收,暂时放弃了对少年的追击。 火焰与真气剧烈地消耗对抗。 而在火幕之后,裴液面无表情,仿佛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 他张开的五指缓缓合起。 倏忽之间,光与热乍然消失,仿佛有段过程被截去,一切暴烈突然化为幽静,火幕消弭而去,瑰丽静谧的八十朵蓝焰无声地漂浮在男子四周,仿佛生长空中的水母。 下一刻,它们猛地穿过了衣南岱的真气之罩! 男子身体猛地一绷,撤步拧腕,手中长枪乍然转过半圈——裴液五指已蓬然一放。 炽烈的暴火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中轰然绽放。 霜月秋风被一瞬间融化,旷野上绽放出一株火耀的莲花。 而在瀑流般的火焰之中,少年已按剑一掠而上。 火焰不足以带给七生修者足够脱力的重伤,真正的杀机,在这【玉老】后的一剑之中。剑势死尽,正有新生,【破土】七收三放之巧妙,正为能接在【玉老】一招之后。 抹去了出剑的空隙,少年是以一火一剑,凭空变出了两式杀招! 浴火破幕,裴液仗剑而入,直抵火焰最核心的高温。 入目所见,白衣已燃成残火。 火焰牵制真气,枪上【玉老】未褪,衣南岱正在备受束缚之境。 而裴液这一剑是隐在“螭火”之中,所谓“非视勿感”之火,在这一剑临身之前,衣南岱绝无查知的道理。 火流顺着头发向后掠去,裴液仗剑冲入,再次和这张面孔相对,然而迎在他们之间的,却是一枚明亮的枪尖。 一枚如同火主的枪尖。 那些被螭火穿过的真气没有仓促地再次回守,而是在火幕之外卷成了一个精妙繁复的漩涡,于是火焰被无数道真气约束引导成其中的水流。 裴液乍时感受到了螭火的异动,那蓬开数丈的巨大火莲不再扑向衣南岱,而是以长枪为莲心,长枪前刺如龙,随后的火风光浪就如同披风。 它们不断向枪中没去,长枪探出越多,火浪剩余越少,像是火浪之中出黑蛟,火幕眨眼而破。 真气术·火濯枪心。 而后衣南岱提前一步下压枪尖,胸前枪尾上挑,于是当火幕之后的少年手中剑光朝着其人脖颈突兀乍现时,已先一步撞在了枪尾之上。 裴液手腕巨震,山羽乍时脱手,少年骤变之下拧身换臂,左手握住剑柄,已先挥出一道竭力而出的【断叶洄澜】。 果然正迎上呼啸而至的枪风,这次裴液死死攥紧了剑柄,左臂皮下顿时迸出青紫的暗血,他在空中强行借上这一份力,两下翻身之后,已在四丈之外踉跄落地。 咽中鲜血按捺不住地流在地上,裴液立刻再次横剑在前,死死盯住了面前的男子。 而衣南岱没有再追。 他甩了下长枪,枪尖最后一点火焰就此熄灭,整个枪身被火洗过之后变得越加黑亮如玉。 男子立在原地,身上白衣三不存二,边缘已残成灰炭之色,不少地方露出搏动的肌骨,或轻或重的烧伤片片拼接。 他轻轻喘着气,提枪一言不发看着前方的少年,抬起手来,扯掉了眼上有些火残的绸带。 一双血管如老根的幽蓝眼眶。 虬结狰狞、诡异瑰丽,根脉拧如乱蛟,鳞纹片片如玉,男子如同生就一对蛟龙之眼。 而在这眼眶之中,一双冷漠的竖瞳正亮如明金。 裴液看着这名龙裔,缓缓直起身来,腹中禀禄重重地跳了一下。 心中不安的烦躁又上了一层,少年喉咙里再次压出同样的字眼:“.滚。” 他仗剑一掠而上。 ———— 祭境之中。 灰白的心境已再次笼罩了两人,李缥青心中,一根烛火已再次全黑。 李缥青感觉心神有些恍惚,但她确实是处于翠羽剑门的大殿之中。 也确实正面对着这张面孔。 “师兄.”李缥青怔怔道,她总感觉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师妹,你暂代掌门之位做得真好。”这身白衣还是一样仿佛散发着光芒,在曾经多少年的时光里,只要看见他,不管在烦扰什么事情,少女都会立刻安心起来。 白玉梁看着她笑道:“现在我回来了,可以把位置交给我了。” “.”李缥青怔住。 是啊,师兄既然回来了,那我终于可以卸下担子了李缥青顿时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好像身心都明快了许多。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藏在几位长辈身后无忧无虑的感觉。 “当然啊师兄!”她立刻从主座上蹦了起来,“这本来就是你的位置——你去哪了啊师兄,这些日子我都要累死啦。” 然而白玉梁没有回答,他径直朝那主座而去,侧面瞧不清表情。 坐了上去。 然后男子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李缥青也报以一个同样的笑。 殿中的烛火开始晦暗熄灭,一切渐渐坠入黑暗。 真好终于结束了.李缥青轻松地看着这一切。 但在一切彻底没入黑暗之前,少女心中忽然升起一段没来由的心慌。 不对不对 “诶,喂!”她忽然开口叫道。 大殿坠入黑暗的过程停住了。 “师兄.你都什么还没问我呢伱知道翠羽现在怎么样吗?你知道七蛟洞现在什么境地吗?你知道怎么和天山——”李缥青忽然怔住了。 她看着殿上那个几乎已经没入黑暗的身影,许久才轻声道:“师兄.我也是翠羽嫡传,我觉得翠羽掌门.我好像能做得比你更好。” 殿上的身影抬起头来,看着她。 李缥青低了下头,失翠剑正挂在她的腰间。 “.我现在,也快要学完黄翡翠了。” 被颠倒淹没的烛光再次从漆黑粘稠的包裹中透了出来,一根崭新的烛焰明亮地燃烧在少女心间。 一切灰白褪去,李缥青看着视界中明亮的白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再次瘫坐在了地上。 这次的烛剑之灼没有上次那样强烈的情感冲击,但这种理所当然的顺畅于少女而言却更加凶险。 李缥青轻轻喘息几口,她已有些明白了这《传心烛》究竟为何物了。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六章 衔新尸 因为刚刚经历的这个问题,是她用了将近一年才想清楚的。 它并非是“如果师兄真的死而复生,她是否该把这位置交还给他”这种无头无尾的假设。 而是在她最深最深的心中她是不得不承担起这份责任、把它视为负担,一直期待着谁能来帮助自己;还是已经真的相信,自己就是翠羽真正的根魂。 她过去当然已经想明白了的。 但所谓“烛剑”,就是将那个被自己抛弃了的答案重新点燃,那不只是又一次的重复拷问,而是将其整个膨胀、威力加倍,令主人真的发自内心地重拾这个选择。 除非,你的烛火真的足够顽强和明亮。 李缥青抬起头,那四壁之上,《传心烛》的一段已映入眼帘:“欲修心烛,先有二心。二心者,相争相抗,强弱难辨。继而磨情炼性,或数年、或数十年,终见本我,于是择一为秉持,余者为所弃。秉持者阳,是为‘烛剑’;所弃者阴,是为‘心毒’。无烛剑则心毒无从分辨,无心毒则烛剑不得根基。烛剑必坚,心毒则稳;心毒必厚,烛剑方明。” 李缥青读完此段,目光下垂,看向了场中的衣承心,她的脸色已经又白了一分,嘴角的血迹刚刚擦拭干净,正以凝重的目光看向了她。在她身后,三枚心珀小镜已经暂时黯淡。 李缥青伸手扶了一下墙,才发现双腿之瘫软几乎令她没有知觉,她放下手,就这般瘫坐着抿唇笑了一下:“妹妹在做什么?” “奉诏之族三百年心烛修为,我取了九十年。”衣承心轻声道,“不知姐姐是不是每一根心烛,都这般坚明呢?” 李缥青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又被打断。 “你那位情郎叫做裴液是不是。”衣承心忽然想起什么般,淡声道,“相州城的消息说他正在赶过来,所以我哥哥去杀他了。” 李缥青心脏猛地一缩,下一刻,那灰白的世界已再次笼罩了她。 ———— 裴液足以相信,当面前这名男子进入八生之时,便足以名列凫榜之上。 裴液是第一次和枪这种兵器对敌,也是第一次有这种处处受制之感——即便除去真气上的压制,他也感受不到多少自己剑技带来的优势。 对方依靠真气,裴液仗以鹑首,而双方俱有足够高明的手段。 裴液已知道这枚龙瞳给对方带来的是什么。 纤细入微的观察力,以及自己体内真气的流动。 裴液眸光安静地盯着对方,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衣南岱已然出枪,枪势迫如山海。 在遭遇之前,他不会认为自己能胜过这样的对手,但当在这里遇到,当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杀掉此人之后,他又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 一剑枪下惊掠。 【雪夜坠命魂惊】 既然好用,那就再用。 衣南岱身体一僵,但那朝裴液而来的枪势却仍然凶险,裴液手腕一拧,一道【玉老】再次压上枪身,下一瞬已立刻探出来一式【破土】。 在探清敌人底牌之后,少年给以干净利落的先控再杀。 然而衣南岱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已直接伸指捏向了脖颈。 双指牢牢扼住了少年之剑。 随搏斗精准应变的超卓天赋并非少年独有,在男子眼中,这道枯中新生的连招亦不是第一次出现。 当裴液第一剑扼住他心神时,他就知道接下来会是这最合适的两剑。 裴液手腕奋力一拧,剑身乍然铮鸣,弹鱼般奋力挣脱男子掌控,但下一刻衣南岱并指一转,强硬沛然的真气传导而来,少年手腕乍然伤震。 长剑脱手而出。 五生搏七生,保持安全的基石就是足够的拉扯空间,当七生从剑意清醒之后,少年仍然待在近前,那么这就是要承受的代价。 剑者失剑。 裴液一身本领乍然失去了支点。 衣南岱仍然平漠地看着他,枪身一滑手已握持中段,呼啸横扫身前的少年。 这一击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裴液依然面无表情,他眉凛目厉,直直盯着面前的男子,仿佛不知道其随意一招就足以将自己破胸掏肺。 少年没有去看旁边呼啸而来的沛然,而那枪身在临近他三尺之时,猛地一顿。 其中蕴藏的火焰已陡然炸开! 衣南岱可以仗着《枪意凝火》和《朱莲太液》来以枪御火,但那些火焰的本质,仍是“螭火”。 在刚刚的交手中,它们只是异动,并非“失控”。 裴液面不改色地纵容了它们,于是现在当他和它们离得足够近时,那些火焰就又在掌控之中。 衣南岱长臂顿时失控,猛地向旁边荡开,而面前的少年已一拳如虎,直直轰他面门。 这当是裴液的最后一拳了,当剑抛出去、螭火引爆之后,他已经没了别的手段。 还好这一拳,此时衣南岱也只能用手来接。 拳掌顿时相接,裴液只觉仿佛筋骨寸断,一口鲜血蓬地喷了出来,而在下一瞬间,这双染血之眼已直直盯住了衣南岱的眼睛。 一切仿佛静止。 这双淡漠的金瞳第一次出现了收缩,衣南岱浑身僵冷,从两人拳掌接触之处开始,一种不可抑制的窒息之感传遍了他的全身,仿佛小鼠被绞紧在蛇蟒之中。 然后,他失去了光明。 但在失去双眼的第一时间,整副躯体仿佛也脱离了一些窒息,七生敏锐的感知还在,少年穷途末路的脆弱躯体就摆在他身前。 衣南岱并没有很渴望出这一拳,杀死这個一面之缘的少年于他没有什么快感。 但既然这个空隙出现在了这里,他就依照自己的职责收去他的生命。 一拳真气满凝。 但下一刻,他意识猛地一滞。 脖颈上尖锐的痛传进了坠入黑暗的大脑。 剑。 残月之下,那道飘折飞出的剑一掠拉出了一道轻极快极的剑光。 它是【踏水摘鳞】,但【踏水摘鳞】又绝无如此之快!它像一道真正惊艳的流光,在眼球上留下的残影还没有传入大脑时,它就已经从视野中消失,那锋利的速度令人愕然窒息。 在裴液第一次拿到《蝉雀剑》时,上面就说,蝉在前,雀在后,敌人为螳螂。 撰剑人为这两部留下了千变万化的接口,玉翡二脉,本就是互相勾连。 但在勾连之外,其实还有融合。 在李蔚如所赠的玉翡剑理中写道,在两脉十四剑中,应有四种极致,皆由玉翡两脉中对应剑招贯通融合而成。 【踏水摘鳞】本就是玉翡山的至轻至快之剑,当它以【破土】为垫之后,在最力竭的势尽后、在最孱弱的新生中,这一掠而过真正迈入了超凡脱俗的行列之中。 这是迈向【飞羽仙】的四阶中的第一阶。 【衔新尸】。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七章 传心烛 祭境。 龙裔祖地。 李缥青立在博望城中,面前红木古旧的三层小楼陌生又熟悉,里面熙攘的热闹混着夕阳落在身上,令她一时恍惚。 那里面咿咿呀呀的嗓子清亮婉转,李缥青很快辨认清楚了这是什么。 戏楼。 她都快忘了自己曾经有多么喜欢听戏,快忘了当年常常坐在台下一听就是一个晨昏,也几乎忘了曾经有那么几年,她逢人便说自己长大后要写一个最精彩的戏本,演一出最精彩的戏。 如今这种美好的痴迷一下子重新返回了心田,令她久绷的心神仿佛陷入了一个温暖柔和的怀抱。 但. 李缥青怔怔站了一会儿——这种拷问也太轻松了。 她其实想不清自己在被拷问什么,但在经过两轮烛剑濯洗之后,她确实开始渐渐具备了一些模糊的意识——意识到这并非真实的世界,也意识到这好像是一场心境的考炼。 她怎么会.因为这些矫情的事情,放弃翠羽剑门呢? 李缥青怔怔想着,不知何时她已坐到了戏场台下,看着那来去轻灵的戏角鼓起了掌,笑着喝了几声发自内心的彩。 确实很闲适、很快乐,她想。翠羽现在也渡过难关了,以后很多喜欢的事情,她其实都可以找时间来做。 然后她猛地偏头,瞧见了台下观众之中,立着一袭安静的黑袍。 它是那样出挑独特,在众多热闹喧嚷的观众里面显得格格不入。 在自己看见它的一瞬间,它也注意到了自己,朝这边直跃而来。 李缥青立刻意识到这便是此次心中幻境的目标,没有惧怕,也没有对戏台的丝毫留恋,她一撑椅背人已纵起,锋利的失翠剑在衣裾下亮出一截翠光。 但当它锵然出鞘后,四周却一下安静了下去,视界中却只余这道惊艳的翠光,场景骤然漆黑,再次缓缓亮起时,已是围绕自己手中的这道剑光。 “好剑啊!小师妹!”李缥青立在翠羽剑场上,四周的欢呼正此起彼伏,“你天生就是学剑的料子!” 这幅熟悉的场景瞬间将她带回了过去。 五年前宗门的雪中剑比,李缥青彼时不过一生,却以剑技取得了三生境界的第一,整个宗门正在为了她而沸腾。 她一下想起了自己那些对剑道的痴迷和志向。 学完“碧光”,还有“玉影”,师兄正在修习的“黄翡翠”又该有多么惊艳好看?传说中玉翡四百年前的《玉翡剑》,自己这一生能不能见它完整的样子,其中又有着怎样的神妙? 剑真是令人痴迷的东西,世间那么多剑术,她多想有一天能够一一见识。 “我要进修剑院学剑!”李缥青听见自己稚声道,“回来成为绝顶高手,保护你们!” “哈哈哈哈.好!”场上欢笑喝彩不绝,李缥青再次切身体会到了这份荣耀与快乐,感到了自己对手中剑光的痴心。 但她依然没有忘记自己要做什么,每個人都会在成长中抛弃数不胜数的事情,这并不足以击破少女坚定的心志。 一回头,那袭黑袍果然又已立在台下,李缥青手腕一拧,身如青鸟纵跃,失翠寒光已凌上此人。 但场景又一次转换了。 接下来,李缥青足足轮转了数百次的场景和过去,有志心于剑这样令她午夜梦回的志向,也有一些不知什么时候一念掠过的想法,每一份感受都那样真切,每一段时光都令少女深深怀念。 但她依然没有迷失。 即便成百近千次的情意消磨,李缥青仍然没有忘记自己要做什么,每一次,她都在凝目寻找着那袭黑袍。 只是每一次当她找到它之后,就又会进入另一段情真意切的情节之中。 而在无数次的轮转之中,少女的意识也越加明晰。 ——心毒。 她依然想不起来心毒烛剑是什么东西,也想不起来自己如何来到了这里,但她现在知道自己要击破心毒,重燃烛剑。 终于在越来越深的轮回中,她感到这袭黑袍渐渐技穷了,那些情感越来越细碎微弱,终于一切场景褪去,她们又回到空无一人的翠羽剑场之上,李缥青面对到了它。 正如少女在前面每一次都握住了自己,这袭黑袍也在一次次变得衰弱,李缥青将它逼在这里时,黑袍已晦暗破旧,一开始的那种压迫已经丝毫不见。 她缓缓抽出失翠剑。 对方也从袍下抽出了剑光。 李缥青一掠而上,其剑如尽得翠鸟之魂,青影修俊飘折,两剑一交而过,已一剑切过面前之人肋下。 自己十二年倾心学剑,早已抵达无比高妙之境,对方怎么可能胜得过自己呢? “还在藏头露尾吗?”她纵身贴上,看着面前的兜帽冷声道,剑风激荡中,一截白净的下巴已露了出来。 少女抬剑,翠光一跃,挑开了面前之人的兜帽。 青丝飞舞。 万根柔丝之后,兜帽下的少女俊眉修目,粉唇紧抿,失翠剑横在面前,正喘息地看着她。 李缥青重重僵住。 直到对方下一道毫不留情的剑光刺了过来,李缥青才反应过来。 ——自己的心毒,当然是自己的样子。 失翠剑再度迎上。 两个相同的人,两柄相同的剑,两门相同的剑法,来去剑影翩翩。 这一战真的很艰难。 李缥青固然始终处于上风,但对方也顽强地惊人,剑刃一遍遍在她身上留下血痕,她却总能回以一道同样痛烈的伤势。 盖因两人都对对方了如指掌,这一战惨烈得难以形容。 终于,在又一剑交击过后,李缥青总算一剑贯入了黑袍的胸腹,将她死死地钉在了墙壁上。 李缥青自己亦几乎走到了尽头,她明明剑术胜过对方良多,却还是赢得如此艰难。她此时已抛弃了刚入此境时的轻松之感,一路走来实在令她身心俱疲。 但好在一切已经结束了,四周开始坠入漆黑,李缥青虚弱地松了口气。 只是为何这张面孔瞧着比自己大了许多呢? 她代表的心毒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自己有些莫名的慌乱? 李缥青怔怔想着,而在一切彻底坠入黑暗之前,她忽然注意到面前濒死的心毒不知何时虚弱地抬起了头,正用一双恳求的眼睛看着她。 她面上血痕惨然,用气声带着哭腔低低道:“李缥青我们是.玉翡掌门啊.” 李缥青心肺猛地攥紧,僵在了原地。 ———— 裴液小臂一横,将这道流光扼在了手里,轻轻一挥甩去残血,归剑入鞘。 玉翡剑的第一种极致:流光射羽,轻快之极。 曾经【踏水摘鳞】固然也轻,但五生修者用来,想要足够快,出剑的力量也总要三生修者才能接下。 而如今这一剑,即便未曾修行的旱鸭子也有机会挡住。 轻并非总是劣势,正如割破一个人的喉咙,很多时候也并不需要太强的力量。在真正的剑者手中,剑招中任何一项可以突破常规的素质都是难得的优势。 【衔新尸】这样极致的轻带来的,乃是极致的快,以及防不胜防的驱动。 面对掌握此剑的对手,你必须警惕对方攥住的每一丝余力,因为它下一刻可能就变成一道猝不及防的夺命流光。 东海剑炉丙下之剑,【山羽】。李缥青曾告诉裴液,它是一柄适于玉翡武学的剑,她为他选择此剑,其实正因裴液对杨颜那一擂上,那脱手而出的惊艳剑光。 《玉翡剑》本就以灵以妙,到了少年手中更是如被赋予了神魂,千机百变之间、回风飘折之处,总是一剑三折,处处杀机。 而【山羽】上正刻有一套暂蓄真气的回路,能够使剑主在飘转变招之际更加流滑轻松,亦能在长剑脱手之后,凭空再启一道惊折。 这一剑只要很轻的一份力量,而剑中正有这样一份力量,这就是刚刚这道【衔新尸】的发端。 裴液走到脚下这具尸体前,男子才刚刚断气。 直到死去,这张脸上也没有出现冷漠以外的表情。 裴液其实有些感觉到他并不像一个真正的对手,因为少年并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想要取胜的欲望。 于一个修者,尤其是天才修者来说,极欲获胜时爆发出来的潜力,与平日切磋时展现出来的实力,很多时候可以相差甚远。 而衣南岱却仿佛只是一个机器,他并不期待打斗的任何一面结果,应有的那种一问八生高低的上限也并没有对着少年展露,只是不多不少地使用着他强七生的实力。 裴液顿了一会儿,仿佛从这张面孔上看到些卸下疲惫后的轻松。他将一蓬火扔在了这具尸体上,一声呼哨唤马而来,翻身疾驰而去。 ———— 心境之中。 无数的场景开始在李缥青脑海中回放。 戏楼里,她看见自己在下面喝彩鼓掌;剑场上,她瞧见自己开心地高高举起手中的剑;山野中、书塾里每一次轮转,自己都是其中的主角,而黑袍人则总是在不管不顾地朝自己而来 可是不正是这些场景.铸就了真正的自己吗? 究竟谁才是心毒? 谁才应该去死。 两双清透的眸子互相凝望着,世界又在缓缓坠入黑暗。 衣承心从心烛试中醒来,脸上再次苍白了几分,周围已有六面镜子陷入了暂时的晦暗。 心烛修为的传承,其实就是一一承受前辈们的烛剑问心——正与她对李缥青做的事情一样。 衣承心缓缓看去,那青裙的少女仍在箕坐倚墙,双手垂落在地,头无力地耷拉在胸前,整个人一动不动。 或许再也不会醒来了。 合该如此,心烛经过考炼,才会变得越加强大,而自己的烛剑越强大,才能带给对方越凛然的心毒之试。因此,她承接九十年修为后在李缥青身上点燃的第三根心烛,自然比前两根杀意深重得多。 衣承心慢慢深吸口气,缓缓看向了第七面小镜。 但就在这时,刚刚的方向传来一声重重的出气声。 衣承心猛地转头。 少女如同溺水之人骤然呼吸到了空气,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连续四五口之后,她陷入黑暗的大脑才恍恍惚惚地恢复了意识。 李缥青怔怔地看着面前盘坐中心的少女,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毕竟是选对了。 她这时理解了少女之前那句“奉诏之族三百年心烛修为,我取了九十年”的分量。“昔日我”与“今日我”之间的争斗确是一道难题,但若不是对面少女越加深厚的修为,这次心炼不会如此凶险朦胧。 这片祖地确实是衣承心无可争议的主场,她每一次都在变得更加强大,而自己能够承受的压力却是有限度的。 刚刚的问心已经将她逼近了绝境,如果再来一次更高强度的问心,李缥青并无信心能够再支撑一次。她看了一眼那些龛笼,六面变得晦暗的镜子令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尝试调动了一下身体——依然没有真气。 实际上,每一次更加深入的问心,都在将她的心神与身体剥离,五生的修为在这里丝毫无用,这场战斗是越来越趋于纯粹的心神之斗。她明白了为何“诏子”不需习武。 在这心神斗中,她又要如何才能胜过衣承心呢? 抑或放弃一切、拼尽全力去沟通经脉树?但即便能联通到一丝真气,五生不能真气外放,又如何才能—— 李缥青顿了一下,再次抬头看向墙上文字。 尽快知彼,才能撑到那一刻。 刚刚从淬炼中脱出来的心烛此时无比明亮,李缥青此时也已经有些猜到衣承心传承这些修为的方式,她怀疑自己其实亦已身得百年心烛之烧濯,只是未习得《传心烛》秘术,不知如何运用。 墙上写道:“心烛境界有三:修烛,感心,入神。修烛者,于己心之中先成心烛,方可由己及人;感心者,得见他人心神百烛,精进愈深,所见愈广;入神者,非以修术可至,需身负【鹑首】仙权,可入心无碍,得‘烛剑’指引,亲发心毒。”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八章 四烛 “姐姐学会了吗?”场地中间的少女轻声道。 李缥青目光移过去,衣承心正眼神冷漠地看着她。 李缥青心中一沉,她意识到,对方清楚地看出了她的穷途末路。衣承心和她一样清楚,她难以撑过下一次的心毒颠倒。 第四次的试炼没有急着到来,衣承心颇有耐心地静静看着她,在已得大半先祖修为之后,少女这双冬日薄冰般的双眼仿佛能够穿透胸腔。 李缥青忽然真地感到些寒意。 “.姐姐好像想到杀死我的办法了。”她轻声道,“是什么呢?” 李缥青心脏猛地攥紧,第一次真正失色。 “看来猜对了。”衣承心依然看着她,“姐姐.还没有准备好是想先撑过这一轮是不是?” 李缥青一言不发地绷紧了面孔。 她意识到,前三次的心烛试炼并非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她以之锻心的时候,对方也已清楚地捕捉到了她心灵的轨迹。固然不能悉知她的所思所想,却能隐约感受到她的紧绷与放松、选择与趋向。 “看来又猜对了。”衣承心淡笑一下,她盘坐在繁复白密的大阵中间,仿佛蛛皇俯视着面前的小虫,萤火般的光点在空中升华得越加密集了。 “可惜,”她冷漠道,“没有机会了。” 灰白的世界第四次降临。 在经过六代先祖的心烛砺洗过后,这位瞳脉龙裔的本代诏子的心神之术已渐趋鬼神,李缥青胸中,第四枚被颠倒的心烛一瞬间成了一蓬熊熊燃烧的黑焰。 ———— 李缥青再次在恍惚中虚弱地睁开双眼,眼前是黄润的烛光。 近处的烛焰烹得她有些口干舌燥,但她撑了下胳膊,刚刚想要挪动身体,各处剧烈的疼痛就猛地一齐涌上了大脑。 少女死死地咬住牙关,从牙缝里嘶入了一口冷气。 入目是熟悉的陈设,正是翠羽大殿的偏房,一壁之隔的房间里,有低哑沉重的交谈隐隐传来。 沈师姐的声音有些微颤,一直在讲话,但李缥青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楚师兄不时补充一两句,他的声音要大一些稳一些,但也有些变调。 “小师妹什么都没和我们说.” 这时响起了好几道鼻音低沉的附和,李缥青这才意识到屋中人比自己想象中要多上许多。 沉默良久之后,是师父喑哑的声音,本就虚弱的嗓子此时更是如同坠上千斤之铁:“.嗯,我知道了。” 于是李缥青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她孤注一掷地赌上了翠羽的一切,伏击那欢死楼的夺魂之人。 但终于还是失败了。 陆先生身死,一切被七蛟洞毁尸灭迹,只留她一个人接受翠羽剑门上下绝望目光的审判。 而被惊动的欢死楼很快就会来抚平这里的一切。 李缥青呆呆地看着烛火,心如死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和师叔一同死在湖畔,如今周围的空气扼得她有些窒息,颤抖的恐慌从内心深处生发出来。 她根本不想醒来,也不想面对任何人,身旁照亮面孔的烛火她都想将之熄灭。 少女几乎将嘴唇咬出血痕。 但她终于还是又一次地,在将绷的心弦面前支撑住了自己。 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的战胜,总之在惨淡的烛光里,里屋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支撑着伤体的少女面色苍白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交谈顿时截断。 在凝死的沉默中,十几道目光僵滞地落到了她的身上,气氛压抑得将要崩溃。 “我把我知道的告诉大家。”她虚弱道,哀疲的眼神依然透着一种平定,“我们再重新寻找出路。” 在做出和七蛟洞欢死楼押注一决的时候,她没有想过败了要怎么样,在那种透支生命的赌局中,无论怎么想,败了都只有死路一条。 但当真的来到这种结局,李缥青又绝对不会就此束手待毙。 不过是又一个更深的绝境,不过是又一个更艰难的起点。 她重新站在了翠羽门人之前。 在这场夜议中,李缥青没有表露出任何的脆弱,她倚坐在椅子里,把每一个尖锐血淋的取舍都主动提出,把每一個细节都亲自敲定,没有任何逃避和放弃地主导了这一次集议。 但当东方欲曙,大殿散场之后,她确实感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沉默的点头,敷衍的附和,每个人都神思不属,李缥青远远看见,在走出大殿之后,沈师姐和几位同门和长辈又走向了另一间偏殿。 没有告诉她要谈什么事情。 李缥青忽然意识到了真正的考验在哪里,比起局势的艰难,更令她心脏揪紧的,其实是门人们已不再信任的眼神。 身后拖擦起脚步,她回过头,是李蔚如从身后走了过来。 “.师父,我”少女看着这张亲切的面庞,压抑许久的泪水忽然有些控制不住。 “没事。”李蔚如轻轻把她的头靠在肩膀上,轻缓地拍了拍。 却说出一句令她心肺冰冷的话:“没事,这些日子你不必管门中事情了,好好养伤就好。” 李缥青还是要管。 她一直把自己当翠羽的舵者,即便所有人都不信任,她也相信自己才是走在正确的路上。 他们既不曾和天山打过交道,也不知道欢死楼是什么东西,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李缥青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冷若寒冰地把每一件事情强硬地握在自己手里。 她感觉得到隔阂的产生,也感觉得到那些望向她的陌生眼神,而在山门之外,各个惨烈的消息已经开始纷纷而至。李缥青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到极限,只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她——一定要将翠羽剑门再次带出这个绝境。 与此同时,她也在纵容门中另一件事情的发生——沈杳师姐、楚念师兄、青山师叔.他们密会的次数越来越多,深夜走过剑场时,偏殿中微弱的灯火总是映出几道身影。 她清楚地感受到,那些锋芒是聚集在了自己身上。 少女没有想过宗门阋墙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翠羽之中,但在一切将要覆灭的高压下,这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露出了端倪。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九章 五毒 不破不立也好 李缥青立在窗前望着冰冷的秋月,怔怔想到。 这些日子里,她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倾吐。 但她还是真的希望这一切能够不要发生,希望大家可以再相信她一次,大家齐心协力,将翠羽再次从绝境中拉出来。 但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夤夜深寂之中,冰冷的剑光切破了她的卧窗。 李缥青依然坐在桌前烛光之下,这几天里,她几乎没有沾过床铺,当这几张熟悉的面孔围进来时,少女疲惫地看着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从来不想看见这一刻,但也确实为它的真正发生做好了准备。 她绕过所有人,直接去见每一个最一线的弟子,他们曾和她一起长大,一起练剑,一起逃课,如今,他们也答应了和她共同抗击反叛者。 然而当她抽出长剑时,那些安排的人手却没有一个响应。 只有她一柄剑,面对包围她的五柄。 原来他们早就联络到了一起。 在身心僵冷中,李缥青伤躯持剑,在几人剑下支撑了足足两刻钟,终于还是不敌被擒。 李蔚如始终没有出现。 他们将她带离了卧房。 然而即便心神伤疲到了极致,李缥青仍然没有放弃和崩溃。 她回头仔细考量着过程,猜测是哪一环出现了问题,想要把透露自己安排的内鬼找出来。 她也在不断观察着每一处细节,寻找着每一丝反败为胜的可能。 背叛和不理解她都可以承受,因为她坚信,如果说翠羽诸人还有一分生机的话,那只能在自己手中。 而这些人没有伤害自己,也没有把自己带向囚崖地牢,更没有把自己带下翠羽,朝敌人投诚的样子。 他们将她带到了那座密会的偏殿,门页窗影之后,灯火依然在那里亮着。 “进去吧,小师妹。”来到门前,一旁的沈杳低声道。 “好。”少女表情平静,即便到了这时,她仍努力不暴露出任何的脆弱,“我刚好看看,都是谁不同意我。” 她当先走了进去。 彻底定在了原地。 一片寂静之中,少女张了张嘴,却只有颤抖和嗫嚅,面上第一次出现了真切的惶恐和无措。 从来不是什么密会,整整一座偏殿的人安静地朝她投来了目光,那些她安排的人手,无一例外身处其中。 没有内鬼和出卖,整座翠羽山门只敌对她一个人。 “小师妹,我们打算把你送走。”沈杳低声道。 李缥青猛地转头看着她,双目失语。 “我们从来没有怪过你。”她怜惜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少女,“师妹,在长道武馆分别时我就和你说过‘我永远理解不了也绝不敢做这样的事’,你敢去做,真的很厉害所以你做错了,我们也都不怪你。” “但你不能越走越错了小师妹。”沈杳低眉,“你还年轻,前途是我们中最光明的一個,我们会送伱离开少陇,后面的事情,我们会跟着掌门来做。” 满殿上百人都以同样的目光看着她,那眼神中是同样的拒斥和包容.李缥青一句话说不出来。 即便这样的绝境下,他们也没有把怒火倾泻在她身上,亦没有做出阎墙之事。 翠羽没有失去它的魂魄,他们只是.真的不接受她了。 李缥青很想说背水必要一战,很想说师父那样的无为没有任何生机,很想说我们翠羽现在就是要不破不立.但迎着这一双双眼睛,她忽然完全找不到坚持自己的理由。 你可以在任何考验面前都永不放弃翠羽,但如果翠羽.自己不选择你呢? 继续坚持,究竟是为了翠羽,还是在将自己独夫的意志强行延伸? 良久的安静后,“.好”李缥青低下头,她听见自己说。 世界坠入黑暗。 正如在祖地中的预测一样,在已得一百八十年心烛修为的衣承心面前,这一场烛试李缥青尽败无遗。 这一场中,她根本想不起来心毒烛剑,也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要对抗什么,心毒用其能爆发出的最大力量,一举淹没了烛头的火焰。 这场心炼就此落定。 但当那些漆黑的浪潮将要彻底湮灭焰花之时,却忽然遇到了牢牢的阻隔。 在漆黑之心中,那被包裹的焰火仿佛凝成了金铁,任凭漆黑如何翻涌,都压不灭这朵金色。 万物灰白的世界之中,忽然响起了少女轻声的呢喃:“志之所趋,无远弗届穷山距海,不能限也。” 她忽然不再是灰白中的一部分,而是灵动了起来、活了过来。 不必混沌分阴阳这个步骤,因为所谓心毒烛剑,在少女心中早就无比清晰。 光影始分,明暗上下,这个过程是《传心烛》修炼的第一步——结心烛。 刚刚少女在从墙壁上收回目光前,那术文的下一段已深深烙印进脑海:“.心烛高下亦有三,以五毒之烛为至明。烛剑仅一,心毒有五,以成心烛,是为五毒之烛。五毒者,亲、己、惑、惧、爱,亲不能止,己不能御,惑不能迷,惧不能已,爱不能惩者,是为‘五毒心烛’。” 一柄能够伤害双方的剑,绝不能只握在敌人手中,李缥青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 她是第一次见这段经文,不知道自己能否修成这五毒,但她也没有时间去想,在衣承心对她第四次出手的这一刻,事情就已经不由她选择了。 如今,这第四根心烛的光焰与前三道经过砺洗的烛剑渐渐相融,正如一道烛剑抵抗四份心毒时的艰难,现在,这一份心毒也再不可能掀翻四份心毒支撑起来的烛剑。 烛焰怦然光明,心境之中,黑暗袪退,光明重临。 “.好。”翠羽剑门偏殿之中,李缥青低声道,“大家不希望我再做惨烈激进的事情,那我就不做好了。” 四烛合一的少女抬起头来,眼中像是燃烧着血:“但我永远不会离开翠羽,我们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接下来,无论面对七蛟洞还是欢死楼,我们都只做一件事——握剑。” (本章完) 第二百章 入神 第四根心烛乍时明亮,熊熊的明焰猛地袪退了黑暗。 但心境却没有褪去。 此时“李缥青”是四根烛剑的融合,这份心境已然伤不到她,她真正的意识也正在缓缓醒来。 但一道冰冷的剑刃已经穿透了她的胸膛。 李缥青愕然地缓缓回头,沈杳表情冰冷地看着她,长剑正握在手中。 李缥青大口窒息,胸口入剑之处已经溢出漆黑的火焰。 记忆已经开始在她头脑中苏醒,心毒烛剑之术的经文也已在心灵之中,在现实与环境的对撞之中,李缥青陷入了完全的惶惑。 她不知道要怎么破开这道心毒了,她明明已经坚定了信念,心境却反而往更深的黑暗坠落,一时间刚刚点亮的心烛又重新有了裂隙。 她选择的难道是心毒吗?可是怎么会?! 世界在坍缩坠落,刚刚支撑起来的心烛又重新被黑焰浸染上来,在这样完全不知情由的破碎中,李缥青窒息无措地看着沈杳的剑在自己胸口侵蚀出越来越浓重的黑焰。 即便在自己心境之中,沈杳师姐又怎么会—— 李缥青猛地僵在了原地。 她直直地盯着沈杳的双眸,四只冰冷的眼睛对在了一起。 “衣——承——心——”李缥青咬牙握住了胸口的剑刃,死死地盯着面前之人。 入神。 下一刻,沈杳形貌褪去,少女露出了她幽冷的真容。 “现在才注意到,是不是晚了些——” 衣承心猛地定住。 李缥青直直盯着她的双眼。 从刚刚开始,这双眸子就没有从她眼睛上挪开过,仿佛两根利剑,要从她的眼中扎进去,透过去。 现在,它真的扎进去了。 李缥青没有想过自己可以使用这个第三境界的心烛之术,直到她发现,【鹑首】在心境考炼中依然可以使用。 它不是修习《传心烛》的垫脚石,而是《传心烛》修炼的终点,也不过是为了更好的运用它。 黑猫借与自己的这项异能.具备超乎想象的位格。 入神。 就在李缥青自己的心炼之中,她投神钻入了衣承心的心烛之中。 回过神来时,已置身于衣家古宅。 仍然是夜。 李缥青已熟悉这里的陈设,也熟悉了这里的寂静,而现在,正是大雪飘飞,处处披着白被子,而在这些白色中间,间杂的红灯笼和春联竟给这座幽寂的古宅带来了几分喜庆。 而雄壮又凄烈的风声不知从何而来,它直直地贯入双耳,仿佛将整座宅子、整个山头、整片天地都笼罩了进去。 李缥青心烛尚未修成,经文中说的“得‘烛剑’指引”她并没有享受到,只能凭借自己来寻得这位少女的心毒所在。 依然是空无一人的黑暗,李缥青缓缓向后院走去,那急促磅礴的风声变得越来越大了,但更近一些是,是渐有嬉闹的语声传过来。 她越过正屋之后,停下脚步,后院中的场景令她一时失神,怀疑自己进入了突兀的碎片。 但毕竟没有,这幅温暖的图景就是如此真实地发生在衣宅后院之中。 一共四人。 雪景簇拥的石桌上摆着一张棋盘,一少年一女子正在那里执子而下,少年面容清俊,正一手支肘托腮,一手点着棋盘笑着对对面女子说着什么,对面女子却两手捂着耳朵,笑着连连摇头,额上的朱丹鲜红漂亮。 李缥青认得这两人。 衣丹君,衣南岱。 在他们旁边,石凳后的树成了一株银花,四五十岁眉目温柔的女人坐在树下含笑看着他们,手上缝着一件红色的棉服。 而在这温馨的棋局旁边,李缥青看见了那个骨子冰冷的少女。 正把一双手臂从背后环在姐姐脖子上,探头伸指地不断指点棋局。 这是很平常很温馨的一幅画面,但在这里见到,却令李缥青怔然了一会儿。 然后她想起了祭台上的那行文字。 “【诏子】:衣承心 【烛剑】:太一 【心毒】:亲,《除夕夜记酒》。” 这便是除夕之夜了。 李缥青抬头看了眼飘落的雪花,抬步走了进去。 几双眼睛立刻落在她身上,露出了笑容。 “西方先生!”衣承心当先笑声叫道,“我姐姐等你很久了!” 衣丹君立刻转头瞪眼。 另一边,衣南岱和杨诏人也起身招呼迎接她。 李缥青撩了下白色的下襟,一一招呼过,从画箱中取出纸笔,铺在了早准备好的桌上。 “丹君约我来给贵家作一幅画,可惜夜深雪厚,险些误了时辰。” “啊,丹君这孩子,早些说,让南岱去接一下啊。” “无碍无碍!我喜欢锻炼锻炼腿脚。” “.” “那么,咱们就开始作画吧?”一番谈笑寒暄过后,李缥青立在画布之前,指点四人摆好了位置。 “我去喊爹!”衣承心跑去了院后。 过了一会儿,那凛冽的风声忽然停了下来,一个男人持一杆长枪走进了院子。 李缥青这才心肺一攥地意识到,刚刚那仿佛笼罩整個山头的天威般的风声竟是此人的枪所带起。 院中每个人的面目都很清晰,唯独此人有些模糊,他赤膊横枪立在了四人背后,没有说一句话。 李缥青记得这幅画的样子。 衣丹君站在正中,笑得姣美温柔,额心朱点正与雪色相映。她含笑望过来,左手牵着刚刚下棋的那名少年,右手牵着衣承心,两人的棉衣俱都厚得宛如小粽子。 女人则在后面一层,她面色有些苍白虚弱,挂着个淡淡的微笑隐在画后,只露出小半个身子。 高大的父亲则在更后,是整幅画中唯一没有笑的人,他面目沉肃,两条膀子热气蒸腾,银色长枪横着切开了整幅画。 李缥青低着头运笔画完,抬眉轻轻招了下手:“画好了,你要看看吗?” 衣承心怔了下,指着自己:“.我吗?” 李缥青含笑点了点头。 少女立刻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我看看!”她立在了画前。 周围的场景忽然都晦暗了下去。 风静雪止,人物也不再动作了,晦暗中,只有两位少女立在一幅画前。 衣承心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幅画,眼瞳开始染上浓稠的漆黑。 画笔描绘出来的是一片地狱。 衣丹君半边身体被撕扯啃食殆尽,惨白的面孔上冷血坠流,仅剩的一只眼睛蕴满了凄恨的泪水。 衣南岱僵枯如木,少年的灵气在他身上消散殆尽,面庞青白,身体冰冷,已成为一具僵尸,只听从施咒人的命令。 杨诏人那些温柔和笑此时化为了面无表情的幽冷,鳞片覆盖了她的面庞,那隐去的大半边身体此时被少女尽数画了出来——无数条鳞片冰冷的触手从她衣袍下伸了出来。 穿透了衣端止的胸膛,将一颗温热鲜红的心绞得血肉粉碎。 大片的血和幽蓝布在这幅画中,而画中的衣承心竖瞳如金,正在一旁漠然笑着看着这一切。 “温柔的姐姐被戕害了年轻的生命;直到保护姐姐和妹妹的二哥成了只知听命的傀儡;父亲本有最光明的前途,却被扼住脖子勒死在了这座棺材里;至于你的母亲在生下你之后,就死在了传诏之中.你真的见过这个罪魁祸首吗?”李缥青冰冷地看着身边的少女,“她只是你可怜的想象。” 李缥青提起笔,在画卷上题下了《除夕夜记酒》五个字。 (本章完) 第二百章 入神 第四根心烛乍时明亮,熊熊的明焰猛地袪退了黑暗。 但心境却没有褪去。 此时“李缥青”是四根烛剑的融合,这份心境已然伤不到她,她真正的意识也正在缓缓醒来。 但一道冰冷的剑刃已经穿透了她的胸膛。 李缥青愕然地缓缓回头,沈杳表情冰冷地看着她,长剑正握在手中。 李缥青大口窒息,胸口入剑之处已经溢出漆黑的火焰。 记忆已经开始在她头脑中苏醒,心毒烛剑之术的经文也已在心灵之中,在现实与环境的对撞之中,李缥青陷入了完全的惶惑。 她不知道要怎么破开这道心毒了,她明明已经坚定了信念,心境却反而往更深的黑暗坠落,一时间刚刚点亮的心烛又重新有了裂隙。 她选择的难道是心毒吗?可是怎么会?! 世界在坍缩坠落,刚刚支撑起来的心烛又重新被黑焰浸染上来,在这样完全不知情由的破碎中,李缥青窒息无措地看着沈杳的剑在自己胸口侵蚀出越来越浓重的黑焰。 即便在自己心境之中,沈杳师姐又怎么会—— 李缥青猛地僵在了原地。 她直直地盯着沈杳的双眸,四只冰冷的眼睛对在了一起。 “衣——承——心——”李缥青咬牙握住了胸口的剑刃,死死地盯着面前之人。 入神。 下一刻,沈杳形貌褪去,少女露出了她幽冷的真容。 “现在才注意到,是不是晚了些——” 衣承心猛地定住。 李缥青直直盯着她的双眼。 从刚刚开始,这双眸子就没有从她眼睛上挪开过,仿佛两根利剑,要从她的眼中扎进去,透过去。 现在,它真的扎进去了。 李缥青没有想过自己可以使用这个第三境界的心烛之术,直到她发现,【鹑首】在心境考炼中依然可以使用。 它不是修习《传心烛》的垫脚石,而是《传心烛》修炼的终点,也不过是为了更好的运用它。 黑猫借与自己的这项异能.具备超乎想象的位格。 入神。 就在李缥青自己的心炼之中,她投神钻入了衣承心的心烛之中。 回过神来时,已置身于衣家古宅。 仍然是夜。 李缥青已熟悉这里的陈设,也熟悉了这里的寂静,而现在,正是大雪飘飞,处处披着白被子,而在这些白色中间,间杂的红灯笼和春联竟给这座幽寂的古宅带来了几分喜庆。 而雄壮又凄烈的风声不知从何而来,它直直地贯入双耳,仿佛将整座宅子、整个山头、整片天地都笼罩了进去。 李缥青心烛尚未修成,经文中说的“得‘烛剑’指引”她并没有享受到,只能凭借自己来寻得这位少女的心毒所在。 依然是空无一人的黑暗,李缥青缓缓向后院走去,那急促磅礴的风声变得越来越大了,但更近一些是,是渐有嬉闹的语声传过来。 她越过正屋之后,停下脚步,后院中的场景令她一时失神,怀疑自己进入了突兀的碎片。 但毕竟没有,这幅温暖的图景就是如此真实地发生在衣宅后院之中。 一共四人。 雪景簇拥的石桌上摆着一张棋盘,一少年一女子正在那里执子而下,少年面容清俊,正一手支肘托腮,一手点着棋盘笑着对对面女子说着什么,对面女子却两手捂着耳朵,笑着连连摇头,额上的朱丹鲜红漂亮。 李缥青认得这两人。 衣丹君,衣南岱。 在他们旁边,石凳后的树成了一株银花,四五十岁眉目温柔的女人坐在树下含笑看着他们,手上缝着一件红色的棉服。 而在这温馨的棋局旁边,李缥青看见了那个骨子冰冷的少女。 正把一双手臂从背后环在姐姐脖子上,探头伸指地不断指点棋局。 这是很平常很温馨的一幅画面,但在这里见到,却令李缥青怔然了一会儿。 然后她想起了祭台上的那行文字。 “【诏子】:衣承心 【烛剑】:太一 【心毒】:亲,《除夕夜记酒》。” 这便是除夕之夜了。 李缥青抬头看了眼飘落的雪花,抬步走了进去。 几双眼睛立刻落在她身上,露出了笑容。 “西方先生!”衣承心当先笑声叫道,“我姐姐等你很久了!” 衣丹君立刻转头瞪眼。 另一边,衣南岱和杨诏人也起身招呼迎接她。 李缥青撩了下白色的下襟,一一招呼过,从画箱中取出纸笔,铺在了早准备好的桌上。 “丹君约我来给贵家作一幅画,可惜夜深雪厚,险些误了时辰。” “啊,丹君这孩子,早些说,让南岱去接一下啊。” “无碍无碍!我喜欢锻炼锻炼腿脚。” “.” “那么,咱们就开始作画吧?”一番谈笑寒暄过后,李缥青立在画布之前,指点四人摆好了位置。 “我去喊爹!”衣承心跑去了院后。 过了一会儿,那凛冽的风声忽然停了下来,一个男人持一杆长枪走进了院子。 李缥青这才心肺一攥地意识到,刚刚那仿佛笼罩整個山头的天威般的风声竟是此人的枪所带起。 院中每个人的面目都很清晰,唯独此人有些模糊,他赤膊横枪立在了四人背后,没有说一句话。 李缥青记得这幅画的样子。 衣丹君站在正中,笑得姣美温柔,额心朱点正与雪色相映。她含笑望过来,左手牵着刚刚下棋的那名少年,右手牵着衣承心,两人的棉衣俱都厚得宛如小粽子。 女人则在后面一层,她面色有些苍白虚弱,挂着个淡淡的微笑隐在画后,只露出小半个身子。 高大的父亲则在更后,是整幅画中唯一没有笑的人,他面目沉肃,两条膀子热气蒸腾,银色长枪横着切开了整幅画。 李缥青低着头运笔画完,抬眉轻轻招了下手:“画好了,你要看看吗?” 衣承心怔了下,指着自己:“.我吗?” 李缥青含笑点了点头。 少女立刻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我看看!”她立在了画前。 周围的场景忽然都晦暗了下去。 风静雪止,人物也不再动作了,晦暗中,只有两位少女立在一幅画前。 衣承心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幅画,眼瞳开始染上浓稠的漆黑。 画笔描绘出来的是一片地狱。 衣丹君半边身体被撕扯啃食殆尽,惨白的面孔上冷血坠流,仅剩的一只眼睛蕴满了凄恨的泪水。 衣南岱僵枯如木,少年的灵气在他身上消散殆尽,面庞青白,身体冰冷,已成为一具僵尸,只听从施咒人的命令。 杨诏人那些温柔和笑此时化为了面无表情的幽冷,鳞片覆盖了她的面庞,那隐去的大半边身体此时被少女尽数画了出来——无数条鳞片冰冷的触手从她衣袍下伸了出来。 穿透了衣端止的胸膛,将一颗温热鲜红的心绞得血肉粉碎。 大片的血和幽蓝布在这幅画中,而画中的衣承心竖瞳如金,正在一旁漠然笑着看着这一切。 “温柔的姐姐被戕害了年轻的生命;直到保护姐姐和妹妹的二哥成了只知听命的傀儡;父亲本有最光明的前途,却被扼住脖子勒死在了这座棺材里;至于你的母亲在生下你之后,就死在了传诏之中.你真的见过这个罪魁祸首吗?”李缥青冰冷地看着身边的少女,“她只是你可怜的想象。” 李缥青提起笔,在画卷上题下了《除夕夜记酒》五个字。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一章 重逢 在此笔落成的一瞬间,心境乍然动荡。 一恍神,李缥青又立在翠羽偏殿中,咬牙握着胸前带血的剑刃;再一恍神,她又立回画前,冰冷地注视着面前如同窒息的少女。 这样的画面不知来回了多少次,两处心境交错角力着,终于,是李缥青先一步彻底勘破了自己的心炼,她咬牙低嘶着拔出了胸口的剑刃,面前沈杳和衣承心的形象仍在不断转换,李缥青奋力将其贯入了她的咽喉。 当把她钉死在墙上后,鲜血淋漓之下,这张脸终于固定为衣承心的模样。 心境就此消弭,第四根心烛稳定地燃烧在了胸口中。 李缥青咬牙按死手中的匕首,衣承心被她钉死在庭院的木柱上,那幅地狱般的绘卷依然鲜明地铺在两人身边。 面前的少女不知何时已双眼尽数漆黑,数不清的汗滴从她面上滑落,李缥青清晰地感到,她正在被逼入绝境。 ——这就是你笃信的东西吗?你期待和珍视的每一个人,都是因它才成了画中的样子。 衣承心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血从喉咙中挤出来,渐渐地,她垂下了头,就此一动不动。 院中风雪皆寂,良久,李缥青缓缓放松了手中的匕首。 然后她忽地一僵,少女的低低的语声已又一次响了起来。 “是啊。”她含笑说,“这就是我们要背负的命运啊。” 少女猛地抬起头来,双眸中驱散漆黑的不是火焰,而是一双明亮赤金的竖瞳! 她一把攥住了喉间的利刃。 李缥青在这双龙瞳前心肺骤然缩紧,她立刻松开手中的匕首,在那赤金真的压迫过来之前,飞快地出了这间院子。 心境乍时崩散。 两个人同时回到了荧光满溢的祖地之中,真切的现实终于降临,仿佛历经大梦,整片空间里,一时只有两名少女嘶哑的喘息。 李缥青用手支撑着地面,汗水从额头滴落,这种不熟悉的心境之斗实在令她如同虚脱,眩晕感死死包裹住了脑袋。 李缥青自是一直被心神牵制得够不到自己的身体,而衣承心纵然身负心烛之术,连番心斗之下也已有些迟钝疲累。 不过也仅此罢了。 李缥青汗越滴越多,而大阵中央,另一位少女的喘息却已再次平缓了下去。 幽幽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竟敢修五毒心烛?” 李缥青抬眸,白眼盯住她。 “姐姐真是一如既往地不知死活。”衣承心眼中透出些讥嘲,李缥青忽然感觉自己如被洞穿。 她竭力地喘息着,确实感受到了身体的极限。 龙裔自古有修“五毒心烛”者,皆从幼时而备,每一道心烛都经过细心雕刻、做过无数准备,才能在最终一举贯通,成就五心。 然而李缥青并未来得及去看它的修法,也没有余裕去在意,在走入这一步时,她只是刚刚明了了自己的烛剑,对“五毒”的认知还是一片模糊。 但即便饮鸩止渴,她也得走进来。 “妹妹.被吓到了吗?”李缥青勉力一笑,努力支撑着挺起了腰,重新倚靠回了墙壁上。 “姐姐准备的这一式【鹑首】入神,确实令我猝不及防,入境几个片刻便能掌握此术,我也确实没有想到。可惜.即便我把心毒告诉了姐姐,姐姐也没找出击溃它的方式,不是吗?” 李缥青喘息着,她等着衣承心再多说几句话,但少女却仿佛已看透了她。 “我在你面前刻下烛剑心毒时,就没想过会被现学现卖击溃。”衣承心漠然望着她,“你即便真的修成了五毒心烛,也不过死得稍慢一些,遑论现在自己把自己置于悬崖边上了。” “虽然姐姐眼瞧着就要自己掉下去,但为防万一,我还是再推姐姐一把吧。” 李缥青此时终于恢复了一些对身体的勾连,她看向衣承心,低声道:“前面四烛本就全靠妹妹帮忙,妹妹再推我一把,说不定我便修成了。” “唔,也许吧。”衣承心冷冷看着她,“不过,我已经先一步完成了。” 她直视着李缥青的眼睛,瞳孔宛如星空深渊。 在这样的目光下,李缥青已被入侵数次的心神猛地感受到被俯视逼死的颤栗,几乎要蜷缩成一团。 她吃力地将目光挪到少女背后,只见十面小镜已全部陷入晦暗。 三百年心烛修为已尽数归于一身。 仿佛无壳的蜗牛暴露于利喙之前,李缥青全副心境的一切幽暗之处都在少女眼中暴露无遗。 正如她刚刚所言,无论你是身负【鹑首】仙权,还是心志坚明天赋过人,想要在心神之术上胜过她,从来就是天方夜谭。 瞳脉龙裔三十年来倾力培养的本代诏子,其《传心烛》修为早已出神入化,在进入本族祖地之后,更是已成将面神诏的心神术士。 李缥青一直就只能苦苦支撑,如今倾心构建的一次反击,也没能给对方造成任何看得见的伤害。 于是足以摧垮一切的攻势终于到来了。 衣承心看着墙下少女,得授三百年修为之后,她清楚地看到了少女的第五根心烛。 抑或说,烛胚。 与其他四根明亮的烛焰不同,这一根藏在极深处,而且迷雾遮笼,上下阴阳竟然尚不分明。 确实正如她刚刚所言,哪怕不推这一把,莽撞触碰“五毒心烛”的少女也会自己坠入深渊。 衣承心毫不留情地点中了这枚烛胚。 如同利喙穿透了最柔软的心脏。 没有任何抵御之力,少女的身躯骤然僵直,一瞬间宛如中剑之鸟。 五毒修炼受阻、【鹑首】入神无功,李缥青的心神境确实已经没有任何反抗之力,我衰彼盛之下,此时她是完完全全的砧板之肉。 不再是剑毒颠倒的考炼,混乱的风暴一瞬间攫住了她的心灵,与之前完全不同,她根本看不清自己要坚持什么,又要对抗什么——“五毒心烛”正等待着这根心烛的坚明,但在少女看见它之前,它已经先一步被引爆了。 五毒的最后一道,情爱,在少女心中烧出了最炽热的毒焰。 各种窒息的记忆同时蒙上她的头脑。 一时间,她瞧见裴液提剑浴血从翠羽大殿中走出来,背后是翠羽门人小山般的尸体;下一刻,她又身穿翠羽门服,握着失翠剑,在少年不可置信的回眸中,从背后一剑穿透了他的心脏;再一恍神,少年和师门又同时包含恨意地朝她冲来。 混乱。 这是最无解的心境,少女自己都还没有看清矛与盾的时候,它们就已淬出了最寒艳的毒光,她根本不知道该握住什么,一切都在朝她最脆弱的地方刺去。 之前的每一次,她都知道自己必须为了什么抛弃另一样东西,可这一回她根本不知道这些画面是从何产生,也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裴液和翠羽之间会成为笼罩她心灵的一团迷雾。 并非衣承心强加给她,心烛只能产生于自己的内心深处,与其说衣承心是以一把淬毒的剑贯穿了她,不若说是点燃了她心中最朦胧深处的一把湿柴,浓烟捂住了一切,现在她面对的并非是衣承心,而是“五毒心烛”对她的诘问。 而她甚至看不清问题。 三百年修为的烛剑重压下来,李缥青浑身颤抖,冷汗簌簌而下,刚刚四次心炼的痛苦加在一起都没有这次剧烈。她没有完全陷入心境之中,因为心境也是在不断地破碎重组,实际上少女已分不清现实和心炼,好多个瞬间她都以为那些接受不了的事情已然真的发生。 正是心神将要崩溃的前兆。 衣承心端坐阵中,漠然看着行将疯掉的少女。五毒之烛将李缥青整幅心神连为一個坚实的整体,那么在它尚未完成之时,一烛崩溃,就是五烛之溃,而五烛之溃.也就是整个人心神境的崩溃。 少女的心弦此时仍在坚韧地绷着,但早已发出了不支的颤抖,也许一刻,也许几息,少女的意识就会溃然崩乱。 空中的光点越加明亮稠密,那高漠幽渺的气息已在回荡在整个空间,地面平整的石地上,从一开始就冒出头的紫芽此时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到了巴掌大,笋尖尖锐得像一枚锋利的枪尖。 李缥青确实已陷入了迷乱的绝境,但就在这样的无力反抗中,她苍白颤抖地看向衣承心,却是压出一句含糊不清的低喃:“我本来也从没想在心神搏斗上战胜你啊。” “咔嚓”一声,是轻轻折下什么的脆响。 ———— 古宅大门。 裴液伏低身子,马掠如黑蛟,当是百里挑一的名驹,在主人真气支撑之下,一气疾驰上山,蹄腿没有片刻的拖拉。 将近大门之时,他提剑一跃而起,惊影般掠过了院墙,只留孤马在门前止住。 少年是第一次来到这龙裔祖地,前面的一切高调都是为了这座秘密深藏的宅子,他本应小心翼翼,手术行医般将它们一个个剥出来,但这时他一概顾不上,仗剑直奔院后,但有阻拦的零星之人都被他一式雪剑割喉。 一路来到祭祠后堂,仿佛直通九幽的洞口暴露在地板上,螭火在前面开路,少年再次速度丝毫不减地一掠而下。 长而深的甬道,他速度丝毫不减,见到了石室中留下的变异尸体,也见到了那被破开的笼子,然后又是一段甬道,黑猫提到过的紫竹越来越高密,冷白的雾气渐渐令一切都模糊不清。 直到面前豁然一开,一座巨大的洞窟显露在面前。 真是误入秘境,紫竹、幽火、白雾,藏在这不见天日的深邃地底,裴液抬眼看去,几道青衣利爪的尸体僵死地躺在地上,他们心脏还在跳动,呼吸也在运行,却已永远地睡了过去。 这幅诡异的景象令少年心绪再度收紧,他咬牙飞奔掠过这段竹林,来到祭台之前时,黑猫与琉璃已等在这里。 石壁之上,斜斜没入其中的失翠剑令他一下僵在了原地。 “她她呢”少年哑声道。 黑猫向旁边示意了一眼,一座高近三丈的巨大门庭正在那里。 但那去仿佛并非可以通达的门户,而是如同雕刻在石壁之上的装饰——重达万斤的断龙之石将其彻底铸死,石门上繁纹雕刻,任谁瞧了,也不会觉得这是可以启开的地方。 “这是联通的阵式。”黑猫点了点石壁上的巨大火符,“螭火为源,点亮这枚符号之后,玄气就朝石门上的阵纹涌去,便可启开此门。” “李缥青瞧破了这一点,她不知怎么关闭,便直接以剑贯入了阵枢,破坏了这个入口。”黑猫继续道,“但她没能拦住衣承心在石门关拢之前进去,便自己也尾随而入了。” “.”裴液抿了下嘴唇,他走到祭台之前,握住失翠的剑柄将其抽了出来,“她进去多久了?” “估摸约有两刻钟。” 裴液看向那扇高伟的石门,冰冷寂静,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他忍住过去敲打呼喊的冲动,低声道:“我们.进不去吗?” 黑猫摇了摇头:“暂未找到方法。” “.。”裴液感到嗓子有些发紧哑声道,“衣承心究竟是什么人?” “没有武道境界。”黑猫道,“但她是奉诏之族的本代诏子,就现在的消息来看,她掌握着一门名为《传心烛》的心神之术。” “.心神之术?” “龙裔的传诏秘术。” 裴液一时说不出话。 心神手段,他至今只见过三种。 【鹑首】仙君唤灵,【琉璃】斩心,以及心珀法器。 裴液不知道《传心烛》是样什么东西,但他知道一方战局是怎样获胜或者失败。 无非是“知敌”和“所擅”。 少女从来不曾接触过什么心神之术,烛世教的一切神幽诡秘于她而言更是全然陌生,她之所擅,不过真气与剑术。 然而如今失翠剑就插在这里,甚至没有染上对方的血。 他庆幸少女毕竟发现了真正的敌人,没有被一柄背后袭来的匕首穿透咽喉,但少女的手段清清楚楚地映在对方眼中,对方的一切少女却全然无知。 在凶险的搏斗中,这是足以一招致命的局势。 裴液尝试把自己放在衣承心的位置上,只觉有一百种方法取走这莽撞少女的生命。 他约不住躁恐的心神,按剑立在祭台之前一动不动,大脑疯狂转动着,四肢绷得铁硬。 这石门是轰不开的,即便借遥在崆峒的女子的真气也是一样,但这里又显然只有这么一道门户,这些青衣人为了阻断什么为它设置了如此固若金汤的封锁。 “只能等螭火恢复之后尝试修复一下。”黑猫轻声道,“但时间会比较长。” 裴液绷着脸一言不发,掌心有些湿腻,他摸了下衣摆,却忽然触到一方圆圆的硬物。 不是铜雀符,而是张郃的那枚圆坠。 黑猫目光立刻凝了过来:“拿出来。” 裴液怔了一下,取出此坠,虽然没有感知到它的搏动,但细密繁复的纹路上,确实正透出细白的点点荧光。 “.为什么会亮?” “周围有与之勾连的阵式。”黑猫伸爪轻轻按上去,“这是什么坠子?” “就是我之前请教你的那枚缴获自欢死楼的法器。”裴液道,“它将一面完全封死的铜壁中的书信取了出来——” 话说到这里,黑猫尚未出声,裴液已语声一滞。 他猛地盯住这枚吊坠:“它能.” 黑猫一言不发,碧眸盯紧了这枚圆月小坠,细如发丝的火线从爪下蜿蜒着钻了进去。 裴液立刻感到腹中刚刚恢复了一些的螭火源朝它流淌而去,而与此同时,眼前的法器正被一种精妙的手法缓缓剥开——那些繁复的阵纹被螭火一条条贯通,而后如同橘络被从橘瓣上剥离,那阵纹精密地摊开在了空气中。 裴液压着呼吸,他第一次见到黑猫在操纵螭火时出现这吃力凝重的样子,慢慢地,整副阵纹都被它剥离了下来。 竟然径长一丈有余。 “这是什么?” “玉珂之阵。” “.” “这枚吊坠上没有使用水央玉珂,而是用阵纹勾勒玄气,模拟出了它的特性。” “这岂不是.” “出神入化。”黑猫道,“如果这东西在欢死楼可以配给八生的话,那么结合夺魂珠来看,少陇欢死楼在器道上,应当有一位造诣通神之人堪倚。” 裴液凝着眉头。 “也幸亏如此,使我们不必水央玉珂,也可驱动此阵。”黑猫将这副阵纹缓缓铺在了地上,两人立于阵中,以琉璃之玄气往阵枢一贯,一瞬之间,莹白骤然冲天而起。 萤火般的光点流成了一条通天的河,又如天上倒挂而下的银带。 裴液忽然意识到自己经历过类似的感觉,真实的世界扭曲消去,空冥之中系起了一道联系,这是玄气的世界,这里只有此处与彼岸。 他能感受到不可言说的位置,抬手勾连了那里。 莹白散为光点,地面的螭火消弭而去。 他们已在石门之内。 没有打斗,没有语声,完全的寂静充斥着整片空间。 一缕血腥气钻入了鼻孔,但在这之前, 没有准备,也不必再通过甬道,他们直接出现在阵式之中,在无遮无掩的巨大空间里,一切直接映入了眼帘。 少女的尸体倒在地上。 一枚紫色的笋片切入了她的咽喉,几缕血液沿着细白的脖颈流下来,没入到衣领之中。 李缥青盘腿阖目,坐得离它很近,她面色苍白、身体颤抖,雕刻满壁的古涩经文围绕着她。 (本章完) 第二百零二章 玉珂之阵 李缥青确实没有修成五毒心烛,连续四次的砺洗也确实没能令她获得反胜衣承心的能力。 但有另一件事变得不一样了。 掌握了一些心神之术之后,她终于可以掌控一些自己的身体。 当那三百年的烛剑锋芒降临时,李缥青没有做任何抵抗,任由那淬毒的风暴将心境搅碎坠落,她把一切的努力都用来使心神回落身体。 她终于沟通到了一丝经脉树。 而衣承心的身躯已不再灵敏。 于是笋片在真气的灌注下,便成了最锋锐的刀片。 一柄能够伤害双方的剑,绝不能只握在敌人手中,衣承心并不太懂这个道理。 听见动静,李缥青立刻睁眼回头,目光虚弱警惕地望了过来,她撑腿挺身,手已先按在腰间。 于是身上浴血的少年就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李缥青神情怔怔地愣住,但身体的紧绷并没有放松,仍然有些分不清真实和幻境。 “.缥青。”裴液轻声道。 黑猫一跃上了少女肩头,埋藏的【鹑首】一瞬间清明了她的心神。 裴液来到她身前跪坐下来,轻轻伸手握住少女冰凉的手:“你还好吗?” 他语声一滞,怀中已猛地扑进来一个纤弱的身躯。 少女柔软温热的身体深深地往他怀里埋去,两条手臂紧密地环住了他的脖子,把冰凉的面孔和微弱的呼吸抵在他脖子下面。 裴液僵了一下,一手轻轻环抱住她的腰肢,一手捧在她的脑后。 “.你受伤了?”裴液发现了少女腰间的伤痕,低声道,“我看看重不重?” 少女却只死死抱着他,带着哭腔道:“裴液.你别离开我。” “.”裴液心中顿时一个空落的酸软,抱紧了她:“我不离开你.怎么了?” 李缥青却不说话了,头埋在他怀里摇了摇,抽噎着一动不动。 安静了许久,气氛才渐渐平和下来,怀中的少女轻轻撑起身体,手按在裴液腰间:“.你受了好多伤。” “都是小伤。” “把衣服脱掉,我帮你处理一下吧。” “.这是什么地方,合适吗?”裴液按剑环顾着四周,显然是一座密闭封死的大殿,脚下铺满地面的大阵正在酝酿着什么,荧光升腾起来,仿佛在勾连他看不到的地方。 “没事,我看过了。”少女低声道,“完全封死的,进不来,也出不去。” “.” 裴液于是解开上衣,露出血痕殷然的上身。即便真气咬合得及时,还是有血渗流出来干涸在肌肤上,后面的新伤血色还鲜红,前面的旧伤又在后面的战斗中崩开。 几道金创确实不算严重,最重的还是硬吃衣南岱的那一枪,少年至今气息不畅,胸腹时不时传来烈痛。 少女从他行囊中取出伤药纱布,浸了水帮他擦干血迹,仔细地一一包好。 冰凉的手指触上肌肤,裴液轻轻握住她小臂,看着她仍然苍白的面色:“你到底怎么样?” “我好多了。”少女抬首,对他露出个笑,“见到你之后安定了很多。” “.是怎么回事?”裴液低声问道。 李缥青于是细细讲述了分别之后的所遇,从碧霄阁开始,一直到进入古宅,深入秘境,最后停在这里。 “然后,我就用紫竹笋把她杀了。”少女低声道。 “.怎么不用明姑娘给伱的那枚小剑。” 李缥青对他露出個虚弱的微笑:“我缺的是一个出手的机会,不是出手的力量。而且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后面.还有那个什么神子呢。” 是的,即便在这样油尽灯枯、几乎站不起来的绝境中,少女依然在努力冷静地考量着后面的敌人,也真的准备好了去孤身面对它。 裴液沉默地将她轻轻揽进怀里。 少女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那具尸身上,低声道,“.我其实并不太高兴。” “我想.她本来也确实是把我当友人的,我本来.也确实是想帮她救她的。”李缥青目光怔怔,“我看到她唱戏时发自内心的欢愉,看到她对家人真切的思念,也看到在分别之前,衣南岱一言不发地把自己编的手环送给了她。 “他们是和我们一样情感完整的人.但这所有一切的真实,都倒在那个崇高冰冷的信仰面前。我就感觉‘人’的一切,都.” 她沉默下去。 裴液抚了抚她的脑袋:“他们身体中有龙血,从小又生长在这里。” “我懂。”李缥青再次对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我就是很害怕,因为这里离翠羽太近了,还有你在薪苍山经历的事情.也离翠羽太近了。我很担忧.衣家曾经也是名门望族,却被如此无声无息地侵蚀,你说如果他们当时选择的是翠羽也许现在我会为了他们,献上整个翠羽剑门.再把剑捅进你的身体。” “.”裴液深深揽住她,“别瞎想。” “不是瞎想。”李缥青偏头抬首怔怔看着四周墙壁,“我从来没见过.翠羽也挡不住这种东西的。” 浓云重霾深深地压上了少女的心灵。 “.” 黑猫这时道:“【鹑首】解决不了你的问题。” 两人看向她。 黑猫抬起一双清透的碧眸看着少女:“我把她身上的【鹑首】交给你了,日后自可使用。只是,虽然它肃清了对方施加给你的迷途幻境,但真正深处的火源是来自于你的内心。” 李缥青轻轻点了点头。 她知道的。 在遍观整篇《传心烛》后,她终于真正走进了五毒心烛修炼的正轨,敛起了那些散乱的心绪,努力向正确的方向而去。 然而第五道心毒仍然存在,她也仍然没有看清它的样子。 当【鹑首】在黑猫的操控下清明了她的心神、其中的主角又切实出现在面前,给了她足够坚实的支撑后,现实毕竟逼退了那些幻境。它退为包裹心灵的浓重雾气,少女固然不再真幻难辨,但仍然时时感到窒息。 这不是外力可以解决的问题,她只能孤身去穿透它。 裴液轻声道:“你和我说说,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少女摇了摇头,勉强露出个笑:“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实际上,一种捉摸不定的不安萦绕在心头,她隐隐有些不敢去想得很清楚。 裴液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只能用怀抱拥紧,努力笨拙地安慰:“没事儿,最困难的坎坷都过去了.这都是小事情。” 这话确实给了少女一些力量,她笑容明媚了些,抵在他胸前点了点头,用头顶去磕他的下巴。 裴液笑:“别闹。” 李缥青从他怀里撑起身体。 身上的伤口都已包扎完好了,裴液重新披上带血的上衣,目光落向少女带血的腰间,犹豫了一下:“你要不要也处理一下?” “.啊?”李缥青怔了一下,“哦我这个就不用了。” “没事,我帮你吧。”裴液没反应过来,脑子不知怎么一抽,伸手就去解少女的腰带。 李缥青猛地触电般一躲。 “.” “.” 裴液手僵在半空,气氛有些安静。 几息后,少女低头,“我自己来就好。” 李缥青将药瓶和纱布递到他手上,自己轻轻解开了腰带。 青裳外衣松开,里面是淡青的内衬,少女低着头将两层柔软的布料向上敛起,用手臂环抱成云朵般的一团,在肋下停住,刚好露出一截白皙细润的腰身。 少女两只手将衣襟敛起攥住,把伤口展现给他。 正如少女所说,这道伤确实可以“不用了”。 比起裴液身上的伤口,这道匕首划过的血痕对一位五生而言基本可以忽略,此时真气牢牢闭合之下,已只剩下些血污。 裴液更加脸热不已,手里拿着纱布,一时不知还该不该继续。 于是少女也有些脸红了:“你你别光一直看啊.” 裴液脸又是一红,一言不发地低头用清水浸湿了纱布,轻轻拭去血迹,敷上伤药后,有些笨拙地帮她裹上了纱布。 少年目光直直地落在这道伤口上,旁边的细白晃着他的眼睛,他只觉自己的注意力不受约束地往余光上飘去,又努力地不去直视。 少年僵硬的样子令头顶的少女有些忍俊不禁:“裴液.你好笨啊。” 裴液抬起头来,颊上还是红的,绷着脸恶狠狠地瞪着她。 少女抿唇笑着看他:“碰一下.会把你的手烫到吗——呀!” 少年从来不受挑衅,一把满满地按在了那细润的小腹上,在少女的惊叫声中,他屈指一挠,少女声音又高一调,猛地扯衣盖住了腰身,缩成一团小虾笑着倾倒在少年的肩上。 “哼。” “你没长大吗!” 四周的荧光越发溢满了空间,将少年少女满满包裹在了里面。 裴液拥着她,渐渐安静下来,他低声道:“我知道衣承心一心信仰龙君之后,都要吓死了。” “.嗯。” “还好你聪明你怎么意识到她不对的?” 黑猫瞧了他一眼,李缥青从来心机玲珑,偏偏这人总以为少女会到处受骗。瞧外面痕迹,她分明从来就没有信任过衣承心,倒是说不定对方反而信了她。 却听少女倚在少年肩头,小声道:“因为你以前提醒过我,那个火符很危险啊。” 黑猫:“.” 它翻个碧眼,冷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李缥青直起身来:“衣承心说,【聆诏神子】居于紫竹林之中,而这里就是通往紫竹秘境的神径。” “那么,究竟什么是【传诏】?”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当来到这一步之后,其实很多东西都浮出了水面,每个人也都想到了同样的东西。 他们来这里的原因,是欢死楼在博望露出了行迹,而这行迹又指向了烛世教。 “烛世教”三个字,是裴液拒绝不了的指引。 无洞说,这是吞日会故意为他们提供的情报。 来到这里之后,确实没有发现更深一级的吞日会的阴谋,欢死楼和烛世教都对他们的到来猝不及防,被他们打破了所有的谋划。 那么,吞日会的目的应当就是为了给朝廷和烛世教、欢死楼之间加一些纷争,但后两者在相州的“谋划”,究竟是什么呢? 欢死楼张郃之任务,是“辅佐衣家”。 而衣家一切行为的中心,就是这次远嫁前夜的【传诏】仪式。 何为【传诏】? 三十年前,衣丹君已经经历过一次,纸笺上说,“晚,入紫竹之林,面聆诏神子”。 又说:“神子已然无识,入林之后,勿言勿语,阖紧双目,任其吞吃,待其啖下至少十五斤骨肉之后,睁眸相对,三息之内,便入神境之中,可以剑烛心毒。” 衣承心在来的路上,也和李缥青说,仙君传下诏图,聆者便是【神子】,每过三十年,神子渐渐无识,就需要新的心神哺喂,便是【传诏】。 因此三人推测,【传诏】便是以身飨之,经由《传心烛》秘术,把自己的心神哺喂给神子。 《传心烛》如何在这个过程中起作用暂时不得而知。 然而衣承心这一回的【传诏】,显然又有所不同。 她真的杀了外面的奉诏之仆,携带着【鹑首】,而且今日传诏之后,明日还有结亲之礼。 她说她是来刺杀【聆诏神子】。 “为了离开。”黑猫忽然冷静道。 两人看向它。 “裴液,你还记得吗?五十年前,烛世教曾在西南遭遇来过一场仙人台的清扫。” “.嗯。”裴液记得,这是越沐舟告诉他的话。 “于是五十年前,杨诏人经由姻亲来到了衣家,从此衣家避世隐居,成为龙裔傀儡。”黑猫继续道,“如今,烛世教在薪苍山事败,神京仙人台对他们大肆搜捕,因此,又一次远嫁出现了。” 两人悚然一惊。 “因此,衣丹君的【传诏】或者是真的以身飨神,但衣承心的【传诏】,就是要和五十年前的杨诏人一样,将这奉诏龙裔最核心的东西带走,就此远遁了。” “.因此,忠于聆诏神子的奉诏仆们才不会让她进去。”李缥青微微恍然。 现在,他们承接了衣承心的命运,将由他们来面对那居于紫竹白雾中的神子了。 气氛顿时凝重了许多。 “没关系。”李缥青轻笑道,“我们能杀掉衣承心,那也一定——” 她心毒又窒了一下,接续道:“——能胜过这什么神子。” 裴液却凝着眉目没有说话。 幽渺的高漠回荡在空中,他其实对这种意志无比熟悉。 生于世间十七年,他只曾在面对祂时有过这种感受。 只一个“诏”字,就该猜到这很可能又将是对仙君的某种直面。 整个龙裔之族世代奉守的东西。 紫竹、白雾、龛笼、壁经,在深寂无人的地底,两人一猫坐在阵中,荧光般升腾的光点已然触到了穹顶。 那高渺的意志越发浓重了。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三章 紫竹之林 沉厚的石门牢笼般落定,像是为了阻隔什么不该出现在此殿之中的东西。 两人一猫不再交谈,他们此时是为神子献于阶前的飨宴,仪式开始之后,这本就是无出无进的地方。 此时退无可退。 而于裴液来说,能够进来寻到少女,不再使她在看不见摸不到的地方孤身面对凶险,其实已经足够了。 除了这种事情,少年怕的东西其实并不太多。 他缓缓握紧了少女的手,本想把黑猫也搂在怀里,但李缥青已先一步抱住了它。于是少年抬头看着升腾而起的光点,按紧了腰间的剑柄。 在一派安静中,这道无可阻碍的仪式终于彻底落成,萤火般的光点流成了一条通天的河。 天上倒挂而下的银带淹没了三人。 裴液再次有了那种世界飘行、斗转星移的感觉,但却与在祝高阳手下和刚刚石门外的那次迥然不同了。 ——眼前的一切都在离开了视界,除了那些紫竹和白雾。 它们是在生长和缥缈。 没有离开和更换,竹穿白雾,纱笼紫竹,如此清晰地朝他们笼罩过来,当一切落定之时,裴液只觉自己仍在原地。 没有去到任何地方。 仍然是那深深笼罩的幽寂,只有身在地底,双耳才有这样仿佛与世隔绝的恐惧感。 脚下也仍然是硬质的石面,绘制繁复的玉珂之阵正缓缓散去荧光,石壁冷得像要渗出水珠。 只是周围的异竹更加高耸,仿佛已生长了数十年,一直探入到上方那望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裴液第一次见到这些奇异竹子长成后的样子,异质的紫色深邃如玉髓,但它确实不来自于某种虚幻,除了地面覆盖的那些有枯有新的落叶,竹身同样也冰凉、湿润、硬质,甚至和自然生长的竹子一样,有粗糙、弯曲,乃至有病坏的斑点。 如此真实的一片竹林。 裴液在这上面怔了片刻,才注意到身边异常的寂静。 他心中忽地一紧——这座地底石殿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若仪式已成,此时那所谓神子可能已然就在咫尺之近的竹林之中。 一念及此,他再度握紧了少女冰凉的手掌,转过头低声道:“小心,那神子可能已在——” 一瞬之间,少年的心脏仿佛被一把捏爆。 裴液浑身僵直,冰冷的窒息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手中已只剩一条少女的断臂。 仿佛一柄巨锤狠狠地砸上了后脑,裴液只觉涣散朦胧,下一刻,这条肌肤细白、青袖如云的手臂忽然沿着他的胳膊缠了上来,少年此时的心弦绷成了一条颤抖的直线,他一把抽出山羽,动作却又僵直,一时不知能奈这条令他心颤的手臂如何。 正在此时,冰凉夜水般的冷静在他心田弥漫了开来,【鹑首】一瞬间清明了他的心神,裴液眸光一凝,只觉自己穿透了一层迷雾,手上少女的断臂扭曲变化,落实为了一条黑紫的蛇影。 狰狞的牙口正朝他的面上扑来。 山羽一掠而上,“夺”的一声,秋水剑刃先穿蛇颈再穿紫竹,竹震叶飘之间,两者已被钉在一起。 裴液深深喘息一口,才平复下胸中咬死的窒息感,身旁青影一倾,他立刻伸手,揽住了少女倾倒的腰肢。 她本就面色苍白双唇失色,此时更是如重伤复发,瘫在他的怀里深深颤抖不已。 黑猫双眸凝重地把小爪从她冰冷的额头上收回来:“此地压覆心神,如刃穿心,她心烛未明,于此更受折磨。” “.此地?”裴液怔怔一问,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缓缓转过身去。 原来并非他仍在那石殿之中,才仍能看到紫竹和石壁。 只是他来到这里之后,一直处于起点,背对着最广阔的东西罢了。 穹顶依然是深邃幽远的黑,像是一座倒挂的深渊,面前却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光源,眼中的一切都清晰可见。 漫无边际的竹林,铺成了层层的紫色玉影,雾气在其中弥漫穿梭,柔如清风,飘如水波,一直遮盖到视野的尽头。 这确实不像什么深邃逼仄的地底,而是实实在在的缥缈仙境。 在这竹林之间,一条笔直的如玉铺成的白色石路遥遥通向了雾气的深处,那种令凡人心神颤栗的高漠正从路的尽头压了过来。 他们所处正是这条神径的起点。 裴液忽然心中一空,伸手按上了背后的剑匣。 这是他来到相州之后一切横冲直撞的最终倚仗,此时开匣取剑,琉璃明润精致的剑身依然静静躺在里面,但裴液轻轻按上剑柄,已然感觉到了什么。 遥远的沟通,微弱的传递。 裴液忽然知道自己来到哪里了。 三十年前,西方恬孤身入山跋涉一月才寻到的执念之地;两个月前,紫篁与张子敬携画觅到的噩梦之所,那个时候,烛世教正在这里密谋关于一个月后仙君降世的一切事宜。 它在薪苍山的深处,从寅阳跋涉到这里,要足足十五天。 “.” “.我没事。”伏在他肩上的少女这是停止了颤抖,撑起身体气声虚弱道。 裴液望向少女的脸庞,那苍白的虚色不减,但眸光已然凝实,她自己撑住身体,微弱一笑:“真气正在一点点回来,我没问题的。” 裴液点点头,从竹上抽下长剑,那鳞片冰冷的蛇尸坠落在地,创口流出几丝幽蓝的血液。 裴液目光在它上面停留了一霎,转头凝重地望向前方。 这里正是他们溯寻那幅仙人画卷抵达的最终之处,传说中那位【聆诏神子】居住在这里,毋庸置疑,通过此处,他可以揭开烛世教的许多秘密。 这个辄一露面就音讯全无的邪教。 裴液一言不发地合上琉璃的盖子,当先向前迈步。 李缥青托着黑猫紧紧地跟在后面,如此阔大缥缈的幽幽仙境,寂静得只有他们两人孤伶的脚步声。 玉珂之阵彻底失去了光芒,缥缈的雾气也渐渐淹没了他们的身形,而在两人离去的地方,那具掉落在地的蛇尸已然失去了踪影。 (本章完) 第二百零四章 聆诏神子 继续前进,雾气仍然看不到尽头,但裴液只觉心神渐渐朦胧,纵然耳清目明,一切所感都真实无虚假,但他偏偏越发有种缥缈如幻的感觉。 他停下脚步,伸手按上紫竹,再一次确认了这无比真实的触感。 与常人不同,身负鹑首的他绝不该有这种莫名其妙的错觉,一切误感都应可以找到源头,而进入鹑首状态之后,更是根本不应再有这种朦胧。 裴液一剑削下了一片竹身,暴露出的中空竹腹没有任何异常,他低下头,凝眉翻转着手中的竹质。 “不必尝试了,我们用尽全力也无法穿透它。”黑猫碧眸望着前方道,“如真如幻,这份源头的位格比鹑首更高,你当能感受它的高渺宏大。” 裴液点了点头,却没有答话。 他立在竹林边上,安静地看着它的深处,目光一点点凝起。 在那寒竹白雾之中,一些轻缓冰冷的形体攀附在竹身之上,朦胧中时隐时现,仿佛世代浸透着此境的凄寒。 蛇。 隐隐约约、影影绰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们同时一致朝这边翘起的蛇头,那些冰冷的眸光似乎贴上肌肤。 渐渐地,仿佛朝这边游近了。 裴液静静瞧着它们,却没有理会,他缓缓抬脚转身,继续踩着白玉之道向前而去。 在这冷而渺的仙境之中,无边无际的紫竹簇拥着这些久违的来客,雾气拂动在颊面衣襟上,那些冰冷的活物慵懒地朝他们缓缓攀来。 裴液就如此目不斜视地走完了这条神径。 于是一片巨大的白玉之盘展露在面前。 一瞬间豁朗的视野让他以为自己出了林子,然而并没有,面前宽阔的玉台只是被更无垠的竹海包裹其中,就像紫绸中间的一粒明珠。 这种莫名的材质仿佛可以阻隔紫竹的生长,但在裴液的所见所感中,他们又确实是无雕无刻,不蕴灵玄的普通石材,这种没有来由的奇异正与那紫竹白雾一样,正是这真幻之境的特质。 玉盘中心,又是一座祭台。 但这时没有幽蓝色的瑰火了,甚至没有那抽象的火符,只是安安静静的一座方台,一些古朴的文字平刻在上面,以裴液目光的角度并不能辨清。 而在玉盘之后,白雾遮掩的庞然隐约显出了踪影。那是一座小丘般的高台,其上紫竹不见,筑起十二丈,棱平角直,极致规整,但表面又仿佛有些树根一样的形状从顶端蜿蜒下来。 裴液辨不清那些影子,这种完美规整中的混乱正与四周仙意缥冷中的诡异气质如一。 裴液在玉盘前停下了脚步。 所谓“入紫竹之林,面聆诏神子”,他们所行的长道正如一条笔直的朝拜之路,这时也确实已经深深地进入到了紫竹林中。 那聆诏神子若真的存在,便应当就在这里了。 然而祭台之上空空如也,寂静笼罩着一切。 只有愈加高渺的意志压覆下来,裴液渐渐感到了鹑首的压力,身后的少女已将下唇咬出血线。 “龙裔《传心烛》之所谓‘烛剑心毒’,原来是出于这里。”黑猫忽然道。 李缥青怔了一下。 是的,这种挑最薄弱处穿刺挑破、引爆心神的方式,正与‘心毒’如出一辙。少女几乎可以想见,千百年前那些龙裔先祖在这竹林之中是如何付出无数疯傻与磨灭,摸索出这门心神秘术的。 而前面裴液已经抬起脚,按剑踏上了这座台子。 李缥青一惊,却没有阻止,只抿唇同样踏了上去。她仍在忍受五毒心烛的催促与反噬,但已按剑凝眸盯住了周围的一切。 然而并没有什么怪物忽然冲破雾气冲出来,一切仍是静得可怕的样子。 他按着剑,一步步走到了祭台之前,见清了上面的文字。 一道连贯的笔迹当先刻于正中,这句语词在入目的一瞬间,一下贯穿了他,从天灵到心脏都仿佛被一条细锐的线连在一起狠狠一抽。 裴液从未感觉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心神炸开之前,腹中响起黑螭急促的喝断:“不要默念!!” 这句话断在了鹑首铸成的铁壁之前。 其曰:“躬聆仙君秘诏于此” 裴液猛地回过神来,大口喘着粗气,目光避过这行字,不敢再投去一眼。 黑猫的声音亦有些失去平静,低声道:“别忘了,你如今是祂在人间唯一的宿处。” “.”裴液缓缓点了点头。 在这行字迹下面,从右至左,只有两条十分简单的记录。 而这三道字迹俱不出于同一人之手。 第一行刻迹十分古旧,当先映入眼帘。先是“甲寅诏”字,而后是几个怪异的图像和符号,裴液明明一个也辨认不出,但一见却又有窒息般的压迫感,他目光艰难地移开,只见这图符后面,四个字落定在了末尾。 【释曰:降世】 裴液心脏狠狠一攥。 原来这便是那一切的源头甲寅龙裔迁来少陇五十年,而早在二十八年之前.烛世教便已在为仙君临世做准备。 台前寂静了几息,裴液把目光挪到了第二行刻迹之上。 一样是格式,先有“甲子诏”三个字,而后是怪异抽象的图符,仿佛沥尽一個人的心血也只能留下这么几笔。与上一行窒息的压迫不同,这一幅仿佛绞碎见者的目光,如同太监旁观暴君赐死丞相,那威重的杀意令人魂魄尽丧。 后面是同样的四个字。 【释曰:诛剑】 “.”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干涩道:“甲子.是十八年前。” “.可‘禀禄’,何以称‘剑’?”黑猫轻声道,“何况,祂是为了一件事情,下了两份诏书吗?” “.” “所以我们走的是奉诏之仆两次经行的地方。”安静了一会儿,黑猫回视道,“当有神诏降临,奉诏之仆就来到这里将诏书取回,交予等待执行的烛世教徒。” “那么.是谁将它们放在这里的呢?” 一时安静,裴液缓缓抬头看向了前方的高台。 走上玉盘之后,那些雾气再次被视野驱散了一些,高台越发如倾倒般压迫,但其正面也有些渐渐趋于可见。 朦胧隐约之中,裴液忽然瞧清了那些蜿蜒的形状。 从来不是什么干枯的树根。 细密的鳞片包裹在表面,那些攀附的触手如在呼吸,不是时隐时现,而是它们本就一直在挪动着位置。 此时动得幅度越来越大,有些已离开了高台的表面。 竹林中开始响起“沙沙”的声音,裴液回过头去,那些盯住他们的蛇影终于渐渐游出了竹林,穿出了白雾,朝他无意识地攀附过来。 于是裴液也看清了它们的真容。 不是蛇。 而是一条条冰冷的触手,它们的尾部仍然隐没在竹林白雾之中,渐渐而粗,而最粗的部分正是高台上垂落而下的那些蜿蜒。 在其顶端,云雾忽然翻涌起了波浪。 于这翻涌之中,它底部的石碑也终于显出了两行朦胧的字迹,是曰: 【勿逾两刻,神子惊眠】 (本章完) 第二百零六章 旧容 那灿然的金瞳一瞬间笼罩了过来,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道悬崖,裴液忽然就要坠落下去,但下一刻鹑首凝成的绳子死死牵住了他,裴液被重新抻回真实的世界,神子明亮的金瞳仍在眼前。 山羽已经贯入额头从它脑后透了出来,却仿佛只是不值得在意的皮外伤,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明明琉璃第一次直趋而来时,那些触手暴起阻碍! 裴液因此认准了这处,为何当他真的把剑刺入其中时,却仿佛遇到了一次戏耍? 然而神子金瞳依然平漠,没有任何嘲谑的意味。 裴液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会这样,已然将全力赋给最后一剑的身体此时再无转圜余地,援手仍被阻隔在后,在不能食其心神后,一条蛟影从背后呼啸而来,狠狠撞在了少年背上。 骨裂之声宛如将一把麦秸攥碎在手里,少年破麻袋般摔落在地,两息之内,暗红的血就在地上淌出了一方小谭。 先受勒缚再撑崩雪,那身体本就伤重,而神子的最后一击更是没有丝毫留力,于五生修者而言,这已是临近濒死的重伤。 裴液瘫在地上喘息着,努力用残存的真气封住出血的口子,但身体几乎是在那一击下爆开,创口已经多过了真气。 以弱凌强的战斗就是这样,用尽全力才能把赌注压上去,但骰盅里开出的结果是大是小他却无从控制。 一旦赌错,就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裴液已经历过许多搏命一线的战斗,他每一次都胜了。而这时,输掉的后果第一次朝他露出了真实的獠牙——他裴液,从来不比别人多一条命。 琉璃奋力挣脱,但已被牢牢扼死。 那些破碎的触手已经开始了再一次的修整,鳞片颗颗重生,血肉重新充盈。神子已冷漠地看向了李缥青,身后白雾之中,蛟影蜿蜒游动。 它的气息没有丝毫减弱。 这具身体仿佛根本不会损坏,抑或它其实也有自己的极限,但像刚刚这样的进攻,裴液已经无法组织起第二次了。 也没有机会组织起第二次了。 面对这样的敌人,鹑首雪剑一概失去了作用,黑螭也同样无能为力。而他们此行最可靠的倚仗——斩心琉璃也在突然的遥远传送中失去了应有的统治。 一声呼啸,那条触手已再次扎了下来,迫来的气风先将身下的血潭压成了一大片凄艳的花。 裴液衣发贴地,窒息难喘,那尖端直直对准了他的咽喉。 裴液咬牙直视着它,螭火再一次从虚空中爆发而出,但人与螭体内都压榨不出更多的玄气了。 热浪明光拦阻在蛟影之前,下一刻就被一冲破碎殆尽。 沉重的阴影击碎他只在毫厘之间,裴液努力撑剑起身,而黑螭已经一掠而上,打算以螭身来硬受这一击。 另一边,这无可制衡的东西已将目光投向了台前仗剑而上的青衣少女。 李缥青苍白的面色像是一块覆雪的寒冰。 当那鳞墙阻隔散开之后,少年正砸落地面,山羽凌乱脱手,他破碎瘫倒在血泊之中。这一幕巨锤般撞上了她的脑弦。 她从来没见过少年这幅样子。 他总是无所不能 李缥青没再往下想,这不是放纵情绪的时候,她死死约束住心中对这一幕的恐惧,努力命令攥紧的心肺重新开始运作,一双眼眸直直盯死那墙后的东西。 一定是有办法的 她在衣宅见过许多东西,只是从没来得及把它们梳理到一起.衣承心说她要进紫竹秘境刺杀神子——她凭什么呢? “.睁眸相对,三息之内,便入神境之中,可以剑烛心毒.” 李缥青心肺忽然一窒,高台之上,那平漠的黄金瞳朝她投了过来。 【鹑首】确实可以阻隔这道目光,但阻隔的结果,就是如今的裴液。 “剑烛心毒”。 《传心烛》真的是武器吗? 它分明是针对人心的奇术,对付这种没有情感的东西,它能从哪里起到作用?? 若是真的,衣丹君同样掌握此术,她既然已不信仰仙君,为何不用此术击杀神子? 奉诏之仆们又为何不肯让【鹑首】进来? 这些从衣承心口中说出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 少女心中一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从进入竹林起,这些信息就一直在她心中萦绕。 裴液在对付欢死楼,黑猫在为她创造机会,只有她,唯一真正直面了所有的一切,见到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细节。 她应当明了的。 然而直到此时,那一切都仍然萦绕在迷雾之中,但局势已经逼迫到了眼前。 李缥青死死攥着剑柄,纷杂的东西在脑海中卷动,她急切地想要穿透它们,抓住那道最后的枢纽,却又看不清它的形貌。 少年那只差最后一击就要毙命的样子令她几乎崩溃。 然而最惧怕的东西还是到来了——其实也只是三两息之后,那条夭矫的蛟影就朝着濒死的少年一掠而下。 这一幕映在瞳孔上,李缥青只觉一切猛地虚幻,心肺攥死成一团,脑海中急切思考的所有都瞬间消散,她不顾一切地仗剑凌上了神子御座。 蛟影没有拦她,只是那一双金瞳朝她望了过来。 于是李缥青第一次如此逼近、如此清晰地瞧见了这张面孔。 细密的鳞片、锋利的线条、薄利的双唇、冷漠的眉眼这所有生诡瑰异的一切.都没能完全替换掉这张脸固有的架子。 李缥青瞳孔缓缓放大,这抹熟悉狠狠撞上了她的心弦,身心仿佛被一道冰柱豁然贯通,少女声音嘶哑脱口:“衣——丹——君!!” 神子的动作乍然一僵。 李缥青这一刻只觉浑身虚脱,她松手弃剑,咬着牙不闪不避,清透双眸直直盯住了这双平漠的金瞳! 一瞬间,世界更换。 ———— 衣丹君从来不曾死去。 这原来才是【传诏】.这当然才是【传诏】。 李缥青一直在想,所谓【聆诏神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可以存在于龙裔的供奉中,也可以是那仙君传递旨意的通道,可它也应当有自己的来路。 它是如何出现?如何消亡?又是否可以永生? 如果每过三十年,神子就会“无识”,那千百年来,龙裔们没有因为某种意外断掉过一次【传诏】吗? 彼时没有飨食的神子,是会死去,还是如何?龙裔们又如何再来寻找一位替代品? 如今一切得到了解答。 原来世上本没有什么【聆诏神子】,它只是一位诏子登上御座、执掌“诏图”之后,苦受三十年侵蚀之后的样子。 它当然可以“有识”,因此它聆听仙君诏书,把它刻于祭台,当奉诏之仆们来取时,亦不会伤害他们。 但人类的意识总会在这样高渺的意志中渐渐消磨,于从小饱受训练的诏子而言,这个时间,是三十年。 不是聆诏神子带来了紫竹秘境,而是这片亘古存在的紫竹林,才规束出了如今奉诏龙裔们的一切。 它缥渺静冷,如同真正的仙境,高渺的意志如雾气一般无处不在,入者无不五感错乱,心神癫狂,即便掌握着【鹑首】这样的权能,也总是处于真幻之间,穿不透它的来由。 但仙君的秘诏会响在这里。 欲聆仙诏,先入紫林,龙裔们撰出《传心烛》这样世所无二的心神秘术,只是为了能够朝圣般进入这片竹林。 必先有坚固的“烛剑”,才能入境持心,才能在仙意侵蚀之下,端坐御座三十年。心神不消,则烛剑不灭。 于是,也必先有足够致命的“心毒”,才能为下一位诏子留下.杀掉自己的可能。 衣承心说“仙君传下诏图,聆者便是【神子】”,关于这神秘的“诏图”,他们至今没有拿到更多的信息,但这时少女已可将其摆入一个合适的位置——它就是这片紫竹林的核心,执掌它的人,才可以聆听到仙君传下的诏音。 并非久居紫竹之林后便可成为神子——有无执掌诏图,才是【聆诏神子】与奉诏之仆最本质的区别。 这样的生灵,杨诏人,就是第一任。 她将衣家的一切经营好之后,才进入这片竹林,登上御座,于是和仙君的意志建立了联系。而仅仅这份联系,就使她的身体异化为瑰血黑鳞的样子,她的意识也渐渐被完全的冷漠湮灭——或者说同化——成为了现在的【聆诏神子】。 【聆诏神子】是那无识意志的产物,它只有生存和强大的本能,不为任何人承担职责,烛世教当然不能让其堵塞聆诏之路。 这时候,就要【传诏】,传诏,传的正是“诏图”。 而前来传诏的下一任诏子并不需要把这副躯体从御座赶下去,她只要替换其中的意识。 “【诏子】:杨诏人 【烛剑】:太一。 【心毒】:情,衣端止卸印之夜。” 诏子们不受心神上的洗炼,亦不可全心侍奉仙君,她们必要是情感完整的人,要有留在内心深处的、属于人的伤痕。 在入境之前,诏子会把自己的心毒刻在祭台上,于是每一次传诏,新的诏子便循着这条心毒的指引,亲手抹去自己至亲的意识,往后三十年,自己来承接这份命运。 如此接续不止。 三十年前,神子啖入了衣丹君的血肉,衣丹君便入主了神子的身躯。 若说【神子】就是这副不可战胜的妖异躯体,那么这三十年来,衣丹君就是它新的意识。 于是当又一個三十年到来时,衣承心便也将顺着祭台的记录,以《传心烛》引爆心毒,抹去长姐的意识。 只是这一回,她要做的却不是衣丹君做过的事情,而是当年杨诏人做过的事情。 她不会奉献身体成为新的神子,而是抹去意识之后,夺走“诏图”,借着远嫁离开这里,到另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重新扎根。 这就是奉诏之仆们与衣承心之间的尖锐矛盾。 【鹑首】,可以清濯心灵,御守神识.是否正因有了它的保护,才可以使诏子暂时持有诏图而不受侵染? 李缥青想起少年给他看的那一角神幽仙艳的绘图,这样吸引他们前来的东西至今没有露出丝毫影踪,她不知道它会在哪里,但这时也没有更多供她思考的时间了。 至少先杀了这东西不会有错,至少先拦下它刺向少年的触手不会有错。 后面的一切,就交给少年和小猫。 李缥青毫不犹豫地迎上了这双正面相对的金瞳,投入了它的心烛幻境。 ———— 裴液面前。 身前直贯而下的触手顿时轨迹凌乱,裴液奋力撑身一避,它轰然砸在身旁地面上,黑螭身体盘起,为他挡住了炸飞的乱石。 但少年本就在高台边缘,此时气荡地崩,他翻身间身下一空,已直接飞坠高台。 在落地之前,黑螭先一步托住了他。 “怎么回事”裴液喘着血,第一时间抬起头,看向那登上了高台的青衣少女,在漫天蛟影面前,她显得无比渺小脆弱,却带着这庞然的妖异一同坠入了安静。 “她刚刚说这东西是衣丹君。”黑螭支撑他站起来,“她用传心烛进入了它的心境。” “.” 少女的脱口而出既是情不自禁也是有意,因为当“衣丹君”三个字递进耳朵,只听少女转述事情的一人一螭也就有了将事情大略连起的枢纽。 “.传心烛能胜它吗?”裴液声音焦哑。 黑螭沉默一下:“她本就还没有修成烛剑,只能靠祭台文字寻觅,自己心境又早已油尽灯枯.” 裴液咬了咬牙,努力约束着思绪,他仍记得琉璃那直向额头的一剑彻底惊醒了这漫天蛟影——它惧怕的究竟是什么? 但就在这时,鼻翼先传来一些陈腐的人气,他偏过头,才被自己坠落的地方惊住了眼眸。 这是那座高台的背面,无紫竹生长,亦无白石铺地,而是一片巨大的圆形空处。 巨大的、规整的、突兀的圆,像是一幅画被剪去了这样一个形状。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七章 诏图 裴液忽然感觉自己离开了那片紫竹之境,那时时逼迫心神的毒焰不见了,真幻难辨的感觉也不见了雾气紫竹在这里全部消失,外界的空气从未如此轻松好闻。 而这里.是上百人盘踞过的痕迹。 比起竹林中那干净到空旷的寂无,这些痕迹繁多到令人目不暇接,根本无法一一形容——一百多人在一处空地生活会留下什么痕迹,这里就是什么样子。 但也有一些并不正常的东西,比如说大量的、残破的、带血的衣服。 它们在最开始就定住了裴液的目光。 大大小小,男女老少它们的主人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连同生前的各色遗物,都被弃堆在这里。 还有一些被限制在固定区域的人,约莫二三十个,他们曾一动不动地被关在那里,但却很难说是囚徒——从残留的痕迹来看,他们的地位甚至是最高的那一部分。 裴液喘息着靠近,环视着这一切,而当那熟悉的火符映入眼帘时,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紫篁当时误入的邪教盘踞之处,他们曾在这里准备着前往迎接降世的穷奇。 怪不得神京仙人台收到消息后都没有找到他们的痕迹.他们本就盘踞在这座秘境之中,离开之前,也将外界所有的痕迹收回了这里。 但这里却并非是全然的藏身与抛掷之地,裴液目光挪向中间,那里有一样仪式般的残留——正中空地上,筑起了一方高高石碑,其朝向高台的那一面,留着一个圆形的、镜子般的凹陷,颇为巨大,径长约有七尺。 不知他们用其做过什么,如今上面已空空如也。 但这时并非细查此处的时候,少女还在上面和那神子孤身相斗,心神中的时间不能以外界来计,也许下一刻它们就会分出胜负。 裴液转身重新登台,但就在视野再次掠过那旧衣堆的时候,一样东西忽然定住了他的目光。 一件男子绸衣。 这些脏乱散落的衣物,大多都是灰衫粗布,盖因烛世教下手掳人,多在偏穷之地,多寻无依之人。而且多是脏污泥泞,亦因长日穿梭薪苍之故。 但这一件布料既好,大面又干净,显然是有过换洗。更重要的是,在它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行囊丢在那里。 裴液只怔了一下,就反应了过来这是什么。 张子敬的遗物。 他和紫篁误入这里,死去之后,烛世教清理外面的痕迹,将一切都扔进了这里。 裴液此时胸腹筋骨寸断,刚想要迈步又是一个踉跄,只喘着气以淌血的指一示意,黑螭已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一掠而去,将这行囊拎过来剖开。 烛世教显然没有翻检过它,各式用物散落了一地,而在一切大大小小的杂物之中,裴液一眼就咬住了那修长的一条。 一支二尺宽的书画卷轴。 裴液以颤抖的伤指接过它,血已先从下颌滴了上去。 ———— 李缥青第一次主动由现实进入心境。 入神。 坠落感令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神再次感到了撕裂般的痛苦,而当她终于站定在这里,张开眼眸时,便再一次窒息般缩紧了瞳孔。 她纵然没有使用过几次传心烛,也知道这样的景象绝不是一个人的心境该有的样子。 没有任何可以称为形状的东西,破碎的、坍塌的、沉埋的、飘飞的仿佛一座枯木搭成的城市被两只大手揉烂,就是这幅心境现在的形貌。 李缥青正立在一方破碎的石板上,而就在半丈之外,街道坍入万丈深渊,万千房屋楼宇破碎死寂,仿佛生在冥境。 这当是相州城的投影,但在遥远的城外,却不是四方通衢,而是一座苍茫的山影。 在那山影之上,十二条蛟蟒般的影子蜿蜒于天空,仿佛倒生的树根。 而它们汇集之地,一道修长纤细的身影朝这里俯瞰了过来。 明明是相隔不知多远的距离,明明它的体型只比自己稍大,李缥青却偏偏能清楚地感知到那双金瞳投下的目光。那样近在咫尺,那样穿透一切,仿佛这座残城,只是她掌心的一枚珠子。 李缥青深深一窒,收回了目光。 这就是这副心境的一切实体。 而在这些实体留下的空隙里,幽蓝瑰丽的液体填满了所有。 从李缥青咫尺之近的脚下,爬过枯旧的墙片、穿过破开的窗瓮、蔓延上苍茫的山影,奇异瑰丽得如同血脉,搏动在这覆尘枯朽的破石残木之上。 它们来自更遥远空冥的虚处。 ——在这座残城之外,那不再有任何实体的地方,只剩下大片的、无边无垠的瑰蓝。 像是铺满水母的海、又像水中倒映的天,瑰丽、妖异、粘稠,围绕着这里的山与城。 但这仍非一切的尽头,当把目光投向更渺远高旷的地方,则是包围了一切的漆黑。 那仿佛是无垠中的无垠,它像一张幕布,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把这副触目惊心的妖丽心境整个裹了起来。 在这样的黑面前,苍茫的山影如同一粒微尘,无垠的海亦只是一泓杯水。 如此深邃的漆黑深深吸引住了少女,她瞧不清那是什么,只觉灵魂仿佛要往其中飘去,自进入紫竹的范围以来,一切的高渺、深漠、真幻难辨、不见不闻.都聚集在那里。 她痴了许久,直到忽然之间,鹑首在心中猛地响起清音,她才惊醒过来,一身冷汗地发现自己已经一只脚踏入到那瑰蓝死寂之中。 李缥青立刻收回脚步,不再打量这难以言喻的一切,已明显感到了它对自己本就薄脆的心神的侵蚀。 她没有多少时间。 在自己的心神撑不住之前,她得先一步刺穿衣丹君的心毒,湮灭这里的一切。 衣承心既然这时进行传诏,就代表衣丹君心境还没有完全坍塌,那最脆弱致命的地方一定还存在着。 若烛剑已成,自可引领她前往,但少女此时只能依靠自己。 好在衣丹君曾经亲手把这道弱点留在祭台上。 “【诏子】:衣丹君 【烛剑】:亲。 【心毒】:情,画阁之中。” 李缥青回想这行字迹,那么“画阁”.究竟在哪里呢? 李缥青环顾四周,入目皆是残颓妖丽,没有一处未曾堕落的地方。 画阁,自然是临景画阁。 少年告诉过她这个名字,他说这是当年西方恬在相州城的居所,后来衣丹君为他置办成了画阁。少年就是在这里击杀了那个张先生。 但她没有想起要问它的位置。 甚至她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 这毕竟不是博望,而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李缥青努力冷静着思绪,她记得西方恬并不富贵,能在州城置办一处居所,不会在太繁华的地方。 但是“画”,尤其是西方恬这种名家的“画”,想要消费本身就是一个门槛,她也记得少年说离开临景画阁之后,是飞奔回七九城。 所以它不会在西城。 也多半不在北城。 那么是东城,还是南城呢? 李缥青一边飞快想着,一边纵身在这危险的枯墟之间穿梭,辨认着周围的残骸废墟,努力寻找可供支撑的蛛丝马迹。 忽然她目光一凝,在一根横木上止住了步子。 半块牌匾淹没在瑰蓝之中,只仍露出末尾一个褪色的字。 台。 仅这一个字,但只要这个字就足够了。少女来到相州后,曾第一时间确认过官府和仙人台的位置,这个字迹,正存在于她的记忆中。 所以这里是南城。 李缥青立刻想起了衣丹君西方恬信件中的一条对话——“我不意与他离得近,因此特寻这处地方安身。” 这句话出于西方恬之口,句中之“他”正是西方恬那个关系疏远的父亲,《县志》中说他是位军校,李缥青后来查过,其实是“宣节校尉”,这是个散官,并无军中职事。 照她一年来游走权贵的经验,这样有官无职,一心向上之人,多在府衙中当值,谋求交游,以作进身之阶。 而相州府衙,正在仙人台边上。 因此西方恬之居所是在东城,但东城地价最贵,西方恬恐怕只能寻偏僻宁静之处——这也正是他的喜好。 李缥青心中一下贯通了起来,深吸口气,纵身离开了此地。 枯墟妖液,瑰蓝漆黑,李缥青承着重压在其中咬牙穿梭,那些时时刻刻的高渺压覆、一不留神就坠入的深渊都不必提,最令少女眉头紧锁的是这心境之中东西南北根本就不清晰,她必须时时刻刻以所见来规束自己的方向,而很多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上一次的选择是否正确。 在这样深幽妖丽的坍塌中沉默向前,天边沉重的漆黑仿佛在不停地压下来,李缥青已好几次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走错了路,抑或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错了过去——因为不管往哪里走,入目都还是一样压抑的冥界之景。 但她无从推断,也无从确认,只能抿唇继续向前,相信自己依然走在正确的路上。 那份被压抑的心毒已开始涌动起来,将她渐渐逼到了极限。 ———— 高台之下。 裴液展开画卷。 他终于瞧见了这幅令紫篁和张子敬痴迷数年、投身薪苍的“仙人画卷”。 裴液记得紫篁曾为他展示过的那一角。 ——一截夭矫的蛟影从天上斜斜探下来,头爪与尾都没有出现在画中。它通体裹满了平滑细密的鳞片,而且圆润修长,无分上下左右之形。两条极细极长的幽蓝细纹不规则地攀在这截身躯上。在画卷的下半截,是一截崇山的山影,云霞高树苍鸟青冥等等填满了剩下的空间。 如今这幅画面落定在了手中画卷的右上。 裴液缓缓挪动眼眸,于是见到了此生最神幽瑰丽的一幅画面,确实令人心动神摇。 那崇山庞影、云霞高树等等一切绝非是按衬托之物来画——每一只飞鸟拎出来,都绝对是一幅最绝妙的名作。 但这样不避繁复的瑰丽画笔把万千幅名作堆积成一片山景,却只占了这副画面下方边缘的两个部分。 而在画面正中,是如仙近神的笔触。 正因那苍山的崇峻已令人仰止至极,也正因边缘的山景太过真实细腻,这中间苍渺的才透出这样挤压人心的力量。 只是天和蜿蜒伸下的蛟影。 但它比两旁的崇山还要庞然,几乎像是蟒蛇压上蚁丘——但那并不是蛟龙。 当这篇画卷完全呈在面前后,裴液才发现并非是那右上一角没有将头爪与尾囊括进去,而是这条修长的形体,本就没有这三样东西。 它远远长过了一条蛟龙应有的比例,远看如一根女子的发丝——正与神子蜿蜒出的触手一般无二。 裴液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即便以章鱼之类的触手来讲,它也太过修长了。 它延伸到这幅画卷的最顶端,在那里,漆黑威严的形状令人窒息地隐隐透出了一角,裴液瞧不清那是什么,只见这条贯穿天地的长触似乎生长在那里。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轻轻喘出一口气,目光挪向了这幅画的下缘。 下面只有一片深邃的黑。 这幅画作竟然仍不完整,不知西方恬之凡笔不能描绘,抑或它本就没向他全然展露,总之那长触之下、苍山之间的景色仿佛被什么影翳,并没向观者展露它的样子。 而在这层影翳之上,裴液终于瞧见了这副画卷的中心。 那是一个渺小的人形,立于高台之上,高高伸起手掌,承接向自九天坠下的长触。 而在更上方一点,一个突兀规整的圆形空白再次出现在了那里,龙须上幽蓝的细线正是从这里发源,越近越密。 裴液目光在这道背影上停留了许久,轻轻敛起了这副卷轴。 “这应当便是‘诏图’了它的真迹会在哪里?”黑螭低声道。 “.不知道。”裴液低声答了一句。他忽然咬牙大步往高台拾级而上,留下的血铺成了一条凌乱的蜿蜒。 “我知道它在害怕什么了。”他低喘着,目光高高瞧向正奋力挣脱锁困的琉璃,“能不能告诉缥青撑一撑,我马上.就去帮她。” ———— 衣丹君心境之中。 李缥青真的将要油尽灯枯,她早就知道自己应该退出去了。 心神所承受的压力早就超过了她的极限,但她又清楚地知道,如今的自己,是所有人生存的唯一希望。 她一定要找到衣丹君的心毒,引燃它,将这片心境彻底抹去。 本来她就做好了独对神子的准备的,如今只是推进原有的计划罢了。 她就这样不断以意志和鹑首支撑着自己,在满是凶险的心境中摇摇晃晃地前进,好几次都险些坠落深渊。 终于,在又一次咬牙挺过了一份坚持后,视界中一点不一样的光芒令少女猛地定住了脚步。 一点温暖的橘光。 她猛地松开了绷紧的身体,喘了口气,再次清明了一下双眼,朝那边一掠而去。 终于,踏在了一处真正的、坚实的地面上。 她抬起头,看向面前这栋小楼。 这是这副心境中唯一正常、完整的东西,在这片土地上,气候是刚刚进入温暖的春夜,灯烛挑起,煦风抚过,小草从石板的缝隙中探出了芽。 楼中橘色的烛光映上了窗户。 女子的心毒已是她心境中最后一块完好的地方。 李缥青抬眼瞧了下头上的牌匾,“临景画阁”四个飘逸字迹正与西方恬旧画上的题字一般无二。 她轻吸口气,伸臂推开了楼门。 (本章完) 第二百零八章 斩心(上) 楼中温暖如春。 李缥青有些踉跄地走进来,把门向后合上,仿佛隔绝了那个幽冥般的世界。 她靠在门上喘了两口气,所有绷紧的力气在这里卸了下来。 确实已经不必再紧张了,只要抵达了这里,其实就代表她要做的事情到达了终点,烛剑找到了心毒,就是利刃按上了咽喉,这是一名剑客用尽智技后所拿到的胜利宣告。 托庇于衣丹君的心境之中,李缥青稍微缓过来些,她环顾看去,几十幅大大小小的画挂在此楼之中,那些后世一幅难求的名作在这里比比皆是。 烛火温暖明亮,但是空无一人。 这个时间应当是在后院。 李缥青撑起身子,从楼后推门而出。 一下恍如隔世。 春夜的院子,柔和的月洒进来,这里像是另一片天空,抬头看去,既不见山影触手,也不见瑰蓝漆黑,只有灰蓝剔透的星夜。 春花开在院子里,这个时节的小虫活跃在花草之间。 李缥青知道这是哪一片时空——驰龙壬子年的春天,画师与女子刚刚确定了彼此的心意,两人之间正如这春天的夜一般,繁星、嫩芽、新花、暖露.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时刻都充满了美好。 每旬约山画景时的一见已不能令这一对璧人满意,于是衣丹君为西方恬置办了这处画楼,这既是她满心关照的男子的事业,也是他们时时相见的处所。 在这方既非衣宅、也非碧霄阁的楼院中度过的午后黄昏,应是女子一生最无忧无虑的时日。 如今也是她心中最珍藏的一段光景。 李缥青步过院子,径直来到后楼,在相州城里,这座小楼已被几番出剑搅得破碎不堪,但在这里它还保留着最完好的样子。 门是虚掩的,温馨的灯光已经透了出来,李缥青立定看去,一位白衫束冠的男子正认真提着笔,低头在桌上摊开的画卷前书绘着,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女子就坐在他的后面。 在《除夕夜记图》中,李缥青曾见过这位女子开心时的样子,如今她抱膝偏头安静地看着身前的男子,纵然男子一直不曾回头,她嘴角也挂着松快而清淡的笑。 在这安静的时光里,她浑身每一处都透着轻愉,李缥青认得这种状态,她和裴液并肩坐在船上一言不发时,自己就是这幅样子。 如今她静静看着这一幕,知道这已是这座心境的最深处,面前所见.也正是衣丹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她就是要把剑刃捅进这里。 李缥青沉默了一会儿,提腿迈步,走进了这间小楼。 门没有动,窗没有响,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带起,室中两人也仍然安静温馨地继续着他们的事情。 李缥青立在了衣丹君身后,化为了她的心声。 在寻找这栋小楼的路上,她已想过许多遍这位女子最难以接受的东西。 女子那一封封情真意切的书信她都曾一一看过,她的一切弱点早在她面前暴露无遗。李缥青设身处地地想过——她把少年放到西方恬的位置上,去想那最令她心神痉挛的弱点。 她也找到了,正是“欺骗”。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平静安详的烛光下,衣丹君忽然听到了自己心中漠然的声音。 她身体猛地一僵,闲散的坐姿骤然变得板滞,喉咙仿佛被什么一下噎住。 李缥青知道自己把她最不愿想的事情从心中挖了出来。 衣丹君在进入紫竹秘境之前,就已弃置了衣家从小到大的教谕,不再信仰仙君。 她的【烛剑】是“亲”,她的【心毒】是“情”。 她是为了不使幼妹幼弟承担这份命运,才放弃了“情”,来到这片紫竹林中,一坐三十年。 李缥青正要让她直视自己曾经放弃的东西,让那些旧日撕心的伤痕重新翻涌上来,把当年的选择颠倒,衣丹君三十年来立于这道根基上的心神也就被灼烧殆尽。 而这道心毒也实在深烈,不需少女如何用力,只这一句话,李缥青就仿佛已听到了这座楼宇裂开的声音。 旁边的西方恬什么都没听到,仍在低头提笔,认真地盯着画卷。 “我我们”衣丹君怔怔哑住,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她的命运就是成为侍奉仙君的诏子,在衣宅长大的那些年,她本已接受了这从小就灌输在脑海里的事情。 但在和男子相遇的这几个月,她忽然舍不得了。 是男子教她重新认识了这一切——花到了季节就会开放、鸟儿筑着它们的巢穴、秋天鱼儿肥嫩时,漫山也就烧起了火红的叶片——一个没有仙君的世界。这些日子,女子觉得一个新鲜的、温暖的自己在从体内重新生长出来。 但这旧有的躯壳不止来自于她自己,而是来自于整支龙裔。 她努力在欺骗着自己、隐瞒着自己,但那残酷的结果每时每刻都在终点等着她——如今美好的一切,只是一道短暂的泡影。 “你要让他越陷越深,最后被你无情丢掉吗?”李缥青看着她,“他从小就失母远父,到现在也像个单纯可怜的小孩儿,伱给他如此浓烈的甜蜜,想过离开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嘛?” 衣丹君颤抖起来。 “我我会把一切告诉他的.我.”女子嗓子如被铁块噎住。 李缥青冷漠地瞧着在两三句话间就几乎要破碎的女子,轻声递出了自己最锋利的刀刃:“是吗,也包括.你从一开始,就把他当做种植心毒的工具这件事吗?” 衣丹君猛地张大了嘴,身体仿佛结成了冰。 是的。 这才是这件事情的开端。 当李缥青发现衣丹君与西方恬的来往不曾避着任何人时,就对衣家的态度产生了疑问——他们为何纵容这样的事情发生? 进入衣家祖地之后,她想通了。 龙裔不会放一位已确定的诏子去多惹枝节,除非她的《传心烛》一直难以修成。 衣丹君本是以此完成传诏前的准备,但多情的女子却自己深深陷了进去。 先发一章,23:59还有。 (本章完) 第二百零九章 斩心(中) 她舍不得抽身回来,因此是大祭明确地告诉她心毒已成后,才强硬地将她关在了院里。 但离开衣家的这一年,她身上的冷幽被男子暖烘的心洗去,已像一个红尘中的人了。 后面的一切,皆由此而生。 如今,女子在这句话前崩溃了,忍受折磨三十年后,她的脆弱甚至有些超出了少女的想象。 “我没有办法”她哭泣着,“我只能多陪陪他,让他的画站得更高,让他认识更多的朋友.我没有办法了” “他不在乎那些,他只在乎你。”李缥青直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为什么.不和他一起离开呢?” 女子僵在了原地。 李缥青刺破了心毒。 有什么“啪”的一声碎开了。 衣丹君的心神确实已经残缺脆弱,她几乎没有丝毫的防备和警惕,李缥青是轻而易举地把剑捅进了她的心脏。 衣丹君接受不了自己对男子施以这样的折磨,在强烈的痛愧之下,心神早已崩溃的她一定会改变自己的选择。 李缥青也为她想好了关于“亲”的理由——弟弟灵气盎然,本就愿意帮她;妹妹还不懂事,她正应带她脱离这一切。 去报给官府,去报给仙人台,你从来觉得信仰仙君天经地义,自小在龙裔的熏陶下漠视着世界,但现在男子已经让你走进了这片鲜活之中。 但她却没有收到答话,面前的女子久久沉默。 一旁的男子依然在低头盯着画作,楼中忽然陷入了绝对的安静。 “可是.”女子颤声喑哑,抬起头来,一张脸上全是清艳的泪珠,“.做不到的啊。” 李缥青怔怔愣住。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事情。 被直直盯住的感觉令她毛发耸起,少女猛地抬起头,只见这栋小楼的最高层,一个隐没在黑暗中的男人正端坐对着这里,他的面目瞧不清晰,但那沉重迫人的目光已压满了每一处地面。 一杆长枪一动不动地被他按在手里,枪影在摇曳的烛光下像一条狰狞舞动的蛇。 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座无法翻越的山岳。 那是衣端止。 是的,他们一直幸运地没有遇到他,但这样重要的一支龙裔,怎么会没有强者坐镇呢? 在过去五十年里,他一直冷酷地执掌着整个衣家的律令。 在女子的心神里,这是阻止她反抗的不可战胜的铁壁。 李缥青按住了失翠剑,但下一瞬间,楼上已空无一物。这道阴影是一闪即逝,似乎只在女子犹豫动摇时,它才像一道铁律般横亘出来。 是的,在这样的注视下,衣丹君做不了任何背叛龙裔的事情。 但.李缥青心念急转,心毒颠转所需的本不是“成功”,而是“选择”。 于是她再次看向女子,低声道:“即便不成功,至少伱站在了他那边,而不是让他在被心上人背叛的痛苦中死去。” “可是.”衣丹君抱紧了膝盖,用力摇着头,哭道,“他已经死了啊.” 李缥青这一次彻底怔住。 一股凉气从心底升了起来,她缓缓偏头,看向了桌上。 春夜,小楼,繁星暖月,初花小虫。 在这样美好的中心,男子提笔作画,这正是衣丹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李缥青第一次把目光挪向这幅画的内容。 西方恬一直低头描摹着它,如今只刚刚绘出了右上部分。 不是他偏爱的山景,也不是女子柔美的形貌,甚至不是他平生绘就的任何题材——这幅画,他只做过一次。 ——一截夭矫的蛟影从天上斜斜探下来,头爪与尾都没有出现在画中。它通体裹满了平滑细密的鳞片,圆润修长,两条极细极长的幽蓝细纹不规则地攀在上面,像是剖开的伤口。 西方恬僵硬地朝她抬起头来,一双金色的竖瞳冷漠而妖异。 窒息感深深攫住了李缥青的心肺。 在女子心境的最深处,仙君的意志,早已入侵了进来。 ———————— 裴液咬牙攀回了高台之上,琉璃已脱离了那些长触的困锁。 即便在这鳞血散落的妖瑰惨烈之中,它的剑身依然明丽如仙。它将剑尖再次对准了神子,蓄积着,渐浓的云白真气挂在剑身上,彷如两条神仙的飘带。 下一击就要贯穿而来。 但一只染血的手先握住了它的剑柄,将它从空中取了下来。 感受到少年的意志,那些云白真气缓缓消散。 裴液提着琉璃,一步步来到了神子面前,这妖异的生灵仍在和面前的青衣少女对视着,两张面孔是一样的安静冰冷。 裴液缓缓抬臂,将剑在身前横为一字。 他透过琉璃清明的剑身看去,盯住了对面那双灿然的金瞳。 “斩,心。”他低哑道。 ———————— 在冰冷的安静中,李缥青手已有些发颤。 这突兀的景象令她猝不及防,少女努力静下心绪,回忆着刚刚习得的《传心烛》,思考这一幕的来由。 衣丹君本心既在,心毒绝不会无由消失,换句话说,仙君的意志若真的已抹去了她的心毒,那这个痛苦的衣丹君也应已不存在才是。 那么在这温和的春夜里,女子的情郎何以白面蛇瞳,在这里提笔—— 李缥青忽然一个灵醒。 她想起来了。 因为这个故事不是在衣丹君选择离开他之后,就结束了。 驰龙壬子年的冬天,薪苍山风卷雪片,霜枝冷干,万物蛰伏,只有奔腾的冰冷溪水还跳跃着声响。 就在这样的时节,西方恬咬着牙、红着眼,蓬头乱发,一步一步、一天一天地跋涉进了薪苍山脉。当他来到这处地方时,一双握笔的画手已冻得露出了森白的骨色。 就在这里,这个彻彻底底的凡人终于再次见到了他那为神灵侍弄仙草的心上人。 但只一眼,他就疯了。 不是因为女子的形貌,她早和他说过她会变成妖怪;也不是因为紫竹之境的妖异,因为他没有进去,是她承受着一切,来到紫竹境的边缘来和他相见。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章 斩心(下) 只为给这段刻骨的情意画上一个凄然的句号,让他确实亲眼见到这份结果,令他们在往后三十年,至少在某一刻可以共同想起对方。 但他还是疯了。 仙君传下的诏图在一瞬间摧毁了他的全副心神,那绘画时令他如鱼得水的饱溢灵气此时成了接引灾难的门户,他嘶吼着抱头逃开,就此成了这幅诏图的奴仆。 疯子面见怪物,这就是这对璧人的最后一面。 于是李缥青知道面前这一幕从何而来了——在衣丹君的心中,男子早已不是在春夜小楼中的样子,这位令她见到了世界鲜活的男子,反而成了她所逃离之物的忠实仆从。 因此从一开始,这里的西方恬就没有对身旁的女子有过任何的转眸,他早已是一具卑微痴狂的躯壳,他的灵性、他的智识,他的心神所构成的一切都已被那一幅画卷占据。他只是一介凡人,他什么都反抗不了,除了把它描绘出来,他已做不了任何事。 祂是起点,他是终点,这一切共同组成了一道命运般的牢笼,衣丹君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能逃离任何东西。 于是这道心毒没有那股一旦点燃就烧尽一切的深烈了,女子在这样的结局面前,已经彻底失去了心力。 李缥青不知道衣承心有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但她知道她一定有办法应对。 一枚心毒不行,不过再换另一枚。 这道心神已如此脆弱,摧毁它真的是很简单的事情。 在承接过三百年的心烛修为后,真正的诏子绝不会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 但李缥青不是诏子。 她依然没有修成烛剑。 她只知道这刻在祭台上的唯一的心毒,如今它不能奏效,少女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步出这栋小楼。 一切都陷入了绝境。 但李缥青还是没有放弃,外界少年倒在血泊中的样子还在提醒着她,少女深深喘了口气,毫不犹豫地点燃了自己的最后一份心毒。 既然没有烛剑,那就赶快修出烛剑好了。 但一瞬之间,从深处升起的心悸就死死笼住了她的心灵,李缥青猛地扶住了旁边的柱子,脸色苍白无血。 少女实在已习惯了逞强,久经压迫的心神这时绝没准备好面对最后一毒。 李缥青毫无抵御之力,一溃千里,捉月湖船边的那份心绪满满占据了她的头脑。 这是少女唯一经历过的情事,此时它最痛苦的部分被摘取了出来,加浓加重之后,在少女最脆弱的时候一齐涌上。 与此同时,一道嘶哑的声音也开始隐隐约约地从深处传来,李缥青听不清楚它的内容,她努力忍受着这不知来由的难受,凝起注意想从这团迷雾中拆解出足以构成烛剑心毒的双方,但她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摸不到。 此时点燃心毒确实是唯一的方法,于是少女选择了果断的直面,可惜决心从来不能决定结果,之前无法穿透的,如今依然在遮蔽双目。 楼宇已经开始崩裂,木片横梁纷纷坠落,在空中就已枯朽成灰。在少女拆穿衣丹君的自欺欺人后,这座春夜温暖的楼院正在走向彻底的坍塌。 外界的妖瑰穿透了进来,粘稠的幽蓝,深渺的漆黑,枯萎的死寂春夜的天空被侵蚀撕裂,李缥青抬头看去,穿过崩开的楼顶,那蛟影蜿蜒的苍山已压进了视野。 山顶之上,那双平漠的金瞳正朝她投了下来。 这一次李缥青并没有从中看到冰冷。 心境中有细薄的雪花飘起,李缥青甚至感到一种平和的伤感。 这本就是女子迷幻的绮梦,如今李缥青所见才是真正的衣丹君。 楼宇灰飞烟灭,血脉般的幽蓝流了进来,整片地域飞快地向冥界彻底坠去。 西方恬依然立在桌前,雪已经落上了这幅画卷,男子渐渐成了那蓬头乱发、浑身冻伤的样子。 这才是他的真实。 身边衣丹君流着凄泪的柔影也在淡化消失,在最后的时刻,她忧伤的眸子深深瞧了少女一眼。 也许同样身负心烛修为的她从来没被欺骗,只是一直抱有着和少女相同的期待。 期待着她能帮她掀翻那个金瞳端坐的身影。 但一切毕竟失败了。 直到一个微哑有力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为什么,不让他画完呢?” 李缥青猛地转过头去,身着青衣的少年正立在西方恬旁边,以一双平定的眸子直视着这枚心毒中将要消散的女子身影。 风止雪静,一切的坍落忽然停了下来。 “你真的见过这幅画画完的样子吗?”裴液轻声道,在他身边,那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男子依然在用一双满是冻疮的手,颤颤巍巍地以笔描绘着这幅画卷。 来回三十日的冰天寒地,他的声带口舌都已冻坏,他失去了一切语言的能力,精神也一直咬死在迷幻和癫狂的境界中,仙君高渺的意志令他做不了其他任何事。 这幅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留下的最后一幅墨作,已是他在壬子年十二月想要说的一切。 衣丹君当然没有见过,她只是知道,他会将诏图癫狂地描摹一遍。 这幅画终于绘就了。 西方恬缓缓抬起头来,把这幅画朝那身形渐淡的女子递了过去。 他们在这里相伴了三十年,在她的心境中,他一直只是一道被仙君夺去意志的僵枯影子,如今,这是他第一次看向她。 画卷上,两座崇山之间,蛟影天挂而下,其上是不能直视的漆黑,其下是神幽仙渺的迷雾。 不再是徒弟干枯的描摹,在西方恬手中,这幅画的灵气足以令见者癫狂。 而在这一切的中间,一道身影立于高台之上,伸手承向了这道天诏。 任谁来看,这幅画的重心都不应该在这指甲大小的一个背影上,但偏偏笔者就是把最浓烈的感情倾注了上去。身魂都将枯竭的他无法在这幅画上修改删减任何一抹,但所有的色彩与景物都在向这道柔美的身影倾倒。 正如他们第一次出游时,在秋景山上那样。 此画绘就,西方恬瞳射蛇光,仆地而死。 感谢已无力吐槽老板的打赏!感谢大家的打赏和投票支持! 这章不是加更啊,这是19号的更新之一!因为是个小结束,不太好断,就先努力码出来了!不说了,赶寒假作业去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一章 诏图 “丹君,我自幼失恃,生长县中,生父再娶,儿女双全。我不武不仕,因此与之疏远。兼以娘舅不亲、姑伯生疏,自小而大,只是耽乐好嬉、喜聚爱友,如此挥霍时光。幸有天怜,使我幼遇画笔,得一安心之处。” “如此孤生寡系二十六年,二十四岁之前,我以画道为真心托付;二十四岁之后,我以你为魂魄寄命。” “手无权职,愧抱弱躯!你知我如此,必不肯告知以难处,那也无妨。但是丹君,世事艰难,唯命一条,哪怕不知情由,我亦肯死,惟愿生前.再得一见。” 男子的尸身扑倒在地上,三十年来,他一直是女子心中残留的幻影,至死依然安静沉默。 衣丹君淡去的身体缓缓地颤栗了起来,女子还是一样的柔美凄脆,清泪和哽咽像是塞住肺腑。 但漆黑的、暴烈的火焰已从她身体中燃烧了起来。 没有冷幽神秘,没有空寂缥缈,那是三十年来一点一滴从心中淬出的毒,压腐了三十年,堵塞了每一处心窍。 如今投入一粒火热的光明。 愧抱弱躯,无力保护爱人的男子没有背叛她,直到最后,他也在用生命为她捅穿这漆黑牢笼的锁孔。 “多多谢你。”衣丹君看着面前陌生的少年,轻声道。 只有这一句话了。 楼阁、院子、街道、相州城、苍山、蓝海,整片心境。 从一切的最底层,漆黑毒烈的火焰燃了起来,冥界一瞬间坠入末日。 山影之上,蜿蜒于天空的十二条蛟影如朽木腐断般坠落,天空像一张纸绘,在漆黑火焰的炙烤下枯黄翻卷,渐渐化为灰烬。 仿佛回应西方恬三十年前的呼唤,女子将自己最痛苦的一面化为无所不在的暴虐,对自己的灵魂进行了一场最彻底的焚化。在生命的最后,她终于将最毒烈的矛投向了这遮覆自己一生的庞然阴影。 这片早已不属于她的心神渐渐烟消云散。 衣丹君燃烧的影子轻轻仆倒在了地上蓬头乱发的男子身上,头埋入他的肩颈。 疯子和怪物隔着三十年的最后一次对视,是以两双人的眼睛。 火焰升腾无声,唯余寂静。 裴液忽然偏头,伸手一扶,李缥青无力地倚在了他的身上。 裴液低头看去,少女的样子也是苍白脆弱到了极致,那面颊已不是晶莹如如透,而是真的有了些透亮的质感,在这片心境之中,她整个人都仿佛比自己淡了一层。 “伱——”裴液心中一揪,刚刚开口,忽然一股直冲他天灵的恐惧和压迫猛地升腾,他手一下攥紧了少女的手腕,根本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变调般嘶吼道,“走!” 李缥青同样惊愕抬头,但这时她的来去已不由自己,入神之人心境已溃,这片境界已在开始排斥她。 ——是了,这是什么地方? 明明聆诏神子之心境已消散殆尽,她和裴液怎么还能留在这里? 李缥青惊恐地看着青筋暴起的少年,在被推出去的最后一眼,她瞧见的是那包囊天地的深渺漆黑。 独留一人的无垠世界里,裴液窒息般喘着气,不知所以地挪步四顾,那些城那些山那些瑰蓝都已不见了,这片空间本已不应该存在,但偏偏无垠的漆黑就是填满了这里。 “退出斩心!”黑螭清凉的声音直贯头脑。 “没用!”裴液咬牙道。 他是用琉璃进入了这里,但如今已找不到出去的门径。 “.冷静。”黑螭飞快道,“我现在进入不了你的心神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少年忽然卡住。 安静了两三息之后,那低哑的嗓音传了出来,“这是.我的心神境。” 裴液怔怔的看着这一切,他不是第一次进入这里,白衣仗剑的女子曾以“斩心”神术,在这里与那遮天蔽日的霜影殊死搏斗。 明镜般的湖泊,幽谧的树林,云白的天空。 而在这方世界之外,那些漆黑如同无垠中的无垠,像包围刚刚的枯城山影一样包围了一切。 “.”这句话也令黑螭怔住,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想。 好在少年这时也并不必它立刻指点下一步了,他的下一句话已经传了出来。 “.小猫,这幅诏图.我知道在哪里了。”裴液低声道,“.它一直只在,聆诏神子的心境之中。” 裴液窒息般咬着牙,那是心神境的边缘在被一点点侵蚀压迫的感觉,也就是通过这样的被侵蚀,他得以感知到了那无垠漆黑的形貌。 它从来不是一幅捧在手里的画,而是星空宇宙般的无垠笼罩。 漆黑对他缓缓剥落,与西方恬画卷一模一样的场面显露了出来。 令人窒息的修长触手从九天探入人间,山影如同蚁丘,它的每一枚鳞片都比裴液的心神境更加巨大。 裴液曾以为它是蛟龙,但它无有头爪,也曾以为它是触手,但不知何以这般修长。 现在,当这幅画面如此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后,裴液终于知道它是什么了。 在这幅画卷的最顶端,漆黑威严的形状令人窒息地隐隐透出了一角,这条探入人间的触手就是生长在那里。裴液瞧不清那是什么,祂也不曾露出任何形貌,但当这幅画面组合到一起,一个概念就自然地出现在了少年脑海里。 那是龙的长须。 紫篁所言不是梦境这幅画中没有出现龙的躯体,但任何人见到它的第一眼,都只会闪过一个念头——苍山在龙躯之下,如同米粒。 在这幅画的最下缘,深渺的漆黑仍然阻塞了一切,连目光都无法穿透。 他终于知道了,为何自己被困在了自己的心神境之中。 就在这时,黑螭以琉璃一剑刺入了他的身体,以斩心从他心神境中生长了出来。 然后它同样一句话没能说出来,盘曲在少年身边,沉默地看着这遮天的光影。 这就是它们一直追寻的东西,它一个倾覆,就会将少年整个心神碾碎。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二章 受诏 裴液与黑螭如同佛壁巨幅下的两粒微虫,视界和世界的极端都被这震撼人心的画面彻底笼罩。 而这幅诏图并非仅是停在那里的静画。 神幽瑰丽的高渺已经蔓延上了天空,那道长须真的朝他垂了下来。 裴液缓缓偏头看去,冷悚从心底泛起——画中那高台之上,已经空无一人。 新的诏子 与此同时,在心神境的边缘,诏图弥散出的意志仍在缓缓向内侵染,但有接触之地,全都枯萎成瑰丽的幽蓝。 那速度虽然缓慢,行进却不可阻挡,在未来可以看见的某一天,裴液会被从内到外地侵蚀殆尽,化为那长须的延伸。 “鹑首.就是用在这里的。”黑螭忽然转眸看向他,“快!” 是的,衣承心携带鹑首而来,正是为了这个时候。 杨诏人带着诏图来到少陇,衣承心如今也要远离这里,她们之所以能携带诏图行动自如而非如衣丹君一般不人不鬼地困于林中,正是仗着这样奉诏之仆不允许带入的东西。 裴液明白过来:“.怎么用?” 裴液沉默着环顾四周。 “缥青在外面怎么样?” “.” “我怎么才能离开这里?”裴液低声道。 它是一幅绘卷,又是一幕真实;是一个定格,又是一个世界,裴液分不清这伸下的巨物是在画中还是在自己心神境,亦分不清它是虚幻还是真实,总是它是直直地,朝着他垂落下来。 “已经被侵蚀的部分.” 那下垂的长须依然没有停下。 裴液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但当他抬起头时,又再次定在了原地。 黑螭没有说话,和他一同沉默着。 “.先不要离开。”黑螭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我们远离相州城的时候,明绮天应该已经感应到,等她到了,我们看.能不能想想办法让你不和这东西建立勾连。” 直到它铺上天空,在诏图与心神境之间建立起了一层隔膜。 裴液顿时感觉心神一轻,那沉重的压覆依然还在,但窒息般的锐逼消失了,仿佛隔了一层雾般的朦胧。 “.没有办法。”许久,它轻声道,“这就是传诏,它已经来到你的心神境之中,我们现在没有能对抗它的东西。” 令人心神惊惶的压迫逼了上来。 “不要了!” “明姑娘在心神境上,不是也只有一道‘斩心’可以用吗?”裴液轻轻抬头道,“就算她能找到这里,过来也还要相当一段时间。” “.” “铺开,包裹住你自己的整个心神境。” 黑螭再度沉默一会儿:“到时候还可以找别人想办法,总之能避则避,你知道,这东西直接是勾连——” 裴液阖上双眼,意识飞快地弥漫到自己心神境的每一方尽头,心神所到的地方,【鹑首】如长城般筑在了那里。 是的,这幅诏图已经将他的心神境彻底封闭,他的一切手段都在这里失去了效用。正如将一只蚂蚁放入铁筒,它的大钳尖喙、捷足敏触.都只是对付渺小同类的东西。 “我得去帮她。” 黑螭夭矫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只抬头看向了那垂下之物。 是的,他们都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要离开这里,只能接受此诏。 裴液抿了下唇,安静地朝它走了过去,一步一步来到了它的正下方。 他确实感受到了那幽远的勾连。 之前所遇的高渺意志最终正来源于这里,但那并不意味仙君目光投了过来,只是一方水潭连通了沧海,于是海水就自然向这边流泻,大海本身并不会在意。 但如果这個勾连的人是裴液 通天巨柱之下,它垂落下来,就如同天破碎倾倒,渺小的少年正对着它,缓缓抬起了右臂。 那修长神圣的蜿蜒缓缓点上了他的掌心。 再不是什么弯弯绕绕的仪式,也没有任何隐喻的象征,这就是仙神真正的身躯,从九天垂落下来,与凡间的少年进行了最直接、最原始的接触。 这一刻,仙凡勾连。 一瞬间,裴液的心肺真的爆炸开来,血从他的七窍暴涌而出。 这不是每次传诏都能受到的眷顾,在这个少年触到此物的第一时间,整片沧海的意志就猛地落在这里,海水朝着这方小谭猛地倾泻。 太一真龙仙君的真意瞬间倾压此地! 一具仆躯。 在天地间的封锁背后,灿然赤金的仙瞳牢牢锁定了这个少年,从此往后的每一粒时间,祂的意志都会落在这个少年的行动上。 只要一份接引,只要有一缕的缝隙祂就可以真正在这具身躯中降临! 只要他.接受这份诏图。 这一瞬间,裴液成了连通仙君与这座人间的最薄弱之处。 裴液当然不会打开这道门。 纵然身躯已与仙君的意志百分百契合,但在【鹑首】之后,他的心神依然属于自己。他现在不是聆诏神子,而是将诏图隔绝起来,依然行动无虞、神志清醒地操纵了衣家二十余年的杨诏人。 然而杨诏人当年承受的,也并非仙君真意的注视。 血染周身,癫狂已现,【鹑首】如果是一张纸,这时就是被一杆铁枪狠狠冲上,纵然纸上附了仙法,崩溃的时刻也已可瞧见。 只在一个呼吸之后。 仙君不会降临,但少年会真的死去。 黑螭嘶声道:“快离开这里!” 可要怎么离开? 答案已在少年心中得到验证。 触手点在他伸展开的掌心,那幅诏图中的意志就此传导而下,于是.裴液脚下开始升起了紫色的小芽。 少年并不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转过头,朝心神境的边缘眺望而去。 覆世巨幅之中,那一直迷雾遮掩的底部此时终于现出了真容。它当然是画的一部分。 西方恬没能勾勒出他,因为他真的无法看见。 不见真面目,身在此林中。 在两片崇山之间,在天上垂落的长须之下,漫无边际的紫竹汇成了林海,白雾冷冷渺渺地散在里面,正是一片仙家境界。 裴液朝那里深深看去,穿过层层的紫霭,在竹林冷寂的深处,一面白玉之盘铺在地上,玉盘之后筑起一座小丘般的高台,在它的顶端,一位少年血衣落拓,将一柄清漓的长剑横于身前,正直直朝这边望来。 两双眸子对在了一起。 一瞬间身意归位,裴液猛地回神,已身在一座漆黑的洞窟之中。 琉璃横在眼前,螭龙游过,在他眼前点起幽蓝的火光。 哪里还有什么紫竹白雾,只恍如一场梦境。 “.” 少年怔然良久,才声音喑哑道:“那林子是假的吗?” “.哪有什么真假。”黑螭轻声道,碧透的眸子瞧着穹顶,“真亦是幻,幻亦是真,山河眨眼幻,所念即为真,这,就是【太一】。” 裴液无声以对,他回视心神境,那里已风平浪息,只有透过鹑首去感知这张绘卷,那烙印在心中的名字才敢浮上来。 《紫竹林龙仙秘诏》。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三章 旋涡 崆峒山。 夜雨秋叶湿阶。 述剑阁中,横剑闭目的萧庭树忽然感受到了什么,睁眼望向了北方。 静了片刻之后,他提剑起身,转瞬之间,已来到了那座独楼之前。 一声“明剑主”还未出口,院门之前,一幅飘在空中的墨笔已先映入眼帘。秋雨淅沥之中,云白真气环绕着它,既不沾雨,亦不染泥。 萧庭树伸出手,半空中又顿了一下,以剑柄将其挑了出来。 一行墨迹清晰干净:“遭逢突兀,别语暂寄,剑腹山之行因而抱憾,旬日再圆。明绮天敬上。” 清零夜雨之下,萧庭树轻轻蹙了下眉,翻转了两下手中纸张,又掐了掐指,安静片刻之后,一言不发地负手而回。 ———— 博望城。 尚怀通沉默死寂,最后一个名字已压得他如同窒息。 “能出剑了吗?”黑袍戏面之人立在窗边,窗扇向两边推开,他一动不动地瞧着外面漆黑的雨。 黑袍人话头轻轻一转:“那你知道,一个两手空空的人要登上这样的崇山,需要什么东西吗?” 东南角,庞然漆黑的庄园一如既往的枯寂,秋夜点滴的冷雨中,它更显出死去一样的鬼气。 一柄长剑横在膝上,他独臂隐没在袖中,修长的苍白手指稳固地握在剑柄之上。 但相比几天之前,那鬼般隐隐约约的嘶喘已听不见了。 “能了,恩主。”尚怀通按剑顿首,嗓子中的声音像是铁磨出来。 在尚怀通的记忆中,他总是这样安静地一动不动,不知在想着什么。 “.怀通愿为恩主一生驱使。” 尚怀通绝不愿再回想过去的那行尸走肉般的七日,如今他握着手中剑柄,坚实的冰凉重新给了他力量,他真的感觉自己从地狱爬上来,历经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淬洗。 这句话竟然从黑色背影上勾出来一句轻笑:“是吗?那么你从这样的九幽出来,能做什么呢?” 尚怀通犹豫片刻,低声沙哑道:“我欲求剑道之极必血,昨日之耻!” 黑袍人又轻笑了一声。 但眼神已显出平湖般的安静。 他张了下嘴,有些颤抖地从胸中挤出语声:“怀通在幽冥黄泉之中度过七日已如同过了一生。” 寂无,安静,谁也不会相信这里还住着人。 他咬牙道:“世间万事变如沙我一定会把这座山碾碎。” 后面的一座寂寂小院里,依然没有燃起任何烛火,冷冽的泉声在黑暗中更像一块冰。 黑袍人仍然安静地瞧着窗外,片刻后才轻声道:“十七岁,拙巅,意剑,天纵之才,明绮天与之讲剑.可真是一座崇山。” 身体本来残废般的伤势在不知名的力量下飞快修复,破碎的剑心也在心神中明烈地跳动起来,尚怀通从未有过如此重生般的强烈欲望。 今夜无月,轮椅上的男子安静地坐着,散开的长发垂在膝边,他深邃的面目和嘴唇一样苍白。 “.决心,毅力,情智,”尚怀通低声道,“还有.幸运。” 他紧接着道:“得遇恩主,已是怀通至幸,怀通愿投身尊楼,犬马效死。惟望一日.能血洗我仇!” 再也掩藏不住,那浓烈的恨意从喉咙里挤压出来,任谁都能看出他心脏中暴燃般的毒焰。 黑袍人依然一动不动,不曾回身:“你能为这件事坚持多久呢?” “终此一生!” 又是一声低笑,但这次笑罢,黑袍人却沉默了下去。 许久,他才轻声道:“你真的知道为了一座接天之山,穷尽一生的感觉吗?” “.” “二十年。”他忽然轻叹,望着窗外,“二十年就已经足够难熬了。” 尚怀通有些无言地看着这道背影,这是他第一次从它上面感受到“人”的情感。 “要做一件事,你说的那些确实很重要。”黑袍人轻轻转过身来,涂满金纹的戏面在黑暗中显出幽冷的尊贵,但声音还是一样的轻幽,“但要做一件二十年以上的事它们就不够了。” “要做这样的事.最重要的是一颗心。”黑袍人轻声道。 什么心? 尚怀通不知该说什么,他没敢问,黑袍人也没再往下说。 因为就在这时,他的衣袍忽然轻轻鼓动了一下。 夜绷紧如弦。 尚怀通忽然一阵心慌,敏锐的剑感令他立刻查知了气氛的不对,但黑袍人并没告诉他今夜会发生什么事情。 “恩恩主” “时辰到了。”黑袍人轻声道,他遥遥看向庄园外的那株高高的树,“你知道,那株树上有谁吗?” 尚怀通怔住,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被监视,但从没感受到那道影子。 “李蔚如。”黑袍人为他揭晓了答案,“你应当认识这个名字。” 尚怀通瞳孔一缩。 怪不得他从未察觉。 可怎么会是李蔚如呢?翠羽这些日子,不正是抽不开手的时候吗?监看自己.何以需要这样一位宗师? “因为他们在等我。”黑袍人继续道,“他们知道我会来找你的。” “.” “无洞和安藏,都在等着,只要我露出一点微小的行迹”他轻轻笑了一下,“这里就是天罗地网。” “.”尚怀通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情。 “吞日会,【寒士】尚鸣镐,带着位真正的天才,伱的眼若能穿过两条街道,就能看见他们。”他轻声道,“唯一的好消息,是明绮天总算不在了。” “.”尚怀通还是一句话说不出,他现在身上有些发冷,因为他刚刚从充塞耳朵的陌生信息中提取出了最初的问题。 ——为什么,他们会觉得.面前之人会来找自己? 就在这时,黑袍人轻轻把目光转向了他:“你做不成这件事的。” “什什么?” “你觉得和你易地而处,他会是什么样子呢?” “.” “你永远打不败他的。”黑袍人的口气没有什么波动,像是吐出些最微不足道的事实,“顺则蠢,逆则懦,心惩意游,久堕无静——一败就是条蛆虫。” 尚怀通面色惨白。 “你身上唯一可看的地方,也就是这点剑赋了。”黑袍人瞧着他,不知为何忽然轻笑了一下,“你说,上天下发剑赋的时候.真的是闭着眼吗?” 尚怀通嘴唇颤抖地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能重新用出那半道幽生之剑也不错了,省了许多事。”黑袍人轻叹一声,对着他的眼睛轻轻举起一枚圆润的东西,“那就对它出剑吧。” 尚怀通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东西缓缓推到自己的眼前,浑身却没有一个关节能够动弹。 那半面玉质朦胧如琥珀,他认得这样东西。 夺魂珠。 尚怀通一瞬间失去了神识。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四章 此岸 裴液深深喘了口气,才完全回到现实的境界之中,似仍能感受到那高渺九天的意志朝他垂落下来。 这里确实只是一座黑暗冷寂的洞窟,只是大得吓人,裴液轻轻弹了下剑身,铮鸣声在明显的间隔后才回音入耳。 在确定了周围确实没有危险后,他才转向身边紧张望着他的少女,她的双手一直死死抓着他的胳膊。 “你还.好吗?”李缥青有些沙哑道,刚刚离开的那一幕依然存在于脑海。 “没事了。”裴液低声,心神其实仍有被压覆之感,但这时更逼近极限的是身体,“.没事。” “你身上血腥味好大。” “没事。”裴液反手握住少女冰冷的手,他并非这时逞强,而是少女的情况看起来确实更加危急,苍白的面庞上都是细密的汗珠,整个人如一枚精致半碎的琉璃薄壳。 “你怎么回事?”裴液低声道,他进入衣丹君心境后,就已见她这幅难禁一触的样子,但当时根本来不及询问。 “.我点燃了第五毒。”少女细细喘着,低声道,“但是.我勘不破它。” “它是什么?”裴液听她说过,心毒烛剑相成相抗。 “你知道,祂在天地封锁之后,非以极特殊的情况,无以降临人间。”黑螭继续道,“但天地封锁只是足够把他隔绝起来,而非完全的阻断。所以,当祂探不过来的时候,从封锁的另一边伸过去一截触手.这条通路也就建立起来了。” 高台之下,紫笋如遇春雨。 他重新回到这片密林镜湖,它与身体的联系已重新畅通,承接触手时仙君那天倾般的逼面之感也已远去,但裴液知道,在青冥之上,祂的目光不会再离开自己。 少女轻轻颤动了一下,呼吸仿佛平稳了一些,她没再说话,两条眉毛蹙着微颤,心中的河流仿佛在剧烈翻腾。 裴液这才来得及细细回视自己心神境的一切。 螭龙就在他旁边,裴液顺着目光与它一同看去,心中顿时重重一坠。 李缥青把头埋在他颈间,低闷地“嗯”了一声,一动不动了,身体还是微微颤抖。 “.我知道了。”身边少年切实的支撑真的给了她力量,良久,李缥青贴在他胸口,低声喃喃着仿佛说给自己,“我已经把翠羽带过难关了,现在一切都很好,《玉翡剑》大家都在学,天山也立在我们背后,我不用想太多.” 但裴液慌了一会儿,好像知道她在面对什么了,把她抱得更深了些:“我就在这儿呢。” 少女一下安静了下去。 少年心中一揪,连忙环住了她:“没没不喜欢你.” 螭影游荡在这里,已一言不发地停驻了许久。 裴液睁开眼睛,身体盘坐于不知何时出现的高台之上,只是掌心已离开天穹垂落的长须,裴液绝不肯再去触碰它,但如今即便在自己的心神境中,他也无法离开这里。 “别理它。”裴液握紧她的手,毫不犹豫地给她所需的支撑,“我们现在才是真实的不是吗?” “衣丹君就是建立了这条通路,诏图——心神境——躯体——现实,如此,诏图就入侵现实,紫竹林,就是这样弥散出来的东西。”黑螭道,“如今我们把诏图——心神境这一环用鹑首截断,就暂时将诏图化为了一样可供携带的东西。” 在视野之中,这包裹心境的鹑首如一个撑起天穹的泡泡,更无垠的瑰丽画卷包覆了它,而仅仅是他离开的这么一些时间,鹑首明润的表面就已被穿刺下来,薄膜裹着瑰丽的颜色从天地四方朝这座心境渗透。 一道明亮的光从天上照进了河底,那是夏日的太阳,这温暖流淌进冰冷的窒息中,那些塞住心窍的浓雾开始消散。 李缥青睁开眸子,身上的虚弱依然明显,但双眼之轻松有神已肉眼可见。 “.” “.裴液,我总感觉.我们会分开”李缥青阖着眼眸,眼睫微微颤抖,痛苦道,“我忽然发现我们好像好多地方都不合适在一起,你知道吗,我——” 良久,她忽然又紧紧抱了下裴液,阖目带着些哭腔:“我知道裴液,但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阻止我选择你。有一道声音.我一直听不清。” “别担心,我永远喜欢伱的。”裴液低声道,“.你可以一直向我确认。” “.想。” “.”裴液看向它。 感受到心口的呼吸缓缓平静下来,裴液才松了口气,以剑撑着,缓缓坐在了地上。 “不会的。”裴液打断了她,他不知道少女内心在经受什么样的迷折,也许就像一条清澈河底的泥沙被整个翻了上来,他努力为她指出清晰的道路,“那是迷障,缥青,你不想我们在一起吗?” “不知道。”少女虚弱一笑,她的嘴唇已几乎和面颊一个颜色,“我只是又想起前些天” “.嗯。” “至于你现在的心神境”黑螭又安静了一会儿,“首先,我们把它按层次拆分清楚。这幅诏图并非存在于现实之中,它是一幅心神之图,它与现实的联系,是通过寄主。” “没没用吗?”他轻声道。 “但这个过程的压力,全部由你承受。” “我也想。”少年低声道。 她咬住下唇,声音柔弱的委屈:“.你不喜欢我的时候。” “.嗯。”少女闭着眼,身体缓缓平静了下来。 裴液安静看着:“但杨诏人在这样的压力下,不是坚持了三十年吗?” 少女终于握住了这明亮的一极。 裴液缓缓点头。 黑螭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是正常的,这幅图侵蚀心境的本质也是建立在鹑首之上只是其中是龙君逸散的意志。我想,她们诏子面对这幅图时,本来也不能全然遮蔽,鹑首只能尽量削弱这种入侵,但于一個人而言,心神境实在太脆弱了——杨诏人在后面几年,身体和精神应当都已出现了异化。” “.” “.是的,但你不同。”黑螭轻声道,“因为在诏图背后,还有更高的一层,是太一真龙仙君。” “是的。” “你可以把这‘触手’视为一种‘联系’,祂不能触及人间,正因联系不够强。”黑螭轻声道,“《紫竹林龙仙秘诏》,就是这样一道强联系。” “它依然不能接引仙君真意下凡,但已能承接到祂弥散出的意志的影子,也就是我们一直感受到的那种高渺。聆诏神子居于这种高渺中,可以冥冥灵灵地感受到一些仙君真意的投影,这种朦胧的诏示,就是烛世教与仙君沟通的方式。”黑螭继续道,“所以,你应当可以明白,仙君能对这幅诏图施加影响,比如.为它的侵蚀提供一点微渺的支撑。” “.” 一点微渺的支撑,就令他的生命从三十年缩短到可以望见的终点。 “对诏子做这些事没有意义,但如果你的心神被诏图侵蚀殆尽你知道,你这具躯体和祂的联系有多强。” “.我会先一步去死。” “祂不知道,抑或,也不在乎。” 少年一时安静。 “没什么好处吗?”他忽然一笑,“咱们忙活半天,难道就是为了来接祂下凡的?” 黑螭看向他,冷沉的碧眸也罕见生出些笑意。 裴液眨眼看着它。 “没有。”黑螭冷静道。 “.” “你可以把不停地祂放进来,然后杀死吃掉,一天三顿,三月宗师,一年天楼。”黑螭建议,“或者寂寞了可以跟祂聊天,反正祂日日夜夜都在看着你。” “哈哈。”裴液皮笑肉不笑地配合它的冷笑话。 “.如果你真的执掌这幅诏图,就相当于掌握了那座真幻交合、心物合一的紫竹秘境。”黑螭敛起眼神,认真了些,“当然很多事情就都可以做——但我们现在丝毫不敢放它进来,还是先解决你活着的问题吧。” 这话落定,一人一螭又陷入了沉默,他们看着这神冥的天空,可以想见明绮天的斩心也不会有用处了。 但也就是在这样天地倾覆般的压迫中,他们忽地同时微微睁大了眼睛。 因为当这幅仙图在少年的心神境完全展开之后,另一种同样令人屏息的变化开始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这图景之上。 那从天边而下的蜿蜒,在将近裴液头顶时,有一团绞紧的缠绕,裴液本以为那只是一处形态,但现在,里面绽出了明白的光。 无法形容这一幕对少年的震动,他这时才知道,右上接天蔓延的那两条细微幽蓝原来并非图上原有。 那也不是长须的纹路,这样不规则的东西原来是伤裂。 它们沿着长须蜿蜒的趋势一直追溯到了人间,而且越往下,越明显;越往下,越密集,瑰丽的龙血在这些裂伤中宛如星空。 直到它最密集的中心,正在这绞紧的缠绕之上,一柄白色的小剑插在那里。 那不是金铁,连玉也显得俗,它仿佛是一样实体,却如同用一片天空铸成,囊括了长风高雪,冰天淡云。 这就是那十万丈血裂的源头,仙君真身伸下如同天覆的长须,被它如钉蛇般插在空中,瓷裂般的瑰蓝一直弥漫到接天之处。 “.” 裴液久久不能言语,在他身后,十丈高台的背面,这枚小剑投下的却是一片圆形的影子,极致的规整和完美,清空了一切紫竹白雾。 裴液没有看见后面,但他已在心神境的边缘瞧见了这完整的一幕——一颗明珠之中缀着小剑,把这幅神幽画卷烫出了一个突兀的洞口。 但这副形态没有持续太久,那长须重新缠绕,再次完全裹住了这枚明珠小剑,裴液的心神境重回深幽的压覆。 “.那是,什么?”裴液怔了一会儿,忽然灵醒,“——我们把它取出来!” “它早已不在那里了。”黑螭有些惘然道,“那只是往日发生的旧影。” “.” ———— 裴液再次睁开眼睛时,体内正被输入清凉的真气,他回过头,再次对上少女忧心忡忡的眼睛。 “没事了。”裴液对着她一笑,“有些危险,但已经找到解决的方法了。” “你的伤势.” “.”裴液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但很快还是抬头看着少女,露出个有些神秘的轻笑,“我打它们,不怕受伤的。” “.啊?”李缥青一怔。 裴液用剑撑着站起,身体沉重的破碎感简直触目惊心,他一直在处理心神的问题,但其实身体也早已到了濒死的界限。 李缥青连忙扶住他:“你做什么?” 裴液将目光投向前方,在那里,聆诏神子失去意志的妖异尸躯瘫在地上,一片黑寂之中,血与伤仍然散发出幽蓝的荧光。 裴液一步一步挪过去,伸手轻轻按上了它的天灵。 李缥青怔了一下,少年已先反手握住她的手。 “吃点东西。”他虚弱笑道。 李缥青尚未从茫然中回过神来,令她几乎窒息的一幕就出现在眼前。 如同坚冰投入烈火,金铁熔为炎流,聆诏神子的整个身躯就从少年的掌心开始液化,鳞片、血肉、骨骼.一概化为了一种血一般的幽蓝液体。 然后尽数往裴液的掌心没去。 少年吞食怪物,两者角色如同颠倒,无法形容这诡异一幕带给少女的情绪,她瞳孔缩紧,身体几乎再次颤抖起来。 随着瀑布般的幽蓝涌入少年掌心,他破碎的身体缓缓挺直了起来,筋骨重塑,流溢的血肉也重新充盈一副重伤之躯是在几息之间,就已焕发新生。 此时神子尸躯已消去大半,但这吸食仍未停止,少年的气势开始节节攀高,直到忽然跨过了某个门槛,那些瑰丽的流光才尽数没入少年的掌心,另一份生长开始在少年的体内进行。 黑暗的洞窟中,这幽诡的一幕实在如仙如鬼,让人不得不想象少年人皮之下藏着的是什么东西。 李缥青有些嗓子发紧地看着身旁之人,嘴唇苍白地轻声道:“裴,裴液,你.你怎么了?” 她实在不能不去想在刚刚的过程中,少年是不是已被什么东西替换。 而完成了一切的少年只是寂静着,徒留一个一动不动的背影。 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来,神情冰冷地对身旁少女露出一个轻轻的笑:“接下来要吃掉的,就是你了。” “.” 李缥青绷着的身体一下放松下来,嘟嘴一笑,贴在他身前高高踮起脚尖,把修润细白的脖颈挺在他的嘴边,昂着头声音有些含糊:“给你吃。” 裴液瞧着这眼前的细润,喉咙真是一动,但身体先一步脸热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她:“别闹。”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五章 宝筏 “就闹!” 李缥青嘻嘻一笑,更往他身上贴去。 少年在她眼中一直是散发着光芒的样子,但从刚刚在衣家祖地开始,她忽然发现了他可爱笨拙的这一面,忍不住想逗逗这样子的他。 然后她忽然发现少年的力气比她大了好多,肩膀上的手一个用力就把她按得立正,她还昂着头正有些怔懵,这个角度却正对着少年缓缓低下的头。 两张面孔贴得如此之近,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口中呼出的热气。 这下轮到她有些脸热心慌了,但同时另一种软软的情绪从心中鼓跳出来,她忍不住抿了下唇,然后又连忙松开,不敢去看少年的眼睛。 然后她就感觉有只手捧在后脑勺上扶正了她的头,少年的影子覆下来,在她额头上“吧唧”亲了一下。 “.” 裴液已经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这个行为令他心跳有些快:“咱们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吧。” 李缥青悄悄地翻了个白眼,仍顺他的话说下去:“感觉是在一座山腹之中。” 确实,他又一次注意到这片圆形,思考开始有些转折。 “.没。”李缥青回过神,一笑道,“就是感觉你的形容有些奇怪.既然是剑那般厉害怎么留下的是圆形的灼烧呢。” 裴液朝它看了过来。 但.如果这灼出的圆孔才是最终的战果,那么真正的主角其实应当是那枚珠子才对。这柄剑,只是手段。 除了裴液之前瞧见的那面石碑。 “.”李缥青一时没有说话。 “他的存在本就为了镇守龙裔,诏图转移这样的事情.我们却始终未见到他的影子。”黑螭冷静道,“总不能是真的病死了。” 但黑螭没有答话了,只以一双碧眸看着他。 其实在讲话之间,他们已将这片不算庞大的空地尽数转完,确实是烛世教曾经盘踞的地方,堆起的血衣是那些被当做祭品的受害者;被限制住的二三十人就是完成仪式后的蛊虫,其中夹杂进紫篁裴液这种阴差阳错进去的外人这里留下的一切痕迹,它们的收尾都已埋葬在薪苍深处的大山中,只是为往日发生过的惨剧再填一抹真实罢了。 这样东西,裴液没有在薪苍山中见过,它不属于【降世】的那边。 “这支龙裔的事情还没有结束。”黑螭低声道。 身躯修俊,鳞甲如玉,她有些想上手去摸一摸,但黑螭身周的氛围与他们完全不同,从裴液出来后,它就一直处于一个冰冷严肃的状态,仿佛那深沉的压迫从未消失。 “他们的目的还没有摸清。” 自然只能是烛世教为之竭力一切的事情——仙君诏令。 也就是在这时,一旁的李缥青有些声音干涩道:“喂你们看,这是什么?” “.还有什么事,比诏图更重要?”裴液怔然问道。 裴液不知自己想的对不对,他现在对这样东西其实全无认识,只能等见到明姑娘问一问。 他们竭心戮力、破死忘生地为之投身不止,诏图是他们上连仙君的圣物,能令衣端止不亲身随行的,自然也只有仙君传下的诏令。 没有人说话,但同样的联想已不约而同浮现在每个人心里——这是一个人跪坐的痕迹。 “烛世教去博望那边之前盘踞的地方。”裴液道,把心神境中关于剑珠的事情讲给了她,“这就是它投下来的影子。” 但李缥青说的仍不是这面石碑,而是在碑下,竟有两个圆圆的凹陷。连在一起正是一个笔直的横,间隔不过一搾,深浅恰能彷如一枚梨子。 李缥青这时眼睛已转到另一边去——黑螭依然没有化为猫形。 裴液怔住。 小剑只是缀在珠子之中。 无论怎么想,都知道烛世教能够勾连仙君的东西不会太多。 是的,一个二十多岁就登临宗师境界的人,才是此行真正难以逾越的山峰,但他销声匿迹,任由他们取得了这烛世教最重要的圣物之一。 ——刚刚在心神境中,那柄天铸之剑一剑贯穿了龙须,在整张巨幅上留下灭世般的痕迹,也留住了裴液的全部注意,裴液因而毫未怀疑它是压制诏图的主角。 一人一螭转身看去。 仙君传下一枚【降世】之诏,他们就能持之以恒地谋划二十八年,薪苍林夜中,面对苏醒的仙君,毫不犹豫俯身作食的紫袍人裴液至今记忆犹新。 他来到之前坠落的那片圆形空地,这是那枚剑珠灼破的部分,如今紫竹秘境消失,这里依然丝毫未变。 在正中空地之上,筑得约一丈高,其朝向高台的那一面,留着一个圆形的、镜子般的凹陷,径长约有七尺,像是曾经有什么镶嵌在上面,如今已不见踪影。 其实这个问题从裴液口中问出的时候,一个答案也就同时浮上了他的脑海。 他又想起那留在欢死楼记录里的大量心珀,来回调动,就如一条暗河下的大鲵,只偶尔见它游攀的影子,却从不曾得知它的来路与去向。 但裴液想起祭台所见的两道诏文,【降世】.【诛剑】。 “但衣端止不在这里。”黑螭道,静静地打量四周,仿佛那个一直阴影般萦绕却从未出现的男子会忽然从黑暗中走出来。 裴液走在前面:“怎么了?” “除非.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对了。”火焰先移,裴液转身挪步,“这边还有一处地方。” 这是個很惯常的逻辑。 “不是躲避仙人台稽查,移根换种吗?” 身后李缥青缓缓张大了眸子:“这” 积日累月,度春过秋.如一座石雕般跪坐于此,方能留下这样的凹陷。 这痕迹远远比七月前来于此落脚的烛世教更加古旧。 黑螭轻声道:“诏守。” “.” 裴液怔然无言,正如聆诏神子在这里三十年如一日的静聆诏音,它的诏守也一直就在这里,在没有外务的一切时间,于此守卫着这座聆诏之台。 可如果衣南岱是衣承心的诏守,那衣丹君的诏守又是谁呢? 一旁的少女忽然一个激灵,握住了他的手腕:“衣端止!” 李缥青看着地上的这两处凹陷:“这个痕迹.就是衣端止留下的!” 一人一螭看向她,少女的目光仍离不开这处痕迹:“我在衣丹君心境中见过他。” “但我当时没有注意。”她看向两人,嗓子有些紧,“我其实见过他的两种样貌。” “一者是在西方恬所绘的《除夕夜记酒》中,那正是他当年的样子,身形修长挺拔,整个人就如他手中的长枪,虽然已经四十余岁,仍然面峻鬓黑,瞧着就如一个更威严些的衣南岱。”少女怔然回忆着,“二者,则是在衣承心的心境之中。” “衣承心之心毒一家团圆,但龙裔的生长特性令那一幕根本不可能在现实中存在——她甚至不应见过自己的母亲与姐姐。”少女轻声道,“在那副场景中,衣丹君与杨诏人依然是《除夕夜记酒》中的样子,衣南岱却是今日样貌,与姐姐在庭中下棋。” “而衣端止身姿依然挺拔,但威势深沉,宏如山海,两鬓星白。” 少女看着裴液和黑螭:“他在衣承心心中的形象有些朦胧,正因为长大后的衣承心其实没见过他几面。” ——但确实见过。 所以衣承心心毒中父亲的形象,亦不来源于《除夕夜记酒》,而是来于她自己的记忆。 裴液明白了少女的意思:“你在衣丹君心毒中见到的” 李缥青看着他:“就是这个两鬓星白的、七十岁的衣端止。” “.” “所以她在三十年后,依然见过这位父亲。”少女道,“衣端止,一直是杨诏人和衣丹君的诏守。” “那他为什么又离开了呢?”裴液蹙眉低声,看着面前的石碑。 李缥青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有一个想法。” 一人一螭看向她。 “其实.衣丹君刻录之心毒颓去,也很不正常。”李缥青抬着头,轻声道,“进入那楼之后,无法点燃衣丹君的心毒,真的太过超出我的预料。我当时想到了它的原因,但现在想来.那其实更像是结果和表现形式,而非原因。” 李缥青看着他们:“也就是说,不是她因西方恬之事失去心力,心毒才颓去;而是正因心毒一先步颓去,她的心才坠落到这个方向,陷于牢笼之中,无力挣脱。” 黑螭认真看向她:“何以为由?” “《传心烛》后篇记录有一种心毒的修法。”李缥青道,“‘心烛抽芯之术’,以一位心烛修者之心毒淬炼而出,能够植入另一人心中,勾出心毒。他们称之为‘心烛引’,可以用于初学者修种心毒,也可用于给敌人种下执念。” “被抽芯之人的心毒.” “就会颓去。”李缥青低声道,“衣丹君入林之前,一定也受过三百年心烛修为,她自己又在对西方恬的苦思中养烛三十年。这样淘洗而出的心烛,其芯引.一定是世所难见的一枚。” 裴液眉头蹙紧:“那和衣端止又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的想法——衣端止正是带走了这样东西。”少女看着他们,抬手轻轻指向了石碑上那圆形的凹陷,“这里.曾是一片心珀。” 裴液瞳孔猛地一缩。 李缥青记得衣家祖地的那些龛笼,也记得它们完好地储存着历代诏子的心烛修为,所以当这一切出现在眼前时,一条细微的隐线就勾连在心中。 她立刻敏锐地捉住了它。 裴液看着这面石碑一动不动,神情有些放空。 “我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是真金白银买来,装在个大箱子里——真不是我吹,小哥,那箱子,我估摸就得值好几十两!” “船一到,却不要我们去搬,也不过财账——人家直接自己带了些家仆,当夜就搬走了。后来小道消息传啊,是说寅阳那边死了个家主,这东西是拿去陪葬的。” “八月其一:心珀一百二十斤。” 也就是说,衣端止在这里守诏数年,在衣丹君将要心神湮灭的前一个月,以一百二十斤心珀铸成的圆镜取走了这枚芯引,不知带去了哪里。 一百二十斤心珀。 裴液早在相州见到它经行的痕迹,但从未想过它竟然不是一批货物,而是铸成了同一件东西! 隋大人说过,心珀越多,入心越深——一面剑心照用材不过七两! 裴液又想起那些一枚枚小小的夺魂珠,如果它们和这面心珀大镜掌握在同一批人手里裴液忽然产生些“百川归海”联想。 但一切也只能是联想了,在薪苍山的深处,现在他们无处寻找任何佐证。 黑螭暂且离开了。 禀禄可以供给螭火持续的燃烧,但李缥青还是拾了烛世教留下的柴火过来,在黑暗的洞窟中堆起来一丛篝火。 两人并肩坐在火前,绷紧许久的心身到此才可完全放松下来。不过这也仅限裴液自己,少女依然在承受着那未成形心烛的考炼。 “听清那是什么了吗?”裴液低声问。 “没。”少女眉头微蹙,声音闷闷道,“.一直听不清,总让我心慌慌的。” 少女现在已明亮了一方心烛,少年温暖的样貌在心底面前,她实在做不到不选择他。 只是背后还是总有模糊的声音牵绊。 裴液看着有些苦恼的少女,挪过这个话题,眼睛一转笑道:“这个神子,算是‘你杀一半,我杀一半’了。” 李缥青一怔,想起来那个长道武馆的凌晨,哼笑道:“那个人也是好吧,你偏不承认。” “那个就是我自己杀的七生。”裴液再次强调,“你别乱蹭。” “我都已经知道了,明明人家杨颜帮你打来着,而且你是用的还是明剑主的剑!” 少女翻个好看的白眼:“还不要脸说是自己杀的。” “反正跟伱没关系。”裴液很认真,“你别硬蹭我一半。” 李缥青气笑:“谁稀罕蹭你。”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 少女忽然意识到什么,威胁地看着他的眼睛。裴液迎难而上,还是吐出了那四个字。 “小狗蹭了。” 少女立刻气得抬臂打他。 已经六生的裴液早有经验地躲了过去。 篝火之前,少年少女打闹的影子缭乱而欢快,渐渐地火和影都安静了下来,两人也没再说话。他们被拉长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就像旁边并在一起的失翠和山羽一样。 一场夜就快过去,正是最浓重的时候,很快时辰就会如那日武馆的凌晨一般,金色的朝阳撒上冷苍的群山。 黑螭这时游了回来,声音清凉道:“那个玉珂之阵还在,我瞧了瞧,能用。”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六章 彼岸 博望城东南。 夜色深寂如渊。 李蔚如仍然倚在那颗蓬然深茂的老树中。 如今的博望城里其实已经很少有东西是他年少驰骋时所见的样子了,这棵树应当算一个。 老人把剑抱在怀里,手里轻轻翻着一本有些旧的册子,面孔荫翳在枝叶之下。 册子封面四字是“翡翠精解”,老人其实已经很久不看这些东西了,他的剑也早不再需要书上的文字来规束,但前些日子那个少年递来了一本玉脉之剑,于是整个门派的剑道便一下向前拉长了远远一截。 这条路并非没有存在过,但走过它的人都早已成了典阁中的古老名字,如今作为整个门派剑诣最高之人,向前开拓的责任落在了他身上,他当是尽力向前,把该蹚的路都蹚出来。 最重要的一步就是现在这里——黄翡翠要怎么和玉脉风瑶相系,老人得先自己想明白,然后落到纸墨上留给后辈,成为翠羽向《飞羽仙》攀登的第一道阶梯。 两天来他已把《黄翡翠》的几個重要典籍重新翻过,如今这本《翡翠精解》已是较偏僻的一册,书中写的东西老人其实瞧一眼就懂,但却总是在翻过一页后,时不时地停驻片刻。 良久,他轻轻合上了册子,那叶影下的下颔偏转了一下,它的主人似乎是抬头望向了天空。 石簪雪忽然驰想,含笑道:“师叔你说,【照幽】中会不会还存有穆王当年的旧影。” 李蔚如瞧得出来,这位鹤检其实对每个人都抱着一双警惕的眼睛。 “他只与我说了一句话。”安藏一笑,“——明剑主明日便要回来了。” 一个对布防一概不知的人,要如此轻易地避过那些耳目,令仙人台的布置在自己眼中如同透明,自然只能是玄门第三阶。 但李蔚如没有纠结这种事情,几天以来他以全部的注意投入这座庄园,然而直到现在,除了些蛛丝马迹,他确实没有察觉到任何人进入过这里。 他把所重新奋起的一切力量灌注于剑艺,而后尽数倾泻到了这枚小珠之中。 安藏却敛起了面容,轻叹:“我倒希望没有。” 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时候,他如此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如此确定吗?”石簪雪偏头瞧去,远远的,那仙人台的楼影在夜雨中隐现,“还让带齐武备,好像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一样。” ———— 尚怀通已真的成了一截枯木。 石簪雪莞尔。 前两日他和少女说这是人手不够、只能落在自己身上的活计,但实际上无洞并没有提,这是他自己要来的事务。 最后一道“流”也拿到了。 安藏与石簪雪并向东行,石簪雪持一柄青色淡灰之剑,安藏持一柄白剑,雨从两人身边毫无痕迹地偏落。 昨日他没有再更换位置,因为无洞递过来一张短笺:“明剑主已离城两日,若仍未见敌踪影,则想必不会再来。” 那戏面后的目光忽然一垂,尚怀通仍是僵死之木,但他的死已惊动了什么——膝盖之上,那柄横放之剑却仿佛被看不见细丝一抽,乍然向外掣了出来。 许久,他才缓缓把刃推回了鞘里,下颔回正,重新翻开了手中夹指的书。 “.”石簪雪怔了许久,“.原来是这样。” 城南街。 “来的人物若够份量,东西自然便在他身上。”安藏道。 安藏也笑:“最好有他挖坑埋下‘仙藏’的影像是不是?” ———— “这种事情,你相信仙人台就好。”安藏声音清和,“术业有专攻,咱们做打手的就做打手。” “因为第一个拿到它的,可不是我们。” 黑袍抬起头,静室之中,萧神凄骨的风已不知从何而起。 但李蔚如还是在这里等着。 或者只有在这样孤寂的境地,老人才真正浮出些心底的情绪,怀中鞘柄无声分了开来,枯瘦的指头轻轻摩挲着露出的寒刃,按下的力气令甲缝有些发白。 于是石簪雪也沉默了,两人安静地行了一会儿,女子轻轻一叹:“其实,就算有一天真请回【穆天子】之名,也只能是叶师叔来” 也就是在这时,他指上一停,忽然感到身周的秋夜冷雨更萧瑟了一丝。 无烛小院之中。 “嗯?” 他猛地按剑向庄园深处看去。 明光顿时流满了屋子,与此同时,窗外雨声一静,竟然就此消失。 “总得有个根据。” 他真心实意地感到些庆幸,但另一种情绪又令他再次怔怔望向了天空。 铁铸半面所刻之环早已被微弱的荧光充满,环心圆点也在此时缓缓亮了起来,明净透彻,犹如一枚小星。 黑袍男人收回手,盯着这枚珠子安静了一会儿,手腕轻轻一翻将其收了起来。 过了会儿,她又道:“不知今夜能不能见到【照幽】。” 但男人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轮椅上的男子已没有半点声息。 安藏对她轻轻一抬手背,石簪雪没再说下去。 两人同时止住了步子,前方,那巨大的庄园在夜雨中伏如巨兽。 ———— 仙人台。 四层是一样的安静深寂,一株灯火隔在窗纱之中,映出的身影气质如枭。 蒲怀梦从黑暗中推门走进来,脚步同样没有声音。 无洞只稍微抬了下眸,阖上后继续一言不发,室中仍然寂如绷弦。 这位鹤检仿佛永远不需要休息,蒲怀梦每次进来,他都只在做三件事——翻查、记录、沉思。桌旁的案卷早已堆成小山,但仍然分门别类一丝不苟,这位年过半百的鹤检面上也早有了疲色,一双利眸却从来没有丝毫迟滞。 但今夜,他面前的案上却没有案卷,光棱的案面上只摆着一柄剑,无洞低头在它面前静坐。 “雨势很好,希望他们今夜来。”蒲怀梦低声道,这位天才术士依然是认真微呆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个阵盘,“雾会多些。” “会来的。”无洞声音沙哑。 蒲怀梦没再说话,也在一旁坐下来,目光认真地盯着案上那柄剑。 确实是一柄沉奇而美的兵刃。 柄长七寸,剑长三尺六,柄鞘剑如铸一体,三色斜蜒,由上到下,醇黄、玉灰、玄红,俱是沉色,分界亦不突兀,虽多彩而不杂不艳,是精润之中藏一雄奇之气度,犹如美人仗槊。 无洞确实从不对任何人抱以十成十的信任,他最后给李蔚如的短笺依然是“想必不会再来”,但在另一边,他从来没有放弃过面对三阶宗师的准备。 两天之前,他看着少年持剑驰马的身影离开博望,就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了。 戏面在摊位上消失,小贩刚好是欢死楼的外线,而他所在的齐云商会,刚好牵扯到一些若有若无的烛世教相关。 那少年一定会去的。 明剑主也一定会离开。 无洞没有阻拦,也不认为在明剑主的遮翼下,他出了博望就会被摘了果子。 他只把这视为一个信号,而这片战场,是在博望城之中。 李蔚如已在玄门多年,是位很不错的宗师,也多半身份干净,但无洞从来不会把一切计划寄托在这样一个几面之缘的人身上。 这位掌门足以监察到一二阶之宗师的进入,这件事情瞧来也确实应在第一阶止住,但万一真的来了第三阶的玄门呢? 那他就是足以在悄无声息间带走一切。 预估将要面对敌人的上下限,是无洞进入博望后第一件做的事。 他在进仙人台大门之前就见过了骆德锋与尚怀通,他仔细瞧了这位旧日剑魁涣散的双眼,那时他膝上就放着一柄剑,完好的那只手颤抖着远离它,如避蛇蝎。 无洞在与他们倚墙交谈的时候,如不在意地以案上这柄剑轻轻敲了它。 于是从那一刻起,他要知道尚怀通的生死状态,就不再需要别人的耳目。 如今,在四里之外,当黑袍人将夺魂珠推到尚怀通眼前的同一刻,仙人台四层之上,烛火就骤然狂乱明灭。 阴暗闪烁之中,案上长剑悄然自行出鞘,剑刃奇美。 一切见者应当目眩神驰。 这样的纹路,如同剥自银虎的毛皮。 那缎纹片片缕缕相互间隔,奇异妖美,没有别的颜色与材质,只以锻材之细与粗成就:光滑者近似一片狭长如眼的镜面,粗糙者把手指靠过去,却只见一片朦胧的影。而偏偏如此效果又并非真的出自于锻材之光滑与磨砂——当从相反的角度看去时,明映之镜与暗胧之影的部分又颠倒了过来。 【牵丝·玉虎】 与剑牵丝,而知剑主杀气生死。 出于东海剑炉与养意楼两位大师之手的剑形法器,在具备法器之能的同时,没有丝毫牺牲作为一柄斗剑的素质,无洞二十年鹤检资历,功绩佼佼于府台,而得如此一剑。 【牵丝】之能,除了在战斗时神诡莫测外,于一位总是精准地知道该在什么人物身上留下挂钩的鹤检而言,亦是直刺敌心之利刃。 如今风乱烛舞之中,无洞霍然睁眼,屈指一弹,案上【玉虎】泠然出鞘,其音既清且凶,而盖过它的是一道更加凶枭的嘶哑低喝:“起阵!” 话音未落,无洞已掣剑撞出窗外,夜雨啸然贯出一道空洞,银碎飞溅空处。 室中只留蒲怀梦一人,他嘴唇微抿,已并指按在了阵盘之上。 在对方拖延的这些时间里,这位术士也绝非无所事事,作为几乎不曾露面的一位,这些天他逛遍了博望的整个东南角。 无洞之所以携他前来,正因他是少陇少数几个能在这种层次战斗中起到莫大助力的黑绶。 如今,四里之外,雨声骤然一静。 如有无形的火腾起在看不见的空处,一切表面上的湿润,乃至空中坠落的万千雨滴,只要在这座庄园的范围之内,尽数被蒸腾为缭绕的白雾,一瞬之间,整座庄园蒙上了一层白朦的隔膜,立于庄园之外,已不见其中丝毫景物,亦无任何声响传出。 “【云锁朱楼】!”安藏惊声而出。 东南街上,按剑立于道边与石簪雪交谈的司风瞳孔骤然一缩,在见得此变的同时,就知这是无洞告知过他的时机。 腰间长剑霍然出鞘,他一掠羽惊雪飞,人没入云雾之中,只留一句:“你留在这里!” 只在顷刻之后,石簪雪就又见一道冷漠的身影仗剑撞入,发散襟猎,正是鹤检无洞。 小院之中。 暗室。 仿佛触及了什么按钮,本来寂然的四周忽然爆发出数道致命的杀机。 半死男子的膝上之剑锵然出鞘,没有任何主人的持握,但剑气辉映满室,洪烈的鸣啸声中,已牢牢逼死了出现在室中之人。 牵丝·【折凤霆】 四里之外鹤检的强剑没有任何犹豫地现身于此,一剑逼喉贯心。 这牵丝一剑本来自然不足以对三阶宗师造成威胁,但在这一剑兴起的更早一刻,窗外雨声已没,雾气在一瞬间笼罩了一切。 天地灵玄封锁,仅在这五十丈之内。 一室之中,男人能御使百丈的玄感被从中截断,猝不及防地直面这样一剑。 男人漠然一瞧,抬手一扼,如同惊雷湮于无声,这一剑就此止于指间。与此同时,另一道明光从室中升起,他长剑自腰后萧然掣出。 指间剑势再变,虎啸般的威势起于指间方寸,但下一刻就戛然而止,清裂之声响彻室内,男人已一手将其从中折断。 但在无洞的计划中,这柄伥剑本也只能阻挡三阶两招。 因为下一刻,院外风啸雾卷,安藏已然入局。 当己方宗师进入这座景阵之后,它真正的威势才真正显现,此时阵中只有一位“雾中雀”,整座大阵都在向他倾倒,天山司风这样的剑者也足以敏锐地抓住一切优势:一剑恰逢其境,正是《八骏剑》·【胜雾乘云】! 粘连了天地灵玄的雾气朝其人其剑席卷而去,下方暗室之中,男人正炸开房屋一跃而出,但在一瞬之间,其人就如沧海倚木,仅一立锥之地。 雾气之中刚刚显露一道影子,安藏声势浩荡的一剑已压了上去,专为针对三阶宗师而设计的阵法此时显出了无匹的威能,两者之间几乎是以丈击寸,安藏一剑将其击落雾中。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七章 雾开 踏入玄门之后的第一层玉阶,是为“缁衣”。乃古时卿士入朝之正服,道门亦好称“羽衣”、“霞衣”,总之意味相同。乃是蜕去尘衣阻隔,从此耳目一新,浸于天地灵玄之中,不必再依靠幽渺的灵感,挥手御使犹如真气。这个范围,约在二三十丈。 第二层玉阶,称为“抟身”。尘衣既更,凡躯应蜕,灵玄不止在身外受修者御使,而是开始流入身体,将每一丝血骨都浸润洗炼,所谓“肉体凡胎”,自此始蜕,凡人持剑临咽,再不是威胁。而御使玄气的范围也增长到五六十丈左右。 第三层玉阶,称为“谒阙”。缁衣在身,灵躯已成,修者身周百丈玄气调动无碍,灵玄流彻之间,每一丝血脉每一条筋骨都完全与天地灵玄混融,此所谓完成了“玄门登临”,而面前,就是登天之楼。 对付这样境界之人,其一需扼制其玄气调动,其二需有足力之杀伐,【云锁朱楼】是仙人台专为二杀三阶备制的玄阵,能够使用者寥寥可数,但在【谒阙】修者入局之后,也只能再支撑一刻钟。 而无洞准备的时间,只有半刻钟不到。 因此绝不会给任何喘息之机,无洞力求一切最强的攻势就在第一时间暴雨般砸下,这也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大诚意。 于是就借第一伏之突兀起势,仙人台于此设下的攻势暴雨般到来,力求使敌人还未来得及应对第一道的时候,第二三道就已落于其身。 这效果确实达到了,男人在【牵丝玉虎】与【云锁朱楼】上没有占到任何便宜,而当天山司风入阵之后,真正凛冽的杀意就尽数展露。 不自山门调一闲置宗师,而专意等安藏交接完手上事物后令他前来专司此事,除了其人事心明澈之外,也正因在天山“谒阙”之下,安司风由来数不出去第五根手指。而在今年早些时候,其人得传了《西海群玉录》,更是半只脚踏入了群玉阁中。 如今,这门天山玄术的最高经卷于此显露真身,【胜雾乘云】之后,在“云锁朱楼”的配合下,剑周玄雾拧如海中漩涡,安藏没有给它离散或被争抢的机会,术式已在这难得一见的浑厚玄气之上建立起来。 梧桐下的男人完全直面了这一击。 第三层玉阶的气势刚刚聚了起来,下一瞬就被轰然撞散。 裴液在紫竹秘境与【聆诏神子】惨烈搏杀,但那样的战局在此剑面前不过一张薄纸。 血雾一瞬间就从男人身体上爆了出来。 《西海群玉录》·【天澜】 剑横身前。 雾气那边,方才被击落的男人刚刚立定了身体,伸手按住了身旁一颗黄叶疏朗的高大梧桐之上。 仙人台活跃在一线的鹤检几乎个个都是从最底层的江湖历经险事上来,哪怕到了玄门高境,他们也是最擅拼杀的那一批。 第二只“雾中雀”入局,一半玄雾顿时朝他而去,正破了安藏与男人之间坠入下风的拉锯,男人按出的杀机顿时一黯,无洞长剑已凌至咽喉。 这不是来自外力的撞击,男人甚至身体都未挪动半步,这是整片区域的玄气谐为一致的波澜,谒阙之人,身融灵玄,正在这波澜之中。 正在男人将夺来的玄气按向安藏的薄弱时候! 剑鸣隐如雷霆。 而下一刻,在雾气之下,男人已强行拧住了这片玄雾。 萧冷的杀意一瞬间包围了安藏,仅这一瞬的喘气,男人的反击就将倾泻而来。 此术出罢,安藏身体陷入一瞬的僵滞,他面色苍白,一丝血痕从嘴角流了下来。天澜本就是以自身玄气带动周身可御使范围的灵玄,这竭力一击于他自己而言也实在颇难承受。 浑融玄气的灵躯仍在被天澜所伤,但只要这片玄气递了过来,哪怕带着毒刃,于三阶而言,也可以鲜血淋漓地牢牢握住。 但安藏对此视若无睹,他静立空中,手中长剑一横,反而蓄积起了第三次的进攻。 无形的勾勒之中,朦胧无主的云雾忽然有了形状,一切霎时定住,每一粒雾滴都静止在原地。 没有任何威势流出,亦没有丝毫声音,只在这视觉奇观之中,无形的波澜倾天而倒。 下一刻,一切静止,而后天动云飞。 因为在同一时间,身后雾气已乍然破开,枭影一掠而过,无洞手中【玉虎】剑光湛然,没有天山所传那样高明的玄经,老人就是杀意凛然的笔直一剑,整片雾气都冷了一截。 横剑凝起的数丈气壁溃乱如雨,男人如鸟在天澜之下,翼折羽散,无处可躲。 出于正主之手的【折凤霆】,再不需伥剑牵丝,真正的虎啸如今就在面前。男人心肺骤缩,眸光一疾,立刻回剑而横,但本就不受掌控的玄气实在来不及回来,无洞蓄积了四里的一道雷霆整个贯穿了他,男人后胸蓬然炸出一個血洞。 无洞剑只一顿,身后,安藏已再次一掠而上。 《穆王剑》·【我徂黄竹】 天山剑的最高成就之一,天下剑道的瑰宝,即便是道启会中最优秀的剑生,也需要亲访雪国玉峰才能习得的绝学,但在现在这一环,它只是一道过渡的递剑。 意剑。 “日中大寒,北风雨雪,有冻人,天子作诗三章以哀民。”秋萧雨冷之境,这道寒哀之剑顿时横亘雾中。 男人乍然一颤,身体如僵。 欢死楼犹来诡恶无情,残民甚多,这道意正合此敌。但安藏并未奢望能以一道意解决敌人,只要这道意剑不在瞬间被破,能做稍许牵绊,无洞的第二剑就足以出手。 玉虎牵丝。 两人手中之剑,已有过一次交击。 不是出于任何书本的剑术,这一剑几乎是老人从自己半生搏杀中淬炼出来的本能,玉虎一动,对方手中顿时一个偏斜。 纵然只有一个空隙,但也只要这一个空隙就已足够。 无洞一道凶快的剑光飒然破入其人空门,那斗篷先被剑风撕裂。 但就是在这时,身后安藏急促的喝声传入了耳朵:“不对!!” 无洞心中骤然一攥,利眸看向眼前——此人已先一步脱出了意剑。 或者说根本没有所谓“先一步”,因为无洞已几乎和【我徂黄竹】同时出剑,这种情况,只能代表敌人根本没受《穆王剑》的丝毫影响。 确实是《穆王剑》出现了“不对”。 安藏一道寒哀之剑临上,已然重伤的敌人没有受到丝毫阻滞,而是竟然犹如旱逢甘泉,安藏分明感到在窒息逼命的压迫中,他是忽然深深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 于是一瞬之间,整座庭院萧意冷切。 那人横剑一剑架住无洞杀剑,但一双沉默的眸子却已向安藏望去。 这道剑意顿时脱离了安藏的掌控。 果然只要一个呼吸。 男人自猝不及防受伏开始做出的一切努力此时一同回应了他,在玄雾屡屡调动之中,庭院那株高大的梧桐已将顶部探出了雾气,黄叶在秋风里招摇。 浩荡的秋气一瞬间流淌而下,雷雨秋风之间,男人的声音含血嘶哑。 “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 浩大萧瑟的秋风一瞬间贯通了雾笼,破开云锁,连出了一条朝向夜雨清空的宽阔通路。 也就是在这样浩荡的秋风之中,雾气终于散开,残破斗篷飞落,男人凄寒破旧的装扮像是从六百年前的前朝走来。 如今他已身受重伤,但强大的气息依然迫住了两位抟身境界的宗师。 无洞和安藏同时体僵如冰。 即便不曾见过,此时他们也已知道自己遭遇了谁。 吞日会.【寒士】向鸣镐。 能险些将这样一位足列鹤榜的宗师逼至死境,于两位资深玄门而言也是足称惊艳的一局! 但没有任何心情为这份战绩欢呼,在这双伤疲眼眸的逼视之下,安藏一瞬间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他果断远离了此人离阵的通路,而身后已同时传来无洞嘶哑的怒吼。 ——“操你妈的!!怎么可能!!!” 向鸣镐仗剑一掠而出,“云锁朱楼”已在强弩之末。 而夜空之中,响起了两声轻冷的低笑。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八章 刀明 如果知道面对的是向鸣镐,安藏绝不会用这样的意剑。 萧瑟苦哀,这种意境正是这位【寒士】常年浸泡的情绪,天寒严雪,万民哀哭,也正是他们志向的来源! 他几乎是亲手为他搭起了一座联通秋气的桥梁。 但更彻底的“不对”是,他们根本就不应该对上此人! 这种几乎滑稽的场面只应出现在三流话本里——盗匪和杀手同时夜袭一位书生,然后书生突兀一个转身,两把刀劈到了对方身上。 这场面决计可以逗出场下观众一片笑声,但当它发生在这样三位宗师身上时,却只显出些诡恶的冷。 府台鹤检、天山司风、吞日会首。 每个身份都足以人心神一颤,如今却像被人从天上看着一举一动,以无形傀线牵动的戏偶。 要完成这样一幕所需的条件有很多,但无疑这些天里,在他们看到或看不到的地方,这位戏主一一集齐了它们。 而无洞现在没有时间去细细梳理这些条件,他在“怎么可能”中倾注的,其实还有另一层情绪——即便正和吞日会撞在一起,又怎么会是向鸣镐?! 但他们绝没有想到,同样突然遭逢此事的吞日会,竟然会将本代【寒士】派到这件事上! 这意味着他们出现了绝对的误判——在吞日会和欢死楼眼里,这不是脉树境界的小打小闹,也不是缁衣宗师伸展手脚的地方,这是他们真正倾尽全力的一回! 向鸣镐仗剑破雾而出,长衣已被血色染红。 他倾身盯住街下之人,刀上冷意再次浓郁起来,细雨滴上去,竟然在一瞬间结出薄薄的霜花。 只一个瞬间的停顿,刀光袍影再次惊掠而下,决然的杀意迫人心肺。 湖山剑门门主不过是位年老的八生,蹉跎二十余年,资质终是不足以踏入玄门。这样一座老僻门派的阋墙之变,即便是被欢死楼盯上,天山给它划的上限也不过是在“缁衣”之境。 雾散雨清,夜空为之一澄。 刀痕。 但就在几乎同时,无洞冷怒的面孔已逼迫上来,即便在云锁朱楼之外,即便面对谒阙境界的宗师,他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险身搏斗。 向鸣镐刚刚勉强直起了身体,剑于身前一横,雨水落叶纷纷而起,凝成一面气壁。 冰冷的刀痕截断了这一切。 黑袍戏面一偏,毫无表情的图绘更像一副枭面,他不闪不避,剑光将近时手腕忽然一转,寒冷的刀刃在剑面上如鱼滑水,安藏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黑色的袍衣就已从眼前轻闪而过。 何况这样横跨少陇、西陇的阵势也确实大得奇怪。 神乎其技的刀术造诣! 少陇仙人台这边更加简单,夺魂老人是实实在在的七生,虽然涉及心珀这种高罕之物,但毕竟不过几斤几两,是件虽然秘险,但不算高宏之事。 换句话说,无洞已经想到了欢死楼万一会出现玄门第三阶之人,因为“足够稳妥”是可能出现在任何一方的,也许这件事抵达不了足够的层次,但欢死楼既然受挫,他们也无处保证那位戏主一定不会出手。 刀澜血痕之后,向鸣镐顿时飞坠湿街,血一瞬间在地上漫开小潭,他撑剑缓缓支起身体,面色依然平冷,但苍白已掩饰不住。 在刀术近神的同时,其人还是一位阵道化境的宗师! 无洞其实已注意到那手中似乎藏着什么,但当他做好面对什么法器的准备时,其人却是真的空手临刃。 只伸出一根食指,在夜空之中、剑光气刃之前,从容迅速地完成了几道勾画。 于是双方不约而同地给这件事划了一个足够稳妥的线——司风安藏、鹤检无洞,俱是抟身境界的佼佼者。 夜空之上,黑袍左手虚扣着,右手轻轻一拧腕,横过手中墨柄雪刃的长刀,兜帽下戏面雨润,繁复的彩纹泛着流光掠过。 夜空中低笑轻缓地铺开。 无洞人先掠至面前,剑光才从飞荡衣襟之下惊现。 安藏心肺霎时一攥,只来得及按剑回头。 仿佛凭空被截去一段时间,暴烈的剑光真气忽然已在黑袍身后。 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是木偶的躯体,无洞一剑得手,真气顿时绞如暴雪,但在更早一瞬,黑袍虚扣的左手已迎了上去。 血乍时在空中拉出一条同样凄艳的线,这一刀在黑暗与寂静中不知积蓄了多久,它出鞘时仍是这样安静寂然的冷痕,但当撞上目标后,波澜一瞬间就漫开了十多丈。 夜空之上,已亮起一道凄冷的痕。 仙人台与天山确实从一开始就掌握着最少的信息,但不意味着他们对这次事件没有评估。 也就在这一瞬间,面上惊怒未散的无洞猛地意识到了已经得手的戏主绝不会离开。瞳孔骤缩之中,他来不及注意雾气下面微弱勾画的荧光,怒喝已然出口:“帮他!!” 夜幕细雨,无星无月,整个世界如同被切开了一道口子,向鸣镐正仗剑出阵,身后秋气浩荡。 但在两方交击之前,一道耀眼的剑光骤然横亘空中,安藏已瞬间脱阵,浩荡的剑意直逼黑袍而来。 ——天山起自湖山剑门事变,仙人台起自博望夺魂珠之事。 而且是挥手勾玄,画空成阵! 浩荡剑光尽数落在空处。 后来攀查出夺魂珠之事,欢死楼做这件事的戏鬼更是皆在脉树之境。直到遭遇吞日会,双方人手皆殁,天山才认为当是遇到了一位足列凫榜前五百的八生或者玄门宗师,把这件事提到了宗师之上。 黑袍朝着剑尖一按,无洞长剑骤然一空。 这個扮相,叫做【司马】。 方寸之间,冷容与戏面已贴面逼迫。无洞瞳孔骤缩.玄阵! 鹤检的风格再次与司风显出完全的迥然,不是大派有章有法、神妙惊艳的剑法玄术,破去躲过便是。这剑光是跗骨之蛆、缠颈毒蛇,一招既接,后面就是连绵的血光刃影。 黑袍倾身一侧,手中刀先递出了拦阻,腰下被带起一道飞溅的血线。 冷润戏面诡异冰冷,无洞立刻小指一勾,【玉虎】牵丝而回,但只是刚刚贴臂横起,对方方才的勾勒完毕的左手已来到了面前。 五指笼实,握紧成拳,玄气沛然,一拳将无洞直坠砸下。 而后再无阻隔,黑袍破开雨幕,已在寒士身前。 此时,才是第二次出刀。 一刀惊起狂澜。 连过两位佼佼宗师,刀上蓄势丝毫未泄,向鸣镐面前雨镜叶屏瞬间破碎,而在炸碎之中,一道萧然的剑光先破了出来。 向鸣镐面白、衣红、剑明,而环绕着这一剑,被一刀破开飞散的雨与叶被无形的力量牵旋,在剑周绽成了一朵径长丈余的莲花。 莲心开出一剑。 剑牵雨叶,莲旋之力又回赋剑身,男人在重伤之境,强行借对方磅礴的刀势为自己喘出来一口气。 但下一刻就骤然破碎。 戏面没有丝毫表情,那袍衣之下的身体仿佛也真的是一幅木偶,黑袍人绝对可以破解这一剑,但他任由它霍然贯穿了自己的身躯。 这一口气,谁都不可以喘。 以刀换剑,这一剑绝对不是可以忽视的伤势,但刀光更烈,向鸣镐刚刚整理出的气力之基一瞬间破碎,街长三十丈,这一刀直接将他斩到了尽头。 血骨飞散空中。 黑袍踏地再上,但就在这一刻,一道剑光飒然破开了雨幕。 它当然很快,只是放在刚刚的过招中,却成了最慢的一道。但它的时机好得不能再好,像一个经验丰富、耐心充足的杀手,终于等到了一个可堪出剑的缝隙。 一道无比笔直、明亮、暴烈的剑光! 出于一位生命将枯的老人手中。 《黄翡翠》·【拔日照羽】 正飞身而来的安藏都忍不住一惊——他们从来没做让这位老人出手的准备,尤其如今面对的甚至不是玄门二阶,而是真真正正的“谒阙”宗师,在这样的交手中,他和无洞之性命都只在顷刻之间。 常人都以玄门为武道登顶、一方宗师,但只有真的在这个境界中走过一段路,才知其中的遥远浩瀚——“缁衣”与“谒阙”之间的差距,有时甚至比一生到七生的差距更大。 前者对后者的杀伤,只存在于理论上。 但谁也无法否认,如今这一剑竟然真的起到了效果。 侧向杀来,黑袍长刀杀意凛然地向前,这一剑就以同样的暴烈逼后,任谁都看出,黑袍可以很轻易地破解这一剑,但他必须要停一下雷霆般向前的刀势了。 幽冷的戏面朝老人转来,但回给他的眼神是同样的冰冷,这一刻人的意志与剑意几乎合一——它们一定是贯彻到底了。 安藏从高空仗剑坠落,在一次刀剑相交过后,他暂且放弃了剑斗手段,一手胸前掐诀,眉头竖冷地盯紧了下方黑袍。 在他转身去接李蔚如剑的第一时间,《西海群玉录》的玄术就会立时到来。 另一边,受创最深的无洞刚刚站起了身,拧眸盯来,却先咳出一口鲜烈的血。 但没有停滞。 长街之上,黑袍依然笔直掠如黑龙,戏面回正,在将要撞上李蔚如的前一刻,他面无表情地对着老人推出了手掌。 雨幕乍然一空。 炽烈的膨胀中,明亮的焰流从虚空生出,长街之上绽放开一朵巨大的火莲。 不是法术,不是玄经,这是真气之术! 【仙火】 二百五十六条经脉的真气倾泻一空,炸开的热浪犹如地狱,一瞬间淹没了老人的身形。 但就在这样的阻隔中,李蔚如依然没有退,他须发皆燃地从火幕中撞了出来,但身剑只慢了一瞬,黑袍刀光已过。 他一拳破雨,无声击上了老人剑尖,差距悬殊的玄气乍然凸显,犹如江河撞溪,血瞬间从老人身上炸开,李蔚如风中枯叶般撞入庄园之中,以剑颤抖地支起了身形。 而在场外,安藏的低喝响彻了整片夜空,玄气骤然狂暴,宛如撕裂,而黑袍正是这一切的中心。 《西海群玉录》·【解羽】 风剑霜刀,鹏鸾解羽。 这绝对的最重的一次伤势,戏主身上炸开血痕一瞬间洇湿了黑袍,天山司风掌握的经卷本就是这场战局中最有力的手段。 无洞仍未施以玄经,纵使身负重伤,他还是没有丝毫停留地再次仗剑而上。 无他,玄术根本不足以停下其人的脚步。 体内玄气炸开如刀,但就在周身血痕之中,黑袍依然仗刀直贯,黑衣霍然撞开的雨幕没有一丝歪斜。 无洞挺剑而上,这一剑竟然洗去了毒辣,而似安藏般堂皇而直。 于是与第一次面对安藏剑光时同样的场景又出现在这里,即便刀中约束着这样磅礴的力量,黑袍依然以极轻巧的一贴滑过了它,这种撞击其人驾轻就熟,两力驳斥之间,二人已一前一后错身而过。 但于无洞而言,撞击本身就是目的。 兵刃相交,杀意回牵。 【玉虎】拧腕一动,无洞已咬牙准备绞拧沛然的斥力,但手中剑却再次一软,落于无着力之空处。 在他身后,黑袍人轻轻并指抹过长刀,【玉虎】留下的玄气锁无声消弭。 如解一幼童之玩具。 器道宗师。 面上的彩绘显得越发幽诡莫测,黑袍面无表情地凌上了向鸣镐身前。 长刀雪亮。 这位寒士此时已完全成一血人,只有肌肤透着惨然的白。 他在猝不及防之间,连受仙人台天山之最暴烈的伏杀,继而又遭受这样一位宗师最具诚意针对,他自始至终不得一次伸张,只因谁也不会怀疑他真正出手的后果。 但如今,确实是退无可退了。 向鸣镐将滴血的五指按在地上,冷寒的眸子回视空中之人。 上下求索已极不得伸展,只有向体内而求。 融于玄气的灵躯筋骨缓缓熔化拆解,一口真正的、充溢的、再不是半死不活的气终于提了上来。 他深深呼吸一口,一口血咳在地上,周围百丈,万千夜雨忽然一止。 骤然向上倒卷而回。 脱离云锁朱楼之后,重新掌控住属于他的磅礴的玄气后,【寒士】向鸣镐之名终于展露了他应有的威严,身处如此浩荡之中,天地仿佛倒转。 浩荡天威一瞬间撞击在黑袍身上,袍衣鼓荡如风,血雾蓬然爆开。 这是两位玄门巅顶第一次真正的正面相对,黑袍手中长刀第一次变化了刀势。 在撞来的天地之威中,这柄几乎不堪重负的长刀勾画出来一个玄妙的弧线。 没人能够理解这一幕,百丈夜雨,浩荡秋气,它们几乎代表了整片世界,向鸣镐之所以声传玄门,也正因其掌握这样磅礴的自然之威。 但一刀就是将其全部拢入了弧中。 它仿佛是什么东西的巨口,而整个百丈天地,在这东西面前也不过一口即吞。 黑袍仿佛第一次有了情绪的流露,在血流骨颤的重压之中,戏面下缘也“咔嚓”裂出了一道弧线,犹如一个幽诡的笑。 弧线收尾,天地顿清。 一道凄冷的刀痕闪过,向鸣镐早已破碎不堪的身体乍然断裂,左肩带臂留在街上,残破之躯生死不知地撞入了庄园之中,再无一丝动静。 第三次出刀。 黑袍缓缓收刀转身,身上血伤此时寸寸闭合。 那令人心底发颤的戏面轻轻看向了场中剩下的三人。 就在刚刚,在三位宗师的竭力进攻之下,他一刀不失、一步不退地强硬击杀了吞日会【寒士】向鸣镐,如果说在这个过程中三人对他造成了什么伤害的话,只因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这个危险的敌人罢了。 他确实伤势不轻,但如今这里,也只有一位“谒阙”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九章 云锁 夜雨寂寒,旁边的薄雾拢成团子,莹弱的白光在其中隐约。 长街之上,戏主没有丝毫就此离去的想法。 无洞对此其实抱有准备,当他发现其人在神鬼不觉地越出“云锁朱楼”后却没有离开时,就知道那不是他的满意之处。 没有侥幸,也没有犹豫,另一边安藏已飞退聚玄,而在第一时间,无洞更先一步仗剑而上,尝试去抓那万一存在的、黑袍刚刚全力击溃向鸣镐之后的逞强。 但显然没有。 剑光惊掠夜空,而从天空之上,一道横亘的刀光毫不留情地压迫下来,如今这柄刀真的对准了他们,无洞已感到其中惊人的窒息。 这样一柄刀要杀他,怎么想都只在三招之内。 但无洞仍然不闪不避,刀锋险境中走过的前半生令他此时除了心脏微紧外没有丝毫反应,刀光迎面而来,无洞沛然一剑迎上。 刀剑交击,炸开的玄气除了荡出波澜之外,竟然生出灿然的耀明! 如同一道雷电在刀剑之间生成。 剑玄经,《明光雷霆》。 雷电沿刀疾走,方寸之间的雷霆黑袍亦不能无视,玄气冲贯迎上,但那雷霆反而吞玄爆燃,耀明几乎炸开成一个小太阳。 一瞬间燎到了黑袍袖口。 这是无洞与其人的第三次交手,他终于占得了一丝上风。 但老人却突兀松剑。 每一次他都在做最果断最出其不意的调整,第一合失于剑斗,第二合失于法器,如今第三合,他竟然直接弃剑。 确实令黑袍始料未及。 刀剑在一瞬间就分出胜负,而无洞已抛弃了自己全力拼得的局面——曜日之下,他身形仰舒如鱼,快如飞箭的长臂忽然直趋黑袍腰间。 与【折凤霆】一般,这确实是一招伤害颇大的剑术,无洞也有信心以此剑正面伤到面前之人。 但要堆出一位谒阙修者的死,缺的不是一两道伤。 无洞也根本不去做这样的美梦,既然对方要倾轧下来,那就留给他足够疼痛的代价。 他目光冷肃地盯紧对方腰间。 在硬抗天威之中,黑色的袍衣已然几乎残破,其下的劲装露了出来——很少有人能注意得到,但无洞绝不会错过。 在那里,一枚入袋的珠形正在轻轻摇晃。 黑袍身形变动之剧如同毒龙骤然拧头,只在方寸之间,将要触手的腰袋猛地后闪,下一刻,威势倾海的拳头迎了上来。 无洞弃剑之后几乎是以生命来拼一个毁去此物的机会,如今根本没有转圜余地,安藏手中术决掐到一半,只能不得不停下先救无洞,但一道快捷的剑光先一步从黑袍身后显现。 径直刺向其人腰间。 李蔚如血衣仍湿,面色冷峻,他是踏枝踩叶,飒然飘折而来,这一式【踏水摘鳞】快得令人发指! 黑袍迎面之拳果然硬生生地刹止,夜空都被鼓荡出一片波澜。 但下一刻这背后勒虎的惨烈后果就露出了苗头,李蔚如一剑尚未贴近那囊袋之时,惊快的黑袍就已骤然转身,诡彩戏面冰冷地逼视住了他。 从【玉虎】中脱出的刀光割出了凄寒的杀意。 如果说无洞安藏还是能与虎进退几合的狐猫,李蔚如就是一只彻底的老兔,留住这具残弱之躯的性命,绝对不需要第二刀。 李蔚如已经足够冷静和自制,在这一剑取得成效的第一时间,他就立刻踏空而退,但那刀光实在快得像黑袍投来的冷目,这是实力导致的无以填补的鸿沟。 无洞没有丝毫退后,再一次奋然进逼珠袋,但这样的“围魏救赵”不会两次生效。老人太慢了,也太弱了,黑袍轻松就能握住切下他头颅的间隙。 李蔚如面色苍白,眸光仍然冰冷,飞退之中他先横剑而封,但在刀光贴上的一瞬间,架势就软豆腐般溃然破碎。老人试图从这一撞击上借得一点助力,但一触之下,自己掌控的玄气反而一滞,身形霎时空中一僵。 只这一瞬就已足够。 老人没有玄经法器之类的底牌,这一刻他就是俎上鱼肉。 刀光霎时临身,李蔚如颈间已先在刀气下破开血口,筋肉狰狞蠕动,但在这惊魂一瞬,安藏玄术千钧一发地遮盖了这场战局。 《西海群玉录》,他只掌握了三道玄术,如今正是最后一道。 【御白龙】 秋空之中,惊风卷雨,安藏不知何时已退出百丈。 刚刚他为向鸣镐全力争取时间,如今向鸣镐的惨败也为他取得了施术之机。 遥遥看去,男子如同体内生风,白衣飘云,长发在玄气莹润之下亦如化白,身后仿佛真有一条无形蛟龙,而安藏就在蛟龙之背。 抟身之境是这道玄术的修习门槛,盖因身躯融于灵玄之后,才能享受到玄气对身体的升华与增益。 霍然之间,安藏已驾龙仗剑而来! 黑袍刀在一瞬间停住,冷然偏头直视。 不是他再一次吃下了这围魏救赵的老计,而是到了现在,第二个目标才抵到眼前。 手下的老兔不是在这一刻才不幸被他逼得濒临死亡——在任何一刻,无论远近,他都一直是随手一刀的俎上鱼肉。 黑袍从未投以心力。 他甚至也没有过多在意无洞。 从收起劈杀向鸣镐的那一刀开始,他的注意力就一直在安藏身上。 这位天山司风一直在战局中被保护得很好,他自己也谨慎地注意着杀机,只因除了向鸣镐之外,一直只有他能给黑袍带去足够真切的伤势。 如今一龙飞渡而来,所经之处,玄气尽数卷入龙躯,安藏这一剑已真有了“谒阙”之威!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章 人归 安藏驾龙而来的一剑当是三人所能展现的最强,于安藏而言,这也几乎燃尽了他的整副躯体,这一剑的决绝不需要任何注解。 黑袍横拉之寒光飒然一停,这样凶猛的刀势在其人手中收发自如,李蔚如几乎是从黄泉边上躲过一劫。刀刃虽收,玄力仍倾,老人竭力而避的身体甚至维持不住姿态,鸟遇飓风般折翼而坠。 无洞对老人下坠中仍然不离战局的冷眸随手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手掌一翻,【玉虎】尖啸牵丝而回,他人已先一步直掠了上去。 安藏驾龙之剑正于此时赶到。 黑袍刀光之弧弯如明月,夺去向鸣镐天地之威的玄妙再次降临于此,他没有减去一丝一毫的认真,凌空踏枝,衣襟静落。 但这时,李蔚如刚刚那围魏救赵的一剑于此产生了回响,没有被重伤击坠的无洞在这个距离、在这一时刻爆发出了不容忽视的力量。 【玉虎】入手,雷霆之剑灿然锐响,这一次再没有松手,也再没有任何虚招博弈,他是以自己的全部身躯不惜性命地押注而上。这一刻黑袍若要杀他,只需和刚刚同样轻松的一刀。 无洞一剑迎上了黑袍之刀。 毋庸置疑,他只要截住对方一瞬,安藏就有机会把这浩荡一剑按到珠袋之上! 然而这名强敌还是一样的难缠。 比起力量的强大、境界的碾压,这种从出场之初就先令双方两败俱伤的冷静幽魅才是更令人心寒之处,任何设计,都无法指望在他身上一举功成。 如今,这袭黑袍侧身飒然一避,并不与无洞交锋,明明是前后逼死之境,他却脚下一个飘折,雪刀携弯月,先一步迎面撞向了安藏。 如此主动将面对安藏之剑的空档挤压殆尽,在身后造出一道空隙,而后其人在这道险罅之中一掠而过,生生将两道同时而来的攻势拆解为一先一后。 确实赶不上他的速度,雷霆之剑还是被险险避过,无洞恨一咬牙,血染之下这张面孔更加冷恶。 他眼眸泛白地盯着黑袍背影,剑上雷霆顿时化为流向自己的绞拧之力,在黑袍长刀将要迎上安藏的前一刻,无洞铮然拧臂横剑,强震在他肌肉贲张的小臂上渗出点点血珠。 【玉虎牵丝】 在刚刚那道松手的雷霆里,两柄兵刃已经又有过一次交击。 然而黑袍同样没有忘记这一节。 在这样狭窄的境地里,他仍然为这道玄气锁留出了空隙。 在携刀向前的过程中,其人虚扣之左手同样勾画着几道锐利的线条,在无洞横剑牵丝的前一刻,黑袍勾画而成,屈指一弹,成形之阵直推向前。 一道阵剑。 在推进之中,玄气按照勾画出的固定线路流淌过整个阵法,就如一柄无形之剑被铸造出来,剑气霍然贯通,直逼向前。 他确实已用尽了自己的空隙,但可以逼得安藏再为他让出一道。 此时弧月恰恰来到身前,刀刃送到手边,黑袍并指贴刃,在长刀上从容轻抹。 面前驾龙之人确实已在一丈之内,但安藏若不想把百丈积蓄的剑式砸在这道阵剑上,就得主动避让,眼看着黑袍洗去玄气锁,成就那玄妙一刀。 正如刚刚他们三個竭尽全力都没能让向鸣镐在他手下喘回一口气,如今这柄刀对准安藏,事情也绝不会按他们的意愿而走。 但就在这一瞬之间,一道苍老的身影竟然再一次如鹰隼般惊掠而至。 冷眸如冰,手上剑光明亮似雪。 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刚刚敌人和自己展现出的鸿沟般的差距,也根本没有吸收那险死还生的教训,坠落之后,在踏上实地重新提气的第一时间,他就再次仗剑而上,毫不犹豫地迎上了面前的阵剑,为安藏垫上了这处空隙。 他分明刚刚才从阎王铡刀之下那般侥幸地偷得一命,颈间裂口的筋肉还暴露着! 身后的无洞都在这一幕前怔了一下,怀疑他根本没有看到自己刚刚的手势。 从战局开始之初,这位老人就有些过于活跃了。 并非责怪,实际上,老人对自己的实力和位置把握得十分冷静精准,一直是为他们填补着够不到的空隙,从不主动增添节奏,更不打乱他们的设计。 无洞只是为之惊讶。 他确实从一开始就没把老人算入其中,老人主动要求盯着庄园,无洞也是说见敌则发讯,不必亲身拦截。 因为他实力不够,因为他立场不锐.据无洞所知,这个本地门派只此一位宗师,既然本来也不能在战局中发挥什么作用,那么无洞完全接受他的惜命不来。 而他的第一次出手就足够诚意满满,孤身凌上刚刚斩出一刀的黑袍,若非黑袍真的全心系于向鸣镐之身,那已是飞蛾扑火。 而刚刚的情势也已经证明了,在黑袍腾出手来之后,他再度出剑会得到什么样的后果。 无洞甚至专意提醒他“已经够了”,天山和仙人台会认可这一切。 无洞本来就已心存死志——如果黑袍一定要杀他们,他们能做的最多就是用生命置换出更多的东西,李蔚如这样的边缘之人完全没必要为之而死。 但他竟然真的敢第三次对着这袭代表着死亡的黑袍出剑,冷冽的眸子没有一丝温度。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敢于背生向死总是真正的豪杰,无洞难免从心底生出些敬意。 但在这一次,屡被无视的幸运终于没有再眷顾他了。 能够令驾龙安藏避其锋芒的阵剑绝非老人能够接下,而这一次他避无可避,必得全力吃下这一剑。李蔚如长剑点上阵式,沛然狂暴的玄气一瞬间淹没了他, 屡撄谒阙锋芒的后果如今终于真正降临在老人身上,血乍时从各处炸裂出来,李蔚如低嘶着,横起的剑始终没有退让,强硬地吞下了这道阵剑的一切。 而在天空之上,安藏完全相信了老人的承接。 在苍老身影掠上来的那一刻,安藏就没再看那阵剑一眼,他凝眸直直盯着面前之人,两人竭力创造出的环境不过正为此刻。 惊掠百丈的龙首一剑递出,长风从身后呼啸而来。 黑袍并指抹刀的动作乍然中断,他回刀一横,强行控制住了来自牵丝的扰乱,但那玄妙的月弧也就此消失。 龙剑已然临身,戏面之上仍无表情,尽管这【御白龙】的一剑于对方是竭尽全力,手中刀的变式于他而言却依然信手拈来。 长刀似乎完全不受断招之影响,百丈沛然之玄气眨眼凝聚,就在这顷刻之间,威势已几乎顶上【御白龙】之剑。 长刀横亘腰前,安藏这贯通百丈的一剑呼啸撞上,甚至没有将刀与珠袋之间的距离缩短丝毫。 但安藏所求,也不过是一次硬碰硬的斩击。 那浩荡的玄气和呼啸的风绝非虚张声势,黑袍的刀既然铁铸在腰间,那么承受这股力量的就是他整个身体。 宛如长空坠雀,百丈风龙咆哮着冲过,黑袍护住了珠袋,也几乎没有受伤,但那猎猎的身影确实被一剑砸落,直直坠入“云锁朱楼”之中。 雾气只一波动,而后乍时闭合。“云锁朱楼”已只剩一个尾声,但它确实还在发挥着作用。 与黑袍几乎同时直坠而下的,是一道老朽枯残的身影。 黑袍调整着姿态,下坠中依然把两道冰冷目光投在了俯身冲下的安藏身上。 老朽的身影却几乎如同一具尸体。 ———— 薪苍深山之中。 曾经的紫竹秘境如今只余黑寂。 篝火的光影舞动在少年少女年轻的脸上,像一副美好安静的画卷。 裴液早已精神烁烁了,少女面色还是苍白,但安坐休息了一会儿,绷紧的精神毕竟松快了不少。 “那阵还能用,我们可以直接回到相州。”黑螭道。 “那就走吧。”裴液提剑起身,“我就想,衣家人来秘境一趟,总不能要跋山涉水地走回去。” 李缥青昂着头好像在设想那幅画面,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一弯:“.那样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走那么长时间山路才没意思呢。”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少年笑叹,“你们城里姑娘就是图新鲜,一两天的还好,日复一日地走不出去,每天就是树和石头,黑黢黢的,抬头都望不清天空,人都要憋傻了。” “我也是山里长大的!” 黑螭化回猫形,蹲回了裴液肩上,两人朝着来路走去。 其实两人心中都还蒙着一层阴影。 裴液和少女说找到了解决办法,不过是他见到了小剑扼制诏图的那一幕,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如今还存不存在,又在什么地方,其实他一概不知,仙君亲自逼视之下,诏图寻找着他心境的每一处缝隙,尖针般插入,毒液般渗透;少女刚刚点燃的心毒也依然游荡着,漆黑的阴影压覆在心灵之上。 只是裴液并不急把这件事告诉少女令她担心,而于少女而言,刚刚在火边坐着,身旁心爱的少年一直握着她的手,也令她心中跳动的不安朦胧得几乎不见。 毕竟刚刚击败大敌,愉悦的轻松还是弥漫在四周。 裴液走在前面和黑螭聊着,其实还是没弄明白欢死楼和烛世教的合作之基。 “他们联系的程度很深,不是小打小闹、尔虞我诈的那种。”黑猫轻声道,“这种程度的合作,一定是目的一致,至少在相当一部分一致。而且这种互信的建立.我觉得两方的高层或许也有所联系。” “可烛世教是为了完成仙君诏令,欢死楼总不是仙君的走狗。” “.是啊。”黑猫一时沉默。 “而且还有个吞日会呢。”裴液道,“你记得吗,正是他们向我们暴露了欢死楼在齐云商会的踪迹,令我们查知了烛世教和欢死楼在这里的联络——” 裴液忽然怔了下,莫名感觉有些什么地方不对,但一时没有抓住。 那明亮繁复的莹白之阵映入了视野,身后传来少女“啪叽啪叽”一顿一顿的脚步。 裴液转过头去,李缥青正背着手拿着失翠剑,并脚一蹦一蹦地朝他而来,见他回过头来,抬头露出个甜美的笑。 “.你干嘛呢?” 不知他的背影怎么就忽然给了她这样的好心情,少女娇声道:“我是小兔子呀。” “.我看你是个青蚂蚱。” 李缥青嘴唇一抿,持剑就朝他打来,裴液对这样的贫嘴总是乐此不疲,笑着往前跑去。 直到进了玉珂阵中才立定,他抬手握住少女剑鞘:“好了李缥青,我现在可境界比你高了。” “这阵应当还是注入玄气就可以。”黑猫在一旁道。 “对,按照欢死楼那个银坠来就好了吧,咱们刚才不就是——”裴液又怔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张郃这枚银坠的隔墙取物之能。 少女对这个阵并没什么认识,夺了夺剑鞘果然夺不动,气道:“欺负人!” “明明是你老动手。”裴液笑着放开,“人家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的。” “.那你又不敢动口。”少女小声道。 “啊?”裴液茫然。 注入玄气这种事情,只好再一次麻烦琉璃,经过晶莹剔透的剑身,玄气乖驯地注入阵枢之中,阵式缓缓明亮了起来。 三个人都开始感到一些另外一边的气息。 这个过程需要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两人一猫在阵式中心贴着坐下,安静地看着阵式的光华,黑暗中升起的荧光像青冥里初生的星星。 渐渐光华盈满了整个阵式,他们淹没在荧光之中,仿佛天上垂下的瀑布。 那遥远的勾连已经完全清晰,黑猫轻轻伸爪点向感应中的那枚光点,感觉比来时明亮了一些。他们其实并不会分辨它通向哪里,这阵法于他们还很是陌生,但反正来的时候,这里的玉珂之阵就是这样一枚光点。 但也就是在这一刻,和少女并肩谈笑的裴液却忽然一怔:“.那个远一些的是什么?” 骤然一静,黑猫看去,在他们勾连的这枚明亮光点之后,一枚更微弱的光点悬在那里。它一下心中一冷——这个光点.分明才更像来时的亮度。 每个人都在怔茫之中,但其实也来不及思考了,勾连已成,天上垂下倒挂的银河淹没了他们。 在身感玄妙的错位之感中,裴液怔然无言中忽然猛地一个激灵,仿佛一道冰凉的丝线从脊柱中抽了出来 但他同样来不及细想了。 一瞬之间,天地依然更换。 先是一口冰凉湿润的空气扑进口鼻,视线才脱离了眩晕。 许久没有感觉到的外界的风。 冰冷的雨雾遮盖了一切的方向,残碎的庄园在隐约中透出轮廓,诡然的死寂遮盖了一切。 根本无从辨认这是什么地方,两人刚刚紧紧握住了剑柄,一道呼啸的破空之声从一旁乍然而起,宛如巨兽咆哮,这样破空的实体还没有出现,雾气已先一步被绞成空洞的漩涡。 这样磅礴的力量几乎令二人完全窒息,雾气几乎是山海一般倾倒而来,这根本不是他们能够做任何抵抗的东西! 心肺骤紧之中,裴液已一把扯住少女,琉璃横剑于前。 下一刻那东西破出了雾气,是一个破碎的人形。 无法想象他何以遭受了这样的重创,更无法想象他何以还能活着。总之他一只手仍然握着剑,而另一边,连肩带手都已不见,只一片血淋的模糊。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一章 雾动 向鸣镐倒于庄园之中,左肩之上空荡模糊,像只残碎在这里的鸟雀,血几乎已经流干。 他其实比无洞和安藏更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认识孟离,其实远在欢死楼入侵湖山剑门之前。 与这件事几乎没有任何关系,那是三年之前,大雪寨里盘踞着百八十号马匪,这小子十七八岁,装作个富家少爷故意被掳了进去,等着换取赎金。 可以瞧出这种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干,等到马匪们聚义分赃的时候,他娴熟地掏出不知哪儿来的迷药下进酒里,转身就进宝库把一堆金钱细软洗劫一空。 那迷药确实有些意思,向鸣镐抿了一杯,都感觉有些迷瞪。 那大雪寨正是吞日会的一处跟脚,向鸣镐彼夜正停留在那里。 向鸣镐喜欢这样天才又浪荡的年轻剑手,后来每次到飏州都和他见见聊聊,有时也指点几招剑法。 他从来不知这名为“湖山剑门”的隐僻门派藏着什么秘密,更没有过夺宝的想法。 是在事情爆发之后,向鸣镐才收到这位年轻人的传信,见面之时,他几乎成了一个血人,浑身是伤,几宿未眠,眼眸从结成块的头发后面透出利刃般的寒光,长剑裹着一层血膜。 这时,向鸣镐才从他口中得知了发生的一切。 湖山剑门古传之物不是一件,而是两件。 他们世代传承着一方禁匣,却只能看守,不能打开。那是门派世代不容接近的禁地,向来胆大妄为的孟离忤逆了它,但当他打开那方玉匣时.已经只剩下一样东西。 另一件早已在欢死楼手里,他们是来取剩下的这件,这一回孟离没让再他们得逞。 吞日会其实现在都不知道欢死楼拿到手的东西是什么,但当这个消息递到会上后,会首们毫不犹豫地同意由向鸣镐反逐吞日会。 因为孟离带出来的这样东西是一门奇术绝经。 向鸣镐以为这就是这件事情的整个旋涡,因为这两样东西如此紧密地传承下来,它们之间一定具有某种因果联系,哪一方把它们尽数拿到,这件事情也就结束了。 直到他发现欢死楼在同时大范围的、大精力地行“夺魂窃剑”之事。 向鸣镐不知道这与有他们双方争夺的东西什么联系,而从某种迹象上来看,欢死楼甚至更加重视后者。 当“夺魂”之事出现差错后,他们如此果断地放弃了对孟离的追捕,转而回到了少陇。 在追来少陇的路上,他和孟离说这可能是出阳谋——即欢死楼知道他们反正会跟过去,才干脆转换一处更有利的战场。 但实际上,那时他若干脆带着孟离离开,那么欢死楼就彻底失败,再也摸不到这门奇术绝经了。 那时“夺魂窃剑”成功后的意义在哪里呢? 也就是在这时,向鸣镐感觉到了孟离身上之物甚至仍不是事情的核心。 欢死楼在不知什么时候就从湖山剑门拿走的那样东西,可能比奇术绝经更加重要,如果湖山剑门所传两样东西有主次的话,那么对方手里的无疑才是主要一方。 而次要一方,他们甚至可以放弃不要。 因此,已经引起了各方注意的欢死楼才果断开始了断尾收缩。 这一切朝廷和天山都一无所知,他们还在最外围不得其门。在这件事上,吞日会和欢死楼一直保持着同样的默契——越重要的东西,越要克制入场的力量,越要隐秘那些激烈的争夺。 因为一旦真正惊动了仙人台,那就是双方共同的失败。 吞日会在少陇没有什么根基,但向鸣镐还是带着孟离孤身追来。 他知道欢死楼的处境很难受,在西陇,要拿的东西没有拿到手,却引出了吞日会;在少陇,夺魂珠进展亦不顺利,被仙人台和天山死死咬住了尾巴。两方夹逼之下,欢死楼已走到了极艰险的境地。 向鸣镐知道,要拆解这样艰难的处境,欢死楼一定会来一位足够份量之人。 而这正是他准备出手的机会。 三日来的调查,秋气图已经咬住了其人的痕迹。 这不是什么阴谋或陷阱,这是各方必须要各自向前踏出的一步,向鸣镐在这個过程中已经足够小心和果断,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是捕鼠的猫,这只是一个可以出手的先机。 但他绝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只鼠。 他暗索行迹,避开树上那官府的监视——在越过他老人的时候,他本以为今夜会和官府没有丝毫关系。而后他按剑来到院中,秋气已先一步封锁了那间小屋。 但当他出现在里面时,面对的却已只有一柄无主自出的长剑。紧接着就是猝不及防的、狂澜般的致命杀机。 谁不是刚刚来到这座小城?这位戏主明明应该在全神贯注地和仙人台天山周旋,他也明明应该不敢给仙人台露出丝毫痕迹! 怎么会一瞬之间,一只猫一只捕夹,全部朝向了他? 那张戏面之后一定隐藏了一些绝对致命的东西,欢死楼在少陇的多年经营于此露出了冰山一角,已足够令人触目惊心。 所以现在,向鸣镐也比无洞与安藏更清楚戏主接下来的目的。 在这一夜,他要将欢死楼的处境一举扭转。 吞日会是第一个要清除的对手,他已经成功了,第二个却不是仙人台,而一定是作为潜在对手的天山。 安藏还在奋力寻找着机会,但向鸣镐知道,戏主早已盯紧了他的脖子。 当然,也还有第三个目的。 “.别来别去。”濒死的男人从嗓子里挤出来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 周围一片寂静。 天上啸风剑影在雾后纵横着,向鸣镐知道自己还得做更多的事情。但他剑虽然还握在手上,一时却确实没有再动弹一下的能力了。 黑袍之所以不来确认他的生死,也正因他确定他已和一个死人没有区别。 但就在这时,周围的雾气忽然湿润了起来。 不再是排拒和阻隔,它们忽然变得十分亲切,柔和的水雾蔓延上伤口,僵残的身体开始轻松,喉肺破败的铁锈感也消去许多。 更重要的是,难以掌控玄气的身躯,这一次得到了玄气主动的眷顾!这些雾气如同柔顺的羔羊,把脖颈的系绳交到了他的手中。 远在四里之外的仙人楼上,蒲怀梦放下和无洞安藏的话音,术起阵盘,强行把一切的增益交给了这身躯残败的男人! 也就是在同一刻,一道黑袍从天上破雾而坠,落入了“云锁朱楼”之中。 下一刻,雾澜如涛,一道啸烈、秋气浩荡的剑光乍时卷动了云雾!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二章剑殇(上) 于裴液两人而言,这像是一场忽然撞入视野的噩梦。 前一刻少年少女还在舒展着腿言笑晏晏,他们真的已到了完全的极限,想着很快回到熟悉的博望、见到明姑娘,当把此行的一切尽数交付,仙人台和天山一定可以把案情向前推进一大步。 但事情却在猝不及防间失控,周围雾气森寒,残破、死寂、血腥,一瞬间全部撞上五感。 这里是.博望。裴液想。 隋大人说仙人楼三重阁中取物之人是吞日会,这是正确的判断,但无鹤检说小摊上取走戏面的也是吞日会就不对了。 小摊上没有层层铸铁与法阵的隔绝.从他一个四生修者背后悄无声息地取走一张戏面,并不是很难的事情。比如说,【彼岸宝筏】就可以做到。 裴液不知道欢死楼为什么要把相州的事情捅给他,也许是调走明姑娘的必要牺牲,也许觉得他挖掘不了那么深,也许是有其他的考量和设计。 总之这件事是欢死楼主动捅出.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做出这样的牺牲,他们一定是要主动做些什么,也一定是有把握做成些什么。 裴液脊髓乍时的冰寒就由此而来。 眼前的一切更令他心坠冰窖,这残破的血躯破雾冲来,倾倒的威势几如空中坠龙,撞上的假山墙院一瞬间溃碎。 玄门。 甚至不是荆大人李掌门这样的第一阶,裴液横剑挡在少女之前,感受着迫面而来的窒息劲风,几乎感觉自己重回了八月的薪苍山中。 在祝高阳与三位紫袍鏖斗的那一场,才仿佛有这样的威势。 无论现在局势如何.他都难以在这样的战斗中起到什么作用。 心绪沉坠间他先伸手握住了身后少女的手,却只感到一片冰凉的颤抖。 李缥青同样怔然紧绷地看着面前惨烈的一切,但在几眼之后她就发现自己是认得这座庄园的。 七蛟东南角的那座,现在这里——少女立刻想到了什么,脸色霎时一白,猛然四顾。 然后僵硬在了天上。 一层薄雾之后,雨幕下是四个惨烈博斗的血影,老人那枯老熟悉的身影顿时映入视野,那半面被染红的血衣将少女心肺狠狠一攥。 在这样的战局中,他就像飓风中的薄纸,每一刻显得摇摇欲坠。 李缥青一瞬间理解了这一幕。 这就是老人所说的那座受他监看的庄园,现在,那欢死楼的人也确实迈入了这个圈套,只是敌人似乎强得离谱。 但李缥青又完全不理解这一幕。 ——老人曾亲口笑着和她说过,他就是望望风,不必出手的。 李缥青没有就那样天真地放下担忧,这毕竟是玄门境界的杀局,可她想的是老人可能会先被发现,会在混乱中被迫接战,会.意外总是会很多。 正如老人总是笑呵呵的,不想令她担忧,少女也把这份惶恐深深藏起,并不展露给老人。 但那确实是会令她午夜惊醒的噩梦。 少女真的不敢去想失去老人后的一切.这已是她唯一的亲人。 所以现在看见在心绪中那虚弱薄脆的、每出一次门都会令她担忧的身影在这样的飓风中飘荡,少女是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他分明不是被勉强,分明不是被缠上他是完全主动的、倾尽全力的冲锋——明明连她都看了出来,这战局的危险远超他的实力。 李缥青不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如此突然的一幕,整个人像被定住,脑弦被天空上交错的刀剑完全牵绊,她甚至不敢去想原因,只怕思维一個游移,老人就变成一具不成样子的尸体。 她看着他置命于外的冲刺,看着他决绝的出剑,当看到黑袍一刀斩向老人脖颈时,少女眼前猛地空白,但当目光再次捕捉到那快速凌冽的交手后,他才见到老人踉跄支剑、立于墙下的身影。 她几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再也不敢僵硬站着,忘了和少年打任何招呼,李缥青踉跄纵身掠上,猛地往老人那边而去。 但她只跃出两步,老人已再次惊掠而上。 说不清是愤怒和恐惧哪个先填满了她的心灵。天空之中,风龙一贯百丈,整片夜空随之舞动,黑袍长刀如同割出另一个世界,在这样的战局之中,薄纸般的老人一无无前地仗剑直插进去,面色冷漠得像是另一个人。 下一刻鲜血从他身体的全部皮肤下炸开,如同折翼中箭,老人暗红的身躯僵直坠落。 李缥青来不及看丝毫一眼另一边的情况,眼中只有这道身影,她有些踉跄地全力奔了过去。 ———— 另一边。 真正属于“谒阙”的惊啸一剑,这具躯体如今确实已不能自行御使玄气,但它仍是在场所有人中,输出玄气的最好通道。 于是“云锁朱楼”把一切都交给了他。 向鸣镐亦果断地燃尽了自己的一切。 “原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 不需任何言语,刚刚突兀相杀的两方如今默契无间! 戏主终于没有再料到这一回了,今晚这场战局中他要考虑的事情已经太多,向鸣镐以半残之躯卷雾而来,戏主霍然回刀,眸光一下从安藏身上挪了过去。 谒阙修者的出手与刚刚两位宗师立时显出云泥之别,戏主根本来不及腾出任何空隙,浩荡剑风已逼面而至。 戏主横刀暴退,但一触之下架势就瞬间溃散,炸乱的玄气在四周失控,戏主抬手结印,宛如一盘散沙倒入模具,一瞬之间凝玄成阵。 下一刻这阵式再度破碎,黑袍挥手一抖,一张黑幕猛然张开在身前,这法器不知以何炼成,总之一瞬间身前空间如被冻结。但它仍然只坚持了一瞬,下一刻雨夜宛如裂帛般被破开,向鸣镐残躯、带血、仗剑,从其后纵身而出,剑气一往无前。 黑袍戏面都显出绷紧的肃然,他至此才求得半道出刀的间隙。 刀光拉如弧月,在还未成型时就被向鸣镐一剑撞入,黑袍勉强接住了半剑,剩下半剑在他身上尽数倾泻,雨夜中炸开一朵凄艳的血花。 由来谒阙伤谒阙,自入场以来,这是黑袍第一次受到真正的重伤。 机会在这一瞬间骤然出现。 如同血伤吸蝇,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黑袍架势的溃散。 绝不会浪费机会,牵丝【玉虎】之后的无洞最先惊掠而下,一道霆剑直贯黑袍心脏。 向鸣镐于此时彻底耗光了全部的气力,松剑无力坠落,在他坠落的身影之后,安藏也纵身仗剑而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黑袍身上的血花刚刚炸开,身躯正是最失控的一刻,无洞剑尖已然逼上,黑袍尽力倾身,避过了这一剑。 也几乎耗尽了这一瞬全部的力量。 无洞仍是在为安藏垫剑。 下一刻,冰冷的长剑骤然穿透了黑袍左肩。 戏主伤虎般猛然回头,这副戏面上第一次沾上了自己的血,显得更加诡恶,安藏就在他身前三尺。 驾风而来的白衣男子神情肃重,毫不退避地逼视着面前之人。在开场至今,他已经直接间接地给他带来了许多次伤害。 这一瞬间只有他们两人,安藏收臂抽剑,但戏主先一步反手扼住了剑刃,于是安藏猛然奋臂拧剑。 雪啸般的剑气乍然在其体内生成,足以切下其人小半边身体。 但下一刻这道暴乱就被黑袍牢牢扼在了剑中,两人同时身躯一震,吃下了这道反伤。 但这炸开的玄气却再次被戏主所利用。 除了画空成阵这样的技巧外,很少有手段能如此迅速地整合完全崩散的玄气,戏主扼剑之手一转,玄气沿剑身流淌而上,在安藏手与剑柄之间落下了一道玄气锁。 而后戏主扼剑往自己体内猛然一刺,安藏身体不受控制地被牵引向前,和彩绘鲜血几乎逼面,黑袍一拳起如沧海之浪,毫不留情地轰在了安藏架起的小臂上。 骨碎血飞。 但在这惨烈之中,安藏牙关却咬得有如铁铸,面容之上并不见被控住身体的慌乱。 因为逼近本也是他心中所想,剑上的博弈亦不是他重心所在。 即便在这样看似无限真实的机会里,他依然只把目光下偏,放到了那枚珠袋之上。 一枚小指长的金耀剑形从他指尖勾出。 天山法器,【钓蛟金簪】。 与脉树之境的【风雪令】相似功用的杀伤法器,几乎是底牌中的底牌,非在如此机会之中,安藏绝不将它轻抛。 没有任何看得见威势,正如裹在饵中无声游入长蛟咽喉,而后惊湖波浪中将其整个勾起。 当戏主意识到玄气的波动时,簪尖已经点到了珠袋之上。在这种距离、这种状态之下,他倾力一拳正锤在安藏小臂之上,确实也来不及做什么了。 但这样一拳逼在身前,安藏目光忽然凝住。 这只手中虚扣的东西,第一次在他眼前露出了一角。 球形,一条鲜明的分界,半面黑铁,半面珀磨.这是——夺魂珠! 安藏几乎是心肺整个攥死,如果夺魂珠在这里,那他腰间挂着的又是什么?! 金簪已经点上了珠袋。 安藏猛地凝目看去,却没有任何破损发生。 无形的波澜荡了起来,【钓蛟金簪】尖锐的杀力被无声湮没这枚袋子,是一件法器! 而且是件极为珍贵的法器,【钓蛟金簪】这样专为玄门设计的杀机,在全力催动之下甚至可以穿透东海剑炉丙下之剑,却在这珠袋面前顿止。 而在安藏心中惊愕不及消退的时候,另一种陌生的感觉先传遍了他的周身,令他在这样的境地下,竟然一时怔然。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低下头,在他的腰间,天山弟子身份的象征——“云鎏衔玉”之坠,其上那枚透白的玉石里,正在缓缓映照出一个简洁的符号。 两条同样长短的横并在一起,上面那一条从中断开。 无法形容的东西死死攥紧了安藏的心肺,他张着嘴,只觉恍如梦中,一时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是太过古老的传说了。 云鎏之金唯产于天山山脉,天下也唯有天山以云鎏铸造门符。弟子拿到自己的门符之后,将往群玉山上拾一枚玉石,云鎏与各类玉材相性极好,将玉石嵌于符坠孔中,三年之后,玉金相融。 这是天山独一的“点玉”,已经历传数千年。 在那些飘渺的神话中,群玉山上居住着西海主人,天山就是他的仙庭,上面的神侍从仙国走入人间时,都以天柱之云为裳,以群玉之玉为佩。 在无数古老的典籍中,天山都把这作为自己的源流,至今也依然以佩玉为最深的身份认同。 在他刚刚入门时,师门长辈们就点着他的头笑着说,出门在外要把坠子带好,说不定就靠它和西极的仙主相认了。后来他自己成了长辈,谈及云瑬坠时,也常和后辈们开这样的玩笑。 很难说这些传说在天山弟子心中的位置,它是似真似幻、触之不及的云雾,没人真敢把它当真,但在内心深处,它又是一枚明亮神秘的玉钩,每次触到它,又常常会驰想天外,一呆就是半个时辰。 后来安藏独当一面,确实知道了天山在数百年如一日着追寻着那些缥缈,他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但.这是一条太长的、根本看不见终点的路。 他们求索着古时的一切,游荡西境遍寻穆王西巡的蛛丝马迹.其实也不过就是为了能像现在一样,捉住一条疑似【照幽】的线索,于安藏而言,这已是十分罕得的进展。 可是,现在,仿佛在脚踏实地的缓慢追寻中,忽然被人一把拽到了天上! 【照幽】是什么?!穆王是什么?!仙藏又是什么?! 这分明就是天山千年追寻的一切终极,穆天子三万里西巡的最高目的,传说中西海主人执掌西境的权柄——【西庭心】! 他们一直猜测穆王可能把它放在了仙藏的最深处天山的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欢死楼在隐秘中谋划的,竟然会是它! 巨大的荒唐令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感,安藏在这一瞬间几乎目眦欲裂——他们在这里打的是狗屁!叫叶池主来!叫掌教来! 但他的喉咙已确实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在这一瞬间,安藏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命原来比一切都重要,砍断天山伸向少陇的手.这就是此人仍然留在这里的意义! 流淌的鲜血染过彩绘,两人逼得如此之近,在戏面之后,安藏第一次如此近地瞧见了这双眼睛。 明亮、沉静、残忍。 他从未因自己的局面而慌乱,也瞧不见任何残忍的嗜杀——这一直是等待猎物的眼神。 安藏双目赤红,但确实连一丝嘶哑都挤不出来了,戏主手腕轻翻,一枚小匕已冷漠地钉进了他的额头。 他挥手一推,男子的尸体坠落下去,在这样逼至死路的绝境里,本来谁都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但在下一刻,一道流润的光影乍然穿破了云雾! 在这场战局进入终末的时候,突兀地出现了如此新鲜沛然的力量,戏主确实已再无余力,他勉强横刀,剑尖锵然撞上刀身,缭乱的云白飞如暴雪,一瞬间贯穿了他的腹部。 戏面狰狞拧转,借着向鸣镐的一剑,连绵的攻势还在扑来!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四章 剑殇(下) 裴液甚至没有捕捉到这一刀,实际上即便看到了,少年也根本反应不过来。 琉璃一掠而来,飒然撞开了这一刀,黑袍身形乍时偏斜。剑身之上,那些云白真气更浓郁了。 下一刻,第二道剑意起于秋水剑身。 在第一剑结束的第一时间,他就旁若无人地启动了第二式。女子曾说,二百里之内,只要琉璃在你身边,玄门第二阶的宗师就伤不到你。裴液绝对相信这一点。 他并非要赌面前之人的力量是否已在玄门二阶以下,只是此时此刻能多压制此人一刻的,也只有他一个了。 一旦此人喘回气来,将是对所有人的一场屠宰。 女子仿佛已就在城外天边,琉璃在一剑击退长刀之后,一个锐利的飘折,竟然极快地再次刺向了黑袍咽喉。 这给少年带来猝不及防的惊喜,他已看到一道意剑能给面前之人带来的影响,虽然只有一瞬.但他相信那是琉璃可以尝试抓住的空隙! 雪夜坠命—— 但黑袍比他更快地认识到了这险极的局势。 在感受到刀上传来的力道的同时,面对面前起剑的少年,他就张开了那一直虚扣的左手。 朦胧的珀质亮了出来.夺魂珠。 裴液乍时一僵,一道剑用出一半,身体已凌乱地坠落下去。 黑袍立刻咬牙横刀,倾尽全力地挡住了惊掠而来的琉璃,沛然的玄气抵着刀面直直撞上了其人胸心,骨裂血崩,身周玄气溃散凌乱,犹如琉璃破碎。 但也只在这一招之中了。 无论怎么看,其人都已到了极限,但现在能与之搏斗的,已只有一柄琉璃。 不足以填满攻势。 “谒阙”之躯,只要不是被一口气打成向鸣镐那样的残漏,只要有一个回气的机会,天地大循环流淌起来,玄气就会重新支撑起他的身体。 他们已经为憋住这口气倾尽了所有,现在,还有谁能补上这一剑呢? 裴液在空中就已回过神来,但那袭黑色的身影,已在坠命魂惊难以触摸到的地方了。 庄园之中,莹白的玄阵已在雾中运转了很久,此时终于挂起了经天的光芒。 黑袍一甩长刀,在他身形往那边倾去的一瞬间,虚空之中,乍然撞开了一道惊天之澜。 裴液不知如何形容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幕,一时曾经见过的那些不可思议俱都在心中被一剑串起。 虚无的、澄净的、细雨如丝的夜空仿佛忽然被当做一道帘子掀开。 彻彻底底、真真正正的从无生有,澄净的虚空先雕刻出了形状,而后一切的实质就攀附填充了出来。 雨夜静空之中,生长出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灿烂难言的图景。 明剑、暴怒、扬发、飞襟。 年轻的剑者背后仿佛是爆炸的另一个世界,没有前奏和积蓄,他出现,就带着最巅峰的山倾海啸,无形气澜炸开三十丈! 《崩雪》第三篇,【晦明】。 孟离面色铸如铁石,双目燃如赤红,他不知在虚空中等待了多久、压抑了多久,直到这一刻,才把一切向面前之人倾尽! 长剑一剑贯入心脏。 时间仿佛静止。 因为这幅图景就在空中静止了。 在剑尖刺入黑袍身体的这一刻,年轻人就完全凝固在了空中。 戏主缓缓握住了身前的剑刃,戏面之后,一双冷寂的眸子终于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轻松。 “我知道,你一定忍不住的。”他低声轻笑道,嗓音中嘶哑着血气。 把性命放在鱼钩上任由拨弄,被一群抟身修脉之人逼迫到真正的死境不过就是为了面前之人。 这就是他的第三個目的。 裴液与无洞的心同时坠落谷底。 原来他从来没有进入真正的绝境,只是一直把最后的力量,留到了他想使用的地方。 如今,天边一片漆黑,丝毫不见雪白云气,在明绮天到来之前,他至少可以轻松地杀死除了裴液以外的所有人。 那张诡冷的戏面轻轻扫过,沉重的窒息攥住了裴液的口鼻,他立刻攥紧了剑柄往四周看去。 但下一刻,只留下了一个无声的笑,他微微踉跄地走进了荧光之中。 裴液顿时一怔。 下一刻心绪猛地松开——为了钓出这名剑者,他亦真正到了付出了极重的伤势。 少年之前的那句话、极具侵略性的斩心琉璃毕竟还是给了他压力,这位已经完成了目的的恶魔决定就此离开了。 当然很好,裴液猛地喘出来一口气。和此人的这场战斗本就是突兀的无妄之灾,他甚至至今不知道这场战斗是如何打起来的,在场的人都究竟是谁。 尤其他一直牵挂着少女的安危——她本来就心病压覆,不像自己饮龙血而愈,在这种未知的环境、危险的战局中,他系在她身上的忐忑就像少女看着老人拼命而上时的心情。 如今看着此人决定离开——纵然是完成了他的目的,裴液心中还是重重舒了口气。 但是,当然,克制不代表和解,他们不必再押着生命靠近此人裴液并指一指,琉璃再次飒然而去。 只剩这一柄剑确实已无法伤到其人,但哪怕当做离开前的押送,也是有好过无事情走向尾声,裴液下意识转头去找那道一直挂念的身影。 整个人猛地僵住,少年忽然疯了般往前扑去,嘶哑变调的声音从嗓子里吼了出来。 “——李缥青!!!” 李缥青有些颤抖地越过一面断墙,那道坠落的血影映入了视野,耳边的一切声响似乎都已消去。 惨白的骨骼在尘墟砖瓦之间刺目得令她喘不过气来。 黑红的暗血从身体下蔓延出来,浮起一些细小的脏物,像一方诡艳的小潭。 身体变形,腹间的皮肤破开,一些脏器的形状暴露了出来。 一本古旧泛黄的书是从老人怀中挤摔出来,沾着血污飞散出去,但剑还攥紧在手里。 老人头朝向另一边一动不动,只留给她一个白发血污的后脑勺。 至亲以这样的惨状撞入眼眸少女很难理清楚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模糊嘶哑的声音在脑中回荡着,李缥青感到一种逼命般的痛苦,她过了两息才反应过来.是心毒再一次炽烈地燃烧了起来。 老人确实已重伤到了极限,对于少女几丈外的脚步都没有做出反应,李缥青浑身冰冷地看着这副场景。 是的,作为一名宗师老人还活着,而且确实可以活下去,可他的生命.本来就已所剩无几了。李缥青不知道这样的伤势会将这根将尽之烛燃下去多少,她只看到,最后一位至亲正在飞快地远离自己。 一切难以形容的情绪冲击中,最鲜烈的是无从而起的愤怒。 为什么?!! 少女在几乎崩溃的泪水中仿佛感到了背叛。 明明说好躲在后面的,明明说好这两年好好陪着她的,明明说好教她怎么做好一个掌门的在相州的这些天险境环生,但少女真的一直很开心。 和心爱的少年抵背而战,渐渐了解他的一切,也被他身边的一切慢慢接纳.而这些天来的这一切天真放肆,其实都来自于这个总是无限包容着她的身影。 她知道老人就在博望等着她,她期待着胜利回去后的表功,想望着这一次能给翠羽带来的发展。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如此突然地面对这样一副景象。 她僵硬地慢慢向前走去,直到看清了这副躯体的更多细节,心脏再度被一柄冰冷的重锤狠狠击中。 一条彻底碎断的胳膊。 已经离开了肩膀,白骨森森,血肉模糊。 眼泪再也羁不住,她猛地张大了嘴,脑海空白地朝老人大步走去,这一刻恐惧等一切情绪都成了愤怒的助燃,崩溃之中,她只想冲过去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于她,他是最后的至亲;于翠羽,他是唯一的宗师! 然后,她不可置信地看到,老人竟然再一次动了。 他原来还没有昏迷,抑或刚从重击中回过神来。 也不是感觉到了她,这片雾气似乎削弱着玄门修者的感知,老人是奋力用单臂支撑起身体,艰难地朝安藏的尸体挪了过去。 李缥青从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那角度.依然是紧紧盯死了天上的那袭黑袍。 他分明.连出一剑的力量都没有了! 这副身体再遭受任何一次创伤,都一定会彻底死亡! 李缥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刻恐惧又压过了愤怒,嘶哑的声音充塞了整个大脑,心如窒息,少女几乎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就在这样的混乱惊恐中,她忽然看见了老人另一边的东西。 随着老人起身,那雾暗中的轮廓才显现出来,老人刚刚一直把头朝着那边一动不动,原来是在看着他.它。 尚怀通。 李缥青怔怔地看着他这样一副情状,曾经意气风发、目空一切的面目如今只剩痴傻。 他被倾塌的房屋从轮椅上撞倒下来,下半身被砸进废墟里,血已经溢了出来。面上发上也全是脏血,他却依然只是呆呆愣愣地看着四周。 李缥青在这幅景象前怔愣着,心仿佛被什么啮去了一块。 她忽然轻轻低下头,看清了脚边这本老人一直放在怀里的旧书。 《翡翠精解》。 封面翻了过去,稚拙的字迹填满了血尘染脏的扉页,全是一笔一划认真记录的剑理。在微微蜷曲的右下角,是同样稚拙的三个字。 白玉梁。 李缥青忽然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遗漏了什么。 对每个人来说,同一份“仇恨”的指向是不同的,人无法仇恨自己看不见的东西,也无法仇恨自己不在意的东西。 于少女而言,她以狰狞偏执的目光盯死了七蛟洞,又从陆先生口中,把那夺魂之人摆在了血红的双眼下。 在无数个夤夜她想着他们擦拭失翠的剑刃。 所以当湖畔那一夜之后,少女埋于幽深毒潭下的心被光明穿透进来,从此豁然开朗。 但她忘了在这一天知情之后,老人的仇恨才深覆燃烧。 他是亲手将男子从穿开裆裤的年纪一点点拉扯大。 天真、可爱、顽皮、莽撞、意气、坚韧、勤勉、担当、光明、潇朗.惨辱。 老人身在玄门之列,他确实是这个境界的底层,没有罕见的天赋、不会高妙的玄经,境界多年来也只在第一阶磨熬。 可这样,他就能够把一个一手指就按死的七生,轻飘飘地当做杀害男子的最终凶手吗? 可这样,那个高高在上的欢死楼,就能把他的爱徒肆无忌惮地当做材料吗?! 多少次的自责和痛苦,老人心底燃烧的毒焰,一直朝向的是这片阴影。 忽然间一切都安静了下去,李缥青怔怔看着不远处老人的身影,那些混乱炽烈的情绪全都安静地消弭殆尽。 老人仍对身后的动静有些迟钝,他以仅剩的一只手摘下了安藏腰间的一枚小符,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头看向了天上,露出了大半张脸。 李缥青从未见过老人这副陌生的神情。 老人仿佛永远没有脾气,总是和蔼地笑着,哪怕年事已高,仍总爱开各种随和的玩笑,就像一只温和的鸽子。 但现在他面如铁铸,神情漠然地盯着天上,提起血痕未干的剑时的样子像一只伤怒的凤。 “雾中雀”。李蔚如已完全无法操控玄气,但云锁朱楼,依然还在。老人缓缓反手攥紧了剑柄,如同一只将要再次纵身扑出的虎。 李缥青缓缓地走了过去。 李蔚如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身后的动静不再来自于尚怀通。 他按剑转过头,立刻僵住了。 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刻见到少女的身影。 仿佛从某种状态中猛地回过了神,这副苍老冰冷的神情中乍时跳出来一丝慌乱,而后脸上的坚冰迅速融化,一种惶恐的无措显露了出来。李缥青几乎没有见过老人如此失态的样子,现在他下意识缩了缩手脚,似乎想把这具伤躯掩藏起来。 看见少女泪痕殷然的面庞,老人呼吸都几乎滞停,嘶哑道:“没、没事儿我.我脑子懵了.我不去了缥青我不去了” 李缥青一句话说不出来,直到这时她才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一直以来,受的是什么样的宠爱。 李蔚如确实没有准备出手的。 他看得出少女这些天的轻松,也很欣慰她走出阴影,找到了寄托和努力的方向。 老人是决定和心中的仇恨妥协的,他一直告诉自己,帮着少女把这段路走好,其实比他放不下的东西更重要。 这一次,他也只是做不到完全不理,听说仙人台要伏杀欢死楼,他只是想或者确实可以帮到些力所能及的忙。 若是成了也和自己有一点交代。 但当战斗爆发、雾阵起来,他仗剑进来想看看有没有帮忙的机会的时候.尚怀通的样子一瞬间击中了他。 雾阵之外,那低冷的轻笑更是在一瞬间点燃了他的整个心灵。 老人知道自己在失控,但这些天研读黄翡翠时每一页都是男子从小到大的批注。 仇恨在一瞬间淹没了他。 如今,面前脸色苍白的少女才令这股火焰猛地截断。老人一瞬间想起了少女的那些前程,心下一片冰冷,只剩怔怔的嗫嚅:“.缥青” 李缥青其实什么都没有听清。 那种寂静还在环绕着她,而在这种宁静中,她忽然听清了那脑海中嘶哑的声音。 那心毒的一极,在她和少年执手相倚时不停在脑海中回响的牵绊,她一直视其为毒恶的阻拦和迷惑。 如今它清晰了起来,原来,那一直都是面前老人的声音。 那也并非阻拦,而全都是温和的支持。 “喜欢就在一起啊,那有什么。” “你去神京有出息,可比窝在我这个老头子身边让我高兴得多。” “去吧,有我在呢。” “.” 这些话每一句都是老人曾和蔼含笑地和她说过的,少女并不曾意识到,但在内心深处,敏慧的心性又早已窥见了那些尖锐。 所以这就是第五毒的样子。 李缥青怔怔看着面前有些失措的老人,忽然露出一个安宁的笑。 她轻轻抽出了失翠剑,伸手牵了一下蓄势待发的老人。 面无表情地回过了头。 不远处就是尚怀通所在的院子,在那之上,连日勾画的【彼岸宝筏】之阵正挂起了接天的荧光。 在李蔚如浑身触电般的颤抖中,李缥青对着踏枝而立的两道身影,仗剑一掠而上。 当然了,即便再来一万次风声之中,少女怔怔地想。 她还是会选择翠羽。 心烛铮然爆发。 天空之上,黑袍持刀划过一个月弧,将直贯而来的琉璃完全卸去,就在这时,他猛地骤惊回头。在今夜的战斗中,这或许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始料未及。 夜雨之下,少女明澄的双目宛如两汪深潭。 世界一瞬间坠入缓寂的灰白。 李缥青点上了一枚心烛,黑焰骤然颠倒。同一时间,【鹑首】开启,少女心神入境。 但只存在了一瞬间。 冰封的湖面,高峻的雪山,霜林挂晖,雪檐坠冰。 一个面容俊美的少年立在这副境界之中,面无表情地一振臂,把手中长剑铮然钉在了地上。 李缥青只和这副面孔交接了一眼,整个境界就轰然破碎。 而在她身旁,老人的残躯已经掠如朝天之凤,雾气缠绕着他的剑,泼洒的血就是缭绕的火。 从已经死寂的角落里,在战局已经落定的时候,像之前每一次那样,这道苍老的身影,再一次仗剑掠上! 谁同意.你就这样走了? 如果说写尽蝉的一生的玉脉之剑是“纵”,那么记录下黄翡翠一生最璀璨的七个瞬间的翡脉之剑就是“横”。 在横纵的交错处,就是【玉老】与【拔日照羽】。 从最枯朽中生出最炽烈的璀璨,在拿到蝉剑之后,老人手中的【拔日照羽】已得死中新生之意,炽烈得真如衔日而下! 一剑直贯黑袍咽喉。 黑袍在最后一刻从心毒中醒来,长刀还在吞卸琉璃,只来得及把身体奋力一斜,玄气疯狂向前阻隔结壁,但长剑破碎刺透了所有,切入了他的肩膀。 老人奋力嘶吼,飞散血雨之中,他一剑斩下了这条左臂。 黑袍狞然拧脖,双眼之中第一次出现暴怒的情绪,另一只手的长刀横拉出乱雪般的刀气。 李蔚如纵身后掠,表情平静。 他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招反扑,这已是他燃尽生命的出招了。 这副身体确实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一次伤害,而现在,这位谒阙面前也只有他一人。 当他决定仗剑而上时,其实就已经看到了这以命换伤的结果。 他现在只是确实感到了可惜这真的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太多的人、太多的意外创造出了这样一次出手.但他还是没能把剑刺进这名天楼之下修士的咽喉。 他的天赋确实就只有这些,哪怕已经在日夜不停地研习《风瑶》的剑式,思考《黄翡翠》的剑理,哪怕已经是在这样的绝境下,身体坠入死境又真的爆发出最灿烂的一次出手。 如此切合的处境,他依然没能领悟那道【飞羽仙】。也就和那处咽喉差之毫厘。 可于自己的生命而言,老人觉得已经足够了。少女送他来完成这一剑,真的令他撼然触动,苍老的心脏仿佛被一泓清泉浇洗。 只可惜后面的日子李蔚如看着逼面而来的刀气,对少女的眷恋从未如此浓烈。 然后他感到身体被奋力一扯。 少女的青衣像一抹鲜艳的雀影,覆盖上了他。 她没有踏空的能力,本来决不能参与到这一合的交锋,但在心烛结束的第一时间,她在空中弃剑踏剑,提前一步冲向了老人坠落的轨迹。 李蔚如心脏猛地攥紧,他反手惊恐地握住少女,声音尖锐嘶哑:“缥青!!” 五生修者,岂能从谒阙之刀下救人?! 李缥青不言不语,握着老人之臂咬牙奋力拧身,既然老人在这刀气追击之下缺少一次折渡,那她就来为之填上。 没有言语来形容这一幕是何等惊险,在根本觑不准动向的战局中,凭着直觉和运气用身体填上一道助力.怎么看都是一个双方俱亡的下场。 但也许少女的目光和直觉就是如此精准,也许她真的得到了命运的眷顾,刀气擦身而过绞出血花,李缥青抱着老人,狼狈地撞落在了梧桐之上。 李蔚如低头僵硬着,微微颤抖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目光落处,少女用来牵扯他的左手小臂,已经连袖消失不见,只剩一片血糊。 “.缥.缥青”老人声音嘶哑变调。 少女却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她抖了抖袖子,低声轻轻一笑:“师父,你可是我们翠羽唯一的宗师啊。”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五章 佩启 裴液在看到黑袍掐印起阵时,是真切地重重松了一口气,简短的几合交手,其人已带给少年难以言喻的压迫,与神子或仙君完全不同。 强大的怪物和强大的人,本就是两种迥异的敌人。 但当他转眸去寻找少女时,却见到了令他心脏一空的一幕。 整个战场最脆弱的那袭青衣——即便不参与战斗,裴液都忧心她会忽然撑不住心境——仗剑直直朝那危险强大的黑袍冲去。 就像天真的翠鸟冲向指爪染血的恶枭。 她既不会意剑,身边又没有琉璃! 裴液一时心中几乎窒息,瞳孔缩针,失控地朝她奔去,但显然已来不及了。 从阴暗死寂之中,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燃出火来;在一切平息下去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再炸响惊雷,这是一次过于果决突兀的出手,裴液分明见到黑袍也是骤惊回头。 本已重伤濒死的老人以生命置换出了击向敌人的最后一剑,裴液知道这一式是【拔日照羽】,但他第一次见到它如此璀璨的样子。 裴液在这样的灿烂前心底冰凉,他不知道事情为何忽然到了如此惨烈的境地,和李缥青一样,他其实也没做好这位老人死去的准备。 他刚刚在这两天里习得了【衔新尸】,找到了通往飞羽仙的阶梯,还没来得及和这位将黄翡翠精要倾囊相授的老人分享。 但这一幕就是如此突兀地发生了,裴液奋力向前,而下一刻,老人力斩黑袍左臂,性命悬于一线.一道青影从刀气前掠过。 裴液大脑蓬然一白。 这一幕在六生的视野中无比清晰,修润的、细白的、干净的手,在最后一刻将老人奋力往回一揽,但它自己没有来得及收回。 在那一瞬间,雾雨中柔润的青袖,生长出少女兰花般的臂手,这幅定格的画面牢牢烙印在了少年的脑海中。 下一瞬间,残忍锋利的白刃将其搅碎成了一蓬糜烂的艳红惨白。 双眼在一瞬间充血,世界安静中,有什么被怦然戳破,无法言喻的黑暗潮水锋利地填满了少年的心灵。 破碎的恐惧酿造成近乎疯狂的暴怒,在黑螭忽然惊怒的喝止中,少年骤然爆发出了绝对不属于他的速度,剑光经天划过长空,按住左肩断口的黑袍霍然抬头。 夜空之下,少年飞乱发丝之后,金色的竖瞳带着一层妖异的血底。 在两人目光接触的一瞬间,世界霎时静止。 一双暴怒失控的少年的妖眸;一双沉静冷漠的老人的明瞳。 其他所有的一切都飞速褪去,从裴液的身后,无垠无际的幽紫竹林铺展了开来,一瞬间淹没了前方的黑袍。 夜空堕为更深一层的幽渺漆黑,隐约的庞大形状沉没在里面,更远的苍穹之上,一条横亘山峦的长须蜿蜒着探入了人间。 仙君诏图之卷,在一瞬间笼罩了两人。 天地锁隔绝着仙君与诏图的联系;【鹑首】隔绝着诏图与少年的联系,裴液并不想打开这任何一道门。 但它对心境的压覆,本来就是稍一松力、稍一缺漏,就流泻进来。 如今,那些攀附在外面的漆黑蜿蜒触手在心境动荡的一瞬间刺破了【鹑首】的阻隔。 少年心境被乍时侵染,《紫竹林龙仙秘诏》与现实之间完成了勾连。 在这一刻,少年即为聆诏神子,他的金瞳就是通往紫竹秘境的门庭,在与这双眼睛对上的第一刻,面前之人的心神就被吞入了那个真幻交缠的世界。 裴液是在空中怒目仗剑和荧光之中的戏主对视;神子是在高台之上冷漠垂眸与竹林神道上的黑袍对视。 这一刻,斩心即为斩人。 但下一瞬间,这覆盖一切的世界如被忽然按下了暂停。 紫竹林之下,一粒明白的光华从老人腰间绽放了出来。 在这神幽浩瀚、仿若颠覆的暗世中,这粒细小的光华犹如云与月铸成的天心,它不属于这方世界,它清开了周围的一切。 在它出现的一瞬间,高台之上,裴液霎时筋骨寸断。 难以形容这样的压迫,整个仙世都在为之动荡,苍穹之上,无垠深幽的漆黑翻滚着,长须在群山之上舞得狂乱如蛇蟒。 碎裂的天空,泼洒的神血,崩溃的世界一切都在飞快褪去,紫竹林、白雾、群山、苍穹,连带着裴液赤金的瞳孔。 现实之中,秋雨夜幕,惊掠而去的少年仿佛撞上了一面无形之壁,震颤之后,向后溃然飞坠。 黑袍亦如被一柄重锤砸上胸口,左肩被锁住的创口再次崩溃,血同时从口中喷了出来。 裴液面色苍白,嘴角殷血,在心神坠入黑暗的前一刻,金色残褪的眸子死死映下了最后一幕的影像。 这一次.他也感受到了【螭火】剧烈的跳动。 荧光飞星将阵中之人照得前所未有地明亮而清楚,一切实体的边缘都映泛着神圣的辉光。 黑袍就立在这样的光明中,左半边血如流瀑,一路倾泻到了鞋面上,一切都湿重地垂下,右半边残破的袍衣还在被激荡的风猎猎掀起。短短片刻,失臂之怒便已湮去,奇诡的戏面彩绘安静地看着他,雪刃被缓缓归入刀鞘。 笔直、幽深、从容、锋利,一场惨烈的战斗将他整个人的气质鲜明地磨了出来。 裴液还想努力地再做些什么,但身躯如碎,心神溃乱,心脏鲜烈的感觉像是血涌了出来,一切的崩溃之中,直到视界中忽然出现了一丝明亮的、熟悉的白,少年才骤然心神一松,无法抗拒地坠入了黑暗。 天际之边,拉出了一道云羽般的白线。 还什么都没瞧见,一道清淡的目光已先降临了全场,而后立刻定在了那袭黑袍身上。 黑袍单手并指结印。 “金绳开觉路,宝筏度迷川。” 戏面下的低吟回荡全场,在那条横跨长天之剑抵达的前一刻,天河倒垂而下,几個日夜在庭院中刻下的阵纹尽数消耗,卷去了阵中的一切。 四周一片安静,云锁朱楼的雾气也缓缓消散,血不会留下来,秋夜雨空之中,依然一片冷透的澄澈。 惊荡的云气就在这澄澈之中顿止,风吹羽毛般飘散在四周,白衣女子立定于刚刚黑袍消失的空中,半截出鞘的剑轻轻归了回去。 她安静了一下,并指轻轻一划,琉璃轻掠,稳稳托住了少年坠落的身躯。 ———— 裴液分不清时间,也瞧不出所在,只觉黑暗压抑之中,无数不知名的形状在撕咬着心神。 一个月来渐渐明朗起来的心境仿佛再次浸入深海,难以言喻的憋闷堵塞在心里,疼痛如锋锐的刀子在心脏上割出血口,而后冰冷沉重的毒液从口子中流淌进去。 遥远的声音从隔膜中传来。 “他一直把这些看得很重一伤破,一执念,心境就有缝隙.没有,仙君没有进来.” “没有什么办法。”是女子清晰的声音,“施加不了外力,一切心关,只有自己勘破。” “嗯。”黑螭的声音。 裴液睁开了眼睛。 朝晖透过窗牗照进来,是雨后晴朗的早晨。黑猫蹲在枕旁,而在床边椅上,是分明只几天不见,却觉久违的白衣身影,女子半半遮住了朝阳,正安静垂看着他。 裴液怔怔了一会儿,身体不自觉放松了些,嗓子有些干哑道:“明明姑娘.” 明绮天点点头:“感觉怎么样?” 裴液又怔了一会儿,断开之前的血腥记忆猛地撞上了脑弦,他心中惊慌地一攥:“现在是什么时辰.缥青” “她刚刚离开。”黑猫道,“李蔚如那边要人照看。” “.哦。”裴液松了一口气,仍怔怔地看着窗口,唇渐渐抿成一条发白的线。 “你昏过去后明剑主就来了,那人也离开了,没再发生什么事。”黑猫继续道,“你睡了大概十四个时辰。” “哦”裴液想起女子刚刚的问题,“我感觉还好身子和脑子都有些沉,别的没什么。” 明绮天点头:“那就好。” 裴液本来只在最后一次神境展开中受到了冲击,女子已喂过他丹药,又为他调理过真气,如今所余,其实只有诏图入侵心境一事。 这事最严重,但也最难以解决。 裴液安静了一会儿,转头看向黑猫。 “无洞说,他是少陇的戏主。”黑猫道,“另外两人,一人是吞日会的【寒士】,一个应当是杨颜的那位师兄,杨颜说他叫孟离。” “【寒士】本来活着,但无洞看向他后,他就持剑自尽了。”黑猫继续道,“因此我们对这个戏主一无所知,仅有这个名号。”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会找到他。” “当然。”黑猫轻声道,“我们一定找到他。这两天仙人台已经把事情基本整理出了脉络,更详细的你可以去看。” “嗯。” “另外。”黑猫微微犹豫了一下,碧透的眸子看着他,“李缥青我还是没有告诉她你心神境中诏图的事情。” 裴液怔然无言,良久,才又轻轻“嗯”了一声。 嗓子有些哑道:“嗯没必要告诉她。” 然后他看向床边的女子:“明姑娘,又耽误你.我可能不直接去神京了后面的行程,我这两天答复你。” 明绮天摇摇头:“不急。” 裴液低着头从床上下来,推开门,清晨的鲜凉扑面而来,院中,杨颜正坐在那里,见他出来,重重松了口气。 “没什么事。”裴液勉强一笑。 “怎么回事?”杨颜眉头忧蹙地看着他。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在桌前坐下:“.我见到取走你门派之物的人了。也见到了你的师兄,那人把他带走了。” “.” “把玉佩拿出来吧。”裴液低声道,“我学会崩雪的第二篇了。” 杨颜将瓷白的坠子取了出来,裴液再一次细看此物,花纹形制都很古朴,形状是两条内弧相对的弧线上下相接,芯子处是一个深邃如流动的圆。 裴液曾觉得它像一枚叶子,如今像一只眼睛。 杨颜再次将它挂在树上,两人一者持刀一者持剑,《吞海》与《崩雪》各自的第二重同时在这座小院中发动。 裴液一瞬间明白它们为何是一把钥匙了,【来去】与【鲸】同时抵在“眼睛”的两面,剑的迸发汹涌撞上,它本应将玉佩击飞或将剑者自己弹开,但同时,另一边传来了虚空般的吸力。 一发一收,中间的眼瞳被真气霍然贯通。 “叮”的一声,这贯入的真气似乎给了它运作的力量,两人收刀剑静立,这玉佩浮于空中,中间眼瞳往下一陷,竟然缓缓张开。 宛如一枚蚌壳,打开之后继续向后翻转,把内凹的两面展露出来。 流动的玉质分别在两面簇拥起两个位置。 一个坚硬规整的球形凹陷,可以将一枚枣子大小的珠子完美嵌入;一个规整镂空的方形,似乎曾有什么被困在里面。 但现在,这两处地方全都空空如也。 杨颜怔住。 裴液倒是有些准备,黑猫这时来到他的肩上,伸爪指了下球形的那个位置:“我之前感受到的,就是这个位置残留的气息。”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杨颜,我想和伱谈件事情。” 杨颜还是有些呆怔地看着玉佩,他费劲努力就是为了打开它,如今里面却什么都没有留下,一时下一步不知该往何处而去。 裴液又叫了两声,他才茫然回头。 “这个东西,我想和你交换。”裴液认真地看着他。 “.什么?”杨颜没反应过来。 “这枚玉佩,还有里面的珠子。” “.这枚玉佩里面什么都没有啊。”杨颜怔然,“珠子也不在我这里。” “我知道。”裴液道,“但它们是你的东西。” “.” 裴液看着他。 “它们也不是我的东西。”杨颜有些低落地一笑,“谢谢你裴液,但师傅曾经说.我们只是看守。我自己没拿到《崩雪》,你帮我打开玉佩就很感谢了.这枚佩子我也不知道怎么用,看起来能藏些东西,就送你好了。” “珠子.”杨颜又怔怔看了一会儿,低声道,“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裴液。” “.” “我只是想把仇人杀掉,只是想.回到和师父师兄.度过的那些日子。”杨颜低着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为了这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如此疯狂反正我没想要它们,你若有一天找到的话,告诉我它们是什么就好了。” 裴液沉默了一下,上前轻轻揽住他,拍了拍少年的后肩。 他摇摇头道:“我和你换,用《雪夜飞雁剑式》。”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六章 心明 杨颜却又沉默了一会儿:“裴液.我不想去天山了。” 裴液怔:“为什么?” “我觉得待不下去。” “.” 裴液一瞬间又升起那种烦躁,心中压覆一重,他蹙眉深吸口气,想要好好劝说。 但忽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疲累。 夜雨下少女兰花青叶般的手再次在心中闪过,裴液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我知道我有些.笨。”杨颜低声道,“容易被人骗。但去天山,不是永远一样吗我觉得.没有准备好了再去报仇这样的说法,我只能做现在最想做的事情。” “你确定是你师兄杀了你师父吗?” 杨颜茫然抬起头。 “反正.自己走江湖,很多事情多想一想。”裴液低声道,“但,反正你是不去天山,不是不学剑.我更要把这门剑教给你了。” “.好。” 裴液退后两步拉开剑式:“这门剑我也没有全学会,它也没有一教就会的法子。我把剑招教给你,仓促间学不会也没关系,你记得日日习练便好,当把剑招贯通之后,你应当便也站在了灵境。后面的路.就只能靠体悟了,到了心与剑和的时候,它才真正到伱手里。” “学会了这门剑,别的剑都会变得好学些。”裴液最后交代一句,一段段地将第一式缓慢拆解给了面前的少年。 艰难行过一遍之后,裴液暂时收起剑来:“我先往仙人台那边去一趟,你——” 他的声音忽然顿止。 院门前,一袭青衣正安静地立在那里。少女轻丝般的密发规整地挽起,青衣比雨洗过的碧树还干净,她袅婷伫着,袖袍衣带在晨风中飘摇。 她怔怔地朝这边看过来,两人目光对上。 裴液不可抑制地往她的左袖看去只有轻盈的空荡。 李缥青下意识往后一藏,然后对着他轻轻弯了下嘴角。 “听说你醒了,”看着走过来的少年,她轻声道,“还好吗?” “没什么大碍。”裴液目光一垂,“你呢?” “我也没什么。”李缥青眉眼微微一弯,然后低了下眉,“我们.要不要去湖边走走?” “.好。” ———— 捉月湖畔,少年少女安静地立在柳下,晨曦下,湖面铺着一层细弱的粼粼波光。 “掌门他怎么样?”裴液低声问道。 “这次脱离危险了。”李缥青望着湖面,“只是.后面的日子,可能没多少了。” “.多久?” “也许十几天,也许三个月。”李缥青低了下头,“其实第一眼看见他那副样子我就知道没办法挽回了。” “.”裴液垂眉看着少女,一时说不出话。 他还记得刚见面时,她背负着师兄被杀的血仇,在那样压抑的境地中谈笑如常,完全看不出心中沉重的压覆。如今脱离那座深渊不过十几天,裴液刚刚见过她真正满怀希望的开心样子,一切又忽然被重重砸了回去。 唯一的亲人再次离开,翠羽失去了唯一的宗师.十七岁的少女又要孤独地承担起一切。 这次她面对的也不再是七蛟洞,而是欢死楼。 “那你后面要怎么办?”裴液声音有些干涩。 “.哪有什么怎么办。”李缥青笑了一下,安静看着前方,衣裙如柳树飘摇。 “其实从来都没有‘怎么办’。” 裴液偏头看着她,少女的侧脸依然那样明净。裴液或近或远、或仓促或细细地看过这张脸许多次,“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她一直有一份很独特的好看,一颦一笑都带着山间清溪秋雾中携来的灵气。 这张面容很适合灵动起来,除了咬唇痛哭的时候,它几乎没有难看的样子。 但现在裴液第一次从上面看到一种陌生的辽阔,像面前微澜的捉月湖,像城外千年奔腾的潞水,像远方缄默深邃的薪苍山脉。 许久,她轻声道:“我这两天总是想起小时候的日子。” “.” “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每天最喜欢光着脚去小溪探险,从早上疯玩到晚上,回山门把捉的几个豆大的鱼虾交给灵婶非让她煲汤入了夜就喊师叔讲故事,睡醒后又是这样的一天。”少女柔声含笑望着前方,“晴天、雾天、雨天,春季、秋季、冬季.每一天都那样新鲜和快乐。” “后来长大了些,就开始有课业了。”李缥青低垂眉毛,轻轻笑了一下,“要读书练剑,又累又不喜欢,于是每天就想着,只要把课业完成,就又可以疯跑出去玩了。那时候,那些书和剑简直是我最大的敌人。” “再后来,踩水捉鱼显得幼稚了,我觉得练剑读书也挺有意思,每天越来越喜欢在剑道上进境,不停期待着下一次的小比大比。那时我每天努力练剑时就想,学完《碧光》,我就去学《玉影》,然后再学《黄翡翠》.就大功告成了,成为翠羽最厉害的弟子。” “后来才知道,原来山门是在那样的处境中。即便把整个《翡翠篇》学会,也不一定能拯救翠羽。” “但依然没有关系,翠羽的剑真的很厉害,师兄也真的很厉害,那个时候,我就更努力地练剑,跟师父说五年后、十年后我们两個一定把翠羽中兴到时候大家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就被七蛟覆灭了。” “再然后师兄就被人杀了,翠羽坠入了绝境。” 少女看着清晨冷灰的天边,沉默了一会儿。 “但事情仍然没有绝望。”李缥青道,“我想着,该承担起责任了,把师兄没做到的事情做到,打败七蛟洞,复兴翠羽,带着大家从黑暗中走向光明我一定要把它们做到。” “那是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我一直告诉自己可以挺过去的,前方就是万丈光明。”少女轻声道,“我也确实做到了。” 安静。 裴液怔怔看着她,忽然有些感同身受。 “但你看到了,师父重伤垂死,欢死楼摧毁了一切。”李缥青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所以我想.所谓战胜某个敌人、挺过某段黑暗、拼命努力过某段时间然后一切就光明了这种事情,其实从来都不存在。”少女目光安静地眺望着,“也根本没有什么‘回到正常的生活’,那只是话本中的故事。小时候的那条小溪已经干了,灵婶前几年改嫁去了相州,师兄师叔的样子定格在那里,师父也很快就要永远离去,坟草萦萦” “生命就是这样一条再不回返的路,它只会把一个个更深更重坎坷推到你面前,你努力翻越过去,并不是回到从前那未被打扰的日子,而是越来越和它们相隔万重。” “然后面对下一个。” 博望秋天的早上,安静,冷寂,少女的声音也很轻,细柔的发丝在晨晖下轻舞。 是的。 裴液怔怔地想着,忽然感到一种辽阔的残酷。 “但我永远不会被它打败。”身边的少女轻声道。 湖面的尽头,高城之外,苍茫山影的背后,一轮橘红的日正从冷灰天际一点点跳上来,少女平漠地看着这一幕:“就用我的一生来面对这种命运,永无止境的坎坷、每一次的头破血流.我会一个个蹚过去,直到生命的终结。” “.”裴液怔然看着她,忽然又觉得这种表情有些熟悉了,在这个早上,少女仿佛找到了一生的敌人。 “你还记得剑心照吗,裴液。” “记得。”裴液轻声道。 “我也记得。你是【明神】,裴液。不侵不染,心境如神一切朝你压来的黑暗,你最终都能令他们摧枯拉朽。”少女偏头,有些出神地看着他,今天第一次,露出个像往常一样好看的笑容,“我没有你这样厉害啦但你相信,【皆御】的一生,也一样光芒万丈吗?” “.”裴液嘴唇微颤,嗓子喑哑,“可是.你的手.” 少女再次一笑,冰凉的手掌抚上他绷紧的脸庞:“没关系啦,这不过是第一道而已。” 裴液低下头,嘴唇翕动着,喉咙滚动。 “.好了,”少女再次低声安慰他,“没什么——” 他忽然展臂,深深抱住了她。 少女身躯一颤,微绷和僵硬一下温软了下来,她低头伏在他的胸口,半句话就这样卡在喉中。 少年少女相拥了许久,周围只有凉意的湖风和安静攀爬的朝晖。 “裴液.”李缥青嗓中挤出来两个字。 “.嗯。” “.” 安静了好一会儿,怀中的少女才极低极轻地说出了后半句话:“我们不要在一起了。” 裴液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雾胧冷寂的山影。 “我去不了神京了,其实.也不是很想去。”少女的声音像闷在一个湿热的盒子里,“对不起裴液我不该打扰你的。” 裴液微颤张合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其实有些事他知道会怎么发生,只是这一刻还是很恍惚。 好久,他有些干涩的蹦出来几个字:“那咱们等以后——” 两根细凉的手指飞快地盖上了他的唇,少女低声道:“.别说傻话。” “.”裴液抿住唇,目光垂回来怔怔地看着湖面。 良久,少女小声道:“好啦.我给你带了礼物。” 她轻轻牵了牵他的手。 裴液低下头,少女一手解开腰囊,另一只袖子下的肘部先动了一下,然后一顿,仍用解袋之手取出来一柄指长的精致小剑。 裴液目光直直地看着这一幕,手把剑柄攥得死紧。 一枚指上剑,那日船上少女许诺过他的,确实很漂亮。青金所铸,饰以羽纹,细雕巧刻,柄格之处还镶嵌了两粒极小的玉石。 “这是.武比前我请山门师傅做的,因为时间比较长,最近才刚刚刻好。”李缥青低声说着,把这枚小剑轻轻塞到了他手里。 裴液低头看了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少年怔怔的样子令李缥青的面容也有些绷颤了,她忍着低下头:“那就这样.” “.嗯。” 裴液安静立了一会儿,转身向后走去。 “裴液!” 身后少女猛地牵住了他的小臂。 裴液回过头,见少女两行泪水从颊面上滑下,她忽然上前一步,环颈吻住了他。 湿润柔软的唇用力地贴上来,滑凉深深吻了进去,裴液在这陌生的感觉前怔住。 定了一会儿后,他缓缓抬手按住少女细弱的肩,轻轻推开了她。 “.”李缥青有些无措,但少年一句话也没说。 他低着头立了一会儿,才声音轻哑道:“你以后一定注意自己安全。” 言罢他没再看少女伫立的身影,就这样低着头缓缓离开了这里。 裴液低头看着青石街熟悉的纹路,大脑稍微有些怔怔。 接下来得往仙人台去一趟,看看无鹤检那边关于这案子的安排,由此才可以确认自己后面的行程,答复给明姑娘。 相州的事情也得和仙人台说清楚关于心珀和烛世教的事。 然后该告别的和大家告别,欢死楼不会再回到博望了,那么顺利的话,他也许明天就要准备离开。 黑猫说那样东西要拿到手里,这也是接下来要操心的事情。 当然还有不掺杂任何目的的、单纯在他心中燃烧的找到他们。 裴液抿唇直直地看着前方,脚步顿下,面前已是仙人台熟悉的门庭。 他抬手推了下门,掌心硬物一硌。 他低下头,这时才想起来把手中这枚小剑放在眼前。这枚的形制确实与翠羽制式的小木剑不同,青刃雕羽这是失翠的样子。 剑身之上镌刻着两句诗,清润的字迹一瞧就是少女亲手刻下。 【幸脱虞人机,得亲君子庭】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七章 鹤检 裴液怔怔地看着这两行字,直到没什么温度的晨晖漫上了眼睛。 在门庭前立得时间有些久了,里面先走出来一道倩影。 石簪雪见到他一怔:“裴少侠你醒了?” 裴液回过神来,面前女子还是清雪般的美丽,但人仿佛黯淡了一些,头面是不太崭新的样子。 “嗯。”裴液下意识应了一声,女子也没有过多交谈的想法,继续往外而去。 裴液这时反应过来,才在后面叫住她:“石姑娘。” “嗯?” “天山.还会来少陇吗?” “短期内恐怕有些间隔.但我想会的。”石簪雪沉默了一下,“不过还是要先等门中回信,听群玉阁的安排。” “.若有什么不顺利的地方,望石姑娘能够多争取几回.我一定记您这个人情。” 女子低眉露出个淡笑:“裴少侠言重了,这些天里我们也很喜欢翠羽和少掌门,一定不希望天山在少陇的努力半途而废的。” 裴液再次沉默了一下:“.若确实有什么困难,可以传信与我,一定尽些绵薄之力。” 石簪雪再度一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道:“非是客套,裴少侠,这涉及些天山墙内的事情.总之请你相信,至少在我这边,我们一定是认真迈向少陇,也是认真支撑翠羽的。” “好多谢。”裴液抱拳一礼。 石簪雪还礼,两人别过。 裴液将小剑收起,步入了面前这座大院之中。 这种气氛有些似曾相识,残酷而尖锐,一切都是急促的忙碌,裴液穿过人来人往的院子,问了无洞所在,径直登上了仙人台四层。 无洞与那一面之缘的术士正在这里,但裴液走进门,所见却在意料之外。 蒲怀梦仍然盘坐阵盘之前,采析的残留玄气在不同瓶中显出不同的颜色,无洞却已穿戴整齐,前夜的伤势仿佛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提剑支在案上,正和术士交代着什么。 偏头看到少年,示意他先稍等。 “吞日会没有那么多多余的力量,【寒士】一折,多半是不会再来了,可以先往后放。”老人声音很低,语速很快,“天山的《西海群玉录》石簪雪过后会再来指认;《明光雷霆》的样本在这里。” 无洞继续道:“尽快把陌生的玄术取析出来,不方便做的就发往府城,我到时候在那里直接看结果。” 蒲怀梦点了点头。 无洞转过头来。 裴液看着这一幕:“大人要离开吗?” “你来了,刚好。”无洞往旁边桌上走去,“你们在相州的事李缥青已经和我说了,你再为我补充一些细节。” “.包括烛世教的事情吗?” “一切。”无洞道,“我再转交神京就是。” 两人便寻一静室,裴液将这两日的事情与他说了一遍,无洞在案卷上填补着,最后看着记录下的文字,搁笔嘶哑哼了一声:“办完这事,说不定把我调去神京了。” 裴液这时又问:“大人要离开博望吗?” “是。”无洞封装好记录,认真看着他,“我知道你来做什么,案子到现在的情况我已总结过,现在尽数交代给你。” “其一,你们从相州带来的消息,烛世教之事暂时寻不出线头线尾,我们遣相州仙人台掘了衣家的墓,衣端止的棺是空的。这事是裹在夺魂珠这件事里,一条诏文、一副空棺,有点无线,在这边,只能通过欢死楼查烛世教,无以经过烛世教攀捉欢死楼。” 裴液点点头。 “其二,伱们在齐云拿到的关于心珀的记载非常重要,我们之前以夺魂珠微末斤两追溯,实在难以条分缕析,但如今知道一百二十斤心珀,这个数目我们一定是可以查出东西来的。” “这么多年,这么多笔交易他们可以从不同的来路一点点积累——” “我知道。”无洞看着他,“这一点你尽可放心,既然被仙人台知道了他持有这一百二十斤心珀,仙人台就一定可以把它找到。” “.好。” “我现在就是回府城去做这件事。”无洞道,“一切涉及心珀的调度我亲自取看其实,我想还是和当年俞朝采遇刺,乔昌岳补工台少卿器署监的事情有关,欢死楼做下这件事,不会没有目的。” 裴液点点头:“大人,我与你同去。” “不必。”无洞果断回绝,“游走府衙,应付官员,你无职无历,帮不上忙。” 裴液沉默一下:“可有些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无洞偏头看着他,安静一下:“前夜的战斗你自己见过了,玄门三招殒命,脉者无格入场.你这样好的天赋和前途,何必在这里轻掷?” 老人嘶哑道:“没人会怪你不以脉境逐玄门,我知你牵系,才把事情告诉你——脚踏实地往神京去吧。” 裴液摇摇头,低着眉:“我自己受不了。” “.”无洞安静了一会,他显然不擅长也不太喜欢劝人,道,“那我与你指一件事,你往崆峒去。” “.崆峒?” “崆峒。”无洞道,“幸赖安司风与李掌门之勇毅,我们断下敌人一臂,而明剑主来得快,他只来得及一蓬火烧去。” 裴液顺着其人目光看去,桌上,一枚半铁半珀的珠子放于其上。 “但这枚夺魂珠被我们留了下来。” “.” “我们还是不知道欢死楼收集它的用处,但如果说之前还是猜测,如今已经足以确认了——这一定是他们不可缺少的东西。”无洞点了点这枚珠子,“我此去府城溯查心珀,结果只在旬日之间,他们此时失却此物,必得在这‘旬日’之前补齐。” 裴液蹙着眉缓缓点头。 “那么我把它交给你。”无洞将其放到了少年手上。 裴液怔了一下,收过。 “如此,他们再想取回便不可能,而在少陇,想要急促间再寻一门足够分量的剑术” “.只有崆峒。” “不错。”无洞点头,“只有崆峒。” 裴液低头看着手中的珠子,是一份满溢的状态,朝晖投下光影,仿佛收去的那些魂魄在里面飘荡。 “你若一定要以身涉险,这应当是最合适的差事了,我问过明剑主,她正要折返回去问剑,你随在她身边,万事刚好。”无洞道,“这只翠鸟暂借你用,有任何需要交接之处,以之发函便是。” 裴液伸手接过无洞递来的小坠,是以金铁铸成一个拇指大的小笼,里面装着一枚啄去小半的玉珠。 “【流风】不认生,灵性很足,它见过你就认得了。” 裴液偏头往往窗外看去,一只锐利的青鸟踏在枝上,灰白的眸子与他对上。但只是一瞬之间,枝上已空无一物,刚刚那一闪而过的一幕如同幻觉。 “开启玉笼,而后以你之真气灌注玉珠,【流风】顷刻便来。”无洞最后沉吟一下,看着他,“你既决心入局,我就把利害与你说清——交与你的这条线不是应付,是真正的两大关键之一,我本来是打算以亲信线人来做的。” “但我一来信任你的立场,二来欣赏你的机敏,因把这差事交付于你。‘心珀’之线我一定会找出它的流向,但要害之处在于时间。欢死楼如今闹出这般动静,日后所谋之事再一成,本来就绝无再能掩藏之理,但,到了那时再知道他们的根脉所系,就已经晚了。”无洞道,“我甚至怀疑他们多年布局,不过是为了如今这一举,事成之后,便带走关键,抛去一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裴液道,“若你不能赶在他们之前查明案情,我就揪住他们对崆峒伸出的脖颈。” “不错。”无洞点点头,“另外还有博望这里这条线,你自与李缥青交流,不要互相漏了消息便是。” 裴液怔:“什么?” 无洞挑眉:“你们不是刚见了面吗?我遣去的人没见到你,说你和翠羽少掌门出去了。” “.没聊这個。” “就是俞朝采曾在相州齐云唱卖会上购得五两心珀,李缥青报上后,这两天在查验州库。” “.兴许没有入库呢?” “俞朝采是用博望州衙的名义采购的,这位官员一来清廉,自己拿不出那些银子,二来守规重矩,既然用官银买的,就一定先入官库,后面如何用途再重新审批。”无洞看着他。 于是裴液明白了他的意思,缓缓点了点头。 如果没有找到 无洞见他明白,便也不再多说,提剑毫不吝啬道:“我很喜欢你,不过咱们就此分别吧。” 裴液怔了一下,想起一事:“大人,这事报给府城了吗,咱们援手是怎么安排?” “报了。”无洞系剑腰间,披上一顶深色斗篷,而后眼眸一瞥,“援手.你想要什么援手?” 裴液怔住,他分明记得前夜的无力。 “搏斗是搏斗,查案是查案,这是精细活。”无洞扣上兜帽,“在少陇地界,只要把他们揪出来,援手随时就有,不然即便来了天楼,也是打草惊蛇、无头苍蝇。” “而查案这种事仙人台鹤检不是就在你面前吗?”无洞睨他一眼,挥袍出门而去。 他行动间终于显出些伤势留下的不便,但更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带血剑刃,前夜突兀的挫折显然只令他更加看清了敌人的样貌。 裴液看着这道身影离开,窗外日头已有些高了,他又怔立了一会儿,也忘了和术士打声招呼,低头转身下楼。 ———— 李缥青看着裴液离去的背影,怔然立了很久。 她来找少年之前,是用了整整一夜想明白了的。但当这一切真的变成现实,心中的空落和压抑却丝毫没有折扣。 “以后”。 少年口中吐出的这个词几乎烫伤她,她飞快掩住了他的唇,还是没拦住心中的窒息。 她真的不敢直视这个词语,它实在太过美好,简直是一剂神药,只要一想到,阳光就一下刺透沉重的阴霾,整颗心都忽然明亮松快。 但同时.它又真的像想把她拽向更深深渊的诱饵。她已经体会过贪恋的后果,她知道该怎么选择。 只是少年最后低着头轻轻推开她的样子真的令她心中割出深而锐利的一道血伤。 在相许的时候,他们极尽误会和猜测,但到了分开的这一刻,却什么都不必多说。想到一个问句,立刻就知道对方心中的答案。 他知道一切的一切,也知道她会如何选择才会那样沉默。 少女嘴唇翕动了两下,低头无意识地看着柳下的湖水,晨风一点点凉透了衣衫,湖面渐渐被铺成了金毯。 忽然身边传来脚步声,李缥青一回头,怔住,神人般的白衣女子安静地立在她身旁。 “明明剑主?” 明绮天点了下头:“仙人台来找裴液,杨颜说你们来湖边了。” “哦”李缥青低了下头,“他刚刚已经往仙人台的方向去了。” “哦,那就好。”女子偏头看着少女,轻声道,“你还好吗?” 李缥青一下就嘴唇一瘪,她抿住唇,好一会儿才低着头小声道:“还好。” 明绮天垂眸看着她,没再说话。 李缥青忽然感觉透凉的湖风仿佛柔和了许多,她低声道:“明剑主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明绮天一怔,摇了摇头。 李缥青于是又沉默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明姐姐,你也是从小在门派长大的是吗?” “是。” “我以前就老是想着你会怎么做。”李缥青对身边的女子露出个有些伤垂的笑,“你真的好厉害.什么都不会纠缠于心。” “天生的东西,有什么厉害。”明绮天轻声道,“我像你这个年纪,不一定比得上你呢。” “.骗人。”少女哽咽而笑。 “我不骗人的。” 李缥青脸上的表情一下再难忍住,低下头嗫嚅道:“明姐姐我能抱抱你吗?” 明绮天怔了下,点了点头。 少女立刻上前一步张开双臂,轻轻地把自己投在了女子怀里。 面容一掩藏起来,情绪就开始肆意流泻,少女的哽咽越发明显:“明姐姐你觉得,我成了你这样的人吗?” “嗯。”明绮天轻声道,“你现在,是‘玉’了。” 少女却再也忍不住泪水,哽咽着哭了出来:“可是.可是我好对不起裴液.” “他那么坚定地想让我们走到一条路上,一直在不停的鼓励我不管面对什么困难,都从来没有动摇.他那么努力地想和我在一起,可是当我决定要分开之后” 少女哭着:“.他就只点了点头.” 明绮天安静地立着,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脊背。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八章 情放 观柳楼。 日头已经有些高了,但湖林边的薄雾还是缭绕着,武比结束很久了,长街上人散得很干净,上午时节,楼里也没有什么人。 四人就在临风台上摆一张小桌子,裴液、杨颜、张君雪、张鼎运。 “方继道纯粹是有色无义,齐居士一走他是一刻钟也不多待。”张鼎运道,“还是三位好人物,功夫好,前途高,还有情有义。” 闻说裴液要走,小胖子即刻摆了饯别宴,可惜杨颜张君雪本就是两个闷葫芦,裴液今日似乎也泥封了嘴巴,他感叹一通,氛围还是沉默安静。 最后还是杨颜与他尴尴尬尬地来回了几句,不多时几人饭饱,一同坐倚台上,吹着风眺望楼下柳林湖面,捉月楼在湖的那端遥遥可见。 “君雪,你接下来怎么打算?”裴液将瓷瓶小酒按在膝上,远眺栏外,沉默了许久后第一次主动开口。 “我继续在博望打武比。”张君雪闷声道,“冬比你们都走了我应该有些机会。拿下资格后,我明年夏天就去神京参加神京武举,然后拿着神京武举的成绩.去拜师白鹿宫。” 女子一口气把心中所想全说了出来。 裴液点了点头,轻声道:“你记得把伤养好后再练,别急了留下病根。” “已经差不多了.真的。” “.明年夏天的时候,我在神京等你。” “好。” “嗯。” “.裴液。” “嗯?” “你不要往自己身上压太多东西.” “.” 张鼎运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还赶上唱戏的。” 临风台下,正是博望最大的戏楼来这里唱秋戏,咿咿呀呀的,裴液也听不甚清,但小胖子显然是常客,随着调子哼了起来。 哼了一会儿,他一伸脖道:“对了裴液,杨颜说他不去天山了,真的假的?” “真的。” “.杨哥,你是真有志气。” “.还行吧。” 张鼎运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你呢,后面有什么安排吗?”裴液看向小胖子。 “我有什么安排。”张鼎运笑道,“你们都走了,我就一个人继续享受我的春花秋月明年武会诗会上,还有更多的俊杰呢。” 秋风吹着衣襟,几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说着些别离前的话,张鼎运脸上确实瞧不出什么分别的伤感,端酒倚在一旁,轻声哼着调子。 裴液本来确实没怎么听过戏的,但或者相州的经历唤醒了他这道爱好,或者这时情绪正低沉容易被抓住耳朵,偏头问道:“这是什么戏?” 张鼎运刚要开口,门边先传来少女的声音:“《梨花误》,是博望本地的戏。” 裴液回头看去,李缥青立在门口,垂裙束发竟显出几分娴静。 “和《春闺梦》差不多啦,是说有个善酿梨花美酒的女孩,和心上人相见钟情,但战火燃起,心上人从军而去了,少女就每年酿一壶梨花酒等他。”李缥青提剑走进来,抿唇一笑,“但是就没再等到了。” 这么一听,下面隐约的唱词果然就清晰了些,“到春花探窗到白雪铺装.” “对!是我们从小听到大的。”张鼎运笑,“少掌门确实忙碌了,都要散场了才来。” “伱们又不走,我来不来,只不过送送裴液而已。”李缥青笑了一下,这时候,才故作自然地去对上少年的目光。 裴液避开,把一瓶未动的酒递给她:“你以后一個人支撑翠羽,万一得罪了什么人一定要带修为高的在身边。” “嗯明剑主和我说了,既然去不了,神京,她就往少陇写了一封荐信,举我为少陇剑生,但不去府城,函授修习剑术。” “.那样效用小很多。” “本来我也没很多时间。”少女一笑,“这样反而能学到很多厉害剑术,明剑主说我是‘玉’呢只比你差一点。” “嗯。” 气氛安静下来,裴液偏头看着栏外,不让青色的裙角进入视野,抬头看了眼天光:“时间差不多了。” 几人相继起身。 观柳楼立于博望城东南,步行着穿过长街,抵达南门之下时,几人都已落后,只有少女安静缄默着跟得很紧。 裴液立定。 回过头,把剑倒换了一下手:“无大人和我说了那五两心珀的事,有什么消息,你发信给我就好。” “嗯俞刺史当年去相州把这东西买回来,一定是有用处的,我这两天查查二十年前的籍卷,应当可以顺着这条线找到些东西。” “嗯我问明姑娘看看有没有多的小玉剑。” “明剑主已经给了我一枚了。” “哦”裴液安静了一下,“那,保重。” “.”李缥青低着头,“你也保重。” 裴液点点头,就此转身出了城门。 南门外的远处,白衣女子立于高柳之下,玉黑的小猫伏在她的肩膀,身边是两匹高大的俊马,行李已经在马背上打包妥当。 裴液朝她走过去,点了下头牵过缰绳,再回头,几位朋友已成几道并肩而立的身影,青色的衣裙在其中十分醒目。 裴液安静了一下,再次抬臂朝他们挥了挥手。 ———— 裴液怔怔翻身上马,景物在视野两方飞速后退。 奔驰了相当一段时间,他才忽然一怔回神,偏过头,身边马蹄节律如雨,女子驾在马上,横剑身前、敛着缰绳,清淡的白衣飞裾像坠落人间的云。 “.抱歉明姑娘,我是不是拖慢你脚程了。” “没有,一两天的时间,没什么急的。” “无鹤检希望我们晚些去。”裴液解释道,“他先发函给崆峒高层了,要他们外松内紧。又耽误你两天问剑的行程。” “没关系的,其实我喜欢这样慢慢走。” “嗯?” “我很少骑马,也不怎么走下面。”他们穿进了一处密林,女子移目看着身旁被雨洗得青翠欲滴的冰凉枝叶,有的就从衣服上擦了过去,只留下湿润的叶香,“天下问剑的时间确实太赶了些,从一个地方飞往另一个地方,所见只有天和云,其实也很无聊。” 裴液倒没想到女子口中会吐出“无聊”这个词,但他确实本来也没和女子有过什么相处,一时只怔怔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安静驰马。 渐渐日已过午,温润的秋日洒下来,明绮天忽然开口道:“你的《概论》读完了吗?” “.读完了明姑娘。” “嗯,对天下剑道完整的形容有了认识,再建构自己的剑梯就可以有支撑了。” “什么是‘剑梯’?” “云琅山的说法.顾名思义。” “.哦。” 女子声音清淡如水:“记得第一次教你学剑时,问你学过什么剑——如今再问你同样的问题呢?” “.《开门剑》、《扶柳剑》;《玉翡剑·风瑶篇》、《玉翡剑·黄翡翠》半篇;《崩雪》两层;《雪夜飞雁》两式.没别的了,明姑娘。” “嗯,一会儿一一演给我看。” “嗯。” “接下来,你要学什么剑?” “《玉翡剑》.掌门说玉翡两脉在顶端的交点是一门名为《飞羽仙》的意剑,我大概摸到些刚开始的门路。”裴液怔了一会儿,“后面的路勉强可以看清,接下来若在学剑上用功,应该就以它为先了。” “嗯。”女子轻轻点头,“一会儿歇息时我们就先梳理它。” “还有,刚刚李缥青递给我一门剑经。”裴液拿出这本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幽光深蕴的书册,女子偏头瞧去,见五个古字留在上面——幽幽地中仙。 “这是门残缺的意剑,缥.说山门暂时没人能学,担心誊抄后失了意蕴,让我先拿去学。”裴液低头看了两眼,“这个我也尽量早些学会.不过它是缺的。” 明绮天偏头多看了两眼:“过会儿可以给我瞧瞧吗?” “啊当然行。然后,《雪夜飞雁》.我暂时看不见第三式,应该是不行了。” “说说呢。” “.很干净。”裴液沉默了许久,才看着天空低声道,“明透、宁静、辽阔.像是携着孤梦涉过一层薄冰,下面是冰冷剔透的静水,我也是细锐的冰玉雕成,皮肤毛发骨血,没有任何遮挡和影蔽,一切都通透在这个世界之中。” “.很美的剑意。” “是的。”裴液第一次露出个微微的笑,“但我看不见进去的路。” 女子偏过头轻轻看了他一眼。 是的,少年现在几乎是它的反面,沉重、阴翳、暴动、窒息.其实上午她去寻李缥青,是想和少女提一下,能不能暂时不要和他提分离之事的,毕竟诏图虎视眈眈。但到了发现已经结束,便没再出口。 何况本也是治标不治本之举,如今两人之间能有一个心境走通,倒也好过互相牵绊。 “还有.《崩雪》。”裴液继续低声道,“这门剑非常非常强,不过不太像门正统的剑,有时间我也会学一下.就是这些了。” “那你最喜欢学哪门呢?” “.最喜欢?” “是的。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不是捧着那式刚刚学会的【云天遮目失羽】痴迷不已吗?夜半从躺椅上起来,爱不释手地演练。” 裴液想起了那第一次会面,低头勉强一笑:“明姑娘见笑了。” “没有见笑啊。”女子轻柔看着他,“倒是如今,怎么成了‘能学’、‘急着学’、‘学来有用’了?” “.” “你喜欢哪个,我们就以之建立起你的剑梯。”女子声音平和地回过头去,“当然,你若一定冲着‘最有用’去,那也无妨。” “我喜欢”裴液一时怔然,确实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是一个有些陌生的问题了,“我我再想想,明姑娘。” 明绮天点点头:“不急,你自己天赋很好,这一个月来也已展露无遗,我指点你剑道,不过是‘授法’与‘指路’。其他的,你这时学什么剑,我一概帮你看着,令你学得更快些便是了。” “.嗯。”裴液有些神思不属地应了一声。 安静的奔驰,直到天色开始转暗,日头有些偏西。 他们出了林径,过了许多起伏和蜿蜒,回头已看不见博望城的影子。也就是在这种出林后的平阔中,远方一座雾隐深翠的山影出现在了视野中。 立在天际之下,隐在昏色之后,随着行客的驰马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它很高大也很深邃,但山石峻峰偏少,翠色很浓,因而没什么崇峻之感,而是深幽苍渺,外蒙一层薄雾,更添仙意。 裴液怔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它是什么。 传说衣岚山雾像绸带一样终年笼罩,传说那里曾经生存着羽人一样的隐士,传说里面的翠鸟轻灵自由,羽毛美得宛如天工.裴液安静地看着它,忽然莫名想起,他其实还从来没有进入过这座雾蒙蒙的山。 再往前走一段,天黑之前,应能接近相州了。 ———— 博望城中,观柳楼上,剩余四人也结束了饮谈。 随着少年的离开,张君雪将要回到徐谷,李缥青也要回衣岚山将老人安置,杨颜拿到武比的赏银,也准备购置行头。 四人再次举杯别过,张鼎运合上扇子当先离开,张君雪也下楼离去,李缥青则依然端着酒瓶倚在台上,没有动弹的意思。 杨颜有些犹豫地站起身来,看着少女。 李缥青转过头:“怎么了?” “多谢你那日楼中救我,一直没机会报答,我以后会记在心里的。”杨颜再次举杯一敬。 “举手之劳,这么客气。”李缥青一笑,举瓶回饮了一口,“都是朋友。” “.”杨颜又有些犹豫,“那,我问个事儿啊。” “什么?” “那个.就是”杨颜有些好奇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昨天早上见你和裴液在门口我早就发现你喜欢他.现在你们两个” “.是不是在一起了?” “.” “嗯?” 李缥青忽然就笑了出来,乐不可支:“嗯嗯,你发现得很早裴液跟我说过” “那是不是嘛?!” “.没。”少女嘴角敛了起来,低声笑道。 她端着白瓷酒瓶偏头看向渐暗的湖面,晚风把轻柔的发丝拂过颊面。 下面的戏班已咿呀了一天,如今终于又一轮唱词到了尾声。 “聚是缘应偿散是情应放。”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九章 静夜谈 高峻群山深处,夜中雨雾茫茫,秋气回荡在世界之中。 雨声是嘈杂也是寂静,百里没有半点杂音。 骤然之间,一道明亮的莹光从湿草暗树间升起,几乎直达天顶,转瞬之间荧光蓬然消散,两道身影从中显露出来。 黑袍残破,沉重的血水顺着雨滴落下来,汇成淡粉的小流。 周围真气缭动,几道阵式被他打进自己的身体,气息缓缓沉静了下去。 戏主把手按上有些裂痕的戏面,“咔嚓”两下,捏断取了下来。 孟离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戏主掀开兜帽,花白的头发早已被雨润湿,几缕血色在上面漫散。 戏主转过一张苍老而白的面孔,安静地看着年轻人。 “第一次见面。”戏主嗓子有些沙哑道,并不掩饰自己的虚弱,“你师父死得其所,何必自作悲愤。” 孟离身体仍然动弹不得,只低眉盯着他,喉中咽血般低哑道:“我迟早杀了你走狗。” “你想做的事情,和我做的有什么不同?”戏主轻轻抹去刀刃上的血痕,抬眼看了看着雨,“只不过你运气不错,天赋好些罢了。” “说来也是,”他轻轻一叹,像是老蝉深树中的呻吟,“只隔一代,便能学会了.真是命运弄人。” 孟离只以一双狠而冷的眼睛看着他。 于是戏主面上也恢复了漠然的冰冷,刚刚的感慨仿佛只是一道错觉。 “可惜现在正是我保着你的命,我一死,你才是真的活不成了。”他往深处走去,年轻人不受控制地跟在后面。 孟离冷笑:“我就知道,走狗怎么会没有主人。” 戏主走在前面,脚步踩着堆积腐烂的枯叶:“凭楼望远,仗树乘凉,自古以来的道理。出身小派,投望无门,对着这东西,不向外求,还能如何呢?——你又为何寄身吞日会?” “我倒不给人当狗。”孟离冷冷道。 戏主情绪没什么波动:“所以我说了你运气好。” 他们径往山深处走去,遥遥隐隐的高处,崇山上铁楼显出些苍茫的影子,像是挂在天空之中。 ———— 天色昏黑下来,道路两旁开始响起虫鸣。 裴液停住马蹄看了眼天色,灰蓝的苍阔上缀上了隐约的星点,不甚明的月挂在天角一方,而夕阳已只剩一条橘线了。 裴液精神看起来清明了些,回头看向同样勒马而立的女子。 “明姑娘——”一开口,少年才惊觉嗓子的沙痛,咳了两声,仍有些低哑道,“明姑娘,夜路不好跑马,不过前面再走二十里应有小镇,咱们是就此停下,还是过去歇息?” “依伱。” 裴液远眺着,这时节地界应当没多少行客,但客栈中的攘乱莫名钻进了耳朵,少年低了下眉毛微哑道:“我想.安静些合适。” “那就在这里吧。” 二人下马,裴液拾柴燃起篝火,女子坐在地上捧着玉翡的剑经,火光把一层橘纱铺在她身上。 “前面就是相州,而后南下八十里,就进入‘大崆峒’。”将两匹马系在一旁,裴液盘坐下来,低头展开一张舆图,“进了山路就难走些.我们绕过驼云峰,走鸟谷,约莫明日晚或后日晨,就可抵达崆峒山门了。” 明绮天偏眸看了一眼:“好。” 裴液合卷收起。 “这门剑你学到什么地步了,不知该往何处前进吗?” “是,明姑娘。”裴液低声道,“玉翡山传承断绝,这门剑现下无人能教,我其实觉得应当是走对了路,但总不大肯定。” “另外,”少年又道,“玉翡剑理中说,在两脉十四剑中应该有四种极致,都是由两脉中对应剑招贯通融合出来,我瞧出来一式,乃是【破土】与【踏水摘鳞】而成一道【衔新尸】,后面的.还没瞧出来。” 明绮天缓缓点了点头,安静了一会儿轻声道:“玉翡全篇的剑理其实很明晰。在《概论》中应属” 女子将膝上书卷朝他递了递,偏头看着他, 裴液怔了一下:“阴阳之篇。” 明绮天点点头:“其下哪类呢?” “进退动静?” “盈虚。”女子清和一笑,“要分清用剑思路和撰剑之理的区别。‘盈虚’是更正统、上限更高的剑理,正是藉由这份可以深入的哲思,此门剑才能抵达你所言的【飞羽仙】之意。” 女子轻缓地翻过剑经,与少年道:“这门剑风致鲜明,又不见缺陷短处,说明一来创剑之时根基扎实,二来传承之中打磨圆润。这种剑,一般只有在二百年以上的正统剑门中才可以见到,可算难得了——它有三道长处,也正是它的刃尖,你知是哪三道吗?” “快,巧强。” “不错,将如此三条性质圆润地铸入一门剑中,就是所谓‘正统’之意,这种周到而不平庸的剑,才可为一剑门之镇脉。”明绮天轻声道,“而登【飞羽仙】之阶,其实就在这三道利刃之上。” 裴液怔了一下,微微恍然。 山羽挂在马上,明绮天将自己剑递给他:“你将整套《玉翡》演一遍我看,然后再用【衔新尸】。” 裴液依言起身,将一套剑所会的部分从头到尾演过,末了接上一道快如流光的轻剑。 明绮天点点头:“你现下用剑长进很多——你瞧,这一式就是【快】之极,是为‘盈’,于这种正统之剑而言,它的下一步其实一猜便知,应当是.” “虚。” “不错,以‘巧’作‘虚’,所以第二道台阶,你要往虚式上去寻了。”明绮天明眸望着他,“不过我没学这门剑,倒不能直接指给你。” 裴液缓缓点着头,已然明白:“是【不动危风】与【脱壳】。” 明绮天微微一笑,“嗯”了一声。 望着他:“那么第三道台阶,你应当也有眉目了?” “‘盈’剑强.当是【断叶洄澜】与【清鸣】。” “嗯嗯。”明绮天低头再去翻剑经,“那么终点我们已经知道了,【玉老】为虚,【拔日】为盈。所以学习这门剑的路径其实非常清楚——将两脉剑悟透解尽之后,便握住盈虚之理,而后可以之完成对最后两式的贯通融合。而这一式【飞羽仙】,也正是来自于由‘虚’到‘盈’所爆发出来的辉光。” 裴液缓缓点头。 “不过,你前面所言‘先学此剑’倒可以往后挪一挪了。”女子轻轻合卷,“习正统之剑须以正统之路,慢慢来便是,你先将两脉剑各自学会,再稳步去走【飞羽仙】之阶——我瞧你《黄翡翠》只学到【掠火穿瀑】,怎么盈虚之剑倒先踏上第一阶了?” “.”少年低头,面上闪过个有些无奈的笑。 “然后瞧瞧那本《地中仙》吧。”女子同样一笑,将手上剑经递还给他,“那好像是门用得着你‘灵光’的剑,我瞧——” “.先到这儿吧,明姑娘。” 明绮天微怔:“.哦。” “《幽仙剑》我想明天再看。”裴液声音微哑,“有些其他的事,我想请教明姑娘。” “那天晚上?” “嗯。” 明绮天点点头:“你讲。” 裴液却一时沉默下来。 这几天来,他脑子确实一直挂在那一夜。 努力不去看少女青袖中绽放出的惨烈血花,他将那个雨夜中所见的黑袍的每一个动作回溯了一遍又一遍,最终牢牢牵系在两人最后的那一合对视。 他将那一幕回看了许多次,渐渐看见了许多不曾注意的细节,获知了它的全貌。 那是一次两人都没有准备的交手。 裴液、戏主,都没有料到会突然出现一次心神境的互相直面。 裴液是暴怒失控地冲了上去,但他绝没有有意使用诏图去进攻敌人,他既未掌握这样的技巧,也未下定这样的决心。 那一瞬间是他被诏图侵入,而后紫色的竹林便藉由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铺展开去。 他相信另一边也是一样的情况。 戏主被吞入紫竹秘境的那一刻,是绝无准备的,而下一刻,他也做不出任何反制的手段。 他并非那珠子的主人,在那一刻,他们两个像是背后之物的刀剑,被和对面的宿敌放到了一张擂台上。 两方似乎都没有准备好,裴液知道诏图缺少什么——自己得到它后,始终没有和仙君建立联系。但那枚珠子缺少的是什么,裴液却不得而知。 不过即便这样,它们还是一见面就扑了上去,只是这個擂台变得可以随意上下,而裴液因为心境的缺漏,在第一次撞击中就被击溃坠落。 这一场决斗因而未能成行。 裴液想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想知道那袭黑袍下的名字和面目,而某种程度上,这其实是同一个问题。 此时他沉默了一会儿,从头到尾把这两天的梳理缓声尽数说给了身旁的女子。 “.明姑娘,”言罢,少年低声道,“你知道他们是要做什么吗?” 明绮天安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抱歉,除了剑之外,我懂得东西其实并不太多。”她望着星光渐繁的天空,“而且,师门长辈说,关于上古的一些秘事,其实是在最近几十年才露出些眉目。” “在更早以前,像天山仙人台他们虽然也一直在锲而不舍地追溯,但其实都没什么收获。”女子轻声道,“所以,很多东西忽然现世时,其实都是第一次出现,先弄清楚它是什么的人,往往就占得先机.并不一定谁更强,也不一定谁势力更大。” “不过这样东西,我想最可能知道来由的,还是只有天山和仙人台你没有询问那位石姑娘吗?”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低哑道,“我没敢问。” “.嗯。” “明姑娘,你们云琅山不争夺这些吗?” 明绮天摇了摇头。 “世上有千百条道路,云琅山有自己的坦途。” “.哦。”裴液怔然一下,回过神轻吸口气道,“多谢你了明姑娘,什么事情都总打扰你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 明绮天摇摇头,示意没有什么。裴液则倚回树上,借着火光取出了一副纸笔,低头开始一笔一划地罗列什么。 他嘴唇微微抿成一条线,光影明暗之中,侧脸像一个凝固的石像。 是他在这两天里搜集推测出的一切线索,如今把女子所言补上去后,少年停下了笔,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张纸页。 气质或者真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样貌,如今只从身影一定认不出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这具身体在沉默下去,冷沉的东西渐渐遮盖了上来。 不知盯了多久,少年终于抬起了头,但依然是无声的,身体仿佛冻在了原地。他安静地望着寥阔的星野,星幕垂落,四方是浑然的寂静,冷阔的秋野上,只有一蓬篝火越燃越暗。 “你想,喝些酒吗?” 裴液一怔回头,女子并未睡去,一双平和的明眸望着他。 “.明姑娘你还没休息?” “我不常睡觉,夜间一般修习《姑射》。”明绮天轻声道,女子身上云天般的淡远确实明显了许多,即便在篝火橘光下,裴液都有遥在天边之感。 “哦我不喝酒。”裴液揉了下脸颊,勉强一笑,“明姑娘还带了酒吗?” “我见伤心人多要饮酒。”女子清淡道,“二十里外不是有村镇吗,你若要喝,也不费什么脚程。” 裴液确实没这个意愿,他本来不爱饮酒,如今也没麻痹自己的想法,更不可能让女子帮他跑腿,于是摆出个笑来摇摇头:“劳明姑娘担心了我就一时睡不着没什么。” 明绮天又沉默一会儿:“.你想听曲子吗?” 裴液真是一怔了:“什么?” “我会吹笛子。” “.不,不必了明姑娘谢谢你,其实只要捱过去就好.” “那,你想打牌吗?” “啊?”裴液没听清楚,“什么打牌?” “就是.打牌。戏牌,数牌,我小时候常玩。”女子眼眸清和地看着他。 裴液怔然,一时明白女子是几乎拿她自己所知的一切玩乐来安慰他,心中酥麻般一暖,但沉重的压抑本不是这些东西可解,喉咙动了动,还是低哑道:“多谢你明姑娘.但我自己静一静就好.没什么事情的。” “嗯。”明绮天沉默了一会儿,“我不大会安慰人有什么需要,你和我说就好。” 裴液正要道谢,这话却确实勾起他一个记忆。 裴液一怔:“.对了明姑娘,还有另一件东西。” 明绮天偏眸看来。 裴液取出杨颜交予他的玉佩,递给了她。 前面女子已经说过不认识那珠子,而这玉佩其实更加隐晦,除了能够储物外,几乎没有任何线索,此时裴液其实也未抱什么希望。 “明姑娘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明绮天接过去,仔细翻检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 “哦其实也不一定是什么东西——” “但这两个古字大概有些来路。” 裴液一怔:“哪有字?” 投目看去,是“眼睫”部分两枚奇异的花纹,竖列在一起。 “这是.字?” “嗯,很偏僻的古字。”明绮天凝眸看了一会儿,似是仍没想起来,于是取出一本古书,开始一一对照。 裴液怔静地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过去,渐渐夜色浓得仿佛有了重量。 女子指尖忽然停住,轻声道:“找到了,是‘照’和‘幽’。”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章 往日影 裴液一下怔住:“什什么?” “照幽。”明绮天道,“应当是一个名物之词,若这是一件法器的话,应当就是它的名字。” “.是的。” “嗯?” “天山说,这是穆王典狱之器,说是察外烛内” 裴液忽然有些无法克制地微颤起来,他向石簪雪请教过这些消息,女子也告诉了他《戒偷》篇中记载的那个故事。 ——“至多木之山,王攀之,久而归,銮乘失玉,三诫之,无人还,王遂斩令氏之女,玉出于尸。” 她说,【照幽】可以烛照守御的地方,可以监视锁定之人.原来那珠子一直是被这样东西收藏着当然没有比这更合理的答案了. 所以,只要御使这件法器是不是就能像穆王当年一样,看到是谁偷走了“玉”? 裴液紧紧抿住了唇,先把真气注了进去。 然而果然没有任何反应,它并非不吸收真气,而是像一个无底的深渊,真气探进去,是泥牛入海,激不起任何浪花。 裴液凝眉继续注入,渐渐开始隐约感到手中玉佩似乎如同枯木逢水,从干瘪变得盈润起来色泽其实没有任何变化,但裴液分明感到了一种鲜活,玉佩中间的眼睛似乎真的活了过来。 于是下一刻裴液就猛地感到一种掏空般的窒息,这苏醒过来的东西忽然变成了一只汲水长鲸,只一个呼吸,裴液体内真气就被吞去了大半。 力量流逝的快速虚弱感令他呼吸收紧,但还没来得及张口,一股丰沛柔和的云白真气就灌入了他的后心。裴液被吸住的身体顿时一轻,女子的真气包裹住了他的丹田,从经脉树开始接过了这道连接。 在四个呼吸之后,裴液感到女子传来的真气停下了。 他低头看去,手中玉佩已经停止了对真气的吞吸,如同一只餍足的兽般躺在掌心,再注入真气也只被排拒开来。 但也仅此而已了。 没有任何变化出现,裴液也没有收到任何反馈,仿佛它真的只是一棵无水则枯、有水便活的树,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裴液蹙眉翻看了两下,偏头看向身旁的女子,明绮天一抬指,周遭玄气乖顺地朝玉佩注去,然而甚至不如真气了,玉佩对玄气没有任何反应。 明绮天凝目看着它,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于一枚法器而言,真气玄气都不能奏效,其实代表它的启用是指向某种更深层或更独特的东西,如某个口令、某道玄阵,甚至另一件法器乃至兵器武功.总之,是设计之初就只为特定人选敞开的门户。 “周穆王典狱之器,本应如此。”肩上黑猫轻声道,“我想正是因为这样,湖山剑门、欢死楼、吞日会其实都没有找到使用它的方法。” 裴液沉默不语——对周穆王来讲,这件随身携带的监视之器自然不容他人启用,然而穆王独有他人所无的东西有很多,时隔几个千年,他们又往何处去寻呢? “穆天子,是一位伟力归于自身的君王。”明绮天忽然轻声道,“《剑家溯古》中说他‘信己轻物’,周时器道颇兴,但这位君王身边法器屈指可数。传说中他拥有一柄名剑,却问偃师能否炼去金铁,将神力归入己身。” 这个名字的形象在裴液心中顿时清晰了许多——埋于人格的不安全感,偏执的骄傲自负。 “所以.穆王用于掌控此物的,多半是他极深处的倚仗,他坚信它的独一和不可偷夺。”黑猫清冷的碧眸看着少年,“就像.” “.就像【鹑首】一样!” 他立刻想起了在仙人台三重阁中、在面对未启开的玉佩时,黑猫所言的【螭火】感应。 不及黑猫出手,裴液手中幽蓝火焰已然升起,裹住了整枚玉佩,下一刻像是云入风洞,所有幽蓝一瞬间没入玉佩中间的眼瞳之中,然后这只眼真的活了过来。 这只玉质的眼睛直直盯住了他,一瞬间,裴液感到了自己和它产生了一种深层的勾连,一道“门”向他打开了,只要他想,意识随时可以沉入其中。 “.”裴液一时没有着急,轻轻翻动了这枚佩子两下,等待着可能出现的其他变化。 “这是你的第二枚‘仙权’吗?”明绮天忽然道。 “嗯?”裴液茫然。 “你之前有一枚【鹑首】,现在又有这个”明绮天伸指点了下刚刚消去的幽蓝。 “这是.我和它缔约所得的能力,【螭火】,我见烛世教也用这种火焰。”裴液看向女子,“【鹑首】.也是黑螭所有,借由缔约我们可以共享明姑娘知道它们是什么吗?” 这几乎是他走上这条路的缘起,黑螭模棱两可地称之为“果子”,烛世教在《传心烛》上写为“【鹑首】仙权”,如今似乎终于可以知道它在这个世界上的名目了。 “.我亦不知它们的来由与所去。”明绮天微微沉吟,“但这确实是如今知情者给它们的名称,其迁延日短,范围所指尚不甚明确,大概意即某种不基于玄气真气的无来由的能力,抑或往往代表着一条道路的终极” “.奇术绝经?名剑?” 明绮天点点头:“这是最典型的存在。” 又补充道:“近几十年来,很多高处的目光都聚焦在其上,所用尚不甚明朗,但想必十分珍贵,你要好好保存。” 裴液认真“嗯”了一声,看着面前只剩烬星的篝火:“也许.这一次就知道它们是做什么的了?” 黑猫这时插嘴道:“【鹑首】与【螭火】似乎并不在一个层次上。” 明绮天微怔:“.是的,这是一个很新的问题了。” 她顿了一会儿:“目前所发现的仙权,其实有些杂乱无章之感仙人台有一种很新的、暂未流传的说法,是将其分为‘正伪’两类,而在‘正’中,又有‘大小’之分.总之这是很前沿的东西了,裴液若是按部就班地修行,要过很久才能接触到。” 黑猫则沉默地望着空处,显然在以女子带来的知识和它残留的古老记忆相互印证,少顷,它轻声道:“‘大小’听来有些奇怪.其实我想,【螭火】更像一枚果子的一部分” 明绮天眉头轻挑:“嗯!确实有人说,‘大小’不如说‘全半’.不过当然也还在论争。” 裴液偏过头:“所以我们可以说,【鹑首】是一枚完整的‘仙权’,【螭火】则是一枚‘半仙权’?” 黑猫稍显焦躁地踱步两下,它显然对这个话题投入很深:“其实【鹑首】之名本身就带有一种不可更易的正统之感,【鹑首】是十二星次之一,自古天命在星.但这个名字是印在我脑子里的,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我把它带下来也许并不是它在人间应有的名号。” 黑猫把眉头蹙得很紧。 “【螭火】.” “【螭火】就不是。”黑猫碧眸盯着少年,“它是螭龙权柄之名,却没像鹑鸟权柄一样.被列为星次。” “.” 黑猫沉默地望着天空,秋夜一片清澈,冷星如同镶嵌水中,南方鹑首之位上,井、鬼两宿遥远宁静地缀在那里。 裴液抚了抚它,低声道:“不急,我们慢慢找答案就是。” 明绮天点头:“伱们已经走在很前面了。” 裴液看着女子:“明姑娘这些东西,云琅山也同样不争夺吗?” 明绮天摇摇头:“师父说,人间一块,事情总会走向它应去的方向,而能把自己的剑路走到尽头,就是云琅的通天之阶了。” 女子也望着旷远的星空,轻声道:“而且‘剑’本身,或者也是一种仙权呢。” “.”裴液一时怔然。 “怎么了?”明绮天回眸。 “没什么,就是忽然发现明姑娘你懂得好多。”裴液笑了下,移开了目光。 其实和女子相识时日并不算太短,然而像这样大段的谈话在老宅谈剑那次之后却再也没有机会,现在静夜之中,少年很分明地觉得和女子的每一次谈话都受益匪浅——杂乱归序、堵塞通明,而且总有他想所未想,闻所未闻的新东西。 这样一个代表“正确”的标准于他而言实在弥足珍贵,裴液声音微哑:“明姑娘,谢谢你肯告诉我这么多稀罕的消息,对我真的很重要。” 女子摇摇头:“我也喜欢和你聊天,没什么的。” “.那,明天再向明姑娘请教了。” “嗯。”明绮天随意点了点头。 夜色越发深沉宁静,离晨曦的到来也没有多久了,黑猫沉默地伏在膝上,碧眸一动不动地望着夜幕垂落的边际。 裴液确实依然没有丝毫睡意,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手中簿子的页脚,低下头,佩子中心的那只眼瞳依然在安静地凝望着他。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它没有出现任何异常,此时就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幽远深邃,其中缓缓流动的莹质宛如银河。 黑猫转过头来,螭火再次在佩中流转一周,朝他点了点头。 裴液轻轻吸了口气,沉默地对上了这只眼眸,朝里面深深望了进去。 一瞬间,裴液再次体会到“灵明照世”那种居天观下的神灵之感,但这次由他选择的不是广阔的平野了,而是一条涓涓的长流。 穿过这枚眼瞳,他的心神降临了一处奇异的空间,周天脚下是乳白莹润的质地在流动,正是组成那枚眼瞳的玉质,而在这眼底之中,一条灰白的、宽阔的河无声流淌,旁边分出的无数细小支流像是人的血网。 裴液投目望去,一股巨大眩晕感顿时席卷了他,难以形容这种感受,那是密集到不可思议的信息挤压在一个小方块里撞入眼膜,并非文字图画这样的平面,也并非一个场景这样的立体,里面还加了另一条轴和无数分叉,那是“时间”和许多人的“视角”。 周穆王当年也许就是在这样的信息密度中一眼瞧见自己想要的那个节点,但少年显然还没有那样强大的心神,【鹑首】瞬间开启,一切缓慢下来,他终于瞧见一些静止的截面。 人影依然流动,视角依然变幻,但在视野更广阔的尺度上,一幅不变的图景渐渐清晰了起来。 千倾冰鉴的湖面,白雪铺上平平的一层,岸边疏朗的霜林挑着细松的堆雪,周围,一道高而峻的环崖把这一切围了起来,只留一道狭口。一座高峻规整的好山正对此口,若环崖是一枚戒环,它就是镶嵌其上的宝石。 仿佛千年无人踏足,是一片冰而静的秘境,而在高石霜树点缀的蜿蜒之中,隐隐可见由上而下稀松散布的檐角殿缘。 不必谁来提醒,一个名词已从裴液口中轻轻吐了出来:“湖山.剑门” 就在这静寂的背景之下,一幅幅人影组成的图画从眼前流淌而过,它们并不连续,裴液既看不懂它们代表着什么,也触碰不到它们。 就像一个个故事的封面,但裴液找不到翻开它们的办法。灰白静止的图画在面前一幕幕划过,几十年似乎在一瞬间掠过,那些陌生的面孔流过去,他却无法截停其中任何一幅。 “法器是通过天地灵玄来作用的。”一直沉默的黑猫终于开口,“【照幽】是通过控制特定范围内灵玄之气的变化来记录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就像把画面转为文字,它是把‘过去’转写为特定形状的灵玄来记录。” “.” “因此你现在进来,它就将一切置于你面前由你选择,每一个静止的画面都代表一条‘支流’的开端,你进入其中,就可得见它的始终与全貌。” “但我选不了任何一个。” “.这应当是这枚法器天生的限制。”黑猫道,“在将‘经历’化为灵玄之后,它不能再随意将其转回去,而是需要从器主心神中找到一个支点。” “支点?” “我想,或者就是一样‘支流’中存在的具体事物,它同时存在于‘支流’和你的心神中,因而【照幽】才可以攀着它把一切呈现给你。” “.就是说,我见过的、知道的东西?” “我想是的,正是由于那种‘陌生感’,你才抓不住那些漂过去的画面不是吗。” “那人行不行?” “.”黑猫微怔,碧眸看着少年。 “往下游去!” 在这条灰白长河将近末端的时候,裴液终于见到了一抹清晰而具体的彩色。 这幅画面还未来到近前,裴液就已看清了其中那道鲜活的人影。 少年的面孔正处于稚嫩和棱角之间,有些腼腆的面容、莹亮有神的双眼,亲切中又有几分陌生。 显然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少年此时肩膀放松着,身体也没有那种惯常的绷起,呵呵傻笑着,像一只兔子多过像一只狼。 “.杨颜。”裴液轻声喃喃。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一章 山湖事 裴液看着少年的身影安静了片刻,轻轻伸指探出。 在触及到的那一刻,他的心神一瞬间坠入了这道身影中。 大湖山入秋以来的第一个晴天,高天无云,空亮得能看清八百米的鹰。 环崖山中,花早早凋落干净了,只剩干秃的茎,但草色还在,高林也深翠,即便在这样的高寒之地,令一切褪色的冬也还远未到来。 杨颜就穿一袭薄衫,这样的年纪对“冷”总是没有感觉,高挂的艳阳甚至令他感觉有些晒,从刀场出来后一身轻汗未退,肌肤还泛着红光,就夹着刀迎风往山上跑去。 一路踏草跃石,像只矫捷的黑豹,少年根本不看任何一点正路,踩着直线就飞上了崖中一间位置颇好的院落,扎根崖壁的老松掩映着安静的院墙,杨颜轻喘着快步走入影下,一把推开了院门。 “师兄!” 少年三五步穿过院子,“咣当”一声推开了屋门,转了两步,一道年轻挺拔的背影就出现在面前。坐于桌前,刚刚把一本蓝封无字的书册合起推到一边,另一只手把笔搁在架上。 “又是它,天天在写什么东西?”杨颜笑着伸手去够这书册。 “诶!”立刻被一只小臂稳稳架开,年轻人转过面目,“正事儿,别乱动。” 裴液第二次见到这张脸,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清亮的光线,神情也还没绷成冷硬的铁。 裴液仔细记住了它——唇薄鼻挺,脸部柔润多过棱角,眉毛和眼角则斜向上挑,是干净飞扬的一张脸,眉宇间灵动而锋利。 杨颜毫不在意,转眼就忘,收回手时已握住孟离的手腕,兴奋道:“快出来陪我练刀!” “.你有点儿烦。”年轻人无奈含笑。 “快出来!!” 杨颜拉着孟离来到院中,横刀退后五步:“你朝我出剑。” 孟离手一抬,院中架上长剑“呛啷”出鞘飞入掌心,他随手挽个轻快的剑花,剑势就已从空处起来——气质之惊卓令裴液猝不及防。 “等等等等!”杨颜连忙制止,“我先准备好。” 孟离压下剑柄,点了点头。 午后的阳光安静倾落,少年静静立着,呼吸渐渐与身体肌骨的律动融合为一,然后缓缓一同平复了下去。 发落襟垂,少年静如老松,这时他才轻轻握住了刀柄,朝面前年轻人抬了下眉。 不强不弱的一剑飒然出手,庭中气流分卷,杨颜轻轻横步拧腰,一刀玄妙勾出弧线,整个人被一剑撞飞出了院门外,长刀落到石板上,叮啷啷响了半天。 “.”孟离掷剑归鞘,有些无语地看着院外。 几个呼吸之后,杨颜抱着胳膊趿步重新走进来:“.你用力太大了。” 孟离懒得理他:“我还以为你真学会了。” 杨颜有些恹恹的不服:“我在刀场是用出来了的。” 孟离捡起刀来,却没急着还给少年,低着头,并指轻轻抹过刀刃。 杨颜走过来:“还我。” “你多用用功,早些学会第二篇。”男子轻声道。 “知道了。” 孟离点点头,抬起头表情如常,递刀给他便转身往屋中走去:“那我先去忙——” 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左脚宛如被看不见的线一拉,人整個向前栽倒,右脚连忙调整,却又拌上另一条线,还再次把左脚往前一扽,下一刻真气灌注,几条乱丝才乍时崩断,孟离踉跄了好几步,才免去摔个嘴啃泥的下场。 身后杨颜早已扼制不住,抱着刀笑得像尾活虾。 孟离瞪着眼回过头:“什么东西?!” 少年脸上洋溢着得意:“这个是我自己找到的。” “.胆子越来越大,你自己偷偷去那边了?” “哼。”杨颜笑,“让你老拿新东西捉弄我。” “.这是什么?”孟离饶有兴趣地走上前来。 “叫‘牵刀丝’。”杨颜收回乱丝,得意地展示给师兄,“在自己兵器上敷过一段时间,与另一件兵器交击之时它就会自己攀附上去,然后很快往身上蔓延。” 孟离接过这冰凉的小小一团,好奇地看着。 “我试过了,它是注入真气就化作轻雾一样的气,真气一断供,就凝结回乱丝。”杨颜道,“所以还是真气触发的,无形无感.只不过一挣就断。” “那又是个捉弄人的小东西。”孟离捏指拎起,提在空中看着。 杨颜在一旁轻轻戳了戳他。 “干嘛?” “那个.”杨颜附耳小声道,“要不要,拿这个给师父试试。” “.”孟离后仰看向他,少年腼腆的脸上挂着两颗跃跃欲试的晶亮眼睛。 “你怎么老想干这种事?” 杨颜瞪大了眼:“我想?架凉水、拆台阶、画乌龟、剃胡子、蒲中刺还有泻药,是我想的吗?” “.”孟离无言以对,“今时不同往日.老捉弄师父也没意思,我都和他一个境界了” 话是这么说,但年轻人脸上明显有些犹豫。 “那又怎么样。”杨颜叫道,然后他沉默片刻,声音小了些,只在崖风中有些清晰,“我瞧,伱们这些天老是吵架好像还挺凶的。” 孟离也安静了一下,轻轻呼吸一口:“我们吵架倒不是因为.” 杨颜看着他。 “.行吧。”孟离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下,“我逗逗他去。” 于是杨颜也笑了起来:“就是嘛,闹那么僵.再过几天你可二十了,你真把他惹急了,到时候都不给你取字。” 孟离哈哈。 “不过这个一暴露,咱们别的宝贝就得小心了,肯定要遭查。”杨颜认真道,“得藏起来。” “.对。”孟离回过神来,“对藏哪儿?” “咱们种的那个桃树,不是去年死了,拿布抱了埋那下面。” 孟离翻个白眼:“老头眼睛一闭就知道你那几个地方,而且弄一股土腥气。” “那就放你后屋屋檐里。” 孟离笑:“脑子那么死呢。” 杨颜这倒没不服气,习惯性望着他:“那你说嘛。” “.我若要藏东西,肯定要有我自己的风格。” “比如呢?” “比如.”孟离想了想,“师父礼佛的静堂,佛像抬起来,挖个屁眼,塞进去。” “.” “.” “看什么看,你就说行不行?” “行倒是行.”杨颜咽了口吐沫,想起他蒲团埋刺和泻药等一概点子,有些犹豫道,“就是,师兄,你怎么老想到那腌臜奇怪的地方去。” “.” 孟离安静地蹙眉看着他:“巧合啊不然呢?” ———— 杨颜的生活真的很简单,每天就是从山上到山下,除了练刀读书外就是出湖入林。 湖山剑门似乎与平常门派颇有不同,代表嫡脉的师徒三人与外脉之间有着一条相当分明的界限,这条界限用肉眼也可以看到——中央主山之上,除了三人外再无其余门人。 杨颜上下之间,也确实没和其他人有太多交情,这些天师兄经常不见人影,师父平日每天也总能见一两面,如今也一连三天没下来了。 杨颜知道师父身体是一天比一天差,不过暂不见面也好,他也有个自己的打算——师父去年跟他们讲过,他年轻时曾有一只很珍爱的白雕,可惜一次捕猎中失却了,从那以后再没见过。 杨颜今年早些和师兄在山下雕户手中购得了一只雪白的幼雕,如今已健翼高飞,杨颜这些天的任务就是它,等着马上驯好后就在寿日送给师父。 不过少年心中虽然不太担心,但还是有些烦扰着前几天的事,时不时地就蹙着眉毛看向师父和师兄的居所,对两人关系的担忧写在脸上。 尤其那日和师兄聊过之后,却再也没得到回信,杨颜这日放飞雪雕之后,又忍不住发呆看向高耸的山巅。 杨颜是出过谷之后才越加自豪地觉得自家门派的地势奇特,谷外山背自然是万仞高崖,谁也攀不上来,但正面其实也登不得顶。 最高其实只到中上部,再往上便是峻如立石的高崖,覆着终年的严冰。 没有任何可供攀登之处,也没谁想往上攀登,何况湖山剑门的大殿就铸在这高崖之下,挡住了上去的唯一一条路,掌门终年居住在这里。 这也是师徒不太经常见面的原因,两个年轻人随着长大是越来越喜欢山下的,而师父则往往不离开大殿一步。 杨颜正神游天外,忽然耳边传来呼喊:“杨颜!你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他回过头,是赵师叔门下的桦鱼师姐,正提着一只兔子往回走。这算是和他们嫡脉最亲近的一支,杨颜笑着指了下天上:“放雕,师姐。” “.这雕有什么用处,你都五生了,攀上树顶,瞧见哪个就能追上哪个。” 杨颜保密着礼物的事情,苦思着理由:“呃雕.飞得高啊,有什么人瞧不见的东西,它全瞧见了,能给咱们示警呢。” 桦鱼微微翻个白眼:“我先来和你示个警吧,刚刚我往山上送野物,瞧见你师兄阴着脸从大殿出来,一剑斩碎了那块两人高的大冰可吓人了,我都没敢上去说话。” 杨颜一时怔住,注意力莫名先偏去奇怪的地方:“就是小时候咱们叠罗汉上去那块?” “就是那块!” 杨颜提着刀,再次登上了这座安静的高山。 杨颜还是先来到师兄的院子,到了门前却是罕见地锁了门,透过窗棂往里看去,笔与蓝色籍本摆在桌上,但没有男子的身影。 山上其实没有多少地方,杨颜知道他还喜欢去哪,出门就往藏书阁而去。 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路口,他抬头往上看去,遥远的大殿伫立在白雾中,门口那个会挡住半角屋檐的大冰柱果然不见了。 来到藏书阁前,推开高大厚重的门,阳光透过各种缝隙倾落进来,风声被关在外面,阁中是和往常一样纸味淡淡的静谧。 杨颜转过两层书架,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愣,他知道师兄常常偷偷翻看些东西,但他总会把一切恢复成完美的原样,如今却书散卷乱,有的就那样扔在地上,正反叠在一起,根本瞧不出原来的样子。 孟离就倚在书架上,也没有翻看什么东西,手搭在膝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师兄。”杨颜小声叫道。 孟离抖了下回神:“啊小颜,怎么了?” “你又和师父吵架了?” “.啊,没什么。”孟离伸个懒腰站起来,看了眼窗外,提起自己的剑,“没啥事你好好练刀还有剑。” “你们吵什么?” “.”孟离这回没再缄口不言,他看着少年,“掌门之位。” “.”杨颜一下瞪大了眼,“我我不当掌门啊师兄你.” 孟离笑了下,低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 不待杨颜反应过来再说什么,他提剑大步走出了书阁,只留给少年一个背影。 杨颜怔怔愣了许久,转过身来,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书卷。 少年此时的注意确实没在手上,但裴液凝目瞧见了几个名字。 《养意楼古阵六解》《周阵轨仪》.多是些阵法之道的书籍。 摆在“孟离为何翻看这些书目?”更前的问题是,“湖山剑门为何会有如此多的阵道之书?” 杨颜有些发呆地走下山去,天色已经昏黑了,少年抬头看了看山顶的大殿,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上去,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刚刚燃起烛火,“扑棱棱”一声,一道枭影撞上了窗户,杨颜一愣,才想起被自己遗忘的白雕,没想到它竟自己找了回来,连忙打开窗户,冰凉有力的羽翼硬爪一下扑上了身子,焦躁不安地对着他鸣叫着。 “好了别闹了。”少年神思不属地按住这只颇有灵性的白禽,今夜也没心情与它玩闹,喂了肉块和水,便把它关回了笼子。 夜空之下,秋空澄澈,少年倚在床头有些忧愁地望着窗外。 “.明天就是师兄加冠取字的日子了,这一天这般重要,他们两个还在闹矛盾.”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二章 梦为身 第二天一早,杨颜起床把雕放飞了,而后桦鱼师姐就来传信,说师父叫他上去。 杨颜怔了下点头,这时有些敏锐地想起,往常师父若要见他,都是师兄来叫的。 他看了看天上的白点,想着耽搁不了多久,便提腿往山上攀去。 确实几天不曾来了,这座大殿好像变得更冷寂了一些。它本就超乎寻常的高,窗户开得也很少很小,连崖顶的高风都不太进来,又是石与青铜这样沉而冰的材料铸成,殿内也没有屏风隔间,便成一种无声响的空冷。 它只有两道相对的门——除了杨颜进来这道,对面通往后面的门常年锁着,那把大锁都生锈了。 老头还是那副样子,白发皱肤,身形不高,他盘坐蒲团之上,捧着一册不知名目的书,在这空旷的大殿里一坐就是一天。 杨颜总觉得老头年纪很大很大,至少得有七十多,但有一次一位师叔告诉他,老头其实还没五十,杨颜亲口问了师父,却只得几声苍笑,于是至今半信半疑。 “师父。”少年乖乖行礼,虽然平日与师兄更亲近,但抚养教育的老人在他心中一直如师如父、如亲如惧,若无闲不下来的师兄屡屡教唆,少年其实应是最乖巧听话的那类小徒,这辈子不会做出那种“大逆不道”之事。 老人转过头来,声音缓而温和:“来了啊最近武练得怎么样?” “回师父,《吞海》好像摸到些第二篇了。”杨颜乖乖道,“师兄教的《崩雪》.第一篇也稍微会了一些。” 老人一时没有说话,只安静地看着他,这双苍老微亮的眼眸少年见过无数次,此时莫名像薄晨前的残星。 杨颜有些茫然地看着,在这空寂的大殿里,人生第一次地,他好像忽然听到了时光流动的声音。 许久,他恍惚地回过神来,面前老人轻叹般一笑,招了招手:“过来。” 杨颜乖乖走上前。 “来我旁边。” 杨颜又上前几步,在蒲团边坐了下来,倚靠得如此之近,久违的温馨感顿时盈满了少年的内心。 记得小时候,殿外暴雪狂风之时,老人总是在蒲团前点起一个小夜炉,把他揽在怀里,老人坐着他立着,刚好大头并小头。两人捧着一本佛经,老人给他讲瑰丽神奇的佛陀降魔故事,在橘光和柔和的语声中,殿外黑暴的天气被彻底排除在而外。 只是如今,是他比老人高出半个头了。 “听说,你这些天总是摆弄你那只雕?”老人苍哑一笑道。 杨颜一惊,他每次其实都足够隐蔽,没想到老人足不出户还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一时暗气那个想象中的通风报信之人。不过这是他机变很快,连忙低下头,当做承认了自己的玩物丧志。 然而老人却没有什么下文了,含着笑问了他诸多细节,还把自己当年的精要经验讲给他,俨然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杨颜都有些赧然了:“师父.你不骂我吗?” 老人哈哈一笑,揉了揉他的头:“爱玩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正是这个年纪。” 杨颜心中温热,一时都忍不住告诉老人这是给他准备的寿礼了。 但老人并未注意他的情绪,已抬头望着大殿的穹顶,声音轻哑道:“人这一辈子,高兴的日子是有限的。” “.”杨颜一时没有听懂,老人已牵了下他的手,竟然站了起来,拉着他往殿外走去。 杨颜有些震惊,在和师兄长大之后,他实在已很少见老人走出此殿。 推门而出,白亮天光倾落,高冷的风荡起两人的衣襟,整個环戒一般的山中湖俱被纳入眼中。 杨颜不知道老人在看什么,这里几乎每一片土地他都熟识,他相信老人只会更进一步,但师父既然一动不动地立着,他也就陪着安静站了许久。 心中想着怎么提一下今天师兄加冠取字的事情。 然后老人轻声问出了一句令他始料未及的话:“小颜,你还记得咱们嫡脉的‘生路’吗?” “.啊?”杨颜一时几乎没反应过来,怔怔盯着老人没什么表情的侧脸看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没有听错。 老人很早前就要他们记死的,一条早已打点好的,隐秘往东两千里的通路。所谓师门蒙难时,幸者从此而走。 “师,师父.” “谁都不要说。”老人仍然望着前方,声音很轻,“今晚入夜之后,你带上该带的东西,自己悄悄从那里离开。” “.”杨颜愕然站着,一时不知身在何时何地。 “和师兄也不能说吗?”他听见自己问道。 “谁都不要说。”老人垂眸轻轻地看着他,“答应师父,跑得越远越好,不要停下来好吗?” 这一段就至此而止,裴液深深看着这位老人,目光投向他的背后,大殿高而沉重,在它更高处,独树般的峻崖立在那里,在如此晴亮的天气中都显出些看不清楚的沉暗。 裴液想再看得仔细一些,但杨颜已带着他往山下而去了。 ———— 杨颜恍恍惚惚地走下山来,茫然看着屋中的一切。 师父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只要他悄悄离开。其实他们总是这样,大事永远是师父师兄在决定,所以知道他们这些日子不和之后,杨颜也没有固执地打听,他知道他们不会告诉自己,而他也从没想过,一家人一样长大的情谊,会被几场争吵断送。 他只是在担心给师兄的二十岁留下些不圆满。 怎么突然要走什么“生路”? 他应该去弄清发生了什么,但当他第一次想要做出什么决策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对兄长师父的依赖。 他应该听师父的话,他答应了的。 但. 杨颜呆呆地看着屋中的一切,除了无意识地按着自己的刀,根本不知要收拾什么。 直到天近薄暮。 门被忽然推开,一道熟悉无比的挺拔身影出现在门口。 “师兄.”杨颜仿佛见到救星般眼睛一亮,但张了下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刀借我用用。”孟离面色垂着,屋中没有燃烛,夕阳从他身后射进来,更显得其人证明一片阴影。 杨颜忽然觉得面前之人有些陌生:“师兄.” 孟离只是伸着手,于是杨颜把刀交给了他,有些犹豫地问道:“干什么?” 孟离没有回答,反问道:“师父早晨叫你上去了?” 杨颜怔住,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不管师父跟你说了什么.”孟离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眸色在阴影中闪出微光,“子时的时候,到撒山上大殿来,记住了吗?” “.” 孟离转身离开了。 ———— 杨颜一个人在屋中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直到夜色完全降临。 白雕没有再回来。 裴液安静地等待着。 终于,这具躯体终于一扶椅子站了起来。 裴液不知道杨颜心中如何做的抉择,但短暂的相处他已看出,少年是绝对不肯浑浑噩噩逃离的——在内心深处,他其实也是一定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的那种人。 果然,少年走出门去,安静地望着山顶,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有些出现了裴液常见的那种神色。 他缓缓往山上走去。 于是在这一瞬间,裴液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契合.他开始更深地沉入了这具躯体。 这是绝对新奇的体验,裴液本来一直以为他只能观看一场记录,但如今除了视觉听觉,他甚至开始有了触感.风刀在夜色中呼啸,彻骨入髓,呼吸的干冷,心肺的搏动——这具身体在这一刻的状态完全向他敞开了。 裴液甚至下意识动了动——这想法果然有些天方夜谭了,他丝毫没有改变少年的路径。 冷冽的月色照上坚白的石头,暗草被劲风压伏在缝隙中抬不起头,衣衫猎猎之中,冷风贯透了整个身子。 裴液真切地感到了寒冷,但少年却没有裹一裹衣衫的意思,寒夜高山孤影,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上行去。 半腰时裴液注意了一下侧向那座壁松院落的灯火,见是一片漆黑。 月色下巨兽般的大殿在视野中越近,远远便见其中泄出灯火。这具身体明显再次奋起了一股力量,快步地靠近了这座大门,裴液几乎能想象到少年此时的心绪——不论发生了什么,师父师兄一定就在上面。 他一定要把事情问清楚,在师兄迈入二十岁的时候,他其实也就要迈入十六岁,他是湖山剑门堂堂正正的真传弟子,早已是能握紧刀的年纪了。 但裴液忽然闻到了一股鲜烈的血腥。 这具身体猛地一僵,立在了原地。 片刻之后,他才脚步轻轻地走了上去,有些犹豫地推开了面前的大门。裴液明显感觉到这动作的茫然,这具身体根本没有做好接战的准备。 但更没有做好准备的是迎接殿内景象的大脑。 在面前景象入目的一瞬间,这具身体就僵冷地立在了门口,如被寒风冻住。 那具苍老孱弱的身躯瘫软地倒在殿中,干瘪矮小,像只被剖去脏腑的獐子。血把蒲团浸透后又在地面流成蛇般的蜿蜒,一柄漆黑锋利的刀笔直地钉在老人的胸口,像把这凄恶的一幕死死钉在少年的记忆中。 但如果没有见到那个身影,裴液相信少年还是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 可惜那挺拔的身影就在那里。 他立在大殿的后门之前,身后那积年的大锁依然牢牢拴在门上,整间大殿除了杨颜站住的这里,再没有任何出口。 裴液感到这具身体颤抖着死死盯着他,想要说什么,又像在等着对方说什么。 但孟离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裴液忽然听到了身后风声中传来的凌乱脚步,但少年显然已听不见一切,只一动不动地定着,直到身后的力量一把将他按倒在地,冰冷的刀刃架上脖颈,这具身体才勉强有了些反应。 身后传来人们惊怒的声音:“杨颜.伱竟敢弑师?!!” 杨颜茫然地抬起头,而面前殿中,除了老人被长刀钉死的尸体.已经空无一人。 ———— 不辨日夜的地牢时光。 裴液不知道这具身体被扔进了哪里,漆黑、阴暗、寂静,再摸不到任何消息。 猝不及防的突兀之中,湖山嫡脉一夜崩溃,支脉接管了一切。在这几日之中,裴液只见过三次光亮。 第一次是桦鱼师姐,裴液听见自己声调平死地叙述了那一夜的所见;第二次则是一位面目可憎的老者,杨颜在这里遭到最严酷的对待,却几乎没有开口,裴液猜测他便是杨颜口中那位“奴颜婢膝”的师叔。 第三次所见之人于杨颜全然陌生,这具身体没有任何反应.但裴液猛地咬紧了牙关,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 黑袍。 那位师叔确实在他背后奴颜婢膝。 他简单问了杨颜几个问题,杨颜冷冷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他却仿佛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此离去。 一切就此结束。 裴液再次被淹没在没有时间的黑暗之中,浑厚的墙壁,坚牢的铁门,若无命运的眷顾,根本不可能从这里逃离。 然后命运真的眷顾了他。 也许是里面的少年太过安静,守卫确实疏忽了,也许是这锁年久失修总之在送完每日一次的饭之后,这扇铁门传来了轻微的晃荡声。 杨颜在愣了许久后摸上去.那锁竟然没有上紧。 他就这样悄声攀了出来,湖山剑门的夜是一如既往的空旷萧冷,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他攀上山顶,一切都已被清除干净,地牢中所见的黑衣人也已不见踪影。 少年茫然地在石头上坐了许久,在天边亮起晨曦之前,他终于一个人朝山下走去。 当经过一个岔道时,他顿了一下,然后走了进去。 裴液忽然知道他要做什么。 走进来,是一座佛像古旧的礼堂,地上的蒲团显出厚重的岁月。 裴液先看中了左数第二那个不大不小的佛像,然后少年果然走上去抬起了它。底座上挖出了一处空洞,杨颜伸手一摸,从里面掏出来了一枚眼形的玉佩。 他定定地看着这枚佩子,裴液看见到里面似乎还有一片纸角,但神思不属的少年并没有注意到。他望向门外天边,第一缕淡淡冷白刚刚从边际亮起。 画面就定格在这里,一切重新化为了灰白。 后面的事情他都已知道,而【照幽】也记录不到了。杨颜越过千里去到了博望,在横冲直撞之中遇到了他。 也就是在这一刻,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神,裴液忽然发现他完全沉入了这具躯体.这一次彻底地契合了。 他呼吸,冷凉的晨气就进入了鼻腔。 裴液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天方夜谭”竟然真的发生了,他先抬起手,抽出了面前这张少年没有发现的纸角。 “师父说了,‘离’,字‘重会’。”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三章 当年院 裴液怔了一会儿,再次抬了抬手,并非幻觉,他确实真切地操纵起了这具身体,冷风从门洞灌入,吹得肤上寒毛根根摆动。 裴液裹了裹衣服,一出门就口鼻一窒,他不知刚刚杨颜是如何调整的呼吸,总之这时他只能以真气撑起撑起一份从容。 极目所见,整个湖山之境已是一片黯淡。 不是夜色,而是静寂的灰暗,灯火不见、树叶不摇,连颜色都消失。真如一幅画一般,它们再次成为了死寂的“场景”,不再有时间的流动。 除了这具身躯所在的地方。 大约四五丈的一个方圆,以之为中心,这个世界重新活了过来,岩石残雪重新被点亮,风强劲有力地撞上颊面。 他俯瞰着下方,大约明白过来,这才是【照幽】此器真正难以临摹的手笔,在一切静去之后,它可以令器主自由随意地在这片曾经的世界中穿行,如同查阅自家的书房。 裴液静立了一会儿,提腿往山上而回。 重新来到了刚刚这座大殿。 他径直推门而入,只有一片沉冷的漆黑,在这个时间,这里确实没有任何人,孤伶的脚步回荡着,裴液来到殿后,巨大的铁锁已经消失,这道门显然曾被打开查看过,如今换了一把巴掌大的小锁挂在上面,聊作封存。 裴液运起真气震断了锁链,推开了这道门。 一片灰蒙。 仿佛梦中的混乱降临在这片现实,门的背后不是任何真切的事物或场景,只是搅成一团的雾气般的东西,瞧不见边际,也没有形状。 裴液尝试着踏入,但周围那四五丈的“真实场域”在其中消解了,这具身躯被截停在这里,仿佛这就是它能抵达的边界。 裴液退回来,安静看着它思索着耳边忽然响起了啾啾的鸟鸣。 冷凉但温和得多的晨风打在他的脸上,裴液怔怔地回过神,明亮的天光正照射下来,手中玉佩眼瞳已经阖上。 夜已经过去,新的一天开始了。 “你进去有些久了,我便叫明剑主没再供应真气。”黑猫道,“有什么发现吗?” 裴液深吸口气,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脸颊,又是一宿未眠,整個人稍微有些迟滞:“路上说吧。” 驾马启程,在前面镇子上停了一顿饭,便继续往南而去,这是昨日定好的线路,沿此过了相州,今天日落之前便可看见“大崆峒”的山影了。 “.所以,它应当是以‘人’为核心来完成对过往的记录。”黑猫道,“将如此宽广的一片地域千百年来发生的一切记录进这样一枚佩子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而蝶类破茧、树木落叶这样重复的信息本也没有记录的必要。但选择以人为镜,就同时解决了‘可行’与‘有用’这两个问题。 “也就是说,它并非拓印下了那片山谷,实际上是记录下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经历,再以无数人的所见所闻所感拼凑成了这个世界。因此当它要把一切呈现给你时,也就同样需要以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来完成解码。” 裴液想着随着‘杨颜’的行走,那死寂的世界随之鲜活,缓缓点了点头:“所以‘杨颜’不能进入那扇门,是因为” “因为他本就从未去过那里。”黑猫轻声道。 “那么.一定有人去过。” 黑猫看向他,少年吐出一个名字:“孟离。” 他已渐渐明白了些手上这枚神佩的机理——他能够在佛像下面看到那枚纸角,是因为它确实曾出现在杨颜视野中,而他真的能将其拿出来,其上亦真的有字迹,是因为孟离这段经历同样被妥实无虚地记录了下来。 “我要看到那段时间孟离做了什么。”裴液轻声道。 在这段经历中,杨颜就如同一个两眼蒙黑的孩童,对眼前的一切蛛丝马迹都忽视不见,在更早以前,孟离和瞿周辅就在为即将压城的黑云做着自己的准备,少年迟钝的神经蒙蔽了一切的不对,因而当灾厄真的到来时,他只能茫然无措地面对最后的画面。 “可我们应当只见过其人一次。”黑猫道。 ——在雨夜之中,被铸在空中的扬发飞襟的剑者,一式《崩雪》第三,晦中之明的剑意灿烂夺目,如同把一座高山当做雪烛点燃。 而要开启一条支流,就得熟悉其中之人。 “我还可以在里面见他许多次。”裴液轻轻抚了抚手中白佩。 黑猫一怔,于此明白了这枚神器的真正用法。 ——只要在这片烛照之域内,无论你的秘密藏在什么深幽的地方,器主都可以从最浅的一层把它攀找出来。 哪怕那个人他从未见过,哪怕这个地方他从未踏足。 “我会先知道‘杨颜’可以知道的一切,‘认识’孟离之后.” “就可以开启他的‘支流’了。” “不,我不想耗费那个时间。”裴液轻声道,“我们直接拉到那一晚,通过他的经历,就可以看到那山巅究竟是什么。” 渡马飞逝。 一天的路程很快过去,当天边黯黯沉沉的巨影压过来时,右侧的夕阳也开始往地平线下面沉去。 一路沉默思考的裴液此时回过神来,在山脚之下勒住马:“明姑娘,咱们是夜路赶过去,还是先停一晚?” “依你。” “停一停吧。”黑猫这时轻声道,“急亦出错。” 它说这话时看着少年,裴液驻马望了一会儿,点点头下马开始收拾营地。 为求直短,裴液勾画线路时并没有考虑途径村镇,此时也就无处凭依,但实际上他们唯一需要补给的也只是马。 寻了草地水源,裴液饮完马拎着只处理好的兔子回来,升起篝火便烤着吃了。明绮天依然几乎不饮食,连少年升起的烟火也不大沾惹,服了颗膳丹便倚在一株高桐之下,安静地翻着一本剑籍。 裴液理去痕迹,提着古册走过来,见女子正眉目认真地提笔在当页批注,便安静地在一旁坐下,一言不发地安坐静等。 约莫一刻钟后,明绮天搁下了笔,一个章节结束,手中册子被她翻了过半。 新章名露了出来,裴液偏头看去,《松雾剑咏·说雾》。 “这是剑法吗明姑娘?”裴液这时想起来今日一整天其人总在翻阅这本册子。 在欢死楼一系的事情上,女子确实尽心尽力有问必答,但她并不主动热衷那些迷雾后的真相,一路上裴液和黑猫不停地低声交谈,她一直在一旁安静地捧书而阅。 “崆峒的剑法。”明绮天点头,“前两天我去问剑时,有位弟子把这门剑使得很好,我承诺帮他做一做注解,第二日交还。但是当夜先回了博望,便滞在了手中.幸好今晚来得及补齐。” 合册偏头道:“我先为你讲这本《地中仙》吧。” “不急明姑娘,我早几天晚几天又没什么,你先批这本有期限的吧。”裴液摇摇头,“刚好在佩中有些发现,我再去瞧瞧。” “那也好我大约两个时辰注完,彼时你若不休息,我们再讲这本意剑。” “好。” 再次来到高冷的寒境之中。 仍然是晨曦前的夜,裴液走下山,来到了孟离的院子。 这里的狼藉令裴液没有想到,是明显被人大幅翻查过的痕迹,从外到内,没有一处还是原样。裴液来到桌前,那本蓝色的书已经看不到了。 回视屋中,书架倾倒,籍册混乱,而它旁边有一个颇大的铁盆,里面聚满了纸烬。 裴液想了一会儿,把时间往前去拉。 面前的一切顿时回溯,人影散乱,戏鬼、弟子、师门长辈相继出现又退场,然后画面来到了最后一天的那个傍晚。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这座小院整齐祥和,是杨颜第一次夹刀进来时的样子。 孟离蹲在这火盆之前,把书架上抽下来的一本本籍册扔了进去,火光映着他沉默的脸。 是他自己焚去的. 裴液停在这一刻转头看去,桌上那本蓝皮书还好好地摆在那里。 裴液走到桌前,轻轻翻开了它。 大量摘录的句子,夹杂着诸多晦涩陌生的名词,男子是用自己的思路把它们整理到了一起——一段描述,然后其下诸页都是关于这段描述的解释或延伸。 裴液其实见过这种体例,在黄翡翠有关的本子中,玉翡山就有先人把最难解的那几段如此列为几章,称为《【洗树铜影】集释》种种。 而在这本“集释”中,男子同样是在努力地理解着什么东西。 裴液一页页地缓缓翻过.是阵道。 裴液蹙着眉停下手指,按住这本书,再次往前回溯——他得找到那个一切都尚未发生的开始。 这本书缓缓返新,用过的页数越来越少,终于回到了它第一次被拿出来的时候。 依然是这座小院,外面寒劲的风声消失了,裴液扭头看去,夕阳落下,几朵轻艳的山花在窗外缓缓摇曳。 孟离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从书架上凌乱地拨弄着,终于翻出了这本还算空白的书册,随手撕掉前几页用过的纸张,把从藏书阁抱来的书大篇幅地抄了上去。 裴液看了眼篇目,是《阵说·古阵·周》。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这次他以面前的男子为中心,再次往前回溯.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最开端的样子。 一个夜晚。 这应是真正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黑寂无人的山口前,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从里面猫着腰走了过来,悄悄把山门打开了一个缝隙,焦急地等待着。 杨颜。 过了片刻,一道矫健的身影从外面一掠而入,杨颜惊喜地关上山门,孟离立定脚步,喘着白汽敞开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露了出来。 “化石散!有了这个,咱们两天之内就能打开那个山洞了。”年轻人弯起的眼睛在夜中泛着莹亮的光。 山洞是崖壁上一处被人为封起的洞窟。 裴液跟着他们的足迹来到这里,是在重重高林的另一头,这座山谷最幽僻的地方。 想来正是它在二三十年前被封起的痕迹引起了两个年轻人的注意,封得极坚极死,于是惯爱出谷闯荡的孟离弄来了化石散。 裴液把时间拉到三个夜晚之后,面前果然出现了一个可供人钻爬的洞口。 杨颜的身躯算是游刃有余,裴液钻进去.不是什么妖怪秘境,只是一片巨大的杂物堆。 桌椅床柜,断木横梁,全都落灰攘乱,除了精力饱满的少年,没人爱来这里。 师兄弟二人确实兴奋地把这里视为秘密宝库,裴液看着他们一天天地出现在这里,师弟四处跑来跑去地刨挖新鲜东西,这片废墟在师兄的手中渐渐规整起来。 这竟然真的是一个“宝库”,他们总是找到一些令人惊叹的东西——如“牵刀丝”那般似是而非的法器,在这里被屡屡发现。 直到一天险些被师父逮住。 所幸此时师弟不在,师兄一个人机变灵敏又从容。 “你刚是从崖上跳下来?” “不是.是树上。” “.伱跑树上去干什么?” “我练一招掌法,从越高处下来威力就越大。”孟离面不改色。 “越来越能扯你会个屁的掌法。” 孟离一跃而起,击掌而下,扬尘落叶蓬然开成了一朵莲花。 他还真会。 裴液立在一旁都能感觉到这一幕中男子的欢悦,其实这事情他并没觉得一定瞒着师父,但能这样堵住师父的嘴确实很是开心。 “师父,您年纪大了,就不要总是出来乱逛了,当心风寒。”孟离笑呵呵道。 “我在谷里转转也叫乱逛了?还没当家呢,就想雪藏亲师?”瞿周辅横他一眼,“你才是,别一天天出去乱逛了,学的都什么狗屁武功——还有这处地方,没事别老过来。” 孟离一笑:“我马上就八生了,您该传位就赶紧传位,这么多年了连个玄门都升不上去,还说自己年轻时也是什么小天才” “.”瞿周辅横他一眼,竟然罕见地没动手,“着什么急,该传就传了.传谁都还没定呢。” “.您还能传给杨颜啊?”‘杨颜’就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孟离很不礼貌地忍俊不禁。 瞿周辅转身离去,孟离若无其事地再次做出要跃上树梢的样子,但却始终没有纵身而起的声音,裴液从老人已经显出孱弱的背影上收回目光,听见身旁男子喃喃了一句:“师父确实老得太快了.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啊。” 裴液看着男子,这张沉默俊朗的面孔上显出了些忧色。 他当然没真的再练掌法,老人背影消失,男子就从那隐蔽的洞口钻了回去。裴液就在立在这里拨动着时间——如果这座几十年如一日的安宁山谷会从内部生出什么变化,多半只能是这座瞿周辅警惕而师兄弟偷入的洞穴。 人影来来往往,两人欢声笑语,裴液立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直到十三天之后。 裴液见到了孟离僵直的身形。 他是在整理这些杂物中的书纸,那些最有意思的部分已经基本整理完了,师弟也不大爱这些文字,孟离这些天常来一个人分门别类。 很多时候他都顺便看一看上面的内容,渐渐的一个疑问也开始在心中挥之不去——这些仿佛随手捏就就令他惊叹不已的小法器,这些见解特异、才气纵横的笔墨这整整一片杂物堆,究竟是出自谁人之手? 如今是新的一部书藏了,一张字条横在他的目前。 裴液按下了暂停,走到了他的身后。 小烛之下,这张有些霉湿的纸条依然可以辨出那他已见过许多次的锋利字迹。 “瞿周辅,师父性命早衰、玄门堵淤,只因每隔十五天,星虫便要食气一次!明天便是白露,你若不信,就对他出掌一试,看他这个八生,接不接得住你这个七生!” ——“咱们湖山嫡脉,就是他妈的虫子的口粮!”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四章 埋星冢 裴液让时间继续流动,但男子的身影依然静止在一烛摇曳的洞窟中,良久,他缓缓将这张纸条收入了袖中,提了下剑想要出去,但动了两下又再次静住,洞口透出的光将他半边沉默的脸照得雪亮。 直到天色偏暗,一个脚步啪啪跑了过来,杨颜的脸从洞外探出来:“师兄你还真在这儿啊?今晚该你试剑了,大家都在剑场等着呢!” “哦。”孟离回过神来,“我这就过去。” “师兄你脸好白啊怎么啦?” “.”孟离低头沉默地钻出洞窟,深深吸了口林中空气,“.没什么。” 裴液来到孟离院中,从书架上找出一份日历,对着年历缓缓翻了几页,按在了最近的一页节气上。 四天之后,雨水。 裴液走出院子,山路之上,男子挺拔的身影正摇摇晃晃地往山上走去。 瞿周辅今日照常没有下山,孟离醉醺醺地提着一壶老酒,一路上他停了好几次,裴液三回怀疑他要返身回去,但终于男子还是立在了大殿门前,顿了一下,伸臂一推撞了进去。 “师父!”孟离面红耳赤地叫道,空旷殿中,老人枯瘦的身影安静背坐着。 “干什么?”瞿周辅回过头来,面色与往常一般无二,见他一身酒气的样子,眉头不耐烦地一皱。 孟离跌跌撞撞地朝老人栽了上去,势头颇猛,但下一刻就被柔和的气劲托起。 孟离站起来,有些不清醒地摇了摇头,牵扯老人袖子:“师父.别坐着了,山下城里演空城计呢.” “你自去看,莫来烦我。” “我已看完了”孟离含糊地比划着,“只见那孔明在长坂坡杀得昏天黑地.斜刺里杀出一个肥头大耳的猪头,把耙子一举,像这样——司马老贼,受死!!” 真气骤然波荡,孟离一掌风雷般推出,瞿周辅猝不及防中手肘一架,轻如薄纸的身体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撞在了殿墙之上,踉跄了两下,勉强从容落地。 “.突然抽什么风!”瞿周辅喘了两下抬起一张怒容,“皮又痒了是不是?!” 孟离怔怔立在原地,一句话说不出来。 不必伪装,就是一幅酒被吓醒的样子。 这一掌,他只用了一半功力。 孟离心思重重地离开了大殿。 在之后的许多天里,他在年纪大的一些外脉师叔伯之间旁敲侧击,在师父短暂离开的空隙间搜查空荡的大殿.却始终找不到那所谓“星虫”的痕迹。 他常常去藏书阁,裴液抽出那些他翻阅的书,多是各种异兽志怪。之后他离谷了,裴液坐在山口拨动着时间,足足十多天后,男子才再次从迷雾的边缘走进来,蓬头粗服,肩上还多了一道剑伤,手中握着一件小巧法器。 小蛇一样的形状,上刻“抚生寻命”,在瞿周辅暂离大殿的一夜,男子迎风攀山,将这件法器放在了山顶。 然而这件辛苦求得的法器也未能建丝毫之功。 整个山顶似乎就是只有青铜与白岩,除此之外就是不息的寒风,根本没有任何体型足够的活物。 孟离开始转向另两条线路——这异兽或者极小,或者寄于人体之内.但任凭他竭尽心力四处求索,除了“师父确实在二十余年如一日地将真气送出去”这一事实不断获得确认外,他找不到其他任何的延伸。 下一个节气他甚至在殿中陪了老人十二個时辰.但时辰一过,老人再次虚弱了一层,迟钝得甚至没有觉察出他的试探。 孟离这段时间几乎走投无路,裴液看着男子孤身做这一切时抿紧的嘴唇,大约明白其人此时的想法——师父若非被这什么“星虫”控制了心神,怎么会以身命相饲,又怎么会继续从两位爱徒中挑选下一份“口粮”? 所以男子不敢询问,也不曾告诉任何人,人前他仍然是不着调的第一真传,孤身一人时则捧着微颤的手沉默。 直到他再一次在那洞窟中有所发现,宛如一柄铁锤在面前堵死的黑墙上敲出了一束光。 孟离没有忘记自己如何获得的第一份发现,这些天来他一有机会就去到那座洞窟,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那些书籍。明显可以看出是被清理过的样子,但总还能找到些只言片语。只是大多都散碎得难以提炼,内容似是而非,直到十多天之后,他才又找到一本可堪一读的古旧残册。 依然是那锋利的笔迹,然而潦草凌乱,草图、零笔、乱线,有时一连几页规整的演算,有时则是一团暴躁的乱墨这显然并非记录的册子,而是涂草之用。但也就是在这册子的末尾,主人写下了他耗费整整一本心力得出的结论。 “山饮湖泄,人气引星,湖山剑门千百年来.原来是生活在一座阵中。” 其下是一副湖山之间的舆图,笔者用了十多页来详细拆解它,不知其人是如何生出这种奇谭般的想法,亦不知他花费了多久的考证勘察之功,总之在图解的最后,这不知姓名之人笔法笃定地把它归为了一座独一无二的上古奇阵。 裴液立在孟离身旁,看着他合册静默良久,知道若无这本册子,不通阵道的男子永远不会往这个方面去想。 于是从这一天开始,孟离开始一天天地泡在藏书阁中,从无开始研习阵道的基理,对着各本阵书一页页验证古册后面那副图解——所得只有精妙契合。 然而古册的推断也仅仅到此为止了——它确实是一座阵,可是什么阵?功用是什么?“星虫”与“古阵”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却都环环缺失。 也就是从这里开始,那本无字的蓝皮册子被摆在了男子的桌上,他开始用尽全力地去搜知这座古阵的面貌。 裴液把手从蓝色封皮上拿开,看着这本几乎写满的厚厚册子,暂时停止了对时间的回溯。 孟离把他一切的心血努力都汇集在了这里,理论上来讲只要翻阅此册就可以得知其人最后发现的“真相”。但裴液看不懂。 阵道没有捷径,孟离当时耗费了多少时间和心力,裴液这时就得全盘照做。他显然没有这个时间,所以这时还是只能重新回到对男子经历的整理上。 所幸孟离并不只是读与算,在每一个有所得的阶段,他都会在寂静的深夜捧着那本古册来到对应的地方,用所学的生疏手段演算勘察。 但每一次真正有所获,还是凭因在洞窟中新发现的只言片语。 “崖中游身,两日见尾;冬至在丁,夏至在癸。” 湖山之中,“癸”位正是山口所在,裴液立在夏至此夜,男子举着一柄晦暗的灯,跃上了山口之上的险崖。 湖山的山口就像一个真正的门庭,门户抬头的匾位有多竖滑,这道崖就有多险枯无聊,没有人会来这种地方,师兄弟二人也从来没对这一眼能望到底的所在产生兴趣。 如今浓重的夜色里,四周只有高林枭叫空寂的回响,孟离一铲一铲地挖着自己演算出的地方,去土解石,终于在将近两丈之深的地方,一铲撞出了一声清亮的金铁。 孟离屏住呼吸燃灯下看一片带着弧度的青铜露了出来。 古重的、诡秘的繁纹,透着幽古的气息.孟离在轻轻碰上它冰冷的躯体,疑心它其实比湖山剑门还要古老。 孟离做了一切能做的勘察,而后掩盖了这里的痕迹。 “冬不枯,夏不盈,湖为心,林为脉。” 验证这条记录消耗了孟离更多的时间,弟子们常居之地,湖深十丈。他连续七个清晨潜入湖底,每次都把真气几乎消耗殆尽,终于在湖心正底刨出了一方圆盘形状的青铜之器。 取不出,移不动,孟离用了许久勘测出了它的走向,正是通向树林,以树木之根为联通,而后接入山崖。 在这一夜,孟离回到做好标记的山口崖上比对,裴液亦紧紧跟随——男子这些天的努力几乎把整个阵式摸出了框架,如果能够和崖上这最开始的发现对上,那么这阵的样貌就基本摆在了面前。 但孟离拖着疲累的身躯攀上高崖,刨开浮土碎石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那巨大的青铜不见了。 当日仅刨出一角就令孟离稳稳站住,若它是一截柱体,那依弧度来看几乎宽有小半个山崖,它是坚实地埋在崖中,坚土巨石几乎把它铸在那里。 也正因如此孟离甚至无法掘出它的全貌.如今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孟离跳下去,安静地看着底部留下的巨大孔洞,一句话说不出来。 “有蓄无出,千年无声,世上没有这样的阵法,也找不到旧有的记载,铜刻上有三个古字,想必是其名号,那就叫【埋星冢】吧。至于上面所说的东西,我便称它为‘星虫’。” 一页页的演算、一本本的翻阅中,在时间的流逝中,孟离最终还是以这些只言片语为骨,拼凑了出这座湖山令人毛骨悚然的全貌。 星虫抱冢。 奇宏诡美的阵道设计,大殿之后,谁也无法踏足的高崖山巅,就是那座冢殿,但守卫它的并不是湖山剑门,而是这座与天地相合的环阵。 青铜蟒躯,埋于山崖,它环抱着【埋星冢】,就像蛇环绕着一枚果,以人之真气为引,接引漫天星光为血,残字中说它“崖中游身”,因为它就是这样一座.活着的古阵。 湖山门人,只是维护它运行的养料。 即便浸淫阵道尚短,所学浅薄,孟离也知道这是何等惊人的阵术,必是古先贤的沥血之作,要铸就它,一定要倾尽半城之资物。 那么,这样一座阵在这里隐蔽地运转千年是为了什么呢? 裴液想着和此时的孟离同样的问题,来到了第三天的青铜殿中。 已经是又一年的春末了,瞿周辅的身体越发孱弱,孟离终于决定抱着这一切去询问师父。 第一次的争吵正是爆发在这一次会面。 但争吵爆发的原因出乎裴液的预料,孟离并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问题一一问出,因为见面的第一句,瞿周辅先和他说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我想让小颜来做掌门。”老人轻声道。 “.”孟离口边的话一下噎住,“虫子口粮”、“性命早衰”这些早就压在心头的词在这时猛地膨胀开来,烧成了一团火焰。 “.扯淡。”他轻声道。 “.” “让他和你一样,修为也不要、性命也不要.一辈子在这里喂虫子吗?” “.”瞿周辅安静地看着他,忽地低头一笑,“我就知道.你早在调查这些。” 孟离只抿唇看着他。 瞿周辅轻哑的一声长叹:“但我想,也没必要阻止你反正迟早要知道的。” “回答我的问题。” “人一辈子总要做些什么。” “.” “一个门派也总要有自己的使命。” “什么使命?” 瞿周辅轻声道:“在我接过掌门之位时,你的师祖告诉我,‘秘守天心,有一天,西庭主会来取走它’。” “什么是‘天心’,谁又是‘西庭主’?” “我不知道。” “那他取走,又能怎么样?!” “传说,世界会重新回到仙庭的遮蔽之下。”老人轻轻喟叹,“那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孟离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您相信这种话?” “我为什么不信。”瞿周辅平静地看着他,“我已经相信了二十七年。” “.小颜做不了这个掌门。”孟离深吸口气道,“他还没有长大,更没有准备。” “但伱有远大的志向和惊艳的天赋。”瞿周辅看着他,“小孟,我并不偏爱哪一个,但做了掌门就升不了玄门,更有资格离巢的就去飞。” “.我们谁都不做!”孟离斩钉截铁道,隔着殿顶指向外面的高崖,“或者我们谁都可以做,但绝不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献出一切!” “那你要如何?” “弄清它是什么,解开它.或者毁了它。” “我就知道。”瞿周辅低哑地一叹,似乎并不意外,“守卫岂能为了一己之私坏了整个世界的大计小颜会听进去的。” “我说不行。” “我也说,不行。”瞿周辅平静地看着他。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五章 囊中物 这就是第一次爆发的争吵。 师徒二人互相绞拧着,每一次单独二人的见面都以双方毫不退让的坚定不欢而散。 孟离继续坚持推进着自己的想法,他泄愤式地日夜泡在藏书阁中,一遍遍地翻找那座洞窟,誓要弄清它的真容,找到解开师门命运的方法。 但越深入地了解、对阵道的研习越久,这座古阵带来的绝望感就越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这样几乎无可解破的东西.师父说它守御的是仙庭之物,孟离如今完全相信。 他记得“冬至在丁,夏至在癸”,认为星虫是如一条年轮般缓缓游走,但他在算得的地方根本找不到它的踪迹,而在猝不及防处它又忽然现身.一派混乱。 他也当着师父的面一言不发地越过大殿的后门,所见却只有风雪峭壁,根本找不到进入那冢殿的路。 瞿周辅却没有急着找杨颜谈话,只是安静地渡过着这些日子,孟离渐渐开始感觉到,老人在忧心的是一些其他的东西。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有些怔然的不可置信,这命运般扼住剑门咽喉的古阵就在面前,老人还有什么其他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心吗? 在孟离即将二十岁的那一晚,迎着年轻人的问题,老人坐在殿前安静地望着夜空,轻声道:“他要回来了。” “.谁?” “你不是早就在认识他了吗?”瞿周辅轻声笑道,“在那封起的石洞里.你没感觉,你和他很像吗?” “.他是谁?” 瞿周辅的面容缓缓垂落下来了,声音沙哑:“叛门之人。” 他望着天上:“小孟,你说自己不想背负这份命运,但你想过.湖山剑门守护的东西,被外人发现后的后果吗?” 老人锋利的目光看着他,如同寒冰贴上温热的心脏,孟离胸中猛地收紧。 身体僵在原地。 这样一座奇阵守护的古秘,所谓“仙庭临世”的扳机,如果泄露出去.觊觎它的会是什么人? 孟离常常出去,他是见过世面的。 他从来不怀疑自己有一天会登上足够高的位置,把湖山剑门高高捧起但他也知道,对很多人来说,如今的湖山剑门不过是一根手指就能按死的蚂蚱。 “其实在过去千百年里,它都形如隐身。”老人却没再往下说,他望着山崖,仿佛看到其中那巨大的青铜之躯,“也就是从你师祖这一代起,它对真气的需要才忽然变得如此明显于是立刻就被察觉到了。” “.谁?”孟离感觉自己嗓子有些干涩,“现在谁知道我们的秘密?” “欢死楼。”瞿周辅轻声道,“他把消息卖给了欢死楼。” 窒息般的安静。 裴液不必详细核实,也知道孟离听过这个名号,此时男子的身体已绷成了一块僵铁。 但下一瞬间他宛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神情猛地一松,看向了老人。 ——那诡恶的古阵忽然不再形容可憎,孟离此时无比感谢这阵术的强大。 “有办法的啊,师父。”孟离嗓音微哑,“您掌握着唤醒星虫的方法.对吗?” 当然应该是对的。 不论是谁设下这道古阵,它都应该具有守护那命定之物的能力.而无论那东西多么珍贵,这座阵都应该具备位格相对的强度。 而整个湖山剑门被这道抱星之阵铸成了一体,也就应当具备对抗外敌的能力。 孟离希冀地看着老人,瞿周辅沉默着,嘴角忽然牵出个有些奇怪的笑容。像是无奈涩苦,又像是怀念.孟离甚至恍惚出一抹骄傲。 “你不是一直在找这座阵吗?”瞿周辅站起身来,低头一叹,“那就带你看看吧。” “.” 师徒二人打开殿后的门锁走了出去。 两人的身形被灰雾淹没,而‘杨颜’的身体再次止步在涌动的雾气之前。 裴液轻轻抬手按上这片雾气,阖上眼睛,孟离颜色鲜明的身影勾勒在他脑海之中,当他睁开眼时,已脱离杨颜之身,立在一条灰窄山路之上。 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有力,而且长高了许多。他现在已认识了这位师兄只是还远不能控制他的身躯。 如今他开始接收男子的视野。 身后是大殿的后门,面前是近二十丈的高崖,俯视如倾压下来的高浪。 孟离真的尝试攀上去过,但登临绝顶也只是空无一物,只是回望湖山,越发像一座围起的牢笼。 如今身前的老人没有带着他纵身而上,而是蹒跚地走到房屋般的巨岩之前,伸出手,青铜如小蛇般从掌心探出来。 这具身体僵硬地看着这一幕,冰冷金属就这样破出血肉,沾染着细血钻入岩石之中,片刻的安静之后,山体中传来令他窒息的动静。 仿佛一个二十丈高的巨兽在自己面前苏醒,实际并没有多少声响,只是裴液可以明显感受到其中那庞然的蛹动。 只几個呼吸,瞿周辅伸出的铜触就仿佛接到了什么,岩分洞开,一道青铜铸就的通道敞开在了两人面前。 “如果伱做掌门,这个就植进你丹田之中。”瞿周辅收回手心的铜触,轻哑一笑。 但孟离显然没有闲心接话,这具身体有些僵硬地踏入青铜地面上,这是.星虫的腹腔。 原来冢殿根本没有入口,只有依靠星虫的接引,人们才能进入这里。 这样瑰伟的场景带给人的震撼是难以言喻的,在几个千年以前,不知名的人以难以想象的伟力铸出这样雄奇精密的青铜造物,在这条腹道的尽头,已可隐隐窥见那高敞如神国的宫殿。 古朴、高严、神秘、沉默.千年来幽古的气息,经天般的青铜虫躯攀援在壁上,往中心簇拥而去,只是管中一窥,已令人窒息颤栗。 是的,它已这样守护了这座宫殿无数个日夜,从古到今。湖山剑门只要躲入这里,欢死楼既拿不走秘宝,也伤害不了任何人。 湖山剑门千百年来的牺牲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裴液几乎可以看见男子此时的想法,不必老人耗费任何口舌,来到这里之后,他第一次和师父站到了一起。 然后他们真的走到了尽头。 裴液抬头看去,只觉一切坠入了安静,这具躯体在一瞬间滞死。 确实是神迹般的宫殿,高十多丈、长及一箭之远,宽可共奔三十马。 无疑是一条朝圣之路,在这条路的穹顶,蜿蜒的虫躯缠绕盘踞,人影在下面宛如蚁虫。 但现在. “我们本来进不来这里的.”瞿周辅轻声道,轻轻踏入了这座宫殿,脚步在死寂中回荡,“但在二十七年前,有人经历过和你一样的愤怒、痛苦和绝望后来,他结束了这一切。” 老人低哑的声音是一种坦然后的轻漠,裴液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一切,星虫的躯体一节间一节地灰白脆裂,像是干枯的泥巴,察觉到外人的进入,它奋力绞拧着身躯,却离不开穹顶分毫。 锈迹像藓疾一样蔓延在这座大殿中,一切庄重都褪去神秘,露出晦暗平凡的模样。 只在中心尽头,一些青铜仍然保持着幽秘的暗光,在它们供奉之中,一枚如眼的白色玉佩漂浮在那里,像在等待着它的主人。 “他暂时没有得到它的办法,所以他说.就先寄存在这里。”瞿周辅轻哑道,“这就是你想做的事情被人做成之后的结果.千年古传,囊中之物罢了。” 长得难以忍受的沉默过后,孟离嗓中才挤出干哑的字节:“那,您为什么还” “为什么还要继续哺喂它?”瞿周辅道,“因为,它有在缓慢地修复自己;因为,也许他们永远找不到得到它的方法呢;也因为,不继续哺喂,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只是个快死的八生,小孟。” “那,我们还挣扎什么呢?”孟离低声道,“既然他们已经确定要来,既然星虫没有来得及修复成功。” “本来是这样的。”瞿周辅看着他,“但现在,我们有了一份新的希望。” “什么?” “你。” “.” “是你,小孟。”瞿周辅轻声道,“你太优秀了,往前数多少代,无数人终其一生不能习得刀剑三篇,遑论在你这个年纪。” “.这又代表什么?” “这是将他拦住的绝壁。”瞿周辅轻声道,“他用了四十年没能通过它,所以只能把这古佩的另一半留在这里。” 老人看着他:“虚刀实剑,就是《道虚明实总经》的入门之基。” 裴液看着自己的身体走了上去,来到了这枚古佩之前,瞿周辅跟在后面,教他以刀剑的第二篇打开了它。 裴液见过【照幽】空置的样子,它一面是坚硬规整的球形凹陷,裴液如今知道它曾放置着那枚珠子;另一面是一个规整镂空的方形,不知曾安置什么东西。 如今在孟离面前,装着珠子的那边已经空空如也,但方形这面,一团幽暗的软滑如胶泥的物质仍然浮在里面,目光一接触就被它夺去,小小的一团,却深邃得像是蕴着整个星空。 孟离缓缓伸出手指点上这枚方笼,这团物质一下就咬上了他而后裴液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感知。 【照幽】是从灵玄的层面通彻一切,但它没能记录下这一刻这具身体的经历,但裴液大致看得出来,他是在经历一场试炼。 这团幽暗从笼中攀了出来,一点点沉入了孟离的身体成功了。 裴液低下头观察着这里,除了青铜台座上几行被毁去的字迹,再没有任何能看懂的线索。 ‘孟离’怔怔地抬起自己的手看着,裴液有些疲惫地一叹,将时间直接拉到了后面。 幽暗大殿之中,师徒二人再次爆发出更激烈的争吵。 在孟离拿到这门奇书绝经时,裴液就已经猜到了老人的想法,这也正是杨颜在最后遭受的困惑和折磨。 “我们可以演成的,小孟。”瞿周辅低声道,“这些天里,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几乎反目成仇你杀了我,我伤到你,你被姓孙的那一脉捉入地牢.他们早在等这个机会。师门阋墙,人们会相信这一切的,等欢死楼走了之后,你随时可以离开——至少能争取出三天的空白,你可以没有痕迹地游入人海。” 孟离嘶哑地笑了一下:“你这么确定,他们会去追小颜?” “.《道虚明实总经》才不会被困住,经主要杀什么人,也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瞿周辅低声道,“小颜从秘径悄无声息离开,他们会相信的。等他们追不到小颜,又得到你无声离开的消息之后,才会发现被调虎离山——” “他们会追到小颜的。”孟离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 “瞿周辅,你他妈全在扯淡!!”孟离怒声道,“欢死楼如果真的相信是小颜拿走了奇经,他们会追不到一个五生的蠢蛋吗?!” “.那你就走得快些。”瞿周辅轻声道,没什么表情,“免得他们发现小颜身上没有东西后,你还在地牢里演戏。” 孟离咬着牙,一拳砸碎了面前的桌子。 浊黄的茶水飞溅上他的眉睫,男子粗粗喘着气,良久,他低声道:“我们谁都不必为谁死师父如果你一定要死.那就救小颜吧。” 裴液再次从【照幽】中出来,这次不是外界的中断了,他自己明显感到了心神难以承受的疲累。 秋夜的凉气涌入口鼻,裴液深深吸了一口换去胸腹浊气,脑袋仍在一突一突地昏沉而跳。 裴液按着额头,轻哑道:“小猫,什么时辰了?” “子时末。”黑猫道,“怎么样?” 裴液沉默一会儿,将佩中所见讲述给它:“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奇术绝经了禀禄是一枚珠子,这个是一团软泥。” 黑猫思考着:“这个现在不重要我们得弄清楚那枚珠子的来历和用处——后面的事没再看到了吗?” “没必要再看了。”裴液捏着头低声道,“明日过完它,我要回溯‘那个人’了。” “黑袍?”黑猫轻声道,“可我们还是不知道他是谁,你怎么在【照幽】中锁定他.一条一条地过瞿周辅的支流吗?” “不必.我很快就会见到他的样子了。”裴液捏着一枚笼中玉珠,轻轻抬起了头。 “.什么?” 天边,一道青影正惊掠而下。 裴液接过【流风】,从它肢腿上接下小筒,内装一枚极薄的纸卷。 “缥青的信。”裴液低声道。 他轻轻将其展开,视线掠过秀丽的笔迹,一幅精描的画正印在下面。 纤毫毕现,神形具备。要画出这样一幅画一定要耗费很多的时间和精力,尤其是其中内容只存在于一位少女的描述和回想时。 由见者、术士、画师三人齐力而为,从第二天就开始把少女记忆拓于纸张,务求不失不漏。 只用了三天有余。 在离开之前,裴液就提前向少女要了这幅画。 此时他低头看去: 冰封的湖面,高峻的雪山,霜林挂晖,雪檐坠冰。一个面容俊美的少年立在这副境界之中,正面无表情地一甩手,把手中长剑铮然钉在了地上。 裴液认得这个场景,正是他第一次在杨颜体内睁开眼睛时,少年夹刀跑出的武场。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六章 雾中梯 裴液安静地看着这幅画卷,一动不动地盯着其中薄怒掷剑的少年,绷紧的脸在篝火的光影中如同一尊雕像。 裴液从未将一个东西看得如此认真,目光爬过其人的每一根发丝,眉宽、瞳色、颧骨、鼻唇.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在第一次见面,就被他一点点牢牢印在了脑海里。 青鸟尖喙立在他腕上敲啄着捏住笼中玉珠的手指,少年恍如未觉,直到一只玉润的手伸指过来,承接过了这只灵气盎然的小雀。 裴液回过神来:“.明姑娘。” 明绮天抬起拇指轻轻抚了抚青鸟的头,声如清水:“你要听剑吗?” “我现在”裴液怔了一下,他的心神其实完全牵系在这幅画上,只打算暂憩一二便再次入佩,火焰已经烧了起来。但迎上女子平和清亮的眼神,喉咙只是动了一动便噎住。 “.”裴液敛起心神,揉了揉眉间声音微哑,“那就,麻烦明姑娘了。” 明绮天展开手中幽暗的书卷:“你之前读过它吗?” “还没有。” 明绮天点点头:“那刚好,我们可以一同来读。” “.我可以读完后再向你请教,明姑娘。” 明绮天摇头:“你像这样,只读过一本剑经是不是?” “.哪样?” “对一门剑并无了解,也没有师父来指点纠正,只靠一本书来自行习练。” “.对。”裴液怔了一会儿,“只有《蝉雀剑》。” 到了学习黄翡翠时,已有翠羽师徒在前面引路。 “《蝉雀剑》是一本很简单的剑书,四平八稳,它要讲的东西很清楚就可以看明白,学剑者可能学不会,也可能走些弯路,但不至于偏歪过甚。”女子娓娓道,“但以这种自学之法面对更玄妙的剑经时,就容易出差错——尤其习者根基不牢,剑理尚浅,抑或天赋勉强之时。” 女子眼神安静地看着他:“所以我们还是一起读吧,免得你冒险。” “好”裴液怔然点头,“多谢你明姑娘。” 明绮天将书卷放在两人之间:“过后阅读中我提到的一些要点你也要用心记下,学剑往往自读书始,正确解读剑经是你日后一定会用到的能力。” 裴液再次沉默点头。 于是二人便开始初读这本幽仙之卷。 女子读起书来也如清水,缓流字句,细通义理,在每一个少年停顿的地方都返回重读.其按部就班甚至有不知时间珍贵之感。 两人用了两个时辰过完了前半卷,篝火已成冷烬,东方之白映照在衣襟之上。 明绮天缓缓翻过最后一页,乃是一句十六言:“岂言草木,我在皆我;灵华幽幽,性命为火。” 女子看着这句话安静了一会儿,暂未做解,偏头道:“这是门很独特的意剑。” 裴液点点头,顿了一下:“很静美。” 明绮天含笑点了两下头。 又道:“这门剑是很明显的意多于理,只靠解是学不会的,还是要悟才行——倒是很适合伱了。” 裴液露出个浅笑。 女子敛起笑容:“最后这十六言,就是这门剑的引悟之词了,若一时找不到门径,便可多读揣摩此句——你怎么看它?” 裴液沉默一下,没有直接回答:“我见别人用过这门剑。” 女子轻轻挑眉:“你刚刚没讲。” “他用错了。”裴液回想道,“因为刚刚那几张缺失残页,他找不到抵达‘皆我’方法,便自己创了一门剑来补。” 明绮天微讶:“这倒是苦功——怎么补的?” “一门燥烈的攻剑。”裴液回想着,“他叫它《拔草篇》,以七式发于身命的剑招铸成一道烈火,想要灼去周围的一切,以此来达成‘皆我’。” “.” “我看了两次就知道他走歪了。”裴液第一次有些发自内心地浅笑出来,“我就是攀着这個弱点,没用意剑击败了他。” “哦,是秋比打伤你那人。” 裴液点点头,补充道:“我不会犯这种错误的明姑娘.只是对这处的理解,我也尚不清晰。” 明绮天轻声道:“你若犯这种错误,我会有些挫败的。” “.” 裴液一时怀疑这话是出自黑猫之口,但女子清和的面孔毕竟就在眼前,似乎只是诉说一个简单的事实,并无什么讥嘲的神色。合唇后已低头去看这十六个字。 “这手段是断章取义地抱死了‘性命为火’四个字。我们前面说了这门剑意多于理,从架构上补全它,其实不如从体悟上溯其本意。”明绮天认真道,“他因为在前面的篇章中没有体悟到这门剑最深处的气质,才在最后走不通时钻了牛角尖。” “最深处的?” “它最鲜明的特质是‘幽’,而‘幽’的深处,正是你刚刚所言的‘静美’。”明绮天轻声道,“站在这份气质上去悟这门剑,就不会走上杀烈的偏路了。” “那这十六言应当何解呢?” “‘皆我’之句其解无差,正是这门剑要抵达的目的。‘灵华’之句则是指出通往‘皆我’的道路。”明绮天轻声道,“这十六言之核心,你觉得是哪个词呢?” “.性命?” 明绮天点头:“性命。其解之正误就是差在了这里。” “我其实也有些想不通这里明姑娘‘性命’,不就是性命的意思吗?”裴液眉头微蹙,“‘性命为火’,像是燃命之意但这样又往尚怀通那条路偏去了.而且也和前面的气质相差甚远。” “在这里,应该取其古意。”明绮天轻轻点了点卷上墨字,“你知道这是什么字体吗?” “.瞧来很早” 女子却轻声嘉许:“不错,很早。” “青花体,仿的是前汉书家季少青。”明绮天道,“晋以后,就没人用这种字体了。” 裴液微微恍然。 明绮天继续道:“其实前面全篇行文都是晋时风格,乃至——” 女子拈了拈书页:“这鲛皮纸的年月,也在千年以上了。” “.” “这是解经的知识了,”女子淡淡一笑,“一时不懂也没有什么,只是知道了这些,我们就要从晋时来取这两个字的意思了。” “是什么意思?” “道家之词。‘性’者人之本,‘命’者天之赋,两者合一使用呢,就常常指事物之特性,而非‘生命’之意。” “.原来是这样。” “晋时玄风极盛,人们好谈道说妙,撰剑者取‘性命’二字来书写剑言,并不是故意误导,实因‘性命’确实是那时常用之词。”一本没有来历的残册在女子口中渐渐变得清楚明白,“只是当时文风喜丽喜瑰,所以他在撰句时又习惯性做了一点小工笔,后两句的意思应为——‘真意藏在幽幽暗暗之处,欲要清楚照亮,‘性命’即为烛火。” 裴液怔然点头:“所以,‘性命’不是习剑者的性命,而是菌的‘性命’。” 明绮天微笑点头:“是的,所以,正是要你去体悟‘地中仙’之本质我想,千百年来,它们一定有自己温和地抵达‘皆我’的方法。” “.” 女子轻轻呼吸一口:“如此,这门剑的方向就大致定下了,日后你自己再多做细读,勿偏此理就好了——后面有机会,你记得走走山林,瞧瞧这些地下的灵物是如何生长,竟能令人写出这样一门意剑.想来会很有趣。” 裴液缓缓点着头:“不过我想菌也千种百类,还是要找到正确的那类才行。” “自然,但应当不会太偏僻。”明绮天含笑合卷道,“好了,后半卷有机会再谈,前半卷就是这样了。虽然理路上确实缺了几页,好似无以抵达终点,但一步步从始至终来练本就是错误的想法,实际上,只要最后的十六个字还在,前面随便缺少哪几页,都不太妨事,因为总可以悟得真意之后再回头补齐的。” 裴液微笑:“只剩这十六个字也行吗?” “嗯那要你很厉害很厉害才行了。” “明姑娘可以吗?” 女子轻笑:“这等于人家给你一个‘意’,自己照着来撰一门意剑了。” “可不可以呢?” “应当,可以。” “.” 东方既白。 裴液收敛营地,将马牵了过来,两人继续南奔而去,这一路上话多了许多。 “明姑娘你不学这门剑吗?” “不,它不在我的剑梯之上。” “我不太懂明姑娘,多学一门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但也没什么必要。” “.优秀的剑,难道不是学得越多越好吗?” 明绮天摇摇头:“我已过了这个阶段了。” “.哦。”裴液安静了一会儿,“那明姑娘你现在是什么阶段?” “以天下剑证己剑。”明绮天道,“剑梯无非两段,先人后己而已你的剑梯想好了吗?” “.” “有梯才能登道。”驰马入林,浪涛与鼓点却只是遥远的背景音,女子的轻声进入耳朵,“越前辈也是一样,前半生砺剑,后半生见我,如此才得入道境。你想在剑道上有所成就,就得建构自己的长梯了。” “我想不太清楚.明姑娘。”裴液低声道。 安静了一会儿,他微哑道:“你说让我选一样自己喜欢的剑去追寻但我现在确实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明姑娘。” “你还想学剑吗?” “想。” “那么,身欲有行,是心先动.你心动在哪里呢?” “.” 沉默良久,少年有些痛苦地揉了揉眉:“我不知道明姑娘,现在,也许是变强.” 女子看着他,裴液直直望着前方道:“我现在想学很强的剑明姑娘。” 女子安静了一会儿,轻声道:“这是欲望,非是心动。” “.嗯。” 长久的沉默,马驰入了山林,道路开始有了坡度。 “明姑娘也有心动的时候吗?” “当然了。”女子声音清如环佩,“这也是我剑梯的缘起啊。” “抱歉,之前在县衙的时候,大家说你是【明镜冰鉴】,我想,你是不会生气、不会高兴,也就不会喜欢什么之类的” “你讲的是木人。” 裴液抿唇微笑。 “其实,每个人都可以是【明镜冰鉴】。”明绮天道。 裴液似懂非懂,但他直直看着前方,也没有询问。 “你也可以是。”女子的声音一直像微凉的清水、天边的淡云,“三岁的时候师父把我带上云琅山,我生长在那里,并没见过许多挣扎的人事。而对我来说,做出抉择或保持平静,也确实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我想,我只是把别人很难做到的轻松做到而并非做到了他人做不到的事。 “所以,你也可以尝试拨开欲望,找回那个平定的自己。” “.”裴液怔怔看着她,有些奇异的感觉。 即便在这样真诚的诉说中,女子依然很难令人产生亲切感,她绝非不在乎一切,对于选定的事情,任何阻挠不能令她动一下眼波。 但你看着她神人般淡然的面容,知道她永远万事不萦于心.这感觉就是如同远在天边。 但也就是这样绝对的淡远令裴液莫名感到一种安心,躁浮的心绪稍微降下来一些。 只是沉重的阴翳反而更加鲜明起来,裴液低下头,手心里一截字条有些被汗濡湿,是他从画卷上方截下的少女的几行字迹。 “裴液,这是我在心烛中见到的那幅画面,现在画好寄给你。这个人很危险,你配合大人调查.一定不要意气用事。 我这边库中应该很快就能出结果,届时再给你寄信。 杨颜今日也离开博望了。 代我向明剑主问好,你那边要是有什么消息,随时复信给我。” 很干净利落的一页信,但裴液瞧出一些洇湿的墨迹,是上面那页纸涂抹后留下的痕迹——少女是废弃了草稿的。 而一看到这些字迹,裴液就难以抑制地想到少女提笔写字时的样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明姑娘。就像那个撰写幽仙剑的前辈一样,漫步雨中,行走山林,见常人不能见幽微,然后抚剑细思.我能想象到那多么有趣。”裴液将字条一点点攥进袖子,低哑道,“我以前一定也为这样的撰剑之旅着迷,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诚实地告诉你,明姑娘,不怕你取笑。”裴液低着头,声音沙哑如嘶,“我就是被复仇的欲望困住了,现在我回想曾经那些令我兴奋的剑术全都嚼之无味。” 林涛如海,马蹄缓了下来,前方山崖顶上,出现了第一道色泽如铁的楼宇,像是伫立的苍鹰。 崆峒山。 “我想,那不影响的裴液。”安静之中,明绮天轻声道,“在战胜敌人之前,你总得先战胜你自己。”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七章 松下血(上) .也许吧明姑娘。”裴液轻声道,“但我可能确实做不到。” 谈话结束在这里,望峰在前,但真正抵达此峰之下后,已又是三个刻钟过去,山路一下变得极陡,二人只得牵马步行,顶上,楼宇那遥遥隐隐的牌子已然显出来。 【别人间】。 “这应当便是往崆峒派去的第一道门庭。”明绮天抬首瞧着,“据说崆峒三十里一门,九十里后,就是崆峒十七峰正庭所在了。” “明姑娘上次来没见着吗?” “我从另一边直着过去的。”明绮天侧目看着路旁,“崆峒山这时节竟然有花,脚不沾地,还真是错过许多景致。” “那明姑娘往后问剑可以多走走。” “.”女子想了想,轻轻摇摇,“还是不了,时间很紧。” 【别人间】三个字铁钩银画,其下立着一排五人,俯瞰着蜿蜒而来的山路,风把衣襟发带吹成一个方向的旗子。 “席师兄,你说师伯他们也是这么过来的吗?”管千颜刚过十七岁,月前“庭前问剑”取得第一,今日天蒙蒙亮就起床坐在梳妆镜前,是一行人中最姣美的一张面孔。 这时她有些泄气。 “自然。这个名目唤作‘五子松迎’。”席天机今年刚满二十,为人清和安静,和人讲话时,嘴角总是先挂起柔和的笑。崆峒在辈分之外好以年龄分段,男子正是这個年龄往下的“大师兄”,剑术义理俱在无可指摘的第一,“只有年轻俊杰才被选来迎接贵客,年轻时没在【别人间】下立过,怎么做得了长老峰主?” “我倒不想做甚么长老峰主。”管千颜微微拉长声音,“我还以为真能第一个见到明剑主呢.上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刚选好裙子,竟然告诉我人已经走了。” “你也是傻,一会儿你瞧着天上什么时候一道云气经天吗,那就是明剑主飞过去了,怎么可能从这里步行九十里。”晏采岳一身散淡青袍,面容也很平和,只是下颔习惯微微抬起,便有一股清傲,“而且当时我早叫你早些去的,你自己非要磨蹭。” “叠翠峰本就偏僻啊,住得远焉能怪我?”管千颜也不生气,朝另一边转头下视,“只盼别等我们赶回去,明剑主又已走了——兰庭你才奇怪,不在山门等着,怎么也来凑热闹?” 孔兰庭是在场最小的一位,十一二岁的样子,唇红齿白、黑发青衣,俱都整整齐齐。四五尺身量的年纪,却立得和席天机一样端正,像是国子监里最温雅的儒生。 “剑主于何处而行应随客便,我来庭前尽礼是应该做的。”孔兰庭讲话很认真,唯嗓子尚未变声,还是像个孩子。 “嗯那也好,反正剑主多半要见你的,我们刚好可以沾光。”管千颜晃着剑含笑。 这话落定后安静了一下,晏采岳忽然轻轻冷冷地一笑:“有人不是已经在沾光了?” 立刻迎来一句夹怒的反问:“你说什么?!” 张景弼一身宝蓝长襟,牙冠、玉佩、软靴,在道风古盛的崆峒这一身确实过于周到精致,不仅剑上系着一个鲜红的平安扣,其人愤愤抬袖时,腕上还露出来一串红绳缀珠。 在前面四人交谈之时,这位少年就一直不大自在地立在一旁,绷面望着远方山景,如今一句冷嘲立刻刺痛了某些敏感之处,张景弼挥臂上前:“伱说谁?!” 晏采岳退步低笑一声:“小心些,胭脂味儿别沾着我.谁急,自然就说是谁。” 张景弼脸色顿时涨红:“我是三峰会剑第一,合该立在这里的!沾了谁的光?” 晏采岳仰头而笑:“你竟然真有脸面提——三座荒峰本代弟子一共十七人,里面还有六个包着发揪的.你娘给你办这么个会剑,还真不怕诸峰笑话。” “那邀你仙桥峰,你怎么不敢来?!” “你总得先请吧。” “我娘亲口说请你了,是你自己不来!” 晏采岳轻笑:“她若不骗你我可是真会去的。” “你来了又怎样?!我——”张景弼大喊,话到临嘴却生生滞住,深深喘了口浊气,咬牙道:“.你也只会信口雌黄。” 晏采岳冷笑:“你自己都已信了。你娘不就是这样吗,听说明剑主要来,连忙跑到五峰殿去闹把你塞进来,是不是还叮嘱你多往明剑主身边凑?——我就奇了怪了,云琅崆峒论剑,跟你这种人有什么关系,你娘也是脑子魔怔——” “采岳!”席天机轻喝一声,“不可言辱长辈。” 张景弼已猛地挥拳扑上,孔兰庭连忙拦腰抱住他,头顶住胸口:“张师兄,迎客呢,别动手!” 管千颜也立眉:“一个位置值当什么,晏师兄你少说两句!” 晏采岳倒没有动手的意思,低头理着袖口轻轻一嗤:“这管师妹走来还嫌累的位置,多少弟子是挤破头也摸不到呢.偏偏给这么个酒囊饭袋。” 张景弼在一旁双目红涨,吼道:“晏采岳,一会儿论剑会上,我让你知道谁才是酒囊饭袋!” 管千颜蹙眉看着这一切,余光忽然远远一花,她偏头看去,脖子僵住。 “别别吵了。”她回头有些慌乱道,“你们快看,下面是不是有个白色的身影?” 众人皆怔,投目看去。 少女不太自信的声音响在耳边:“那是不是.明剑主?” ———— 【别人间】筑在进入大崆峒后的第一座真正的险峰,自此往后,有上无下,直到真正的“云下崆峒”。 这样一座险峰是没法直着上下的,因此路是蜿蜒隐没,众人远远瞧着一个白点一闪即没,后面就再也瞧不见,但五人的身体都已微微绷了起来。 他们是要等待琉璃剑主抵达之后,再作为被撤走的“礼节”回到山门的,到了这里之后,即便管千颜都没再幻想真能迎到明剑主。 毕竟山门甚至没告诉人家会有五位弟子在这里相迎。 但如今,安静之中,在长久的消失之后.那袭白衣竟然真的再次出现在了路的尽头。 就是如此突兀,天下剑道少魁带着无可仿冒的气质朝他们走来,抬起那张无可抟捏的脸,也有些微讶看到尽头这并肩而立的五人。 一时停步。 剑主手上没有拿剑,倒是牵着一匹马。 谁也没想到这样的宗门重客竟然真要他们当先迎接,出发前左耳进右耳出的流程一时根本想不起来,“东松”管千颜这时理应当先前迎行礼,但她只有些僵直地立着,脑子里想过的场景没有一个能和现在对上。 还好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持续了两息,席天机敛衣上前一步,敛襟躬身抱拳:“诚候松下宝客,幸见云上真仙,崆峒元武峰弟子席天机携诸师弟师妹于此,恭迎剑主玉履门庭‘别人间’!师门长辈已在下一门庭相候。” 那袭云般的白衣安立静聆,待得话毕微一拱手,声如清水:“感佩贵礼,不胜荣幸。” 礼毕又微微歉意:“我上次来几位也在这里等着吗?有劳空候,实在抱歉。” 后面几人简直受宠若惊,实在没想到自己等人弄乱了礼节,还能先得剑主道歉,慌忙躬身还礼,然后后退分立两旁,为女子让出了中道。 五人恭谨地投目注视,和传说中一样清远如神、高天淡云的女子再度启步,朝他们行近而来。 ‘琉璃剑呢?’ ‘上次好像也没见斩心琉璃。’ 几人心中刚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见女子让出位置之后,山坳后竟然又紧接着转出来一人,也是步行牵马,青剑挂在马上,肩上卧只黑色小猫,手上握着一柄清透极美的琉璃长剑。 这道身影一出现,竟似比明剑主还引人注目,几人的目光同时被怔怔地吸了上去。 他显然是和明剑主同行而来,一张清朗陌生的面孔,挺拔的身量比剑主高过大约半个头,黑发单束在脑后,身着一件常见的秋衫。 他剑眉微低,唇角平抿,视线也稍微偏下,身体静多于动,没有任何不必要的动作,整个人像一柄沉默的古剑。 转过山坳之后,他抬头扫了五人一眼,迎着打量的目光微一颔首。 直到来到近前,几人目光仍忍不住落在其人身上,竟然是明剑主先开口介绍:“裴液。” 仅此二字。 少年对几人再次一颔首:“幸见。” 言罢又沉默立定在女子身后。 “.幸见。” “幸见幸见。” “裴哥哥好。”孔兰庭是唯一不掩饰好奇之人,但也没冒昧打问,又转头认真一礼:“明剑主好。” 明绮天微微一笑,将那本《松雾剑咏》取了出来:“上次聊的问题,都帮你注好了。” “啊!”孔兰庭瞪大了眼睛,“剑主你这两天不是有事情吗?” “路上还好。”明绮天微笑。 孔兰庭如获珍宝地捧着这本剑书,刚刚的端庄全都消失不见,已忍不住轻轻翻开书页。管千颜在一旁探头偷眼。 “剑主可以先入楼小憩。”席天机在一旁拱手道,“我即刻传信门中来迎。” 明绮天看向裴液,裴液点了点头。 缓行是给崆峒留出捉欢死楼踪迹的时间,如今明绮天抵达的消息已到山门,他们再磨蹭一段路也没有意义。 大崆峒,既是少陇心腹的这一片高深山脉,武林亦常指崆峒剑门。 百里之间,十七峰散落开来,各峰之间联系难免疏远,唯独中央五峰聚拢如莲,常常被认为是崆峒真正的山门所在。 琉璃剑主的第二次到来再次得到了盛大的欢仪,各位德高望重的峰主前辈簇拥在女子身边,共往五峰之侧的“莲叶”而去。 裴液早先一步远远地落在了女子后面,身边是一位面如鹰隼的执法长老。 前方喧闹渐渐远去,裴液抬头望着前方五座雄伟高峰,远远的淡云缭绕在上面,身旁红枫老树正落下满地红火。 “事情之重要无鹤检已经来信知会过了。”长老肃声道,“我是甘子枫,元武峰执法堂主,‘莲心阁’执事。” 裴液来之前已看过,“莲心阁”正是中央五峰峰主组成的议事之所,与门主共治百里崆峒。 “晚辈裴液。” “不知你与明剑主是何关系,我就当你为无鹤检代行。” “本是如此。” 甘子枫礼貌一颔首,向前走道,“应是案情涉密,鹤检也没有说得太清晰,但要点是讲明了的——近十天之内,欢死楼很可能要谋害我宗一位俊才弟子,应当无误?” “只有掌握了足够好的剑法。”裴液补充道,“年龄身份不限。” 甘子枫点点头:“这两天我们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迹。” 抬手指道:“我们主要做了两件事,其一,崆峒弟子散落,于是借着明剑主问剑的机会,我们把每年的【铁松论剑】前提了两旬,如此便把门人们都聚集到了五峰之前,便于保护,几位峰主则暗中查视;其二,我们启动了五峰之阵,玄门及以上但有进入,门中都可查知。” 裴液点点头,又道:“欢死楼戏主阵道造诣很高,此阵不知是否可以倚仗?” “崆峒启阵之时,请的也是真正的宗师——至少不会有人在十天之内,就将其破去。” 两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向前,渐渐喧闹又大了起来,前方已是一片极大的平台,它往崖外远远探出,果然颇似莲叶之形。 同时一株大得超乎想象的松树从崖下生长上来,回探把树荫遮盖在了平台之上,其枝干如铸铁,针叶如小剑,深青苍翠,见之夺目。 “.一百年前长辈们就喜欢说,这是我们崆峒的魂魄。”甘子枫微笑说了句题外话,又敛容一指,轻声道,“我听鹤检意思,欢死楼是要杀人取剑,崆峒其实不大‘照顾’弟子,五大峰人多,这些年来其弟子在外也常有夭折,我想里面难免有欢死楼的贪牙。” “而如果五大峰剑法已泄,他们要对崆峒动手,恐怕目光就在一些偏僻之峰的弟子身上。”甘子枫望着平台上熙熙攘攘的年轻人,白衣的女子正走上显眼的主台,却不是激起浪潮,而是一片带着气声的安静,“这些峰弟子稀少,欢死楼不大好接触到,甚至一些峰的独传剑术不是总有人会,常常断代,因此欢死楼若真的进来目光或者盯在他们身上。” “例如呢?” “例如.其实我想最可能的,就是仙桥峰的晏采岳。”甘子枫轻叹道,“仙桥峰人丁倒不太少,但那确实久无剑才,他算是难得一出的栋梁,前些日子刚刚学完了《白虹篇》,在少陇府的小论剑会上拿了第三,名气是传出去了的.哦,这场就是他了,往这边来吧裴少侠,我们一边看一边说。”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八章 松下血(中)(6000,为盟主蓝黑飓风老板加更) 随着甘子枫一路往上去,来到第二层观台,各峰优俊弟子都在此处,两人随意落座,也不大显眼。 场上熙熙攘攘,上一场的余波正在消去,裴液坐下时,刚刚所见的那位清傲少年也正往台上走去。 甘子枫没再讲话,因为这位置不高不低,刚刚好上可听见峰主长老们的点评,下可听见各脉弟子们的议论。 此时下方的话语确实清晰入耳。 “那就是仙桥峰的采岳师弟吗,生得好俊。” “他能胜过孔问师兄?我不信的。” “我也不大信不过人家在府城拿了声名回来的,一手《白虹篇》技惊四座,今日应当是第一次在门中亮相。” “你们不懂。晏师弟一定要赢的,自打当年季枫师兄剑被挑落崖下后,仙桥峰就一蹶不振,这么多年来受了多少轻视,师弟是许师叔从相州城领回的乞儿,他是在这种目光中长大的。” “我听说是他主动挑的孔问师兄?” “是。” 莲台之上,晏采岳低头安静立着,右臂倒持一柄长剑,白刃在日光下闪亮如镜。 “小辈儿戏完此场,就劳剑主指点老朽一二了。”上面的声音很轻却十分清晰,元武峰主纪长云年龄已不知几许,面上鹤斑明显,此时最高首也只有他与明绮天并坐。其人正将一柄色泽晦暗的剑搁在膝上,整个人与台下老松一般气质。 纪长云是如今百里崆峒山中资历最老的一位,在鹤榜的第二页就可以找到这个名字——鹤六十七,【老剑忘松】。 这也是本届【铁松论剑】最令人激动的中场,纪峰主与明剑主将在五峰之下,提前上演一场羽鳞试。 这将是近五十年来云琅剑与崆峒剑最正式、最高位的一次交汇,必定被详细记录下来,作为日后许多本剑理的例材。 只是从另一边来看,明绮天在天山问剑时,撑天柱上年轻弟子们你来我往,聂伤衡、商云凝、左丘龙华.在明剑主面前俱有所言,如今崆峒却跳过了年轻一辈,径自以镇山之人来撑场面,也确实可见近些年的“崆峒凋敝”之论非是空穴来风。 “前辈谦言过甚。”明绮天拱手一礼。 再次投目去下方的比试。 另一人已从台上缓步而下,他身量高大,提一柄宽重得多的剑,立定在了松下莲台之上。 如果说晏采岳是锋芒初露,孔问便早已是柄出鞘已久的利剑,他在和晏采岳相仿的年纪扬名,虽然天赋稍差,但如今四年过去,即便不谈剑技,其人境界也早立在了六生,是元武峰叫得响名号的一位年轻砥柱。 这是论剑上半段的最后一场,也是至此最受瞩目的一场。 两人相对立定,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声悠远剑鸣,喧哗在几息之间归于安静,秋风卷叶,场上二人横剑行礼。 礼毕的下一刻,立刻又一道剑鸣响起,音短声锐,铮然肃杀。 晏采岳当先出剑。 裴液一瞬间理解了何为《白虹篇》,这气质有些类似于他在观鹭台上遭遇过的那一式笔直墨剑,不过现在这道明显干净纯粹到了另一个层面,白虹经天,一种浩荡的强劲扑面而来。 只看了这一式,裴液就认同了甘子枫的话,这样一门剑绝对够得上《黄翡翠》的强度,如果这位弟子真是近日才学会此剑的独苗,那欢死楼确实难免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可什么时候是合适的下手机会呢?如今明姑娘已至,他们真的还会出手吗?其他合适的目标又在哪里? 欢死楼收集这么多种类繁多的剑术.究竟是要做什么? 裴液沉默地注视着场上。 “晏师兄这一剑.天啊”管千颜小小惊呼一声,“《白虹篇》这样厉害的吗?” “师父说十七峰传承中,《白虹篇》可以排进前十。”孔兰庭稚声认真,“不过管师姐,那后半剑不是《白虹篇》了晏师兄对剑有自己的理解。” 张景弼在一旁一直一言不发,此时含糊嗤了声:“还不是被压着打。” “.哦。”大家都恍如未闻,管千颜回了孔兰庭一个恍然的点头,“还是孔师弟厉害。” “我其实想去问问剑主”孔兰庭手上还是翻着那本《松雾剑咏》自语道,然后莫名往旁边看了一眼,有些犹豫。 管千颜也顺着他目光看去,试着张了下嘴,但也没有发出声音。 目光一转:“呀!孔师弟,晏师兄失了一招——诶呀,又失了一招!” “五生对六生还是太难了,何况孔问师兄也很会打擂。”孔兰庭认真道。 “那晏师兄要输了啊。” “嗯”孔兰庭蹙眉看着,“又失了半招多半是了。” “.我问席师兄去。”少女转过头,“席师兄别看书了。” “.嗯?怎么。” “你快瞧瞧谁能赢?” “.” “说话啊。” 男子温和的声音响起:“孔问要败了。” “.啊?” “《元云破石》剑理如此,孔问久战不下,其实将要‘三而竭’了。而采岳这门剑用得极好极好,硬要说的话只有一处缺陷,就是盛烈多于从容,因此在由守转攻之间稍急,难免露出一道罅隙。”席天机敛卷含笑,“不过这是性格使然,两年之内难以修正了。” 管千颜露出钦佩之色,不过挪目看向下面仍在一边倒的局势,还是不太敢相信。旁边张景弼冷哼:“眼见就要输了,还有什么‘极好极好’,五还真能胜六不成?” “席师兄当年可是四胜六的。” 孔兰庭却也在一旁轻轻摇头:“孔师兄之势确实渐竭了,不过我想晏师兄应该会更快撑不住——真气境界是不能抹去的。” 管千颜鼓了下嘴,忽然有些犹豫地转头向了另一边。 …… 欢死楼目的是在那枚宝珠,而在上次的遭遇中,那枚珠子并非是激活的状态。欢死楼已经将珠子拿到手,那么他们的一切行为,是否就是为了补齐它,或者说激活它呢? 裴液其实甚至不太关心这一点,欢死楼随便什么目的都好.他只要先找到那袭黑袍的踪迹。 “.你好?” 那么为了达成这個目的,这袭黑袍现在在做什么呢?怎样才能攀着他要做的事情,找到他的踪迹? “这位.师兄?” 裴液微怔转头。 “师、师兄你好,我叫管千颜,师兄你觉得.这场谁会赢啊?”少女有些忐忑地看着他,不唯这一双眼睛,实际周边好几人都投来了目光,席天机也从剑卷上微微抬起了头。 “.”裴液合了下眼睛,才完全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下面两人身上,“抱歉,我没太注意看瞧来是这位身形壮些的吧.” 此话刚刚落定,台上一道剑气惊贯而起,翠绿的松针振乱崩飞,晏采岳在绝境之中再起一虹,一剑破开了孔问之剑,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他是一直死死按着这一道剑,在几番即将落败的时刻都没有出手,直到孔问落入“三竭”的一瞬间,这一剑才如此锋利地展露了獠牙。 果然是气贯长虹。 松针哗啦啦坠落下来,像是落了一场翠色的雨,晏采岳剑尖在对方咽喉上多抵了一息,才在一片安静中缓缓收手而立,行礼结剑。 莲台之上,管千颜含笑点了点头,周围几人也含蓄地从这位神秘少年身上收回了目光。 这时不知哪里来了一句:“那这样的话,下一场就是晏师兄打张师兄了!” 张景弼脸色微白地盯着下方,一手攥着着剑柄,那红粉的平安扣坠在膝上,其人嘴唇抿得很紧。 看着晏采岳提着剑走回来,他忽然提剑起身,径自离席而去了。 直到他走得远了,才又有些嬉笑的小声响起:“又找娘去喽” 周围安静了一会儿了,有人期待道:“下面就是.峰主和剑主了吧?什么时候开始?” “等等嘛。”管千颜示意上面,只见那里孔兰庭终于鼓起勇气,拎着书去了明绮天面前,女子正以罕见的温和解答着每一道不够清晰的笔触。 “明姑娘好像真的很喜欢和剑赋好的人说话啊”管千颜凝望羡慕道,“可惜我比较笨——诶,席师兄,你怎么不去请教?” 席天机闻言确实下意识提了下书册,但终于还是没有起身,含笑道:“马上论剑了我就不占用时间。” 这时莲顶之上,明绮天也停下了诉说,朝着裴液抬手指了下,孔兰庭有些惊讶地看了过来,然后对女子深深一礼,小碎步往下跑来。 另一边,纪长云当先仗剑一掠而下,立定在了老松之下。 全场肃然,起身执礼。 老人身着一件深青布衣,布鞋稳稳踏在地上,其人腰背有些弯,把一柄挺拔的长剑立在背后。 明绮天紧随其后,手中仍然不是斩心琉璃,而是一柄明如镜水的长剑。 这理应是一场有更多观众的比试。 像纪长云这样的镇派耆宿,明年羽鳞试时也不会出现在神京供人观瞻,很多时候不能单用“谒阙之顶”四个字来形容他们,那一身修艺是谁也无法超越的岁月凝成,武道在这具身体里沉淀了太久,他们往往是一个门派活着的魂灵。 仙人台也只能凭推断来给这些人更新列位,而谁也不知道对他们来说,死亡和天楼哪个会先来。 而立在他对面的女子则代表着下一个时代最明亮的一枚剑锋。 她今年只有二十一岁,剑君放她出现在世人面前的第一天,她就立在了鹤榜第三的位置上。 对无数天才来说,这件事都过于虚假和梦幻,但事实无可辩驳地出现就在眼前。而随着一年、两年、三年.人们也渐渐接受,她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和任何人比较,也无人能和她比较,她只是要征服“剑”这座高山而已。 白衣,黑发,单剑,缥缈如神。 没有剑鸣,风过松尖,弈剑就这样开始。 “明剑主,我蹉跎三尺之上,枯守五峰之中,已有八十年余。”纪长云缓缓抽剑,白须在风中飘摇,“幼时觉崆峒之剑博大精深,当为天下一极,如今渐渐看得透了,崆峒剑长在质实,失在高妙;长在盛烈,失在盈虚。从形态来说,又各峰散乱,我走到尽头之后欲再向前开拓一尺,回首却见不成体系、无以支撑.总得来说,崆峒剑上限算不得上高。” 莲台一阵轻微的噪动。 “前辈言过了,任哪个当世一流的剑门,在自家剑道的最前端都有难补之缺陷,这也正是【道启会】设立初衷所在——弃绝门户,取石攻玉,共得进境。”明绮天声音平和,横剑于前道,“请前辈指教。” “这话.我深以为然。”纪长云含笑点点头,肃然低声道,“我只出一剑,也是这具老朽几十年来鼓捣出唯一破烂见笑了。” 一瞬之间,天空中的云宛如静止。 纪长云阖目,剑在他手中变得缓慢而沉滞,于空中勾勒过一道微澜般的波纹。 宛如水波。 秋风停下,万籁无声,只有一种极遥远极遥远的声音传来,仿佛来自于苍茫的群山之中,浩荡、磅礴、渐趋渐近。 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一种越来越强的不安感,仿佛立于百尺楼下,而楼要倾覆;仿佛坐于万仞之山,而山在崩塌;又仿佛孤舟在沧澜之上,而.海在颠倒。 是海,确实是海。 从天空之上,从群山之间,海在席卷而来,在近处时人们往往能听到海浪的咆哮怒吼,但当尺度拉到群山天地之间,就只有一种无声的淹没。 远远的,那每一朵安静的泡沫,都是千丈的浪头在撞断一座苍山。 许多人已两股战战地站了起来,惊恐地望着天上与山间,极少数早已踏入玄门的长辈安坐不动,面色也已有些微白。 对他们来说,这也是这道剑第一次现于眼前。 站在顶峰的一道意剑,抑或甚至心剑? 总之沧澜倾天而来。 不知何等的雄心能创制出这样一剑,就如同真正的海一样,不论江河还是细流,不论清溪还是脏浊.俱在这一剑之中。正如老人方才所说的崆峒剑之弊,此时他正是倾尽全力,欲将散乱诸峰一剑纳之。 【剑海章】 这样苍阔的一剑朝它面前的孤单白衣倾覆而去。 谁都知道那个名字叫明绮天,但每个人这一刻都对它产生了动摇。 两样超出认知的东西相撞,人们本就无从判断输赢。 裴液呼吸完全停止地看着这一幕,在这一瞬间,女子忽然朝他投来了一个目光。 ……… 裴液没太注意谁下场去。 纪长云是一个比较熟悉的名字,他记得他在鹤榜之上;而对女子的剑道见解他从来不曾有过一丝失望,此时也就没有太多的期望。 这是一场珍贵的弈剑,但就是在这样众人目光都挪过去的时候,欢死楼才更容易下手。 裴液的目光追随着提剑而回的晏采岳,余光掠过其周围的每一个人,盯着着每一点不太正常的动向。 直到一道有些童稚的声音出现在旁边:“裴、裴哥哥,您能帮我解一下这句话吗?” 裴液微怔回过头,孔兰庭有些小心地立在旁边,正把一卷《松雾剑咏》朝他展开着,手指按在一行话上:“剑主说,您会解这个的.小子愚笨,能不能请您指点一下?多谢了!” 裴液微微茫然地昂头看去,那是一式剑招,女子在旁边留了一行清晰的笔迹:“水光溢兮松雾动。” “.”裴液一时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解,他看向旁边陌生的剑招,也什么都瞧不出来,又往晏采岳那边补上一眼,蹙眉道,“抱歉,我没读过这本剑经。” “.哦。”孔兰庭有些失望,在他旁边坐下,“裴哥哥,这一式叫【雾中生松】,上次剑主来时我用这一剑,她说是‘形备神僵’,然后这回在这里批了这样一句话,我还是想不明白意思.裴哥哥.” 裴液凝目盯着晏采岳,其人已安稳落座,周围两丈之内都没有人,离他最近的是一列诸峰长辈——这确实不是一个合适的出手场地。 裴液手又忍不住按上了襟下的【照幽】。如今精神好些了,如果欢死楼确实不出手的话,他可以趁现在去看看湖山剑门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海就是在这时到来。 裴液猛地感觉心脏被死死攥住,他甩过头去,莲台之上,那一身苍青的老人正如同立于沧海之心。 裴液微微张开了嘴,但还是不能呼吸,他已经久未在人类身上感受到这种压迫。 仅仅是作为旁观者。 好.难以想象的一剑。 这就是鹤榜前百吗无限趋近于天楼,甚至和祝高阳这样的玄门巅顶,都判若两个境界。 “‘意’是最为广阔的一境。” 在初次谈剑时,女子曾说过这句话。诚然如是,裴液已见过尚怀通的意剑,此时.也见到了这样不知是否还在“意”之范畴的一剑。 剑感越敏之人,越容易习得意剑,越容易深入他人的意剑,对其剑的感受也就越细微深入.自然也就越容易看见其中的漏洞。 裴液是这样看破尚怀通那自以为无漏的“幽生之剑”的。而如今,他无法在这样的剑中看到任何还击的可能。 别说什么弱点漏洞,淹没世界的海水倾压而来,你能怎么反抗? 而他感受的还只是老人已尽力收束的余波。 就是在这样的心肺完全攥紧中,沧海倾覆的中心.那道孤单白衣朝他投来了清淡的一眼。 即便在很久之后,裴液都不知怎么形容这一剑。 女子当然有很多办法击败老人,名剑的斩心、云琅历经千年的神剑但她此时没有带斩心琉璃,也没有再开启那神术般的剑界。 既然弈剑,一切就只与剑有关。 明如白镜的剑身只在她手中轻轻一转,没有比这更简单的动作,也没有比这更玄妙的一剑。 剑身拖曳出一弧玉白,旋转之间,仿佛圈出了一只杯子。 于是一切都安静了,所有人仿佛在一瞬间来到了九天之上,俯视着那灭世般的一切,窒息远去,绝望远去,重压、遮天蔽日也全都消失不见。 十万里的沉重海水,就如一泓清泉注入了杯中,明绮天以剑托住此杯,轻轻倾洒于地。 一杯清水击地的声音响起在每个人的耳边。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四野天清云淡,一切已杳无踪迹。 裴液完全怔然地看着这一幕,他当然见过女子的出剑,那照亮林夜的一剑至今铭刻在他的记忆中,他知道它有多么惊艳。 但他其实也有一点点习惯了。 习惯了女子总是能解决剑上的一切问题,习惯了那惊云白羽般的出剑直到现在。 无关力量与强大,也无关高妙与精深,这几乎是剑最本身的形态,它同时是剑的起始与终极,任山崩海倾——不过是一柄剑而已。 这就是,《剑韬》。 在这一瞬间,裴液真的忘记了自己要盯着晏采岳,要重入【照幽】寻觅旧影,甚至那些阴翳的仇恨都被这一剑振散。 而在它们重新弥漫上来之前,立于天澄海清中的女子低头还剑归鞘,再一次把明澈的目光投向了他。 她依然没有讲话,但这一次少年读懂了这道目光的意思。 “裴液,伱要学剑吗?”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九章 松下血(下) 这一眼仅停留一霎,裴液怔然而坐,场上纪长云微笑收剑:“依云琅看,这一剑演下去,够得上统筹崆峒诸峰之剑吗?” 女子回过头去,轻声道:“不能。” 纪长云轻叹点头。 又提剑拱手道:“剑主万里问剑而来,未闻有见《剑韬》者,老朽替崆峒多谢厚爱了。” “也未曾见峰主此剑。” 纪长云含笑:“听闻剑主上次匆匆而去,未入剑腹山一观,今日剑会之后,可愿拨冗指点?” “幸至。” 这一场万众瞩目的会剑就如此以两剑结束,而在两剑之中,两位天下顶尖的宗师都触摸到了自己的顶端,凝结在这一合弈剑中的无数细节都值得反复揣摩,但对在场的许多人来说,可能只有等多年以后迈过了某个门槛,才会恍然回想起今天某段一闪而逝、不曾注意的剑光。 这毕竟只是弈剑,不是擂斗,更不是生死决,两位宗师就此离场。莲台上静置了许久,留给人们消化刚刚这两剑。 裴液回过神后来抬起头,却见纪长云竟然已就此离去了,莲首之上只剩其余几位峰主坐在女子身旁,轻声交谈着不同的问题。 “师叔祖就是这样的,其实这是我入门以来,第一次见到他。”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裴液转回头来,孔兰庭也正从上面收回目光,“师父说,从三十年前开始,他就痴心在崆峒之剑了,结庐深山之中,这么多年来,门中事务一概不管不知。” “元武峰是五峰之一,纪峰主不是在莲心阁中吗?” “是有个位置,不过据说从没出席过,元武峰一直也是萧师伯在管——就是席师兄的师父。”孔兰庭道,“而且门主也——” 少年话及时截停在这里,偏头道:“裴哥哥,你看懂剑主刚刚那一剑了吗?” 裴液一笑摇头:“怎么可能。” “哦” “你把刚刚那页再给我瞧瞧。” “.什么?” “那个什么剑咏。”裴液扭头再往晏采岳那边补上一眼,回头道,“我仔细看看。” “.哦,哦!” 交谈之间,场上已又过了两轮,裴液稍微拨了些注意上去,发现崆峒诸峰确实剑道传承散乱,纵非风格迥异,也是毫不粘连,一时也确实理解像纪长云这样惊才绝艳之人为何四十年浸淫都不能将其熔铸一炉。 他仔细看着这招【雾中生松】,直到眸光一动——晏采岳再次提剑下去了。 这次他的对手早已立在了场上,正是张景弼。 “张师兄其实也挺可怜的。”孔兰庭托着脸道,“比起有人无才的仙桥峰,彩雾峰才是真正的人丁凋零。张师兄天赋本来也很好,可惜父亲早亡,娘亲继任峰主,修为资历都是诸峰最下,尤其并未习得《凤山鸣》,也就没人能教张师兄。” 裴液顺着孔兰庭目光看去,远远上首之处,一位彩裙妇人端坐末尾,面容应当是很端正好看的长相,但习惯性嘴角下拉,脸绷面冷,就有些后天所成的刻薄。 “那就是许师姑了,当年继任之时刚刚迈入玄门,如今这么些年过去,还是没有再登一阶的迹象。”孔兰庭低声道,“彩雾峰现在其实一共只有五人,两个还是刚刚入门,张师兄已经是本代大弟子了。” 裴液缓缓点头,低位、要强、溺爱独子.在这样的羽翼下长成,又正是自尊最敏感的年纪,张景弼既渴望认同,又不愿低头,既想堂堂正正出头,又不愿忤逆母亲放下脸面的钻营而最根源的是,《凤山鸣》无传,他即便想靠自己努力都攀不到阶梯。 裴液一时也有些惊讶身旁少年的玲珑心思——他自己在十一岁时,只会在武馆乐此不疲把同学们一個个潇洒击败,是决计看不懂这些的。 “还好席师兄很关照他啦。”孔兰庭拄膝道,“这两年总是去彩雾峰问候,指点他剑道,张师兄已经进步很快了——晏师兄之前笑他拿三座荒峰的论剑第一,其实彩雾就是最荒的那个了。” 裴液点点头:“我之前看这位晏采岳应是五生,张景弼也是吗?” “对啊。”孔兰庭掰着手指道,“晏师兄五生,张师兄五生,管师姐五生,我是四生.席师兄已经七生了!裴哥哥,你是什么修为?” “我,刚刚六生。” “哇。”孔兰庭昂着头,“那我觉得.你可能比席师兄还要厉害了。” 管千颜偷偷瞥过来一眼。 “刚刚没猜对也不算什么啦。”孔兰庭立刻道,“那要不再猜一回嘛,裴哥哥,你猜这一场谁赢?” “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不过这场我也能猜。”少女显然早就想插嘴进来,“当然是晏师兄赢了。” 裴液从剑卷中抬头看了看场上两人,也点点头:“剑如其人,已然立在台上,张兄却依然对自己的剑不太有自信的样子,我想也是晏兄赢面大些。” 孔兰庭觉得有点儿没意思:“席师兄说不定又有不同见解呢?” “席师兄已经走啦。” 交谈之中,一声剑鸣悠远响起。 每年一次的【铁松论剑】并非只是气氛轻松的论剑交流,它实际也是各峰实力潜质的展示,二十以下的弟子出席论剑,而莲心阁诸人就在上首端坐。 《白虹篇》剑成的晏采岳今年无疑是仙桥峰寄予厚望之人,在这之前他已胜过三场,尤其在刚刚胜过孔问之后,今年之会仙桥峰已有机会位列前五。 彩雾峰亦是第三场出战,昨日张景弼已胜过了两位末峰弟子,如今忽然碰上晏采岳这样的强手倒并非赛制不合理,盖因去年仙桥峰也是位列卷末,只和彩雾差了一名。 张景弼身体绷紧地握着剑柄,唇抿目直,显然他对这一场比斗绝非胜败无谓。 晏采岳缓缓拔剑,冷傲地看着对面之人。他的身姿要放松得多,刚刚的一场的消耗已恢复大半,这一场显然是苦战后的甜点。 得胜后的少年甚至已懒得再出言嘲讽。 第二道剑鸣铮然响起。 晏采岳一言不发,剑出长虹。 沛然浩荡的一剑再次出现在场上,这次裴液认真投下了目光,心觉这一剑出得稍急了些,不过张景弼确实无以抓住。 不过张景弼的剑也微微出乎他的意料——并不那么不堪,出剑其实十分扎实,这时他运起一道稳重的守剑,这一剑的品质其实蛮好,但少年水平确实未到,被长虹一剑贯破。 “《凤山鸣》的【横杖搏枭】。”孔兰庭在一旁道,“张师兄前两场用过这招的,格住之后还有很惊艳的一攻.不过现在直接被击溃,可惜看不见了。” “这门剑很厉害啊。”裴液由衷点头。 “是的!按照早前的排名,《凤山鸣》是排在崆峒诸峰第七,比《白虹篇》要高两个名次呢。”孔兰庭说着,又补充道,“也是因此才更难学。” “张峰主——就是张师兄父亲——在时也只有他自己会,后来去世,就再没人能学会全篇了。” 管千颜在一旁轻叹:“可惜诸峰不通行剑术,有人空望宝库,有人无剑可学——呀,打得这样狠。” 场上。 晏采岳一剑溃敌,根本不看这一剑破出的缺口,而是继续强硬地直追张景弼之剑,似是定要正面卸下其剑才算赢下这一场。 张景弼显然也看出这意图,面色顿时涨红,他咬牙握剑,真气尽数注入手腕,转剑勉强一卸,踉跄后退三步才撑住了此剑。 晏采岳依然面无表情,再次仗剑直进,笔直惊掠的虹气令许多人都轻声惊呼。 针叶飞散之中,其人一剑亮如白日。 《白虹篇》最后一式,正是刚刚终结孔问的一剑,【贯日】。 是这样不留情面的打法。 ——任你把所有真气用于握剑,不愿失剑而败,他就是无视那些因此露出的空门,仍要一剑撞溃你的长剑。 张景弼再次咬牙架起守势,汹涌真气尽数涌入长剑与双臂,完全放弃了其他的架势,似乎就是要争这一口气。 此时晏采岳随意一剑就能抵住他的要害,但他依然一道长虹直撞而上。 声震全场的金铁交击,真气波澜将地面松针瞬间荡清,下一刻张景弼身形被撞飞,任谁也能看出他身中真气之散乱,但长剑毕竟没有脱手。 张景弼咬牙低身。 某种程度上来说,应是他赢了.但晏采岳根本没有停剑。 不是一剑不成后的死缠烂打,而是他这一口气,本就还没有用完。 第二道长虹铮然再起——毫无喘息的第二道【贯日】。 如此紧密接连的两道强剑,绝对是趋于极限了,管千颜惊叫一声,这其实也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料——即便在刚刚面对孔问时,晏采岳也没有采用这种“笨直”的打法。 这压榨极限的一攻确实已不如第一剑气力充沛,但同样无暇提气的张景弼显然也无力再接住任何一剑了。 但下一刻的剑光令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张景弼踏上擂台开始,一共用了三回守剑,被击溃了三次剑势。 面对第四次压迫之时,他手中的剑第一次改换了守势。 一道奇异的转剑。 真气和剑势由散乱而凝束,由低落而攀升.台上有些长辈已惊讶地凝起了目光。 孤杖蔽履攀山寻凤,荆棘刺肤,蛇枭袭人,历经磨难、耗尽气力登至山巅,才或可一闻高天凤鸣,顿时神清力沛,如濯筋骨。 因此也正是在这样真气崩散、连剑都要握不住的时候,才是它最容易被用出的时候。 张景弼咬牙瞪着面前仗剑而来之人,少年手中之剑响起清远如玉的鸣叫。 《凤山鸣》·【断杖闻凤】 谁也不曾料到,这位被所有人轻视的少年,竟已习得了彩雾峰传之剑! 两人都是五生,贯日已在枯竭之中,凤鸣却刚刚清越而起。 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之间发生,两剑铮然相交,晏采岳之剑顿时倾斜失控。少年瞳孔紧缩,之前所有的傲慢,都要在此时付出代价。 张景弼之剑同样有些失控,连番的承剑确实也令他手腕震麻,但面对这样巨大的空门,再不完美的剑也足以抵上对方咽喉。 张景弼红着双眼,牙关咬得紧颤,任谁都能看出少年心中的火焰.他一直从未吐露这个消息,就是要在这时技惊四座! 但台上裴液已微微挑眉:“这一剑就是【雾中生松】吗?” 孔兰庭一怔之下,台上晏采岳已重新控住了长剑。 很多时候,想要靠一招半式来填补剑道上全方面的差距还是一件颇看运气的事,如今张景弼确实缺少了一点。 仅在毫厘之间,在剑尖凌上晏采岳咽喉的前一瞬,那溃散凌乱的剑势中生出来一道新剑。 就如朦胧白雾中见得一颗翠松,那样新鲜,那样令人眼前一亮。 这一剑也很仓促,但毕竟抵住了张景弼同样偏斜的剑尖。 裴液捧卷观赏着这场剑斗。 虽然火药味很浓,但于见惯生死的少年而言,一切其实都在正常的范围内。 擂试本来就是武斗,武是杀伐之道,心中是凶恶之气,他早就知道不能期待所有的对手都彬彬有礼。有人点到为止,就有人得势不让;有温雅如棋的切磋,就有打出真火的厮打都只是一场比武而已。 观看两门足够优异的陌生剑术尽力博弈确实有趣又新鲜,这时裴液侧卷含笑道:“如果你也是像他这样用这一剑的,那么我知道明姑娘的意思了。” 孔兰庭睁着眼眸,还没从这场局势连变的比斗中回过神:“这样用有哪里不对吗?” “不是不对,或是有些不足。”裴液微笑,“我也是猜测但这样用剑确实少了些神韵。” 他指着这行字道:“【雾中生松】,伱见过松从冷雾中出来吗?” 孔兰庭有些犹豫道:“我练这剑时,专门去看过了,但.没注意有什么。” “有水珠。”裴液道,“我幼时跑山时见过的,松针尖上常常凝有露滴,有雾无雾,是否就有所不同呢?” 一旁偷听的管千颜满脸懵然,但孔兰庭已眼睛一亮:“更新鲜,更像活的。” “更‘动’。”裴液含笑道,“这一剑用成静剑就死板,成了枯画,要更水润、更生鲜,是一幅动态的真实才对,是为‘水光溢兮松雾动’。” 孔兰庭微张着嘴,怔怔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用完这一剑,后面变招总要暗调几回真气” 裴液点头一笑,把剑卷还给了他。 孔兰庭接过来:“裴哥哥你也太厉害了!看这么一会儿就能明白,怪不得剑主那么喜欢你!” “.是明姑娘有点拨在先,你多想想也能懂的,我旁观者清罢了。”裴液笑了下,“而且我劳烦明姑娘许多,我想她应该烦我才对。” “你竟然还能劳烦剑主。”孔兰庭欣羡道。 “.” 孔兰庭抱卷想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我觉得剑主应该也挺喜欢我的。” “.?” “剑主主动说要给我注解剑经啊,我都不敢劳烦她的,别的师兄师姐都没这个待遇。”孔兰庭道,然后又有些好奇地看着裴液,“裴哥哥我问你个问题。” “嗯?” “你是什么身份啊,为什么唤剑主‘明姑娘’?” “.我一开始就那么喊的啊。” “.” “怎么啦?” “真羡慕。” “.这有什么羡慕,我那时什么也不懂,胡乱喊的.明姑娘自不和我一般见识。”裴液奇怪地看着他,“而且明姑娘又不在乎称呼的。” “怎么可能?”孔兰庭小大人般白他一眼,“前两年明姑娘在神京时,第一次见面,那些皇子世子都是恭恭敬敬地喊剑主、少剑君,就这样,剑主都常常理也不理的。” “.啊?”裴液真的有些惊讶了,他一直觉得女子不像看上去那么难接触,其实十分平易近人,怎么会做出第一次见面就理也不理的事情,“为什么?” “因为【明镜冰鉴】啊。”孔兰庭理所当然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剑主从不分辨一个人是何居心,在第一次映照中的感觉,就决定她对此人的态度。” “.”裴液还真是第一次知道,但他想起第一次授剑时女子一言道破他的细微心思,又感觉确实如此,“那,明姑娘岂不是会读心术?” “.那倒也不至于那么神吧。”孔兰庭犹豫地看着他,“你应该比我懂啊,我还想向你打听呢。” “你想打听什么?”裴液道,“别的我还是知道一些.主要关于琉璃。” 孔兰庭有些不好意思:“跟琉璃没关系啦,我其实想喊剑主明姐姐,但我觉得她好像没有那么喜欢我你觉得呢裴哥哥?” “.” “嗯?”孔兰庭期待地看着他。 “我觉得,”裴液瞥他一眼,“明姑娘可能不太喜欢这个称呼。” “哦。”孔兰庭有些失望,“好吧。” 裴液有些好笑:“你那么喜欢明姑娘吗?” “当然!”孔兰庭理所当然道,“谁不喜欢剑主呢,那么厉害,还给我认真注解剑经,而且剑主真的是我见过最好看最好看的人。” 裴液有些明白为何女子对他特别相待了,这小少年确实有一颗玲珑纯净的心,裴液一时心情也好了些,低头笑了笑。 “你笑什么。”孔兰庭却误会了,“难道明剑主不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吗?我不信。” 裴液失笑,点点头:“当然了,明姑娘当然也是我——” “.”这话忽然顿住,少年张着嘴巴,神情微微垂落,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目光投放回了台上。 孔兰庭微怔地看着他,也乖巧地闭上了嘴巴。 而事情就是发生在这一刻。 场上同时陷入竭力的两个少年早已再次发动了下一合的交手,但随着剑刃的碰撞,局势不可逆转地朝着晏采岳倾斜了过去。 这本就是裴液收回目光时就落定的结果,当奇招不再,真实的实力就会重新占领一切。 晏采岳抿唇毫不留情地一点点压迫着张景弼,任谁都看着,这位少年也彻底被撩起了真火。 张景弼咬牙赤目地看着他,但已经扭转不了任何事情,当气力重新回来的这一瞬间,晏采岳长剑再次亮起了明如白日的光芒。 这是终结此战的一剑。 它甚至依然.是直直朝着张景弼的手中之剑。 他就是要用最不留情的折辱击败面前之人! 张景弼当然已无力抵抗,他困兽般盯着面前之人,那明亮的白日已淹没了他的眼瞳。 就是在这一瞬间。 在【贯日】出剑的前一霎,一道剑光以一种妖异的锋利和精准切入了这道罅隙。 一切仿佛都坠入安静无声,只有画面告诉了所有人这有多么致命。 一截带着剑的胳膊飞了起来,鲜血在空中泼洒出一道淋漓。 甚至诸峰前辈都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几道人影飞身而下,但在更前一刻,这一剑已切入了晏采岳的小腹。 真气翻搅炸开。 少年痛苦跪倒,下一瞬张景弼被掌风猛地推开,一时看不清身份的长辈已按上了晏采岳的小腹。 裴液猛地按剑起身时,正听见下面传来的隐怒之声:“医堂的人在哪?!脉树碎了!”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章 妖剑谈 一时四方喧乱,裴液提剑冲下,坐于角落的甘子枫则更快一步,已经提牌撞入内圈:“仙桥峰可留两人,其余人勿进三丈之内!” 又立刻转头一指:“赵成,把人拦住!任何人不得靠近张景弼——许峰主!!” 之前所见的妇人被喝止在三丈之外,一位年轻人已经拦在她面前。 甘子枫环顾四周,冷声道:“事有蹊跷,此处执法堂接手,诸位不要让同门难做。” 周围一直藏在暗处的执法堂人手已纷纷而至,许裳身体微颤地立在原地,脸色茫然发白,手把剑攥得死紧。 裴液走上前来,一言不发地看着现场。 有赖甘子枫反应迅速,没有任何多余的人接近。此时这片玄气已被隔绝,晏采岳尚未昏迷过去,断臂与腹创俱已封住,血淅沥沥地淌了触目惊心的两大片,他面色苍白,痛意和怔茫同时出现在脸上,似乎尚不能接受眼前的画面。 跪在他身旁的男人应是亲长,此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裴液立在两丈之外,都能感到一股深沉的阴冷。 另一边张景弼被掌风击倒在地之后一动未动,茫然惶恐地看着被人群围住的少年,三位执法堂之人已冷脸立在他身周。 “.脉树确实碎了。”医堂之人这时站起身来,声音肃沉,“受创很重.恐怕.” “不可能!”许裳上前一步尖声叫道,“景弼怎么可能击碎他的脉树!” 跪地的男人猛地转过头,一双眼睛狠狠盯着她。 甘子枫挪了两步,用身体截断两人的视线:“医堂不会在这种简单的判别上出错,事情究竟如何,执法堂会公道调查,诸位不必多说无谓的话。” 甘子枫撂下这段话,转身环顾四台茫惶望来的人们,威声道:“彩雾峰张景弼论剑台上因私愤残伤同门,暂收执法堂关押,始末俱清之后,当依门规论处;晏采岳无性命之忧,论剑暂停半个时辰后继续,刀剑无眼,后续弟子多加注意。” 医堂和执法堂分别将两人带走,张景弼面色惨白,惊惶中哑声无措:“我,我没有我不知道娘,我没有!” 许裳慌忙上前,甘子枫再次凝眉喝止,已挺臂将剑横在了她面前:“许峰主!” 许裳白着脸站住。 甘子枫肃声道:“你也要接受调查注意避嫌。” “.” “像是巧合。”甘子枫从医堂走出来,身旁年轻人低声道。 甘子枫不置可否,回到场边望着台上,两名弟子已重新开始了比斗。 甘子枫看了一会儿:“瞧出什么失控的迹象吗?” “.没有——刚才在事发之前,也是一切正常。” 甘子枫轻叹一声:“但我没有反应过来,诸峰前辈也没有反应过来。” 赵成沉默。 这就是这一件血事最吊诡的地方,武比本就有输有赢,也并不罕见反败为胜,但诸位玄门坐在这里,就是为了照看弟子,遑论疑有欢死楼窥伺,执法堂还多安排了人手。 然而那一剑就是那样突兀且快,在所有宗师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酿成惨剧。 甘子枫转过头:“裴少侠或在剑道上有更灵明的见解?可有什么想法吗?” “言重了。”裴液沉默一下,“我当时确实正在看这一合.这一剑是贵门偏基础的剑法吗?” “是山门初阶的《三楼剑》。”甘子枫道,“这一剑很简单,唯一长处就是轻快绝大多数崆峒弟子都学过。” “嗯。”裴液点点头,安静了一会儿,轻声道,“这一剑给我的感觉是.突兀。” “.突然?” “突兀。”裴液道,“我想这是大家都猝不及防的根本原因。不是时间上的快,而是在剑势上它没有铺垫、没有趋势,起得突兀又快,却精准得吓人,完美地切入了这一闪即逝的弱点就像谁把这样完全不属于剑者的一剑塞了进去。” 甘子枫沉默片刻:“你是讲,可能有人在那一刻控制了张景弼的心神?” “心神之术,恐怕很难做到这个地步。”裴液道,踏上修行两月,他了解的东西其实十分贫瘠,但在“心神”和“剑”上,他确实接触过它们的上限,“而且,我——斩心琉璃也没有觉察出来。” 这个名词令甘子枫认同地点了点头:“那裴少侠认为.” “.有时候剑者确实会用出这样的剑。”裴液沉默一下,“或是厚积薄发,或是灵心通神,一刹那间,爆发出远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这是剑赋卓越者的特权。” “.所以裴少侠也认为是巧合?” “相反。”裴液道,“我认为,张景弼用不出这样的剑。” “为什么?” “这样一剑需要的很耀眼的灵光,张景弼之前并没有表现出这样的剑道水平。” “.可你前面不是说了,‘灵光’就是这样吗?”赵成忍不住问。 “.不完全一样。这样的剑,不是那么容易到来的。”裴液安静一下,望着远处,“有的人能用出来,有的人一辈子也用不出来,而且它不仅依靠剑者自身的天赋和水平,同样对外界的处境有要求——一般是绝境之中、灵悟之时.诸如此类。” “张景弼,刚刚瞧来也在重压之中?”甘子枫这时说到。 裴液沉默一下:“我想.还远远不够。” “所以,你认为这不是张景弼自己能用出的剑?” “至少,不那么纯粹。” 甘子枫缓缓点头:“我们会记下这一条的。裴少侠还有更深的想法吗?” 裴液锁着眉,摇了摇头:“断在这里了。” 裴液望着台上:“我认为是有某种力量在起作用,可众目睽睽之下,台上干干净净而且这一剑虽然水平远远超过,但去向确实完全符合张景弼自己的意志——他就是对着《白虹篇》出剑前的那一丝仓促去的。” 赵成这时猛一蹙眉:“之前在台上的时候,席天机提到过晏采岳的这个弱点!张景弼的位置应当听到了。” “这倒不是什么秘密.”裴液下意识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剑,“很多人都能看出来。‘知道’并不重要,‘做到’才难以理解。” “.” “如果是欢死楼的出手,他们是为了什么?”甘子枫忽然道,“我记得无鹤检的信中说,欢死楼是以魂珠夺魄窃剑,废了晏采岳又有何用。” “也许,是为浑水摸鱼。”裴液低声道,“贵门把弟子聚于一处,又遏止玄门入山.” 甘子枫眯起了眼:“武者修为废去之后,还能有被夺魄的价值吗?” “只要心境未废,就可以。” 甘子枫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话止于此,三人继续一言不发地望着台上试剑的两位弟子,直到他们切磋结束,都没有再出现任何血色。 “我去寻问一番。”裴液道,“先别过了,甘执事、赵师兄。” “裴少侠暂别,我也回执法堂讯问相关。” 莲台之上,孔兰庭管千颜等人依然安坐原地,只是脸上都有些白,再无笑意。 裴液没有过去,远远地对着感受到注视的小少年挥了挥手,把他招呼了过来。 孔兰庭跑过来:“裴哥哥,什么事——晏师兄怎么样?” “没有性命之险。”裴液道,“但修行上,可能就此断绝了。” “怎么会这样.”少年怔然。 “张景弼天赋如何?”裴液直接问道。 “天赋.一直还不错啊,如今他又能自己学会《凤山鸣》,应是崆峒中的第一流了。” “比之你呢?” “稍稍差一些——怎么了,裴哥哥?” 裴液点点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我觉得张景弼用不出这一剑,但我也找不到他被影响的地方——就从这一合来看,他当时也确实是想这样出剑的,只是他不该真的能用出来。” 孔兰庭怔怔地看着他,脸色忽然有些白。 “怎么了?” 少年的声音变得有些微哑:“裴哥哥你说这一剑不是张师兄自己用出来的?” “.怎么了?” “有、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剑呢?” “.什么?” 孔兰庭犹豫着:“我觉得,张师兄会不会是摸到‘活剑’了?” 裴液凝住了眉毛:“你说什么?” 孔兰庭本来是一脸怔然的,但被少年这样凝重地一看,又仿佛脱离出来回到了现实:“啊,就是,一個故事啦据说崆峒山中,藏着一些活着的妖剑,它们掌握着崆峒的剑法,游荡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如果,如果要是不好好练剑的话就会被掌握对应剑法的妖剑找上来.打不过它们的话.” 孔兰庭越说声音越低,渐渐也感觉到自己犯傻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就会怎么样?” “.不知道。”孔兰庭有些赧然。 裴液立刻明白这是一个“教育故事”的必要因素——未知的恐惧才足够持久。 “这是谁讲给你的?”裴液不想放弃任何一条线索。 “讲剑教习。”孔兰庭道,“不过.肯定不是他编的啦,很多人小时候都听过的。” 裴液还是没有放弃:“那伱被活剑找上过吗?” 孔兰庭立刻有些惊讶的委屈:“我每天都有努力练剑的啊。” “.” —— 裴液来到执法堂前,天色已经趋暗了。 通明的火烛早早燃了起来,裴液提剑直进,拉长的影子接连攀过院墙、庭树、屋檐.而后消没下去。 沉闷回响的脚步开始响起来,这是一段往地下去的甬道。 但并非深入地牢之中,因为这里是山峰,穿过此道之后,面前豁然开朗,出口是开在崖壁之上,外面一片暗沉云雾,其中许多互不相连的石柱破雾而出,只以铁锁和崖壁相连。 可以想象当把犯人送上去后,这道锁链也会断开。 “弟子在这上面,可以静心悔过。”赵成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自己笑了下,“这案子在甲九柱。” 裴液顺着他的指引来到了一座颇为宽广的峰柱上,这里雕凿出一片宽广的石窟,火烛在里面闪烁。 赵成带着他入窟来到尽头,一座倚峰而成的石牢出现在面前。 裴液一看就看见其中怔然倚坐的少年,他四肢已被扣上了不知名的法器,每一个动作都显得艰难。 “裴少侠随意问讯就好。”赵成交代一句,转头道,“张景弼!切记,若有任何不尽不实之处,罪加一等!” 其实根本不用他恐吓,少年早已唇面一色,如同一只雨中冷瑟的鹌鹑,看不出任何会负隅顽抗的可能。 于一位生长于娘亲溺爱的少年而言,这确实是他从未接触过的门派残酷的另一面。 裴液安静地看着他,轻声道:“不用害怕,只要说实话就好——你没想害晏采岳对吗?” “.我,我是想打败他的。”张景弼有些无措,低声有些啜泣,,“是,是我的错.” 裴液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想打伤他吗?” “我,我没想那么多.” 裴液问的更清楚了些:“看着我,在那一刻,你是想斩断他的手臂,刺破他的丹田,让他从此成为一个废人吗?” 张景弼脸一下白了:“没!我没那么想。” 裴液点点头:“我想也是。” “.” “有些剑,是需要强烈的欲望支撑的。”裴液低声道,“那么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用出的那一剑的?” “哪,哪一剑?” “《三楼剑》,一剑击破了晏采岳的【贯日】,还贯入了他的丹田之中。” “.我就是那一瞬间想到了他的弱点.”张景弼又羞愧地低下了头,“我很想赢这一场,我偷偷查过他,知道他在这里有缺陷,然后我就刺了过去.” “就这样?” “.就这样。”张景弼低声,“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你有没有感觉到,有其他的力量干预你这一剑,或者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张景弼怔怔:“.没,我就是感觉这一剑.很顺畅,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刺不出来的。” 裴液沉默一会儿,轻轻揉了揉眉心,站起身来望着峰外的暗雾。 纵然他的直觉一直在否认,但一切看得见迹象都在表明,确实是张景弼在灵光之中刺出了这一剑。 裴液当然绝不愿相信这样的巧合,此时此刻发生在晏采岳身上的意外,他相信背后一定有欢死楼的推动。他们用所有人都猜不透的手段造就了这件事,又打算通过它达成什么目的? 裴液低头思考着这一切,千头万绪理不出一条结果,嘴唇渐渐抿了起来。 终于他轻叹一声,灯火都暗弱了,秋夜的凉意弥漫了上来,何况此处孤峰浓雾,寂冷透过衣衫贴上了肌肤。 暂且放下这里,打算回去把【照幽】看完,也许能得到一些线索。 在离开这座孤牢时,他低垂的目光却忽然被什么一引,落在灯烛下的孤桌上。 是一柄剑,崆峒制式的、张景弼的那柄,执法堂人把他关押之后就把卸下的兵器暂且放到了这里。它迟早会被更妥当地处理的,但现在还没有。 裴液想起孔兰庭讲的那个翻版“吃不睡觉小孩的大灰狼”的故事,低眉笑了下,心想若真有这样的剑,倒是确实可以解决这个难题。 他转头正要离去,却忽然僵滞在了原地。 一股寒意从心中升了起来。 他缓缓挪回目光,细细打量着这柄长剑。 作为一名剑者,裴液习惯在第一次见面时把目光扫过对方的佩剑。 很多时候,也确实只要一眼就足以看清记下。 唯独张景弼的那把他当时看了两眼,因为剑柄上很显眼地挂了一个粉红的平安扣。于一位十七岁的少年来说,母亲这样的关爱显然已令他有些窘迫,所以在上台之后,他的剑上就看不见那枚扣子了——裴液当然以为他是解下了这件累赘且令他备受奚落的东西。 但不是的。 在这柄仍然沾血的剑上,不止那平安扣不在,而是在剑柄末端.根本就没有那用以系缨的铁环! 这根本,就不是同一柄剑。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一章 纱面飘 裴液看着这柄剑,四周只有寂静,峰下涌动的寒雾仿佛贴上了肌肤,它就那样躺在桌上,微弱的烛火映照出暗冷的金属光泽。 但它终于没有真的如想象中那样浮空而起,这里就是秋夜的监牢,没有妖异的事情发生。 裴液松开剑柄,缓步走上前去,握住柄,“呛啷”一声将它抽了出来。 明亮如水的白刃,青柄缠丝,铸给崆峒的剑自是品质一流,所有细节都妥当扎实,裴液目光一寸寸掠过,却找不出任何超出一柄普通的剑的东西。 一柄剑当然可以不在人手上动起来,只要有真气或玄气的支撑,但那本质依然是人在掌控,只是握剑的从有形的手变成了无形的手。 当日无鹤检在四里之外的仙人楼中就令七蛟庄园里生出一道【折凤霆】,本质也是依靠玄气的连接来使用玄经。 但面前这柄剑在事发的第一刻就已被执法堂长老扼住,而也正是因为检验过了没有玄气痕迹,才暂时如此随意地摆在这里。 当然,倚靠某种特定的程式,例如阵纹法器等,一柄剑也可以用出提前设置好的剑术,但像白日里那针对战局的一招灵明出剑,则一定只能出自于人手。 因为人才有灵,如果说一柄剑有灵那只有名剑了。这也是裴液没把孔兰庭“活剑”之说太放在心上的缘由。 但,面前确确实实是一柄被更换过的剑。 裴液还剑归鞘,提上它转头往监牢而回,这时身后忽然响起脚步,裴液回过头,来人身材修长,行止端和,正是那位崆峒冠者以下剑道第一。 席天机微讶:“裴公子?” “席师兄。”裴液没解释自己来由,目光先放到了其人衣袍上。 席天机低头扯了下执法堂制服,一笑道:“各峰首徒必得在执法堂当值过两年——今日倒不是我的班次,只是彩雾峰剩下的俱都是孩子,趁罪未定下,我来瞧瞧情况。” “真是辛苦。”裴液点点头,两人同往监牢而去,“席师兄听说过‘活剑’吗?” “.”席天机挑眉,笑,“是我想到那个吗?” “就是那个督促贵门弟子练剑的故事。”裴液道,“席师兄知道这说法的来由吗?” “.我倒没有注意过。”席天机又笑一下,目光落在裴液手中第二柄剑上,恍然,“裴少侠是觉得.” “席师兄觉得有可能吗?” 席天机沉默一会,而后含着笑,温和却肯定地摇了摇头:“这也太天方夜谭。” “但这剑是被换过的。” “什么?” “这柄剑,和张景弼上台前拿的那柄不是一柄。”裴液认真递给他。 席天机蹙眉接过来,抽鞘看了一会儿,却是笑了出来:“这就是他的剑啊。” 裴液偏了下头。 “恐怕不是‘被换’,是他自己换的。”席天机笑道,“那柄装饰过甚的剑本就不适于切磋,他才换了平日常用的打剑——景弼这些日子习练甚勤,一直是用的这柄剑,多半是用得顺手了。” “.” 席天机又将此剑在手中翻转察视几番,温声道:“裴少侠可问一下景弼,或请甘师叔交执法堂再详细验一验此剑,我想此节是没有问题的。” “.是我自己换的。”迎着裴液询问的目光,张景弼茫然抬起头,有些紧张“我平日用剑糙,舍不得用那柄这柄用得惯些。” 裴液想起来,这也是他曾经的用剑习惯:“.用多久了?” “快,快两年了。” “你觉得这柄剑,用来和别的有什么区别吗?” “就是.顺手些。” 裴液沉默一会儿,问出来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它是从何得来吗?” “.”张景弼顿了一下,仿佛回忆起那遥远的碎片令他有些吃力,他低下头,“好像.好像就是峰中随便找的。” 裴液拿着剑离开了这里。 “他不太会说谎。”黑猫忽然道。 裴液点了点头。 “没想到你没有揭穿他。” “得不到什么。”裴液道,“那不是藏着要命秘密的样子,我想他也是被蒙在鼓里。” “是,我是说没想到面对这样明显的线索,你会冷静下来。”黑猫道,“很好,既然他不愿告诉我们这剑的来历,那我们就去查它的来历好了。” 裴液点点头,看着手中这柄剑,往石窟的另一边走去。 “我当然没有指使,我为什么要指使!”女子尖利的声音在石壁上折射了几个来回隐约传入耳中。 裴液往里走着,这声音渐渐清晰:“毁去一個人的经脉树比杀了他还难!景弼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 “所以我们疑心这力量来自于你。” 裴液转过最后一道弯。 眼前空间内只有几张简单的桌椅,上面除了笔墨灯烛再无他物,甘子枫和另一位长老坐在案卷之前,许裳却倚壁站着。其人剑已被收缴,嘴唇凉白、鬓发微乱,于一位不曾负伤的宗师而言,这副样貌实在罕见。 “我他妈是蠢猪!!”许裳嘶声道。 确实很难想象,一位峰主会在一次问讯中落入这等境地,孔兰庭所言的“勉强执位,诸峰最下”此时在裴液心中清晰起来。 甘子枫提笔记录两行:“勿要激动许峰主,一切以证据说话。” “那要是没有证据呢?”许裳哑声看着他们,“你们会放了景弼吗?” 两位执事对视一眼:“若没有其他证据,自然就是令子挟私恨残伤同门,视具体情节以伤还伤,三年孤壁悔过。” “呵呵呵呵.”许裳捂着脸靠了在墙壁上,似乎早已知道这个结果,甚至无力再驳斥。 裴液来到她面前时,听见她低哑的嘶声:“这种莫名其妙的陷害梅卿当年就走得不明不白.” “许峰主。”没有在意别人的眼光,裴液打断道,“我想令子之事与这柄剑有些关系,明日能否往彩雾峰一叙。” 许裳茫然抬头。 崆峒八百里之外。 太阳将要落下去了。 寅州城外,北少陇最大的湖波澜不兴地卧在这里,湖水南岸,一座巨大的庄子伫在这里,既深且高,博望城的七蛟庄园在这里只能充当一座偏院。 不过庄中并不饰以精致的山光水色,它也不是悠游之处,深广的占地被充分地利用起来,高耸的院墙、堆叠的货物、来往的力工、排列的船只几乎像是寅州之外的一座子城。 金玉斋,做玉石奢物、书画瓷锦生意,是整个少陇可以数进前十的大商会,它们生意的最上层是阵器两道的稀有材料,几十年来早已铸实了名声。 此时天色已暗,一道人影从这一切忙碌的上空一掠而过,青襟猎猎,苍发仗剑,无视了那些猛地抬目而上的目光,径直落进了最深的庭院。 六七道矫健的人影一瞬间围住了他,同一时间老人已面无表情地举起了腰牌,连前行的脚步都没停下:“仙人台鹤检无洞,奉公查办,扰者律处。” 下一刻檐下房门被从里面推开,一华服男人迎了出来,笑道:“无鹤检,怎么这样急?我刚刚收到贵帖,然而现下实在挪不开身,便回了一封明日再约的笺子,没想到您没有收到.” “我收到了。”无洞面无表情,“所以才即刻过来。” “.”男人敛起了笑容,“鹤检是有什么急事?” 无洞避过他继续往里:“我要看你们壬戌年十二月往后的所有账本,公账私账都要。” “这恐怕.不大妥当” 无洞顿住步子,一双锐亮的隼目发寒地盯住了他:“哦?你再讲一遍?” “.无大人,不是金玉斋要妨碍贵务。”男人即刻含笑,“可二十年来的账本.于哪个商会而言也太过强人所难.” 看了眼无洞面色:“无大人,您看您要查什么,我们立刻帮您翻阅,一定尽实尽全!” “话是要问的,但账我也一定要亲自查,我不会再说第三遍。”无洞看他一眼,“卫明福是吧,据说伱做了十八年金玉斋的大掌柜。二十年前器署监乔昌岳落了马,你知不知道,在他任期的两个月内,只有金玉斋走了一批心珀的货。” 卫明福愣怔一下,松口气:“哦!这事情啊,前几天贵台也发函问过了。无大人,我们近三十年来都是在年初购六至十斤心珀净料,乔大人任不任那两个月,与我们实在没有关系啊——大人在府衙那边也应能查到记录,乔大人任前任后,我们一直都是这般购售心珀的。” “我知道。”无洞道,“二十年来所产心珀的所有第一手去向现在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现在我问你,你们的第二手去向是何处?” “.这,各种各样,而且多有不便透露的.”卫明福为难道,“无大人,我们这些年来一直是正经购置,公文俱全的,和别家一模一样,何以盯上我们啊。” “取得许可以来,金玉斋共购买心珀二十九次,在壬戌这年之前的九次之中,你们掌柜没有和器署监有过多余交往,但在壬戌这一年,你们掌柜和乔昌岳在长门楼甲字七号阁中单独坐了一个下午。”无洞举起一页泛黄的纸张,“点了很少的菜和酒,并且把隔壁两间阁子也包了下来。从那年以后,心珀生意确实没什么变化,但我相信这一场一定改变了什么。” “因为乔昌岳的上任落马也很奇怪。”无洞低下头收起这页纸张,“可惜当年不是我查的案子,我总觉得他有些玩火自焚,被欢死楼利用了。” 卫明福怔然无言,他实在想不到此人是怎么从一个已经结去二十年的案子中刨出这条隐秘的踪迹,从收到的消息来看此人从博望回到少陇府也不过才两三天。 “这就是我所有的解释。”无洞低着头,暴露出的脖颈上是枯树般的皱纹,“现在回到我的第一句话,拿来吧。” “.这真不是我们不配合,无大人。”卫明福露出个苦涩的笑,“既然您一定要查,那我们也只好受些委屈,但偏偏心珀的事情.实在是没有了。” “前些年有个不知名的恶徒潜入金玉斋欲行不轨,也是为心珀而来,账本全被烧了。”卫明福陈恳道,“我们千辛万苦才把他陷杀,尸骨现在还在断龙石里呢。” 博望城。 夜幕完全降临了。 夜色越冷就越清透,府衙之中大半吏员都在日暮之前离开了,这座高大的衙门显得有些空落。 沈杳拿着最后的结果走出来时,头顶那棵遮盖庭院的梧桐正被风吹起一阵哗啦。 石灯之前就是那袭修长的青裙,冷橘的一团烛火,只把这道身影照出身前大半,渐渐而弱,下裙就已淹没在了黑暗里。 沈杳走过去,少女闻声转过头来,简单束于脑后的长发拥着一张清白的脸,其人将一支细笔横咬在嘴中,书册摊开支于身前栏杆,正执另一只笔不快不慢地写着什么。 修锐飘扬的眉眼真像一只藏在夜中的鸾鸟。 “都查阅完了。俞朝采当年确实购买了五两心珀,这笔二百八十两银子的出账还能找到。”沈杳在半丈外立定,轻声道,“但确实没有入库之记录.咱们接下来怎么查?” 李缥青摘下唇间细笔,没什么声音地轻笑了下:“那不就对了吗。” “.对了?” “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李缥青修敛起神情,“《崩雪》进了府库却没有留下记录,隋大人说当年官员有置换物品的旧则——现在本应在库中的五两心珀不翼而飞。” “.”沈杳一时怔然,怪不得这些日子一直没有进展少女却不慌不忙。 “他当年来过这里。”少女低眉重新蘸墨道,“而且做过官。我正在写给无鹤检和裴液的信,你且站一站,过会儿帮我投递一下。” “.好。”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二章 来复去 “裴液,问好。 那五两心珀的排查已经完成了,你说的对,我们确实没有找到它。 他当年用《崩雪》换走了心珀,用于何处不得而知,总之后来抹去了这一条记录,因此《崩雪》无从入,【心珀】不见出。 可惜二十年来大小官吏众多,我们暂时依然不知道他是谁,又是什么时候做下的这件事。 好在七蛟已然残尽,翠羽如今在博望行事无拦无阻,我会尽快一一排查,你若有任何关于此人的线索,记得复信回来。 另,谢你上封信所附的‘飞羽仙四阶’之法,师父看了很高兴,不过他自己现下没法练了,每日只是催我——【破土】和【踏水摘鳞】中间如何衔接能否请你再说得详细些? 轻勿履险,万事保重,向明剑主和小猫问好。” 裴液放下信纸,深夜桌前,只有一盏孤灯,一只灵气充溢的青鸟立在盏顶理着羽毛,似乎完全不惧灼热。 灯下耀映的除了这封新信,还有一枚眼形的玉佩,裴液刚刚拿起它来,动作忽然一滞,抬手按住了自己的眼睛,眉头死死拧起来,如在忍受着某种莫大的痛苦。 黑猫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直到片刻之后,少年猛地大口地喘起粗气,缓缓放下手来,眸子中熔金般的液体渐渐残褪。 “你那晚冲破的口子,诏图会一直顺着它侵蚀进来。”黑猫轻声道,“这件事很严重,等你完全失控的那一刻——只要一霎,它就会接引仙君下来。” “.有什么办法拖一拖吗?”裴液轻喘着,这种心神被啃蚀的痛苦只有历者方知,他伸展了三次手掌,指尖才不再颤抖。 “【鹑首】已经是最好的手段了。”黑猫道,“究根竭底,诏图和仙君对心神的侵蚀也不过是基于【鹑首】,即便祂真的降临在你的身体里,【鹑首】也已是足以抵抗的剑盾.但不同的人拿着同样的剑,一样会有分明的胜败。 “——问题是出在你自己身上,裴液。” “.” “明绮天说得对,伱得先把自己补好,一副健康的心神,固然不能对抗仙君那样无暇不坏的握剑之心,至少足以抵抗诏图的侵蚀。”一双翡翠般清透的碧眸望着沉默的少年,“你在想什么呢裴液你想证明什么?” 半明半暗的摇曳之下,少年低垂着眉毛一言不发。 “没什么.”良久,他低哑道,“我先杀了他。” 他伸掌拿起玉佩,深深盯住了这枚瞳子。 —— 灰白的河流往前追溯了许久,裴液才在一条支流中见到那抹微弱的彩色。 静湖、崖山、高林,几十年来,一代人已经过去,湖山剑门却仿佛从未变过。 冬日之下,白亮的雪铺满了一切,十六七岁的少年挟刀跑进剑场时,剑桩还在摇晃,但练剑的人却不见踪影,少年环顾了一圈,高声叫道:“师兄!师兄!师——” “你比一百只鸭子还吵。”懒散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少年猛地抬头,疏疏的阳光洒下,枝叶影错之中,一身白衫躺倚在高树上,一条腿半垂着,正单手把一册书举在脸前。 “下来!我学会【鲸】字篇了,来比试!” “.”男子单掌把书合起,一翻而下,“拿我的剑来。” 少年跑到兵器架旁:“你用哪个?” “随便。” 少年一个个掂了掂,故意挑了个极重的,跑过来递给他,男子殊不在意地接过,随手挥了两下:“来。” 少年郑重地摆好架势,不忘提醒道:“你记得把真气压到四生!” “嗯。” 少年仗刀一跃而上,男子侧步横剑,刀剑“锵——”地交擦而过,一股玄妙的波纹在无形中荡开,男子长剑瞬间失力。 少年乍时喜形于色,怪叫一声,抓住这個机会便转刀而斩。 然而男子已经用那只无力的手收剑于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平静看着他。 下一刻,少年脚下就猛地一个趔趄,如同左脚绊右脚,向前冲着歪出几个怪异的舞步,最后一个狗啃泥摔在了男子脚前。 长刀“叮啷”落在地上。 “.什么东西?!”少年扯着身上乱麻般的无形细丝,瞪眼叫道。 “昨天看你快要练好了,随手炼的小玩意儿。”男子嘴角勾起个细微的弧度,“喜欢吗?” “.”少年重重出一口气,“下次我要规定,不许用阵和法器了!” “又要我压到四生,又不许我用刀,又不让用阵式法器.你把我绑起来打得了呗。”男子伸手道,“我要的东西带了没。” 少年挣断乱丝,闷闷站起来,从衣袋里摸出册剑理书:“喏,就是这本,我觉得可能对学会《崩雪》有帮助。” 男子伸手接过,开始低头翻阅。 “.其实我觉得师父说的对。”安静之中,少年有些小声道,“修行就得扬长避短,你把这些工夫放到刀阵器随便什么上,早成年轻大家了。” “要做掌门,刀剑就都得迈入二阶,师父说过多少次了,你在这儿扯什么淡。” “可我觉得.”少年声音又小了些,“咱们剑门的掌门有什么好前几年养意楼那个前辈,感觉一个能打咱们师父一百个请你去学艺,你怎么不去?” “所以你就是‘燕雀’,瞿周辅。”男子合册翻个白眼,轻笑道,“我就是要带着湖山剑门,变成养意楼那样的门派。” “.哇哦。” “而且,我最近发现点儿蛛丝马迹。” “什么?” 男子蹙眉看着天上:“咱们门派.好像是有上古传承的。” “.?” “真的,不过好像只有掌门才能掌控。”男子道。 “你问师父了吗?” “问了,老东西说没有。” “那你到时候真拿到了,偷偷给我看一眼。” “好说。” 少年明显不信,他沉默一会儿,还是道:“不过我觉得,有的路走不通就是得换路,你花了五年了都没有进入第二式.师父说的对,这门剑就是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该妥协就得妥协嘛。” 于是男子的笑意也收敛了,嘴唇抿成轻薄的锐线,他低头看着书册,脸上是一种面无表情的懒散。 “我不向任何东西妥协。”他随意道。 瞿周辅离开了,男子独自盘坐在场中,一页页仔细翻读着这本剑册。当独剩一人时,男子的懒散洗去很多,一种明利的锋锐透了出来,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手中之物上,另一只手不停摩挲着剑柄。 时间流去,渐渐暮色已至,男子揉着眉头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剑,他缓缓拉开架势——在那无数个擅长的领域上,他从来不曾这样认真。 静立良久,一剑刺出,手臂却先一偏斜,真气乱走。 男子轻吸口气,凝眉重新调整着身体,静立半刻,再次出剑,真气在手腕凌乱炸开。 这样的场景连续了二十九次。 剑场已完全进入深夜,湖山仿佛也陷入了沉睡,在冷月和白雪的照映之中,男子再一次被自己的真气炸得一个踉跄。 他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深吸口气要再次调整,一股烦躁却再也压抑不住,寂静无人的剑场上,他猛地一甩臂,把剑砸在了地上。 一连串的“叮啷”声中,男子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盯着幽深的高天望了很久。 —— 中间的时间流转了很久,剑场之上,男子身影出现的频次是别人的数倍,裴液来到下一个节点时,像是已过了几年。 这次是在一座陌生的院子中,裴液在杨颜孟离的视野中,从没有见过这处院落。 瞿周辅已是个冠者的样子,稚气脱去不少,眉眼间已有老时的那种沉静,正持刀在院中习练。 男子如今大约二十二三,捧着一本剑册靠在椅子上,不时抬眸看一眼师弟的动作。 “你前两天在州城又出什么名了?”瞿周辅道,“昨天刺史家的小姐跑到山门口来找人。” “几个半吊子写字吹嘘,我写了幅,他们就把那劳什子名号给我了。” “.你现在字弄一幅是不是卖很贵?” “有病。” “不是要你卖。”瞿周辅饶有兴致道,“咱们之前不是商量弄一对好刀剑传下去吗,你字既然有水平,就往上面分别铭几个,往后打出名气来,一看就知道是咱们湖山剑门。” “.”男子放下书册,眼睛动了动,“这倒可以.” 瞿周辅来劲儿了:“那等我想好了,你来刻。” 男子轻笑:“你别丢人了。” “你刻当然得我想,不然这刀剑我参与在哪?” “到时候你扶着。” “.” 这时男子一皱眉,盯住了他的动作:“第三篇的要诀是‘深’,不是更用力地吸气你要努力去看更本质上的东西。” 瞿周辅收起刀来抹了把汗,摇摇头:“看不见,悟不透.这应该就是我的极限了。” 男子眉头轻皱了下,像是不太爱听这话:“你才刚二十。” 瞿周辅笑:“说了多少遍,这两门刀剑过不去就是过不去——你从学会第一式以来,都九年了,不是还依然进不去第二式?” 男子闻言却忽地微笑了一下。 “我昨天用出来了一次。”他轻声道。 “.什么?”瞿周辅怔住。 “可能天赋就是刚好卡在这里吧。”男子并不掩饰自己的愉悦,“靠时间堆一堆,刚好能够到。” “.” “听说过几天云琅山有人到天山脚下讲剑,我要去听一听,若是有用,我应当就可以彻底学会了。”男子含笑道,“顺便取委托的那对刀剑.怎么了,脸色挺难看?” “.没。”瞿周辅勉强笑了下,“师兄你真的学会了.那还要做掌门吗?” “自然,我说过要变吗?”男子翻动剑册的手停了一下,轻声道,“自从师父告诉我必要刀剑进二之后.我为之努力了十一年。” 然后他笑了一下:“记得很早之前我和你说过一句话吗——我不向任何东西妥协。” “.” “行了,回去吧,我明天就出发。”清傲的男子没太在意师弟的异样,向来别人说没事他就不会多问,那是养在骨子里的骄傲。 裴液看着男子消失在山口的漆黑中,他把时间往后拖拽了十三天,这道身影才再一次回到视野中。 他负着一个长长的囊袋,身上的轻快很细微,但还是肉眼可见,裴液看见这道身影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达成了此行的目的。 他没有太多耐心欣赏他的愉悦,再次将时间向后拉了一小节。 两柄刀剑摔落在桌上,三个人立在其中,高旷的大殿还是显得漆黑而寂冷。 男子神情冰冷的质问回荡在这片空间:“我用了十年来达到你的要求,你告诉我,你把掌门之位传给了他?” “周辅有这个资格。” “别他妈装傻,给我一个理由。” “没有理由。”老人平静地看着他,神情一如三十年后的瞿周辅。 “.” “没有理由。”老人重复一次,“十年来,我说过一千次,你不是合适的人选。” 裴液知道他是。 坚韧、冷静、明智、才华横溢.虽然骄傲,但骄傲本身不是缺陷,它只是掌门带给一个门派的气质。 可惜湖山剑门选的,从来不是更优秀的那个。 殿中只有男子清晰的呼吸,瞿周辅低着头一言不发,裴液来到桌前,那柄漆黑硬朗的刀他很熟悉,只是现在样子要新得多。 “我会找到是怎么回事。”男子冰冷的话语响在身后,裴液将手伸进囊袋,掏出了一张铸笺。 夺魁的那几天赵章跟他讲述过,有名姓的刀剑铸师常常会给客人这样的回执,有铸造的地点时节、用材用料、工序铸法.最后,还会有剑铭书者的名字。 “刀剑成对,各铸两句,曰:明刃洗血,剑夺梅姿;埋雪三年,刀魂不失。” “书家,瞿烛。”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三章 他人衣(上) 裴液认真写完最后一笔,把信交由【流风】寄走,才重新拿起照幽,再次进入了那几十年前的高寒之境。 —— 事情发生的三天之后。 那座陌生的院落中,瞿烛一个人坐下星点疏冷的夜下,眼睛在漆黑里泛着微弱的亮光。 瞿周辅轻轻推门而入,端来了一粒烛火,瞿烛没有回头,依然靠在椅背上,双眼映照着夜幕。 “师兄.”瞿周辅轻叫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他端着火盏,来到男子身边轻轻坐下:“师父也是为了你好.他和我说,湖山剑门千百年就是这样过来的,不需要什么振兴,你也不用把这担子压在自己身上你天赋这样好,无论从阵从器从刀,都足以立到西陇最顶端的那一层。” 瞿烛一言不发。 “师父说,我心思踏实,眼界没那么高。”安静的小院中,师弟沉默一会儿,低头轻声道,“做个守业之人挺合适的。” “我觉得师父说的也对。我不爱出远门,平日想玩了也不过去飏州城一趟就很满足.不像你,天南海北的,听说有讲剑就径往天山脚下去听,得知有感兴趣的唱卖就提腿前往南边好像整个西陇道在你眼里不过一座小城。”瞿周辅继续道,“这样放你径去做你的前程,反正也不影响什么不是吗?你还是想出去就出去,想回来就回来,以后湖山剑门有什么要帮忙了,我就给伱写信到时候你一定也是西陇有名有姓的大宗师了” 瞿周辅看着依然不说话的男子,有些犹豫道:“而且你想让湖山剑门怎么样,也依然可以告诉我啊,咱们还是可以商量着来。” 瞿烛终于瞥了他一眼:“你要做个傀儡掌门么?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那倒不行。”瞿周辅闷声道,“师父说,历代祖训——湖山剑门,不出湖山。” “呵。” “这是祖训啊我觉得你也别怪师父了。”瞿周辅道,“他要遵守祖训,又要考虑你的前途.只也没有更多的办法了。” 瞿烛还是没有说话,再次陷入了安静之中。 许久,他轻声道:“不是的,周辅,我了解他。” 瞿周辅看着他,男子冷峻的脸转过来,目光像剑一样锐利:“湖山剑门,一定藏着一些只有掌门才能知道的东西。” “.” ———— 接下来,裴液看着发生在孟离身上的事情同样发生在这里。 一個简单的、一眼望穿的小门派背后忽然蒙上一个巨大的影翳,自视为门派砥柱的骄傲天才,绝不会坐视不理,转身逃离。 只是瞿烛的路比孟离要艰难得多,没有一个忽然发现的洞窟来指引他,而要在一个生长二十余年的地方找到什么隐藏的秘密立于山谷的最高端向下遥望时,只会觉得实在无从下手。 瞿烛就在这样漆黑的夜里摸行,一寸寸丈量过湖山的土地,一册册翻阅过书阁的藏书他曾经和一招剑式磕了九年,没有任何人可以怀疑他的决心。 终于在一个深夜,藏书阁的孤烛前走来了一道苍老的脚步。 瞿烛抬起头来,老人正有些疲惫地看着他。 “.你最近连刀也不练了。”老人轻声道。 “我随时可以练。”瞿烛收回目光,继续翻阅手上的书籍。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老人轻叹一声,“湖山剑门已经存在了这么久,有它自己生存下去的方式.让它保有它的秘密,你和周辅也过好你们自己的一生,不好吗?” 瞿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这确实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东西。”他的面色很冷,从那夜开始,升起的愤怒一直不曾消下去,“在这阁里,竟然有汉魏传下来的孤书.一个门派存在了如此古老的时间,怎么会窝囊在这样一个小地方?” “.任何东西都有盛有衰。” “哦?那盛在什么时候?” “.” “西陇道往前八百年的江湖志上,找不到‘湖山剑门’的痕迹!” “.”老人长叹口气,“我们是隐宗——” “你晋升不了玄门,对吗?” “.” 瞿烛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不到六十,体枯命衰,摇摇欲坠.你三十年前迈入八生,何以还在玄门之前蹉跎。” “.” “.我现在知道这个症状了,师父。”安静中,瞿烛第一次低下眉毛,“真气是人的第二种血,如果总被抽干经脉树就会一直汲取身体的能量来制造,日复一日,入不敷出真气盈身,才有机会推开天地门,如今性命尚且难保,你还能怎么迈入玄门呢。”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空耗自己的生命。”瞿烛轻冷道,“但你把这样的命运交给周辅.竟然说是让他过好自己的一生吗?” 老人沉默良久。 “.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壮志,无晦。也不是每一处幽暗都揭破才好。”他轻声道,“不要再往下继续了。我不是担心它.我是担心你。” 老人看着他:“算师父求你了,行吗?” 瞿烛面色如绷,在这一霎他眸光真切地闪动了一下,但当重新直视这张苍老的面孔之后,水光又凝成了坚冰。 “不行。”他道。 ———— 瞿烛一意孤行地推进着他的调查。 裴液看着他从浩渺如海的信息中变得越来越直来直去,他不再一排排地搜阅书架,也不再一寸寸地在这片土地漫步,他开始寻找抽阅一些古册,开始精准地去往一些测算出的点,偶尔出谷一趟,总是带回来一些书籍和法器。 他的眼神越来越明亮,终于在最后一次繁复的测算之后,男子望着完美回扣的结果,缓缓从山口崖顶上站了起来,安静地望着这片环戒般的山谷。 “原来,是一座阵啊。”他喃喃道。 当把全心的精力投入到这天赋卓然的领域之后,瞿烛展现出了令人窒息的才华,几乎没有难题能挡在他面前,前一夜记下的难题,第二天一定会在两页纸之内解决。 裴液看不懂这些日子里男子的工作,只是随着一步步的推进,出现的不再是明亮的信心,而是越来越多的沉默。 寂静无人的夤夜,他常常盯着满案散乱的纸张一言不发,一呆就是半个时辰。 裴液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隐隐的沉重,而在某些步骤得到验证的时候,其中甚或有一闪而逝的不可置信和恐惧。 但他还是继续推进下去了,在一个秋季疏朗的夜里,男子终于建构完成了他预想中的阵式。 根据目的来设计一样玄阵,就如为了打败一个敌人而创制一门剑法,这是绝然的天才行径,非同时有飞扬横溢的才华和老成深刻的洞察不能为之,然而在这里,这天才的成果只是一扇窥视神迹的窗、一声唤醒沉睡的轻铃。 疏冷无垠的星空下,无风的湖水像一面黑色的玉镜,瞿烛立在湖边,身后是高旷冷寂的树林。 他将阵纹勾勒在湖面上,裴液看着这梦幻般的一幕,男子缓缓躬身,手指轻点在一粒冷浸的微星之上,所有倒映的星光就此牵动,被蜿蜒的细线颗颗串联。 星光之阵,在整个阵道高山上,它也是最难攀登的那几座险峰之一。 在这个二十多年前寂静的深夜,只有两人有幸得见这份美丽。 在它完成勾连的那一刻,四周依然寂静着,裴液下意识回视遥远处一动不动的顶峰高崖,还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当他回过头来,才见到了这在孟离的生命中,永远无缘得见的一幕。 传承千年,守护着仙人遗藏的【埋星冢】.完整完好的样子。 “湖”占据了谷中四分之一的土地,一顷是一百亩,它有九顷之大,七八条小舟系在岸边,从小到大,每年夏日他们泛舟游玩,湖面上倒映着半个湖山之谷。 如今,一个古朴威严的头颅从湖面无声升了起来,舟在它的阴影下宛如葵花子,星月一齐被它挡住,高旷的林只像一从枯草。 通体青铜所铸,那模样不是龙也不是蛟,它没有眼睛耳朵,因为整座大阵都是它的耳目这座头颅上一切铸造出的形状,都是为了战斗或装饰。它低头俯瞰下来时,就像巨蟒俯瞰一只幼鼠。 在更遥远的地方,一些巨大的弧形从山崖中浮了出来,山口顶上拱起了一段十丈多高的脊背,漆黑的庞影像是铸给巨人的拱门,而在更遥远的背后,这样的形状从山崖中浮凸出来,足有十多处。 湖山确实像一枚环戒,如今一条细虫缠住了它。 它露出的部分不足十一,在片刻之后,仿佛确认了冢殿的完全安全,它重新缓缓淹没回了山湖之中。 一切像是没有发生,只有年轻的阵师僵硬地抬着头,在身体难以抑制的颤抖中,仿佛见到了人生中第一个让他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敌人。 —— 湖山剑门在瞿烛的眼中变了样子,那些纯净的夜全部变得幽冷危重,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子里,瞿烛日落后从不喜燃烛,但在后来这些天,很多时候不亮着烛火男子几乎无法入睡。 他总是梦到环山变成了围栏,他们被豢养其中,每隔一段时间,巨大的虫子就把狰狞冰冷的口器探进来,把其中一人嚼碎吞下。 在他终于把几行愤怒的字写给瞿周辅之后,师父把他叫进了大殿之中。 瞿周辅又一次安静地坐在那里,但这次他没有低着头,而是用一种伤哀的沉静看着师兄。瞿周辅看过去,那张字条就在老人手中。 “瞿周辅,师父性命早衰、玄门堵淤,只因每隔十五天,星虫便要食气一次!明天便是白露,你若不信,就对他出掌一试,看他这个八生,接不接得住你这个七生!” 原来你早就知道。 瞿烛安静地看着这位师弟,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不必试探。”老人轻声道,“你发现的,都是真的。” “你叫它锁链,我叫它使命。”老人看着他,在烛火摇曳中,把一切轻声讲述给了这位本不应知晓的弟子,“.就是这样,我们世代守卫着这件仙物,为它消耗些前途和寿命,并不算什么。” “到此为止吧,无晦。”老人低眉疲惫道,“你要知道的一切,我都告诉你了。” “.”在只有火声的安静中,男子声音微哑,语气简直有些荒谬,“.所以就为了这样一个不知来由的东西,为了一个不知姓名的‘救世主’能来随时取用,我们就把自己千百年来的性命修为喂给虫子?” “他是什么几把东西?!——我们湖山剑门!我瞿无晦!”男子声音嘶哑,瞪着面前的两人,几乎把连日来的恐惧愤怒在这一句话中尽数倾泻,“凭什么他妈做别人的看门狗?!” 在老人愕然惊怒的抬头中,瞿烛哑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这就是湖山剑门的东西.我们湖山剑门,为什么不自己用?!” —— 瞿烛为这句话付出了三十天的禁闭。 当从幽暗的山洞出来之后,他只是变得更加沉默,那些恐惧似乎已经沉淀下去,男子从来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 他继续用各种手段测算着它的动向,在无数次验证之后,那些轨迹终于被落实为了一个画在纸上的年轮。 这也是裴液屈指可数能看懂的结果之一。 圆盘最外被划分为二十四个节气,内圈被划分为十二星次,再内则是天地四方,这条青铜巨物以如此从容玄妙的规律在山崖中轮转着,每年游走一周,如此记录了千年来不知多少个日夜。 他相信这是一座绝无仅有的古阵,一定出于千年前在阵道上留下名字的宗圣。 他总结着这阵的规律,寻找它的能量来去,“山饮湖泄,人气引星”;梳理它的流转,“冬不枯,夏不盈,湖为心,林为脉。”;他写下它最容易被发现的尾部,因为它总是翘着,“崖中游身,两日见尾;冬至在丁,夏至在癸。” 等等。 裴液知道他要做什么,因为在无数个独自的深夜,他都神经质般地轻声喃喃:“只要是阵.就可以被拆解。”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四章 他人衣(下) 他真的做到了。 纵然裴液看不懂那令男子沉浸痴狂的一页页繁复勾画,也看得出他那脏衣乱发瘦骨之下,那双明亮的眼神。 他的自由其实已被限制,但就在需要瞒着所有人的境地中,男子依然天才般地完成了自己的计划。 一个月的努力之后,他终于彻底复原出了这座上古秘阵。 他日复一日地对着它勾画计算,一夜夜地苦思,废弃的纸稿燃成一盆盆的灰烬。 如此又过了三个月,他终于在上面改动了指甲盖大的一点儿。看着这幅最终完成的阵图,男子像一个雕像般站了很久,直到灯盏将要燃尽,才缓缓勾起了嘴角。 在踏入这件事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完全发自内心的笑。 裴液从来不懂任何阵道,但当他看见这张图时,忽然也感受到了那种奇异的美。 没有丝毫的不协调,男子是在一个已经完美的形状中填了一笔,竟然仍旧是同样的完美,裴液不知道这是怎样的才华,也许正如他挥出【云天遮目失羽】时的灵光,总之他知道,男子确实做到了。 裴液看着他轻快激动地在屋中走了几步,下意识转了几下头——那是想要跟人分享这份喜悦的欲望。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这神态出现在这位骄傲男子身上的次数一定屈指可数。 但很快他顿住了这寻找的动作,垂了下眼眉,静立片刻,转头开始收敛整理桌上的图稿。 瞿烛安静耐心地等待着他的时机,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急躁,他从容地应对着师弟和师父一次次的来访,好像在认清现实之后,已经对此阵彻底绝望,放弃了当初的妄言。 终于在一個空冷的深夜,风吹起雪,把一切形影和声响都覆盖下去,他一个人攀上了高崖之顶。 攀着之前凿开的石道,他一步步地深入进去,在这一夜前他已经计算过无数次——在这个时节,星虫的尾部一定会通过这里。 只有经过它的身躯,才能进入它守护的那片空间。 果然,来到尽头之后,一面青铜铸成的弧墙阻断了去路。 瞿烛开始以一种不认识的材料在上面勾勒阵纹——真的没有惊醒它。 他知道所谓的“活着”只是对其表现的描述,无论多么像一条灵动的活物,它的本质依然是冰冷的金属,是玄气提供给它行动的指向,是星光供给了它行动的力量,这一切只是一个繁复精妙如神的阵法。 如今他解开了它的程式。 青铜如水般退缩,墙壁为他通开了大门,瞿烛深深吸了口气,提剑缓步走了进去。 裴液第一次、终于,见到了这一切源头,最开始的样子。 自铸成以来,第一次被未得允许的人踏入,如今一切都还不是半枯死后灰白生锈的样子,青铜之壁升起天幕般的高大,不可一世的柱状身躯蜿蜒在壁上和穹顶,正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游动,这些青色的金属上流动着水波般的冷纹,那是流动的星光。 人走进来,如同凡人步入活着的神国。 他的进入果然没有惊动这条巨兽,它被阵法设置的程式就是把入侵者拒之门外,如今他是拆解了最底层的阵式而入,因此即便就在它的身下走过,即便它仍在正常运行,依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这正是瞿烛研习阵道至今最无可辩驳的发现——无论多么玄妙的阵式,多精妙的机制,只要是人的设计,就一定有它的死板之处。 如今,除非这条虫真的是活着,不然它只会继续按阵法执行了,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夜晚,曾有人步入其中。 瞿烛一步步向上登临,在这条路的尽头,高台之上,一枚雪白的玉形正悬浮在那里。整座大殿,从铸造的趋向到雕刻的图案,乃至那游动的虫躯,都在向这件东西簇拥过去。 它如今的样子比二十多年后看起来要不可侵犯得多,星光玄气环绕着它,不可一世的巨兽就盘踞在它的背后和穹顶。 瞿烛整副身躯仿佛都在震撼中变得轻了,没有任何声音,他怔然地一步步走上去,来到了高台之前。 裴液终于见到了台上这行被抹去的古字。 “穆天子位,埋星之冢。实沈未落,大梁离位,因取降娄。入殿之人,可以刀剑知虚实,以虚实得降娄,以降娄承位西庭。” “.”裴液凝目看着这行字,瞿烛已把目光挪开,落在了这枚玉佩之上。 这枚法器的特征比古阵要明显得多。 在裴液杨颜眼中不得其门而入的形状,在男子眼中几乎是明晃晃的邀请,它本身没有掩盖自己的特质——在看到正反两个眼瞳的第一时间,他就看出了它的功用。 “监察.储器?”他轻声喃喃道。 “‘面容’?‘玄气’?唔,是‘贯通’。”瞿烛凝目看着它,轻轻以真气试探了一下,深深皱起了眉头。 裴液感到了他想什么——这样的阻碍,非是玄门境界不能‘贯通’,根本不是脉树境界的力量足以打开的锁。 但.这样的储器,启开之要点应在于‘识别’上,怎么会在蛮力上设置门槛呢? 一瞬间,男子目光移到了“以刀剑知虚实”这句话上,嘴角一松,眉眼大大舒展了开来。 下一刻,他轻轻吸口气,一手持剑,一手持鞘。 刀剑二篇,同时在手中生发,一者在前一者在后,虚实相生之中,【照幽】霍然贯通。 埋藏了几个朝代的仙物,终于在这里第一次显露在后人面前,裴液深深地看过去,一切都还未被触碰,方笼之中,幽晦之物漂浮着;圆嵌之内,那枚珠子深邃如星空。 裴液绝对认得它,在诏图之中,在那袭黑袍的腰间他一瞬间咬紧了牙关。 瞿烛粗重起来的呼吸同时响起在这片空间。 心跳如鼓,阵器二道的年轻天才更容易看出两样东西的不凡——这根本不是“法器”范畴能囊括的东西,这一瞬间他真切相信了“仙物”的传说。 瞿烛缓缓伸手,先触及了正面的方笼。 变故就是从这里开始。 在孟离身体中发生的事情同样发生在了这里,这团物质一下就咬上了这根手指,而后【照幽】没有记录下这一刻这具身体的经历。 但和当日孟离的经历相反,这团幽暗没有从笼中攀出,【照幽】的记录重新回归,裴液再次凝目去看时,男子正以一种莫大的痛苦跪在地上,他双目暴突赤红,大张着嘴宛如窒息,口涎混杂着鲜红,血已经从七窍流了出来。 裴液在这幅惨状面前悚然而惊,从进入这条河流开始,他从未见到这位男子如此无从反抗的狼狈样子,简直像一尾扔在岸上的活虾。 骄傲、自信、恐惧、痴狂、愤怒、兴奋.最终面对一记命运的重锤。 在几十年后,瞿周辅在同样的地方轻声诉说:“是你,小孟。往前数多少代,无数人终其一生不能习得刀剑三篇。而虚刀实剑,就是《道虚明实总经》的入门之基。” “这是将他拦住的绝壁,他用了四十年没能通过它。”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五章 弃置身 这不是抵御窃者的机制,只是对‘没有资格’四字的宣读。男子仍在难以控制地跪在地上,而在他被击倒的时候,大殿之中,另一种可怖的变化已经在发生了。 裴液先听到了冰冷的轻“嚓”声,而后是无数个“嚓”,这是一生难复的体验——那声音不是来自于某一个点,而是背后的整座大殿。 瞿烛在痛苦之中勉强撑起身体,微颤着回过头,整个人在一瞬间僵硬。 它动了起来。 那树根般攀援在穹顶的造物,那他以为完美绕过的东西,此时正缓缓回转着身躯。 往后十年,这一幕一直烙印在男子的梦境之中。 不是对玉佩的触碰惊动了它,也不是他触动了法阵某个隐秘的机制.只有真正将这座大阵勘透之人,才会在如今这一幕前恍恍失魂。 他分明已经从最底层绕过了这座守御之阵。 这巨大的造物分明绝对不应对他的进入有任何反应! 除非它是真的活着。 星虫回转着身体,狰狞头颅已从殿顶浮凸出来,那夜湖边的一幕将要于此重现。 瞿烛面色苍白地抬头望着这一切,任他在阵道上勇猛突进,也永远无法理解,一座阵何以能令这亿万吨金属真的具有近乎自主的意识! 残酷的现实给了这個自诩天才的男子更沉重的一击——即便在你自视甚高的领域,你也不过是个井底之蛙罢了。 几个千年来,人间无数的天才璨若流星,而埋星之冢就在这里望着他们一个个化为枯尘你凭什么认为,你就是最特殊的那个? 头颅已经探出大半,这一刻瞿烛终于惊醒,心肺猛地攥紧,他咬牙抿唇,踉跄着站起身,扑向玉佩另一边的那颗明珠却根本不能接近。 手被死死凝固在一尺之外,无形的、无法逾越的拒隔挡住了他的一切,整座神殿高旷而冷漠,仿佛对这个擅闯的凡夫露出了冰冷的讥诮。 瞿烛这一瞬间的情绪彻底暴怒,他猛地挥拳砸上了这层壁障,像是烧饼砸上铁门,碎裂的骨声寸寸响起,壁障却没有任何扰动。 ——身无仙权之人,何以承西庭之心? 头上风声尖锐,穹顶的星虫已探下了压覆一切的头颅。 但在这一刻,仿佛命运终于给了他一丝微小的眷顾——在星光守御之外,不属于仙物,而是镶嵌在这储器玉佩眼瞳中的一枚朦胧深邃的黑珠,似乎由于感受到真气而向他奔了出来。 瞿烛怔然中一把握住此物,咬牙抬头,来时融开的门户正在缓缓关闭,八生真气骤然爆发,他从压下的阴影中弹身飞出。而身后落势遽猛的星虫却没有砸上地面,在仅距不到一尺的地方,它毫无滞涩的一个转折,没有损失任何速度,直逼瞿烛身后。 这速度决计比瞿烛更快,男子千钧一发之际向前掷出了一个不见形状的法器,整个人被猛地落点一拉,已在门户之前。 刚好还容得下一人进出。 但下一刻,仿佛一道巨幕在眼前筑起,风把长发衣襟猎猎荡开,瞿烛猛地刹止脚步,青铜的虫躯已横断了这条身后。 身后头颅撞来,风已逼上脊背,瞿烛一瞬间心中彻底冰凉。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一道苍老的身影从虫躯那边猛地跃起。 瞿烛愕然抬头:“师——” 一条长绳已从空中甩了过来,瞿烛探手抓住,下一刻身体腾空而起,脚下狂风呼啸而过。 长绳轮转,男子被精准甩入出口,空中老人再要纵身而下,巨虫已凌上脊背,间不容发之际,老人转身,青铜之触破开血肉迎上,这一幕像是蚊虫对着蟾蜍振翅。星虫冲势刹停了一霎,但冲撞还是发生,血泼洒在空中,老人残躯砸落在瞿烛身上,两人一齐翻滚出去丈远。 来不及看任何情形,血蒙住眼瞳,瞿烛拖着老人,在最后一刻踉跄冲出了虫腹。 门户在身后缓缓闭合。 寂静的甬道中,瞿烛大口喘着粗气,微颤地死死盯着这截虫躯终于它没再朝它而来,在确认冢殿一切安好后,它缓缓归于了平静。 他这时才来得及回看身边之人的情况,触目惊心的血与骨一下扼紧了他的心肺。然而老人并未昏迷,在这副残躯之上,染血的面孔死死地盯着他,那是冰冷的、绝然的暴怒。 在浓重压抑的寂静中,只有血腥气不停地往鼻腔涌动,即便于一位八生修者而言,这也是濒临死亡的境地了。 在二十多年的人生中,这或者是男子第一次咬唇落泪.他咬着牙,颤抖着缓缓抽出了腰间之剑,朝老人踉跄地走了过去。 —— 老人的葬礼在半个月后举行。 瞿烛灰衣赤脚,散发镣手地行完了这场下葬,膝上黄泥,额上鲜血,人皆离去之后,他低头跪在墓前,飞烬与残纸飘卷着涌上天空。 瞿周辅神情冰冷地从背后走过来:“滚。” 瞿烛没有抬头,低声道:“你还要继续这样守着它吗?” “湖山剑门的祖训,与你无关。” “我已经见到它了周辅。”瞿烛抬起头来,“你不知道它们有多迷人.” “我再说一遍,与你我无关。”瞿周辅冷冷看着他,“湖山剑门千年的使命,师父传给我的职责,不用伱操心。” 这话一下点燃了什么,瞿烛咬牙道:“狗屁的千年使命!我们付出了这么多,结果还是喂虫子!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师父不是白死了吗?!” 瞿周辅一拳猛地砸在了他的脸上,双目是同样的赤红:“师父本来就他妈不用死!!” “.” 墓前安静下来,只有师兄弟二人的喘息。 “照师父遗命,逐你出湖山剑门。”瞿周辅哑声道,“湖山再没有你这个人滚。” 裴液看着男子起身离开,不允许带走任何东西,就这样一身单衣、手戴镣铐地离开了湖山剑门,摇晃的身躯消失在山口的黑暗里。 他立在这只河流的末端向前看去,往后多少年,湖山都不再有这个男子的身影,他欲再次向前拨动,但心神再次传来不堪重负之感,裴液从中退了出来。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六章 蝉捉雀(6000) 寅州,青镜湖畔。 无洞笑了出来。 “.绝非虚言,大人。” 生意场上,金玉斋的大掌柜卫明福人称“两眉戏”,只因两条长眉灵活惹眼,任何表情,有这两条眉毛一装扮,都真切生动无比。 如今他也赔一个笑,诚恳蹙着眉,就如一个被强取豪夺的小摊主。 “全烧了吗。”无洞口气淡淡。 “这近几年的还是有。”卫明福眉毛末梢一低,为难道,“大人要是想验看,我们立刻调出来,但再早些.甚至二十年前的,确实是无能为力了。” “心珀这样每年几千两银子的生意,又算不上繁复.”无洞灰淡的眸子看着他,“据我所知,生意账本有所遗损,商会都是第一时间尽量恢复的。” “.复原本子确实有。只是多凭当年老人的记性,来去又零散,难免有疏漏错误之处,大人您看” “带我去取。”无洞冷声道。 卫明福抹了把汗,似是实在没想到老人还知道此节,无奈转身往院后走去。 这里已是金玉斋最深的一处院落,出门再往后,便离了岸边,面前是湖上架起的一座水榭。 到了这里仿佛进入了金玉斋的另一个深度,前院的喧闹一概消去,此时只有夜风撩起衣襟。水榭没有燃烛,如同深重的水波上伏着的一头巨兽。 四名劲装卫士立在门口,为首之人便是八生。 无洞目光却没有留在这里,而是继续抬起,往更深处眺望了过去。 如果这水榭是巨兽的话,那么看守的便是通往那里的门户。 ——在水榭之后,一条长长的廊道直直探向湖心,黑暗中如同伏波的龙影。在龙影的尽头,九层的高塔凌波筑起,同样深暗无烛。 种莲塔,在少陇江湖中是处蒙着幽胧迷雾的地方。 金玉斋起家于鱼龙混杂之中,绿林、黑道、权贵、世家.四十年前,年仅三十的“金鹿”华万权如一条生了尖牙的泥鳅游走其中,立下了“金玉斋”这份基业。 往下,城中帮会、山中盗寨;往上,府衙高官、名门正派,俱有路子。生意正是互通有无之道,路子越多,买卖自然就找上门来,如此年年繁盛。 只是起于淤潭的青茎,扑上来的毒虫水害也就格外多,“金玉斋”三个字想生长到明处,展叶开莲让人家点头,就得稳稳立住根茎。华万权在青镜湖畔立下庄子,于湖深处倚石筑起高塔,他日夜居住在这座塔中,把“金玉斋”三字明明挂起,用一柄长刀撑着那段最黑暗艰难的日子。 直到他迈入玄门,反找上门掀了三处帮会,才彻底终结了那段岁月。 从此“金玉斋”三個字越铺越大、越走越高,如今已洗去淤泥,踏实立住了招牌。 而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凶名赫赫的“血莲金鹿”渐渐淡去了自己的身影,完全不再出现在金玉斋的生意中,代表着金玉斋彻底与那个混沌的时期告别。 有人问起,金玉斋的回答皆是“归隐山林,云游天下”,不再理会商会之事。种莲塔也从此封起,再无人涉足。 没人知道这说法的真假,其人的影子也就一直隐约在金玉斋背后。 人们说这塔里藏着一位积年宗师的秘宝武籍,也许真的有亡命之徒尝试探过,总之没有谁活着出来。 如今近处看来,确实像久无人居的样子。 无洞收回目光,提剑走进了水榭。 到最深处,卫明福推开房门,室内空无一物,最里端一面墙乃是石壁,其上镶嵌一面铁铸的门户。 无洞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卫明福颇为无奈地启开了这扇铁门,机关声中,秘库展露眼前。掌柜的犹豫如今看来甚有道理,秘货珍宝自不必说,【南海火朱】年中唱卖会上宣言商路有失,最后几斤卖了大价,如今这里堆了半个架子。 除了囤货居奇之事,许多江湖遗失已久的宝剑法器也在这里显露了行踪,或是祖传或是镇派,许多件拿出去,都是一桩江湖悬案的结束。 无洞淡淡扫过这些东西,卫明福已取了一册不新不旧的账本下来。 “这便是那次烧毁之后补上的册子,大人。”卫明福翻开双手递上,“往后七页,是心珀相关。” 无洞缓缓翻过,一笔笔确实十分清晰,有转手其他商会,有匿名单独订购,有唱卖所出,亦有以门派帮会之名的购买每年近十斤心珀,零零散散各有出路,除了纸墨不是当年的纸墨外,金玉斋将其他细节都恢复得颇为完整。 “你们的心珀是这般卖的吗?”良久,无洞合上册子,再次淡淡看向面前之人。 “.大人若有什么疑问,我们一定配合一一比对。”卫明福眉毛又微微一蹙,诚恳之色溢于言表。 “金玉斋确实有手段高明的先生,可惜账只能做得像,却永远不能做得真。”无洞轻叹一声,“这就是我为什么明明知道你们动过手脚,也一定要看这账本。” “.大人说笑了,有无动过手脚,大人自可一一前往查问。” “我相信单查这十二年的心珀生意,一定是严丝合缝,圆得恰到好处。可惜任何谎言都有它的边界,把视野拉到谎言跟不上的宏度后,圆方不容之处自然就体现出来。”无洞看着他,“金玉斋历年来的生意,有处很大的优势。” “.”卫明福表情没动,只有眉毛一低。 “南方珠宝玄材抵达少陇的第一时间,你们总能给府衙下的最快、最有诚意的单子,金额总在三千到六千两之间,如此抢占第一批的售卖之权。”无洞看着他,“金玉斋每年主要入账处有四:奢物典当收卖约在三千两;玄材出售约在七八千两;自家金玉矿的售卖、雕刻约在三四千两;剩下的,便是心珀生意,不错吧?” “.”卫明福脸色已有些苍白,双眉渐往八字而去,他勉强笑了一下,“还还是有些其他进项” “每年五月,你们就完成了南来奢物的采购,到了四月,又要拿三四千两购置心珀而七月末,南方玄材又来,你们第一时间拿出四五千两现银”无洞轻笑一下,把册子随手扔回架上,“买卖买卖,照这本册子,你们上半年的‘卖’,在哪里呢?” “.” “所以,心珀不是这样放到全年的零散售卖,你们是一拿到货——不拘六斤还是十斤——立刻就有一条固定的、大宗的销路,七八斤心珀出去,四五千两银子回来。甚至,你们就是代他们购置。”无洞冷冷看着他,“卫掌柜若能平了这份账,那就是虚空生银的本事了。” “.”卫明福两眉缓缓低下去,嘴唇微颤,“大人,总得拿证据说话.” “即日彻底查封金玉斋,走过的银子总会留下痕迹,半月之内,仙人台就可以揪出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无洞淡漠地看着他。 那眉毛一下立了起来,仿佛被踩到痛处尖声叫道:“大人!那样可就——” “可就遂了伱的意了。”无洞淡漠地看着他。 “.”卫明福整个人完全僵住,生动的表情冻在脸上。原来在真正心沉入谷的时候,这双眉毛是凝固的。 无洞不再看他,按剑径直往后:“半年前,仙人台追缉刚入玄门的‘花毒’阎茂华,踪迹觅到寅州一带却失去了行迹,后来他们确定,他是进了种莲塔,再也没有出来。” 卫明福慌张地跟在后面:“无鹤检!无大人” “所以我想,华万权或许从来不曾离开,一直就在这座塔里。”封死的后门在玄气前砰然撞开,无洞踏上夜风下的廊道,“许多年前,他因天赋和暗伤止步‘缁衣’之境,如今,是什么能让他卖掉整个金玉斋,只为给欢死楼争取这半个月的时间呢?” 无洞面无表情地抚了抚玉虎的吞口,人已如长鹤掠起,数十丈长桥一步而过:“希望他真的步入了‘抟身’,不然也太没意思。” 老人从没打算找到什么证据,时间是这时最重要的东西,他只要“知道”,然后径奔最深处。 鹤衣直落种莲塔顶,在博望所受之伤显然还在影响着他,但无洞没有丝毫疑惧,单臂一按塔顶,玄气下贯而入,塔周湖水激起如莲花,涛声之中金铁泠然,那是整座塔内的所有门锁铁链在寸寸崩断。 确实如此,即便江湖上赫赫威名的老宗师“金鹿”真的步入了抟身之境,在少陇仙人台最锋利的鹤检面前,也还实在不够看。 无洞仗剑飘然而入,这座在江湖传言中寸寸杀机的黑塔被他如蹚草丛般一层层撞过,真玄二气激荡,所过之层铁窗向外砰然砸开。 “华万权,好多年前我应当见过你几面。”激荡之中,无洞的轻声十分清晰穿透了一切,“也算是条汉子,做下什么事,出来对质就是。” “.”一声喑哑的长叹自地底传来,“无大人,湖底七层,请来吧。” 无洞径直下掠。 湖下的空间比湖上还要大得多,而且越下越宽广,因为塔是倚石脉而建,深处几乎是铺满小半个湖的巨石,尽可挖掘。 到了最深的第七层,宽敞已近乎一座大殿。 漆黑,安静,无洞穿过一截阴冷滴水的石道踏步进来,只有空荡的脚步在回荡。 这样的情境总令人忍不住放轻脚步,但无洞没有丝毫收敛,隼目直直看去,大殿尽头是没有雕磨过的石壁,石壁之下雕铸一张巨座,绸袍包裹的身躯就倚在里面。 这是整座殿唯一燃了两根白烛的地方。 “华万权,你们把心珀运去了哪里?” 然而没有回答。 无洞脚步顿了一下,抿唇缓步走了过去,看清了这张脸。 高鼻梁,细眼睛,闭目时都有一股狠厉之气,正是当年偶尔一见的男子被时间雕琢后的面容。 只是已死去多年了。 无洞下颌绷了一下,转过身,清脆的脚步声已响起在身后。 两袭黑袍,两张戏面,立定在了大殿门口。 一张白上抹黄,一张素面勾脸,两柄长剑寒意森然。 目光对上的一瞬间,无洞就知道,他的敌人不是那个野路子宗师华万权了。 两位久在抟身之境琢磨的资深玄门,欢死楼在这里投入的力量超出了无洞的预想。 从华万权尸体来看,他们完全掌控这里.已经很多年了。 欢死楼对金玉斋原来从不是交易,而是掏空心肺后,傀儡般的控制。 欢死楼何以能有这样的掌控力? 无洞有些匪夷所思,但现在没有时间细想了。 正如他毫不退让地径直而入、一定要从这里找出欢死楼的行迹,欢死楼阻断这条路的决心也同样坚决。 两位抟身无洞相信他们一定是欢死楼不可缺少的高层,如今只为将他埋葬在这里。 无洞轻喘一口气,玉虎轻轻出鞘.殿中骤然炸出爆响,没有任何交谈,黑影寒光一掠而上! 无洞一剑架住,铮鸣声中,身体被轰然撞上石壁,下一霎第二道寒光逼上后腰,【折凤霆】在极小的缝隙内炸开,逼退身前之剑的一瞬,无洞斜剑架住了第二柄利刃。 一合的交手之后,战局在沉默中绷紧到了极致。 两条黑袍比无洞想象中要更强,一剑直逼在前,一剑飘折向后,力量与错位都精准得吓人。这不是什么剑技,只是两名精于搏杀的宗师在一合中展现出的巅峰素质。 而无洞在接第一剑时就已故意让力,若非提前背抵石壁,第二剑一定会在他身上开出一道血口。 如今双方已俱知对方深浅,无洞低眉抬眸,缓缓张弛了一下握剑的掌心。 惨烈的搏杀一瞬间爆发在这片空间之中。 无洞知道时间并不站在自己这边,必要在对方摸清自己底牌之前杀出破口,他没有的躲避与防御,气流寒影的冲撞之中,他用剑刃、用法器、用玄术、用伤口来置换出剑的机会,依照刚刚两次接剑的感觉,朝稍弱的白面狂暴地倾泻一名鹤检的所有杀机。 而两名黑袍竟然寸步不让。没有胜券在握的惜命,没有敌进我退的从容,谁也不知放给他足够的空间他能做到什么事情,两名黑袍在此时的坚决令人屏息——你要换伤,那就和你换伤,一剑换两剑!你要换命,那就和你换命,一命换一命! 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一定会斩下这颗头颅。 在这样全部仗剑而进的战斗中,两袭黑袍绕着鹤衣在漆黑的殿中来去纵横,剑影雪闪,血流朱溅,每一瞬都仿佛要有一根肢体飞起。 而对无洞来说,当又一次与白面两剑相击后,对方的剑势一刹那的软斜才是真正决出生死的机会。 你在流血,我也在流血,但我们变弱的速度是不同的。 无洞第一次没有抢攻,而是避身让过素面之剑。其人状态几乎完好,剑也真的很强很快,无洞为了避开它,几乎用尽全部的力量。 白面纵然肩胛在上一合被撞碎,此时依然立刻抓住机会,奋力补上了这一剑留出的空隙。 而无洞背后,素面的剑已在玄气中泛起冷晦的微光。 在骑虎难下的境地中主动寻求转变节奏,就是这样的下场。你确实获得了和身下公虎对拼一招的机会,但母虎已在背后亮起了锋利的獠牙。 但虎吼先从无洞的剑上响起。 这把沉美锋利的剑上亮起灿然夺目的电光,绽放的力量超越了之前所有看起来杀意凛然的攻势。 《明光雷霆》·【走天海】 倾尽全力的一剑,剑光真化作一条惊海而过的雷龙,夭矫的白光几乎淹没了老人的手臂。而迎着这样的光和热,白面须发飞扬,折剑一横,竟然同样第一次反攻为守。 这一剑足以淹没白面普通的攻剑,再给予他足够的重创,所以白面不换了。 从不顾一切的“搏命”到冷静清醒的“狡猾”,突然的节奏变化没有带来任何机会。 换伤而斗可以,但一直一攻换两攻,如今无洞忽然要以一攻换一攻,白面便立刻要收回筹码。 横江之剑,稳稳架于面前,白面冷静的应对着一切,如此自己的架剑被击溃,素面刺入他的后背,才是一次公平的交换。 但在这一瞬,手中剑柄骤然失控,素面还来不及扼腕强压,下一刻两剑已铮然相交,手中剑顿时松脱大半。 于是一切都猝不及防。 松脱之剑骤然绽放出明若白昼的亮光,第二道的【走天海】。以两剑相交之处为轴,两道恐怖的力量,在一瞬间完美无缺地并入了同一条直线。 电蛇一闪而过,白面咽喉已剩一片焦糊的空洞。 无洞灰眸淡漠,这是用剑一道上近乎巅峰的造诣。 【玉虎】,牵丝。 他终于还是以一攻换一攻完成了对敌人的击杀,仍有余力奋一拧身,背后同时传来撕裂的剧痛,他闪避的趋向与对方剑势相左,淋漓的鲜血碎肉已经坠地而下。 无洞落在地上,方一横剑,身体却猛然一僵,背后伤口暗入的玄气炸如火炎,老人胸腹瞬间彤红一片,一口烫血喷了出来。 素面落地喘出一口带血的粗气,仓促之间强行催动这门剑炎玄经,同样令他经脉灼伤。 当然,比起对面那个急急封脉的老人,他的优势还是太多了。 只是如今没能完成以命换命,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了。 素面轻轻挽个剑花,知道只要认真以对,自己可以拿下这场胜利。 无洞直起身来,缓缓握了剑已不再那么有力了。 刚刚的受创牵动了旧有的伤势,真玄二气被牵绊诸多.他当先仗剑一掠而上! 素面静立不动,他再次轻轻呼吸一口,从容调集玄气,在将要临身的这一刻才骤然横剑,波澜四散炸开,他稳稳地架住了这一剑。 而毫无喘息之机地,身前玄气竟然再次炸开,无洞剑上明光再一次灿如白昼。 素面绝然没有想到,牵丝玉虎再一次发动,与刚刚完全相同的一招竟然再次出现! 然而这一次,玉虎甚至没能从素面手中夺走长剑。 状态的差距没能被策略弥补,于是素面只用面对这倾尽一切的一招【走天海】。 确实威势赫赫,确实将要牵绊他几乎全部的力量,素面也知道自己恐怕要受伤,但,对面之人一定要死了。 太果断、太惨烈,也太赌命的一次进攻,也许这确实已是对面之人的最佳选择,可惜还是没能逆转生死的壁垒。此招过后的三十分之一息内,面前将是一颗待宰的头颅。 雷霆熄灭,玄气炸开,这一招拼剑过去了。 三十分之一息也过去了。 素面还是没有动。 他维持着架剑的姿势,在玄气消耗结束的一刹那,他凝固在了透亮的空气之中。 这个过程不会持续太久,也不过是三十分之一息的时间。 于是一柄清亮的剑从他咽喉上掠过,切下了这颗头颅。 隋再华抖去血迹,还剑归鞘:“我得确认没有更多人埋伏。” 无洞摆摆手示意不用解释:“我没想到,那戏主竟然没跟他们提【玉虎】之事。” “关于那夜的‘戏主’.我也有很多事要跟你讲。” “关于‘瞿烛’这个名字吗?”无洞再次调息一口,“我特意提给你的——熟人?” “哈。”隋再华没什么表情地笑了下,“处理下伤口,然后看看那面石壁吧——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才刚刚二十出头。” 鹤检自己闯进去然后被人灭口.无洞知道自己会有一千种死法,但至少在少陇的地界上,他不太想自己的尸体如此具有幽默感。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七章 今谈昨 石壁确实是个需要看一看的地方,整座殿其他三面虽未雕刻,但凿磨平整,唯石座后的这一面,石壁粗砺,几近自然的状态。 无洞还剑归鞘,将手按上去,阖了下眼眸:“空的。” “断龙石。”隋再华道,“和我们所在的地方一样。” 无洞回头看去,这座大殿没有其他出入之处,入殿时那段感觉明显的湿冷,正来自于上方悬而未落的巨石。 重岩深湖,确实是大多数玄门宗师也无力破开的牢笼。 这座断龙殿设计了两段,深处一段已经用过,便是面前这落下的石壁。 “能打开吗?”隋再华立在尸体旁看去。 无洞取出一枚锋利如锯的小环,用力按入了石壁之中,立刻有令人牙酸的尖锐响起,片刻之后一丈方圆的石屑簌簌而落,声音倒是低下来了,渐渐往深处而去。 “查案多了,就得防各种各样的暗算。” 无洞任它前进,回过头,隋再华已揭下两张戏面,果然是两个从未见过的容颜,他四处按了按,没有易容过的痕迹。 老人将两张戏面铺在地上:“【孙】和【刘】。” “代表什么?”无洞走过来,“我没在案卷上找到欢死楼太多有用的东西,我想你或许知道些?” “因为是我这些年似是似非的推断,没形成根据,就还没录入。”隋再华轻声道,“我想,少陇欢死楼,应是一出三国戏。” “上层一共四人,戏主【司马】,其下【孙】【刘】【曹】,共四张戏面。”隋再华继续道,“在这里,他们派来了两张很绝对的掌控。” “.”无洞沉默一下,“我是在府城查到乔昌岳曾和金玉斋大掌柜有过密会,但在府城记录中,此次密会之后,器署监和金玉斋之间的交易没有发生任何变动,心珀的数目也全对得上。” “所以我想,”他看向隋再华,“他们谈论的,是金玉斋拿走心珀之后,卖给谁的问题。” 隋再华点点头。 “心珀生意称得上金玉斋要命的支柱,乔昌岳以此逼迫,要他们把拿到的心珀出售给欢死楼所以我才来查金玉斋的账。” “但我一直以为是金玉斋在半推半就地和欢死楼勾结。”无洞轻轻叩了两下剑鞘。 隋再华微一点头,理解他的意思。 无洞确实喊了隋再华与他形成一明一暗之配合,但他其实并没真想用到这一步。因为金玉斋被逼迫、进而被掌控来成为欢死楼之傀儡,本是一件过于怪异的事。 乔昌岳的器署监之位确实掌控着心珀出入,但少陇府衙是开盖的,仙人台也就在两条街之外。 金玉斋可不是被两个壮汉一绑就无处申冤的寡老。 如果乔昌岳第一句话是威胁金玉斋把心珀卖给欢死楼,那么大掌柜第二句话就会喜不自胜地威胁他每年给金玉斋心珀额度加码,不然他勾结欢死楼之事就会摆在仙人台的案上。 所以无洞想,是欢死楼同时开出了华万权无法拒绝的条件,威逼利诱,这事才有成的可能。 然而金玉斋竟然真的被整个掌控。 这或许代表着在购买心珀的那端,并非欢死楼这样影翳中的力量,而是一份同样正大光明的威权。 金玉斋没办法从这样的两方威逼中翻身也许它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和欢死楼做生意。 于是无洞如今抵达这里,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境。 “他们阻止我们接近真相的欲望,似乎甚至大过完成他们自己的计划。”无洞蹙眉望着地上两具尸体,“即便我死了,半個月后仙人台也会知道那个背后的影子.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是这样。”隋再华轻声道,“他们非常、非常努力地在隐蔽,不论是从行迹还是从层次上——在博望时,我认同欢死楼在‘夺魂窃剑’之事上上限便是‘抟身’,就是因为整件事中,一直未见四张戏面中的任何一张。” “然而后面第一次相见,就是那位戏主。”无洞嘶哑道。 “‘戏主’.这也正是我想说的。”隋再华顿了一下,“你们遇到的,其实不一定是戏主。” 无洞眯眼:“什么意思?” “这就是关于‘瞿烛’这个名字的事情了。”隋再华望了眼石壁,那不知名的法器仍在钻割,“你知道我比较了解欢死楼,但我和他们的梁子,也并非生来就有的那个交汇的起因,就是瞿烛。”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一副对所处之地很陌生的样子,布衣劣刀,蓬头草鞋,雨天里蹲在博望州衙的檐下咳嗽,像个穷困潦倒的门客。” 那是二十七年前的博望城了,一到夏雨连绵,整个州衙就紧张忙碌起来。 二十五岁的隋再华是相州最年轻的司功,捉月湖水患积重,刺史俞朝采从邻州请了他来辅佐治理,一行人撑伞走出衙门时,隋再华隔着俞朝采的肩膀,看到了这位年轻人倚坐在路阶上的年轻人。 他走上来,说他能帮助设计玄阵来稳住捉月湖,一行官员连个冷眼都欠奉,俞朝采停下来问了几句,吩咐随从给了他些暖身的衣食。 隋再华见过这种人,名士故事读多了,自命不凡,连脚踏实地的耐心都没有,只会做一飞冲天的美梦。 捉月湖根本无法以玄阵治理,他知道的。 不管玄阵做不做得到,至少博望是做不到的。 那一年的湖水还是隋再华和博望判司协力平息了下去,不过那年轻人不知如何真的搏得了刺史的一个青眼,得以在州衙做了一个小吏。 隋再华在相州的仕途并不顺利,上司嫉贤妒能,无有依附的隋再华看不见出头之日,连续四年帮助巩固捉月湖后,俞朝采向府衙发函将他调来了博望。 这是年轻的隋再华在仕途上受的极重要的一次照顾,虽非知遇之恩,亦是拨云之情。 只是在这一年,当时所见的那个无根无底的年轻人也已在官场中崭露头角,隋再华惊讶地发现那种落拓的锋利被敛去许多,在州衙碰到时,其人竟然主动对他含笑招呼,丝毫不见当时的孤傲。 两人由于职位差异的原因,相互交集本不太多,不过身为同一官场上年轻有为之人,又都是俞朝采提拔,两人又难免熟悉起来,于是保持在一个不亲不疏的微妙关系中。 “就是那段时间我知道,他的阵器天赋真的很好。”隋再华轻声道,“我也懂一些阵器,在过去那些年里,这也许多次充当我的进身之阶.但远远称不上‘天赋’。” 那时的瞿烛在博望官场上宛如一柄出鞘的宝剑,隋再华看着他惊人的锋利,也同时看着他惊人的笨拙。 千丝万缕的官场从来不是那么单纯,那是敏感的蛛网,一牵扯就是一个旋涡,瞿烛凭着自己锋利的刃径直向前,有时他完成令人们瞠目结舌的成就,但很快又茫然无知地跌得头破血流.好在博望这小池塘很难淹死足够高的人,也好在俞朝采是位刚直的刺史。 于是这位仿佛对官场一窍不通的年轻人总是能够重新站起,他渐渐识得了许多若有若无的规则,瞧出了人们背后那些瞧不见的丝线隋再华有一次很惊讶地看见,不知是什么事受阻,他拎着礼物立在一位老判司院门前,人家一开门,他就露出一个好看的笑,腰脊也微微弯起。 隋再华记忆中与之最深的一次交集,就是第二年夏雨,其人再次提酒来谈玄阵治湖的事情,隋再华很细致地和他讲了为什么这样的手段只能用于神京、太原这样的大城,夜雨酒酣,两人聊了颇长一段时间。 “再华兄也没有出身吗?” “寒门独子。” “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许有些酒迷,男子倚栏看着雨中凌乱的湖面,“怎么才能走到高处呢?” “瞿兄想走得多高?” “哈哈哈。” “.俞大人已经很高了。”乱珠跃过栏杆打湿襟袍,隋再华举杯一饮,“再往上.” 他笑了下:“.八仙过海。” “哈哈哈哈哈哈。”瞿烛大笑,“隋兄也想走得那么高吗?” “.”隋再华低了下头,一笑道,“看际遇吧。” “我要走上去的。”瞿烛轻声道,抬头望着深邃中坠下的大雨,湿发下半张侧脸毫无表情,“高处的阵和剑.只有站在高处才能看到。” 他将一杯酒泼洒到夜空之中,高声吟道:“古来志士,先穷后忧!人生在世,击楫中流!” 隋再华过了很久后才知道这是当天白日里俞朝采的墨笔。 他并不惊讶,男子和俞朝采的关系确实亲如叔侄,在他最落魄时是俞朝采给了他一条通路,在陌生的官场上,这位长辈几乎是他的明灯。而无子的俞朝采也确实喜欢这位年轻人,听说夜里常常留他在自家安歇,两人听着雨声抵足而谈。 而那些年,俞朝采也是当年地方官场上首屈一指的前途明亮之人。 为人刚直,做事坚韧,眼目通明。落位于偏远之州,从不汲汲求进,就踏踏实实地在这里做出了令府城侧目的政绩,早在三年之前,俞大人要高升的言论就已经出现在见面的恭维之中。 如今它终于来了。 而且几乎是一飞冲天,一纸公文,“擢博望刺史俞朝采为工台少卿,兼领器署监,即日赴任。” 这是隋再华来到博望城的第三年,同样是瞿烛来到博望城的第七年,俞朝采早为他们二人上了文书,要带着两位亲近后辈一同赴任。 在启程的前一个月,瞿烛暂且向他二人做了辞别。 “何事?” “我先回西边一趟.今天是我师父的忌日。” 这时,隋再华才知道他是出身门派。 “在那段日子,我就觉得他隐约有些奇怪的来往,有次撞见他和一个外地人站在一起,口中谈论着‘西行’的事情。”隋再华顿了一下,偏头看去,石壁上切入的声音停下了,“可惜我没太在意——先瞧瞧这个吧。” 无洞点点头,两人站起身来,苍枯的手掌按上石壁,玄气一放,橘瓣状的石头塌散开来,露出了里面的空间。 当先踏入的无洞微一挑眉,脚步不停地走了进去。 隋再华跟在后面,抬眸看去,殿中空无一物,只有一具枯骨倒在角落,出鞘的长剑落在地上,没有丝毫锈迹。 —— 崆峒山。 裴液睁开眼来,皱紧了眉,他抬手揉着额头,只觉枯竭跳突的抽痛咬紧了大脑。 “这几天用心太过了。”黑猫按住他的后颈递去些清凉,“又少休息,多睡会儿吧,明日醒来就好了。” “.不是时候。”裴液气声道,“他后来又回过湖山剑门的这段时间他经历的事情很重要.我刚刚和你说星次的事” “降娄、大梁、实沈,对应二十八宿之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在分野中,笼罩大地之西。”黑猫轻声道,“而它叫【埋星之冢】.我们之前说过,星天自古以来是天命正统的象征,我记得你说瞿周辅曾说,要等待西庭主人来取走这一切。” “.是。”裴液撑着起身,用冷水狠狠泼了把脸。他拿起玉佩,再次对准那颗眼瞳望了进去。 熟悉的湖山之境。 时间已过去七年,黄昏,鸦雀归巢,那道身影再次从黑暗中走入了这片山谷。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八章 蛟入海(上) 七年未见,瞿烛像一柄剑藏入了古鞘。 裴液不知道这些年他去了哪里,第一眼看见时,他几乎没认出来这就是那位男子。 孤傲之气几乎全数不见,偏激也敛入皮囊之下,如同天生锋利的刃终于见过了世上无数的不可穿透之物,七年求索,他仍然没有找到出路。 但在这沉默如石之中,那种必要做成什么的坚定却像是越发地铸实了。 瞿烛来到这座阔别七年的墓前,暮色将将四合。 裴液还记得刚刚的那一幕,年轻男子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将土一捧捧地按上去,新鲜的黄钱纸花在火气中冲荡上天空,热闹的哀乐充斥了整片山野。 如今只有安静昏黄的天幕从西方垂下,不知何时立起的石碑上有些风雨的痕迹,深青的柏立在碑旁,已经新枯了几茬的野草丰茂地簇拥在下面。 瞿烛以同样的安静伫立着,仿佛也成了这幅暮画中的一部分。良久,他单腿跪下去,从怀中拿出一沓黄纸,以手挡着风敲燃了火石。 男子一折折地把纸钱全部燃尽,火熄灭时,天色也已全然黑暗。最后一朵跳动的火花湮没在夜色中,瞿烛回过头,一道脚步从坡下响了起来。 瞿周辅看起来比瞿烛更加沧桑。 但裴液怔了下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世故风霜的磨砺,而是实实在在相貌的变化。 他确实.老去得更快了。 瞿周辅立了两息,如同没看到他,径自来到坟前,提着镰刀弯腰把新一年的草一蓬蓬割去。 瞿烛立在一边看着,道:“也许我再也不回来了但如果回来,我就要动手了。” 瞿周辅动作顿了一下,继续。 “以前我练刀、解阵、炼器.学剑。”瞿烛如同自语,“每一条都遥远坎坷,我在上面如履平地。跨不过去的坎,就坚韧不拔地攀登,直到真的学会《崩雪》第二篇自以为征服了世界上最遥难的事情。” “现在我才知道,”瞿烛低头,看着瞿周辅的脊背,“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前进,世界上再没有比修行更简单的事了。” 瞿周辅没有反应。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师父当年领我们去的那座逃生终点的偏城。”瞿烛道,“那里的刺史叫俞朝采,是位非常令人敬佩的长辈。他很赏识我,我把那里的落脚处完善了很多” 瞿周辅站起身来,平声道:“你怎么还没有迈入玄门。” “修为不是关键。”瞿烛望着空处,“阵与剑才是。我在寻找解决的方法,但走得越深才越发现,以往所学所见的浅薄。” “但那些更深更高的东西.需要站上对应的高度。” “看到它们,你就能解开埋星冢吗?” “.”瞿烛完全沉默了,这句话仿佛一下咬住了他心中最沉重的部分,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夜风中颤摇的柏枝,许久才道,“我其实完全想不到解开它的方法。” “七年来,我拆解了无数次这个古阵,把每一条阵纹都拿出来揣摩.没有任何遗漏和错误。”瞿烛低声道,“我完全确定,当年我揭开的,就是它正确的全貌。” “但就是不一样。”男子看着瞿周辅的眼睛,声音低哑,“你知道吗,我甚至花了两年做了一个小型的版本,它确实可以令一条铭刻炼制后的金铁完成守御的任务但就是不一样。” “无论尝试多少次,这座阵供养出的器物,永远是冷冰冰的、死的程式。” 瞿周辅安静地看着他。 “我把一切都拆到最细小、最基础的程度.依然找不到它。”瞿烛抿着唇,“我只能把那日星虫一切无法从阵中找到依靠的行为,统归为一种‘活着的特质’.它无可拆解、不知何来,远在阵道之上就那样存在于几千年前的亿万青铜之中。” “我想它就来自于那枚珠子。”瞿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最高处的崖影,“这样一切就说得过去了,它守卫的东西赋予了它烛察一切的生命;它反过来又一丝不漏地守卫在那东西外面。就是这样没有缺漏的圆环,不愧是仙人埋星之处!我要破开此阵,就得从那珠子入手,可要想摸到那个珠子,就得先他妈破开——” “放弃吧,师兄。” “.”瞿烛停下来,怔然回眸。 “放下执念吧。”瞿周辅看着他,平静而低声,“已经过去很久了。我还记得年幼的时候,除了剑之外,你是无所不通的天才,每一样单拎出来都令人嫉妒歆羡大家都设想过,你的一生会有多么精彩。” “正因如此,师父才不愿把你留在湖山剑门。” “.” “可后来,你荒废修行,旷驰刀术,着魔一样扑向一个几千年前的东西。”瞿周辅安静地看着他,“如今你琢磨不出,又把七年的时光扔到官道上.伱凭什么觉得一定会有结果呢?就算真的身居高位了又如何,当年仙人既然布下壁障,一介凡人难道真能砸开吗?” “.” “瞿无晦,这么多年,迷怔浑噩,一事无成.你已经三十岁了。” 瞿烛低下头,当年那個雨檐下草鞋蹲坐的狼狈身影仿佛又和他重合。 “不然下一次.我们就只好血刃相见了。”瞿周辅偏过头去,天边最后一丝橘色消下去了。 瞿烛又一次露出了那向下抿唇的冷绷神色,于中再次透出来一丝当年的锋利。 但他毕竟已过了那个年纪了,没有再说出那句话,只低头笑了下,望着天边轻轻一叹:“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周辅。有些无形的线,靠自己是穿不过去的.若没有八仙过海的神通,穷此一生,也不过是另一个俞大人。” —————————— 清镜湖底。 尸骨已有经年的腐朽,皮肉俱成尘泥,白骨脏惨地露出来,破开的衣袍已经粘在一起。 衣袍和剑上都没有明显可辨认的之处,无洞以剑挑起其颈间的一方绸巾,两尺大小,不是从衣袍朽残断落,而是自成一方。 “蒙了面的。” 不知是做不到还是觉得没有必要,直到他被困死在这里,金玉斋也没揭开这方绸巾,如今倒是解了下来,但已谁也认不出了。 无洞俯下身去,其人左腰挂着一枚囊袋,这显然沾些法器的范畴了,囊身丝线经年不腐。拆袋而观,其中诸物都保存完好,无洞翻检一番,多是寻常之物,只有一支玉笔与一枚短笺被他拎了出来。 无洞将这根玉笔提在面前:“.法器?” 隋再华接过来,片刻递还:“是,一根不用墨的笔。” 无洞翻过短笺,看着上面的字莫名其妙地皱了下眉。 “过了一个月他回来了。”隋再华眼见没什么额外的东西,开始帮着收敛这具尸骨,“我们一行人,俞大人、我、瞿烛,连带随行官吏与护队共三十八人,在二十年前的冬天,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那或许是一切的交汇之处了。” 壬戌年的初冬,第一场雪铺向了少陇,雪下得很大很急,一夜的时间,百里大崆峒已是一片素裹。 浩荡的车队正陷在湿滑难行的险地,清晨走出帐篷,几个身手好的上山一观,先前规划好的路线眼见是走不得了。 引路的两名崆峒弟子建议先往崆峒去避一避,但雪大天寒,俞朝采担心避过两天之后雪反而结冰,届时真就完全陷住。虽然两位崆峒弟子表示住过整个冬天都行,但任期明确,俞朝采在公事上由来认真以对,因此还是决定趁雪松软赶出此山,到了平原,就万事好说了。 无论如何决定,其实都只和随行的诸多身无修为之人有关,隋再华和瞿烛倚在露天牛车上,任雪再大一倍,他们也足以背着俞朝采进出自如。何况此行修为最高的并非他们,而是一位府衙派来护送的宗师。 而在雪天之后,崆峒也又增补了几位高手过来,倒不是担心有什么血事,而是即便工台少卿一位随行小吏在这块地界跌伤了腿脚,也难免显得崆峒袖手旁观。因此不吝人手资源,崆峒努力将这一行人照顾的极为周到。 这正是车队离崆峒最近的时候,一切完备之后,他们没有停留,一行人全速前行,到了快入夜的时候,雪下得越来越急,他们已进入大崆峒真正莽荒的深处了。 “你来过这样的深山吗?”身旁之人问道。 隋再华转头看去,瞿烛正遥望着天上,只见半个后脑。 “第一次。”隋再华道。 即便在奉怀,这个问题问绝大多数都一定是同样的答案,这里真的是大崆峒最苍茫的腹心,周围的山影像耸立的巨人,高崖古树、野枭乱枝,一切都是自由而杳无人迹的样子。 “你瞧,那是不是一个虎洞。”瞿烛忽然抬手笑指,只见谷渊的那头,崖上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开于石壁,苍树掩映之下端的是深幽微茫,若非此时白雪铺盖,一定瞧不出来。 “虎倒不住在崖上,这应当是.‘隐蛟洞’。”这话倒是激起了隋再华一些回忆,“我听说过的,再往前,就是‘大天澜’了,深谷险崖,有进无退前面都不好扎营,今夜想必就先停在这里了。” 话音方落,前面车马已经停下,一声呼哨传向后方,牛马纷纷停步。 “大人有令!暂寻空地扎营歇息!” 瞿烛还在抬头望着天空,隋再华随意看去,一只鹰影正盘旋空中,瞿烛回过头来,笑了下翻身下车:“饿死了,我去帮着收拾。” 隋再华点点头:“我一个人支就行。” 将帐篷从牛车上卸下,绸布、毡布、皮革,一共三层,隋再华一层层铺起,整个营地也已有了雏形。 如今队伍有修为之人大约占有一半,这个比例下几乎没有累赘之感,很快火焰腾起,那边已先熬了一锅暖身粥。 很快粥熟,众人簇拥过去。隋再华并不急抢第一碗,但逆着人群,瞿烛已端着两碗走过来。 隋再华笑了下接过,旁边忽然响起有些急促的呼喊:“隋大人!俞少卿急叫您过去。” 隋再华怔了下,放下粥来到主帐之前,俞朝采正和几位崆峒弟子立在门外,听着他们的交代不时点头。 “再华。”老人抬手招呼。 “俞大人。” “几位少侠说之前放了呼哨,但前面两名引路弟子一直没有找回来,他们疑心是迷了路,正要一同去接。”老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实可靠,“我想你随他们去一趟,万一有什么困难大家一同协调。” “哦,好说。”隋再华一抱拳。 原来下雪之后,新择的路线实在险滑,又有积雪遮覆,因此是两位较熟地形的崆峒弟子在前探路,为大队留下安全可行的标识。 如今既然不再向前,自然应将人唤回来,但呼哨过后人一直没回来,崆峒门人才有此担忧。 “多半是雪色太乱,不小心岔路了,小事。”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九章 蛟入海(下) 隋再华带着两名崆峒弟子往夜深处走去,广阔的黑暗中火烛反而扰乱视野,三人就这样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一路向前,黑夜中风和雪却没有丝毫止息,昏天黑地,四方难辨,于凡人来说这确实是无可生还的险境,但两位探路弟子俱是六生,耳聪目明,真气御寒,失足而坠可能也确实太低。 当回头再也看不见营地的那一粒火星时,三人看见了他们留下的第一处标记。 一株巨大的枯树,两根粗壮的枝干被斩下扔在地上,摆出一个叉形,十分醒目。这是约定停步的符号,几人走上前去,果见一人高的树皮被暴力全数揭下,大而深的刻字留在上面: “天暗雪大,前路险长,请俞大人至此扎营暂渡一夜。大天澜遇雪更窄,我等先往前探,若不能行,明晨便可西绕此山。” 看来这两位经验丰富的引路弟子与车队判断一致,也建议他们在大天澜前停驻一夜,只是自己先往前而去了。 “唔,‘大天澜’极为狭长,若走到中途发现不能前行,就只有原路折回了,所以非得整个探穿之后才能决定是否入谷。”身旁崆峒弟子松口气,“两位师兄是不想耽搁明日的时间,打算今晚走完拿个结果出来。” 隋再华抬头看了看:“这种天气确实有雪崩之险,贵门少侠周到细心,实在敬佩。” 两人连忙摆手,活泼些的笑道:“葛师兄平日也爱跑山,这差事他是抢着来的——我们整个峰头,只有他的鞋屡屡跑坏,作衣的都疑心他拿出去卖,近日已不给他发新的了。” 另一人有模有样地学道:“俺还不惜的嘞,俺娘做的三五個月都跑不坏,许超,给俺写个信,让俺娘给俺寄!” 隋再华笑了下,寻了个高枝跃上眺望,风雪茫茫,已不见两人踪影了。倒是低头一看,这根枝上旁边还留着另一双不新不旧的脚印,确实不是崆峒的制式靴子。 隋再华跃下来,继续往前而去,到了大天澜谷口,旁边巨岩上雪被整个擦去,有人随手留了个崆峒的山符。 这是报个去向的意思,明晨再来时,结果多半就已写在了这里,几人停步于此,打算就此回返。 隋再华往西看去:“若是此路走不通,咱们往西怎么绕?” 一人指了下:“往下穿过那处浅坳,前面几棵树伐去,就能上西山小路,大约有半个时辰的难行,后面就好——反正到时也是先由两位师兄去看,给俺们划出路来。” 隋再华点点头,再次谢过他们的辛苦,几人就此回返。 夜间雪停了一停,但当天光从浓黑褪色为寒灰时,缭乱的风雪又再次充塞了整个山脉。 营地一片忙碌,清理积雪装点行囊,没照看好的牛又冻死了一只。 “瞿大人!昨晚熬的粥好喝,今日再劳动贵指啊!” 那位府衙宗师处在劳力中开着玩笑,此时笑骂:“那是瞿大人昨日给你加了足足八斤自己的肉干,你别得寸进尺了!” 瞿烛含笑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绸袋走了过去,引起一片欢呼。 各司其职之下,整个车队终于还是有条不紊地再次前行了起来,隋再华从前面回来时,瞿烛已倚在了牛车上。 “干什么去了,又没赶上喝粥。”瞿烛递过一条肉干。 “在那边吃了两盒酥饼。”隋再华摆摆手,上了牛车。 车马摇摇晃晃,两人各自想着事情,安静多过交谈。 “.这时节苍鹰吃什么?”隋再华望着天上的黑点,似乎和昨天的是同一只。 “几乎没得吃。”瞿烛抬着头道,“除非有人在下面煮肉干粥。” 隋再华笑了下:“到了府城,无晦兄心仪哪身官服?” “.都一样。”瞿烛依然抬着头,轻笑,“在大人手下做官,熬着便是,好好干二三十年,总少不了个器署少监。” 隋再华总觉得这句话的语气是“也就是个器署少监了”,他笑了下:“其实也不一定在大人麾下,你刀术精妙,器阵也难得,眼见要踏入玄门,可以往修行相关的职位上去,也有看得见的前途。” 瞿烛看他一眼:“眼见要踏入玄门应当还是你更快些。这是再华兄给自己划的路子吧?” 隋再华点点头:“礼台、修剑院、器署监、仙人台其中是有微妙而必要的联系的,做这个联结之处,就有腾挪向上的空间。” 瞿烛笑了下:“我就不夺人所好了。” 言谈间已将至午时,天色仍然昏暗难言,终于到了天澜谷口,车队再次停了下来,前面在商量着什么。 隋再华记着昨日的标记,下车走过去,那块岩石果然又被新新清了一下雪,岩皮都被磨去一层,昨日那个崆峒标记也不见了,一个“前”的标识被刻在上面。 显然两位引路弟子昨夜走通了这条长谷,回来刻下了可以前行的符号。 只是 “你走最前面,也没看见葛师兄吗?” “没,就一个符号在这儿,我想多半是又往前去了。” 在这种大岔路的抉择处,两位引路弟子要么还没探完回来,既然已探完,理应等在这里说明情况才是,何况昨夜已一宿未归。 但这里确实没有半个人影,记号倒是很分明。 “也没留个脚印。” “这种雪上若是留脚印,回去我就要罚他们的轻身功夫了——雪一直在下,谷中情势可能随时变化,我想他们是继续往前去探了。”苏旭春是本次领头的崆峒长辈,“许远,赵非扬,你们往前去追一追,追到了就换他们回来,这两人应当也累了。” 两位弟子领命而去。 苏旭春回头抱歉道:“门中弟子不知轻重,一有表现的机会就停不下来,耽搁诸位了。” “这有甚么!咱们也往前走着就是。”旁边站着一雄壮男子,他负剑在背,雪中只一件单衣,膀子都露在外面,正是府衙派来的宗师季长存,“俞大人,您觉得呢?” 老人摇摇头一笑:“我是大伙儿的累赘,什么也不懂,季大人和苏执事决定就是。” 说到底一些道路之事,实在算不得什么,若非三位领头之人都互相客气,这里连半刻钟也停不了,车队就此继续向前,隋再华下意识往西边看了一眼,没再返回,就如此跟在前面。 车队就此入谷。 “大天澜”确实是无愧此名的奇景。 穷极其高的峡谷,仿佛能触到天际,两座崖壁之间不过二三十匹马的间距,若落雪一拦,确实什么都过不去了。 抬头看去,一线长天挂在上面,若在晴空万里之时,正如一线碧涛。 可惜这时风雪凌乱,看得清的东西实在有限,车队粼粼而行,约在二里之后,终于见到了下一处标记。 仍是一个崆峒的山符,刻在拂去积雪的岩石上,代表前路畅通,所行无误。 但隋再华在这里稍微顿了一下。久任案牍,又与瞿烛同衙,笔墨上难免有些造诣——这个符号的细微勾笔之处明显与先前一路的不同。 不过探路的确实是两人,隋再华也没过于在意,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而去。 只剩下风雪一点点将其掩盖下去。 在这个二十年前的冬日,有太多似是而非的小异常出现在这支车队中,只是在这样扰乱的风雪里,太多的混乱本身也构成了一种安全感,每个人的感官都迟钝了,细末的东西只从眼前一掠而过,没有人在意。 直到一个不得不正视的异常出现在面前。 此时天色已再度趋于昏黑,派出去寻找两位引路弟子的崆峒门人,一直没有回来。 季长存先嗅到了这股危险的气息,在这里严肃地勒停了队伍。 两位引路弟子的活泼是这趟闲差中的小插曲,但四个弟子的消失就立刻触及了他关于危险的阈值。 男人严肃横剑,谨慎地观察着四周。 “怎么了?”俞朝采探头问道。 “有些异常,大人勿忧——尽量不要露面。”季长存沉声道,“但请备好官玺,万一有变,请滴血在上。” “.好。” “冉茗!”季长存叫来自己的亲信,是位精干的剑者,“你往前去探,五息一呼哨,三里折返。” “是!” “苏执事,叫贵门弟子做好警惕。” “.好。”苏旭春点头,还是有些歉意道,“大人不必太担忧,本门这几人对时间路程确实不敏感” 这位执事确实是觉得自家弟子头昏误事,羞愧多过警惕,毕竟于赴任队伍而言这里是幽茫深山,于他却总觉尚在家门口外。 季长存点点头没有多言,仍抬头望着天空,忽然凝目在了盘旋的一枚黑点之上。 也就是在这时,那位冉茗从前面雪地上掠起,在旁崖凸出的石块上一踏,身形转折间快了一倍,往前方风雪中消失而去。 一直沉默不言的隋再华在这一幕前忽然凝目,弃马一掠到了这枚石块上。 于雪上提气之人而言,这样一处实地确实是极好的发力处,即便出于下意识,经行之人也会借力一次。他低下头去,上面果然有故旧的脚印。 然而隋再华的面色却绷住了。 除了冉茗与他的外,只有一副浅迹还勉强可辨——两双脚印,是朝着他们来的方向。 今晨两位弟子探完长谷之后,往谷口而回的脚印。 他们回到谷口打下了符号.却没有再入谷。 而更令他心肺收紧的是隋再华骤然转身而回,落回队伍之中:“崆峒弟子何在?谁知道姓葛的引路弟子穿的是什么靴子?” 队伍中静了一下,片刻后有人道:“大人,他平日一直穿家里寄来的鞋子,但今日说迎送贵客.就借了一双敝门的正靴来穿。” 昨夜在树梢所见的脚印一下撞上隋再华的脑弦,他猛地揪住季长存说明缘由。 “我往后去探,我怀疑他们两人是走的另一条路。” “太危险。”苏旭春面色微白,“留在一起吧,我这就往崆峒发信。” “我们总得知道发生了什么。”隋再华道。 季长存凝着眉点了点头,长剑已然出鞘。 隋再华往后一掠而去。 三息已不见车马,风迷雪乱之中,隋再华整个人已经绷起。雪下、风中、崖上、石后.每一处可能藏人的地方他都全心警惕,但始终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仿佛一切只是他们的疑神疑鬼。 终于他重新回到了谷口,他再次审视这个磨去一层之后的符号果然与二里之外刻下的笔迹一致。 隋再华立刻转过头,西面,山坳之中苍树隐隐,不见任何人的踪迹。 隋再华一掠而下,在入林的第一刻脚步就停住。 面前的几棵树上,皆有一道颇新的剑痕,还没有太多雪落进去。 不是打斗所致,而是经行之人过路时在上面打记号般斩上一刀隋再华往前看去,伐去这一列树,正可以抵达前面环山的平路。 两位引路人.是选择了这一条路。 隋再华抿了下唇,在折返与前行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纵身继续前追。 两双制式靴子的脚印果然出现了在视野里。 不是纵跃的痕迹,而是立定,就在刚出此林的时候,它们的主人在这里脚尖向前地伫立了一会儿,隋再华抬眸看去就知道为什么了,两个方向,一方较为宽远而雪厚,另一方近险雪薄,隋再华沿足迹看去,他们还是选择了更稳妥的前者,在这里刻下了一个醒目的标痕。 但真正令隋再华再度握紧剑柄的却是两双脚印的背后一丈处,那一双脚印再次出现在了这里。 深浅新旧与前面两双别无二致.在前面两位弟子商量路线的时候,他就安静地立在他们背后。 隋再华沿着指引继续向前,这一次没有走太久了。 仅仅是转过一处山坳之后,确保从另一边经行的车队不会看到之后,这两名弟子就化作了尸体。 他们半埋在雪中,红得刺目的血把雪融开渗入,又在极短的时间被冻回冰晶,后来的雪覆盖上去,成就一幅朦胧的鲜艳。 隋再华按剑走上去,脚步一顿,身体忽然绷紧。 一袭黑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前方,在一片乱白之中宛如幽灵,斗篷下露出半张面目,是一副色彩鲜艳的戏面。 “那就是我第一次遇到欢死楼的人。”隋再华道,无洞在一旁盘腿而坐,一边低头写着一封信笺。 隋再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之搏杀。 其人不唯行踪诡秘,搏杀凶悍,还掌握一种御火的真气术,在隋再华把剑捅进其咽喉的第一时间,火焰就蓬地腾起,烧去了这具尸体。 隋再华擦去口唇的鲜血,灼伤的肌肤在这样的天气不是得到安抚,而是更为刺痛,他立刻咬牙往回奔去,穿过密林,越过山坳,重新入谷风雪依旧呼啸得遮蔽耳目,但还在重重雪幕之后,新鲜的血腥味就已涌入了鼻腔。 奔不几步,前方鼓动激荡的真玄二气就已扑在脸上,隋再华快步冲过去,一片惨烈之景。 没有他想象中激烈的冲突对抗,敌人其实只有三个。 两人与刚刚自己搏杀的那个实力相仿,苏旭春奋力顶住一人,另一人在崆峒弟子中左右腾挪,每剑必带起一道血光。 而最令他心沉谷底的还是最后那袭黑袍。 如同枭入雏鸡之中,隋再华几乎捕捉不到他的动作,所过之处无论凡人修者,如同刈麦一般倒下——冉茗,这位八生的修士拦在他经行的路上,一掠之间和他身旁的车夫一同倒下,没有激起丝毫浪花。 隋再华在这一幕前知道自己刚刚自己选不选择回来没有任何影响,他既救不了任何人,也不可能从这场屠杀中逃出去。 但他还是要做应做的努力。 官玺支撑起的玄阵已经笼罩整片区域,另一边季长存显然精通运使,他凝聚玄气仗剑迎上黑袍,但一拳之间就被击退数丈。隋再华收回目光,先仗剑协苏旭春击杀了一人,转身往另一头倾塌的主帐而去。 俞大人在第一时间被藏在一辆倾倒的马车之下,隋再华赶过去时,身上染血的瞿烛正一把将此车翻起。 隋再华冲过去跪倒,俞朝采握着一柄匕首伏在地上,一手按着官玺,这位老人身体被冷得颤抖,看见他们二人,面色苍白:“你们快跑吧分开,不要管我了无晦快走。” 跪在他身前的男子嘴唇颤动了一下,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 朝廷命官,在自己的地界赴任,旁边就是天下剑门前三十的崆峒他们既没有携带什么秘宝,也没有牵扯进任何事情。 除了俞大人刚直不阿的性格 但他们也准备了可以及时发出的援信,走的是临时改变的路线,在这样的苍茫之中,谁能在短短半天之内把他们锁定在这座谷中! 男子咬牙抬头,搏杀中的一幕忽然映入了视野。 季长存在官玺加持之下,奋力刺出了辉耀夺目的一剑,黑袍正被苏旭春用性命扑上,被一剑贯入了胸腹。一招得手,这位府衙宗师在后续几招中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攻势连绵之下,黑袍连遭三剑! 但下一刻,季长存死死地捂住了腹部,冷汗一瞬间从额头簌簌而下! 男子心肺猛地收缩,他猛然握紧了剑柄,但一柄寒冷的剑已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膛,带着血花不停,刺入了身前老人的咽喉之中。 两双不可置信的眼睛对在一处,对面如同枯树老潭的那一双更快地黯淡了下去。 他缓缓回过头,望着握剑之人。黑夜之中,血缓缓从这位同僚的额头流下,他忽然发现,这张脸是如此地陌生。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章 蛇吞虫 “这样都活下来了。” “我先天心脏右生。”隋再华随意道,整副尸骨被彻底平展开来,死去时大约三十多岁,立于玄门第二层玉阶,称得上是年轻有为。 “但这一条并没救我的命。”老人道。 男子在这一瞬间想的绝不是装死。 他在暴怒中奋然反身,两个年纪相仿、前路相仿的友人在这一刻生死厮杀,但仅仅四个回合后,瞿烛再次一剑冷酷地把剑刺入了他的胸膛中,同时一道幽冷的风声在他身后刹止,隋再华心中一缩,冰冷一掌已经按上了他的后心。 皮肤像轻泡般破开,血在一瞬间淹透了衣物,隋再华踉跄两步,张着嘴无声跌倒,如同一只破烂的布袋。 “这样都活下来了?” “我踏入玄门了。” “.” 隋再华低头笑了下:“那真是切切实实踏在黄泉两岸的感受。他们带着一切离去,在那一个时辰里,我同时感觉自己在变强、死去和结冰。” “最后我很幸运地先握住了那一缕玄气,也所幸心脉没有彻底崩毁。”隋再华道,“就那样苟延残喘了下来。” “我记得当时这件悬案闹得很凶。”无洞道,“府衙查不出真凶,仙人台和崆峒也没找出太多线索——那时候‘欢死楼’还藏在很深的水下。” “是的。”隋再华道,“我不能等在那里慢慢冻死,我去找了些冬眠的东西,喝了些热血不时晕过去又醒过来,最终被一个猎户家带回家里养了半個月,算是活过来了。” 老人继续道:“差不多能动后,我重新回到山谷,但雪崩已经淹没了一切.我没有回到府城,因为在床上想了半个月后,我确信这柄屠刀是从府衙劈下来。知道没有找到我的尸体后,他们一定会有准备好的圈套和应对。” “你当时可以到仙人台来。” “可惜当时不识得无鹤检大名。” “那时候我倒还是雁检。” 隋再华低头笑了下。 “总之,当时的我不相信任何人,只带着一腔火焰。我又重新回到了博望,从瞿烛的经行住处入手,翻到了他和欢死楼联通的痕迹。”老人伸展了一下长臂,“后面的事情,案宗里都有了。他们本意想把‘幸存’的瞿烛仍然投入府衙,做为杀掉俞大人的交换,乔昌岳要不遗余力地推举瞿烛向上.可惜我既然活了下来,他们就只好暂时中止这个计划。” 老人把他从深渊爬上来,拖着伤躯单剑破案的事情讲得很轻淡,或许因为后面那些年,他自己也在努力淡化这段记忆。 “后来我杀了乔昌岳,这事情就彻底进行不下去了。”隋再华道,“而瞿烛.既然这事受挫,想必是彻底入了欢死楼。这些年来我一直注意欢死楼的消息,就是想找到他。” “有什么进展吗?” “进展就是曹孙刘。”隋再华一笑,“不过,我想他并不是【曹】。” 无洞看着他。 “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关于你们在博望所遇‘戏主’的事情。”隋再华敛回平肃的面容,“少陇欢死楼有它强大的戏主,远在瞿烛进入欢死楼之前。” “你是说,瞿烛并没有进入掌权层?他可是实打实的强谒阙。” “这就是我的推断了。”隋再华平静地看着他,“除了这四张彩面之外,欢死楼戏主或许有一位影子。” 无洞眯起了眼。 “你知道,欢死楼有一种没有面目的戏鬼。”隋再华轻声道,“他们无亲无故,也抛去了自己旧有的身份,从此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成为一件杀伐的工具,或者某个人的扮演者。” “.” “我这些年一直注意欢死楼的踪迹,然而在似是非是的蛛丝马迹中,这位戏主的行踪一直扑朔迷离,无隙可乘。” “所以你是说,瞿烛做了这个影子?”无洞道,“甘心抹去自己的面目,塑成别人的模样,帮着别人活了二十年?” “与虎谋皮,总要付出些什么。”隋再华道,“我想他也不在乎这些,毕竟欢死楼与他目的一致,也许他颇有同道之感呢。” 他笑了下。 “那么.他在欢死楼待了二十年,我们能通过他找到欢死楼的踪迹吗?” “暂时不能,但我想提一个不传六耳的猜测。”隋再华看着他。 无洞眯了下眼。 这句话甚至没有说出来,无洞似已心会。 “我寄过去。”他把那张短笺也塞入了信筒。 —— 照幽之中,裴液安坐等待着。 裴液知道这是一次关键的离开。 将要启程的男子最后回来看了一眼这将他牵绊一生的东西,从这天之后,他十年没有再回来。 这十年里湖山之谷依然春去秋来,和过去的那些年没什么不同,只是有两个相差四五岁的孩子在林中和湖边一天天长大了。 他们走路、调皮、识字、练武.当小的那个也快高过桌子的时候,那道身影再次出现在了这片山谷之中。 他不是一个人,他们也没有通知瞿周辅。 已在玄门二阶的男子踏入这里如探囊取物,而他并不是最强的一个。 裴液缓缓站起身来,当看到他们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他这十年去了什么地方了。 漆黑厚重的袍子,像是一团阴影,只在兜帽下露出一张鲜艳的戏面。共有四人,一张紫彩的【司马】,一张素面,一张白面,瞿烛则扣着一张线条简单的无绘青面,每个人都背负着颇粗的柱形布裹,同时立在了这座高崖之上。 裴液神情冰冷地看着,心脏缓慢地跳动,“欢死楼”,这个诡秘隐幽的组织,如今整个高层就展露在他面前。 所以这就是“欢死楼”隐秘图谋二十余年的东西。 只是他们也像天山一样,找不到它的所在,直到十年之前,从这里走出去的瞿烛和他们就像两根互相寻觅的触角,在某一天终于相接。 没有任何话语出现,四袭黑袍如同四个沉默的幽灵,安静地来到冢殿崖外,解下背负之物放在地上,裴液看出里面的东西不是铸成一体,而是许多个体捆束而成,沉重地激起轻微雪尘。 而后三张戏面向后缓缓退去,只留下青面站在崖前。 所以还是他找到了解决它的方法。 欢死楼并不是解开一切的答案,它依然只是一条云梯,瞿烛是从他们手里取得了足够的支持来面对这个无缺无漏的仙人之阵。 依然是乱风吹雪的深夜,瞿烛安静地站在最前面,抬头凝望着这片高崖。 裴液不知道这十年来他经历了怎样的求索,也不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又留下了什么痕迹.像这样天才横溢之人为了一样东西着魔般潜心前进,一定足以做下许多惊人的伟业。 但一切只归束于山崖前的这一晚罢了。 瞿烛忽然抬了下手,似乎想摘下脸上的青面。裴液在这一瞬间共鸣了男人想要以当年的样子面对它的情绪,但这只手还是在半空中停住,瞿烛顿了一下垂下手臂,低下身解开了自己身前的布裹。 裴液身体忽然僵住。 那是一捆捆的.剑。 瞿烛反身解开剩下三个布裹,俱都是一捆捆的、一模一样的剑。 只是它们极为“简单”,确实分毫不差地具备一柄剑应有的一切部位,但同时也没有任何多余的闲笔。 柄没有为更好的持握做打磨,剑格只是简单的棱形,只有剑身锤炼打磨得坚韧无比,整柄剑有一种简单到极致的冰冷抽象。 但确实是上好的质量,共六十八把,瞿烛将它们规整地摆列在地上,头尾相接,裴液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这个过程没有任何真玄二气的参与。 但当第一枚剑和最后一枚剑连接起来之后,一种熟悉的完美之感再次出现,但这摆放只停留了两息,瞿烛一柄柄抚过它们,完成点验之后,他站起身转头,身后六十八把剑被真气托起来。 他从中取了第一柄,轻抚一下,抬手掷入了身旁岩石之中。真的是好刃,入石如切腐。 后面的过程像是一场安静的散步。 瞿烛走下山崖,在这座阔别十年的山谷中穿行,久别未见,他抬头看着每一株高树,抚摸过每一方尚在记忆中的山岩,一边随手把剑掷在经行的地方。 有的刺穿树干,有的扎入山岩,有的沉入湖水,有的就扔在地上每一个位置都仿佛已在他心中揣摩了上千遍,于是当它真的到来时,就只剩下近乎随意的精准。 走过剑场,经过那已被夷平的院落,遥望峰上落满雪的坟头,和黑暗中伫立的青铜大殿擦身黑袍一步步地走遍了整座山谷。 当他从山的另一边上来,重新回到了这座高崖之前时,手中已只剩下一柄剑。 他将它插入了第一柄剑的旁边。 四野安静,瞿烛握住第一柄剑的剑柄,缓缓注入了真气。 没有任何响动,四个人只是无声地立着,也没有玄气和阵纹.但剑,缓缓没入了石中。 整个湖山之谷,六十八柄剑,这一刻山岩仿佛化为了水,剑仿佛化作了墨,就这样安静地沉了进去。 十年未见,年已四十的男人真的复刻了仙人的神迹。 但这只是开始,下一刻,这些剑形流水般从身前的岩石中浮了出来,没有真气的托举了,它们如同一个个乖巧的精灵,就这样自行悬浮在男人面前。 不需任何调动,就像叶芽会长成棱圆,花苞会四散开放,如今也正是某种内在的遵循令它们自然地去往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裴液在这一刻真切感到了阵道高妙的美感,在一位造诣返璞归真的宗师手中,不是辉耀流窜的玄气,不是强硬的封锁和爆发一切都自然而然,不必加入什么特异的力量,天地本身就已处处神妙。 六十八柄剑,如同化为一面竖立身前的日晷,共构成四层环剑。 前三层剑柄朝内,剑刃朝外,层层嵌套,如同铸死在空气中,第一层四柄,第二层十二柄,第三层二十八柄。第四层则二十四柄剑头尾相追,环绕在三层剑外缓缓流动着。 裴液怔怔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开始那熟悉的完美之感从何而来了。 这些剑中流动的,分明就是十七年前男子数月夙兴夜寐,画出后欢喜欲狂的那张阵图。 如今夜色冰冷,瞿烛安静地抬起头,在面前剑阵的流动中,一种无声的照耀穿透乌云风雪洒落了下来。 星光。 一切都变得无比和谐了起来。 只有万载清冷的星光才能注入这样匀美的形状,也只有这样简单到极致的剑形才能和星光并行。 接下来,裴液怔然无言地放大了眼瞳。 没有比创造和诞生更美的事物。 瞿烛缓缓伸出手,当外围的某一柄剑流转过来时,他轻轻按住了它,将其向外一牵。 “天地之行,星授其灵。”瞿烛轻诵。 于是就在他的手下,整个剑阵被牵动,一柄柄剑流了出来。它们随意并行,又绝不碰撞,就如此流成了一条剑河,或者说一条剑蛇。 瞿烛抬起手,星光之下,银光锋刃流成的“生灵”悠游地环绕着他,它没有头尾眼目,也绝看不见筋骨血脉,但就是灵动夭矫,如同一个刚刚面世的婴儿。 裴液在这诡冷的至美面前几乎说不出话来,四袭黑袍却没有任何反应,瞿烛轻轻一拍,这条剑蛇就拧头一转,重新没入了山岩之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男人沉默地重复了他当年所做的一切。 精准地寻到那庞然的青铜之躯,而这一次不必再刻画那阵式,因为他一抬手,青壁之中就已有银光如鱼般游动了过来。和十七年前一样,在星虫的无感中,一扇可供通行的门户被就此打开,通往了那高旷的神殿。 依然是天幕般的神幽高大,仙圣般的生物攀援在高壁穹顶之上,在这样的视角下,走进来的是脉境还是玄门根本没有任何影响,四粒黑色的蚂蚁缓慢地走在下面。 也许十年的时间对它来说不过几息,“刚刚”惊醒过一次的巨物比上次快了无数倍地发现了入侵。 这一次明显可以感到它的活跃了,几乎是在踏入殿中的一瞬间,金铁间的磨砺声就“嚓嚓”地回荡在这片空间。 裴液曾经某个片刻抱有疑问——一个连八生的入侵者都不能一击摁死的守卫,为何不尝试硬碰硬地击破它呢? 如今答案摆在面前如同一个精密的仪器,它有着嗅出来人实力的能力,以此决定将身躯中那庞然的能量调动多少。 如今面对进来的四人,整座大殿响起了海啸般的惊风! 不靠术法、不靠搏杀,在纯然的撞击中,怎样的力量才可以一击碾碎四名玄门?夭矫而下的青铜之躯正把答案展现在面前。 空气发出爆碎的哀鸣,整座大殿被迫出足以撞碎筋骨的狂澜。裴液根本捕捉不到这道青影,当亿万吨青铜比【衔新尸】的剑光还要快,它就是灾难本身。 三张戏面同时停住了脚步,【司马】手扶剑柄,【谒阙】的气势已被霍然激出,即便遥隔数丈,裴液也看得出这三具躯体明显的收紧。 只有瞿烛依然在缓步前行。 他仿佛和裴液一样行走在无形的世界里,眼前的狂澜将他束发黑袍撕扯翻掀,遮天蔽日的青影就是当先向他砸下,但男人恍如不觉。他遥遥望着高台之上那枚依然幽美的玉佩,一步步地向它走去。 倾山般的撞击从他头顶砸下,地面被激起数十丈的气流。 然后它僵止在了原地。 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银白的、游鱼般的光亮,如同藓疾般出现在这具虫躯的表面上,在它的体内,积存了亘古的星光之力在六十八个关节处冲撞炸开。 这几千年来不可一世、坚不可摧的神圣巨物在这一刻如同折纸般皱乱,整个湖山都在哀鸣,湖水激荡、山崖崩塌,星虫一半的身躯崩裂僵死,就此凝固在了大殿之上。 瞿烛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他来到这座高台之前,玉佩安静地漂浮在这里,一如十七年前。 “好久不见。”他轻叹道,声音已有些老哑。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一章 故剑事 瞿烛再一次打开了这枚玉佩。 《道虚明实总经》和明珠依然安静地躺在这里。 但这次他不是束手无策了,剩下三张戏面从台下走上来,这是欢死楼准备好的情景了。司马从怀中取出来一枚拇指大的小亮片,如镜又如冰,对着这颗明珠一照,那筑起的星光障壁就被明珠自行突破,飞出来落入了司马掌中。 裴液如今第一次如此之近地观察这样东西,始觉一直以来以明珠相称的偏离敷衍。 它确实完全不是什么“明珠”,裴液分辨不出这是什么物质,如同凝结的云气团成,轻渺深邃,变幻莫测,仿佛永远没有固定的形状。 瞧不出任何东西,裴液尝试开启了【鹑首】,于是一瞬间,一种难言的至简展现在了他面前。 ——那些变幻的幽蒙在最细处竟然是由一个个无比细小的、长短不一的线条组成,它们本身并没有运动,只是长的有时变短、短的有时变长,太长太短的都会消失,但很快又有新的出现.这一幕只在裴液面前映入了一瞬,他的心神就如同攥成了一团,【鹑首】破碎,他痛苦地捂住了额头。 而纵然没有入手,裴液也已有种它无法被触碰的感觉。如今它也确实没有和任何实体接触,而是悬浮在司马的手掌心上。 裴液缓过神来再去看,这一次他又从这颗“明珠”中看见了七个星象,它们是死寂安静地烙印在里面,仿佛七扇锁着的门户.它被司马装入了囊中。 “这样东西,真的能决定所谓天下的形势吗?” “它就是‘天下’本身。”司马声音冰冷,因而也就透出一抹威严。 “那究竟是什么?” 瞿烛看着他,似乎已经等这个问题的答案等了太久。 司马安静了一下,素、白两张戏面竟然自行远远避开。 他抬手一指台上的铭文:“穆天子位,埋星之冢。实沈未落,大梁离位,因取降娄.这是他们划分天下的方式。” “在比商周还要遥远的上古,在还有‘仙’的时候,”他道,“世界就是那副模样。你可以当它是上古西方的传国玉玺,那时执掌它的人,不唯是人间的首领,也是天地的主人。” “我们叫它.【西庭心】。” “.那么,实沈、大梁、降娄又是何意?” “因为人本身不能成为天地之主。”司马道,“【西庭心】认可的是对应的仙权,身负仙权,才能得传西庭之心,踏上它所指定的登仙之梯,最终以之执掌天地。” 殿中一片安静。 “所以,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他轻声道,“这是天下最危险的勾当.这是一方天地的继承之权。” “毕竟上古的东西,都在慢慢回来,不是吗?” 瞿烛沉默地看着这座高台,良久道:“所以,这也是周穆王当年追寻的东西,他死后,把【西庭心】和用以继承的仙权都放在这里了。” “是的。” “那我们如何取下这枚【降娄】仙权?” “既然一时难取,便先放着好了。” “.放着?” “因为我们不走这条路。”司马看着身旁的青面,轻声道,“‘登仙之梯’不是一条固定的阶梯,它是要你一边爬,一边自己修这道梯子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凶险难行,我们有自己选择的起点。” “.” 司马目光落向铭文:“【实沈】参觜未合,从无前人踏足;周穆王踏上【降娄】,却半途而废;只有【大梁】,在穆王拿到西庭心之前,就已被走到最巅峰的顶端.那正是上古西庭主人所行的道路。” “庶子、谋逆和太子。”这威严的声音第一次微微含笑,“【西庭心】已然在手,我们就要最正统的位置。” “.” 所以,你要怎么去要?你在哪里做着什么准备?? 裴液手指攥白地握着台角,眼睛死死地盯在这张戏面上,但话语就截停在这里了。 “走吧。”司马轻撩衣摆,就此下阶,“潜幽行暗,已经多少年了又不知,还要再等多少年。” 他露出两声威严又诡冷的轻笑:“真是期待这惊世恶行,展现在世人面前的那一刻啊。” “所以埋星冢可以划分为两個部分。” 裴液蜷缩着身子,面色苍白地按头仰靠在墙上,窗外已经泛起冷灰的晨色。 黑猫轻声梳理着他在【照幽】中的所见。 “阵道的部分,足以完成整个埋星冢所见的一切,人气、星光、入山、游虫.这是极高深的成就,但仍然属于阵道。而阵道的基本观念是,只要是人为设置的程式,无论看起来多么奇异诡谲、了无痕迹,其实都有破开的门路。这就是瞿烛十七年做到的事情。” “而令此阵不能解破的是,死的程式中,被添入了一道玄妙的‘活’。”黑猫道,“它来自于西庭心本身所引动的天地本质,这是不可复刻的东西。” “瞿烛在这十年里,挖掘出了铁属之物获得这份天地授灵的仪式。” “应以天星,游以四时,融与自然微妙的谐律,如此,金铁与天地渐渐合一这就是他们背过去的六十八柄剑经历过的事情。”黑猫道,“但不是合于自然就能令死物有‘灵’,这里需要一个令天地本质显明的步骤来画龙点睛。” “所以他把它们带到了【埋星冢】当年成阵的地方——【西庭心】千年来一直笼罩着那片山谷。” “如此,一条新的星虫就诞生了。” “它与星虫同源而生,阵纹道道相合.所以它当然也就是星虫的一部分,很自然地融入了它的身体之中。” “但这只是表象,十七年前骗过它的那张阵图如今再一次回到了这里,只是这次它铸入了剑中。于是当这些游剑进入那些重要的关节之后,就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这就是瞿烛在欢死楼十年里的积淀。” 黑猫安静了一会儿:“要做到这样一套流程,要花很多功夫在那六十八柄剑上。” 裴液微微睁开了眼睛。 “和天地的相谐不是一时一刻就能完成的,那些剑需要常年累月的巡游,抛开人为的控制,在与草木、与山石的接触中一点点契合自然”黑猫道,“除了时间没有其他东西能完成这一切。” “而更重要的是单靠六十八柄剑,并不足以完成这份共鸣。” “什么意思?” “因为天地谐律是这样的,你总要选择一处河流、一方山川,它才构成一方完整的天地。而后你要对这整方天地做出囊括和融入,才能完成对它的契合。”黑猫道,“这就是我刚刚说的‘天地授灵’的仪式,几千年前,埋星冢就是如此以整座湖山之谷成就。” “你的意思是太小了?” “太小了。”黑猫道,“瞿烛是从埋星冢拓下的这道古仪,他走的应是一样的道路。把六十八柄剑扔进一个土丘是远远不够的,他一定也是择一灵秀之山河,而后构建至少十里的大阵将其囊括.至于最后得出的这六十八柄剑,只是这阵的一个缩影,就像从星虫上截下的一段青铜。” “.”裴液沉默一下,“埋星冢已是当年帝王之力,这样一个类似的阵式,即便做些削减.值得吗,或者,欢死楼可以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不留痕迹地,完成这样的伟业?” “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裴液望着窗外,轻声道,“所以我们找出它来,就可以找出它的设计者与建造者,是不是?” “.” 黑猫还没有讲话,窗外已映出一道清瘦的身影,她敲了敲门,是个有些干涩的女声:“裴少侠。我心中焦急,瞧贵处烛火未熄,打扰非时了。” 裴液认得这个声音,正是许裳。 —— 寅州城外,青镜湖底。 无洞与隋再华走上来,晨光熹微。 “我也要往崆峒去一趟。”无洞看着【流风】消失在天际,“隋大人身在重位,就不劳随我奔忙了。” “我发封函便好。”隋再华抬了下手,“既然事急,走一趟就是。” “我听说城里是处很重要的集会?” “就是我一直虚忙之事。”隋再华道,“东奔西走,连统少陇各处门派,将年轻有为的剑者们统一列册。如今算成了十之七八,因有这么一个集会,名多于实,何况还有十多天,不算太急。” “.这确是难苦功高的事绩,尤其我们这边,一定是乐见其成。”无洞缓缓点头,“公孙大人致仕在即.隋大人成就此事,又可向上一阶了。” 隋再华摇头一笑:“浮名虚禄,岂有终极。” 无洞看着这位老人,低头一笑。 要让无洞选一生中见过最会做官之人,一定就是这位隋大人。绝非是说他心口不一、道貌岸然地行钻营之事,实际上,无洞此笑充满了感叹般的赞赏。 行端踏正、游刃有余,在才能上他直追当年那位恩主俞朝采,却要洞明柔韧十倍。尤其近些年来,不急不躁,看起来随意从容,却从未踏错过任何一步.很多人一直觉得,这位大人应当去神京一展身手,而非在地方上虚度时光。 “那就共往一行吧。”无洞收回思绪,“隋大人的剑也是少陇难得。” “过誉。” —— 彩雾峰。 裴液随这位峰主走上来时,橘黄但没有温度的日球刚从天际跳出来。 确实是小而偏的一处峰峦,二十几处院落四散而落,中央平地上应是主殿,但也不过大上一圈,几处连院,一栋朱红的五层小楼。 “那就是景弼的院子。”许裳看向东边的那处偏院,“没人和他交好,平日他也就不大出去,尤其这两年知道用功了,每天就在院子里练剑。” 女子推开门,院中好几处不同的木桩,剑场上排列着四五把制式相近的剑。 裴液一一抽鞘查看——年岁上不是新剑,但并没有多少使用的痕迹。 “.这是他从他父亲楼里翻出来的老剑。”许裳低声道,“他好几次想让我给他找一把他父亲喜欢的剑。但梅卿用剑挑剔长情,一柄好剑就用到坏掉,像这些剑,其实他都没怎么摸过。” “所以景弼也不满意用,就只挂在这里——怎么了裴少侠?” “张景弼他,一直想用一柄令夫的剑吗?” “.他小时候很顽劣,梅卿要他练剑,他总是吵闹耍赖。”许裳道,“后来长大懂事了,我总见他自己跑到梅卿楼里.有时撞见,眼眶都是红的。” 裴液低头看了自己手上的剑,正是张景弼比剑所用的那柄,它和剑场上所挂之剑制式相同,年岁也相似,但在人手中的时间远远超过。 他蹙着眉挥舞了几下这柄剑,又去看架上之剑。 “许峰主,这柄剑与令夫有关系吗?” 许裳一怔低头。 “这不是梅卿的剑。”许裳看着他,“它怎么了?” “这不是用了两年的痕迹。”裴液轻声道。 “.什么?” 裴液从剑架上随意抽出一柄,两柄剑俱是崆峒所出,完全是一样的制式,此时白日之下,除了剑柄缠丝不同,仍看不出什么分别。 “张景弼说他用这柄剑用了两年,但只用了两年的剑不是这个样子。”裴液认真看着女子,将两柄剑递给她,“许峰主是上乘的剑者,一柄剑在长久使用中,重量、磨损、锋刃.都会微妙地倾向于用剑者的习惯,一柄只用了两年的剑,不会有这样分明的变化。” 其实一点也不分明,许裳凝眉感受良久,轻轻挥刺静持,才真切地体悟了到了少年所言的这份区别。 “伱是说景弼已经用了很久?”女子微怔,“可他用心练剑,也不过近几年的事,也就数近两年最勤快” “不,那是不同的趋向。”裴液看着她,“这柄剑里有两名剑者的用剑习惯——甚至不单是习惯,那趋向差异分明,我想根本是两门不同的剑术。” “.” “在张景弼拿到它之前,它就非常长久地被一名勤奋的剑者使用过。”裴液轻轻抚过剑刃,抬头道,“我想或许正是这段经历令景弼选择了它,从而令陷害者有机可乘.我想看一看令夫亡故前的事情,不知合不合适?”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二章 枫血(小更) “梅卿,是个很温柔认真的人。”女子带着他推开朱楼五层的门,颇大的一套厅室,只是早已无人居住。各色陈列整整齐齐,安安静静,久置之中能有这样一份干净的静谧,显然是常有人拂拭打扫。 “以前在世的时候,他是门中的大教习。名头很威风,但其实各脉传承殊异,弟子们只有在年幼的时候才聚在一起学习几门通用的剑法,因此这职位其实就是教一群孩子。” 裴液缓步走进来,有整整一面墙都是书架,各类纸籍被整理得条理分明。 “不过他是挺喜欢的,也做得很认真。”女子走进来后声音就轻了许多,指了下上面一列,挤满了手抄的册子,“那都是他给几门要教的剑法做的笔记。” 裴液抽出一册看了看,真正理解了女子口中的“温柔认真”,明明极为简明的剑术,男子每一条都细细考虑怎么讲述更好,页边是很多个不同的名字,学生们的长短之处、谁在哪里可能遇到什么问题,全都记录了下来。 水平也很高。 裴液放回册子,再次扫视书架,除了剑册之外,史书、诸子、文集三种占了最多部分,剩下的则是一些技艺之书,如琴棋、花木、鉴剑.裴液忽然目光一顿。 转头道:“许峰主,令夫喜欢研习器道吗?” “是。”许裳目光挪上去,“他觉得有意思,喜欢做来玩。” 裴液点了点头。 “平日闲暇时,就是摆弄些琴棋书画。”许裳静立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到正面,各种遗留的陈设摆在这里,书画卷轴码垛成一座小山,一张古琴横在中央,弦上没有灰尘。再往前是临风的高台,放着棋盘的桌子摆在那里,“有时我们就在那里下一下棋。” 裴液拿起一枚卷轴缓缓展开,画中一幅春景,一株海棠粉白可爱,树下的女子春衫淡绿,一边指着画手,一边笑得和婉天真,一切都清新得像新发的草芽。 ‘这位是——’ 裴液话到了喉咙边,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当年许裳,他怔了一下,重新合上了它。 “.那是八年以前了。”身旁女子笑了下。 “两位一定感情很好。” “当时是我在怪他出门两个月只给我发了一封信,结果发现他其实给我发了四封,三封是我自己出去玩,没有收到.但我还是在找理由怪他。”许裳泛白的嘴唇抿弯了下,“后来,他给我做了个小法器,一收到他的信就会鸣叫。” 女子低头,从腰间解下来一枚青色玉佩,提在裴液面前。拇指大小,雕刻成一踏枝而立的青鸟形状,绸丝系在镂空之中,十分精致。 “就是这個,叫起来还挺好听的。”许裳抚了抚它,“不过后来就听不到了。” “.”裴液抿了下唇,“张前辈后来是如何故去的?” “.不知道。”许裳凄然一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就那样突然离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是我当年太没用了.他从不告诉我烦心的事情。”女子怔怔道。 八年前的春夜,温煦的风吹开了盆中去年种下的花,许裳蹲在旁边托着腮开心了很久。九岁的张景弼正是顽劣的时候,在楼里跑来跑去,并不理会母亲关于练剑的劝告。 张梅卿却带着一身的沉默回来,低着头走进了书房,两个时辰没有出来。 直到一切安静的深夜,许裳带着满腔的担忧敲开门时,男子才抬起一双哀红的眼眶。 那孩子还是自杀了。 许裳知道自家夫君一直有一个很喜欢的学生,叫做季枫。 在几年前刚刚入班学剑时,男子就和她讲过这个孩子,是山下幼即失母的婢女之子,又拜入最严厉无情的仙桥峰。敏感、小心、善良、多思,而且努力得令人怜惜。 和自家空有宝库不知努力的张景弼相比简直是另一个极端,男子总是注意关照着他,渐渐他也开始向男子小心翼翼地询问一些剑道问题,慢慢的,一大一小越来越如师如友。 这样是长晚辈之谊从十一岁一直持续到十七岁,即便已经回峰学剑了,两人仍然保持着亲密的情谊。 在这段时间里,这位弟子几乎成了男子的心头好,尤其在批驳自家儿子时总忍不住提出来,弄得许裳常常有些不满。 他甚至向仙桥峰提了很多次把这位少年要过来,然而这也是仙桥峰独一的天赋弟子,自然不能成行。 “我不是夺人所好。”面对妻子的抱怨,男子温柔轻叹道,“是小枫心思敏感脆弱,母亲早亡,父亲浪荡。他把带他上山的代师弟看成如师如父的依靠,多严厉的要求都努力去做但你我都知道,代师弟由来功利无情,只把徒弟看成学剑的机器,我怕小枫迟早要受伤害。”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在那年的【铁松论剑】上,被仙桥峰寄予厚望、要一雪前耻的季枫没承受住巨大的压力,在激斗中剑招失误,被低自己一境的师弟将长剑挑落崖下,成了他人扬名的垫脚石。 代修在众人面前勃然大怒,当众将其唾骂为不如一条猪狗。 张梅卿当日不在台上,听闻此事后急忙赶去仙桥峰。那座常来的小院之中,少年披头散发地低头跪着,眼神空蒙灰哀,脸上还有未消去的掌印。 张梅卿满怀心疼地蹲下来温言安慰,可话到一半代尚余就走了进来。 张梅卿将他推出门去,两位峰主几乎在峰顶大打出手,最后在众人的拦阻和季枫的跪泣中张梅卿抿唇退走,临走前和少年约定第二天再来看他,还有很多话要和他说。 当晚回来后男子和许裳说起此事,许裳还安慰他祸兮福之所倚,代尚余既然厌弃,彩雾峰可以想办法把他要过来了。 谁料今天男子出门后,却带回来这样的噩耗。 季枫抱剑跳崖而死,除了一柄剑,什么都没留下。 这件事发生之后,男子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压抑,当天晚上他把头埋在妻子的怀里轻泣着:“我可以把他拉回来的可他连把话说完的机会都不给我” 女子安静地轻轻拍着他的后脑,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许多悲剧,但当事情已成为结果,每个人就只能接受。 张梅卿那些天的状态一直很压抑,所以许裳也就没有发现,他是什么时候从悲伤的沉默转为了沉重的冰冷。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三章 旧迹 “后来我想,就是从第二天他在书房坐了半天后,猛地推门把景弼叫进去开始的。” 也许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发生。 许裳在很久以后的回忆中才注意到那些眸光闪动的沉默和欲言又止的担忧,男子在悲伤的伪装下像变了一个人,他开始早出晚归,一个人在书房待整个通宵终于在一个夜晚结束后,许裳晨起推开门,男子却正从院外回来。 他身上有些搏斗过的痕迹,但很细微,许裳以为他又去仙桥峰了,然而男子制止了她关切的话语,转过一双令女子屏住呼吸的冷静眸子,里面是她生平仅见的认真。 “我出门一趟,阿裳。”男子轻声道,“过七八天回来,你日子如常就好——看好景弼,别让他到处乱跑。” “.去做什么?” 然而没有回答了,男子径去楼中取了东西离开。 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相见。 “再没有任何音讯吗?” “没有。”女子怔然道,“在他离去的第四天,掌峰玺中消去了印识.成了无主之物。” “.” “我不知道他死在了哪里,执法堂也寻不到他的踪迹.一個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头没尾地消失了。” 裴液沉默一会儿:“令夫和这位季枫有什么交往的遗物吗?” “.有。但就是些笔笺。”许裳走到书架前,指了指之前那一列剑卷,“教课时的一些剑册批注。还有就是结课后,彼此来往的一些信件。” 她取下一个盒子,里面是诸多纸色大小不一的信笺一类。 裴液点点头,取下来一一翻阅。 剑卷上关于季枫的提及很多,如“枫性柔弱,为将来修《白虹篇》计,此处就不挑他莽撞之误”等等,颇见仔细。 “令夫真的是位好老师。” “.梅卿年轻时去过修剑院的。”许裳低头微笑,“他说他知道怎么教一个人学剑。” 裴液凝目一卷卷翻完,这部分内容止于季枫回山习剑。 来到盒前,信件中的内容就近了许多了。 女子分类极细,信笺间专有一条小竹签分隔,上刻“季枫”二字。裴液一一拆视,仍多是些剑理答问,但内容变得丰富多了,少年笔下开始透出一些敏感的心思,家中的、师父的、同门的、少艾的男子也总是耐心温和地开导。 “季枫他很信任令夫。”裴液合起一封信,低声道。 “.是,有什么事,他喜欢和他说。” 裴液点点头,微微蹙起了眉。 但他没再说话,继续翻阅着信笺,忽然手指一顿,已摸到最后一截,后面都是同样大小的方笺,巴掌大小,有整整一叠。 裴液拿起来几张,上面都是几乎一致的内容:“张师伯午安,问许师叔、景弼师兄好。遵续前约,明日午后申时许往叨扰。九月十七,枫。” “这孩子怕打扰人,一般不自己过来,梅卿便常常邀他。”许裳在旁边轻声道,“但就算前一天邀了,他来前也总要先托景弼递一张短笺。” 裴液一一翻到,皆是大同小异的笔迹,最后几张日期颇近,和那年【铁松论剑】前几封忐忑担忧的信件对上了,一直到最后一张,依然是“张师伯午安,谨问许师叔及景弼师兄安好。又劳您费心了,今夜戌时恭候。三十廿一,枫。” 裴液正要把这张笺放回去,手中却忽然一顿,缓缓抚了两下纸面:“许峰主,季枫是哪天出的事情?” “.不记得了。”许裳一怔,“但,梅卿是三月廿七走的,四月一失殁。” “唔。” “.有什么不对吗?” 裴液沉默一下:“我是想季枫可能比令夫认为的要更依赖他。” “.” “这么多年的照顾不是没有回响,也许他更看重那位代峰主的评价,但一定向令夫敞开了更大的心门。”裴液望着那盒中的信件,“你瞧,他连送心仪的少女什么东西,都在信末小心地问一句令夫意见。” “所以我觉得这样的信任依赖、又是这样敏感有礼貌的人,”裴液看着女子,“不像会在和令夫有约定的时候,不辞而决然离世。” “可,那是已发生过的事情” “嗯,我先去执法堂看一看这件案子。”裴液把这枚短笺收在手里,“回见,许峰主。” “.回见。” 许裳看着这冷静利落的少年沉默离去,忽然好像觉得,这就是男子在离去前的那些天,四处奔走的状态。 —— 五峰之后,执法堂。 这片崖峰笼罩在五峰深而高的阴影里,正值正午,雾气却依然幽深,裴液在雾中穿过一条长长的直道抵达了这座“藏六百年崆峒”、由【大司山】驻守的经卷古楼。 甘子枫说,【大司山】一般从上辈长老峰主中择一无亲无故、余生愿经卷为伴之人担任,从此为崆峒整理经剑、养护山阵,再不露面,成为深山古楼中的一道幽影。 据说当年纪师叔祖自求为本任司山,但因实乃当今崆峒之梁柱,难以卸下而罢休。 如今,引路之人在直道末端就已停步拱手,裴液拿着执法堂记牌孤身来到楼前,回头已不见其身影。昂起头来,楼顶亦隐没在雾中。 这应当是裴液见过最大最高的一座楼了,依山而建,苍古如铁,像是山崖生长出来。 执法堂把对应卷宗的记牌交给他时,说入此楼没有“随从”和“结伴”的说法,每一个进入之人都应有一条完全清晰的来去之线,或查阅、或取用、或存放,查有牌、取有押、存有执皆一丝不苟。 裴液推门走进来时,高旷的大厅确实肃穆安静,传说中的【大司山】也没有露面。实际这也确实是真正的崆峒隐秘,很多入楼的弟子亦不知有这样一位楼守。 只是他的目光确实笼罩着一切,在这栋楼里,任何异常举动都会被忠实记录。 按照记牌所引,裴液径上四层,执法堂案卷放于左阁,裴液走进来,仰见卷帙浩繁。 只是依然空无一人。 裴液低头看了眼手中记牌,它实际是一方合页木牌中粘贴了一片方笺,上书“莲心一叶,松下九鸟,羽微十二。” 甘子枫为他解释了这枚方笺,存籍卷入楼,便得这样一方回执,既可凭其入楼查阅,又指示籍卷存放之位置。 “莲心”是指峰名,执法堂直属【莲心阁】下,“一叶”是区别于其他同属“莲心”的堂口,不同山峰存放的典籍置于不同楼层,有此四字,裴液才能来到这四层左阁。 “松下”是厅室之名,“九鸟”即鸟字第九面书壁,“羽微”是栏,“十二”是序号。 如此,裴液蹲下身,就摸到了这册薄薄的卷宗。 一个七年前结卷的案子.确实在它应在的无人注意之处。 裴液伸手将其取出,目光又在旁边一顿。 就在此卷的右边,有处突兀的空档。再往右的卷宗俱都码放整齐,唯在这里空出一格。裴液知道经阁书卷多了会有些淘汰,此时便收回目光,翻看了手中的卷宗。 就是一次查案的正常步骤,流程也明畅简单,执法堂验过了尸体,查问了一切应当查问之人,连代尚余也做了仔细的调查。 而裴液已看过许多案卷了,如今他抿着嘴唇,径自略过了这所有一切的调查过程,直接翻到了结卷之处。 结论下笔落定在这一页,其写到:“仙桥峰弟子季枫因剑败心伤,抱剑坠崖于云坪之前,验尸无伤,查人无仇,此案结定。传责其师代尚余,重议【铁松论剑】诸峰之竞争。” 裴液目光挪下去,凝定在下面两行字上。 “【死因】:高坠。 【亡时】:三月廿一,黄昏。” 裴液缓缓摊开手,手中那方短笺上的笔迹依然陈旧清晰——“又劳您费心了,今夜戌时恭候。三月廿一,枫。” 再往后翻一页,是一条当年的补录。 “彩雾峰主张梅卿请再查遗尸,疑心脏、眼瞳有异,然高崖之坠,心脏难免崩裂;尸存三日,瞳目本应灰变。后无下文。” —— “张梅卿当时是先接受了这个结果。”裴液快步走在直道之上,把古楼抛在身后,语速很快,“当夜他回到峰中痛苦了一夜。但第二天坐在书房翻看往日信件时,忽然看见了这枚昨日中午递来的短笺。” “那时他才意识到,季枫不是没有等他。” “他不是没有生的欲望,也不是对这位如师如友的师伯毫无留恋。”裴液低头看了一眼这枚七年前的旧笺,“他是被人强行夺去了生命。” 黑猫偏头:“但执法堂没有认可。” “因为没有足供攀捉的线索。”裴液道,“张梅卿相信季枫在递过短笺之后一定不会自杀,但执法堂不认可这个理由。张梅卿在拿到这处异常之后,一定会顺着查下去。” “往哪里呢?” “.许裳说,那几天里,他会通宵待在书房。” 黑猫眯了下眼。 “一个人不会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起疑心。”裴液凝视着前面的雾气,“卷宗上写季枫坠崖之后尸骨伤残,眼眶暴突溢血。张梅卿说这样一双眼睛‘有异’.那么他一定曾见过那异状的样子。” “.何意?” “许裳说,他曾在修剑院待过。” —————— 彩雾峰。 裴液重新回到这座书阁,抬头看向最上面一列。 从它们摆放的位置就可以看出,女主人即便在怀念亡夫翻阅这面籍册时,也极少去碰那些枯燥玄奥的器道之书。 裴液也不懂器道,但他也不是要研修这方面的知识。 “笔记?他确实经常做,每册旁边就是对应的本子。”许裳道,“不过我也看不大懂。” 裴液一本本地检阅,把所有涉及心神篇章的书籍并笔记都翻了出来,于是一些痕迹顿时就一目了然。 即便不懂这些玄奥的文字,也可以看出曾经在极短的一段时间内,男子大量地、集中地翻阅了这些篇章。 其他篇章也多有笔记,但都从容仔细,只有这些篇章中的字迹和勾画潦草而凌乱,甚至有时上半句话在一本书中,下半句话就跑到了另外一册书去。 在这些书籍中,一个名词被频繁地勾画了出来。 心珀。 裴液抿唇凝目,转去翻阅那些一册册的笔记,入目依然是大量陌生的语句,但好在这时有日期了,他一本本翻着,许裳在旁边怔了一会儿,忽然递过三本道:“这几个应该是比较新的。” 裴液接过,翻到对应篇章的最后几页,手按压在了这里。 不再是条理清晰的笔记了,这里充塞了大量凌乱的记录、推断、想法.并且不时有新的东西补充进来。 许裳怔愕地看着这一切.她从来没有想过,在这十多本厚重枯燥的笔记里,竟然有亡夫当年最后的遗笔。 两人当即把这些籍册按顺序铺开,许裳拿了一个空白的本子,两人坐于桌前开始一页页整理。 有熟悉笔迹的女子帮助,这项工作进行得很快,渐渐的男子当年的行迹被隐约勾勒了出来,那些日子关闭心门的忧重在过了七年之后,终于被依次展露在了两人之前。 许裳已经抱膝埋头,无声地抽噎着,裴液双手拄桌看着这本册子,眉间前所未有地肃重。 男子写在这里的第一句话,是他从藏经楼回来后的第一次落笔,也是他寻觅真凶中思想的起点。 其一。 “是的,【心珀】之性近玉而非镜,它是需要进入的过程的,绝不能叫人一看就失去意识。心珀之照神应在三种情况之中:照者自投、心境有隙、无可反抗。” “小枫若真是遭遇了用量超过的‘剑心照’.一定是先受制或受骗于人。” “得再往仙桥峰去一趟。” 其二。 “两个人。” “一人令小枫没有防备,一人一击令小枫重伤失力,不留外伤。” “当日探望之人虽多,却没有一个外人;崆峒武学虽杂,却没有这样的功夫。” “门中混入了奸细。”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四章 故声 .代尚余就是那样。”许裳抬起了一双发红的眼眶,微哑道,“没有了价值的弟子就被弃如敝履,从他师父开始就已经是了。如果小枫身边能多几个人看顾开解.” 裴液沉默不语。 七年前就出现在崆峒的夺魂人。 就在几天之前,他们还在博望城中想,欢死楼轻易不敢向这样的大派下手,因此只能伏击一些落单的武者、小派的嫡传。 然而现在看来,他们如今对崆峒弟子下手,根本不是铤而走险,而是驾轻就熟。 甚或是在崆峒已被害殆尽之后,这份毒才向外流出去。 而如今正有新的才俊长成。 “季枫落败之后,不是有很多人去探望吗?” “那是诸峰礼仪。”许裳道,“当日除了梅卿,没人会去触代尚余的霉头。但第二日冷落之后,许多同辈弟子就去了,而这些代表各峰探望之人也都留下了拜帖。” “凶手会在这些人中吗?” 许裳怔了下:“那是上一辈的年轻人们了.当时正值铁松论剑,各峰所去俱是门面弟子,若说能一掌令小枫重伤其中确实也有不少。” 裴液低下头。 其三。 “我查了每一个帖子上的每一个名字。” “全都没有找到异状。” “男性,身高七到八尺,年轻,深色衣,六生以上,用剑,崆峒门人七条中一定至少有五条!” “然而当日前来拜访的弟子中,没有一个符合。” “廖弘宪,十九,蜡烛峰大弟子。但当日是一身白衣,而且短语两句便离开,直到事发也一直坐在铁松莲台上。” “姬卓吾,月石峰嫡传,当日在峰上待了最久。但只有五生,而且年方十四,身高亦未足。” “江以通,元武峰嫡传,此人冷酷自信,倒是颇合推断。但正是他将小枫剑挑落崖下,为免刺激,当日他根本没有前来,而是换成了年方十四的席天机。” “.” “这一天我知道。”女子忽然在一旁道,“他回来得很晚,我问他去了哪里,他说在仙桥峰待了一天.我以为他只是缅怀小枫。” 但显然不是,男子那一天是在案发之地一眼不闭地盘桓了十個时辰,不知以怎样的手段和努力才从蛛丝马迹中拿到这些描述。 但这个凶影明明就已在摇曳面前,男子却无法穿透这最后一层迷雾。 “如果那天我能早些过去,如果后面我能早些发现这一切。”男子最后无力落笔,“也许就不会给他们抹去痕迹的机会。” 这一条就截断在这里,而且直到最后,他也没能找到这两个深恨的凶手,一切痕迹就彻底湮没在了七年前的仙桥峰。 下一条,是男子从其他方向做的努力了。 其四。 “我记得见过被【剑心照】伤到之人。” “三日之内,昏昏噩噩,神魂痴怔,正是那样的一双无神之目。” “但被照一下又能怎么样呢?人总会缓过来,剑心照中什么也不会留下。” “.不对,当然。因为剑心照在设计之初,就是为了努力不伤到使用的剑生。” “它并不是心珀唯一的用法。” 下面是许裳摘抄过来的一句话,它本来印在器道书上,被张梅卿用极鲜明的笔迹重重勾画了出来。 【心珀成熟之所用,一曰剑院照心之镜,而剑镜照心唯在‘通透’。前有遮掩,仅碍心神之进,虚耗宝材、镜成无用而已;后有遮掩,却是禁心神之出,则人失其神、近于半死。万慎,万慎!】 裴液顿时想起了在博望府衙,隋再华说与他的那番话。 “不错,剑心照只有一个镜箍,两面通透,心神在心珀中来去自如;而这枚珠子却半透半实,想必一半是‘照’,一半是‘留’了。留扼心神,便是危险的效用了。” “把心神留在心珀里.能做什么?”男子继续写道,“那也不是完整的意识,只是一截残缺死去的记忆而已。” 但这个疑问下面没有记录答案了,更大的可能是男子也没能找到,在把心珀这条路走到尽头后,他再次握住了一根线索。 其五。 “抱剑坠崖。” “他们抛尸之前,为何要把佩剑摆进小枫怀里?仅仅为了看起来像自杀吗?” 这一条裴液不必倚仗男子的记录了,他清楚记得在刚刚翻看卷宗的时候,里面清晰地记录了这柄剑的一切。 【崆峒弟子剑,未出鞘,无新打斗痕迹。案证之物,存于执法堂,十年之后可供取回。】 张梅卿一定也已见过了这行文字,但案卷中却没有再记录他再次验查此剑的记录了。因为这次他是暗着来的。 “这柄剑如果没被扔下悬崖,会怎么样?” “两个去处,或许会收归代尚余,但更大概率还是被我取走。” “他们不想让它落于两名宗师之手吗?” “可它只是一柄普通的剑。” 下面是男子十年来钻研器道的回响了。 一张晶透的小片,薄如蝉翼,拇指大小,是少陇养意楼的大器师新试验出的东西。男子每次前往府城总要登门拜访畅谈,这次才得了这样一片。 【写声纸】 将之贴在任何实体上,只要声音能令其震动,不论多么细微,都会忠实地刻录在上面。 它本来是双层,贴在另一张稍厚的薄片上,上面刻录的是将波纹发回的阵式,能令器主同时听到写声纸接收的声音。 但张梅卿犹豫之后,还是将这一层揭了下来。 “能雕炼心珀,敌之器道应高,如此只录不发,无玄气之扰动,应当是足以隐蔽了。” 关于剑的事情是裴液没有想到的一层,因为和当年陷在迷雾中的男子不同,他清楚地知道那东西叫做“夺魂珠”,而欢死楼杀人的目的就是夺窃剑术,和剑本身并没有关系。 果然笔记的下一页也没再提关于这枚法器的事情,这些故迹已经到了末尾了。 但当裴液以为男子又只得一场空的时候,女子却忽然地把一个不知所以的短句指给了他。 “凄烟薄暮,倦鸟归巢” “这是他的习惯。”女子也已进入语速颇快的状态,立刻离座转身,“打草稿时,在思路半途觉得有需要条理清晰地记录的东西,就会取一张干净的长笺,仔细写下之后存于屉中,然后在这一页留一个指示位置的标记。” 裴液刚刚已在藏经铁书楼见过类似的索引,而如今这密语一样的东西显然只服务于张梅卿个人。裴液屏住呼吸看着女子仔细翻找,良久,提出来一张墨字密密麻麻的笺。 裴液猛地站起身。 欢死楼真的曾把剑从执法堂带出去,这张写声纸也真的记录下了它所经历的一切。 从七年前到现在,这应是他们进入欢死楼腹心最深的一次。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五章 写声纸 这是整理这套笔记以来,最详尽而具条理的一次记录。 没有任何画面的描述,长笺上只是平实精准地记录了那张写声纸中的波纹,把当夜男子孤坐书房中听到的一切声音,依次描摹进了阅读者的眼帘。 写声纸藏于剑柄,剑储放于执法堂后楼三层,近半年来案证之物多存于此,此屋后为障壁,左右为储室,前为当值处理案务之厅。 于此环境之中,我将所闻一一记述于此。 【辰时一刻】,启用。 门外人声杂然,数人走动、询问、查阅、交谈,楼后风声涌动不息。 【辰时三刻】,一脚步声近,钥匙入孔,锁开清脆。门打开,外间杂声清晰一霎,此脚步入,回呼“腰牌是吗?”,而后携物离去,关门落锁,未触剑。 【辰时至酉时末】,风声稍弱,门外杂音往来,渐渐而低稀。 【亥时】,人相继起身离座声,计五。 一年轻男人微笑:“甘长老,晚辈等先走一步了。” 翻页声停,老人缓声:“嗯,路上慢些。” 众脚步离去,一声厚重的“吱呀”,是外厅之门开启,合上时极轻,几乎不闻。 于是人声消弭,唯余火烛噼哔,偶而有研墨、展纸、轻咳、沏茶之声,别无杂音。 约八刻,一人起身离座。 搁笔,书籍合页,卷轴入筒,灭烛,提剑,一声轻咳,而后脚步渐远渐弱,厅门“吱呀”开合一次。 门落锁声,窗外鸮叫,万籁沉寂。 【子时初】。 (男子的笔墨一下细致了。) 依然是完全的寂静,写声纸上的波纹几乎走成了一条直线,偶有一两道轻微的起伏之处,是鸟扑树之声。 深夜的极寂持续着,时间流动,如此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子时七刻】 一道脚步忽然出现在了外厅中。我将此节回拉三次,确定无门页响声、无门锁开声。 步履轻缓、沉稳、均匀,径向着储室而来。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小心警惕者的步伐。 越来越近,脚步没有停驻.直到已抵在长剑面前。 我离开前确认过,储放室的门锁比起外厅多了一道不难不易的玄气阵,但它同样没有产生任何声响。整个过程亦无呼吸和衣料摩擦之声,此人产生的声响十分突兀跳跃。 极轻微极清晰的一声“当啷”,是来自剑本身的震动。 而后是剑出鞘声,缓而短,应只出鞘一截,两息寂然之后,又缓缓归鞘。 似有一声极细微的鼻息响起,我认为若无其他缘由,于此修为之人而言应算得上是轻叹。 倏忽风声满面,呼啸、衣襟猎猎,但只持续了一息半,这些声音就同时沉柔了下去。 风声依然存在,但不再是被撞开的嘶吼,而是如水般流顺滑过。 夜声倒是不再隔着一层障壁,而是空旷清晰,“脚下”极近处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短促的鸮叫,但一霎就被拉得极远。 在这道尖声落下之前,此人已先离开了它所能传达的范围。 【丑时一刻】 流柔的风声消失,脚步踏上地面,坚硬沉实,是踩踏石质之声,并有细微土砂摩擦。 风声于此极弱,遥闻水声沉厚。 脚步一连响了二十七下,稍微一顿,身前一声“吱呀”,有门被推开了。 门页未合,风声被留在身后,脚步继续向里,室中极静。一道很轻的语声在此时响起:“你残害我门英才,就为了这样一枚珠子?” 这男声偏于陌生,虽轻缓但并不虚弱。 它来自前方两丈左右,但和携剑之人一样,没有任何属于“人”的声响流出,所处的位置在声音的世界里只有一片寂无。 “剑败心破,已非英才。”上方三尺传来男人稳而均匀的声音。 他语速亦不快,约是我平日语速的七八成,但在前一人面前就显得“年轻”了许多。一般而言,高位、年老者喜缓语。 “这不是我允许的事情。”屋中之人轻缓道。 “很抱歉,但就这件事情而言,我们得先拿出这枚珠子,才能得到您的允许。”男人声音依然均匀,“这些年一直谈‘有骨无肉,真躯难成’,这就是我拿出的解决方法。” 安静两息。 男人的声音继续:“这枚珠子中储存了那名弟子最强的一门剑术,它是心珀所制,与修剑院‘剑心照’用材一致,映照眼目之后,将有【投入】、【拓印】、【留扼】三个步骤,人死而剑存,是为‘夺魂窃剑’。” (笔墨在这里变得缓慢而重) 安静三息。 屋中之人问:“这种剑,要怎么教会他?” 张梅卿的笔墨在这里有一個明显的顿折,裴液也在同时停住了下滑的手指。 沉默片刻,目光继续下移,男子的笔墨仍在记述。 “并非‘教’了,而是‘灌顶’。”男人轻声道,“只要将这枚珠子对准‘心镜’,完成一次同样的映照。一枚龙‘骨’、一道剑‘流’.只要一刻钟。” 长达十息的安静。 “他可以自己一门门地学剑——像现在这样。但每一门的进度都以年计,当机会要来时,我们没有等待的时间。” “是你们没有等待的时间。” “当然。”男子道。 “我们在影子里用尽力气地谋求二十多年,本就是为了那个不知何时到来的巧合。”男人声音低漠,“所以我们才一定要保证当它到来时,我们已做好了准备。” “这对您也同样重要。”男人继续道,“他既然离不开这里,我们就得把肉带回来。这珠子,就是扁担。” “但我记得我们谈过,‘骨’的数额都还没有填满。” “到今天填满了。” “哦?” “我们在西陇找到了路子,有了此珠,往后五年,我们便可离开少陇赴西。那边九条线同行,至少能摘到六枚果子。”男人平述着,“贵山门至少可得十四条,山外,【金玉斋】、【羽泉山】、【五剑福地】俱已完成采摘。” “还余一条呢?” “【梁山宫】有一真传弃徒,我们的人已缀上了他。另外.”男人微微一顿,“我们还有一条保险,——极北博望州,有个【翠羽剑门】。” “古玉翡的传承,据我所知已经残断了。” “是,剩下的那一半刚够不到‘流’的门槛。”男人又顿了一下,“但我在那边的时候,和那位掌门聊过一次。他说失却的半边其实也带走了这半边的大部分神韵,那半边剑虽然找不回来了,但穷究剑理,一些神韵却可以找回来,那就是他努力的方向。” “.” “前些天我去看,他已有两位天赋很好的弟子。” “仍是未落定之事。” “但这本也是最后一道保险了,顺利的话,西陇和崆峒就可以完成,即便西陇失利、崆峒失时.真到了要用它的时候,其他二十三条‘流’也一定已经凑齐。” “这枚珠子能让我们走出去。”男人最后道,“许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十息的安静。 “但它要杀人。”屋中之人轻声道,“每杀一个人,就多留下一条线,你可以让那些寻仇的人们抓不到这条线,但它并不会消失。在往后多少年的某一天,这些线也许就会勒回来。” “取舍而已。” 三息的安静。 “.好,我应允。”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极轻。 “但崆峒不要再出现它的痕迹。”屋中人继续道,“山中耳目众多,第一次看似天衣无缝的出手,就被张梅卿察觉,这还是多数人都未提起警惕的情况——一旦被公之于众,你我皆万劫不复。” 男人轻笑了一声,因低而微哑:“名门大派,确实俊才星驰。” “好了,现在证明它真的有效吧。” 裴液把手按在了这里。 在从湖山剑门取走【西庭心】的三年后,裴液再一次见到了他的痕迹。 他如今的行为已是欢死楼的意志,他们在崆峒谋求什么?这一切又和【大梁】有什么关系? 裴液继续下看,眸光忽凝,在下一段内容面前屏住了呼吸。 这段内容显得十分怪异,男子在落笔时的情绪几乎透了出来。 “请先试剑。”男人道。 这道语声一边响起,一边远离。 没有脚步声,当然他要掩盖自己的脚步轻而易举,但我认为是剑被递了出去。 剑声响起,剑刃清鸣破风之声,这声音崆峒门人每天都司空见惯地熟悉,但我要描述这一段舞剑。 我没有听声音分辨剑术由来的能力,但我分辨出了这个频率和破空的力道这是仙桥峰的剑,在以往和季枫交流时,我常常看他习练。 而令我几乎不能呼吸的,是其中那一抹隐隐约约、却绝对真实地存在的熟悉感。 于崆峒弟子中,这应是优秀的水平。每一道剑声都铿锵有力、轻重合度,招式之间的流转也有足够的空间。 但如果以更高的目光去审视,里面的诸多瑕疵就开始令人难受——不够淋漓的爆发、犹豫的出剑、过于柔软的杀意. 这正是,小枫习练《白虹篇》时的问题。 剑声停下。 屋中人的声音从一如既往的位置传来:“他还没有学会。” 男人道:“是的。” 是的。 我将这一段听了七遍,才相信舞剑的确实不是那“应允”的高位者。 屋中一直有第三个人。 他不言语,也不制造任何声音,除了听从男人的“请先试剑”外,没有任何存在的痕迹。 “那么现在,我们让他学会。”男人轻声道。 长达半刻钟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男人低声道:“请再试剑。” 剑声再起。 (笔墨在这里有一段很长的停顿,滴墨洇湿了一小片纸页) 我无法形容这种声音。 忽然间太多的剑声填满了整间屋子,我不知道一个人一把剑怎么舞出这样的声音,四面八方我几乎怀疑这里一直没有出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十个、百个僵尸一样的东西! 现在他们拿着剑挥舞起来了,沉着、标准、有力的剑声,每一剑都力达毫末我不知怎样形容,但没有比这更精准的出剑了。 不是完美,而是极致的精准。 每一名剑者都有自己的风格。当把那些剑招一板一眼地学会后,和初学时的失控不同,剑者会有意地加重哪里或减轻哪里,面对不同的敌人、不同的招式,不同的力道方位同一剑会呈现出千姿百态的样子。 但如今的声音就只是.播放。 精准到毫厘的播放——【架桥】这一剑是一道长弧,声音由弱而强又由强而弱,而这道声音在不同的地方出现了四次它们在写声纸形成的波纹一模一样。 这些声音在播放中渐渐和谐统一了,交织出一片相辅相成的剑势,而后剑声渐渐而弱了,如同薄暮晚烟,变得模糊不清。 面前清鸣的剑声仿佛向左拉了一条渐弱的直线,其均匀在写声纸上拉出了一条顺滑的斜坡。 一霎时的寂静。 而后自左向右,一道剑鸣裹着风声霍然贯通,窗叶咣当,门页摇响,风气一瞬间掠过了整间屋子。 我认得这一剑,【贯日】,一刻之内,他真的学会了。 “现在,我们又多一条‘流’了。”男人道。 屋外鸮叫。 裴液目光下移,这就是这张长笺的末尾了,后面男子写了这柄剑被放回去的过程,但已无甚可看。 背面长长一段则是男子留下的自语,裴液暂且没去阅读,他手按在这张笺上,从衣下取出了一枚核桃大的珠子。 半面铁铸半面珀磨,两样完全相异的材质接合得天衣无缝,莹弱的光溢满了孔洞和刻纹,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们猜测过很多欢死楼夺魂窃剑的目的,隋再华也曾玩笑请他照自己“试一试”,但他们都没有想到,夺来的剑,竟然还能真地“教”出去。 这是比夺魂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一个人的心神不是可供印刷的白纸,要把一门剑纳进来,心神是在随之构建适应没有刻下来烙上去,就能令人学会一门剑的道理。 裴液怀疑张梅卿是走入了误区,在说那个在七年前的深夜舞剑的东西是人之前.裴液会先怀疑他是不是生灵。 但没有实证的怀疑他自己也不敢握紧.也许世上就是有这样妖魔一般的习剑方式,而他早知道自己见识浅薄。 还好他现在手上真的有一枚夺魂珠,记录了诸多不足以为“流”的零散剑术其中大梁,正是尚怀通至死未曾学会的半式幽生之剑。 裴液缓缓举起手中之珠,板正地停在了双目之前。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六章 旧案今结(一) 心珀空蒙如雾,裴液不是第一次深望这朦胧玉镜般的材质,在观鹭台上面对剑心照时,他一个照面就已投身其中。而这次的“攫取”明显弱了许多,裴液望着这面半球,是先感到一些迟钝和眩晕,甚至有时间拿开这枚珠子。 但他没有抵抗,任由心神受制,于是如同困到极致后的快速入睡,他坠入了这片瞿烛编织的梦境。 一柄剑就漂浮在面前。 虽言脱胎于剑心照,但其实全然不同于剑心照以入镜之人认知所建构出的世界,这里只有一片漆黑空无之境,脚下是镜映一切的黑玉,没有天空和四周,这片境界只有三个元素——入镜者、剑、影子。 一道人影就立在前方,那是个三四十的男人,他身上没有色彩,仿佛只是历史投下的影子。其人身姿沉凝,一动不动宛如雕塑,只把一柄剑仗于身后,然而剑也是深沉的影。 这道身影之后是一面天幕般的铁壁,接天入地,横断了一切,繁复的纹路勾勒其上。 裴液惊讶地发现即便并未开启【鹑首】,自己也没有失去意识。 但这时前面的身影忽然动了,如同雕像真的缓缓具有了生命,在这空旷寂然的境界中,这道挺拔的身影轻轻横过剑刃,朝着他一步步走了过来。锋利的威胁顿时逼上了咽喉。 但裴液没有急着拿剑,他蹙眉看看这道影子,一种熟悉感正越来越浓厚。 然后他发现.身体原来并不受自己控制。 在那身影迈步而来的第一刻,它就已经立刻应激握剑,浑身绷紧地盯住了面前的敌人。 那影子只步伐均匀地一步步走来这场战斗已无法避免。 裴液忽然意识到了这枚珠子与剑心照的区别,它并不剥夺你的记忆,也无心去测试你内心最深处的勇气,如果说剑心照是一场试炼的话,那这就只是一座无处可逃的擂台。 当整个世界只剩下你、剑和敌人的时候,除了拼尽最强的剑术,还能做什么呢? 没有身体的束缚,在这里每個人都是最完美的状态,无论多么困难的剑,只要你曾用出过一次,那么就可以将其复现在这里。 这具身体果然出手了,剑极快极险,比平常的剑要近敌多半个身位。 这是《割竹剑》,裴液见过的。 来自一位不知何时被埋葬在不为人知之处的白竹弟子,裴液寄存在这具身体上,每一处细节和运力都纤毫毕现地回馈给心神,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它出剑时的决绝、恐惧、愤怒。 这是这位弟子生命终结之时的剑术,也一定是他一生能爆发出的最璀璨的剑光。 随着这具身体一招招的出剑,裴液的思维渐渐沉落为一种无言的静默,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经历他的剑术,而是在经历他的死亡。 持剑的黑影却有一种机械的冷静。 他常常出招在这具身体之后,敌攻则守,敌守则攻,他不出奇招,也不求胜利,只不厌其烦、一板一眼地和对方交换着剑招,似乎只要这具身体把剑用得再细节一些、再清晰一些。 裴液忽然明白了。 在幽生之剑烙印进来之后,这枚珠子已然被充满,所以当它再一次映照人的双目时,不再是夺取,而是演绎。 他感受着身体细微的动向,《割竹剑》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勾勒在他的心神中.这样的体验,令他立刻想起了【照幽】。 于是面前这道影子的形貌也清晰了。这是他四十三岁时的样子瞿烛。 一门《割竹剑》演完,裴液再次感到心神前所未有的疲惫,头颅的隐痛已经透入进来,他强撑着又经历了一门剑术,一股剧痛猛地把他从夺魂珠中击退了出来,少年摇晃着瘫坐在椅子上,死死按住了自己的头颅。 “.裴少侠!”许裳按上他的后脑,清凉的真气渡入,但这是来自心神的痉挛,这些天来它一直负载着重压被强行透支,这是应有的回报。 良久,裴液稍微松弛了下来,嘴唇苍白地微喘:“多谢。” “.你怎么样?”许裳担心地看着他,这少年面色苍白得可怕。 “.没事。”裴液勉强勾了下嘴角,“如果真有人用这种方式学剑,那一定会少活很多岁。” “.” “诏图撕开的裂隙又大了。”腹中螭影传来语声,“裴液,这件事涉及心神的东西太多,你现在不适合总是自己亲历。” “债多没空愁,进度就在眼前放着。”裴液虚弱道,“你也别光给我压力,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把【鹑首】都给你了,这可是龙君的心神仙权——伱自己不争气。” “.” “那只能再去求求人家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谁啊?” “白裙子朋友。” “.”裴液真是在伤口一痛中没忍住笑了一下,有些气,“你别烦。” 小猫便不讲话了。 裴液收回心神看着手中这枚夺魂珠,他如今确定了猜测。 ——也许七年前的夜里瞿烛真的把这样一枚珠子向某人的心神进行了“演绎”,但这绝对不足以任何人在一刻钟内学会一门剑。 “拓印”本是天方夜谭。 这一途径确实省却了大量的功夫,令人不必再对着一本剑经、攀着一门剑理去不断地学习和试错,它直接把关于“正确”的一切细节向器主的心神勾勒,只要体悟和记忆,就可以将其学会。 但它仍然需要“学习”。 因为这珠子毕竟不能记录剑主的意识,这里为什么要这样出剑,剑主又怎样去阅读敌人的出招尤其是在这个过程中,阅读者得到的只有自己身体的出剑,而缺少外界望来的视野。 剑徒看着师父将一门剑完整地演练出来,是学剑中弥足珍贵的过程。只是“亲临其身”,并不足以知道这门剑真正的样子。 同时它也不可能突破剑赋的上限。有完整的剑经比攀墙偷看学得更快,有师父细细指点又比自己闭门造车更进步神速,夺魂珠提供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个更加速成的学剑方式,但能学会的总是能学会,不能学会的依然无法跨越。 裴液现在相信那夜他们不是把一门剑拓印给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但一刻钟学会《白虹篇》的奇迹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展现呢? 裴液暂时收回思绪,重新落目回眼前的长笺,翻过背面,是当年男子针对这张写声纸留下的推论。 关于这份记录,我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在这里阐述清楚。 其一。 案证之物暂存执法堂,这是很多弟子都不知道的规章,而凶手在下手之前就计划好了一切。之后取剑人在执法堂来去自如,甚至不用花费几息的时间来破解玄气锁。 所以在这件事中,执法堂要被排除在外。 当夜屋中之人勾结外敌,我不认得他的声音,但声音本易修改。此人修为在玄门之上,并敢议定偷窃崆峒十四门剑术——崆峒虽然诸峰松散,但要撑起一份外人如此作恶的空间,其身份必在峰主一级以上。 甚至,就在【莲心阁】之中。 其二。 据今日所得,可以对敌之面貌做一粗略之描摹。 在来历上,此人年在四十以上,修为入玄,精通器道,曾于博望州居住。 在目的上,他们似是要收集固定质量和数量的剑术,“教给”同一个人,以令他成就“真躯”。当完成这一切后,便完成了他们的“二十年经营”,而后他们要等待一个“必将到来的偶尔”。 而于我们崆峒的内奸而言,似乎到“真躯”这一步,就已达成了目的。 在手段上,屋中之人说“但它要杀人”,或许在此之前,他们有温和的、隐蔽的收集剑术的手段,那用不着杀人,也已经进行了许多年,完成了相当数量的收集。但如今他们难以解决“有骨无肉”之问题,表面来看就是剑术不足,于是男人拿出了这可以夺魂窃剑的珠子。季枫就是他的第一个牺牲品。 其三。 如果这柄剑确实有问题,那么那天在铁松台上小枫其实没有失误。 “.” 这已是最简洁的部分,实际上男子有诸多不厌其烦的细节罗列和推断,篇幅甚至超过了前面的记录,他在这件事上几乎有一种认真的絮叨,生怕阅读之人错过某一处细节。 这就是这张长笺的全部内容。 而现在裴液和许裳心中产生了同样的疑问。 ——男子既然已调查到了这里,下一步去做了什么呢? 为什么他就此消失,而这些当时就该公之于众的发现至今还埋藏在这书房之中? 这笔记还剩最后两个短章。 当年在写完长笺之后,似乎才刚刚入夜,书桌前的男子安静思考了良久,望着楼外的夜空重新站了起来。 在离开前,他留下一行笔迹: 当日南风甚大,此庐既露天而少风,则多半坐南崖而朝北;而遥闻泉瀑厚重,崆峒纵有诸多水瀑,但从执法堂一刻脚程即达的却有数.【挂天帘】? 他们既然唤出我的名字,那么放取写声纸的两次入堂或许也已被注意。我取走写声纸后,他们一定会去检查那柄剑,那么我应去先探一趟,也暂时.离开彩雾峰。 裴液其实大概理解男子的想法,和八月他发现异状后立刻报告县衙不同,男子自己就是被“报告”的强大力量。 他是崆峒的一峰之主,前途光明的年轻“抟身”,本应支撑起应当支撑的空间,如果这样地位天赋的人都不敢去探索迷雾,那么机会只能白白溜走。而大唐的天楼是不够用的。 男子显然也预料到了此行的危险,所以他如此细致地整理出了今夜的一切所得.这些东西显然不是写给他自己。 事实也证明了他选择的绝对正确。 在第二天的早上,男子回来了,身上没有受伤。 他确实敏锐地抓到了一个对方露出的缝隙,裴液不知道他见到了什么,也许他真的找到了写声纸中的小屋,也许他发现了别的什么,但总之,他一定在这次冒险中揭开了一部分真相。 在笔记的最后一章,他留下了一段长长的、也是最后的文字。 滴墨洇湿纸张,几乎可以想见男子怔然提笔的样子。这不是案情的分析,只是男子深夜孤坐之后,几天堆积下来的自语。 和它战斗的时候,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和你练剑的下午,小枫。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东西,设计出它的人,一定是惊世的天才,不论他要做什么,已经令我有些胆战心惊。 我修习器道十余载,只能对它进行一次尝试性的解读——那,也许是“牵丝”吧。 非常非常高妙的炼器技法,用玄气勾连主体和客体,完成傀儡般的精妙操控,我记得大器师和我提过,在少陇,这技法的最高成就是仙人台的一柄剑,名叫【玉虎】,佩在一位很厉害的鹤检身上。 但这技法能用在融进阵中吗?我不知道了,我的阵道水平比你追女孩子的手段高明不了多少。 但总之,无论用什么技法连接,一柄剑要用出剑术来,就一定要有操控它的主体。 所以心珀是做这种事的。 把剑术们储藏起来,成为一个主体.但里面用了多少精妙的阵式才达成这一切,我就又不知道了。 而真正令我到现在还有些寒冷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们不停的谈论“龙骨”和“剑流”,但如果它才只是一根“骨”的话. (停顿) 所以我没有时间参加你的葬仪了,我想你也会理解的。 一个线索就在面前——这一定会用到很多心珀。 (停顿) 你知道我这些天一直在想的是什么吗。 我找不到那两个杀你的人。 也许他们根本是无足轻重的喽啰,做完事就像鱼一样消失在湖里,我可以努力毁去这个沉重的阴谋,但那两个人也许再也找不到了。 我一直在想那天我为什么没有早些过去,为什么没有早些看到你递来的短笺?一天的耽搁,入水的波纹就消失殆尽。 那晚我把景弼叫到书房,很愤怒地问他递上笺后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想应是吓到他了。 其实他一直这样的,除了玩以外都不上心,但我想等他大些会喜欢剑的,到时候你们两个就可以多处一处——他瞧来不太爱跟你说话,其实是小孩子别扭,他心里其实很愿意和你们这些学剑厉害的“好孩子”玩。 可惜都是空谈了。 有时我甚至会想,这种案子可以再复现一次,那我一定不会再错过这个手刃他们的机会。 (停顿) 其实我知道.它是可以复现的。 他们说盯上了【梁山宫】的真传弃徒,我们可以不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一次将计就计就可以但我不能这么做,小枫。 因为这样捉到的也不过是两个喽啰,受险的却是那位素不相识的朋友。 我不是他的师父,也不是他的亲长,这样傲慢地直接把人家当做诱饵或工具.不是侠义之行。 既然知道有人要受害,就应当尽心告知他;而要赢得这场斗争,就得把事情摆到明面上,把大局撑起来。 这时候我就没有心力再去为你寻找仇人了抱歉,小枫。 但我会穷尽一切的努力,把这些将生命当做剑术漠然收割的畜生一个个宰掉,用他们的血来祭奠你。 所以他是去调查心珀了。 可他不是要摆到明面上吗?要支撑起的大局呢?在离开崆峒之前,他还做了什么? 身旁的许裳再一次捂着嘴,眼泪颗颗无声滚下,裴液沉默一会儿,把目光从纸上收回,轻声道:“现在,它复现了。” 许裳怔住,含泪看着他。 “所以这一次他们想要拿到的,就是最后一根‘骨’了。”裴液低声道,“这枚珠子到手,‘真躯’便成.一定要阻止他们。” 许裳猛地反应过来:“你是说是了!昨天的晏采岳.落败身废,性情偏激几乎与七年前的小枫一模一样!” 她望着空处道:“代尚余不会管他的。” 裴液轻轻摇了摇头:“许峰主知道,崆峒的制式剑.有什么识别剑主的方法吗?” 许裳微怔:“没,大家都一样的不对,第一柄是有的。” “新入门的弟子习得第一门剑术后,山门会配发第一柄崆峒剑,届时会让孩子们自己去挑选剑条,在柄端可以刻上自己的名字但后面大家就只把崆峒剑作为练习剑了,也就没了讲究。” 裴液朝女子轻轻举起了手中之剑。 正是他从执法堂拿来的那柄,张景弼持之在老松之下重伤了晏采岳。 “.”许裳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裴少侠” “不妨启开一看。”裴液道。 许裳接过剑,握住剑柄,在宗师的真玄二气之下,柄与剑条松软地相互滑脱。 剑条首端,那被裹住近十年的柄形部分依然白亮,和剑身判若两色。 在此柄最末,一个米粒大小的字歪歪扭扭地刻在上面。 “枫”。 “.” 裴液轻声道:“令子是有意地选择了这柄剑,他也知道它的来历。” 对于再没有机会得父亲赞赏的张景弼而言,握着这柄剑站上铁松论剑的莲台意义非凡。 许裳捂嘴失声。 “季枫当年失败之后,是第几天遭受的杀害?”裴液安静一会儿,问道。 “第,第二天。” “.今天也是第二天了。”裴液提起剑来,“别过了许峰主,容后再叙,我得把事情交代给执法堂。” “我同你一起。” “留步吧许峰主。这些东西.也很重要。”裴液指了一下那些他们耗费一天整理出的笔记。 “.好。” 裴液步出朱楼,天色已然将暮。 这座峰确实没有多少人烟,在张景弼不在之后,更是一派冷清之貌。 裴液望了望这秋冷的峰景,它背后是暗色的云天以及一抹橘红的云霞,于是前面苍翠的树木就成了模糊影翳,微弱的光线从边缘拉长过来。 裴液怔怔收回目光,低头踏着暮色下山。 “裴少侠。”许裳忽然轻声叫住了他。 裴液驻步回头。 “多谢你。”女子轻声道。 裴液还记得初见时这位妇人眉眼间的刻薄锋利,如今在整理了一天亡夫遗迹后,那属于七年前的凄婉似乎又重新透了出来。 “自梅卿走后,大家都对我这个疯婆娘避之不及.多谢你还愿意相信景弼帮着调查这些没人愿意管的旧事。” 裴液怔了一下,他本想说自己也只是为了找到仇人,但暮峰下悄立的女子凄然投来的目光忽然令他有些感同身受。心中柔处一触,喉间便一噎。 “.如果一个人没做恶事,那就不应该受害。”他望着女子轻声道,“没什么的,许峰主,天凉了,回去吧。”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七章 旧案今结(二) 仙桥峰。 铁松论剑是崆峒诸峰交流最深入的一次盛事,不全是为了比拼高下,也多有联络情谊的意图在。 因此当一峰弟子受此重伤后,其余诸峰既然就在莲台上目睹,自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不过大家也知道代尚余的弟子这样落败,第一天多半不大好看,因此到了第二天,人们才纷纷踏上了这座孤峰。 晏采岳虽然清傲,但容貌出挑、天资卓越,在弟子间也多有拥趸,如今天色已暮,院落中还是有些稀落的人影。 “巡查过了,没有缺漏。”高处阴暗遮蔽的山影里,一道人影融在里面,赵成跃到他身边,今日第十七次完成同样的回报。 甘子枫点了点头。 似乎没得回应,少女低了下眉毛,有些伤心。 蓝衣少女凝眉沉默,孔银珊茫然四顾道:“是不是弄错了?——史师兄怎么了?” “嗯?” 史应麟回看她们一眼:“医堂已经下了定论,采岳的经脉树,恢复不了了。” 气氛一时沉默,孔银珊强作欢笑道:“但也可以往好的看——以后采岳师兄接受了这件事,也就没有那么讨人厌了,平日就可以喊他一起玩了。” 一合册道:“先拦住他。” —— 时间流去,星月渐隐,夜色已深。 几人茫然地看着他,只有老人自己浑身冰冷。 “什么?” “啊?”两位少女都惊讶,“有没有,给我看看!” “大阵还开着,没有玄门能进来!” “可”赵成忽然皱紧眉头,“若季枫已被‘夺剑’,那仙桥峰还有再来一次的价值吗?” 他们在山峰间纵横搜寻,然而行下此事之人就像凭空蒸发,根本找不见一点痕迹。 甘子枫一把将一张短笺甩在了他身上,赵成低头看去,上面是少年一笔一画的字迹。 赵成点了点头。 “.季.季枫?”赵成蹙眉挖掘着少年时的记忆,“我记得有人说.他好像是自杀了?” 甘子枫翻到最后,上面是增补的一页,墨迹已经陈旧。 史应麟举手弃剑,沉稳道:“来时我就见整座峰被封锁得滴水不漏,没人能从除了主道之外的地方上下——不知贵堂在稽查何事,但想必是误会。” “哪还有。”史应麟笑了下,“一年多前的事了,后来再没见他提过.作为仙桥真传压力很大,想必要么是被代师叔毁了,要么是自己放下了。” “孔、俞两位师妹,请退开。” “.为什么?” “.”孔银珊失语。 “.” “他说他会找出足够有力的痕迹,但后来他什么也没告诉执法堂。”甘子枫没什么表情,“四天之后,他离开了山门.再也没有回来。” 赵成却微怔:“.他?” 赵成不语,只按剑盯着史应麟,看着几人给他加上束缚。 “总之,即便不能修行,采岳也能把很多事情做好。”史应麟望着前方,“所以——什么人?!” 老人从未向他透露这份内容:“既然无大人信您,我也信您。张峰主说敌人恐在莲心阁中,我已请明剑主帮忙盯住。” 在玄门的听觉之下,在冷萧的夜风之中.遥遥传来一个垂直坠落的破风之声,是那样微弱而清晰。 “一具高坠而亡后放了两天的尸体他当年和我解释了许久那些细微的不同,但在我们看来就是捕风捉影。”甘子枫转头看着他,“但现在,那位裴少侠去了一趟彩雾峰,告诉了我同样的事情。” 甘子枫猛地纵身回掠,但在这一刻他就已经知道,来不及了。 —— 同样是云坪崖下。 执法堂几乎已经全力在此,甚至是将计就计,没在崖顶院子安插人手,又假装不知道敌人是崆峒奸细只为诱对方前来。 “他就算找不到机会动手,也一定会借机来看看。”甘子枫道,“我已叫人去取当年的卷宗了,等拿过来后,对比今天和七年前的名帖。” 赵成皱眉:“.” “之前我想也是,但现在不一定了。” “为什么?” 史应麟笑了下:“.这倒确实,采岳心地不坏,人也聪明,之前还有次还故作无事地找我索要话本,后来被我发现是自己在偷偷写.” “.” “人倒多了不少。”赵成接过来,又翻开一本崭新的小册,将两页比对在一处。 “有没有可能,堂里会有判断的流程。”赵成低眉再次打开两个册子比对,“既然七年前的凶案你同样出现在了这里,就只能去待几天了。” 甘子枫只觉脸上火辣,在七天之前他们就已知道对方要杀害崆峒弟子,在四天之前他们就已知道对方最有可能的目标就是晏采岳,而在两天之前,晏采岳果然成了废人被置于孤峰。 甘子枫沉默片刻:“我不清楚他们的细节,也许他们没有收集到满意的版本,而仙桥峰最好的是《白虹篇》,晏采岳却不是只会《白虹篇》,《快雪剑》不也足够优异吗总之他现在孤身在崖,是敌人最好的目标——裴液也在传信说了,对方真的可能对晏采岳下手,要我们守好他。” 史应麟怔住:“.季.季枫?!” “对,那时候你还没来执法堂。他和晏采岳一样,输了论剑,抱剑跳崖。”甘子枫道,“那案子还是我结的.但自从收到‘夺魂窃剑’这回事后,尤其是经由晏采岳想起仙桥峰后我就总是想起那个案子。” 史应麟这时也隐约意识到暗处是有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涛浪,抿唇点头:“宁错勿放的道理我懂,既然是为了护卫采岳性命,贵堂确实封死了这崖就好。” “您是说” 翻到后半段,赵成才手指一停,找出了第一个。 “我们坐了快两个时辰他竟然一句话没有说。”蓝衣少女低眉轻声道,“一动不动的,好像僵死在了床上。” “我当然要跟他这么说。”史应麟严肃地看着她,“你看他那副样子吧,你以为这是儿戏吗?” 甘子枫这时出现在后面:“事不多言,史师侄不要再询问了。” 晏采岳的尸体就砸在这里,血在碎石间流成小溪。他双目无神地望着夜幕,一柄剑仍然抱在怀中,像是凶手对他们最大的嘲讽。 “当年张梅卿坚持有凶手,把入峰之人的名录添在了这里。”老人低声道,递给赵成,“和今日的比对一下?” “所以我相信崆峒确实不对劲。”老人轻叹,“我令他们一个不漏地记下今日入峰之人的名字,崆峒弟子绝大多数都是自小入山,要培养这样两个内奸并不容易,我想七年过去,他们一定还在。” “怎么了?” 并没有等待太久,一道身影纵身上来,将一册旧卷递给了二人。 “.他是说他们会易容。” 沉默片刻,等到顶上橘光不见,高大男子才低声道:“棠师姐在医堂.今日我问得个消息。” “这件事绝不能告诉他。”史应麟道,“只有先让他好起来,后面再让他慢慢接受。” 赵成惊讶地看着他。 孤峭的崖上夜风冷萧,几乎将衣襟灌满,孔银珊忧眉回望一眼,低声道:“晏师兄原来一直住在这样的地方。” 甘子枫回过头:“因为刚刚那位裴少侠传来一条消息,说凶手可能不是一身黑衣地像夜蝠一样飞入院中,而是会穿着崆峒门服,光明正大地走进去。” “也许.奸细本身就是玄门呢.” “晏师弟,事到眼前总有路,万勿气馁,多多保重。”男子的身形要魁梧许多,声音也中气充足,此时他一抱拳,另一位蓝衣师妹便也跟着拜别。 甘子枫移目过去。 “.但我还是觉得咱们这样盯不到人。”赵成看着院中依旧往来的人影,“还有好几位弟子留着呢,周围咱们也下了许多明桩,摆明了执法堂已经注意到这里。欢死楼不会在这个架势下冲进来吧。” “银珊。”她轻轻牵了下第一位少女,三人共往山下而去了。 “.” 小院中孤伶的橘光被遮蔽了两下,最后三个人终于从屋中走了出来。 “晏师弟,你一定好好养伤,一条胳膊总是可以补救的.后面养好伤后,咱们再一同练剑。”淡粉裙子的少女脸带雀斑,担忧地望着里面。 “这样孤立高处的院子,等人一走光,真是行凶的好地方。”赵成喘了口气,下视道。“听说只有每代最优异的弟子,才能从代峰主手里拿到这院子.这也忒小。” 赵成往下看了一眼:“.还没走呢。” “三位下来后,崖上已彻底干净,今夜——”甘子枫的语声忽然凝固在这里。 “围山的人手都查问过了,人数是对的,没有人看见异常。”赵成快速道,“崖下的银印们也没有找到痕迹可能和七年之前不一样了,长老。这一次既然十分重要.他们可能用了玄门的人。” 因为七年过去,当年的诸峰门面多已换了人,一个个都是都是不同的名字,这时候,再有同样的几个字出现,就显得十分显眼。 “.不可能。” “当时他们一大一小关系很好,我想他是不愿接受但验便验吧,倒也没什么,拦阻还显得执法堂心里有鬼。”甘子枫抬了下头,仿佛回忆那一天,“然后他验完出来,说季枫双瞳无神,形似伤于剑心照一类的心神法器。” 几道破风声响起,七八个利落的身影已围住了他们。 “.可惜。” 凶手不见踪影。 “仙桥峰本来颇禁享乐,你以为是给你享受的吗。”甘子枫看着下面,“代尚余说这是‘凤不与雀伍’,天资高超之人就得独立高处他那双眼睛里向来是画着高低格子的,拿眼一望,就定出你的位置。” 赵成后心泛起一股寒气。 甘子枫看他一眼:“说了多少遍,下判断要有证据。” 甘子枫沉默一下,摇摇头:“他是说,他们本身就是崆峒弟子。” 甘子枫在这一幕前如同回到七年之前,整座山峰的人手都被立刻调动了起来,甘子枫同样仗剑而起,巨大的动静甚至惊动了代尚余。 “你知道代尚余的上代‘爱徒’是谁吗?” “怎么——会?”孔银珊失声,揪住他的袖子,“不是说可以养好的吗?” 这确实是個行之有效的方法。 “这样,说不定凶手就敢进来了。” 甘子枫安静片刻,望着下面道:“他判断的依据.我认可。” 孔银珊惊愕:“应麟师兄怎么可能害采岳师兄?!” 挺拔的男子仗剑落下,面无表情地举牌:“执法堂银印赵成。天门峰史应麟,立住勿动,配合受询——别碰伱的剑。” 如今确实来了,在重围之中取走了晏采岳的性命,他们却连影子都没看见。 “.是。” “那张峰主后来.” “七年前,在那案子已经结了之后,当时的彩雾峰主张梅卿忽然来到执法堂,跟我争论说季枫和他约了当晚见面,是不可能自杀的。我们又排查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他杀的痕迹,但他一定要再次验尸。” 赵成看着他被彻底锁住,才微松剑柄,抬眉看他一眼:“有人要害晏采岳,我们逼他走这条路。” “我把崖下的暗桩去了,全换成了明桩。” “那他判断的证据在哪里?” 甘子枫明显动了真怒:“查!人数对不一定人对,他们有易容之术,山崖搜查的范围也加大!” “什么意思?” “自查的话.人数就不太够了。” “从堂里调!能抓住我暂离片刻的机会.”甘子枫几乎面无表情,“所有事情,先为此事让步。”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八章 旧案今结(三) 从高崖开始往外扩散,整个仙桥峰都被执法堂的人手铺开,甘子枫自己单膝跪在这具尸体前,解剖之人还未到达,从下往上,他先一寸寸查检着每一处细节。 被缚住双手的史应麟立在一边沉默看着,两位少女也暂时被羁留在这里,孔银珊脸色苍白,根本不敢看这具碎裂的尸体,俞飞烟正把她颤抖的头揽在怀里。 —— 五峰之下,执法堂后。 可怖的断崖深不见底,浓雾中冒出的峰尖一如既往地相望不相连,有些全然寂暗,有些上面还透出微弱的橘光,在雾后显得幽冷迷蒙。 孔兰庭面色已经有些微白,但语声还是努力镇定:“管,管师姐,我觉得,咱们还是回去吧。我求求师父,说不定一样能进去的。” “都到这里了你打退堂鼓!”前面猫腰缓行少女眉头一立,回头瞪他,“等你师父那都什么时候了!你想想,大家都去看晏师兄了,景弼一个人在鬼地方待着多可怜.你还是不是男子汉?” “我好像还不是吧。”孔兰庭小脸又白了些,看着前面缓慢翻涌的浓雾,“管师姐,我我不是怕.是我师父说,这雾里面藏着鬼呢,我觉得,咱们可能打不过。” “那是吓唬你不要违门规。”管千颜翻个白眼,“哪有什么鬼。” 孔兰庭还是不愿意挪步,喉咙动了动:“你不是总说席师兄厉害吗,要不,咱们还是叫上席师兄吧。” 管千颜顿住步子,有些犹豫。 孔兰庭却又忽然反悔了:“不对不对,席师兄就是执法堂的人,叫他来咱们就自投罗网了。” 管千颜却不满意了:“席师兄人那么好,才不会捉我们呢” 她点了点下巴:“说不定还会给我们开门。” “执法堂很严厉的,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幻想。” “.行,我不幻想,那你也不要打退堂鼓。”管千颜气道,“伱想想,你在这里就觉得害怕了,景弼他自己一个人在里面被关着得有多难过。他从小胆子就不大的。” “.” “而且不是你说的那個什么裴液讲,他是被陷害的吗?”少女继续道。 “是裴液哥哥,比你大半岁呢。”孔兰庭纠正,“很厉害的。” “没瞧出来.”管千颜嘟囔一句,“反正我们就是进去陪他说会儿话,就算被发现了又怎么样。” “什么叫‘又怎么样’?门规都写了,擅闯法堂后崖,重则废去武功,逐出师门的!” 管千颜翻个白眼:“怎么可能,你可是当今崆峒的最拿得出手的小天才最多打两顿鞭子。” “.”孔兰庭缓缓瞪大了眼,“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一定要带上我的啊!” “当然不是啦!快走吧。” 管千颜一牵他,但眼睛往前看时却又猛地伏低了身子:“.别动。” “.怎么啦?” “好多人都往外走了,那是仙桥峰的方向吗?”管千颜怔然看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好机会啊,快!” “.” 雾气涌动如海。 这片山与峰之间的巨大断崖有四里之宽,近十里之长,在灰暗的暮色下,这片深雾确实如同没有边际。 没人知道这片山谷为什么如此寒意森然,固然是位于山阴,固然是长瀑就在谷的另一端、深凉的水流淌而过,但从大约二十年前开始,即便在高阳照耀的盛夏,这里的浓雾都经年不散,一片幽寒。 无论如何,这确实增添了法堂后崖的威严感,也令崖下有鬼的传说真有了几分氛围,两人从攀着崖边缓缓下行了两三丈,冷雾触到露出的脚腕,管千颜也忍不住泛起些耸然。 他们是打算从执法堂外缘攀下,再沿着崖壁横攀,抵达那可以通往石柱的崖洞。此时在管千颜带领下,两人安静地下行了许久,少女有些犹豫地慢了下来。 “管师姐,还没到吗。”孔兰庭小脸微白地看着脚下不停涌动的浓雾,只觉周围全是湿重之气,“我觉得已经挺低了。” “.”管千颜一时答不上话,她来时查问过,记得崖洞的高低是在十多丈左右,这个距离目测是没多大问题的。 可下来之后才发现这雾竟然如此之浓,此时抬头看去,顶上已只有一片空蒙,除了身下的崖壁外,四周皆苍茫无物,他们仿佛处在一片虚无的世界中。 但就连这唯一的实体,也在两三丈之外就消弭了边界。 管千颜动了动喉咙:“差,差不多了吧。走,横着爬——你也数着点儿,这次爬一百丈。” “.我可数不明白。” 两人继续在一片无人之境中缓缓移动,耳边只有堵住耳朵的冷寂,雾渐渐更浓了,可视之处已由两丈变为了一丈不到。 “咱们没再往下,怎么雾还是在变浓啊。”良久,孔兰庭终于忍不住小声道,“是不是真有什么东西啊管师姐。” “因为夜深了,笨蛋。” 但管千颜还是停住了挪动,倒不是真在考虑男孩的“威胁”,而是雾浓确实带来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她更加找不到那崖洞的位置了。 本来高度就不准确,如今又横着不知道爬了多久,只要两三丈的误差就可能和正确的地方擦肩而过。 “我觉得是过了,管师姐。”孔兰庭也看出了困境,“要不,咱们往上爬找找吧。” 管千颜犹豫一下:“不行,咱们现在多半已在执法堂下面,往上爬直接被捉了.你讲话也小点声。” “.” “咱们继续往下。”少女下了决定,“断开的铁链会沿着壁垂下去,有好几十丈呢,找到它也行!” 于是两人继续前进,一会儿下行、一会儿横走,交叉着在崖壁上攀行,渐渐地一刻钟过去,面前已连五尺都看不到,那所谓的崖洞铁链完全没有影子。 在这种境界里屡屡找不到标识,真有种被人间彻底抛弃的感觉,而一种沁肤透骨到怪异的冷寒又已逼了上来。 “.找不到了,管师姐。”为免失散,两人离得很近,孔兰庭在一旁小声道,“咱们还是回上面重新看看吧。” 管千颜沉默一下:“不行,继续往下。” 孔兰庭瞪大了眼:“已经很深了,不可能在更下面了。” 少女转过头来,即便仅仅相隔两尺,这张面容都显得朦胧,她小声道:“咱们直接去崖底,再走过去就好了。” “.”孔兰庭愕然,,“崖底下不去的啊。” “因为有迷阵。”少女小声道,“但是我带了我爹的金印。” “.”孔兰庭瞪着大眼讲不出话,“管师姐,你是不是.喜欢景弼师兄” 管千颜猛地瞪他:“你有病啊!义气,义气懂不懂?我们两个四处乱闯的时候,你还玩泥巴呢!” “.” 小声争论过后,两人还是继续往下。 又不知下行了多久,真的渐渐感觉远离人间,来到了黄泉鬼境。 有金印在身,迷阵果然放行了他们,孔兰庭紧紧牵着少女的衣摆,只觉路线是四面八方地乱转,一点没觉得向下,但在一刻之后小腿猛一弹缩,竟然真地踏到了实地之上。 这里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 空气几乎凝成冷水,只要敢掀起一点衣摆,水珠立刻就在肌肤上凝结,而最令人悚然的,是怪异弥漫在身周、如同实质的锋锐寒意。 仿佛这浓雾中藏着无数把隐形的寒刃,只要一动就会将皮肤割得皮开肉绽。 “管师姐”孔兰庭白着脸。 管千颜已应激般按住了剑,胆子颇大的少女其实也觉出一些不对了,但毕竟已到了这里,要她退缩是绝不可能,抿了下唇:“.兰庭,你先爬回去吧。剩下的我自己过去就行。” “.那我不干。”孔兰庭小声道,“而且你又不给我金印。” “.给你!”少女没好气。 “那我也不干。”男孩再次牵住她衣摆,两人缓缓往前挪着步子,“这里雾这么浓,怎么找得到景弼师兄那座石柱啊。” “我打听过了,他关在‘甲九’,是最中心的一颗柱子,非常非常粗,像一个小峰。”管千颜警惕地看着四周,细声细气,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它离崖的距离很精准,是九十七丈整,步距又很好丈量,咱们还是走到位置,然后横行就是。” 一个山峰确实比一个崖洞好找,孔兰庭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有些担心地提醒道:“但是之前迷路上爬就能回去,这里要是迷路” 管千颜没有说话,四周浓密的灰白簇拥着他们,两人在这没有边际和方向的地方缓步向前,管千颜努力把每一步都走得笔直无比。 终于在片刻之后,他们忽然听到了前方微弱的“汩汩”之声。 就从雾气中传来,冷冽清脆。 孔兰庭顿住脚步,管千颜怔了一下,却是眼睛一亮:“这是‘挂天帘’流下来的长溪,过了它就是‘甲’字列了。” 两人继续向前,果然水流声越来越清晰,只是那种逼肤的锋利也越来越重,管千颜下意识扯了扯袖子,总觉有被割破之感。 终于水流声就在面前了,但雾气也实在浓重,直到一脚踏进溪水里,少女才猛地缩腿一激灵:“到了。” “来,拉住。” 两人握紧手,从水面上踏着真气缓步而行,冰冷的溪水就从脚下流过,这时有水流影响更要注意别走斜线,在全神贯注中,孔兰庭目光忽然被一引,朦胧中,脚下好像有一抹白亮闪过。 “.管师姐,这溪里有鱼吗?” 管千颜怔怔回头,这问题好像卡住了她的大脑:“这条水系说是环绕五峰,这么长这么大,应当是有鱼的吧但这里是‘挂天帘’坠下来的水有鱼也会被摔死吧——对啊,从瀑布里下来的鱼.会摔死吗?” 孔兰庭沉默一下:“我觉得和下面水的深度有关。” “有理。” 两人就此涉过了长溪,而即便在这样的浓雾中,他们都看到了前方隐隐无比庞然的伫立,比左右两侧的雾气要黑上一层。 “到了!”管千颜极小声地惊喜,“势正顶高,形如圆笋这个就是‘甲九峰’。” 孔兰庭也重重松了口气,仰头看着这隐约的峰影,露出笑意:“终于到啦,景弼师兄就在这上面?咱们快上去——你老戳我干啥。” 男孩拧了下左肩,转头看向少女整个人僵住了。 管千颜茫然回看,少女一只手一直握着他的右手,另一只手则正高高抬起,指着前面的峰顶:“.谁戳你了?” 孔兰庭脸色煞白地尖叫一声,猛地弹开回头,然而身后只有浓雾缓流,什么也没有看见。 “真真真真的有鬼管姐姐!”孔兰庭死死揪住少女的袖子,“刚刚有东西戳我肩膀!” 少女肃容按剑,一动不动地盯着雾气:“别慌,什么碰你,活物吗?” “不知道!”孔兰庭几乎带着哭腔,“我还以为是你!” 灰蒙的雾气包裹着他们,可视不过三尺,管千颜紧紧抿着唇,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这地方确实不太正常,咱们赶紧走。”少女握住男孩手臂,两人神经绷紧地向后挪步,渐渐地,少女也感受到了一缕细微的扰动。 就从身旁的雾中流过来有什么幽冷的东西在里面穿掠。 管千颜立刻攥紧了男孩手臂,喉咙发紧道:“拔剑,兰庭。” 孔兰庭有些慌乱地伸手摸了两下,却只落在空处,男孩低头一看,嘴唇一下子全白了。 他喉咙里压出细声:“我的剑不见了.管姐姐。” 管千颜猛地回头,男孩的腰间果然已只剩一个空荡荡的剑鞘。 少女几乎说不出话,之前“崖下有鬼”的谣闻如今显得如此真切,她摇了摇头,面色微白地把男孩护在身后:“别、别管,后退。往后面峰柱走,我们快上去!” 两人加快了步子,孔兰庭也解下剑鞘横在手中。 雾气的扰动越来越清晰了,它行动极快又极静,少女刚察觉前方的雾气似乎些微扰动,下一刻头皮就有冰冷之感掠过,几乎是贴着发梢。 ‘它在观察我们。’ 管千颜心中升起个毛骨悚然的想法,忍不住再次加快了步伐。 等观察完了呢? 她紧紧抿唇横剑,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在呼吸的渐渐收紧中,她开始感到.越来越多的扰动。 仿佛有什么正在被唤醒,一开始只是一个个体,而后变得越来越多她几乎可以感觉到那被无数道“目光”锁定的悚然,周围的雾气中不知有多少道轨迹在环绕着他们游走。 两人的步伐越来越快,后来已近乎奔跑。 但还是甩不掉它们,这样的速度于这些东西而言仿佛游刃有余。 终于,它们的耐心似乎终于消耗完了,抑或是确定了他们就是两只待宰羔羊总之,一道无比冰寒轻锐的贯通骤然出现在雾中。 时间在这一刻拉得极缓。 已经听了许久它们穿行时的速度,管千颜早就完全绷紧了神经,但当它真的发起进攻,少女才发现,原来刚刚那惊人心魄的速度只是它们的“行走”。 心肺在这一霎猛地收缩,但甚至连她的目光都追不上这样的速度,管千颜的剑已经比她的表情变化要更快,以最短最直的速度往颈间架去。 但就在这样一切的拉慢中,雾中飞出的那道白亮仍然快如一枚飞箭。 少女颈间泛起寒悚,在长剑横上来的前一个刹那,这道白亮精准地掠入。 完了。 管千颜只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冰凉已割破喉间。 但在这一刹那,神来一剑从她身侧腾起,“叮”的一声铮然相撞,时间骤然拉回原本的速度,两道流光交错而过,在少女颈上带起一道薄利的血线。 孔兰庭握鞘的手震颤不已,另一只手伸下才勉强扼住,他咬牙偏头看去。 那被击偏的东西正悬停在空中。 薄利如寒冰、流润如白鱼一柄清亮无比的崆峒制式长剑,水线还流淌在上面。 孔兰庭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他指着它,嘴巴微颤着张开,两个字却哑死在喉咙里。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一章 伏诛 裴液想见到一个敌人,已经很久很久了。 在博望的小院醒来之后,这些令他咬牙切齿的黑袍就像真的化为了影子,融入幽沉的黑暗,再不见一点行踪。 无鹤检说会通过心珀找到他们的所在,但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他来到崆峒打算捉住他们伸出的行凶之手,但这片陌生的水域四处泛起疑云重重的波澜。 但他终于还是把这条线走到了现在的节点,当他看到季枫“双瞳有异”时,就意识到欢死楼的目标或许并不在晏采岳身上。 直到他看到剑柄上的那个小小的“枫”字,才看见“松下血案”中欢死楼出手的线路。 张梅卿曾在笔记里明确地提到过,这柄剑最后被放回执法堂收置,等待着时限到后还归故人,从此没有人知道它是一柄可以自己行动的活剑。 但在两年之前,它就已经到了张景弼的手里。 在踏入八生的半年之后,江以通就得列凫榜之中,这样一位世所罕见的优秀八生,要用生命扼住这柄剑一霎,似乎并非不可能。 裴液面无表情地重新握住剑柄:“剑练成这样,已算得上对不起崆峒了。” 而席天机耀目的一剑已经逼临少年的咽喉。 那几天男孩不停窃喜于父亲似乎忘了他的存在直到一觉醒来之后,这个世界上忽然就再也看不见那个身影。 一个自小顽劣爱玩的孩童,前一天晚上他还在故意把饭吃得很慢,又假装急着要补没写完的功课只为了想方设法地避开那個严格身影的呼唤。 这当然是剑技博弈上的绝对胜利,少年甚至没有怎么动用真气,而在谁也看不见的神妙中,他已倾身在席天机背后,只有脚尖点地。 崖坪上淡雾灰冷,席天机凝目盯着从洞口缓步走出的少年,那刚从血色中走出的杀气正鲜烈无比地扑过来,男子抿唇不动,面色如冰铸一样冷。 席天机迈入七生已经一年有余,在崆峒剑门的这一代中,他一直都是无可争议的第一。 这柄剑或许是某种“摹刻”剑术的工具,它能够悄无声息地记录下剑者所习的剑术,传递到某个地方。在写声纸记录的那一次会面中,瞿烛称它“动辄经年”,亦无法解决“有骨无肉”的问题,因而才拿出了更快、也更危险的夺魂珠。 裴液意识到这一点后,就明白了这件事大概的来去。 静立的少年近乎反射般架起了一剑。 于是欢死楼剩余的形体就此浮出水面了——他们也在捉襟见肘,当明绮天留住莲心阁等一众高层后没有一个玄门能在这一夜赶过来。 几乎无法反应的速度,十多年的剑道修行于此凝铸为一剑,当雾气骤然波荡开来时,角落里的少女和男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行走在外时,很多七生都无法在他剑下走过一招,而如果他真的想全力杀谁,那些看似能够过两手的人其实也往往会一招殒命。 在父亲离去之后,只有这位师兄会来关心他剑术的进度,点拨他的疑难.于是在出事后面对那样严厉询问,他都没有说出这柄剑的来历。 少年失力地跌在他身上,裴液先将他安置好,才转身往角落两人那里走去。 仿佛化作一枚柔叶、一片轻绡,抑或甚至就是雾中一缕,当罡强的风撞来时,它就随之飘摇溯流,一瞬间到了边际乃至背后。 这不是合规的流程,但一个几年前的案子早已没多少人在意,于是有人把它取出来带给了张景弼。 剑光纷如雪影,缭乱撞击的真气将整个崖坪的云雾荡空,谁也不知道少年是怎么在七生如此近距离的搏杀中活下来,那趋避的身形和灵折的剑光看得久了,甚至透出一份从容。 那柄神剑依然牢牢地定固在江以通胸口,似乎男子完全扼制住了它,但只有江以通自己知道.它从来就没有得到任何调动。 而一霎,很多时候就已足够。 所以他们设计了这一松下血案,没人知道当年季枫已被夺魂,当执法堂目光聚集在晏采岳身上时,“行凶者”其实也正身处无人看顾之境。 何况这是最信任的大师兄,违规从执法堂为他拿出来。 裴液先按上孔兰庭肩膀查探,发现他们只是体内真气绞乱,裴液送入真气帮他疏通开来,男孩终于能够发出声音了,仰着头挤出哑声:“裴液哥哥.” 他当然一定会一直握着这柄剑,习练、斗擂、用出《凤山鸣》.每一样都充满意义。 而下一刻这轻巧的架剑就被撞碎一切【鹤挂天】狂风卷叶般荡开于是裴液的身体也就随之荡开了。 席天机低了下眉,缓缓横剑:“我从来没有对不起崆峒。” 纵然凶险无比,但如今他和女子身处一山之中,相距不过二十里,他在围攻之中闪转腾挪,琉璃面前几乎无一合之敌。 张景弼当然是怀着无比的感激和珍重接过了这柄剑。 猝然而至的生死调转眼见就要功成,僵立的少年这时应当要反应过来了,但当然已经避之不及——只要江以通能够滞留琉璃一霎,这一剑就会先刺碎他的咽喉。 石牢中的少年在濒死中都猛地抬起了头,在被席天机漠然地亲手贯穿胸膛后,他就如同死去,直到如今第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 当他开始长大,当他开始握剑,小时候那不曾在意的画面一定常常忽然撞入他的脑海——夏日楼外树下,男子捧着剑册含着温和的笑,和一个有些腼腆的大哥哥一讲就是一下午。如果他敢从这幅画面中经过,男子一定会眼尖地叫住他,无视那撅起的大嘴,把他安置在一边听那些枯燥的讲解。 数剑之后战斗进入换血的阶段,而在踏入这个局面的第一刻,少年就骤然爆发出魔鬼般的杀伤,两招换剑,他就以脸颊上的一道血痕换得了一剑贯通席天机的肩窝。 裴液没再管他,提剑转头朝石牢走去,张景弼已是面白唇紫,此时用力抬起头颤抖地看着他。 “别怕。”裴液低声道,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解开他身上扼制真气的法器锁,而后缓缓把真气充溢地送入他的体内,看着这张脸一点点恢复了些血色之后,才握住他胸前铁钎,一把掣了出来。 这当然是他们二十四条剑流之外的余量了,然而不幸的是,吞日会的闯入破坏了西陇的收获,而另一边,连作为保障的《黄翡翠》都遭逢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张景弼令人惊喜地学会了《凤山鸣》。 《黄翡翠》·【不动危风】。 他就一路杀到了这里。 当然失败了。 这一剑快得令人发指,又强得令人发指,整个崖坪的雾气朝着少年卷动成一枚巨大的尖锥,两人都看不出这一剑怎么用六生的力量和速度避开。 如今把这柄剑握在手里,每钻研克服过一个剑道上的难关,孤独的少年就感觉自己又追赶上了他们,融入到了那慵闲夏日的两道影子之中。 崖坪之上,额发飞扬下,裴液全神肃然,任由席天机再度转身爆发,裴液长剑一横,冰天冷夜降临了这片孤崖。 局势是在不可逆转地此消彼长,任谁都看得出席天机全神投入的危险眼神,他所出的每一剑也都绝对拼尽全力,但在少年层出不穷的灵剑之下,他一次次在不可置信的地方折剑饮恨当第三道贯通伤出现在男子胸口的时候,相持彻底崩溃了。 这样瞻前忽后的飘逸一剑,名曰【脱壳】。 干净利落的杀人,是他开始做这些事后反复习练的事情。 席天机早已看出这就是崆峒的制式长剑,但此时在少年的强调中他才微怔地认出,这正是那柄他拿给张景弼的剑。 煊赫的真气在身周环如飘带,而席天机甚至比他的真气更快,一剑破出云流,崖坪上响起一声透亮的唳叫。 但就在这一瞬间。 而现在面前之人只是一名根基未稳的六生已经走入他身前四丈。 他当然知道他是难得的天才,能够令人钦羡地跟在云琅少主身边聆听教诲但谁不是呢? 席天机知道自己只有一剑的机会。 裴液丝毫没有掩饰直闯后崖的意图,他是以此为竿用尽全力地翻搅着这片水域,想让里面潜藏的龟鳄一次现形.但竟没有一个宗师出现在他面前。 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少年当然有资格如此以上凌下地步步进逼,在任何时刻随手取走他的生命,他这望去的一眼仿佛也只是赴死前的告别。 然而,预料中的琉璃穿喉竟然没有到来。 借着这一剑,少年在席天机左腰留下了一条血液飞溅的贯通,而后这场斗剑就进入了激烈险极的搏死。 “你从十四岁就开始戕害同门。”裴液逼步过来,盯着他低声道,“张景弼的父亲就因此而死,如今你们又要对他的孤子下手我知道欢死楼是为了什么,可你身为崆峒当代第一,享受着无数同辈的敬仰爱戴.为什么能如此彻底地为他们做一条泯灭人性的狗呢?” 但少年竟然连避都没有避。 崖壁之上,江以通濒死的身体猛地蓬发开来,他须发皆张地无声怒吼,双手死死攥住胸前剑身,融化血骨凝出的真气结成了几乎肉眼可见的坚固牢笼。 他们当然无法再等一年那缓慢的摹刻了,即便铤而走险,也只能用夺魂珠来完成这一切。 席天机把目光挪回到裴液身上的这一刻,凛然的杀意骤然爆发了出来。 只有六生、七生、八生.藏在崆峒中的脉境戏鬼们几乎倾巢而出,拼命要把这个少年留在甲九柱之外。 更没有想到,那些“照顾”不过是浇水施肥,只是为了让他早些结出可供收割的果子。 在这样猝不及防的刺杀中,只有它能够来得及架起。 而他们从未见过他如此倾尽全力的出手。 席天机冷酷的面庞上第一次露出近乎屈辱的神色,琉璃在这时一掠而来——江以通用生命铸就的牢笼没能拦住它任何一霎,它一剑贯入了席天机丹田,在男子狰狞痛苦的表情中,经脉树片片破碎,真气炸裂逸散。 这是登上《飞羽仙》的第二个台阶,由【不动危风】和【脱壳】铸成,藏身守命,游折之极:【飘回风】。 黄雀玉蝉,皆是御风之灵,疾掠飘摇之变,从始至终糅合在两篇剑术之中,剑者须得领悟到这道极意无论多刚强的攻剑,都刺不中随刃逸散的轻风。 《元武崖剑》·【鹤挂天】 席天机急促地喘气死死盯着他,裴液低头,轻轻松开手,把手中剑柄露给他看。 另一人否决了夺魂珠在崆峒的使用,于是在那之后,他们依然尝试以这柄剑摹刻出《凤山鸣》,才有了席天机对张景弼的关照。 他微微移目往崖壁上看了一眼,在那里冰凌剔透的剑身像一枚钉子,江以通被贯穿胸膛钉死在壁上,这位强大的上代剑首双手颤抖地握着剑身,眼见已再无生路。 一招已过。 因为他宁愿相信是自己魔障入脑,也从来没有想过是这柄剑陷害了自己。 下一刻云雾伴着长剑,气如蛟龙地撞了上来,刚刚反应过来的三人无不心肺收紧只有席天机心绪下沉地看到,那双黑瞳灵动得不似真实,在他起剑的一瞬间就已随之转动。 刚好,他们早就是执法堂的核心弟子。 六和七之间,由来是一道沟壑。 强弱之差被一剑剑地拉大,仅仅五息之后,席天机已在狼狈支绌之境,少年一剑敲掉了他长剑,剑尖灵蛇般进逼,其人只能后仰倾倒。裴液上前一步,迫他躺倒在地,把剑尖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如果打开剑柄,在下面那看不见的剑条上,会有一个镌刻稚拙的小小“枫”字。 比起传闻中得列凫榜的江以通,这位朝夕相处的师兄才真正强大得令他们感同身受,每一次切磋,那深不见底的剑道底蕴都令人无奈苦笑。 安稳静立地直面这场云爆,他当然跟不上这样的速度,也接不住这样的力量,当在这样的距离面对这样一位七生的全力爆发,六生本来就没有什么机会。 “嗯,没事了。”裴液握了握他冰凉的手,转过头搭上管千颜的肩膀。有了孔兰庭的经验,少女的气脉在两息内就被疏通开来,其人抬起头来,眼眶竟是红的,泪水在周围湿了一大片。 裴液怔了下,在身上前后摸了摸,掏出片没太沾血的布片递给了她。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一章 伏诛 裴液想见到一个敌人,已经很久很久了。 在博望的小院醒来之后,这些令他咬牙切齿的黑袍就像真的化为了影子,融入幽沉的黑暗,再不见一点行踪。 无鹤检说会通过心珀找到他们的所在,但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他来到崆峒打算捉住他们伸出的行凶之手,但这片陌生的水域四处泛起疑云重重的波澜。 但他终于还是把这条线走到了现在的节点,当他看到季枫“双瞳有异”时,就意识到欢死楼的目标或许并不在晏采岳身上。 直到他看到剑柄上的那个小小的“枫”字,才看见“松下血案”中欢死楼出手的线路。 张梅卿曾在笔记里明确地提到过,这柄剑最后被放回执法堂收置,等待着时限到后还归故人,从此没有人知道它是一柄可以自己行动的活剑。 但在两年之前,它就已经到了张景弼的手里。 在踏入八生的半年之后,江以通就得列凫榜之中,这样一位世所罕见的优秀八生,要用生命扼住这柄剑一霎,似乎并非不可能。 裴液面无表情地重新握住剑柄:“剑练成这样,已算得上对不起崆峒了。” 而席天机耀目的一剑已经逼临少年的咽喉。 那几天男孩不停窃喜于父亲似乎忘了他的存在直到一觉醒来之后,这个世界上忽然就再也看不见那个身影。 一个自小顽劣爱玩的孩童,前一天晚上他还在故意把饭吃得很慢,又假装急着要补没写完的功课只为了想方设法地避开那個严格身影的呼唤。 这当然是剑技博弈上的绝对胜利,少年甚至没有怎么动用真气,而在谁也看不见的神妙中,他已倾身在席天机背后,只有脚尖点地。 崖坪上淡雾灰冷,席天机凝目盯着从洞口缓步走出的少年,那刚从血色中走出的杀气正鲜烈无比地扑过来,男子抿唇不动,面色如冰铸一样冷。 席天机迈入七生已经一年有余,在崆峒剑门的这一代中,他一直都是无可争议的第一。 这柄剑或许是某种“摹刻”剑术的工具,它能够悄无声息地记录下剑者所习的剑术,传递到某个地方。在写声纸记录的那一次会面中,瞿烛称它“动辄经年”,亦无法解决“有骨无肉”的问题,因而才拿出了更快、也更危险的夺魂珠。 裴液意识到这一点后,就明白了这件事大概的来去。 静立的少年近乎反射般架起了一剑。 于是欢死楼剩余的形体就此浮出水面了——他们也在捉襟见肘,当明绮天留住莲心阁等一众高层后没有一个玄门能在这一夜赶过来。 几乎无法反应的速度,十多年的剑道修行于此凝铸为一剑,当雾气骤然波荡开来时,角落里的少女和男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行走在外时,很多七生都无法在他剑下走过一招,而如果他真的想全力杀谁,那些看似能够过两手的人其实也往往会一招殒命。 在父亲离去之后,只有这位师兄会来关心他剑术的进度,点拨他的疑难.于是在出事后面对那样严厉询问,他都没有说出这柄剑的来历。 少年失力地跌在他身上,裴液先将他安置好,才转身往角落两人那里走去。 仿佛化作一枚柔叶、一片轻绡,抑或甚至就是雾中一缕,当罡强的风撞来时,它就随之飘摇溯流,一瞬间到了边际乃至背后。 这不是合规的流程,但一个几年前的案子早已没多少人在意,于是有人把它取出来带给了张景弼。 剑光纷如雪影,缭乱撞击的真气将整个崖坪的云雾荡空,谁也不知道少年是怎么在七生如此近距离的搏杀中活下来,那趋避的身形和灵折的剑光看得久了,甚至透出一份从容。 那柄神剑依然牢牢地定固在江以通胸口,似乎男子完全扼制住了它,但只有江以通自己知道.它从来就没有得到任何调动。 而一霎,很多时候就已足够。 所以他们设计了这一松下血案,没人知道当年季枫已被夺魂,当执法堂目光聚集在晏采岳身上时,“行凶者”其实也正身处无人看顾之境。 何况这是最信任的大师兄,违规从执法堂为他拿出来。 裴液先按上孔兰庭肩膀查探,发现他们只是体内真气绞乱,裴液送入真气帮他疏通开来,男孩终于能够发出声音了,仰着头挤出哑声:“裴液哥哥.” 他当然一定会一直握着这柄剑,习练、斗擂、用出《凤山鸣》.每一样都充满意义。 而下一刻这轻巧的架剑就被撞碎一切【鹤挂天】狂风卷叶般荡开于是裴液的身体也就随之荡开了。 席天机低了下眉,缓缓横剑:“我从来没有对不起崆峒。” 纵然凶险无比,但如今他和女子身处一山之中,相距不过二十里,他在围攻之中闪转腾挪,琉璃面前几乎无一合之敌。 张景弼当然是怀着无比的感激和珍重接过了这柄剑。 猝然而至的生死调转眼见就要功成,僵立的少年这时应当要反应过来了,但当然已经避之不及——只要江以通能够滞留琉璃一霎,这一剑就会先刺碎他的咽喉。 石牢中的少年在濒死中都猛地抬起了头,在被席天机漠然地亲手贯穿胸膛后,他就如同死去,直到如今第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 当他开始长大,当他开始握剑,小时候那不曾在意的画面一定常常忽然撞入他的脑海——夏日楼外树下,男子捧着剑册含着温和的笑,和一个有些腼腆的大哥哥一讲就是一下午。如果他敢从这幅画面中经过,男子一定会眼尖地叫住他,无视那撅起的大嘴,把他安置在一边听那些枯燥的讲解。 数剑之后战斗进入换血的阶段,而在踏入这个局面的第一刻,少年就骤然爆发出魔鬼般的杀伤,两招换剑,他就以脸颊上的一道血痕换得了一剑贯通席天机的肩窝。 裴液没再管他,提剑转头朝石牢走去,张景弼已是面白唇紫,此时用力抬起头颤抖地看着他。 “别怕。”裴液低声道,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解开他身上扼制真气的法器锁,而后缓缓把真气充溢地送入他的体内,看着这张脸一点点恢复了些血色之后,才握住他胸前铁钎,一把掣了出来。 这当然是他们二十四条剑流之外的余量了,然而不幸的是,吞日会的闯入破坏了西陇的收获,而另一边,连作为保障的《黄翡翠》都遭逢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张景弼令人惊喜地学会了《凤山鸣》。 《黄翡翠》·【不动危风】。 他就一路杀到了这里。 当然失败了。 这一剑快得令人发指,又强得令人发指,整个崖坪的雾气朝着少年卷动成一枚巨大的尖锥,两人都看不出这一剑怎么用六生的力量和速度避开。 如今把这柄剑握在手里,每钻研克服过一个剑道上的难关,孤独的少年就感觉自己又追赶上了他们,融入到了那慵闲夏日的两道影子之中。 崖坪之上,额发飞扬下,裴液全神肃然,任由席天机再度转身爆发,裴液长剑一横,冰天冷夜降临了这片孤崖。 局势是在不可逆转地此消彼长,任谁都看得出席天机全神投入的危险眼神,他所出的每一剑也都绝对拼尽全力,但在少年层出不穷的灵剑之下,他一次次在不可置信的地方折剑饮恨当第三道贯通伤出现在男子胸口的时候,相持彻底崩溃了。 这样瞻前忽后的飘逸一剑,名曰【脱壳】。 干净利落的杀人,是他开始做这些事后反复习练的事情。 席天机早已看出这就是崆峒的制式长剑,但此时在少年的强调中他才微怔地认出,这正是那柄他拿给张景弼的剑。 煊赫的真气在身周环如飘带,而席天机甚至比他的真气更快,一剑破出云流,崖坪上响起一声透亮的唳叫。 但就在这一瞬间。 而现在面前之人只是一名根基未稳的六生已经走入他身前四丈。 他当然知道他是难得的天才,能够令人钦羡地跟在云琅少主身边聆听教诲但谁不是呢? 席天机知道自己只有一剑的机会。 裴液丝毫没有掩饰直闯后崖的意图,他是以此为竿用尽全力地翻搅着这片水域,想让里面潜藏的龟鳄一次现形.但竟没有一个宗师出现在他面前。 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少年当然有资格如此以上凌下地步步进逼,在任何时刻随手取走他的生命,他这望去的一眼仿佛也只是赴死前的告别。 然而,预料中的琉璃穿喉竟然没有到来。 借着这一剑,少年在席天机左腰留下了一条血液飞溅的贯通,而后这场斗剑就进入了激烈险极的搏死。 “你从十四岁就开始戕害同门。”裴液逼步过来,盯着他低声道,“张景弼的父亲就因此而死,如今你们又要对他的孤子下手我知道欢死楼是为了什么,可你身为崆峒当代第一,享受着无数同辈的敬仰爱戴.为什么能如此彻底地为他们做一条泯灭人性的狗呢?” 但少年竟然连避都没有避。 崖壁之上,江以通濒死的身体猛地蓬发开来,他须发皆张地无声怒吼,双手死死攥住胸前剑身,融化血骨凝出的真气结成了几乎肉眼可见的坚固牢笼。 他们当然无法再等一年那缓慢的摹刻了,即便铤而走险,也只能用夺魂珠来完成这一切。 席天机把目光挪回到裴液身上的这一刻,凛然的杀意骤然爆发了出来。 只有六生、七生、八生.藏在崆峒中的脉境戏鬼们几乎倾巢而出,拼命要把这个少年留在甲九柱之外。 更没有想到,那些“照顾”不过是浇水施肥,只是为了让他早些结出可供收割的果子。 在这样猝不及防的刺杀中,只有它能够来得及架起。 而他们从未见过他如此倾尽全力的出手。 席天机冷酷的面庞上第一次露出近乎屈辱的神色,琉璃在这时一掠而来——江以通用生命铸就的牢笼没能拦住它任何一霎,它一剑贯入了席天机丹田,在男子狰狞痛苦的表情中,经脉树片片破碎,真气炸裂逸散。 这是登上《飞羽仙》的第二个台阶,由【不动危风】和【脱壳】铸成,藏身守命,游折之极:【飘回风】。 黄雀玉蝉,皆是御风之灵,疾掠飘摇之变,从始至终糅合在两篇剑术之中,剑者须得领悟到这道极意无论多刚强的攻剑,都刺不中随刃逸散的轻风。 《元武崖剑》·【鹤挂天】 席天机急促地喘气死死盯着他,裴液低头,轻轻松开手,把手中剑柄露给他看。 另一人否决了夺魂珠在崆峒的使用,于是在那之后,他们依然尝试以这柄剑摹刻出《凤山鸣》,才有了席天机对张景弼的关照。 他微微移目往崖壁上看了一眼,在那里冰凌剔透的剑身像一枚钉子,江以通被贯穿胸膛钉死在壁上,这位强大的上代剑首双手颤抖地握着剑身,眼见已再无生路。 一招已过。 因为他宁愿相信是自己魔障入脑,也从来没有想过是这柄剑陷害了自己。 下一刻云雾伴着长剑,气如蛟龙地撞了上来,刚刚反应过来的三人无不心肺收紧只有席天机心绪下沉地看到,那双黑瞳灵动得不似真实,在他起剑的一瞬间就已随之转动。 刚好,他们早就是执法堂的核心弟子。 六和七之间,由来是一道沟壑。 强弱之差被一剑剑地拉大,仅仅五息之后,席天机已在狼狈支绌之境,少年一剑敲掉了他长剑,剑尖灵蛇般进逼,其人只能后仰倾倒。裴液上前一步,迫他躺倒在地,把剑尖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如果打开剑柄,在下面那看不见的剑条上,会有一个镌刻稚拙的小小“枫”字。 比起传闻中得列凫榜的江以通,这位朝夕相处的师兄才真正强大得令他们感同身受,每一次切磋,那深不见底的剑道底蕴都令人无奈苦笑。 安稳静立地直面这场云爆,他当然跟不上这样的速度,也接不住这样的力量,当在这样的距离面对这样一位七生的全力爆发,六生本来就没有什么机会。 “嗯,没事了。”裴液握了握他冰凉的手,转过头搭上管千颜的肩膀。有了孔兰庭的经验,少女的气脉在两息内就被疏通开来,其人抬起头来,眼眶竟是红的,泪水在周围湿了一大片。 裴液怔了下,在身上前后摸了摸,掏出片没太沾血的布片递给了她。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二章 剑流 裴液把所剩无几的伤药分与几人,管千颜和孔兰庭却没有要,俱都分给了张景弼。 在两人真气的灌注下,这位少年已能勉强站立起来。 “裴少侠,你的伤怎么样?”管千颜哑着嗓子望向他的血衣,“.要帮忙吗?” “不妨事。” 裴液早查视过自身,小伤确实不计其数,来之前背上有两道不浅的刀伤,此时也俱已咬合。最重的还是刚刚搏斗过程中换出去的伤势,胁下一道几乎见骨,锐利的真气送了进去,而后左大臂上被一剑贯通,也有些鲜血淋漓。 但于这样极险的战斗而言,已经是再普通不过的程度了。 “.”管千颜之从一开始对这位少年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但以前是觉得木讷,如今却是冰冷。 “那我们眼下的这个阵式,能令整个崆峒的剑振鸣?” “你怕死?” 但男子自语般的笔墨忽然从心中流了出来——“我不是他的师父,也不是他的亲长,这样傲慢地直接把人家当做诱饵或工具不是侠义之行。” 裴液眉头蹙起:“每一柄剑都是法器?” 席天机只用一双血目盯着他。 这是他在告别女子离开彩雾峰时,忽然发现自己想做的一件事。 转向少年道:“裴少侠,这是我们崆峒独有的所谓‘万剑合一’的阵术——崆峒的每一柄剑在铸造时都铭入了同样的阵纹,而后通过此阵,可以一呼百应,达到万剑谐振,鸣声如一的效果。” 管千颜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正想说要不把崆峒剑的剑纹填进去试试看,却见少年忽然蹲了下去。 如今却有某种模糊的鲜活破出来一缕,令他忽然重新感到了“兴趣”,这是女子问他“你想学什么剑”都没有带来的感觉。 而星液就是在这两个钩尖处流止,它们毕竟没有完全接合,而是如钳子般将一个空置的小圆夹在了中间,就是这个圆的内部没有勾勒相接,致使星液停止在了圆外。 不用琉璃,而就用手中这柄来自季枫的佩剑切断面前之人的咽喉.没有什么意义,但裴液久违地感到了一丝畅快。 “裴液,你爱剑,只有一分是爱它本身。剩下九分,是爱剑在你的手中。” “好像.”管千颜苦恼地摸了摸头,转眸道,“兰庭!伱来看看。” 裴液蹲下来,从他腰间取出那枚夺魂珠:“你们拿了张景弼的剑术,要在这里做什么?” 裴液睁开眼,没有说话。 在赢下这一场之后,裴液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剑术的蜕变。 不是侠义之行。 “.好漂亮。”管千颜喃喃道。 裴液收起琉璃,转头去看地上那尚缺一角的繁复阵式。 “你们先回隧道里去。”裴液重复道,他偏头看着崖下飘涌的幽雾,渐渐明白他们所唤的是什么了。 他当然知道这副阵式有多么完美的结构和形状,他曾在【照幽】中见了它无数次被瞿烛天才的笔拆解出来,它是那座埋星冢里星虫的唯一特质。 “.它好像已经完整了。”管千颜蹙眉看着,伸手一指那个空置的小圆,“外面的阵式就好像就是用来‘唤’的,而中间那个空着的小圆,绘制的就是崆峒剑的阵纹。” 但这句话落定,管千颜自己却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怔在了原地。 裴液没有动,和少女和男孩不同,他没有和它打过照面,但他已经两次意识到它的存在。 每一场战斗,都用死亡逼迫他必须一次次突破自己的极限,而他也确实活了下来,得以咀嚼生死剑斗后留下来的宝藏。 裴液仿佛久违地喘到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心神之中,诏图的压迫仿佛真的轻了些。 裴液明白了。 张景弼怔了一会儿,颤抖着挪动了步子。 它要唤的,是什么剑? “.裴少侠,快,快走,是”少女声音干涩。 裴液对阵道的认识仅限于在【照幽】中和瞿烛一同翻看那些阵书,如今这个阵式于他完全陌生。 裴液缓缓站起身来,轻声道:“你们先回去。” 他仍然面无表情地走到倒地的男子面前,没有真气止血,其人身下已成血潭,蓬散的额发下脸色苍白如纸。 流莹已经铺满了整个崖坪,这是一个形如弯月的巨大图案,只是两个钩尖几乎对在了一起,包成了一个圆形。圆形之中,是近两百个环绕排列的剑纹。 大环为传发,小环为指向,那么这样一个阵术绘在这里,能有什么作用呢? 孔兰庭走过来,也定了一会儿,有些犹豫道:“.这个是不是有些像剑腹山里的那个图案?” 【唤剑章】本身已是崆峒卓异的阵术,精妙奇美,但在这个阵式下却开始显得粗糙而庸常.整个崖坪,仿佛众星拱月。 如今【鹑首】在身,他终于不再是依靠某种特异的偶然,而就是靠着剑技本身正面胜过了这场以六对七的决斗,纵然每一招都险在毫发。 因为她忽然发现这寒意太过熟悉就在刚刚,他们才在谷底经历了这样逼命的危险。 看他们取走张景弼的剑魂,监视他们在这面崖坪上的整个流程,然后等他们离开时缀在后面.一定可以揭开一大片迷雾,甚至就此找出瞿烛的所在。 “.什么?” 少女犹豫小声道:“也就是能让大家的剑仿佛连起来般振鸣几下,一次‘有呼有应’之后,也就没什么了,动也动不起来.我娘说,这个就是用来警迅。” 瞿烛在埋星冢前创造出的生灵,张梅卿孤探之夜所见的难以置信的东西.他们叫它“龙骨”,或是“剑流”。 从他手心流出瑰若仙异的幽火,水般淌了下去。少年阖着双目,一个古朴繁复、美感卓异的陌生阵纹在这方小圆中缓缓勾勒了出来。 他也许尝试过自杀了,但黑猫一直留在这里。 裴液已经好些天没有这种“动心”之感了——和最为钦慕的女子同行相处、抱着深妙罕见的剑经阅读习练.心绪都是一动不动地沉在谷底。 管千颜眼睛猛地一亮:“对对对,【唤剑章】!” 这当然不是他这些天来的状态,他一直全神贯注地追索着那袭黑袍,而在弄清这件事后,他甚至有个很可能一劳永逸的办法——把自己隐蔽地藏起来,仅仅放出黑猫。 他一笔一划地看着它们的走向,但连门都没入的阵道知识显然不足以支撑他完成这种分析。 “这个阵我好像见过。”少女犹豫的哑声在一旁响了起来。 一种锋利的寒意开始无声无息地侵入皮肤,管千颜半张的嘴也哑住了。 席天机僵直地看着他,忽然嘶哑道:“你不杀我.我告诉你开启此阵的办法。” 裴液看着这双眼睛:“我拒绝。” 经过修改的。 裴液定定地望着这个空荡的小圆,它正等待着他填补些什么东西进去。 他提剑压上他的脖子,正要横拉却忽然一顿,安静了片刻。他起身转过头,看着身后那個面色苍白的少年,把剑递了出去。 “这个要怎么用?”裴液蹲下来,“你们能把它补齐吗?” 裴液确实没看少女,他用一道布条缠了缠左臂,就提剑重新朝重伤的席天机走去。 在过去十七年的生命里,那位老人当然从没跟他说什么是“侠义”,但这时裴液想起了老人的另一句话。 自小在老人身边熏陶浸染,继而接受云琅传人倾囊相授的点拨,然后就是两个月来一刻不停的学剑、练剑.以及生死苦战。 “不不不——【唤剑章】只有剑腹山里那个才有用,因为它必须要很大很大,才能囊括崆峒山。”少女张眸看着他,“裴少侠,像这个只能影响到周围很小一部分地方而已。” 裴液一怔回头:“管姑娘认得?” 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那倒不是。”管千颜连忙摇头,“单一柄剑没有任何神妙,也便宜得很,只有【唤剑章】启用时才有反应但其实【唤剑章】本身也没什么用” 每一次出剑,他都在肉眼可见地变得比上一次更好。一个无形的门槛已被他隐隐约约地摸到。 险兀的崖边,深不见底的幽雾忽然开始了扰动,轻冷的“嚓”声游过崖壁,这妖异诡冷的巨物攀着崖缘,先把头颅搭了上来,长尾在暗月隐雾中灵动夭矫。 没有头尾眼目,不见筋骨血脉,银光锋刃流成的“生灵”,一百八十九柄剑组成了它,像是当年埋星冢那条造物长大后的样子。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三章 揭暗 寒白的刃从朦胧的雾中缓缓游出,这本已是令人心生寒意的一幕,更诡异的是它偏偏又有着蛟蛇一般的灵动姿态,当被那没有五官的头颅盯住时,悚然的寒意便径直从心中升了起来。 裴液凝目持剑盯着它,意识到这正是脱胎自【星虫】的特质,创制者对它做了有限而契合的改制,使之由虫化蛇,确实更切合剑的物性。 此时它攀上崖坪,便直直盯住了裴液。 但它并不像要进攻的样子,庞然又轻灵的身躯游走上来,长有六七丈地盘绕在崖坪,朝着裴液缓缓摇摆着头颅。 它是在.索取什么? 裴液顿一下,尝试着把取自席天机腰间的夺魂珠缓缓递上去,但并没有反应,仿佛这不是它所求的东西裴液正要收回,下一刻它猛地朝着少年腰间扑来。 剑啸惊鸣,裴液一直警惕的身体极快地一撑跃起,后掠三丈。 隧道口探头观望的三人同时惊声,但这条剑蛟不管不顾,仍朝裴液而去,少年后掠的瞬间,它也骤然加紧了速度,眨眼已逼上胸前。 首先裴液就一时想不出,这诸多把剑器既然并未如星虫般铸成一个整体,是如何能够相互勾连、行动如一的。 那么这条剑流果然也就具备一切星虫的特质。 这些日子要么险象环生、要么自己心绪不佳,琉璃已很少在他面前露出欢欣雀跃之貌,他也很少再像刚刚相处时那样,趴在桌子上满怀好奇又爱不释手地来回戳它。 裴液含笑松开它,朝这条剑蛟走去,这时知道了它刚刚盯住的是什么。 然后他好像才发现琉璃好像准备得有些太充分了。 剑蛟对比星虫多出的这项能力会是什么? 裴液双眉紧蹙,直到这条剑流已有复起之势,才闪了闪眸光。他伸手正要从中取下一柄剑,这条剑蛟却忽然夭矫而起,以一极快的速度掠崖而下。 简直是早已按捺不住。 一门剑术或有诸多招式,而一道剑招往往不是一刺或者一挥就能阐释。 而琉璃没有被撼动一分一毫,它甚至是沿着剑蛟身躯的走向掠出了一条蜿蜒,百剑之中,从头至尾,一掠而过。 这实际也是剑术的某种通用规律,万繁成简,方是一剑。 裴液这时才想起来,当年张梅卿似乎也没能留下其中一柄。 一处剑变便是一动,张景弼话中之义,正是《凤山鸣》中七门剑招,乃是由一百八十九处剑动搭建起来。 裴液停在它面前,它同样没有如生灵般遭受重伤或就此死去,只是缓慢地重新组织着身躯。 新的阵纹便代表新的特质,瞿烛多设计出这样一个部分.它的功用是什么呢? 琉璃才一掠而回,贴在裴液身边流转着圈子,仿佛一条黏人的小猫。 留守的人手本就不多,此时更是各個面色肃重,已有数人朝不同方向而去。后崖席天机和江以通的尸首已经得到了确认,剩余人此时几乎全都围在伤堂边上,不时神情绷紧地望一眼那倚床而躺的少年。 “琉璃!敲一柄下来!” 而如今名剑有灵,【斩心琉璃】更是敏于人心,少年心绪刚开了些,它就贴到了身前。 清透剑身掠起,但下一刻这条剑蛟一头扎入了崖壁之中,就此消没,琉璃轰然撞出一个大坑,然而山岩飞碎之中,已什么都看不见。 然而除了这幅主要的纹路外,还有一个陌生的部分被巧妙地接入了其中.裴液蹙眉辨认,确实绝对没有见过,便以【鹑首】细细记下。 并不是简单的抄写挪用,即便把一切纹路细节交付,世界上也很少有人能够复刻出一座【埋星冢】,因为在刻阵中,一点简单的质量和形状变化就会牵动阵纹的勾勒,更不用说将其改造,化用到这许多把零散的剑器中了。 云飞羽碎,其中拉出一道笔直的、沛然的锐线,它直直撞了上去,从剑蛟的头颅一贯而入,金铁击鸣乍时连成了一片! 这条蛟流中的剑尖本是朝前,当琉璃冲入其中时,这些妖剑纷纷移过来阻拦,于是在清亮的交击声中,一柄柄剑接连失控翻转,整条剑蛟乍时乱成一团。 ——在他腰上挂着的,是那枚更旧的、已经满载的夺魂之珠。 正如之前所言,它是星虫除了“活着”这一特质外,其他一切能力的蕴藏凝一之处。一条青铜如何能够汲取星力、又运使飞动;如何能够穿梭山体、查感四周.即便没有【西庭心】画龙点睛的灵性,【埋星冢】本身也已是一座世所罕见的护山之阵。 裴液简直从它身上感到了一丝雀跃,仿佛第一次遇到这么多的“同类”,琉璃一次次从中掠过,和每一柄剑都叮啷碰撞,这能将人碎尸万段的剑流于它而言仿佛快乐的浴池。 近二百柄剑同时突刺数丈,气绞云雾,大块的空气被挤压切割成尖锐的风。 越高妙的剑招,其中越有诸多细微精妙的运剑细节,如《玉翡剑》之【衔新尸】,如《白虹篇》之【贯日】,落入人眼仅一道直线,但背后是诸多转、变、动的搭建,释放出来时才能成此一道简而直的惊掠。 不过今日所得也已经足够了,裴液召回琉璃,转头望向山隧口的三人。 以如此气势直撞而来,面对这样没有血肉的巨物,少年显然无法再展现那灵妙的剑技了,眼见退无可退,其人就此立定,并指一指。 直到再没有一柄剑处在这条剑流控制之中,剑蛟彻底乱作一团,凌乱地绞拧在崖坪上,一柄柄梳理着体内翻乱离位的剑体。 裴液燃出螭火,令其缓缓游过剑身,幽蓝映照之下,除了锤锻纹路外,另有一种细微而繁密的勾勒渐渐显露出来裴液很快认出了这熟悉的形状,正是脱胎于星虫身上的青铜阵纹。 裴液已经见过这套纹路许多次了,已经渐渐明白了它的作用。 裴液低头单膝蹲下,按住一柄暂时无力的剑,与那夜【照幽】所见的至简之剑不同,它们俱都是崆峒剑的制式,这一柄上甚至还有使用过的痕迹。 裴液忍不住一笑,按住剑柄轻柔地在剑下朱心处抚了抚,得馈一阵微酥的震颤。 “一百八十九柄剑”张景弼怔然喃喃,“那是,《凤山鸣》全部的剑动之数。” 执法前堂,四人俱得到了包扎和安置。 裴液仿佛看到了长坂坡“剑光如霜马如飞”的赵子龙,因为琉璃冲出去之后根本没有待命,而是再次迫不及待地扑了下去,又从尾至头,再一次在剑仰刃翻中一掠而过,纷乱的金铁交击仿佛是为它助威的战鼓。 裴液沉默不言,欢死楼在做的事情越来越浮出水面,可他们的目的.以及那个操纵一切的人,却依然云遮雾绕。 “席天机和这个江以通,”裴液看来眼盯住他的执法堂诸人,终于偏头问出了这个最敏感的问题,“都是元武峰的真传吗?”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四章 剑腹 堂中霎时一静,管千颜孔兰庭一时都没有说话,只张景弼定定看着地面,似乎全然不懂这话语背后的意思:“崆峒弟子以十年为一代,在十到二十岁之间诸峰弟子便并列相比,较艺之事时时而有,处于其间的弟子中的第一,便是当代剑首。” “二十以后,便散往诸堂理事,江以通今年二十四岁,正是上代第一,因而得以往莲心阁执事;席天机今年二十,在江以通离位一年后的铁松论剑上,他得为本代第一,至今已有三年。” 张景弼看向裴液:“他二人俱是萧庭树的弟子。从我记事起,元武峰就一直是萧庭树一人总揽,在莲心阁的席位也是其人出席。我母亲说,那是从纪师叔祖避世隐居后开始的如今后辈的崆峒弟子确实已不认得他了。” “江、席二人勾结欢死楼至少已经七年,两代弟子参与其中,萧庭树关碍甚大。”裴液轻声道,“此事应当禀报崆峒知晓。” 他看向前面持剑而立的执法堂诸人:“劳谁再赴往莲心阁一趟?告知诸人需以警惕萧庭树为要。” “.” 然而几人俱都沉默,甚至有些面面相觑。 天光被遮蔽在外,谷中影荫秋凉,萧庭树继续道:“与其说它于崆峒有所助力,倒不如说是崆峒以举派之力在供养着它.所以请剑主看上一看,还望不吝赐教。” 只是当作为崆峒剑门近二十年来深心投入的成就时,“剑腹”二字就有了另一种指向。 山心就在两边交界之处,一座巨大的圆形石台铸在那里,这半边仅露出半圆,另一半仿佛埋入其中。 “不胜心向往之。” 唯一携佩的是元云峰主应皋,其人性格冷清,一路上都没什么表情,但此时他把佩子举至耳边听了一会儿,面容绷出刻纹,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整面绝壁,也只在石台上开了一条向里而通的路。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男人道,“【剑腹山】确实费诸心力,也颇有巧妙之处,但于崆峒之所益.其实仅在提拔几个弟子。” “.剑主卓见。五峰莲地中有许多柄剑,其剑感正是被此阵汇集于此。” 但其之所以尚能成一集中之门派,盖因在十七峰之中,仍有五峰往同一中心攒簇,列位如人之五指,居任一而可望其四。即世人所谓“中五峰”者,当把视角拉得极远极高,五座云雾中的大峰便如五枚均匀的莲瓣,虽各自遥隔并不短于其他诸峰,落位却围成一环,正构成崆峒作为一个门派的中心。 “真是天工。”女子认真点了点头。 言谈之中,一行人再度经过了两道“庭门”,抵达了这座高山的心部。 而即便于崆峒弟子而言,这也是极难得入的圣地。本代进入者仅有二人,除席天机外便是年仅十一的孔兰庭,据男孩所言,居于其中剑道进境确实一日千里,然而万般低吟,心神如溃,仅仅待了三天,就脸色惨白地被背了出来。 其实居于女子之位,很多微妙几乎就摆在眼前——铁松论剑之后,是纪长云在众人面前含笑邀请了这位剑主前往剑腹之山,但当真的来到这里,却从一开始就没见老人的身影。 不过女子常常只是看见一切而并不在意,此时也只为一见崆峒之剑而来,比起纪长云苦心孤诣的【剑海章】,据说这里才是一眼看尽“崆峒剑”的地方。 “是诸多的崆峒弟子铸就了这座剑腹山,所以说它是崆剑门的凝华,倒也不为过。”萧庭树遥望轻叹,转头微笑道,“上回剑主去得匆忙,好在今日得续前约。” 如果说散乱迥异的十七峰真的有一可以称之为“崆峒剑”的凝华那么确实只能是这天才般的奇异手段呈现出的这一个瞬间了。 她就此停剑,没有真去感悟其中珍贵的妙理。 唤剑之音一瞬间就流转了出去。 它们是完完全全相悖而行的两条路。 下一刻就是海潮般同时涌回的反馈。 下面仍有暗润的溪水流了进来,视野所碍不能得见全貌,但蜿蜒曲折之处,仍可见曲笔勾画过的精妙繁复。 比如刚刚那一剑似乎并没有唤醒剑腹山中溪水流成的阵式,给予共鸣的剑也比她想象中少了一些;比如刚刚来时所见的一切绝对不足以支撑刚刚那种神妙的体验,这座山水所成的唤剑之阵确实是“基座”,但这处剑境的真正秘密应当在那一柄柄剑上,应当在这面绝壁之后、这座苍幽之山的背面但无论如何,那份体验是切切实实。 “.” 那是江湖传说中,崆峒剑门最核心深处的剑境禁地。 “元武是诸峰之首,萧师伯是师叔祖关门弟子,又是掌门师弟,崆峒这些年来”管千颜低了下头,“其实就是萧师伯在执掌。” —— 崆峒绵延百里,其中诸峰遥隔,联系松散,早已不是新鲜事。 沉默间,管千颜有些干涩道:“裴少侠,自十年前掌门闭关开始,崆峒事务就全由【莲心阁】决断,而莲心阁中.” ——“不能。” “剑主何以言此唤剑之章?”安静之中,萧庭树轻声问道。 到了这个时候,女子清晰地明白此行的目的了,也清楚了纪长云为什么没有参与、也不愿来到这里。 前面是一面天幕般的绝壁。 “进入山里,就是【唤剑章】中‘剑’的部分了。”管树棠是几人中唯一一位女子,此时和声解释道。 “一入此山,便觉剑感环绕。”明绮天抬头环顾四周,“但好像并非来自于这座山中?” “请入。”萧庭树转身一引,明绮天一点头,几人便从山口而入。 此言一出,诸人反应不一。但不必他们思忖发言了,话音刚落的下一刻,莲心阁忽然传来了警迅之笛。 从石台而起,漫延过整个剑腹山,而后沿溯长溪以里为单位的辽阔山水,被这一剑轻轻点亮。 “弟子们往往止步于此,不得再往深处而行了。”此时前面的萧庭树过了第一道“庭门”,回头微笑,“再往前去,剑感愈浓.如被包裹其中,我们因而称之为‘剑腹’。” “挂天帘”从最高峻的元武峰高崖坠下,流往“莲心”,于渐中心处开始蜿蜒环绕,并且繁复地散乱开来,最后汇聚起来,整个环过这座高深渺茫的奇异之山。 五峰之间的片区域极为遥旷,中心一块便置为各堂,莲心阁、执法堂,乃至“铁松论剑”的莲台,其实都散落在这片区域。 无论得罪谁,女子都不会说谎,她点点头,轻声道:“善。” 裴液径直道:“也以萧庭树为首?” 此时,剑腹山口之前,清迢迢的长溪从这里流过,六人正缓缓踱步过来,【莲心阁】五人竟然俱在这里,而一袭简单的白衣被簇拥在中间。 女子真的在这一刻微微张了下眼眸。 “半空”之语于此有了最精准地阐释,这座山仿佛被天工一刀截断,一半掏空,一半铸实。 “是也。”萧庭树于其身旁停下步子,其人鬓发萧拓,黑衣微旧,一柄长剑随意系在腰间,身上再无其他物件,“这就是敝门剑腹山的基座——【唤剑章】。” 所谓“闻剑如在其腹”,传说在里面剑者可以听到剑的低语,彼时身边的每一寸空气都是剑的气息,灵感层出不穷,习剑事半功倍.甚至有机会一举领悟崆峒十七峰的全部剑术。 倒是掌门柏天衢在这里闭关。 山腹果然半空,其高其深不知凡几,犹如神话中巨兽的腹中,几人行走于高高架起的狭长石桥上,就如行走在它的脊骨。 得到答案的萧庭树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含笑道:“那剑主想继续往深处去看看吗?” 不知多少柄剑共鸣如一,通过这种奇异的振鸣,明绮天感到手中之剑仿佛和它们结构成了同一个个体。然而这些剑的动作绝不是整齐划一,它们是《白虹篇》,它们是《凤山鸣》,它们是《松雾剑咏》.在这种联通之中,十七峰之剑真的在同一个瞬间撞上了同一名剑者的感知。 而就这一路看下来的痕迹而言,明绮天也完全没有感知到纪长云的剑道“气味”,这座崆峒最着意铸造的剑界,反而与它最坚实的梁柱没有丝毫关系。 这确实是精妙的设计,女子没有犹豫,秋水长刃出鞘,玄气将其与【唤剑章】完成了勾连。 她犹豫了一下,似不知怎么开口。 明绮天走上去,脚下这座巨大的石台打磨平滑,上面同样篆刻了一個小型的【唤剑章】阵式,小圆中的图案正是崆峒剑符。 “以玄气勾连石台,而后于其上演剑,便是真正的‘腹中问剑’了。”萧庭树道,“【唤剑章】会勾连它能覆盖到的所有崆峒之剑,万剑齐鸣,‘崆峒剑’便在不言之中了。” ——“善。” 而在诸堂背后的最中心处,便是崆峒近些年来渐渐流出声名,传说“腹中问剑”的剑腹之山。 “言重了。”明绮天微一颔首,神情淡和。 此山几乎是“山”字的描摹,一高两矮并列一处,但因高者峻直、矮者低平,也就像一剑形,兼以内中半空,因而得名。 一剑轻起,正是崆峒最基本的《三楼剑》,此时在女子手中像是仙人所传。 实际上,在论剑台斗过那一招之后,这位老人就已径直离去。相邀之语仿佛只是代表崆峒的场面话,女子实际去不去剑腹山,老人丝毫不关心。 “这条水系.像是阵法?”明绮天遥遥望着原上散流开来的溪水,其出谷之后,便盘成一个颇为规整的圆,繁复妙美,最后尖锐收在山之两侧。继而又环绕出一枚小圆。 片刻后,其人放下佩子,迎向望来的目光肃声道:“执法堂消息,后崖血事。彩雾峰张景弼、叠翠峰管千颜、广成峰孔兰庭受伤,仙桥峰莫昌、元武峰席天机、江以通身死。请诸位急回处置。” 明绮天望着眼前天幕般的绝壁,即便已来到这里,她看到的似乎仍然只是表面。 萧庭树缓缓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一片寂静。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五章 对峙 天色浓墨。 火烛已经通堂燃起,映得庭院明如白昼,整个执法堂还是压抑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冰冷。 值守的人们都已记不清上一次整个【莲心阁】抵临这里是在什么时候了。往日那几位极难一见的砥柱如今聚集在堂中,立在院中就可见他们威严的背影。 大多数人都被远远驱离,而甘子枫还没有回来,执法堂中无人主持。 “把门关上。”萧庭树沉默地立在两具尸体之前,良久,低声干哑道。 不知谁轻一挥袖,两扇大门合上,阻隔了外间望进来的目光。 室中十人,六人从剑腹山归来,四人从后崖归来,每一人都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其人面有浅纹,神情是长年淡和之貌,正是琉璃峰主管树棠,也是管千颜的亲姑姑。 而堂中的少年正处在这重压的最中心,女子其实已经立在了他身边,但少年径直走出了这份遮护,甚至连琉璃也放了下来。 无论自家真传有什么嫌疑,调查者当然只能是各自门派,处罚的决定也只能来自于门派一個外人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二话不说杀了他们,崆峒暂时没有将其打断四肢扔进水牢,已是. “我与剑主萍水相逢,没有什么关系。”裴液面无表情道,“我杀完他们还留在这里,就是任凭崆峒处置,你们囚禁我、或斩下我的头颅,剑主依然会完成问剑离去,两者没有丝毫牵涉。” 有尸体在这里,一切痕迹都有留存,若说是三位弟子联合外人陷害二人显然过于牵强,但要说两位真传竟然叛门,实际也令人难以相信。 元云峰主应皋、天门峰主解光瀛此时俱都沉默不语,不知在想着什么。 “我留在此处,就是相信名满少陇的崆峒剑门。”少年低眉轻声,“这两具尸体既然摆在这里,就一定要有个结果。” 堂中一派安静,终于解光瀛低笑了两声:“我明白了,裴公子是先不告而杀我两位真传,而后又要我们废去自己的莲心阁首,最后再把门内一切隐秘翻个底朝天给大家看” 孔兰庭和张景弼俱都为证,张景弼又声音低哑道:“七年前,仙桥峰季枫和我父亲失踪的案子.乞望诸位师伯重新考量。” “你们说欢死楼要在崆峒出手,我给了甘子枫诸事便行之权,铁松论剑都受此调动。”萧庭树抬起眸子,冷冽地望向少年,“后来,你们又说敌在崆峒内部,莲心阁又授甘子枫‘峰主以下,先捕后查’之令。然而如今,你们连捕查都懒得做,竟然就在这五峰莲心之中、在崆峒执法堂之后.径自杀了崆峒两代剑首。” 而后他抱拳向除萧庭树外的四人躬身行礼:“因此,也没有所谓‘从长计议’。” “我不知道裴公子是哪里来的皇公贵戚.竟以为入其家杀其子,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吗?” “毋庸任何人支持,我” “其一,崆峒‘妖剑’之谈由来已久,如今我等亲眼所见其与欢死楼有关,请莲心阁彻查此事。其二,奸细不唯在崆峒内部,而且就在【莲心阁】五人之中,萧庭树如今已然暴露,就请收押拿下,溯流而查!” “我们还是先把事情弄清楚些。”女人及时和声道,偏头看向身边的少女,“千颜,你再说一遍你看到的。” “这不是崆峒自己的事情。”少年平静地看着他,“博望死了很多人,西陇也死了很多人.如果起于崆峒,那么崆峒就要给出这个交代。” “那么我也明说吧,崆峒出了问题,莲心阁会自己商议解决。”他轻叹一声,抬眸盯住少年,脸上温和之色已经尽数消去,“我们毋庸给你任何交代,你也没资格在这里居高临下指指点点令你全须全尾离开,已是崆峒的待客之道了。” 但没人在这时流露出神色,解光瀛神色温和许多,此时道:“我想其中应有什么误会,裴少侠随剑主前来,必不至肆意行凶;萧师兄为人沉正,上下咸服,更不可能是指使之人。此事从长计议为好,以免遭恶人构陷。” 一个陌生人闯入云琅山杀了明绮天,一个外客径入洞庭湖杀了祝高阳,然后说他们是奸细恶贼,这就是崆峒如今面临的情景。 就如此孑然一身地盯着面前的男人,语气中的冰冷丝毫不少:“怎么,你把他二人放出来时,只做好了他们杀人、却没做好他们被杀的准备吗?” “.” 不过若联想到门主一脉关于剑腹山那些隐隐约约的事情.倒也并非没有可能。 男人冰冷的隐怒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堂中玄气已几乎凝结为倾压在天的浪潮,孔兰庭三人同时有些窒息。广成峰主师绍生是位灰衣白发的老人,他轻一挥袖把孔、张二人隔在后面,又制止了孔兰庭半张的嘴。 大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面相诡利的隼目老者立在门口,一柄颇可辨识的长剑系在腰间,他冷冷望向堂中。 有三位崆峒弟子为证,本来俱都投向裴液的五双眼眸缓和了些,师绍生阖目不语,管树棠则又低声向少女问着什么。 “既然不想自己查,那就别查了。”无洞按剑冷声,“仙人台鹤检无洞,现督查莲心阁隐匿罪徒之事——萧长老是自己就缚,还是要杀了我闯出去?” 师绍生缓声道:“伱要什么结果?” “.” 萧庭树表情已经彻底平漠了,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解光瀛此时也面色转冷:“是吗?你既然自称与云琅无关,那么谁支持你说出这话?” 管千颜低声把事情如实说了一遍,最后有些犹豫道:“峰主、各位师伯.席师兄和江师兄确实要杀张师弟.也确实是裴少侠救了我们。” 气氛骤然将崩。 裴液一一掠过五人面庞:“我把他们杀死在这里,就是要死死留下这道证据,以免之后易容假扮的诸多理由我请问诸位前辈,自己的两代真传,娴熟配合地将这种事做了至少七年,你们自己真的相信,这位萧代门主全不知情吗他是瞎子,还是废物?” “我支持的。” 与之并立的黑衣老人系发在后,此时平静不语,另一人则从其身后走出来,赫然是众人等待许久的甘子枫。 “诸位长老,我奉命查办仙桥峰晏采岳一案。”其人低声拱手道,“晏采岳坠崖而死,敌人监视执法堂动向的手段.正出自元武峰。”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六章 月谈 堂中气氛一时冷至冰点。 莲心阁五人关起门来商量,最后拿出个无论外人接不接受的交代;四位峰主先合力控制萧庭树,而后对元武峰进行一次彻底而无情的洗查;仙人台压覆过来,在鹤检的眼目之下,崆峒整个成为被调查对象,所有受怀疑之处,都要一点点拆透揭开。 这是三种完全不同的结果。 莲心阁几人一时无人说话,仍把目光投向漠然而立的萧庭树。 萧庭树看着无洞,在沉默的逼视之中,他缓缓抬手解剑,阖上了双目。 “收押。”无洞这才收回目光,按剑大步走进堂中。 隋再华随后走入,萧庭树睁眸看了他一眼。 好在身旁的女子也确实不关心此事,无洞正给了她一个离场的理由。 “剑腹山是什么样子?”安静片刻,裴液问道,“明姑娘觉得,和欢死楼的事情有关吗?” “我不该接受缥青的感情。”在月下松边,这些天以来,少年第一次干涩地提起了这件事。 “.不用不用,这太贵重了。”裴液连忙摆手,“我没什么重伤的之前在博望你喂我的那种就行。” “.” 安静。 “.哦。那就不用了明姑娘。”裴液很不好意思,“我这点儿伤用不着的.你也太大方了。” 裴液点点头,没再讲话。隔壁院子里传来三位崆峒弟子的声音,他们同样没有燃烛,更远的地方是执法正厅的火光,裴液望着那边,眸光在月下轻微闪动。 “通俗而言,就是一座用山水构建的宏大剑阵。我没有见到,但我想里面应有许多许多柄剑,当这剑阵共鸣而起时,万方剑感就同时涌向中心的剑者,是非常神妙而密集的体验——记得我说过【白鹿宫】以技求悟心剑吗,这剑阵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千万道剑感混在一起涌过来时.” 当只剩相关最紧密的两方在场时,有些话才可以足够通透地说出来。 “嗯?.哦。”裴液回过神下意识一笑,但很快又有些沉默地望向树梢,“.明姑娘,你那天说每个人都可以是【明镜冰鉴】,抉择无疑。后来我想.也许对我们这些不是天生明心的普通人来说,每一个艰难做出的抉择,其实就是看清自己.铸造自己的过程。” “没有,刚好已经见过了那座剑境。”明绮天合上书册,安静地看了看他身上的血痕,伸指递过来一枚精润的丹药。 裴液如今已能够阅读一些话外的意思,他的伤势自然不用无洞在这时候专门关照,老人请他歇息,其实是请身旁的这位云琅传人离场。 两人来到了旁边一座安静的小院前,女子推门跨入:“只是,就这阵本身而言,我不知道那些剑为什么可以向人提供这样的剑感。” “几位小辈先请离开吧。”无洞低头走进来,转头道,“裴液,你也先去歇息吧。” “.”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无聊的话,明姑娘。”裴液转头看向女子,她一直安静地聆听着,月光像是浸入白衣之中。 “但不是的。” “.什么?”裴液一怔。 “.” “看人练剑。或者我以玄气带动你手上的剑来演练剑术.概而言之,那无非是你感知到一门剑时心中产生的感觉。”女子道,“所以我不太明白,他们怎么做到这一步.好像周围有成千上万个崆峒弟子在用着不同的剑术,而伱的剑和他们所有人连在一起。” 但女子的表现却令他有些慌乱。 “.什么?” “那是最后一枚了。” 明绮天便敛指收起。 “久见,萧长老。整合少陇剑者一事,由来多赖崆峒相助。”隋再华没有闪避目光,“欢死楼隐匿此间,便是贵门之毒疮,剜去虽痛,却是救命之举。” 明绮天安静而认真地看着面前有些忐忑的少年,轻柔道:“没什么不对的,裴液。” “如果你当时‘做对了’的话。’”女子没再说下去,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但她会很伤心的。”女子轻声道。 “嗯。”女子安静地看着他。 院中老树倚墙,冷月在天,两人就在石桌前坐下,也没有燃烛,清晰的树影被月色投在脚边。 “所以欢死楼也许获得了许多迥异的剑术,但剑腹山的关键是那些剑如何被用出来。”女子轻声道。 “.” “我会的。”女子眸子一如既往地剔透,许诺般看着他,“当你可以看清自己的时候,我不会让你坠下去的。” “我错了,明姑娘。我其实又蠢又弱,两个月前他们轻易夺走我身边的一切,两个月后换了一批人,又随意做到了同样的事情——我到现在找不到他的所在!” “你瞧起来好了一些。”女子忽然道。 “希望没有打扰到明姑娘你问剑。”裴液有些抱歉地看向身边的白衣,“听说你们是从剑腹山赶过来的?” “啊?”裴液惊讶地看着她,女子实在不像经常受伤的样子。 “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明姑娘。” 应皋这时拱手道:“鹤检既然亲至,敝门当知此事肃重,即刻便清查元武,务求照彻隐暗。” 裴液怔住:“.” “所以我有些高兴,明姑娘。” 许久的沉默。 “之前在奉怀散出去许多。” 女子忽然顿住,看向他:“你会怎么处理?” 明绮弯唇点了点头,谈及剑道女子总是认真而耐心:“是的。江湖上传言说它能令人一举尽习崆峒之剑,以之为剑道宝地,但那是舍本逐末了。千万道迥异的剑感在同一個瞬间撞过来,它们不是为了令人学会其中的任何一门,而是供人领悟更高一层的东西。” “一般而言,‘剑感’怎么提供呢?” “.什么事?我不明白,明姑娘。”裴液有些茫然地无措,“我很信任,也很钦慕你.我就是有时候会犯蠢,如果我哪里不对了.你能不能帮我想对。” 裴液深深吸了口气,语声放缓了些:“所以我想,我没资格谈博望城里的一切,我应该像现在这样,一刻不停地追索他们,让他们每天睁开眼睛就感到一柄寒刃离自己的咽喉又近了一步.现在我找到了两个,还把他们杀了。” “.‘抟而观之,拈其大端,得神.得神而忘形’。” 安静。 萧庭树沉默阖目。 “我总觉得敌人很远,又总觉得自己只要做出决定,就可以守护一切。”这些天辗转反侧的心绪渐渐从少年口中流出,“我觉得我们刚赢了一场惨烈的战斗,要迎来一个光明的世界我觉得下一次遇到他们时,我一定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太幼稚.太随便了”少年低着头,声音轻得就像桌上的月霜,“我太傲慢自大。” “你好像有些把自己看错了但你一直在做同样的事啊。” 无洞抬手:“应峰主,不是清查元武,是清查【莲心阁】。” 裴液最后一个出来,灯烛摇曳的堂中便只剩几位真正的高位之人,他合上门,最后一眼里,萧庭树正被束缚双目,系上了玄气锁。 裴液怔然一瞧,这枚丹药他曾经见过的,在越爷爷将殁之前,女子就曾将它拿出来,说是救命之丹。 “我以为我从奉怀出来以后——”少年忽然嗓子微顿,双手覆上了面孔,声音微哑,“.没有荒废过一时一刻。” “冷静地一一拆解它们?” 秋凉的夜风一拂,裴液才觉出身体的僵硬与堂内的憋闷,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其实还有诸多重压在身,此时却觉出一份许久未有的轻松。 “你要相信【明镜冰鉴】。”明绮天清淡地一抿嘴唇,“那,你现在想学剑吗?” 裴液本以为自己是想通了某些事情,他已不觉得自己一定能胜过所有敌人,只希望不再无力和后悔,当把这些话倾吐给女子时,他心中也又一次地在相信它们。 “《幽仙剑》不是还没有看完吗,因为你一直很忙,所以.” “.”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七章 庭下 “.抱歉,明姑娘,现在我也还是很忙。”裴液认真道。 “好吧。”女子微一抿唇,“那我会继续等的。” 裴液也忍不住一笑,又低声敛容道:“是这样,明姑娘,因为我心境不定,之前被仙君诏图侵了进去。小猫说不破不立,我就在努力想把它‘立’起来。” “但如果我没能建立一个完整心境的话,诏图就会通过裂隙一直侵入进来,等到它能够影响我的心智的时候.我就不得不自杀了。”裴液道,“所以我想,明姑娘你身负【斩心】和【明镜冰鉴】,有没有什么暂缓的办法?” “.”明绮天沉默着。 “没有也没什么,你早就说过心境的事情只能从内解决的。”裴液一笑,“我在努力了明姑娘,只是再向你确认一下.” “给我看看好吗?”女子抬起两根手指。 “.很严重了。”明绮天收回手指,“上次所见,还应有些时日才对近些日子,伱还在透支自己的心神境?” 老人与少年俱都沉默一时,良久,无洞抚了抚剑柄:“我记下了。无论如何,如今路子已经被我们理出来了——欢死楼夺魂窃剑,夺魂珠是为了崆峒妖剑,而那些后崖溪底之剑,莲心阁给出的解释是:那是【剑腹山】的构成部分。” “这正是那四人同时否认的地方。”无洞道,“他们说剑不可能会动,更不可能活过来杀人之类.” “.”裴液感觉到女子的口气的奇特,微微迷惑道,“明姑娘,‘姑射之心’.不是你的心神境吗?” “因为拉扯到最底层,是崆峒不可能真正和欢死楼站在一起。”无洞道,“‘以公以明’才能在大唐立足这是仙人台三十年来努力铺开的东西,如今也算有一点成效。” “.”裴液还记得刚刚近乎僵局的形势,莲心阁似乎绝不肯让渡崆峒的利益来配合调查。 “有另一件事,大人。”裴液取出纸墨,从剑蛟上细细摹下那陌生的剑纹,“那些剑上主要的阵式是脱胎自星虫,但还有一幅不一样。” 幽暗浓重的粘稠,仿佛万年无光的海底生长出难以名状的丑恶,在这一照下的蠕动令裴液寒意遍体。 然而老人话语忽然顿住,表情渐渐凝重了,他盯着这张纸,眉锁面沉,如同滴下水来。 “.” “我认得这个阵纹。”他轻声道,“这是.【牵丝】。” “对,明姑娘。” “但现在不行了。”女子忽然做了一个有些无意义的动作,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现在进入不了我的心神境,因为我修《姑射心经》,它会摒去一切.你也不可能和姑射之心‘相印’。” 裴液想起博望的初见,微笑道:“一正一奇?” “【剑腹山】的剑会杀人,要夺魂珠供养吗?” “您瞧,我不知道这是何作用,他又为何单独添上此阵。也许弄清楚了,就离他们的目的更近一步。” “我想也是的,明姑娘。”裴液一笑。 “是的明姑娘,再完好的心神境也是凡人,在仙君面前总有漏洞——不过我只要能控制住诏图,仙君就无法降临了。” “.”女子意即她也只是修仙的凡人了,然而裴液怎么看,也瞧不出眼前如神沐月的女子还能怎么往“仙”更进一步。亦或说,即便真是传说中的姑射神人,又真的能比安静的她更加. 裴液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 尤其如今女子是崆峒诚邀的云琅贵客,身份本就尴尬,同是天下剑门,却站在朝廷一方.即便她不在意,但裴液不能不在意。 “正是如此。”无洞阖了下眼眸,“接下来,也许要和那些暗处的人争抢时间了。” “.” “.” “嗯,我来时见崆峒阵界极深,也许它被牵绊住了。” “萧庭树我们已经押下了。”无洞轻出口气,“剩余四人同意完全清查崆峒,但有欢死楼踪迹,并肩锄之。” “.” “.”院中一时寂静。 无洞接过纸张。 “因为通过斩心,我们的心神境本可以敞开给对方。”女子眸光安静地看着他,“我进入过你的心神境,也可以把我的心神境开放给你.如果我们彼此信任,坦露无遗,那么在‘心心相印’之中,【明镜冰鉴】就可以照入你的心境。” 毕竟琉璃剑主太高太远,而他裴液太低太近,人家用他的时候便能顺带调动这位琉璃剑主.实在是令裴液不太舒服的事情。 明绮天偏过头,眸光安静地看着他:“因为姑射是天心,‘心如渊泉,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你怎么和这样的心境相互映照呢?人所拥有的一切,它都没有也就没有弱点。” “我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无洞道,“崆峒松散,是个容易被蛀蚀一极的地方,但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讲,我都不相信整个【莲心阁】会被欢死楼彻底掌控。换句话说,如果真是这样,他们有一万种方法令张景弼悄无声息地消失。” 一瞬间照彻之感令他仿佛打了个酥颤,借着女子这投来的一瞥,裴液也得以看见了心神境中那些被诏图淹没的部分。 无洞极力颔首:“正是如此。莲心阁这边诸方敏感交错,又聚集了大量目光,尽是朝廷和门派的推拉,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仍去走张梅卿此线为好,如此我们便是” 这是裴液第一次听女子谈起自己的心神,他当然不怀疑女子话语的真实,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这也是我们接下来的立足之处,和崆峒站在一起,把欢死楼推到对面,你救下了那三位弟子,做的就非常好——怎么了?” “但其实本来是可以的。” “我倒希望他鱼死网破,那代表我们确实戳破了一切。”无洞轻冷道,“如今一位【谒阙】竟然就此选择将生命交于人手.只能说明他们的计划仍能推进,而更深层的东西还没有被我们发现。” 但这个话题就此过去了,女子认真道:“所以首先你不能再透支自己的心神境了,这是关乎生死的事情。而心境的建立,是一个同时求于心证于物的过程——在不停追索的间隙,可以多停下来想想。” 无洞看着裴液,抬指轻敲手中的长剑。 尤其这一直是他努力避免的东西纵然女子从不在意为他付出了多少,但那些情谊一直沉甸甸地坠在少年心里.所以他更不愿意再经由自己的关系给女子带去麻烦。 “.嗯。” 裴液望向老人腰间,那柄名为【玉虎】的异器安静挂在那里。他还记得张梅卿说过,这是极独特高妙的器道秘术,在少陇最为成功的运用就是这柄长剑。 “不曾。” 裴液起身挪了一张石凳,无洞摆摆手:“不坐了。我和你说一下情况。” 无洞蹙眉细瞧:“我也不大懂阵术,此事恐怕还是要函书蒲怀梦——” “另外,若我们所料不错,欢死楼玄门如今仅剩三人,他们要在暗中活动,就不可能全有摆在明面上的身份。”无洞道,“所以我相信,剑腹山一直由掌门一脉操办,其余人所知有限。” “.” 裴液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还以为您要把他们都抓起来。” “.我可以死,不意味着我总想找死。”无洞嘶哑道,“找准弱点的强硬才是利剑,而剑总比乱捣一气的锤子致命。” “那么你是还没有收到【流云】的传信了?” 裴液轻声道:“还好萧庭树就此受缚。” “除此之外,我手上还有条没结的线。”裴液道,“张梅卿当年见过‘剑蛟’之后,做出了怎样的反应而死他的轨迹也可以指示出敌人之所在。” “.”裴液有些不大自在。刚刚请女子暂离的话语言犹在耳,如今又想说用就用。 明绮天沉默片刻:“我可以清去侵入你心神的‘意识’,因为这是斩心之能;或者,诏图之毒发生在我自己心神境,我也可以抵御,因为‘明镜冰鉴’无缺无漏.但唯独这些发生在你的心神境里,这两样都无能为力。” “你也做的很好,裴液。”无洞淡眸看着他,“我本意是令你抓住些欢死楼出手的线索,而你不仅诛杀真凶,还揪出了萧庭树——和我讲讲吧。” 裴液将这些日子里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这位鹤检,无洞也详细地把在金玉斋的经历告知了他。 “不过现在你先随我过去。”无洞道,“我给了他们整理【剑腹山】来由的时间,把这件事听完后,你我再分道扬镳。” “《姑射》之【冰雪】、【无物】、【天心】,我如今不过仅在第一重而已。” 老人走进来,倒是先拿起桌上的茶壶一口饮尽。 老人面上也罕见牵出个可怖的笑,嘶哑道:“一正一奇。” “好。”裴液提剑点头,朝安坐的女子抱拳深躬一礼。 但无洞却没有动,也看向了女子,正礼道:“明剑主,仙人台在此处暂且乏力,正面清查,或需强硬推进、或遭忽然刺杀有需要之处,还望能暂仗尊剑。” 于是他抿了抿唇,只好硬着头皮再次拱手强调道:“无鹤检,我和明剑主只是萍水相逢,能以琉璃相助已经感激不尽了,不好再令云琅处境为难” “嗯”裴液点点头,“但他们的面纱也没剩下一两层了——弄清整个【剑腹山】来去缘由,找出负责和设计之人.他们也就无所遁形。” 这时候,小院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无洞正按剑立在门口。 “.所以他们不知道这些剑被刻画了什么样的阵式?” “如果你有一个完好的心神境,便足以借助【鹑首】抵御诏图,但如果仙君真的降临,那还是抵挡不住,是不是?” 于是裴液第一次见这位女子露出个近于失笑的莞尔:“我若已是‘姑射之心’,那连山都不必下了。” 明绮天微一低眉:“你是自己的心神境不稳,导致【鹑首】也无能为力,是不是?” 裴液怔了一下,轻轻把额头贴了上去。 “应当没有打扰两位?” “.什么?” 直到无洞缓缓蹙起眉毛,有些匪夷所思地上下打量着他:“我们仙人台和云琅山共立道启会,互相扶助已有三十年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啊?”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八章 崆峒往事 “弟子去唤师叔祖回来了,但.他还是没有见我。” 一位执事低声回报罢,室中没有声音,他再一颔首,就此退去了。 安静中,还是先响起老人嘶砺的声音:“我其实早就疑问,何以贵门辈分最高的师祖,可以做到如此消失般的不问事务。” “.这意思是,”良久,师绍生轻声开口,“掌门这边自己惹出的事情,便自己解决。” 庭院已被整个清空,执法堂中只剩寥寥几人,一根微暗的烛火在室中飘摇,但每个人都不在火烛照亮的范围之内。 “自从崆峒成派以后,诸峰剑术之散而不整,就一直是扼住敝门前进的锁头。”这位最先被无洞认定为无嫌疑的老者轻诉着,那些不宣之于口的秘事被缓缓地吐露了出来。 “柏师弟是另一个方向上的天才。”室中依然安静,老人继续道,“他从小在剑上就灵气满溢,有时甚至近邪,学剑几乎从不翻书,只要会的人演给他看。” “有的剑是大日,有的剑是鸟雀,有的剑是远游,有的剑是求丹它们之间太过迥异。当然即便如此,所谓‘天下剑通’,取舍之下欲融三四门为一也并无不可.但那是整整十七峰之剑。”师绍生轻声道,“所以放弃的声音从未断绝。” “后来的事情,就不太对我们四峰开放了。”师绍生回忆着,“那些日子他确实结识了我们不认得的人,而后开始引导水势,刻画山形,又在里面浸入一柄柄的长剑.但一切程式都是合乎门规的,我们也可以进入观察,猜到那是一座巨大的剑阵,只是疑惑他从哪里请来如此造诣惊人的阵师。” 无洞低哑道:“那么我想,后面就是欢死楼入场的契机了。” “当数门剑法在同一共鸣中的涌入身心时,或许他天才般的灵性确实感知到了某种‘上层’,才会在后面二十年里如此坚定地走下去。” “先贤们为此代代相继地付出努力,在藏经楼中,敝门整理的‘崆峒剑藏’已历时二百年,但这项工作非但没有完成,反而还在日益繁重。” “在十年之后,我们知道,那就是【剑腹山】。” 所以这是“门之大事”,哪怕只是将中五峰构成一体,哪怕仅仅是一直在做,崆峒就有一条根脉将百里同门牵系在一起。 “柏师弟确实绝非代重玄一类,他真的找出了集合十七峰剑感的方法。”师绍生望着几人,“【唤剑章】,就是出自其手。” “这就是二十年前,他遇到的天堑。” “师徒二人在莲心阁上相对按剑,萧庭树低头立在柏师弟后面。”师绍生回忆着那一幕。 “但深解自家剑术是绝无错处的工作,立于前人肩头,诸峰剑术也一直在不断修正精进。”师绍生顿了一下,“但是欲将其成一体系,确实是登天之功。” “他很激进地认为崆峒剑当然可以整合为一——不是在积年之功后的哪一天,而是就在当时。”师绍生道,“因为他觉得,重构剑术本身就是错误的路,真正应该做的,是聚合剑感。” 裴液一时没明白老人的所指,他还在思考着上半句话——要从本层的不同事物中找出共性,自然是往上层去溯求,这位前辈当是明彻之见。 老人端茶饮了一口,室中暂时陷入安静。 “但其实当年那次之后,他是陷入了沉重的打击。” “后来纪师叔还是妥协了。” “.也许吧,那是二十多年以前了。”师绍生轻叹一声。 是的,如果掌门以之为随意摆弄的游戏,那就消解了历代先贤前仆后继的严肃性.崆峒诸峰也就失去了向心感。 “柏师弟就是要重走这样一条路。” 师绍生回忆着:“我当时和他关系不错,他常常来找我倾诉。他说,那不是人力可以完成的东西。” 师绍生沉默了一会儿。 “传说将几种完全不同的玉放在同一个盒子里,它们会在多少个万年后融合为一……同样的,它需要这些剑在长久中的共鸣中存在,才能‘析出’天质、完成‘融合’。” “纪师叔是上代掌门,也是许多年来最惊才绝艳的一位。”师绍生继续道,“他痴于此道,也确实独力将‘剑藏’向前推进了莫大一步,于是便早早交接了掌门之位,潜心隐居琢磨。” “大家应当都还记得,当时紧绷压抑的中五峰。”老人轻轻一叹,“纪师叔重新出山,要卸掉柏师弟的掌门之位,而柏师弟从来性情强硬偏激,他不是要自己走这条路,而是一定要带着崆峒走这条路。” “所以冲突就是在这时候发生。柏师弟继任之后,认为‘剑藏’根本不可能依靠条分细缕的解析重构为一体。”师绍生在场中年纪最大,微微仰头回忆着那段尖锐的时光。 “因为剑本身与其他兵器不同,它具备某种剥离一切后仍然存在的独特天质,摒去剑招之‘形’,把这份天质抟合为一,才是正确的道路——而这条路甚至已经得到了验证。”师绍生轻顿了一下,“因为我们都知道,它的终点就在这个世上。” “代重玄,九十七年前的天门峰主,被‘剑藏’删去名字的人物。” “继任者,便是柏天衢师弟。” “.” “这种路子只能停留在嘴上,除了沽名钓誉之外一无是处,后来这位代峰主果然开始践行他的‘灵悟’之路,他每天只把许多本剑经摆在面前,然后叫诸峰弟子来他面前演剑一睡就是一天。” “所以当他从先贤中找到一位剑走偏锋之人后,立刻就如见知己。” “他们精研、拆解每一门剑术,务求将之解成最基本的构成——一门最基本的《三楼剑》,我们就有七十四本相应的解注。其他诸峰剑术更不必说,精深而难者不知凡几,耗时耗力司空见惯。” 见过翠羽剑门与七蛟洞之后,他已明白武学是门派之基。剑门剑门,若剑没有合的必要,那崆峒诸峰也自无聚合之理。 当然不可能放弃,裴液想。 “崆峒可以养一個不着调的峰主,但不能接受掌门将‘剑藏’视为儿戏。” “这当然是学剑尚浅者才会相信的废话。” “但诸峰弟子不可能一直在【唤剑章】中演剑,而作为接受、引导剑感的主体,他当然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正确——根本没有一个可供参考的程式来整理这些剑法。” “两位名列鹤榜的【谒阙】相斗,崆峒承受不起这样的损伤,纪师叔就此彻底归隐,自己仍去继行先贤之路,任由柏师弟改变了‘崆峒剑藏’的走向。” “也就是在同一年,纪师叔十年来第一次出山,不知道他们师徒聊了什么,但照后来看,他们并没有和好。”师绍生低声道,“柏师弟再次展现出和代重玄之徒判若云泥的气质,每个人都不再怀疑掌门对‘剑藏’的崇守与认真。” “——他将掌门事务交于萧庭树,自己抬棺入山,就此在剑腹山深处闭了死关。”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九章 藏经楼 “因此这十年来,你们再也没有见过他吗?” “没有。”师绍生摇摇头,“我们也并不知道他如今走到了哪一步.很多年轻弟子甚至都不知道我们尚有一位真正的掌门。” “联系呢?” “每年祭拜祖师之时,我们会递进去一道消息,一般三日之内,他会有所回复,但近些年来回复得越来越慢了。” 无洞轻轻点头,片刻,他忽然嘶哑道:“诸位觉得,贵门门主知道欢死楼在崆峒之寄生毒害吗?” “.”室中一时安静,无人答话。 但老人只是静静等着他。 “但它同样也‘活着’,具备和那些剑流一致的本源灵性,只是身上的‘花纹’不同,所以像是游离在族群之外的个体。” “阁里是哪位峰主执管钱财?” 但果然没有【牵丝】成功,不只是缺少主体,这阵纹首先就与这柄外来之剑不契合。 刚刚崖坪上剑蛟渴望夺魂珠的样子浮现在眼前,裴液几乎顿止在了原地——张梅卿遇到的,是一道已经完成了习剑的剑流。 似乎只是为了如此确认一下,在这份威严前裴液并不好多问,只继续往下道:“对方铸成这样一柄剑,有什么目的?” “对,这是法器了。”隋再华道,“是用法器达成了阵式的某一部分功用。” 但有裴液至少相信一点——这样冷静敏锐的一位男子,绝对不会莽撞地就此怀抱秘密奔赴险境。 “和夺魂珠气质如一。”隋再华抚了抚这柄剑,递还道,“无鹤检与我言你有一道【螭火】,正可探入进去,试着把它隐藏的阵纹探出来。” 隋再华点点头:“莲心阁这边查完,我也要往元武峰去了——瞧来你有特殊的差事?” “去吧,那张梅卿既然习惯记录,你不妨去藏经楼看看。”老人只留下一声轻叹,“风雨将至,我也去忙了。” 隋再华接过细细端详,裴液在一旁将此剑七年前坑杀季枫,七年后毁废晏采岳的事情一一告知。 “好。”无洞提剑当先转身,“那就走吧。” —— 裴液跟在最后走出院子,目送他们离开。 当然,如此僵硬地复制摹刻到这柄剑上是没有效果的,因为阵纹需与载体契合,载体之材质形状等等只要稍稍一变,刻画时的轻重、长短、排布等等就要随之调整,所以阵师刻阵前的“冥感物性”,才是最难取代的能力。 “或者是采蜜之蜂。”隋再华轻抚长剑,“你知道吗,【牵丝】只是一种联系,有时主客之别并不分明。主体可以通过【牵丝】操控客体,而若客体自主运动主体也会得到分毫不差的反馈。” 裴液看着他。 他环视诸人:“其他几位峰主,也不同意吗?” 少年把思绪回到自己的事情上。 裴液一怔:“是。” 他反而选择往外而去,去往金玉斋那边迂回? 是什么令他如此谨慎? 裴液想起无洞提到的湖底尸体,一时并不敢做出断定。 “隋大人已经去做这些事了。”无洞道,“在两个刻钟之前。” 方才他看到一抹裙影,是许裳来到执法堂中,已去小院之中照料张景弼的伤势。 “那岂不是.” 当年的张梅卿并不知道这条内幕,浸淫器道的男子从中看到的事实是——“这一定会用到很多心珀。” “.是萧师伯。” “唔。”隋再华微一点头,眼眸一转,淡笑道,“裴少侠。” 裴液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剑柄.忽然一个灵醒。 果然一层细微隐秘的纹路渐渐在感知中浮现了出来,它们铸在金铁之中,非以螭火这样敏锐的灵性不能查知. “现在刻画出来吧。”隋再华朝旁边之人索要了佩剑,是不知何处购得的样式,“就用这道火焰。” 无洞刚刚看到这条线索后,告诉少年他抓住了欢死楼在府衙的踪迹,因为他对这种器纹的第一次出现有记忆——正是出自十几年前府衙的器署监。 这柄旧意明显的长剑确实“干净”到普通,这也是事发后执法堂第一时间没有从上面寻出异常的原因。 “你指什么调查?” 裴液记得他笃定地在绝笔上写下这行字迹。 在理清了这一点后,男子选择了去调查心珀的来路吗? “.若是重要,更该由您保管才是。” “我们既然押下.萧庭树,自然要顺着稽查元武峰、调查他所经手的莲心阁命令,如此,其人究竟有无通敌,方才明了!” 在之前的每一夜,他都事无巨细地写下自己的发现,又怎么会在将要远行的时候不告而别,带着一肚子的秘密沉入湖底? 他不肯把这些危险的事情告诉妻子分毫,那么将其留在了哪里呢? 身为一峰之主,也许他并不难查出崆峒对这种材料的暗中采购,但他没敢沿着这条线往门内去查是谁推动了这项采购吗? 裴液轻轻踱着步子,已渐渐远离执法堂的烛火,忽然目光一顿,前方一道黑衣苍发的身影闯入了视野,单剑系在腰间。 许久不见,老人还是那样挺拔矍铄,气质威严,正翻着一本册子,与两位执事低声交谈。 裴液难以猜测男子当时的想法,但确实有一条不容置疑的线索摆在面前——张梅卿,是认得【牵丝】的。 在那个深夜之前,季枫已经被夺魂取剑,瞿烛也已经在那不知位置的小屋中、在某個崆峒高层面前.把《白虹篇》教给了“它”。 为什么剑流会用到很多心珀呢? 裴液记得【照幽】中的事情,那一晚“生灵”从虚无中诞生,分明没有用到任何这种材料。 ——“和它战斗的时候,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和你练剑的下午,小枫。” “你们不知道这项极贵的采购是什么?”是老人熟悉的轻稳声音,“那么谁批的手令?” “掩藏阵纹,自是为了能令此剑显于人前。”隋再华低声道,“至于用处.我想,它们被铸造出来,并不是为了在某一两个特定的时刻去杀谁。” 藏经楼. 裴液怔然片刻,一时灵醒。是了,张梅卿如此认真之人,怎么会只留下那些凌乱的散稿,在离开崆峒之前,他一定将自己几天来的发现尽数做了整理,而且一定比他和许裳二人整理得更加详尽。 “崆峒攘除奸凶之决心不弯不折。”这位年老峰主轻声道,“既然不知道差错是出在哪里,那就从头开始找便是。” “.”解光瀛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来,沉声道,“无鹤检,我们尚有很多调查可以进行。敝门主琢磨十载,也许正在紧要关头!” 解光瀛一直低着头,此时一怔:“走哪里?” 于是隋再华笑了,摇摇头道:“【斩心琉璃】在你身上,我们现在哪里是你的对手?” 抬起头,冷月正升得高而小,夜已浓深到极点。 换句话说,如今得拿一把一模一样的崆峒剑来,裴液将阵纹复刻上去,才可能有些效果。 “无鹤检已往剑腹山去了?” 裴液不好意思地一笑,便和老人讲了自己关于张梅卿之事的推断和疑难,末了将手中剑递过去:“隋大人我记得你在器道上有些造诣,能否瞧瞧这柄剑奇特在哪里?” 裴液先怔,而后悚然一惊,再次想起写声纸中的记录——在“夺魂珠”出现以前,他们有更稳妥取得剑术的方法。 裴液怔了下,听话地把螭火送了进去,渐渐蔓延至整个剑身。 “好了。”隋再华看着这柄剑上幽蓝走出的图案,“确是【牵丝】,刻的很好。” “自然是剑腹山。”无洞抬眸看他一眼,“去拜会一下贵门门主。” 但就是在这柄剑落入眼中的瞬间,少年猛地意识到——自己今夜看到的剑流,和张梅卿当年看到的剑流是不一样的。 所以它们才需要用到心珀,裴液即便对器阵之道所知甚少,此时也已渐渐意识到这座剑阵的构建逻辑——那些妖剑本身不能记忆剑术,这是【心珀】和【牵丝】赋予它们的能力。 裴液蹙眉看着这柄剑:“.隋大人,我并没看到任何阵纹啊。” 裴液只好硬着头皮去努力勾勒,必须承认,即便仅仅照着葫芦画瓢,这也是极难的完成的任务,好在【螭火】确实如臂指使,他之前也有过勾勒【彼岸宝筏】的体验,在多次出错之后,【牵丝】阵纹的一切幽微精妙之处终于渐渐显现在了这柄剑上。 裴液怔然,和他之前将记忆中的阵纹描摹下来不同,用螭火勾纹是要全身心之灵感投入的,因为这是牵动灵玄的笔画。 裴液径直来到此院,一推门,便见女子正抱着少年低声而泣,那少年苍白着脸,反而轻轻拍着母亲的肩膀。 “.” “平心静气。”老人淡声道。 隋再华轻轻点着头,良久,轻声道:“我看过伱从那些妖剑上拓下来的阵纹了。” “这柄剑与它们不一样。”隋再华凝定面容,把剑横在少年面前,“这柄剑中,只有【牵丝】,没有那一套‘星虫’阵纹。” 隋再华摆了摆手:“你留着吧,这是剑腹山相关之物,作为阵中一环,说不定某时便能用上。” “这是一种特殊的勾阵手法。”隋再华颔首道,“不同于成剑之后再刻画阵纹,这一柄应当是在熔锻的时候就已经把纹路勾画在里面。” “我同意。”安静之中,师绍生再次开口。 器阵两道如此信手拈来般地糅合裴液抿了下唇:“这种炼器手法.” 一时无人说话,纵然已做好了配合仙人台纠察自身的准备,但一上来就要直入剑腹山核心,查问已经闭死关十载的掌门这几乎是整个崆峒最核心、最重要的秘密。 “写声纸”中描述的诡异场景在这时一瞬间尽数涌入脑海,那一夜的小屋中,从来就没有第三个人。 无洞点点头,提剑起身道:“那就走吧。” 他低头看去,自己手中仍是那柄传自季枫的崆峒之剑,自握在手里之后,它没有过任何异常的反应。 “.” 裴液立定行礼:“隋大人好,许久不见。” 裴液凝眉:“那” 许久,师绍生低声道:“无大人,我们.也已经十年没有见过他了。” 他相信刚刚自己听到的事情张梅卿也一定都清楚,那么当他在七年前的深夜见到那条剑蛟后,心中在想些什么? 裴液安静地望着后崖遥深的浓雾,那位男子早就知道若无莲心阁的支持,对方不可能在崆峒布下这样的杀机,如今这条剑蛟显然和剑腹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当时柏天衢已经闭关三年。 “没写,大人,但肯定经过了莲心阁。” 直到旁边老人合卷提剑,裴液才猛地回神:“隋大人!要不这柄剑还是由您带着吧,若您有空闲,便可再研究一二。” 裴液深刻感到,在剑上铭刻阵纹真乃一种全新的经验。 “解峰主,你或与萧庭树友善,急着为他洗清冤屈。但追查不是断案,证据往后可以慢慢核对,现在萧庭树在我这里就是罪人,我急着要找出他的同伙和指使,你能明白吗?”无洞平淡地看着他,“我必须要立刻走一趟剑腹山,才能知道萧庭树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 这样一套笔墨,男子一定会想办法放入藏经铁楼之中才对! 可卷帙浩繁. 裴液蹙着眉朝远处雾影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了下来。 听得门动,许裳挂着泪痕抬头,眼眸陡然一张,哽咽道:“裴少侠!多谢你,你救了景弼的命。我正不知何以为报——” “正有件事情要请求峰主。”裴液连忙还礼,“峰主腰间闻讯的‘青鸟’,可否借我暂用片刻?”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章 天幕 裴液离了庭院灯火,径往深山幽峰之中而去。 穿过寂静缥缈的雾气,走过一条长长的直道,再回头看时,执法堂已远远淹没在雾中。 又行了不知多久,一座依山而成的苍古高楼便矗立在面前,已被时光洗刷成铁色。 裴液已是第二次来到这座古楼了,一推门进来,还是仿佛被纸海淹没,如此深夜,整座巨楼空旷而寂静,裴液来到架前寻出七年前之取藏记录,寻到案发后、张梅卿离山前的那段时间并没有男子出入此楼的记录。 秘事不宣,倒也在意料之中,深暗的大厅只有几粒零星的火烛,裴液给自己燃起一根,举烛往深处走去。 关于季枫那件案子的卷宗裴液都已看过,周围并无男子后来的笔墨,如果张梅卿后来真的将自己的笔记整理完放了进来,那么他还能放在哪里呢? 要在浩如烟海的书卷中翻出这样一本薄册,实在是难上加难。 所以裴液猛地想起了这枚夫妻间传讯的青鸟,据许裳说它有一相配之玉笔,张梅卿随身携带,以之书写之文字,便可为青鸟察觉,这就是“有信则鸣”的由来。 裴液不知道男子当时有没有特意更换寻常笔墨,但总应来试试。 他提灯沿阶而上,脚步缓慢地在空旷幽深的楼中回响。 这份记录若真被张梅卿放入楼中,须有两处要紧,一来这是留存之证据,总得要人看到,便不能真的藏得谁也找不到;二来这涉及崆峒被侵之秘事,也不能随意安放,至少须在“莲心一叶”之类的非许勿入之地。 “十年前,门主就是从这里抬棺而入,而后铸死了石道,从此再也没有露面。”师绍生走上前来,抬手高高一指,“这面石壁下就嵌入了铁铸的联通阵式,可以产生一份独特的剑感,间入【唤剑章】中,令其有所感应。” 裴液于是先来到执法堂和彩雾峰的属阁仔细翻查,但俱无结果,之后他缓缓游荡,持着青鸟遍历诸层。 一行人再次进入这座巨大的山腹,气氛已迥然不同。 阵式几息之间已被点亮一半,巨大的图案几乎照亮了整面石台。 显然之前的主阵者是萧庭树,如今师绍生补至首位,管树棠便替补了位置。 一行豆子大的人影穿过了这座山腹,再次来到腹心石台前,那些缓缓脉动的剑感依然弥漫着整座空间,但凝重之中无人说话。 裴液轻轻摩挲着它。 无洞来到台心,抬手轻轻抚摸面前天幕般的山壁。 竟是“铛”的一声金铁交击。 无洞缓缓按剑,低眸盯住了这面石壁,它到现在为止也是一片彻底的安静,不像会有什么忽然破壁而出。老人偏眸看向女子,明绮天微微摇头——不论是刚才还是现在,她都没有感受到另一份“心”的气息。 剑腹山。 —————— 明绮天朝这片山壁看去,于理而言,他们此时已处在这座山水剑阵的“中心”之处,方才她共鸣剑感时也感到了那四面八方的万剑所朝。 柏天衢既然借助这座剑腹山闭关,还能如何更深呢?在这样万方剑感中埋身十年,又是怎样的死关? 没有盘桓,师绍生已经抽剑而立,玄气鼓荡衣袖,老人须发飞扬,真玄满贯的一剑乍然刺入了石壁。 石壁之内果然埋了铸铁,以这一剑落点为中心,石铁磨砺之声从石壁内响了起来,同时玄气荧光在石壁表面上向外游走,如同一朵莲花在缓缓开放。 “树棠,你补上吧。”师绍生道。 女子点了下头,与应皋并肩踏步而上,两柄长剑精准地贯入了中段的两个阵点,光亮游蛇在这两处交错汇合,而后以一更明亮更迅疾的游走向外而去。 少年缓缓锁紧了眉头。 在离山之前,男子当然一定是把自己查到的东西留给了崆峒的,也许它确实不在藏经楼中那么会以何种方式呢? 张梅卿没有立刻向莲心阁发难,因为他想先拿到明确的证据来指认那夜小屋中的低缓声音,但他既然敢去以身犯险是否代表他已将那些发现全部托付给了信任之人? 会是谁呢 崆峒门内又真还有像藏经楼这种可以将一卷薄册藏置七年,需要时又能随时取用的地方吗? 七人无需烛火,也几乎不产生任何脚步,管树棠引着无洞在前,师绍生紧随其后,应皋解光瀛两人将锁玄遮目的萧庭树夹在中间,而在队伍的最后,白衣清挑的身影稍微落后一些步子。 然而青鸟一直安静,仿佛只是一件普通的玉器。 但就在下一刹,剑心一动,她忽然比所有人都快地看向了面前正在成剑的阵式,一种断裂之感清晰传来。 但同一瞬间,身后玄气忽然尖啸。 这一刻,三位峰主俱持剑在阵,无洞警惕地看着石壁,阵式将成,看押萧庭树的解光瀛也下意识往这边瞥来了一眼。 就在这一眼之间,其身侧忽然传来了锋利啸烈的磅礴杀意,几乎完全是应激之下,解光瀛缩瞳回头,腰间长剑已锵然出鞘。 剑刃正迎上冷虎般扑来的萧庭树。 他并未被解去玄气锁,速度还是很慢,在这一瞬间,解光瀛理应控剑而刺,一剑将其钉在身后的石柱上。 但他是莲心阁资历最浅、唯一一位的抟身,但这张强大威严的面孔从未如此令人心悸地逼在眼前,但他并不是孤身而斗,只要稍微一退,其他人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总之他有无数理由不去迎接这一瞬的孤身独斗,在不知男人有何底牌的情况下,解光瀛弃剑倾身而退。 一种必然的错误就此发生了。 萧庭树没有任何底牌。 只是在这一瞬间,弹起的剑刃带着足够的力量贯入了他的身体,一剑撞上了玄气锁。 一路上艰难的调动,男人早已将浑身力量绷紧在这道锁后,如今一撞之下,如海倾溃,崩炸的血先浸透了黑衣,而后浩荡的玄气一瞬间炸开,山腹之中如同升起一声虎啸。 血气浓烈之中,萧庭树握住了解光瀛弃下的寒刃。 三尺之内,一位踏巅的【谒阙】要杀一名【抟身】需要多久? 一定在其他人的目光来不及回转之前。 已经没有给解光瀛后悔的时间,那是在实战之初就已懂得的道理,面对强敌,越逃才死得越快。但猝不及防的怯懦,又永远是人心无以摒除的弱点。 血刃寒光临咽,快如惊鸿,强如怒龙。 师绍生最快地惊怒转身,但已然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剑尖刺出血花。 ——一道惊妙绝伦的剑光拉出在幽暗石台之上。 雪白云气下一刻才在轨迹上飘散开来,明绮天身形未动,云袖飘展,手指在颔下掐出一道剑诀。 白鹤衔恶蛇,明光一掠撞上染血的暗沉剑尖,萧庭树剑尖偏斜、拧腕控回、剑刃反倾、松手再扼.一霎之间交过四合,男人长剑终于彻底失控,明光也刚好用尽剑势,“夺”地钉入了旁边石柱之上。 但就在同一刻,身后剑感骤然断裂,行阵三人同时抽剑后退。 明绮天回过头,石壁之上,如同快马撞上拦路巨石,那些阵纹崩断溃乱,就此黯淡了下去。 “.” 寂静之中,萧庭树咳出两声带血的低笑,师绍生猛地回头,怒目盯死了其人:“萧庭树,你他妈在想什么?!” 这是唯一唤醒柏天衢的通道,而以往十年的主阵之人.都是萧庭树。 明绮天可以选择救人,那么这道阵式便就此崩溃。了解十年前发生之事、了解欢死楼目的的最快渠道,也就此被截断。 萧庭树嘴角血流不止,为求在一瞬之间完成破锁杀人,他几乎完全置性命于不顾,为阵式的崩毁争取到了时间。 几人已踱步冷冷将他围住,解光瀛惊魂未定地捂着喉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莲心阁其余四人的情绪也是一样的惊怒,他们亦是到了这时才真切明白,这位执掌崆峒十年的男人,竟然真的没有和他们站在一起。 当席、江二人的尸体摆在面前之后,他们固然已知萧庭树多半真的和欢死楼有一些暗处的勾连,但其实仍然相信五人之间的默契。 因为他们倾于相信,萧庭树无论做下什么罪事,都还是为了崆峒。 所以在一开始他们要莲心阁内议,就是让萧庭树把实情尽数吐露,而后再一起商议,怎样才能弥补、又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揭过。 这事情虽然瞒着他们,残杀自家弟子也确实令人惊愕愤怒,但萧庭树毕竟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其中内情尚可探讨,师兄姐弟之间的情谊也不会就此而废。 但无洞忽然抵达,这打算已行不通,只好按仙人台的流程来办。 不过这默契依然是存在的——萧庭树没有反抗,引手受缚,他们又一齐来听柏天衢的证词。 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欢死楼当然该被抛弃了——虽然一开始就根本不应和他们扯上关系。 来到石壁前的目的很明确,崆峒仍是一体的,既然仙人台在此,那么谁做下了这种事,谁就站出来负责,而后把欢死楼的一切行踪和所为尽数交代,继而莲心阁会并仙人台一齐扫除奸凶。 但萧庭树竟然真的对联络掌门的阵式做了手脚,又真的在最关键的时刻暴起——如果明绮天没有出手,那柄剑就会真的贯穿解光瀛的咽喉。 为什么?! 崆峒一代无冕之主,竟然真的成了欢死楼的走狗不成?! 四人几乎同时感到屈辱般的惊怒,而萧庭树脸色苍白平静地和每个人对视而去,那眼中不知何种神色,忽然他低下眸子,脸色泛起一股不正常的红润。 “——别让他死!!” 其他人对这副表现并不熟悉,只有无洞骤然暴喝,依然是女子反应最快,长剑一牵,正正钉入男人腹中,一切玄气被瞬间冻结。 但.真气却空空荡荡。 萧庭树骤然喷出一口鲜血,冲上心颅的玄气被骤然遏制,他确实没能死成,但一位【谒阙】若忽然想毁去自己的经脉树,却实在是太难阻止的事。 几乎成了废人的萧庭树瘫软在地,血不停地从嘴里冒出,失去真气的他即便放在原地,也已活不过今晚了。 但在这一瞬间没人去看他了,每个人都修为通玄,每个人都感觉到一种难以想象的磅礴从山顶披了下来。 万千道悠长的剑鸣之中,以山顶之小祭台为原点,仿佛卷轴铺开,窗帘拉下,流水般的玄气从上面一掠而下,几乎是一瞬之间,他们和外界的联系就如同隔膜了一层重水。 下一息,完全的封闭就已构成,整座剑腹之山,被隔绝内外,彻底禁锢。 山腹之中,一片幽凉的寂静。 “.贵派,竟然还有这样厉害的东西?”无洞灰白眸光冷淡地望着穹顶,嘴角锋利地下抿。 “.”师绍生一句话说不出来,因为他也是在完完全全地怔然过后,才意识到这深重的惨烈是什么东西。 因为崆峒对它的使用,已经只记录在门史之上了。 当山门将破、崆峒将绝的时候,如果掌门将要战死【山中甲子】就会就此启动。 在一瞬间隔绝凶世,建立屏障,只要此山尚能联通天地,屏障就能够一直支撑。 当然在玄门、在天楼,有太多令人无法死去的办法,所以只要经脉树崩断,就满足此阵的启动条件——在玄门之境,敌人想毁去脉树要比杀了他难上十倍,自己想要毁去它却比自杀简单一百倍。 可谁能想到,掌门会背叛自己的门派,把这阵法作为给敌人争取时间的手段? 而更令四人全未想到的是,这座阵,本来是在莲心阁之上! 在短短十年里,萧庭树配合什么样的人,竟然把它挪到了剑腹之山?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然而男子只是低头瘫坐着,血已开始流积在地上。 “.给他包扎。”无洞冷眸扫过其人,抬头看着穹顶,果然是极尽绝断的厚重阵术,即便明绮天在此,即便合六人之力,恐怕亦不能破开丝毫。 “萧峰主很怕我们出去吗?”无洞忽然来到萧庭树面前。 他蹲下身,托起他的头颅,漠然直视着这双疲伤的眸子。一双深黑,一双灰白,无洞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萧峰主,我记得,你的两位真传死去后,你真的很痛心。”他轻声缓缓道,“.我好像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一章 青鸟鸣 幽寂高旷的山腹之中,无洞直直盯着面前的这双眼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萧峰主,你为了些什么呢?” 萧庭树缄默不语。 “裴液告诉我,席天机最后说他从来不曾背叛崆峒。”无洞缓声道,“要欺骗一个从小带大的年轻人是很容易的,你也不可能告诉他师父是在帮欢死楼掘崆峒的根所以萧峰主欺骗了他,是吗?” “.” “你没有。”无洞冷冷松开了手,任手上的头颅再次无力垂落。 “我在来崆峒的路上就竭尽全力地了解过你,萧峰主。”无洞站起身来,“你冷决果断,城府深藏,明见洞察崆峒两代掌门接连隐居,门派竟然仍在稳中向好,全赖你十年来的执掌——所以四位峰主也很信佩你。” “但仙人台有处记录,十七年前,萧峰主做下过一件不大为人知道的错事。” “你入门较晚,十五岁前厮混江湖,与一位年纪相仿的游侠交好,后来伱得入崆峒,直到八年之后,才又在少陇城中再度偶遇。彼时他已是位颇有名气的大盗,正杀了五名官府差役,夺得一柄东海‘乙中’之剑。” “你竟将他隐匿在崆峒队伍之中足足四天,当他逃离出城后,一位相好的妓子要报官揭发,你竟然转剑杀了她。”无洞看着他,“当然后来我们捕杀了那人,可惜崆峒高徒杀人之罪,只能由贵门自己处理了也不知关了几个月禁闭?” “还有未出鞘的剑吗?” 师绍生猛地张眸:“是了,【山中甲子】是先贤熬炼山峰,积数十年而成,如今岂能十年之间成就于剑腹山。他们是用已成的剑腹山之阵来做支撑!” “.” “不对.”师绍生忽然怔然道。 萧庭树轻微地嗤了一声。 明绮天继续平和道:“我们身在【唤剑章】阵心,出剑时剑感一动,便为之共鸣,融于其中,所以不能自破。但若还有尚未出鞘的剑,我就可以多送一人出去。” “你视徒如子,一定不骗他去死。他既然相信自己没有背叛崆峒,那这信心一定来自于你。”无洞漠然看着他,“那么.你没有叛离崆峒却做下这种事,你的信心来自于谁呢?” “.” 师绍生已经许久没有说话,这时低哑道:“你毁去阵式,就是不想让门主说出他的名字吗?” “什么?” 无洞抚了下剑柄:“纪长云?” 师绍生摇头:“不会。纪师叔是位好老师,很早以前,柏师弟视之亲密如父。但萧师弟入门那段时间,纪师叔正痴迷于剑藏,几乎未曾理会过他而刚刚鹤检提到的那件事发生后,也是师叔执意将其逐出崆峒,彼时纪师叔和柏师弟已然近乎决裂,为此又险些打起来。” “.那还能是谁呢?”无洞看着他,“如今萧峰主把我们和贵师兄关在这里,外间只剩欢死楼,真的能放心吗?” 明绮天看着师绍生:“贵门此处,还有其他未出鞘的剑吗?” “自那以后,萧师弟与纪师叔之情分就已然殆尽了。” “这就是受人敬佩的萧峰主,面威冷,重情义。正邪之念淡薄,轻漠生人性命若有人要以恶行为崆峒谋利,你一定不难被说服。” “.山腹中不置剑器,都在山外溪里了。”师绍生微微茫然,“剑主何用?” 萧庭树抬了下眸子,第一次看向他,但也仅一眼。 寂静中忽然插入一句清凉的女声,无洞一时甚至以为是条喻句,但转头看向女子,方知其认真表述的就是字面意思。 明绮天抬头看着山穹:“这道阵是借用了山水剑阵,万剑浑然,身处其中则为之一,不能自破。但剑腹山本身尚有一缺。” “我门.还有一人。” 师绍生怔然:“剑主是说.可以破开此阵?” “撬开缝隙而已,只可一剑一人。”明绮天道,“我们五柄剑都已被它‘认得’,若没有另外的剑,我便只以【玉虎】送无鹤检出去了。” 无洞亦全未想到如此一节,一时微怔:“且慢剑主。” 明绮天微顿。 无洞停了一下:“我以【玉虎】付你,你自己出去,来去自由。” 是的,鹤检当然更清楚案情的走向,也一定能看出他们锁困诸人的目的,欢死楼已越来越走到明面,只要传出消息、统筹力量,他们完全可以阻止那不知内容的阴谋。 但把更强的力量送出此阵,或是更好的选择若女子离开这里,整个崆峒并上整个欢死楼,本就无一敌手。无论欢死楼想要在外面做什么,都不可能在女子的剑下成功。 但. 无洞看着女子平静的双眸,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道隔绝内外的天幕,究竟是为了什么? 剑腹山之阵,这是欢死楼经营二十年的地方,无论他们最终有何谋划,难免都要落定在这里。 如今萧庭树毫不遮掩地启动【山中甲子】,风雨欲来之气已经可以耳闻目见。只是这场风雨是刮在外面呢?还是刮在里面? 女子可以还自己自由,但若出去后再想回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彼时无洞并四位峰主面对这不知将有何变化的山腹,可能俱为尘烟。 不必想得太多,于女子而言,她本就不可能置他人于险地自己独自离开。在博望时如此,在崆峒时也如此。 “请吧。”女子平和道,“鹤检记得知会裴液一声,我暂时不能离开,请他不要离开我十里之内。” “.好。” 《剑韬》起于此地,“剑道”二字本身的凝结,当它在万千剑感中现身时,那种自然无缺从未如此鲜明地显现出来,令人惊异的是那些剑感竟然也围成了一個几乎无漏的圆,将《剑韬》包裹其中。 但当两个圆真的贴合时,一处缺漏就如此明显地透了出来,《剑韬》万术乍然合成一剑,从容贯入了这道狭缝。 外界玄气透入一瞬,无洞携【玉虎】惊掠而起,一剑点破天幕,就此破山而出。 帘幕重新合拢,现下再也没有挑起它的长杆了。明绮天看着这一幕缓缓收回手指,眉头微蹙,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 藏经楼。 裴液已在整栋楼的廊道中细细走过一圈。 他低头摩挲着手中的佩子,好玉久佩,油润已出,枝上精致的青鸟栩栩如生,润得如将融化,可以想象当年男子一笔一画认真勾刻的样子与女子拿到后爱不释手的情态。 但它已死去七年了,如今也只是缄默不语,手中烛火也已将熄,一切都死气沉沉。 男子当年险些刺破他们面纱的剑,终于还是折刃沉沙,彻底淹没在了时光之中。 裴液轻轻叹一声,寂空的楼中也无人商讨,张梅卿既然没来藏经楼,那想必有其他的托付之人了。但其实少年也已查证过,在崆峒之中,男子并无什么地位足够、又极其信任的朋友。 调查一时陷入僵局,裴液转身而回,窗外却忽然“扑棱棱”响起几下翅声,下一刻窗纸被撞破,一道流利的青影一掠而入。 裴液一下怔住——【流风】。 鹤检在金玉斋时给他寄来的信,本应在昨日一早就抵达,如今竟然比其本人还晚到几个时辰。 这只轻灵的鸟雀熟练地降落在他的手指上,羽翼完整,身上并没有伤痕,只是精神有些萎靡。大约正如无洞猜测,是被崆峒的阵界牵绊住了。 裴液回过神来,立刻去解它腿上的信筒,展纸开眼,果然记录了老人和隋大人在金玉斋所行之时,告诉他心珀或就在崆峒之中云云.和之前老人面诉的一般无二。 最深处夹裹的却是一张极旧的短笺,这东西老人却未曾提到,裴液正觉得形制有些眼熟,手上忽然传来一声清悦的鸣叫。 极为悦耳,以至令裴液完全一愣,他低头看向这只魂鸟,从来不知道它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但目光落处才猛地凝定,魂鸟轻利的眉眼盯着他的手,鸟喙紧紧闭合. 鸟鸣是从掌心传来,柔如流溪,婉如箫笛,裴液从来没有想过鸟鸣竟能编排得如此好听,他怔然移目,那枚精致的青鸟之佩正鸣出流转的音节,魂鸟偏头盯着它,仿佛在努力分辨其物种。 ——“后来,他给我做了个小法器,一收到他的信就会鸣叫。就是这个,叫起来还挺好听的。” “不过后来就听不到了。” 如今时隔七年,在幽寂空旷的古楼里,这只青鸟再一次鸣出了悦耳欢快的音符,没有半点滞涩生疏,轻灵一如当年。 裴液翻过此笺。上面墨痕老旧,是曰:“莲心九叶,藏剑垂缨,飞缕十六。” “.” 裴液心脏狠狠揪紧了一瞬,定在原地。 良久,他轻轻吐出口气,立刻转身来到图录前比对。 裴液当然认得这行密语,经楼的藏书之笺,谁将书册放入,便可得此对应的一枚,用于取用和证明。 他还记得“莲心一叶,松下九鸟,羽微十二”那张短笺,“莲心”是峰名,意即【莲心阁】,“一叶”正是直属【莲心阁】下的执法堂。 那么“九叶”是什么呢? 裴液按图而索,忽然手指顿住,有些愕然地发现,“九叶”正是藏经楼本身。 其位置竟然在最高一层。 “.” 这是哪一间阁室内?他在刚刚走阅时,地图根本就没有指示出所谓“九叶”。 张梅卿把案卷藏在了那里吗? 无论如何,既然得了指引,裴液便立刻纵身而上,松开魂鸟,少年如一道风般卷上了楼顶。 竟然真的有一间古老的阁楼。 就在深幽廊道的尽头,若非专门来找,决计想不到还有如此一间。 裴液踏上廊道,脚步立刻一顿——脚下并非普通的木材,下面是嵌了钢铁。 再凝目环视这条看似普通的廊道,少年摊手,一朵幽美蓝焰无声飞向前方,映照之处,密密麻麻的阵纹显现而出。 但似乎已经很老旧了。 裴液沉默片刻,按剑踏上这条廊道,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切都仿佛已被遗弃,来到尽头,裴液轻轻推开门,一座高旷的书殿敞开在面前。 一排排巨大的实木书架,然后十有八九都是空置,只有一个离桌子近的书架充满了使用痕迹,一叠叠大小不一的书籍挤在一起,还有无数演算勾画的稿纸。 裴液走上去翻了两眼,俱是阵器之道的相关。 他抬起头,忽然在书架之后、那影翳隐约的正壁之上见到了三个铁钩银画之字。 【藏剑阁】 于是在一瞬间,裴液终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崆峒剑藏】二十年前的储藏之处,历代大司山埋首故纸,在这里孜孜钻研着那些不可能抵达的天堑。 如今这里早已一片冷清。 裴液知道那些剑藏去了哪里,纪长云隐居深山,带走了它们。 而“崆峒剑藏”在前代一直是【大司山】整理,为何这代全部交由了纪长云? 裴液忽然泛起冷悚除非本代【大司山】并不想研究剑藏,他所心许的,也是柏天衢那一套方法。 所以.当年张梅卿研习阵器之道,有多少次来到藏经古楼寻觅那些冷僻的书籍? 于他而言,这位埋身古楼的前辈,是不是足以信任?! 他在七年前走进这间阁楼,把事情尽数告知了这位【大司山】,又把案卷郑重地放于此处,交由这位前辈亲自看守。 然后他被陷杀在了金玉斋中,然后这些案卷,再也没能重见天日。 裴液低头看去,面前这座书架正是“垂缨”之壁。它显得非常非常新,是经常被人使用的样子。 旁边桌子上,砚中余墨还流漾着,很是新鲜。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二章 初决 【大司山】,上辈长老峰主之中的无亲无故、余生愿经卷为伴之人,承位之后,为崆峒整理经剑、养护山阵,再不露面,成为深山古楼中的一道幽影。 这样一个人,他余生所愿也许正是“崆峒剑藏”,若欢死楼向他展现了得竟此功的希望 裴液并没有期待人人都会秉持正邪之分,他只是同样没有想到,崆峒这样的天下剑门,代门主、大司山这样的耆宿前辈竟然全顶不住这样的诱惑。 崆峒真的糜烂至此吗? 寂然空旷的藏剑阁中,没有前兆的脚步,背后响起了一道苍缓的声音。 “裴少侠,果然是一往无前之人啊。” 裴液没有转身,低头轻轻握住了剑柄。 当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的那一刻,他就已明白会发生什么。 他在藏经楼里搜取证据时的每一个动作,都尽数落在对方的眼中;带了关键消息的青鸟,也当然会被山阵拦住。 “养护山阵”,本就是其人职责。 现在他放出青鸟,于是自己见笺便行,立刻来到了这间“莲心九叶”之阁。 他当然一往无前,面对这些深恨已久的敌人、面对骤然抓住的关键,看到那地点就在自己头顶几层之上这一刻少年只有浑身血热,绝不会去考虑其他事情。 人在空中左手已猛地握拳,啸烈的焰流从虚空中扑向了老人。 他赤脚踩地,无鞘之剑拿在手上,寒意冷而薄。 而就是在两剑交击的一瞬间,裴液知道了这阵式的最大作用。 如同带了无数转轴的积木拼成,面前高若巨幕的书壁开始在“咔咔”中移动,从“雕柄”、“垂缨”.到“置玉”、“绘鞘”,十二座巨大的书壁游走如鱼,纸张飞散,淡薄的冷月从小窗照进来,光影凌乱变幻。 裴液死死盯住其人,老人似乎好整以暇,依然仗剑缓步而来,而在又一次的书壁交错后.这道身影乍时不见了。 而在这一刻,裴液相信对方同样是【谒阙】,但他选择了同时摒去自己和【琉璃】的浩荡玄气。 【藏剑阵】,前面几个百年里,阁老们在此处讨论切磋“崆峒剑藏”时留下的古阵,它可以摒去玄气,让修为不同之人,能够只以真气和剑切磋。 裴液只是一时没有明白,何以现在他竟敢真的露面,即便诸人去了剑腹山,要赶回来也不过顷刻之间。 如今他果然出现了。 忽然地转室移,裴液立时抽剑,锁眉看去,整间书阁竟然全部动了起来。 任凭它是陷阱,跳进去后总可抬头看到猎人。 老人身影已被遮掩在了书壁之后,只有在交错的缝隙中才偶见一瞥。 琉璃之上,飞羽碎云般的真气同时绽出,投下来至强的一剑。 裴液缓缓转身,前方阴影的深处,一个高瘦挺拔、宛如淡影的灰衣老者正步入烛光之中。 他一头灰白的长发蓬散着,似乎只洗不梳,垂在身前已将脸遮住大半,只余两粒星子般的眸眼。灰衣也旧破,而且洗得明显发白,上面又多沾新老不一的墨斑。枯老的气质像是从这栋楼里生长出来。 琉璃在身,他想在几招内杀了自己? “放心,我们有的是时间。”老人声音似因久不开口而缓慢喑哑,他看着裴液,眸光沉冷而锐利。 老人剑势飘转,斩退裴液的一剑回转中划过一道半弧,半路中已割破焰流,抵位时“叮”的一声撞上琉璃,骤然发力,神剑被沛然击退。 “剑”这样东西,本就只与真气有关。 八生的真气还是令裴液一剑而溃,少年身形失控高飞,而在将要撞上书壁时拧腰一踏,精准借助走阵之势扭过了身形,眸若烛火之中,其人再度纵身而上。 裴液蹙了下眉,意识到可能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一道钻心的寒意骤然出现在背后! 裴液倾身、拧腰、横剑一气呵成,“铛”地架住了这一剑,琉璃从身后拉出一道惊艳的长线,直取老人咽喉。 正仗剑而前的裴液这一刻心肺骤缩,【飘回风】立时出手,果然下一霎,老人神鬼般无形又沛然的一剑就撞入身前空门。裴液仗剑侧身避过,下一刻又立时中断【飘回风】,拧腕横剑在前。第二霎老人杀意凛凛的一斩就劈上了剑身,裴液咳血高飞,这一次他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书壁,坠落时才重新卸力站直。 抬手抹去嘴角血迹。 刚刚那将他压死到底的一剑飘诡如【雾中生松】,强直又近于【贯日】.裴液忽然明白“崆峒剑藏”为何如此引崆峒历代前辈痴迷了。 与此同时,他几乎前所未有地察觉出剑上传来的莫大压力。 与修为、真气全都无关,固然对方是八生,但他也身负【鹑首】,早已习惯了在这些强大力量的缝隙间灵秀游走、一剑割喉。 而如今就是剑术本身,这种被压制、拆透、算死的感觉老人的剑术修为,早已高高立在“灵”境之上,高出他不知几许。 心念只一闪而过,裴液已再次仗剑而上,雪剑、琉璃、螭火.老人寒刃如龙。双方的攻杀欲望都无与伦比地强烈,裴液赌着性命在这样神诡莫测的剑术下左支右绌,用琉璃争取着一口口的喘息之机,眸光只死死盯住老人的咽喉。 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而每個人的命也只有一条。 剑术高低决定斗剑的胜败,并不决定双方的生死.裴液左手背后,已过十合! 一刹之间,【琉璃】之上剑气凝贯一线,裴液退而神剑进。老人倾身而避,剑势无限向着少年方向倾倒,裴液贴剑而卸,【食叶】跳如连珠。 但这串连珠只到第三颗就彻底崩断,老人剑身一转,少年精妙的剑技就溃如枯土。 这一刻老人七分留力在身后琉璃,一分破去少年【食叶】,留下二分,径贯少年咽喉。而裴液右手失控,不退反上。 左手乍然迸出一场雪溃。 《崩雪》第二·【来去】。 “剑势”的停与放,不似第一式般要求剑者全身静止,只要这道剑势积蓄已极,就可以完成释放。而裴液在多少招的失退中,都把右手剑势补给了它。 足抵八生的力量在这一刻狂暴倾斜,裴液自己的身体先被骤然挤退,长剑失控般冲了上去。 下一刻是坚决有力的撞击。 裴液的心在一瞬间沉入谷底。 没有想象中的击溃或以力当力,对方剑如一道势不可挡的惊雷,崩雪被在一瞬间穿透.裴液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感到,对方是早就清楚地知道他要出这一剑,而且对这一剑了解得清楚而透彻。 来不及去思考缘由,因为在剑招被破的同时,对方沛然的剑锋就贯了上来,而手中长剑已彻底失控,裴液咬牙拧力,但已绝对来不及调整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光“叮”地撞开了他手中的剑柄,把自己塞入了他的手中。 顿时一股极新的、充沛的力量自手中生发,裴液臂横琉璃,坚实地接住了这一剑,第一次没有在敌人的攻势下手上后退。 察觉到手中神剑对心神境的叩问,裴液犹豫一下,对其敞开了心门。 顿时一种微妙的勾连建立起来,裴液立刻感觉手中之剑运使如意。 琉璃传于姑射的八生真气如今尽在其手,加上他本来的修为,此时力量已超过了老人。 但很难谈这是好是坏.因为不管持有多强的武器,本质是他剑技拼不过老人。 直到女子平和清凉的声音在心间响起:“还好吗?” “.明姑娘?!” 女子从来不能以一柄剑降临战场。 裴液背着【斩心琉璃】,其实是女子力量所能触及之处,但一切剑术是来自于人而非来自于剑,因此除了一些剑招之外,明绮天并不能遥遥通过一柄剑释放那些神妙的剑术。 而另一道门槛是,女子同样无以清楚查知战场的状况。 琉璃上没有生眼,裴液一直是以自己的判断来操控琉璃,女子只信任地供给力量。尤其如今玄气尽去,琉璃本身的感知又大大削弱,全是倚仗裴液的五感来查知形势。 另一边的女子正是从琉璃的动向中察觉出了异常。 于是【琉璃】联通裴液心神,与之建立了联系。 当然裴液之五感仍然不能传递给她,但当琉璃在裴液手上时,裴液如何出剑,女子便能清晰地察觉到,以此稍微一窥战局之形势。 于是几乎立竿见影。 不知道敌人是谁,不知道持何武器、用何武学,更不知道敌人从何处、又如何攻来,只有在少年持剑应变之后,女子才能根据这剑动的轨迹推断那边发生了什么,然后稍微对少年的用剑进行一些修补。 就如此以【斩心琉璃】为桥梁,女子稍微间入战场之后,剑斗形势骤然变幻一新。 少年的身体中仿佛换了一个灵魂,剑术开始上乘、高妙、举重若轻,两柄长剑在书壁飞转之中纵横交错,飘纸纱月都被剑影割成碎块。 裴液从来没有过如此神妙的体验,他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剑在被不断修改,但竟然毫无一丝抵牾。 他的力量永远能毫无折扣地痛快流泻,他的转剑永远不会受到干扰,女子仿佛知道他下一招要出什么一般,通过琉璃附加的剑动总是给他恰到痒处的助力,在力量优胜之下,老人再也没能抓到他一丝一毫地破绽。 裴液疯狂地进攻,近乎骄纵地把各种危及性命的缺漏留给女子,老人的脸再也没能离开他六尺之外,他们纵横追逐.直到近二十个呼吸之后,裴液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 老人面容瞳孔一如既往地冷漠,冰沉如海,静如渊水,裴液忽然觉得这种感觉有种恍惚的熟悉,但下一刻,骤然而生的变化就打断了他的思维。 剑痕。 在裴液握住琉璃之后,两人交招所致的剑痕已经留遍了整个藏剑阁。 老人沉冷地看着他,口中吐出四个音节:“【三光入笼】” 阵术。 裴液不知道“养护山阵”四个字背后的重量有多大,他同样无法想象在这样激烈地剑斗中布阵是什么样天赋横溢的阵道造诣只是在这一瞬间,整个藏剑阁顿时陷入完全的黑暗。 似曾相识的情景,裴液瞬间明白了老人的意图。 ——裴液、琉璃、明绮天,三位一体之中,唯一的察知之能是裴液的五感。女子近神的助剑一直是以少年的剑动为前提。 如今目觉消失,老人自己固然也受限,但他从不惧怕与少年依靠直觉拼斗。 这一举动隔绝的只是远在山腹的女子。 她固然仍能查知那些剑动,但当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出剑是否正确、是否具有逻辑时,她还怎么去判断场上的局势,一分一毫地拨动其剑呢? 裴液不知其为了这次伏杀对【斩心琉璃】做过怎样的深究,亦不知这道【三光入笼】的阵术是他早就准备好的牢笼陷阱,还是面对持剑琉璃之后冷静的洞察反制无论哪一样都足够令少年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危机。 没有丝毫耽搁,锋锐的长剑已经乍然逼面。 裴液横剑一格,果然重回孤身奋剑之境,两个交招之下,臂上就飞出一道血痕。 但少年从不恐惧强敌,他以近乎绝对的冷静支撑着,另一边从一开始就在以螭火破阵的黑螭也已将要功成。 令人惊异的是刚刚那段神妙的体验竟然肉眼可见地再次拔高了少年的剑术,他努力追求着刚刚那种感觉,仿佛女子仍然站在他的背后。 老人嘴唇早已极认真地抿紧,如今眼见黑螭就要功成,少年竟然再次借着余韵支撑出超乎想象的时间,他轻轻一合眸,手中长剑乍时一变。 裴液在漆黑之中都心肺骤然收紧——好快的一剑! 犹如惊风直掠,一种熟悉感从心中翻涌了上来,这是. 裴液陷入完全的惊愕,青裙的少女和他说过此剑,天山陆云升为他随手演练过,明姑娘也曾两次和他谈起。 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它会出现在崆峒【大司山】手中! ——天山《八骏剑》·【逐日超影】! 裴液以最快地速度去斩这一剑在心中的轨迹.击中被飒然弹开。 未风池才俊才能修习的《八骏剑》中最快一式,即便放诸天下,也是排得上名号的难以应对之剑,拦剑的力量和速度搭配必须极为独特,少年要以直觉拦住这没见过几次的高妙剑术,确实近乎不可能。 这一剑直冲他胸腹。 裴液心直直沉下,胸腹已下意识绷紧如僵,但下一霎,手中长剑忽然传来一个美如流水的飘转。 它如一道筝音般清越地划过老人长剑的剑刃,【逐日超影】如一块木板无处着力地被流水飘斜,贴着裴液的身体滑了过去。 而后“叮叮”两声清音,琉璃一弹一挑,其势如筝弦崩断,已在老人骤然后仰的锁骨处割出一道飞流的飘血。 固然没有五感支撑。 正如当时隔墙觉出【云天遮目失羽】之剑意,如今在两柄剑一次次的交击中,老人用剑的人格也已在女子心中勾勒透彻。 如此不察,不觉,不感,不视,剑在心中而已。 不必少年正确的剑动支撑,女子已知道对方要怎么出剑。 裴液仍在这一剑面前怔愣,身后黑螭已传来冷而快的语声:“阵枢已现,破阵!” 裴液骤然转头,墙壁之上,幽美火线正敷演出一面完整的阵图,裴液仗着琉璃一剑击破,木飞墙碎之中,玄气充沛地涌入琉璃之中,身后同时传来一道轻而深的叹息。 这道叹息中包含的意味裴液一瞬间似曾相识,那是天才横溢之人用尽全力仍无法逾越那些天穹时发出的轻轻喟叹,裴液扭颈回头,那灰白长发的老人持剑静立在阁中,却是面色如常,似乎早已习惯。 他低了下眸子,裴液人尚在半空,已朝他猛地掷出沛然莫御的琉璃,雪白云气一瞬间充盈了整间阁楼,木片飞炸,纸张飘天,而在一切凌乱之后,其人已毫无踪影。 在心绪颤动之中,裴液死死握住了手中剑柄,嗓子如被缚紧:“——追!!”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三章 别鹤检(上) 老人沉浸故纸不知多少年的剑道造诣确实足以支撑这次伏杀,裴液相信对方是稳稳踏在了“意”境之上。 只是老人反而没有给他多少在“意”上比拼的机会,剥去玄气后,就以剑招将他压在了剑刃之下。 这也许已是他能尽的最大努力了,在所有人都被拦在剑腹山中之后,一位玄门宗师,如此精心地布阵、杀人、取珠.却依然败于那遥遥山中的女子。 也正说明,在没有阵式隔绝的情况下对方并无信心面对琉璃。 裴液其实相信【谒阙】之强大的,女子曾说二百里之内可保他在【抟身】之前的安危,但若面对【谒阙】,琉璃其实就不能保证任何事情了。 玄门境界的每一次登阶都是质变的跃升,【谒阙】已是仙衣玉骨,将登天楼之人。固然琉璃有对抗的力量,裴液自己却是脆弱之躯。 “若是面对【谒阙】,你须得在我视野之中。”女子曾认真道。 但如今这位【大司山】却选择了对琉璃避而不战,裴液并无分辨玄门宗师们修为的能力,对方也没有展现,但他不得不怀疑,其人尚未登上第三层玉阶,抑或状态非常不好。 无论如何,对方是在阵破之后主动退走,裴液自然绝不肯放过他。 裴液停下身形,无洞回过头来,面上显出些激斗后的伤疲:“没能留下他。” “玄气很淡了,再往前应当就找不到了。”黑猫忽然轻声道。 已经听不到打斗之声了,这样惨烈的痕迹一直向前绵延了将近一里,越往前去痕迹越加触目惊心,大片的焦糊开始将老树灼枯、岩石焚裂.终于在这些痕迹的末端,裴液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藏经楼依山而成,依照黑猫捕捉到的一丝动向,裴液越过高崖,朝着茂密的林间一头扎去。 行不半柱香,已不必黑猫告知玄气动向了,断木飞石已经出现在视野,粗逾合抱的老树被剑气的余韵切断,断裂的碎枝飞叶射如急镖,钉如周围的岩石和地面上。 终于黑猫按了下他的肩膀:“好了,停吧,我找不——” 冷夜薄雾,林间深幽朦胧,诸多草木犹如雨后的冷翠,暗月之下闪过流光。 形貌看起来比在博望那晚更狼狈,头发散开,衣袍上全是带血的剑痕,长剑斜斜插在身边地上,正望着另一个方向。 “.新鲜暴乱的玄气——有人在战斗!” 他又看了一眼【大司山】离去的方向,轻声道:“.真是无比正确。” 裴液眸子一凝,立刻向前纵身而去。 寂静中只有少年轻喘的纵掠声清晰可闻,只是几息之间,对方就已完全不见踪影。脉树六生要追一位二三阶的宗师却是天方夜谭,但对方离开之果断反而更佐证了此时紧追的必要性。 “怎么了?” 裴液配合着黑猫敏锐的查知努力循迹,但显然已落后不知多少。 “剑腹山被封住了,剑主选择把我送出来。”无洞看着少年惊愕的表情,喘了口气在石头上坐下,“我本来觉得这决定不大好,但现在又觉得.” “.”裴液抿唇沉默,继续向前疾奔。 话到一半却忽然顿止,猛地抬头看向前方。 “无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怎么会封住?”裴液有些慌张,“明姑娘没出什么事吧。” 无洞笑:“明绮天能出什么事?” “.那就好——我有琉璃无大人,你拦了他片刻太好了,我们快继续追!” 无洞抬手制止,微笑扯住他袖子:“不必了。” “为何?” “我有分寸——且坐。” 裴液有些茫然地坐在老人旁边,无洞把沾血的长剑归入鞘中:“青鸟的信筒,有被开过的痕迹吗?” “.什么?”裴液怔住。 无洞只安静看着他。 老人知道青鸟被留置,也知道它会在某个时刻被放出来,甚至,大约知道它的用处。 裴液想起老人在知道魂鸟失期只随口提了一嘴“或是山阵干扰”,那时另有重要得多的事情,裴液本以为这位鹤检是暂时挪不出精力去细查,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无数他知道的或不知道的事情、重要的细微的.在老人心里全都一直清晰而明了。 甚至在裴液全未往藏经楼身上想的时候,这位鹤检就在剑腹封山之后判断出了事情大概发生的地方——唯有一脱困就径朝藏经楼而来,才能将将撞上离去的大司山。 “.”裴液一直以为先来崆峒的自己在一点点揭开事情的面纱,这时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所见仅是一隅,这位“专司此案”的鹤检,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了解得远比自己清楚明白。 ——“帮我盯一下崆峒”,确实只是交给少年的小活计。 “若没有打开过,对方怎么确定它能将你勾去‘藏剑阁’呢?”无洞看他一眼。 “.有,有的。” “有就对了,对方做事不会这么粗糙。” “.”裴液又没明白老人在说什么。 “但再多的掩饰也改变不了本质,青鸟既然确实被用于刺杀你.”无洞安静的看着他,“那有些事情就可以确定了。” “我不懂,无大人。”裴液蹙眉,“这是您故意留下的破绽吗,能不能说清楚些。”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无洞嘶砺低声,一双灰白的眸子望着开始泛白的冷天,“但我尽量保证.你会是立在最后的那个你相信吗?” “.” 在没被告知的情况下遇敌显然不是愉快的事,但正如老人信任他一样,裴液也信任这位气质冷利的老人他总是知道自己该在的位置。 “相信。”裴液认真点了点头。 于是老人罕见地露出個有些开怀的笑,拍了拍膝盖。 “去剑腹山前您好像还不是这样。”裴液也调整了下心态,放松身体坐了下来,“是青鸟这件事让您发现了什么吗?” “是的,上一次以命为注没有成功,令我一直迷惑。”无洞道,“直到刚刚,我才意识到自己想岔了不聊这个了,来谈现下的事情吧——在来之前,我调查了崆峒的每一个人,包括这位大司山。” 裴液打起精神。 老人第一句就令他怔住:“崆峒本代大司山,真名迟鉴宗,今年应在七十五岁,入山之前卡在‘抟身’境界。爱护后辈,痴迷剑藏,性情纯真,确实和你所说的那位张梅卿亦师亦友。” “.那他为何倒向欢死楼,出卖张梅卿?” 无洞抬手摇了摇:“我的判断是无论怎么看,这个人都不会背叛崆峒。”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四章 风起 .” 正在这时,林外忽然又有纵掠之声,而且极快极重,裴液刚刚按剑扭头,其人已显出身形,正是隋再华。 “我一出来,就先通知隋大人了。”无洞对少年交代一句,扭头道,“可惜,没有赶上。” 隋再华打量着四周:“怎么回事?” “剑腹山被封锁了。”无洞简述一二,“.外面如今只有我们几人,刚刚我们击退了【大司山】,但我们之前说过,欢死楼还有三位高层——戏主、影子和【曹】。” “萧庭树已确定了。” “嗯?” 隋再华取出一张戏面:“元武峰找到的,‘曹’面。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搜查,但鹤检这里好像更急些。” 无洞凝眉接过,裴液同样偏头去看,确实是欢死楼戏面特有的流润鲜艳,上面还有明显佩戴过的痕迹。 “萧庭树竟然加入了欢死楼”裴液蹙紧眉毛。 “因为这里全都是柏天衢和欢死楼媾和的痕迹。”隋再华继续道,“纪长云生性孤傲,便也真的不再露面。若非明绮天问剑至此,或者崆峒有什么厄难,也许到死他都不会再出现在崆峒弟子之前。” 隋再华含笑瞧了少年一眼:“他最耀人的还是剑术,别的都是耽误。” “剑腹山的感剑之法,同样是柏天衢所衷。”无洞手指轻叩着剑鞘,“若是这位师兄托付,萧庭树会尽力而为,也就不足为奇。” “.”裴液看了老人一眼,他还没有说出理由。 隋再华看着无洞:“大司山?” “在其位自然谋其政。”隋再华一笑,扯回话题,“所以,萧庭树如此过分地对其师展现敌意,乃至有撕破脸皮之嫌,并不因他有多恨他而是仅仅是不想让纪长云接近崆峒、接近剑腹山。” “萧庭树对其敌意甚大,绝非虚假。柏天衢在位时情况如何不曾知晓,但当萧庭树在位之后,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隋再华停顿一下,扫过两人,“崆峒山阵之中,剔掉了他的真气纹。” “你眼里只看得见剑术。” “还有一事可以佐证。”无洞直起腰来补充道,“在刚刚对裴液的伏杀中,纪长云并没有出现。” “你记得我们来的路上,查阅过本代掌门一脉的往事。”无洞倚靠在背后的树上,琉璃和隋再华的抵达令他身体放松下来,“纪长云和萧庭树十分生疏,几乎是师兄一手带大了这位关门弟子。” 无洞眯了下眼,隋再华看着他,两人一时安静,忽然无洞转头看向旁边若有所思的少年:“喂,我们裴少侠怎么看这件事?” 崆峒山阵启用之后凭依真气出入,萧庭树做出这种事,确实如老人所说,是几乎把纪长云排除在门派之外。 “不错。”无洞点点头,对隋再华一笑,“你瞧,我说他见识虽少,但很聪明,有分寸。” “我此去也查证了一点。”天色在东方渐曙,隋再华打量着裴液,取了枚伤药递给他,这位大人似乎没有倚靠的习惯,总是简单、干净而挺拔,“纪长云被排除门派之外,甚至超乎我们的预想。” 但隋再华却很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个结论,他轻轻抚了抚剑柄:“那么在崆峒,比萧庭树地位更高的也就只有两個人了。” “.” “所以更合我们的推断。”无洞翻转了两下这张戏面,“萧庭树不是作为崆峒一方的代表和欢死楼接洽,是有一个地位更高的人做了这个决定,而后,正如他允许欢死楼侵入崆峒,戏主同样将欢死楼的一个高位交由了萧庭树——这是合作的基石。” “啊?” “我觉得不太对。”裴液蹙紧眉头,“师徒间的关系再紧张也不应当做出这种事。萧庭树不像如此狭隘之人,于名于实,这种行为对崆峒的伤害都太大了。” 隋再华也微微一笑,移眸过来。 无洞勾了下唇角:“我们刚刚还在谈——这位大司山不可能背叛崆峒。” 裴液眼睛一张,确实如此,若纪长云站在欢死楼一方,那么在他和大司山的联手之下,刚刚自己已然人亡珠失。 隋再华沉默一会儿,望着远处的山巅,轻声道:“但这种情况,仍有几处疑点。” “其一,戏主何在?”隋再华目光落向两人,“在博望时,瞿烛扮演戏主出手,那么【司马】自己在做什么,他的行踪又为什么需要遮掩。” “其二,柏天衢性情虽然偏激,但其实爱护门内弟子远甚于纪长云,当年江湖皆言他护短,萧庭树犯了错,也是他强硬护下。这样一个人,是否真会为了‘剑藏’残害同门?” “其三.” “其三,萧庭树的决绝过于奇怪。”无洞接过去,“这也是弥漫在整件事情里的吊诡之处,我想刚刚裴液面对大司山时也一样诧异。” 裴液一怔:“.是。” “崆峒是道启会三十三剑门之一,持有大唐金册,无论怎么去看,前途都足够光明。”无洞道,“为了剑藏和欢死楼有些合作尚在理解之中,但既然朝廷看过来,那就应当割触断尾,划清界限才是,岂能和欢死楼一条路走到黑?” “这个理由,恐怕只有萧庭树知道了。” “不错。” “话止于此。”隋再华安静了片刻,回望来路,“我亲自去找纪长云,请他执掌如今崆峒。” “还有一事,朝少陇发信吧。”无洞提醒道,“敌在崆峒之内,摊子铺得很大,可以遣人来了。” “魂鸟不是在?你向仙人台传便是。” 无洞一笑:“【流风】另有任务。” 隋再华点点头,也未再多问,只看向无洞,停顿片刻:“那就,别过了。” 无洞同样安静地看着他:“别过了隋大人。” 隋再华纵身而起,来去皆如惊鸿,长剑仗身,所经之处,树木纷纷为他分开到了。 天色越发白了。 裴液看着其人身形消失在视野中,转回头,无洞正抽了一张信纸,就垫在沾血的膝盖上开始书写。 凌晨淡月,老人双腿一盘一伸,分明是极随意的姿势,裴液却偏偏从那谨慎缓慢的落笔中看出一种罕见的郑重。 “.您写什么?” “尚未证明的推断。”无洞低着头,“.寄给你想不到的人。” “.”裴液重新坐下,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大人,关于‘影子’,您有什么看法吗?” 少年瞳光熠熠地看着他,刚刚他们谈了很多,但少年一直放在心里的这道身影,却仿佛就此隐去。 “你觉得他在崆峒吗?” “当然。这阵就是出于他手,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没道理不在。” “是的。但他永远不会用自己的面目露面。”无洞看着少年,“或者说,他已经没有自己的面目了,不是吗?” “.您觉得一个人能在几天之内修好断臂吗?” “对于一位器道大家来说,做到外人看不出来的程度,轻而易举。”无洞笔尖在纸上停顿了片刻,转眸认真道,“瞿烛一定是在活动的。按你的节奏继续追查就好。现在你揭开了【大司山】的面纱,非常好,可以回去稍作整理,也许很多事情就自然浮出水面了。” “回去?” “是的。”无洞看着他,“‘藏剑阁’还没有细查不是吗?另外如果对方没能在伱的身上拿到‘夺魂珠’,又会转向哪里呢?” 裴液心肺猛地一缩。 张景弼依然还在执法堂中。 “我们已调各峰峰主过去了,但可能还是不保险。”无洞嘶砺道,“你要去防一防。” “好。”裴液蹙眉想着,握紧了剑柄,“那,您呢?” “我”无洞轻轻敲着笔杆,“裴液,你再跟我细致地讲一遍【照幽】中发生的事吧。” 裴液一怔:“.好。” 他调整了下坐姿,开始将【照幽】中的那座寒风清月的静谷巨细无靡地一一讲述给这位老人,自己也重新经历了一遍那段跨越三十年的故事,语罢之时,冷月已经淡去,白日清晰地挂在东方。 无洞只是搁下笔,阖目静默良久。 “你知道吗,”他睁开了眼,微哑轻叹一声,“从你第一次寄信告知我这些事情开始,我就不断地产生疑问.可惜它们都不是这些往事本身可以解答。” “.” “牵刀丝、牵刀丝啊”老人深深呼吸了一口,灰白的凝眸直视缓缓跳动的冷日,“为什么他也能以之勾勒出【牵丝】呢?” 裴液下意识低头看向老人手中的那柄异美之剑:“您说谁?” 气氛一时安静,无洞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其实裴液心绪也没太在这上面,他不断思考着瞿烛会在做什么,一些难以解释的吊诡之处已经开始挤满他的内心。 ——瞿烛既然在崆峒之中,为什么刚刚的藏剑阁伏杀,他没有来帮助大司山呢? 甚至再往前去想,为什么取魂张景弼的时候,瞿烛都没有出现呢? 宁肯让江、席二人出手,任由他们一被自己发现就失败。 在这片山门之中,究竟还有其他多么重要的事? 忽然耳边传来老人一句梦呓般的轻声:“若他们是一个人呢。” 裴液猛地一悚,扭头盯向老人。 无洞却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边,整个人如同僵死,灰白的眸子凝成两枚琥珀。 良久,他缓缓松懈下来,仿佛陷入日暮黄昏的安静。 “从进入仙人台后,我几十年来破案千百,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奇案。”无洞轻声道,“让我第一次觉得,我能力不足.掌控不住它。” “.” “但还好还有隋大人在。”无洞喟叹一声。 “隋大人?” “是啊。我认识他很久了,约有十大几年,过去几天里,我们也彼此共事.”无洞静静看着天边,忽然再次低头提笔,“我相信他。” “.” “你去吧。”无洞道,“事不宜迟。” “那您呢?”裴液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我当然也有我要查的事情。”无洞低头疾笔,面容已再次凝为了那种锋利的冷硬,“别过了,裴少侠。” 裴液没有得到任何透露,但这一刻却忽然觉得老人要做的事情危险得多,犹豫了一下道:“我把琉璃给您。” 无洞一怔,抬起头来注视了他片刻,含笑摇头:“绝对不行。” “走吧。”他摆了摆手。 裴液行礼,转身离去,但纵身而起,立于树梢之后,身后却忽然又传来一道语声。 “裴液。” 少年转过头去。 无洞依然坐在树下碎岩之上,灰发散乱,衣上的旧血已开始落定为斑驳。 “我是要赌一把,孩子。我离开,是因为我不帮你了。” “.” “接下来,你可能会过得很艰难,很痛苦,还可能会死在这场漩涡里,谁也不能保证任何事情。”无洞安静地看着他,轻声道,“但如果赢了我们就彻底赢了。” “.什么叫彻底赢了?” “我已经决定了。”无洞没有回答,只咧出个可怖的笑,再次低下了头,“别过。”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五章 云动 剑腹山。 无洞被送离山腹,此阵之中,再无一柄陌生之剑了。 明绮天目光安静地落在这面隔断前后的山壁上,已有半柱香的时间。 女子思考时从来没有什么小动作,持剑静立,若说是尊玉人便显得僵死,依然像是高天上缓缓飘动的淡云。 萧庭树瘫倚在石柱下看着她,忽然虚弱道:“明剑主。” 明绮天转头。 “抱歉。” “本来也无异。”萧庭树淡眸看向他,“你真的觉得人命有那么重要吗?我在江湖的时候,每天蚂蚁一样死去的人一个又一个。我实在不明白,几百年之大计,死上几個人,有什么了不起?” 他抬眼看着诸人,人一虚弱,话语就显得真切:“崆峒几百年之计,为了它与亲师反目.因为他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也一直在逼自己必须做到.师峰主,你们现在自可以站在这里,因为你们从来也不承担这份责任。” 她抬剑一指,仿若一道敕令,高近百丈的山腹之中,一条云气霎时流为白龙。那截断正背的山壁本如铁幕,阵纹是在山体中绵延百丈,在铸死之初就只能由内向外而开。 “我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萧庭树努力牵动了下嘴角。 “但季枫、晏采岳和张景弼之事,他是不知道的。”萧庭树也偏头望向那石壁,目光仿佛遥遥穿透过去,“我没告诉他他不会同意杀害崆峒门人的,宁可功亏一篑。” 师绍生冷冷道:“柏师弟要做出‘剑藏’,难道是要用崆峒弟子做肥料吗?那又与魔门邪教何异?!” “一试无妨。” 只有面前仿佛坚不可摧的石壁,已露出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长长通路。 女子静立两息,云绕周身,飘如仙人。 “我一样会来的。” “欢死楼来的阵师,一个危险、幽深、天才绝伦的人物。”萧庭树轻声道,“欢死楼的一切谋划,都是他协调辅助、平地起楼。二十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只带一张普通的青面,我们叫他瞿烛;如今他是欢死楼的【影面司马】。” 但这份玄气是任其取用。 “谁说?”明绮天问道。 “柏师弟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 “.” “.剑主是要” 一时寂然,四位峰主也朝他看了过去。 “像剑主这样的人,有时候会做什么大家都可以猜到他说,你一定会把剑给那名少年的。”萧庭树看着安静的女子,“他又说,若我重伤了解光瀛,你一定是送他出去受治;若我没能伤到他,你也一定是送无洞出去.绝不会留下他们,自己先走的。” “.” 《云阙主游天七卷》·【齐物解形】 女子安静看着他。 “但明剑主。”萧庭树再次看向她,“说那些话的,却不是师兄,而是另一个人。” 如今雪白云气毫无滞涩地一贯而入,如龙入水,下一刻,没有尘埃漫天、碎石飞乱,只有乍然照亮半个山腹的白,玉羽断碎,无数条云流展为近十丈的长缎,狂掠气流之中,女子横剑而收,一切在两息之内落为安静。 【聚星】是道家所传,最惯常的玄气梳理之阵,能以不太高的效率将几位玄门的玄气梳理为一条,供阵心取用。 “.什么?” “.”师绍生似乎想按剑奋身,但阖了下眼眸,还是一动未动。 “.” “.”萧庭树一时沉默,看向明绮天。 萧庭树昂首一一扫过几人的面庞,阖了下眸道:“所以,这是我的罪责。” “让您卷入这种事情,实在不得已。”血在他嗓子里压出低沉的嘶声,“您上次来崆峒,和您相谈受益匪浅,可惜没能看得了剑腹山.憾有此行。” “无论是对‘剑藏’或者对其他的什么,你都没那么在意。我想伱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某个具体的人。”明绮天看着他,“我想,你忠于柏天衢,要大过忠于崆峒,对吗?” 这里没有外面的信息,没有隋再华搜出的戏面、验过的山阵,也没有无洞了解过的嫡脉关系,但女子看着他,就径直吐出了这个名字。 安静之中,四人缓缓立好了位置。一位‘抟身’,三位‘谒阙’,合于聚星之中,玄气勾连而流淌为一,最终送到阵心之人面前的,也不过是一位‘谒阙’的全力调动。 “柏师兄既然不同意,你还要继续和欢死楼勾结。”管树棠冷冷看着他。 “因为那名少年?”萧庭树努力把头仰靠在石柱上,以便能不太费力地看着女子,眼中全是疲色,“确实是罕见的英杰,可惜剑主若【斩心琉璃】在侧,自然不被共鸣所牵系,现下就可随时出去了。” 明绮天抬手一撷,云袖飘转之间,玄气尽数流淌为白云,剑身随云飘转,袖落之时,明刃也已竖在了面前。 萧庭树脸色疲白。 “你在把自己伪装成窃权之人,阻断他人和柏天衢的交流,在崆峒之中生杀予夺,还封住剑腹山,把嫌疑指向外面的【大司山】。”明绮天看着他,“但你不是那样的人。” “.” “柏天衢。” “但师兄确实是不允许杀伤崆峒弟子的。”萧庭树也阖了下眼眸,“我们一直用温和的方式采剑,直到它确实达不到要求欢死楼才用上夺魂珠。” “抱歉,我不太去分析别人心中在想什么,但你的心中,并没有那样强的欲望。”明绮天声如清水,“裴液有,纪前辈也有,我想柏天衢也一样有但你心中没有一定要做成什么事的火焰。” 萧庭树安静片刻,微笑:“剑主觉得呢?” “.” “师兄.真的很想把‘剑藏’做出来。”沉默良久,萧庭树垂眸轻声道。 再次寂然。 “多谢。”明绮天望向石壁,这次却是提起了剑,“既然一切与贵掌门有关,那何不当面一见。” “总不能就此干坐,既然不能后退,向前也好。”明绮天抬头看着这天幕般的山壁,走上前去,“请四位前辈依聚星之阵鼎助。” 一道足够厚重的断龙石,可以陷杀一位大派抟身,玄门之境的上限由此可见,但这位云琅传人仿佛从来不能与之混谈。 “谁?” 明绮天将剑收在背后,望向这条隧道的尽头,萧庭树已完全哑然,怔然不信地望着这项神迹,手紧紧抓着石柱,慌乱地想要站起。 明绮天当先抬步,走入了这座山壁之中。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六章 回望 裴液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身上伤口仍在裂痛,他穿林掠山,远远离开了老人,行至山巅时回望,那米粒般的身影依然落在破碎的林间,裴液最后静立注视一眼,扭头俯身一掠而下。 径直往执法堂而回。 如无洞所言,崆峒诸峰之主都已纷纷赶来,两位元武真传死去的消息显然已扩散出去,代尚余面色阴重,同其他几位玄门聚在许裳母子的小院之前。 裴液在这里面没见到相熟的面孔,正犹豫间,甘子枫低着头从信堂走了过来,眉宇间仍然紧锁。裴液与他交换了最新的消息,径往里去,张景弼依然沉默但安好地坐在院中,裴液松了口气,将青鸟坠并藏书笺递给了望来的许裳。 “张前辈埋骨于金玉斋湖底,这是他的一点遗笔。” 裴液望着女子怔住的表情,低声道:“前辈侠肝义胆,他当年做下的事帮了我许多忙.我也会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言罢抿了抿唇,看着女子已开始泛红的眼眶,最终只抱拳一礼,就此反身离去。 “.裴少侠!”张景弼忽然站起来,“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吗——我同你一起去!” 裴液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年,一时有些恍惚,抿出个微笑摆手:“.谢啦,你先把伤养好。” 转身出门,与诸峰主交代清楚,在确定大司山没有即刻来袭的打算之后,裴液才与甘子枫重返藏经之楼。 雾中山前,庞然孤寂的建筑隐隐幢幢,两人直上顶层,再次来到藏剑阁中。 激烈搏斗后的痕迹还十分新鲜,这座多少年没有其他人踏足的古阁如今凌乱破碎,纸张飞散遍地,裴液重新整理着这些纷乱书壁的顺序,去一一观阅那些尚能识别的名目。 然而即便识读有碍,裴液也认出多是最近使用的阵器二道之书,上面阅读的痕迹细微入里、批注扎实——少年自己也在渐渐学着读书,但他往往是盯着一页思考良久,也罕有这样踏实的认真。 早知道大司山独居古楼,如今那种日复一日的孤独安静一下透过纸张传达过来。 “瞧不出什么。”甘子枫立在旁边翻了两册,合册蹙眉,“我们得找到那些十年前的笔墨。” 十年之前,柏天衢入山闭关。而裴液知道的另一件事是,这一年瞿烛带着欢死楼去了一趟湖山之谷,取走了那里沉睡千年的【西庭心】。 甘子枫蹙眉静立片刻,忽然挪步:“来。” 裴液跟在他后面,他们竟然离开了藏剑阁,往里转了几转,一间小室出现在了面前。 “迟师叔在当为大司山之前,就跟我们抱怨说,藏经楼里连张椅子都没有,站得腰疼,他若入住,一定安一张床。”甘子枫低笑一声,望向里面,“无鹤检明明素不相识,对敝门之人倒判断极准.他说的对裴少侠,迟师叔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为虎作伥的。” “.瞧瞧吧。” 这间小室确实极小,是硬生生从两座书阁之中挤出来的一方空间,视线一转,大量的书籍纸张就积累在床边,被一座架子整理得井井有条。 不用再经历面对张梅卿笔记时的翻检,这次很轻易就将这些笔墨分出了新旧。 甘子枫也显然比许裳驾轻就熟得多,面对陌生的书柜,只几个片刻,其人就抽出了一本手写的册子,拂去杂书,将其放在了桌上。 甫一打开,裴液立刻有种熟悉之感——张梅卿记录事宜的习惯和方法,乃至他给自己藏书分目列次的暗语,原来正来自于这位大司山。 首页仅有八字:“衰矣,年老记事之册。” 展册而观,老人的记事十分精简疏朗,几乎没有闲笔,而且少有密集的笔触,多是间隔几天半月的时下重要之事,如今观之,几乎全都已没有价值。 直到翻至中间,笔墨忽地密集起来。 “明日天衢来谈‘剑藏’的事,记得做些准备,他偏爱悟性之道,帮他想想办法,不要惹他不高兴。” 一行说不上敏感的字,但裴液和甘子枫同时落目在了这里。 因为下面老人罕见地写了落款——“年关,腊月二十。” “就是这里了。门主是在第二年三月闭关。”甘子枫低声道。 往后看去,这些笔墨正是从此而始,往后的日子里,老人的记事开始完全被‘剑藏’之事填满,柏天衢不断来访,中间唯一穿插一二的,是张梅卿来请教器道。 两人一页页地仔细翻看,只有全心投入的时候,才会不自觉把自己的想法梳理下来,裴液看出那不是一次简单的拜访和讨论,柏天衢在极尽一切努力说服着老人,往后的气氛甚至开始绷紧。 在一他们第一次会面结束之后,老人是用一轻松的无奈写下:“那阵确实是道神迹,‘剑藏’能规整地排布其中。但本质和十七本剑经摞在一起没有区别——我们都知道里面有某种共性的规律,重要的是它埋得太深,‘剑藏’二百年来,不就是在挖掘吗。” “明天翻翻箱柜,得给天衢讲清楚。” “天衢送的心珀挂坠好像很有意思,有空研究研究。” 这样的观点持续了五次会面,裴液不知道这五次会面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争论,柏天衢付出了多少努力,总之在这次结束后的记录里,老人写了笔墨严肃的很长一段。 “‘令阵活过来’.‘一具生灵的身体,总是自洽的’.” “.” “.但仍然需要证明,人足以从中体悟到那种灵性.而且不太对了,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事情?天衢认识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而后又是一次又一次的当面争论,记事本中开始出现老人列出的一个个待看待引的书目,那些日子,他肉眼可见地完全投入进和柏天衢的交谈中。 “不行。”迟鉴宗最终再次写到,笔锋很坚定。 “还是不行,没有人能在【唤剑章】中做这种体悟,那也依然不是人类能够到的深度——其实我认为‘整合’这個环节根本不能在人的心海完成,‘一’必须是先从它们中整合出来,人才能加以感受。” “天衢走得歪了。”很严肃的落笔。 往后的笔墨一下少了很多,但从简单的几行中仍能看出,迟鉴宗不是不再关心这件事,而是近乎没有精力和心情来记录了,浓重的压抑透过笔锋传达出来。 “很少见天衢气得跟我发这么大的火但我确实不能认同他。” “人老了就容易伤心。” 中间忽然插入一条关于张梅卿的记录,仿佛一刹那的轻松——“梅卿要我给他设计个鸟,感情真好啊,哈哈。” “最近没时间,十天后再画图吧。” 但仅仅在五天后,一张信笺就夹在了这册记事本中。 来自柏天衢。 “迟师叔,我们梦想中的‘崆峒剑’就如海底之真金,虽知其必然存在,但水中光暗,幽迷不见,谁也摸不到它。如今,山水剑阵之于‘剑藏’是一向上的跃升,‘活性’之于山水剑阵又是一明确的浮现.然而你仍不愿意相信,它已在可以被人触及的深度。 我想了很久,决定在这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告诉你我最真切的心语。 你是对的。 它只是从毫无联系的散乱变成了一团幽蒙,我们还是看不清它。 但,我们还有一次令它更加清晰、脱胎换骨的机会。 没有人同意,但我想告诉你。 因为你的余生是为了剑藏,我的也是。 语不传六耳,今夜请至‘挂天帘’后崖一会。” 大片的撕毁。 浓乱的墨痕一定是洇湿了数张纸页,不知什么样的消息能令一位玄门失态至斯,但可以确定的是,柏天衢依然没能说服他。 在最终的打算向其揭示后,老人变得前所未有的激烈的拒斥和愤怒,但同时又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慌乱显露出来,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直到最后一张短笺抵达。 “那别过了.迟师叔。您放心,我们会做好一切的。” 往后的记事本还有将近一小半的篇幅,但全是空白了。 显然不是在那一年之后,老人就丢掉了这个习惯,而是从那以后,这个需要时时做笔记的老人就已经不在了。 室中沉寂良久,裴液忽然一个冷悚,翻向旁边列满书信的柜子。 是有一个扣子留下的,张梅卿向迟鉴宗请求过一次炼器,为了跟妻子炫耀是自己独立完成,他做得很是悄悄.这件事同样不传六耳! 取代了迟鉴宗的“大司山”,在面对前来重提此事的张梅卿,应当露出破绽才对! 老人和晚辈的口耳交流,冒充者根本不会知道张梅卿要什么! 凝眸中,裴液翻出了一封来自张梅卿的短笺。 是一枚谢笺,正是在提出请求的十天之后,在柏天衢发来最后一句话的三天之后。 “迟师叔水平还是这么高!实在感激——千万别告诉别人啊,下回给您带好东西!” 那个随和可亲的老人仿佛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男子的喜悦溢于言表。 甚至在三年之后,他都没发现自己敬仰的前辈换了人。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七章 覆镜 纵然有所猜测,裴液还是在这一瞬间攥紧了剑柄。 瞿烛这个人刚刚就近在眼前,他们多少次对视、彼此交换了数十合杀招。 最后还是被他来去自如。 这是没有解法的无奈,少年加琉璃毕竟不能等同一个真正的谒阙,或者说正是他自己的速度和感知限制了琉璃,这份力量只能在自保时才能发挥出来。 然而一个更诡冷的疑问正摆在面前瞿烛,何以能如此毫无破绽地替换掉一位素不相识之人? 固然欢死楼有那样不是“易容”而是“换面”的手段,固然柏天衢可以尽可能地告诉瞿烛他所知的一切细节,固然大司山深居古楼、在张梅卿死去之后更是已几乎被人遗忘但要扮演一个人,绝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 人不是全由别人眼中的样子构成,往往独处时的行止才指向真正的内心,而若把握不住那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也就无以表演他面对外人时的表现。 如果说死亡是一個断面,扮演者须得与死亡之前的一段完全重合,才能把这条生命继续向后延续。 可瞿烛不是隐形人,他也并不住在藏剑阁。 “.”甘子枫显然也在面前的文字中感到一种冷意,一时脑中掠过崆峒每一位峰主的脸庞。 “甘长老,大司山平日就居住在这里吗?还会去什么地方?” “不一定.这仅是整理剑藏之处。”甘子枫望向楼外,“其实这座山后就已脱离五峰之外,再往后是崆峒的荒处,险峰深涧,俱是大司山一人漫游,历代司山往往结庐而居。” “结庐”这两个字一下牵动了裴液的脑弦,他猛地扭头看着甘子枫:“在哪里?” 甘子枫微怔:“每代不同.这是司山们自由挑选的地方,本就是避世避人。” 但裴液低头看着“往‘挂天帘’后崖一叙”这行字,已不可遏止的想起了张梅卿的那些笔墨。 ——当日南风甚大,此庐既露天而少风,则多半坐南崖而朝北;而遥闻泉瀑厚重,崆峒纵有诸多水瀑,但从执法堂一刻脚程即达的却有数.【挂天帘】? 从执法堂到藏经古楼,已是远离人烟、小半刻钟的脚程,大司山结庐而居,当然是要继续往深处而去裴液冲出此楼,径直掠上崖顶山峰。 初日已从侧面升了起来,他往北眺望,清亮的晨光披了百里,雾胧之中,果然诸峰错落、涧谷无数。而在远方东面,一条高而宽的大瀑高高倾落,此处空旷之中雷声犹然隐约,可以想见涧谷之中它的声响是如何回荡。 “.由此向北而去,在将要听不到瀑声的地方.找一座朝北的山崖。”裴液嗓子微紧地说完,就要倾身下掠。 甘子枫蹙眉握住他的手腕:“既有线索,我们回去调集诸位峰主。” “.峰主们过来了,张景弼那里怎么办。”裴液看向老人,“甘长老,我尝试过的.和这个人交手,必须以急以密.您去调度人手,我先去追。” . —————— 晨曦从天边铺展过来,诸峰褪去暗色,石灰叶翠,雨空清晰。 元武峰高大的背影已在前方,挂天帘在朝曦下犹如大块飞碎的白璃,越过它们,就进入崆峒中心的“莲心”之处,也就是如今剑拔弩张的地方。 谷底树高,山形崎岖,两条长而快的气流从树顶一掠而过,只留下枝叶飞散。 “未料劳隋大人亲自相请,见笑了。”纪长云眸色淡冷地看着远处的峰顶,那是他已经近十年不曾靠近的地方。 崆峒山阵既开,一派师祖要体面入山,竟然要隋再华的接引,确实称得上“见笑”。 但任谁来看,老人本身都没什么好笑的。二十年之前,面对两强相争时他主动退位让步,如今被自己山门强硬排拒多年,依然沉默做着崆峒的支柱,肯在云琅传人抵达时撑起崆峒的脸面。 现下他一身净而发白的蓝衣,草鞋,苍发鹤斑,单剑以草绳系在腰间,身上全是久居山野的疏旷之气。 仙人台中记述他生性孤傲,如今其人确如一只老鹤。 “是我唐突。”隋再华稍微领先在前面,“本来不应打扰,但确实事变甚急,我想即便我不来,纪师得知情况后也会入山的。” 纪长云一点头:“实未想到剑主会被锁困山中——实话讲,我和天衢已经十年没有任何交流了,但我把掌门之位交给他,其实相信他向来能见大局。” 隋再华并无客套:“但我们现在认为他就是一切的主使。” “还未联系到他吗?”纪长云遥望,目光似乎穿透眼前的山峰落在剑腹之山,“我偏于相信,事情是有些脱离了他的掌控。” “正因我们相信柏掌门是能把事情看得很清楚的一个人。”隋再华有些漫不经心道,看向侧方的山瀑,水雷轰鸣,他们已离得极近了,“所以也认可他的能力。” “挂天帘”确如一条当空垂下的白练,飞水、雷鸣,声势雄壮,两人从这下面经过,雷声极盛之时,话语也有一瞬的淹没。 纪长云停顿一下,再度张口:“天衢在在意的事情上,往往偏激——” 一切在一瞬间安静。 如有无数碰撞激荡同时发生,瀑布声势猛然暴涨,纪长云下意识转头,这天帘般的长瀑正被截断一瞬,飞溅的瀑水扑面而来。 其后一道庞然狰狞的影犹如蓄力而弹的蛇蟒,破开水幕直撞而来,在暴起的第一时刻,距离就已不足三丈! 长剑瞬间出鞘,纪长云面上惊色一霎便凝定为平静,数丈长的剑光如同从朝曦中生出,在刚刚显出形体的时候,穿瀑扑来的巨物就已被切为两半。 但没有血液鳞片,只有水流溃乱,它全由水构成,一剑之后速度不减,分往两侧掠去,一瞬间完成了合围。 这时刻在瀑后崖上的阵式才显出流光充溢的玄气,沉重的封锁陡然降临纪长云的身躯。 【螭吻负水】,大唐所传的高妙玄阵,以水玄压于阵中人之身,威力取决于阵师的调动和水系的规模。 如今两者显然尽在水平之上,纪长云手中长剑肉眼可见地一沉,下一刻他瞳孔骤缩,仿佛猛地反应过来,积年的玄气在身躯中霍然爆发,负血之中,封锁被炸开一瞬,他转身横剑而封。 一柄飒然的剑“叮”地抵上了剑身,其后是隋再华平漠的眸子。 纪长云不可置信地眯紧了眼,一双眸子死死盯住了他,隋再华手腕一拧,浩荡的剑气骤然从剑上生出,纪长云封剑乍然溃开。 隋再华一剑直入空门,身居高位之后,这位老人显然已极少出剑,唯在这一刻始知他从未放下剑道的修行,当年孤身单剑破案的冷锐也展露无遗。 一剑直入空门,纪长云提剑再拦,又被乍时破开,剑尖毒蛇般逼死咽喉。 猝然受封之中,纪长云几乎左支右绌,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他咬牙凝目,鹤颜已化为怒鹰。 隋再华本人则如一柄冰冷的剑,以抟身面对谒阙,对方只要空出一口气,等待他的就是重伤殒命,但老人只以极致的冷静叠加着一层层的进攻,剑势连绵不绝,绝不漏出一丝一毫的缝隙。 很难想象两位宗师以如此惊险血腥的方式贴身剑斗,但它确实就此发生,玄气在这样的节奏中甚至没有间入的机会,隋再华死死逼住这一口气,形势越发倾倒,竟然真要以抟身之境,将一位鹤榜宗师斩杀于此。 空言此事一定无人相信,但命向来只有一条,正如张梅卿被困杀湖底,生死之间的距离,也不过是一枚并不太贵的破壁法器。 隋再华招招逼命,两人身形已压入长瀑之中,飞珠之下衣发尽湿,只有剑光不曾滞涩分毫。【螭吻负水】环绕在纪长云身周,得水瀑之威,压力越发厚重,下一刻血光陡然一现,隋再华第一次在纪长云肩头刺出一朵血花。 但也就是在这时,鹤斑老人的面色忽然由怒而静了。 水瀑在身周飞掠,他平冷地望着面前之人:“就剑术来说,隋大人足以自傲了。” 隋再华闻言抬眸,身体猛然绷紧。 纪长云抬手按上身边的崖壁,漠然看着他,整个人如同涸鱼入水般吸入了一口充盈的鲜气。 这里是元武峰,这门剑叫做《元武崖剑》。 老人数十年来凝贯诸峰之剑,把每一门剑术之意都凝固在心里。 如今他无暇从心中调动,但这道高崖就在身边。 【剑海章】·元武。 隋再华浑身陡然一僵。 连绵的剑势顿时断裂,面前山峰骤然向他倾倒,心窍顿时压抑窒息。 当然只有片刻,但这片刻的停滞,已足以令他成为待宰羔羊。 纪长云冷眸落向隋再华,剑上陡然一滞,周围空间如同凝固。 《灵子观世》·覆镜—— 老人轻一抖腕,脆弱的镜子就此而碎,天下顶尖的【谒阙】在这一刻拿回了自己应有的威权,他一剑贯入了隋再华的咽喉。 血似乎在一瞬间泼洒,但下一刻却只有水珠飞溅。 隋再华从【剑海章】中破出,眸光伤疲地看着他:“纪掌门明明可以擒下我,何必杀了我呢?” 【螭吻负水】的水流骤然从纪长云身周归于其身,下一刻隋再华的身体随着纪长云刺入的一剑破碎溃乱如影,然而没有血肉残片,只剩干净透亮的水流坠落。 《灵子观世》·【谁为镜影】。 其人就此消失,一切像未曾发生过,纪长云缓缓收剑,安静地看着身前坠落的水瀑。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八章 崖间 执法堂中,诸峰之主仍聚于一处立谈,远方忽然浩荡的玄气直掠而来,诸人骤惊按剑,但下一刻来人就已立在他们面前,令所有人都一时怔愣。 纪长云。 “.纪师叔。”诸峰主纷纷行礼, 老人已太久不出现在人们面前,尤其很多人知道山门之阵是应萧庭树之令剥去了其人真气.但如今萧庭树又似勾结外敌,在必要的礼节过后,诸人一时简直不知以何态度面对这道忽然而至的身影。 “山门阵枢何在?”纪长云偏头垂问。 “.” 只片刻的安静,代尚余立刻上前一步:“禀掌门,仍在莲心阁中。” “来一人随我。”纪长云撂下一句,仗剑一掠而去。 没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代尚余即刻跟上。 抵达莲心阁,诸多执法堂之人仍在搜查验证,纪长云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径直来到深处,崆峒几位自己的阵师正围在山阵之前低声商讨,纪长云走上前来,抬眸之人无不怔住。 “封锁这道真气。”纪长云平声下令,将剑上沾染递给几人,“禁其出入。” “.师叔祖,这是” 纪长云没有回答,看着他们完成这道命令,拿回长剑,径往剑腹山而去。 —————— 秘谷。 层峦耸翠,崖柏掩映之中,一座近乎与世隔绝的小院贴崖而建。 第一抹朝曦倾落进来,照亮了院中一下一下的“嚓、嚓”之声。 孟离按着白亮的剑刃,沉默地一下一下的戗磨。 整座山谷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他失去了强大的真气,也走不出这个小小的院落,在过去的几个昼夜里,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些枯燥单调的行为。 那人没有禁止他的一切行为,包括练剑,但孟离并无挥舞的意愿,只是将锋利已极的剑刃重新收入鞘中。 以前在湖山之谷中,师父一遍遍地催促他成就《崩雪》三篇,他也确实不舍昼夜地咬牙向前,自以为只要奋力抵达,就能改写那即将到来的灾厄如今刀剑三篇尽在己身,他也不知道要练什么了。 起身望着朝阳静了片刻,他转身回屋,没有停留地径直走入内堂,把手按在贴山的墙壁上时,身后没有预兆地传来一道嘶砺的声音。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孟离转过身,老人倚在柱边,衣袍染血,鬓发散乱,灰白的眸子看着他,一柄沉异而美的长剑抱在怀里。孟离记得这个人,在博望雨夜中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他好像是少陇道的鹤检,此后一直缀在后面追查这件案子。 但其人此时能够出现在这里还是令孟离没有想到,两人沉默对视片刻,孟离先一步转过身去,低声道:“昨夜。” 他按住面前的墙壁,一缕极细微的真气送入,山壁上忽然弥漫起水纹般的波动,他抬步迈入面前的波纹之中。 “你想杀他吗?”无洞嘶砺道。 孟离动作一顿,转过头来,老人灰眸平和地看着他:“我给你一次这個机会。” “你要怎么杀他?” “先看看他在做什么。”无洞抽剑上前,一剑贯入了这道波纹的中心,下一刻玄气从他手臂上生成电光,襟袖猎猎之中,耀目的雷霆尖啸着摧毁了一切。 孟离被这威势逼得连退三步,微怔地看着面前显露出的洞口。 “走吧。”无洞毫无顾忌地当先迈入。 没有多余的廊道,入门就是第一个阔大的厅室,不是任何常见房间的格局,它完全是根据主人的习惯形成特异的秩序——一幅篇幅巨大的绘图直接占满了正面的石壁,宽及两丈,长有五丈,细繁的线条铺满了这个平面,一眼望去有种缭乱的美感,而若凝目每一处细部却又极为干净有序。 阵图。 以整座石厅为案绘制出的庞巨阵图,无洞在这难以想象的繁复与妙美面前顿住步子,目光被它全然吸引。 眯眼看了良久,老人持剑朝边缘点了五下:“这是崆峒莲心五峰。” 孟离望着壁绘:“我不知道那五峰是什么样子。” 但老人说的是对的,这幅阵图最主干的支架正是由莲心间的山与水构成,它们之间以无数看不懂的线条相互勾连,而当视线努力进入这一层结构之后,那些繁乱的线条忽然便有了深浅之分——浅层和更深处的无数细线几乎淡得看不见,只有在这一层、坚硬冰冷的主干结构之中,一条巨大的、触目惊心的蜿蜒活灵活现地环绕盘踞在上面。 无洞深深望了许久,收回目光,看向这些周围的陈设。 这确实就是这样一间厅室,过去多少个日夜,男人在这里肆意挥洒着他的阵道天赋,一条宽而长的案桌上满是勾画过的纸张,旁边巨大的书壁被各种珍贵难得的阵道书籍填满。 各色笔墨在桌上摆成一列,对面诸多颇具灵性的材料堆叠了整整一面墙壁。 阔大的长椅就摆在这一切的中间,倚坐其上,抬眸就是这面巨大的壁绘,面前便是案桌,随一伸手,架上书籍便随意抽取。 无洞低眸看着这张椅子,从它手边拿起几张黄褐的纸张,和案上其他白而厚的纸页做出了明显的区分。 无洞算不上阵师,但迈入了阵道的门槛之中,此时垂眸看去,纸上尽是些随意勾画的图案,成就的也是一些无用的功能——若不大声喊出剑的名字,就无法把它拔出来诸如此类。 几乎可以想见男人是如何安惬地窝在这张椅子里,如诗人弄句般在苦思的间隙随手勾出几个有意思的小阵,却又全未付诸实践。 “往里去吧。”无洞最后深深看了几眼这幅壁绘,迈步离开了此厅。 下一厅的门前没再设置拦阻,无洞走进来,这一厅是被器道填满。 崆峒制式长剑的剑形绘满了石壁,但彻底吸引住老人目光的,却是几枚排列一线的雾胧珠子。 它们俱都被玻璃罩住,形制相似,但绘纹设计又多有明显不同,材料上也可看出鲜明的新旧。 无洞目光落向最初的开端,那里没有摆放珠子,却有一幅逼真的画作,一枚漆黑如瞳的神秘小珠被绘制在上面,周围俱是关于它详尽至极的拆解图绘。 一方旧册安置在其下,无洞翻开查阅,其中墨迹简直称得上清新飞扬。 “【瞳珠】 得于青铜之殿,疑为某法器之伴生。 拆阵纹而析,泰半难解,但其中无有“信受”,因知孤珠不受一切激发,用途为何,尚待探寻。 材质似多种融炼而成,但诸多特质与“心珀”甚似,疑与人之心神所感有关。 验证: 将六层绘纹一一拆出,而后以心珀打磨为完全相同之形制,将阵纹逐层摹刻于其上,遂得一完全之仿品。 成器随身佩戴,以真气供养之,能录己之所见所闻,但肉眼直观则所见扭曲跳跃,猜测须有一‘解码’之器。 朦如美玉,神异优卓,君子所佩,名之曰【见身】。 因知【瞳珠】之能,应近于此。” 无洞留目片刻,移目向旁边的第一颗珠子。果然已是心珀雕琢的实物了,但却并非是上文提到那枚“见身”。 其下一则墨色干旧的小字,笔迹仍是同一个人——这样的书法不是每个人都能写出来——但其中神气却骤然压抑为近乎残酷的冰冷。 “癸亥春。原物诸多特异是材质所得,绘纹须有改制。变真气回路为玄气回路,毋庸佩者供给,亦免受人察觉。” “名曰【知彼】。” “癸亥春那是二十年前。” 无洞淡眸扫过,他记得隋再华讲过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而自那个雪夜之后,男人为同一件法器更换了名字,态度从“君子所佩”转为了“免人察觉”。 往后之变体,俱是其人加入欢死楼后所为了,出身偏僻天才确实得到了他曾欲追求的资源,阵器两道的才能在这里发挥无遗。 直到又一次巨大的转折发生在十年之后。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九章 照面 这是第七枚珠子了,无洞目光落定在上面,甚至不用去看其附录的文字。 因为在这里,它第一次不再是完全透朦的材质,半面球体被去掉,替换成了纹路繁复的沉厚铁铜。 “【引剑珠】。 【知彼】对【瞳珠】功用的摹刻一直止于第一层,无论记人行止如何精熟细微,它捕捉的都是耳目见闻在心神表面投射出的波澜,但向内而去,那些心神境自生的意识却从来不曾得到记录。 【瞳珠】毋庸置疑是有这个能力的。 整片绘刻后再掺入的‘墨露’绝不是为了记录那些见闻,这种材料只会被心神之念扰动。 而心珀同样具备这样的性能。 【剑心照】对心珀的使用大巧不工,纯化其本身之特性,便可得一能够镜映心神之法器,炼制时向其中留置影像,便可引导入镜者心神之趋向。 ‘墨露’难寻,此器亦不欲记录受者一切幽微之念头,以纯化铁铜勾刻而铸,亦足矣。” 夺魂珠。 这就是它第一次诞生时的样子,再往后共有四次迭代,却不是变得更加精妙,而是越发简单粗暴,到了最后一枚,那些【见身】、【知彼】遗留的刻纹已尽数被去掉,完全化为了一枚功能迥异的法器。 无洞静立片刻,终于挪开目光,两人继续往更深处而去,孟离忽然道:“他快回来了。” 无洞转头。 “阵式被破,他是知道的。”孟离道,“已经过去两刻钟了。” “他不回来,我们怎么杀他。”无洞回过头去,“你比想象中要自由。” “牢笼又拦不住《道虚名实总经》。”孟离淡声道。 “那他是用什么方法禁锢你的?”无洞有些随意的好奇,“我听说,奇术绝经是世上最难以被扼阻的能力。” “他没有禁锢我。” “.嗯?” “他没有禁锢我。”孟离漠然重复,“他锁住了我的真气,但并没有针对《道虚经》手段。” “但你没有离开过这座小院。” “对。因为我想杀了他,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孟离转头看了无洞一眼,年轻的褐瞳很冷。 如果一个人的一切欲望就是复仇,那么自由确实已不能令他心动。只有每天看着毁去自己一切的仇人在面前经过,痛恨和预谋的快意才会火焰般灼烧心灵.习惯了这种痛烈情绪之后,对仇人的远离只会令人麻木虚无。 所以他离不开这座院子,心上的枷锁岂不比手脚的镣铐更加牢固? “但离开他后你并不是一个人。”无洞似乎对这种火烈早已习惯,语调依然平冷,“来告诉我们他在哪里,我们很快会擒杀他。” “你们?你是说,仙人台和天山吗?”孟离冷冷地看着他,厌恶一下涌上了面容,“别说这种恶心的话,鹤检大人,我是吞日会的逆贼。” 两人停下了步子,无洞看着他。 “我报给了仙人台,你们第一件事是把湖山剑门掘地三尺、搜查典藏,要找出我们藏了什么宝贝;天山知道了这件事,立刻有人下来说这是他们找寻多年的穆王遗物。”孟离发出一声微哑的冷嗤,“一群道貌岸然之徒坐在一起大言不惭地讨论湖山古物,人皮下全是流涎的鬣狗。” “真是最好的生意,名门正派、大唐朝廷.主人破家,盗贼受诛,还有谁比你们更有资格继承财宝呢。”仿佛再谈一句都令他作呕,孟离转过头去,“还是说些眼下的事情吧,鹤检大人。” 无洞微一沉默,未发一语,继续抬步向前,孟离按剑跟在身后。 第三间厅室便是这座崖洞的末尾了。 这里的入口再次出现了封锁,无形的帘幕垂落下来,孟离抬手按上去,没能穿透:“我没进入过这里,但从博望来到这里的那一夜,他在里面待了许久。” 无洞没有说话,他将手按在水帘之上,片刻后,一缕玄气被引导入自己的身体。 【玉虎】铮然一鸣。 无洞微怔,看了眼这道帘幕道:“它倒并非封锁,只是提醒。” “什么?” “弃剑可入。”无洞抽出长剑,抚掌缓慢地滑过剑身,掌心留下一叠繁复的纹路。 而后他将玉虎弃于门口,迈步走了进去。 孟离怔然,来到这座小院之后,他确实从未放下过手中的剑。 他低头下意识抽刃,一道薄利刺眼的明亮顿时照射出来,生于西域之中,这柄剑确实不是柔润的秋水,而是千年的寒冰。八个小铭刻在柄下,笔力清扬,是曰:“明刃洗血,剑夺梅姿”。 孟离怔了一会儿,松了两下手,才把这柄剑弃在了地上,犹豫一下,果然成功迈步而入。 里面的空间映入眼帘。 没有想象中的神秘,只是一间修砌平整的石室,石土的味道漂浮在空气中,空间比刚刚两间加起来还要大,简直有心胸开阔之感。 只是它空空荡荡,只有一刀一剑摆在远远相对的两边,被石筑之台架起,犹如供奉。 两人缓步迈入,脚步在寂静的空间里回响,孟离观察着石壁上留下的痕迹:“.这是他习练刀剑的地方。” “不只是练剑。”无洞垂眸看着地面,一些极为新鲜的蜿蜒刻画在地面和石壁的表面,“瞧,这应当就是他那夜的工作。” 孟离蹙眉看着这些痕迹,它们几乎把整個石室包裹起来:“这是什么?” “阵纹。” 是的,阵纹。新鲜刻画出来,蜿蜒在整间石室之中,向两边凝聚出中心,最终落定在一刀一剑之上。 它完全没有启动的迹象,死物般平铺在这里。 “蚓状多弧,这是崆峒的阵术风格。”无洞蹲下细观,“他把一座生于崆峒的阵搬到了这里。” 孟离蹙眉不解。 无洞站起身来,来到近处的石筑之台前,这就是一柄普通的长剑,好钢所铸,多有使用痕迹。无洞将剑抽出来,齐目而视,而后拊掌其上,缓缓滑过剑身。 玄气纹路一闪而逝,帘外【玉虎】铮然一鸣。 而后无洞提剑来到刀台之前,握住刀柄一抽,但这一次长刀仿佛铸死在其中,他没能将此刀拔出来。 无洞一怔低头,阵纹簇拥着一行小字——“两身无凶,真气入兵。” 无洞静立片刻,忽然嘶砺而笑:“是这样。” “怎样?” “这是‘明阵’。”无洞还剑归鞘,抽出了面前之刀,再一次缓缓拊掌上去,抚过了整个刀身。 “明阵”“暗阵”就是字义之别,“明阵”并不向入阵之人掩藏功用,甚至有意提醒,设计阵式时往往以文字、谶语炼为敕令,阵纹勾勒便以之为核心,功用也与敕令相合。 无洞继续道:“过后我弃【玉虎】,伱便拔此刀。” “.” “这是请君入瓮的地方。”无洞还刀归鞘,轻声道,转头看向了入口垂落的水帘。 孟离没再回话了,他同样抿紧了嘴唇,密闭的室中寂静如同钻耳。 一道清晰的脚步出现在了外间。 稳定、平缓,一步步向这最后一间石室走来,仿佛刚好踏在心跳之上。 来人掀开了水帘。 一袭黑袍,一柄长剑垂挂腰间,暗紫缀金的繁复戏面覆住面容,苍白的长发向后垂落。他静立驻足,看着室中回望的两人。 “无大人,竟敢一个人过来吗。”轻冷的声音飘在室中,空气骤然绷紧而沉重。 少陇戏主,影面司马.无论怎么称呼他,博望雨夜中那个危险的身影不会更改,如今他们已知道他的名字。 瞿烛。 他的状态肉眼可见的不好,距离以一敌四的那一回重伤也不过才过去几天,而现在他也是刚从激烈的战斗中脱出,身周的玄气活跃得近乎凶猛。 “若我不是一个人来,你也不会出现,不是吗?” 瞿烛看着他没有说话,但戏面下仿佛勾起了一个冷酷的笑意。 就在这一瞬间,石室之中骤然升起狂风,那是他腰间长剑啸烈地出鞘。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绝然的杀意,两人并非不曾过招,但急于杀人或者离开,他那时总是有着更重要的目标。 如今,水帘在身后彻底封死,在这方完全空荡的空间中,终于只剩其人直撄其锋。 剑气狂如倾浪般压来,侧面的孟离一瞬间被气流撞飞,而在正面,无洞面无表情地捏合三指,轻声道:“来。” 明光乍然照彻了整间石室,雷霆的锐鸣响起在帘外,【玉虎】被整个淬炼为金色,如同雷矛刺穿薄纸,穿过水帘,从背后将瞿烛身躯一穿而过! 然而却只是残影,雷霆响起的瞬间黑袍就化为一条黑蛟般朝着老人一掠而上,明明已是重伤未愈之躯,那将心脏狠狠攥死的压迫竟然丝毫未减,【谒阙】的每一次爆发,都是判定生死的令箭。 无洞挥臂而画,浩荡的玄气在身前凝出镜形,但下一刻就被绞碎成飞散的碎片,无洞倾身后掠,在将抵石壁时【玉虎】终于追上了敌人。瞿烛反身一剑,在整个石窟拉出耀目光芒的雷霆就此湮灭,而这一幕仿佛只是一个闪过的片段,下一瞬浩荡的剑气再度凭空而生,无洞这一刻刚刚握住自己的佩剑,勉强来得及抬手架剑,被一剑斩上,密集的血痕瞬间在身上炸开,他重重地撞上了身后的墙壁。 无洞应该可以应变再快一些的,但很显然,即便前两次的交手瞿烛的重心从未在他身上,造成的伤势也足以构成牵绊。 他用【玉虎】牵丝完成了对室中剑特质的模仿,将自己的佩剑送了进来,但显然并未改变任何事情。 然而他竟然还有余裕讲话。 嘶砺的声音在受创下显得更是哑怖:“杀我这种老朽,想来是用不到这座【莲心决剑】了。” 瞿烛一剑得手后没有丝毫停顿,诡冷的戏面已经再度压迫上来,但这一刻他剑势竟然真的一顿,偏头死死盯住了老人。 【玉虎】入手,当日在湖底绽放的耀眼一剑瞬间重临此地。上一合的碰撞中【牵丝】已然构成,瞿烛长剑骤然绞拧,耀目的电光乍时燎伤了他的脖颈。 《明光雷霆》·【走天海】 这一招同时绽放在将要交击的两剑之上,下一刻它们应当在撞击中合为无坚不摧的一剑,但瞿烛毕竟并非白面,冷冽的玄气如同深潭重水,第一时间湮没了剑上的电光,但雷霆之下金铁一体,对方那道矫若白龙的【走天海】还是淹没了他的臂膀。 而借着这一剑挣脱出的空隙,无洞已俯身按向那座剑台。 是的,《明光雷霆》仍在燃烧,老人人已掠去——他径自将好不容易送进来的玉虎弃置于敌。 【莲心决剑之阵】,世人常以之为崆峒剑江湖杀气过重的佐证。 那正是【藏剑阵】所来的地方,与之不同的是,除了摒去玄气、将入阵者限制在真气之境外,它对入阵决斗之人做了绝对强硬的限制。 两人需赤脚单衣,持阵中之剑而决。 如今见到此幕,浩荡的玄气强硬地淹没了臂上的雷霆,瞿烛同样截断斗剑,倾身而追,但这一刻,啸烈倾溃的山海从身后汹涌而来。 就在刚刚,在握住台上刀柄的一瞬间,尖锐的雷鸣就沿着孟离指尖掠上,摧毁了那枚禁锢真气的小环。 一位掌握了刀剑三篇、虚实之变的八生修者能爆发出怎样的恐怖的力量,在这一刻尽数展现。瞿烛抬手,以浩荡的玄气再一次禁锢住年轻人的身体,但这一次他猛地回头——同样的手段未能奏效了。 在受囚的几天里,在一次又一次的磨剑中,孟离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想如何才能把剑刺进面前之人的心脏,身负《道虚明实总经》,他只会一次又一次创造不可思议的奇迹。 瞿烛不得不回身面对这一剑,去势骤然刹止,剑刃从身前到身后,仿佛完成了一次乍隐乍现的跳跃。无比缥缈而冷的一剑——《松雾剑咏》·【雾中生松】。 在捕捉到其人身体异动的瞬间,孟离刀上的力量就开始飘散,整个人立刻往空中消失,但交手眨眼而过,山海般的剑势消散、孟离身形不见、【雾中生松】落在空处,一道巨大鲜烈的血流还是飘洒在了空中。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九章 照面 这是第七枚珠子了,无洞目光落定在上面,甚至不用去看其附录的文字。 因为在这里,它第一次不再是完全透朦的材质,半面球体被去掉,替换成了纹路繁复的沉厚铁铜。 “【引剑珠】。 【知彼】对【瞳珠】功用的摹刻一直止于第一层,无论记人行止如何精熟细微,它捕捉的都是耳目见闻在心神表面投射出的波澜,但向内而去,那些心神境自生的意识却从来不曾得到记录。 【瞳珠】毋庸置疑是有这个能力的。 整片绘刻后再掺入的‘墨露’绝不是为了记录那些见闻,这种材料只会被心神之念扰动。 而心珀同样具备这样的性能。 【剑心照】对心珀的使用大巧不工,纯化其本身之特性,便可得一能够镜映心神之法器,炼制时向其中留置影像,便可引导入镜者心神之趋向。 ‘墨露’难寻,此器亦不欲记录受者一切幽微之念头,以纯化铁铜勾刻而铸,亦足矣。” 夺魂珠。 这就是它第一次诞生时的样子,再往后共有四次迭代,却不是变得更加精妙,而是越发简单粗暴,到了最后一枚,那些【见身】、【知彼】遗留的刻纹已尽数被去掉,完全化为了一枚功能迥异的法器。 无洞静立片刻,终于挪开目光,两人继续往更深处而去,孟离忽然道:“他快回来了。” 无洞转头。 “阵式被破,他是知道的。”孟离道,“已经过去两刻钟了。” “他不回来,我们怎么杀他。”无洞回过头去,“你比想象中要自由。” “牢笼又拦不住《道虚名实总经》。”孟离淡声道。 “那他是用什么方法禁锢你的?”无洞有些随意的好奇,“我听说,奇术绝经是世上最难以被扼阻的能力。” “他没有禁锢我。” “.嗯?” “他没有禁锢我。”孟离漠然重复,“他锁住了我的真气,但并没有针对《道虚经》手段。” “但你没有离开过这座小院。” “对。因为我想杀了他,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孟离转头看了无洞一眼,年轻的褐瞳很冷。 如果一个人的一切欲望就是复仇,那么自由确实已不能令他心动。只有每天看着毁去自己一切的仇人在面前经过,痛恨和预谋的快意才会火焰般灼烧心灵.习惯了这种痛烈情绪之后,对仇人的远离只会令人麻木虚无。 所以他离不开这座院子,心上的枷锁岂不比手脚的镣铐更加牢固? “但离开他后你并不是一个人。”无洞似乎对这种火烈早已习惯,语调依然平冷,“来告诉我们他在哪里,我们很快会擒杀他。” “你们?你是说,仙人台和天山吗?”孟离冷冷地看着他,厌恶一下涌上了面容,“别说这种恶心的话,鹤检大人,我是吞日会的逆贼。” 两人停下了步子,无洞看着他。 “我报给了仙人台,你们第一件事是把湖山剑门掘地三尺、搜查典藏,要找出我们藏了什么宝贝;天山知道了这件事,立刻有人下来说这是他们找寻多年的穆王遗物。”孟离发出一声微哑的冷嗤,“一群道貌岸然之徒坐在一起大言不惭地讨论湖山古物,人皮下全是流涎的鬣狗。” “真是最好的生意,名门正派、大唐朝廷.主人破家,盗贼受诛,还有谁比你们更有资格继承财宝呢。”仿佛再谈一句都令他作呕,孟离转过头去,“还是说些眼下的事情吧,鹤检大人。” 无洞微一沉默,未发一语,继续抬步向前,孟离按剑跟在身后。 第三间厅室便是这座崖洞的末尾了。 这里的入口再次出现了封锁,无形的帘幕垂落下来,孟离抬手按上去,没能穿透:“我没进入过这里,但从博望来到这里的那一夜,他在里面待了许久。” 无洞没有说话,他将手按在水帘之上,片刻后,一缕玄气被引导入自己的身体。 【玉虎】铮然一鸣。 无洞微怔,看了眼这道帘幕道:“它倒并非封锁,只是提醒。” “什么?” “弃剑可入。”无洞抽出长剑,抚掌缓慢地滑过剑身,掌心留下一叠繁复的纹路。 而后他将玉虎弃于门口,迈步走了进去。 孟离怔然,来到这座小院之后,他确实从未放下过手中的剑。 他低头下意识抽刃,一道薄利刺眼的明亮顿时照射出来,生于西域之中,这柄剑确实不是柔润的秋水,而是千年的寒冰。八个小铭刻在柄下,笔力清扬,是曰:“明刃洗血,剑夺梅姿”。 孟离怔了一会儿,松了两下手,才把这柄剑弃在了地上,犹豫一下,果然成功迈步而入。 里面的空间映入眼帘。 没有想象中的神秘,只是一间修砌平整的石室,石土的味道漂浮在空气中,空间比刚刚两间加起来还要大,简直有心胸开阔之感。 只是它空空荡荡,只有一刀一剑摆在远远相对的两边,被石筑之台架起,犹如供奉。 两人缓步迈入,脚步在寂静的空间里回响,孟离观察着石壁上留下的痕迹:“.这是他习练刀剑的地方。” “不只是练剑。”无洞垂眸看着地面,一些极为新鲜的蜿蜒刻画在地面和石壁的表面,“瞧,这应当就是他那夜的工作。” 孟离蹙眉看着这些痕迹,它们几乎把整個石室包裹起来:“这是什么?” “阵纹。” 是的,阵纹。新鲜刻画出来,蜿蜒在整间石室之中,向两边凝聚出中心,最终落定在一刀一剑之上。 它完全没有启动的迹象,死物般平铺在这里。 “蚓状多弧,这是崆峒的阵术风格。”无洞蹲下细观,“他把一座生于崆峒的阵搬到了这里。” 孟离蹙眉不解。 无洞站起身来,来到近处的石筑之台前,这就是一柄普通的长剑,好钢所铸,多有使用痕迹。无洞将剑抽出来,齐目而视,而后拊掌其上,缓缓滑过剑身。 玄气纹路一闪而逝,帘外【玉虎】铮然一鸣。 而后无洞提剑来到刀台之前,握住刀柄一抽,但这一次长刀仿佛铸死在其中,他没能将此刀拔出来。 无洞一怔低头,阵纹簇拥着一行小字——“两身无凶,真气入兵。” 无洞静立片刻,忽然嘶砺而笑:“是这样。” “怎样?” “这是‘明阵’。”无洞还剑归鞘,抽出了面前之刀,再一次缓缓拊掌上去,抚过了整个刀身。 “明阵”“暗阵”就是字义之别,“明阵”并不向入阵之人掩藏功用,甚至有意提醒,设计阵式时往往以文字、谶语炼为敕令,阵纹勾勒便以之为核心,功用也与敕令相合。 无洞继续道:“过后我弃【玉虎】,伱便拔此刀。” “.” “这是请君入瓮的地方。”无洞还刀归鞘,轻声道,转头看向了入口垂落的水帘。 孟离没再回话了,他同样抿紧了嘴唇,密闭的室中寂静如同钻耳。 一道清晰的脚步出现在了外间。 稳定、平缓,一步步向这最后一间石室走来,仿佛刚好踏在心跳之上。 来人掀开了水帘。 一袭黑袍,一柄长剑垂挂腰间,暗紫缀金的繁复戏面覆住面容,苍白的长发向后垂落。他静立驻足,看着室中回望的两人。 “无大人,竟敢一个人过来吗。”轻冷的声音飘在室中,空气骤然绷紧而沉重。 少陇戏主,影面司马.无论怎么称呼他,博望雨夜中那个危险的身影不会更改,如今他们已知道他的名字。 瞿烛。 他的状态肉眼可见的不好,距离以一敌四的那一回重伤也不过才过去几天,而现在他也是刚从激烈的战斗中脱出,身周的玄气活跃得近乎凶猛。 “若我不是一个人来,你也不会出现,不是吗?” 瞿烛看着他没有说话,但戏面下仿佛勾起了一个冷酷的笑意。 就在这一瞬间,石室之中骤然升起狂风,那是他腰间长剑啸烈地出鞘。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绝然的杀意,两人并非不曾过招,但急于杀人或者离开,他那时总是有着更重要的目标。 如今,水帘在身后彻底封死,在这方完全空荡的空间中,终于只剩其人直撄其锋。 剑气狂如倾浪般压来,侧面的孟离一瞬间被气流撞飞,而在正面,无洞面无表情地捏合三指,轻声道:“来。” 明光乍然照彻了整间石室,雷霆的锐鸣响起在帘外,【玉虎】被整个淬炼为金色,如同雷矛刺穿薄纸,穿过水帘,从背后将瞿烛身躯一穿而过! 然而却只是残影,雷霆响起的瞬间黑袍就化为一条黑蛟般朝着老人一掠而上,明明已是重伤未愈之躯,那将心脏狠狠攥死的压迫竟然丝毫未减,【谒阙】的每一次爆发,都是判定生死的令箭。 无洞挥臂而画,浩荡的玄气在身前凝出镜形,但下一刻就被绞碎成飞散的碎片,无洞倾身后掠,在将抵石壁时【玉虎】终于追上了敌人。瞿烛反身一剑,在整个石窟拉出耀目光芒的雷霆就此湮灭,而这一幕仿佛只是一个闪过的片段,下一瞬浩荡的剑气再度凭空而生,无洞这一刻刚刚握住自己的佩剑,勉强来得及抬手架剑,被一剑斩上,密集的血痕瞬间在身上炸开,他重重地撞上了身后的墙壁。 无洞应该可以应变再快一些的,但很显然,即便前两次的交手瞿烛的重心从未在他身上,造成的伤势也足以构成牵绊。 他用【玉虎】牵丝完成了对室中剑特质的模仿,将自己的佩剑送了进来,但显然并未改变任何事情。 然而他竟然还有余裕讲话。 嘶砺的声音在受创下显得更是哑怖:“杀我这种老朽,想来是用不到这座【莲心决剑】了。” 瞿烛一剑得手后没有丝毫停顿,诡冷的戏面已经再度压迫上来,但这一刻他剑势竟然真的一顿,偏头死死盯住了老人。 【玉虎】入手,当日在湖底绽放的耀眼一剑瞬间重临此地。上一合的碰撞中【牵丝】已然构成,瞿烛长剑骤然绞拧,耀目的电光乍时燎伤了他的脖颈。 《明光雷霆》·【走天海】 这一招同时绽放在将要交击的两剑之上,下一刻它们应当在撞击中合为无坚不摧的一剑,但瞿烛毕竟并非白面,冷冽的玄气如同深潭重水,第一时间湮没了剑上的电光,但雷霆之下金铁一体,对方那道矫若白龙的【走天海】还是淹没了他的臂膀。 而借着这一剑挣脱出的空隙,无洞已俯身按向那座剑台。 是的,《明光雷霆》仍在燃烧,老人人已掠去——他径自将好不容易送进来的玉虎弃置于敌。 【莲心决剑之阵】,世人常以之为崆峒剑江湖杀气过重的佐证。 那正是【藏剑阵】所来的地方,与之不同的是,除了摒去玄气、将入阵者限制在真气之境外,它对入阵决斗之人做了绝对强硬的限制。 两人需赤脚单衣,持阵中之剑而决。 如今见到此幕,浩荡的玄气强硬地淹没了臂上的雷霆,瞿烛同样截断斗剑,倾身而追,但这一刻,啸烈倾溃的山海从身后汹涌而来。 就在刚刚,在握住台上刀柄的一瞬间,尖锐的雷鸣就沿着孟离指尖掠上,摧毁了那枚禁锢真气的小环。 一位掌握了刀剑三篇、虚实之变的八生修者能爆发出怎样的恐怖的力量,在这一刻尽数展现。瞿烛抬手,以浩荡的玄气再一次禁锢住年轻人的身体,但这一次他猛地回头——同样的手段未能奏效了。 在受囚的几天里,在一次又一次的磨剑中,孟离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想如何才能把剑刺进面前之人的心脏,身负《道虚明实总经》,他只会一次又一次创造不可思议的奇迹。 瞿烛不得不回身面对这一剑,去势骤然刹止,剑刃从身前到身后,仿佛完成了一次乍隐乍现的跳跃。无比缥缈而冷的一剑——《松雾剑咏》·【雾中生松】。 在捕捉到其人身体异动的瞬间,孟离刀上的力量就开始飘散,整个人立刻往空中消失,但交手眨眼而过,山海般的剑势消散、孟离身形不见、【雾中生松】落在空处,一道巨大鲜烈的血流还是飘洒在了空中。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章 别鹤检(下) 但另一边,无洞已抽出了台上长剑。 他抬眸看向空中的瞿烛,瞿烛也正投目而下,一条鲜烈泼洒的血流环绕着黑袍,这位影面司马神情漠然,轻轻松开了手中剑柄。 【莲心决剑】的开启其实很简单,或者说,当瞿烛在那夜刻下它后,这道阵就一直处于激活的状态。而当两位身无凶器之人将真气注入两边兵器时,大阵就完成了生效。 这应是一方绝对纯粹的斗台,但两位玄门都各有带入佩剑的手段,瞿烛也没想要以此阵来对付无洞。 只是如今,他一直知道这位鹤检是个难缠的对手,却依然没想到他有如此绝对的魄力启动这座阵式。 他明明并不太懂得阵术,他也明明知道敌人阵道通神。 但一切毕竟还是发生了,瞿烛一瞬间想到后面诸多要随之发生的事情,眸色暗沉而安静。 如同一道圆瞬间完成贯通,天地灵玄所铸的律令彻底降临在这片空间,瞿烛手中松柄的长剑“铮”的一声被送回剑鞘,遗落在地的玉虎也一掠回入了老人腰间。 一切不属于此地的凶器都被铸死在鞘中,玄气也被完全屏蔽,瞿烛回落地上,背靠崖壁,黑袍缓缓垂落。 孟离已在虚空中按紧了刀柄。 灰眸直视戏面,两柄直器交错而过,无洞一剑深深贯入了瞿烛腹部,瞿烛鞘端击碎了无洞不知几根肋骨。 瞿烛借着这一斩脱开无洞的剑锋,落地轻轻咳了两下,一丝鲜亮的血痕从戏面下流入脖颈。 但鲜艳的戏面却永远冷漠,他只看了一眼从空中探出的身形的孟离,年轻人已再次没入虚无,他没有去追这一刹的留滞,而是再度转身,合鞘的一剑已从腰间尖啸而起。 瞿烛明显没有支撑住这一刀,左臂随着刀势猛然倾落,身形也随之歪斜,但诡冷的戏面依然沉默地望着孟离。 最铮鸣的一声金铁交击,刀气纷卷之下,黑袍碎如残烬,而后是被切割飞碎的肌肤.而后是漆黑涌动的铁。一眼望去犹如虫巢,细密的银色纹路勾勒在上面,在这一刀面前明亮颤振。 毋庸任何解释,如今谁都看得出形势的颠倒——剑赋惊人的奇术修者,身体中神异的力量几乎令他在脉树之境纵横无敌;在诡案险事中厮杀了四十年的仙人台鹤检,在落后一个鲜明境界时就屡屡以贴身的搏杀挑战【谒阙】之权威。 瞿烛清楚地知道他会如何判断出刀,也很清楚自己给他留了哪处弱点。 【袖里流霞】的轻渺飘折失去了它应有的神妙,手中的铁棍按照应有的趋势而去,瞿烛以真气强硬拧过它,但剑招被截断在这里,一个空隙不可避免地暴露出来。 瞿烛身形先倾再转,一道血流已留在空中,没有玄气的支撑,其人的感知和反应果然迟钝了许多,《道虚明实总经》也终于显出其诡秘难测的本相。 孟离在半息之后才反应过来,心一瞬间坠入冰窖。 孟离缓缓显出了身形,脸色苍白地点指封住胸腹的剑伤,冰冷地看着面前之人。 孟离强行中断了遁空,血从嘴角溢出,他舍身扑上去扼这道刀光,然而那张戏面明明还注视着无洞,刀却鬼影般一抖,没入了他的肩窝。 如今大家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而被允许的两把兵刃,全都握在他们手里。 再次出现时,他从瞿烛背后的崖壁中探出刀刃! 身负的奇术绝经永远是在敌人最脆弱最猝不及防时发难的角色,但这一次孟离当先而上,冰冷的怒容与博望那个雨夜如出一辙。 无洞凶赫至极的杀剑此时到来,瞿烛纵身倾转,冰寒的剑尖正临上咽喉。 无洞的进攻骤然凶猛,瞿烛只凝目回看一眼,暴烈的真气立刻沿着剑鞘倾泻而出,鲜艳的戏面盯住无洞,再一次决然地以杀对杀。 两道明刃互映交错,瞿烛横刀在咽,无洞剑尖从明鉴般的刀身上划过,只留下一缕回响的尖锐和笔直的淡痕。 无洞以最快的速度一剑递入,瞿烛也以最快的速度倾身格挡,黑袍在飞扬中被削去一角,铮然一声金铁交击,而在背后,孟离已经凝聚出“实极”的一刀。 刀如飞来翩影。 灰白的眸子冷冷抬起,从黑袍鼓荡的肩头向孟离投去了目光。 老人确实说过“我给你一次杀他的机会”,但孟离没想到是以这样近乎惨烈的方式,手中长刀蓄力已极,他咬牙眦目,长发飞扬,爆开的真气在身周逸散出鼓荡的波澜。 鲜艳繁复的戏面漠然盯住了身后虚无的空中,当孟离擎刀破空前的一瞬间,黑袍中探出的手就已朝他伸去。 但这一次,在那微妙的节点到来时,两人却都没有停剑了。 而下一刻创处腾起的亦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厚重的撕裂,那刀已再变为毫不留力的一斩,气爆之声在空中炸开,身腑巨震之中,后脊已重重撞上了石壁,血“蓬”地从口中涌了出来,他想稍微控制坠落的身体,但经脉真气已彻底失控。 身后无洞已用最快的速度仗剑而上,孟离也在第一时间收刀遁空,但还是来不及了。 而下一刻,无洞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了这几乎入肉的剑鞘末端。 纵然玄气不在,灵躯玉髓如旧。 这只铁凝的臂膀反手握住了他的刀刃。 仿佛那是终于可以脱手的垃圾,而在松手的瞬间,狂暴的真气流断开,他单方面停止了对无洞的控制。无洞绝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失去牵制的长剑一瞬间在瞿烛腹中造出重创,但瞿烛已若不在意地转头。 可惜这不是“剑”了。 然而无论如何,弃鞘而迎的仅是一条空臂,在脉树之境,面对同为八生的对手,空手接刃本是妄言。 《广成丹剑》·【袖里流霞】 抬手抹去掌心的血,重新握住刀柄,孟离再次化入虚无。 一刃一鞘尖锐交错,俱朝彼此咽喉而去,两人同时冰冷对视,做出绝不退后的漠然,又在一个足够微妙的节点同时弃招,但瞿烛在转剑之后,手臂骤然一绷。 修炼刀剑三篇而成的年轻天才,在《道虚经》之下,他的出手从来莫测犹如神鬼。可惜那些刀剑——尤其刀——是同样的天才在三十年前早就走过的路子。 道意盎然的一式剑术,单论精妙足以列入崆峒前五,此时这剑转至身前时,恰好接上无洞无声而来刁钻一剑。 瞿烛身躯矫如腾起的蛟龙,掣刀、提身,残破的黑袍飞扬如枭,他仰身向后,骨裂声中,一腿狠狠砸在了年轻人的腹部。 长刀脱手。 然而就在这一瞬,瞿烛忽然毫不在意地丢弃了手中的合鞘之剑。 但.那是左臂。 无洞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灰白的眸色依然淡冷,他只轻轻提了一口气,便再次仗剑而上。 只剩两人的战场爆发出决然的血腥。 再没有什么试探牵扯,彼此都视敌如己,永远不用期待对方会落入圈套,更不必妄想他会在某个瞬间犯昏,两人对搏杀中的一切细节和局势同样清晰,两条苍白的长发在血珠中飞散,明亮的剑影纷乱破碎。 于是没有跌宕起伏的意外,在干净利落的换招中,优劣之势不可避免地显现出来了。 无洞的身躯不够强大,他在此前受过更重的伤,而在刀剑之术本身的对拼上,《吞海》造就的优势无以填补。 于是在某一刻,剑斗瞬间进入了残酷的贴身搏杀。 很难想象两位玄门宗师打出这样的决斗,但他们确实是以肘搏肘、以腿格腿、以刃对刃,拳、剑、膝一次次全力的碰撞,每一道在间隙中挥出的白刃都足够惊险。 “你输了。”戏面下的老人忽然哑声开口,血气从他喉间逸散出来。 无洞没有面具,但这张永远冷酷的面容本与面具无异,他沉默片刻,垂眸,一道凶险的剑光忽然从腰间升起,犹如明镜一闪。 这样的一剑面对少陇九成的八生,都足以一剑取命了,但在这里只是又一次新鲜的寻常,瞿烛刀如流影,已轻妙地贴上了剑刃。 又一次的两刃交错,这样同损俱亡的伤两人都不会换,他们又一次同时停剑而避,酝酿下一次的攻势。 但瞿烛这次转剑半途,身体却猛然一冷。 瞿烛是全然弃剑,无洞却仅弃剑一半。放弃了对这一刀的全然躲避,腰腹几乎是迎着这一刀贴上,由此挣得了一个再度进剑的机会。 瞿烛先冷酷地提刀上剜,在新变中拿取了所有能得的优势,而后从无洞腰腹开出的可怖裂口中回刀,刚好来得及面对这一剑。 而无洞带给他的,是一式惊艳绝伦的杀剑。 快中之快,影中之影,像是浓墨乌云中乍现的闪电。 这一剑注定没有名字,它不足以在玄门境界出现,无洞也已经十多年没有用过它。 但它确实是老人在江湖最黑暗的一面里用血和命十数年洗炼出来的剑术,那些见过的人,叫它“阎王剑”。 正合贴身杀敌。 瞿烛咽部猛地绷紧如僵,他这一刻决计拦不住这一剑了。 他只来得及提柄横刀于咽下,而后尽可能地侧身压刀,令剑刃斜下从自己上半身的骨缝里穿过,而不是经过咽、心、肺诸地 但他竟然没有避让。 溅血的戏面骤然前倾,犹如恶鬼,抬在颔下的一刀也并没有下压。 它是转过一个玄妙的弧度。 瞿烛径直将这一剑放入,任由无洞一剑贯入他的右胸膛,压着他钉死在石壁上,剑外飘转的一刀轻锐地卸下了无洞整条持剑的臂膀。 当然是胜负已分了,灵躯之中,心肺已不足以致命,而无臂无剑,则无以斗了。 实际当瞿烛开口,无洞的出剑本身即是一种答复。 四只眼睛是一样的洞若观火,谁也遮掩不了自己的状态,若非承认这一点,老人岂会在平地起波澜,用这样一道无可挽回的重伤换取一剑之攻? 只不过因为不得不出了。 这最后的一剑确实足够耀目而危险,只是瞿烛同样永远不会在危险面前犯昏。 然而瞿烛望着无洞平淡的动作,戏面下的表情仿佛第一次现出了僵硬。 老人仿佛就是要将这条手臂送给他。 灰白的淡眸看着他,在将他钉入石壁的第一时间,老人就已向后仰去,他甚至没有松手剑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下一霎自己会从肩膀和这柄剑告别。 下一霎瞿烛卸下了他的肩膀。 而无洞的另一只空手已经抬起,三指捏合,两指平竖。 那是,【牵丝】。 从【玉虎】仿去剑中特质开始,这间石室中能够动用的兵刃就不是两把,而是三把。 它随时可以出来,但只有在这一刻,局势被真正压迫到尾声,残破染血的黑袍被钉死在石壁上,长刀无暇回转时,这一剑才真正致命。 无洞向后倾倒,明暗交错的剑刃惊掠向前。两柄同样的剑同时出现在阵中,【莲心决剑】的斥力骤然倾压而下,钉入石壁的长剑已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两剑若有一折,一定不会是【玉虎】——显然它只要再有一次强行的调动刺激到阵式,室中剑就会立刻崩断。 这当然是绝然的死境了,这一道空隙很窄,但明确地存在着,也许下一刻瞿烛就能从壁上掠起,但在这一个瞬间,他就是完全的待宰羔羊,玄气不在,灵躯无用,长刀离身,只有咽喉如此明确脆弱地暴露着。 【玉虎】幽明的刃漂在视野正心。 就是在这一刻,瞿烛终于清楚地知道老人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了。在玉虎之后,他苍发凌乱、面颊染血,灰白淡眸和那双戏面下的眼睛直直凝视,下一瞬剑刃就要切断他们一人的喉咙,但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安静。 “是你输了。”老人轻哑道。 ———— “挂天帘”之后,诸峰雾隐之中。 裴液离开藏经楼已将近一个时辰了,一路不停向东向北,瀑声终于渐渐遥隐,立在峰顶向东看去,同时被一道幽深的谷崖吸引住目光。 高峻、隐秘、坐南朝北,层峦耸翠,崖柏纵横。 那绝不像是会有人长居的地方,因而裴液立刻纵身而下。 顷刻间落入崖间,秋寂和深冷顿时笼罩了他,立在此谷之中,回望已彻底瞧不见五峰之影,可以想见五峰之人也绝对看不见这座崖谷。 裴液按住剑柄,穿树过石向里向下而去,然而只有寂静和层出不穷的转折和崖树,终于,在裴液开始怀疑又一次找错了地方时,一檐古朴的屋角从树后掩映了出来。 一方巨大的崖坪,不知天然生成还是人为削出,从崖中探出来,上无以援降,下无以攀升,周围被层层叠叠的崖树埋住,若非有意寻找,谁也想不到这里竟然藏了一方人境。 裴液和静立树梢,这是间贴崖而建的一进小院,安静地坐落在朝曦之中,甚至有几分祥和。 但裴液只感到阴冷,七年前阴风怒吼的夜里,就是在这间院落,两人拿着从少年身上新鲜剥取的魂灵,飨与那些无命妖剑,敲定了此后荼毒西陇、少陇两道的恶谋。 如今他望着这座院落,没有任何人进出,仿佛彻底空置。 “去看看。”裴液按捺不住,仗剑一落而下,黑猫有意多观察一二,但“以急以密”的话少年毕竟已说过一次。 两人落在门前,入目就是很普通的一间院子,院墙门板俱有旧损,是有了十几年时光的样子。 推门而入,黑猫目光在院中桌椅上落了一下,即刻移开,警戒四周。 裴液走上前拂了一把。 “前两天有雨,侧面未留泥痕,是近来打扫过。”他道,“但不是长久有人居住的样子。” 桌椅表面都很干净,边角却缺少那种长久使用后的圆润,裴液是用惯了老桌老椅的,他清楚一个物件在人的使用下会生出多少痕迹。 那就代表着,这间院落的主人也不过刚刚回来几天。 从什么时候呢?离开博望之后? 立在院中已感觉到屋中的空荡,裴液再次推门而入,果然空无一人。依然是一间人居应当具有的一切陈设,不新不旧的样子,两人没瞧出任何异常,室中也确实安静。 只是在微妙的直觉中,一人一猫俱都绷起了身体——一切细节都显示着,这不像杳无一人的压抑寂静,而更像是被什么撞破过后的空空荡荡。 直到掀帘迈入内堂,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一方巨大的陷洞出现在面前,破开房屋之壁,径往山壁中而去,幽深不知几许。 这绝对不是用正常的手段打开,撕裂的边缘和缭乱的玄气仍在提示着一切,忽然裴液一凝目,在其边缘看到了细如虫蚁的游走电光。 裴液一瞬间心肺收紧地意识到了什么,来不及讲任何一句话,他仗剑一掠而入。 当先是绘满石壁的巨大阵图,同时鼻翼已有血腥味蔓延上来,裴液来不及看任何东西,他径直穿过第二间石室,血腥味顿时浓得扑鼻,直到来到一道破碎般的水帘之前,他按剑冲入,眼前的景象一瞬间令他僵顿在了原地。 仿佛一柄巨大铁锤狠狠砸上脑弦,裴液一动不动地僵直而立。 面前是一座高旷的、巨大的石室,浓郁的血气漂浮在空气中,两座石台筑在远远相对的两边,仿佛供奉过什么,地面上是仿佛生效过的繁复刻纹,现在已然晦暗。博望雨夜见过一面的青年重伤瘫坐在石壁下,从肩到腹是一道巨大的刀裂。 而在这间石厅的另一端,那位仿佛永远冷静可靠的鹤检被一柄异美之剑穿咽而过,钉死在了石壁之上。他浑身是血,脏器从腰腹巨大的血口间滑落出来,灰白的散发垂落遮住面容,坠落的血把它们黏成发硬的几绺。 在这具尸体的不远处,一袭残破血染的黑袍倚墙而坐,肩颈和腰腹的血裂肉眼可见,右胸是一方崩裂般的巨大伤口,断成两节的剑丢弃在地。 一只青色的鸟雀被他掐断了脖颈,僵直躺地,细小的血点溅射在青润的羽毛上,腿上信筒已被打开,血涸的手正将一张信笺片片撕碎,而后转手焚为彻底的灰烬。诡冷染血的戏面漠然仰靠在石壁上,正安静地看着来人。 裴液僵硬地看着这一幕,身体如失温般冰冷,只有深处的血在一点、一点地沸烈起来。 第二百八十一章 柏天衢 诡彩的戏面望着裴液,瞿烛另一只手在地上摸了两下,才重新握住了身侧血色湿滑的刀柄,微哑道:“我想,他什么都没有和你说——” 忽地低头咳出些喉间的血片。 而门口的少年根本没有去听他的任何话语,他奋然一指,犹如一朵大云轰然炸散,响彻整间石室的啸鸣猛地撞上每个人的耳膜! 明亮至极的白席卷了整个空间,瞿烛咳声顿时中断,勉强抬刀一架,凝出的玄气在接触的瞬间就完全溃碎,黑袍犹如被炸飞的纸片,从白气的边缘镖飞而出。 在撞上石壁的前一霎其人抬手按住,在密裂的蛛网中顿住身形。 黑袍仍在鼓荡,诡冷的血面陡然一转,直直盯住了门口的少年,下一刻犹如时间被截去,这张戏面乍然已逼在了裴液面前。 这样的速度完全超过了【鹑首】的上限,但少年反应纵然慢了两拍,转过来的仍是一张毫不退让的冷怒面孔。 下一刻琉璃裹挟着云气从侧面一瞬间掠过,将戏面和刀锋一并席卷而去。 这里实际已然超出“十里”之约,但面前之人的状态显然更是强弩之末。 少年和神剑早有默契的磨合,眼之所见、念之所动,剑锋顷刻即至,琉璃相信他的胆气和判断,他也相信琉璃的强大和迅疾,他们有彼此约定的距离,这个组合中看似薄弱的一环,实际从来不曾暴露出来。 这间石室,刚好在这个距离之中。 于是裴液毫无所动地立在这唯一的出口前,任由逼命的刀锋险之又险地从面前差之毫厘地掠过。 瞿烛反刀在侧架向这一剑,但再一次顷刻间崩溃,鲜血飘洒在空中,他踏壁一个急折,从琉璃下倾身避过,而琉璃附着如影地随之转折,锋锐的云气将石壁切割出大片的裂痕。 丰沛的白几乎溢满了整个空间,残破的黑袍在这样的强大面前一次次惊险趋避,如鸦避鹤。 裴液以全副的心神贯注在这道飘忽鬼魅的影上,心念密集地调动着,看着他也会在强大而饱和的进攻中流露出难以遮掩的支绌,心中染血的愤怒已经开始涌上颅顶。 多少天心神绷紧的压抑之后,终于再一次追逐到这道身影,却是老人用生命把他留在这里。欲望再也压抑不住,少年这一刻只想看到这袭黑袍被彻底绞碎,看到他也血肉飞散、肢体残酷地四散分离! 就是在这时,黑猫忽然凝目按上他的肩头,裴液顺着心念看去,只见在满室云气之中、黑袍刚刚倚坐的位置上,一些难以注意的微弱荧光正在缓缓升起。 裴液瞳孔一缩,冷怒地望向空中鬼影,竟然大步向前一踏。 一步的距离不算什么,但对本就在毫厘之间的战斗而言,狭窄的空间是更进一步的缩小了。瞿烛能够腾挪的空间又短了一分,而与此同时,少年的咽喉也离这刀锋更近了一分。 他就是在压缩这片战场。 这一步刚刚落定,黑袍惊掠的飘折就一瞬间逼至他的面前,恶枭鬼蝠的利爪要破开这只脆弱幼鸟的胸腹绝对不需要第二击,然而少年死死地盯着他,竟再一进步,锵然拔剑而起。 世界骤然晦暗,锋利的雪从天空飘落,寒意在心肺深处生长出来,瞿烛呼吸一窒,阖眼将这冷抑之意一摒而去,但再度张目时那视界中的雪花却化为同样锋利的碎云,琉璃乍时已在身侧。 戏面陡转,瞿烛只有无视这一剑,刀锋继续朝着少年横割,然而少年根本不受威胁,丝毫不令琉璃回转,他径自倾倒出一式极尽飘折的剑技,雪剑已转入【飘回风】。 这样的技巧显然不能在玄门之前趋避,浩荡的真玄中,少年所化的柳叶几乎被狂风撕碎,纵然提前出剑,边缘的玄气还是将他整个掀飞,重重撞在了石壁之上。 但与此同时,琉璃所携的沛然云气也将瞿烛整个席卷,交手以来的第一次重创就此产生,瞿烛身形失控,在地面飞撞数丈,才以刀切入石中稳住身形。 当少年不把自己放在绝对安全的境地之后,黑袍的处境也就陡然险极,壁下的荧光仍在渐渐浓郁,战斗前所未有地盛烈起来。为了把此人搏杀在这里,少年已在搏命。 仗着两道意剑在玄门的余光里游走,锋锐的刀气将他身上割出深可见骨的裂痕,换得的是瞿烛真切的摇摇欲坠。 另一边的荧光已然升起至屋顶,如银泄地。也许因为距离并不远,它的蓄势要比裴液想象中要快得多,但此时黑猫的螭火已经侵入其中,那些荧光如同凝固在了半空。 琉璃又一次声势极烈地直掠而过,瞿烛第一次没有来得及做出太多反应,刀仍凝定在后,只以左臂堪堪一遮,琉璃从他腰间割出一道巨大的豁口,鲜血顿时大片泄出。 裴液骤然仗剑向前,最后能用出的两道雪剑全部咬牙压上这具残躯 瞿烛从意剑中恍惚一霎醒来,诡冷的戏面瞬间锁定了面前咬牙怒容的少年。两人已离得太近了,远远超过了他和背后那柄神剑的距离。 瞿烛没有转身,只以右手换柄左手,下一刻刀光便从他背后掠出,冷月般惊斩而下,纵非全力,这亦是玄门的一刀! 和刚刚释放雪剑后立刻以【飘回风】转避的一触即走不同,这次少年是径发两道雪剑之后,仍然仗剑直视,赫然是要正面换这袭黑袍一招。 【食叶】先起,而后面对刀锋前的余波就全然溃碎,但就借着这股崩裂般的斥力,裴液强行拧腕,一道强硬至极的剑光霍然而起。 《黄翡翠》·【断叶洄澜】 又是一瞬间溃碎,少年再来不及变换别的招术了,只有耀烈的火从身前喷薄而出,而后顷刻被刀光湮灭.但就在这一瞬间,一只有力染血的手从后面扼住了他的肩膀。 石壁下倚坐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然消失,裴液手持山羽,而身上的那柄崆峒之剑没有出鞘的动作,就已到了他的手上。 血染的下颔从少年肩头倾上前来,孟离冷透的褐瞳再一次死死盯住了面前黑袍,山崩海啸般的力量从裴液身前的虚空爆裂而出,和迎面而来的刀气撞成了狂乱的一团。 而刀锋仍然破开一切割来,纵然真玄已被耗尽,这仍是足够有力的一斩。而孟离竟然倾身探手,拦在了这柄刀之前。 时间一瞬间重新流动,气流四散飙溢,刀锋一掠而过。 但连腕带裴液身体断为两节的血腥一幕却没有出现,孟离凝眸盯住这锋寒刀刃和手掌相接的一线,一瞬间不是掌心破出血口,而是整柄刀忽然淡了下去。 如同水墨用尽后极轻的一抹,任何景物都能从其下透出,这柄刀一穿而过,在裴液身后才再次渐浓。 下一刻沛然的气流将两位年轻人同时掀飞,瞿烛却没有再追了,因为另一边,一道真正致命的威胁已经压迫如汲尽了整间石室的空气。 裴液与孟离以命作赌、联手接下这一刀换得的奖赏,是背后的琉璃第一次做了一霎的停顿,满室云气骤然一敛,没入剑身。诸峰之外的剑腹山中,女子云白的真气极尽慷慨地倾泻而出,琉璃如披羽衣。 剑锋直对空中黑袍。 瞿烛一刀落空时,面对的就是这样凝定待发的一剑。 他从来就挡不住琉璃的进剑,一直以趋避和《吞海》支绌,但《吞海》在玄门的对拼中也已失去了神异。如今他一刀残尽,琉璃又强沛了何止一倍。 一道白色的长虹。 丝毫不偏的穿胸而去,即便灵躯玉髓,也不可能承受心肺的消失。 但在这一瞬间,那张染血的彩面下疲色明显的双眸,是向孟离望去了安静的一眼。 孟离也就是在这一刹那忽然想起,这位老人在修习刀剑三篇之后,几十年来从未真的得以一窥“虚实”之权。 如今他将其握在了手中。 只是一眼,瞿烛已收回目光,转腕而勾。 刀身由虚向实变化的过程,是一枚早就等待摘取的果子,《吞海》在这一刻犹如脱胎换骨,不再是对虚空的映照,“虚刀”被瞿烛实实在在地握在了手里。 圆弧就在由虚化实的过程中被勾勒而出,瞿烛仰身飞退,而面前明亮至极的锋锐比他更快,剑尖没入《吞海》勾勒而出的圆虚之中.这道入真的刀术也溃然碎裂。 借来的虚,也总有它的极限。 瞿烛身前如有一枚无形的镜子在碎裂飞射,他当空飞退,身前的琉璃击溃了这道刀术,击碎了这柄长刀,径直向前,撞上了他的掌心,银纹嗡然明灭,涌动的铁骤然四散崩飞。 整只铁铸的手臂被寸寸解离,老人在一瞬之间失去了刀和手臂,瞿烛漠然看着这一幕,反手握住了无洞喉间的长剑。 单臂奋然前斩! 刀剑·【虚实】 刀术倾尽自己汲取而来的沛然力量在这一刻全部自剑中倾泻,玉虎也发出不堪的哀鸣,琉璃如同撞上了另一个自己,骤然顿止在了空中,颤鸣将整间石室的云气鼓荡一空。 在裴液谋求对他的一击必杀时,瞿烛也早就在谋求对这柄强大神剑的一霎截停。 黑袍枭影一掠,没入了莹白光芒之中,他轻一抚手,幽蓝的螭火就被清退出去,光点迅速上浮,犹如倒悬的天河淹没了他。 直到此时,喉中那中断的咳声才再次释放出来,从这间石室消失之前,他躬身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出了大量鲜艳的血片。 荧光消散在室中,裴液奋烈地眦目挥臂,琉璃将地面轰出一个巨大的缺口,裂纹咔咔蔓延.但室中确实已空了。 少年坠落在地上,系发早已散乱,他直直盯着其人消失的地方,大口喘着粗气。 “走不远的。”黑猫轻捷地跃上他的肩头,将山羽叼回了他的手里。 “往哪边追?”裴液沙哑道,他无视了身上仍在流血的伤口,起身踉跄着便往帘口而去。 “.”黑猫凝死眉头,“另一边的阵式一定是早就刻画好的” 它迅速地思考着这些天的所见,一时没得出答案,而身下的裴液即便没有目的,也已在支剑向前。 “.我知道那个地方。”身后忽然传来虚弱的气声。 裴液转过头去,孟离脸色苍白地倚坐在壁:“那座铁色的高楼,向北两座山之后” 他抬手以血在壁上勾画几下,指示出那个记在心里的位置,哑声道:“那里.有一道【彼岸宝筏】。” —————— 剑腹山。 走在前面明绮天忽然微微一顿,将真玄尽数倾斜给山外的某处,她抬指吐息一次,体内《心经》完成了一轮周天,云气重新丰沛起来。 这时抬起眼眸,长长的石隧终于抵达了尽头,几人来到了这座阵山十年无人踏足的背面。 同样是一半巨大高旷的山腹。 只是,与外间敷衍访者的剑阵完全不同了。 浓郁得刺肤的剑意,完全的浑融一体,五位峰主都在进入的一瞬间流露出窒息之感。明绮天微微蹙眉,《剑韬》已自行运转起来。 整座山腹都被彻底清空,出了石隧之后,路就已经截断了,六人是立于一方平崖之上,看着眼前辽阔而震撼的空间。 浸满了剑意的冰寒溪流在地面勾画出宏大繁复的线条,一共二十四道径流,最终全部簇拥在中心,而这中心的正上方,正是整座山腹唯一的一处实地。 ——一枚巨大的石柱平地而起撑向空中,犹如一朵细高的蘑菇,而在这“菌盖”之上,正是那已阔别了十年的身影。 他背对着他们盘膝而坐,仿佛仍在入定,石隧中吹来的风微微掀起他柔软的衣摆,而他几尺外正对的,是一面径长七尺的巨大圆镜。 薄雾般胧透,明玉般温润,仿佛能够囊括一切的视线。 一面如此高大的心珀之镜,柏天衢坐在它的前面,只遮住它五六分之一的面积。 但它并不清透。 后半面被漆黑覆住。 一座巨大沉重的青铜棺椁摆在人与镜的侧面,这就是他们所见的一切事物。 “这就是师兄融炼‘剑藏’的法子。”萧庭树怔怔地看着石台上那道身影,哑声道,“心珀可以储存‘剑术’,我们用【牵丝】连接心珀与剑,山外溪中的每一组剑,就成了一门剑术的具象。” “而后,用【唤剑章】把它们联系为一体,再它们来组成那位天才阵师带来的上古奇阵,循按着阵式的规律,这些剑就在山水间游走了起来。那人说,这是‘天地谐律’。”萧庭树低声说着,“因为人不能将诸多迥异的剑术融合一炉.但天地可以。” “自然的谐律本就昭示着本质,而后师兄便可以坐于其中,体悟这份和谐。”萧庭树望着台上,“我们这些年,一直在以剑术填补这座阵式,抵达二十四门之后,它就可以达到圆满。” 明绮天却看向台下:“是这个道理,但天地谐律,也是一样的幽明难言,并不容易悟出。” “是所以第一个十年,师兄并没有入山,而在第二个十年的开端,他们从西陇回来.说可以让这些剑真正地活起来。”萧庭树看了女子一眼,“一个生灵亦可自成体系,两相叠加师兄便入山了。” “但仍是不够。”明绮天轻声道。 “.什么?” 女子却没再回话了,她重新抬眸望向台上:“这十年里,你掌控着内外联系之阵,其实一直和他有交流对吗?” “.”萧庭树沉默,若在进入这道石隧之前,他一定不会承认这一切和师兄有关,但如今所有的东西都已摆在面前 “是。”他低下头,轻哑道,“很多事情,我都会向师兄求问为了方便这座阵的运行——但谋杀门人,师兄确实不知,他——” “那么用【山中甲子】封住这座山,也是他命令你的吗?”明绮天打断了他。 “.是。”萧庭树一怔,再次低头,声音低哑,“.师兄确实指使了我许多事。” “可是,”明绮天抬头望向台上的身影,安静道,“他已经死去十年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镜龙剑海 那座巨大的心珀之镜安静地立在台心,这种整个少陇都一两难求的珍贵材料此时铸磨为重逾百斤的一团,古润的中心留有一处核桃大小的凹陷,整个镜面的朦胧幽光都隐隐朝它而去。 那袭背影就坐在这面珀镜之前,天青的长袍仍在柔软飘荡,就一位玄门来说,它确实显得过于清瘦了,灰白的长发轻飘不朽,在幽暗的洞窟坐于朦胧的玉镜之前,宛如埋葬经年的老仙。 女子的轻声就在这幅景象面前响起。 萧庭树整个人彻底僵住,一瞬间他的手先颤抖起来,面容茫然地转向女子:“什什么.剑主?” “他已经死去很久了,也许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具尸体。”明绮天重复一遍,并没有转眸看他,“所以,我想你是被骗了,萧峰主。” “.不、不可能”任谁都能看出男人的彻底失态,他忽然撑爬着朝向那个背影,声音嘶哑变调,“师,师兄——师兄!”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嘶砺的呼叫响在山腹中,回声甚至要下一刻才会返回。 萧庭树仓惶地转头去看四位峰主的表情,似想获得什么反驳,但每个人的面色都沉得发冷,同时缓缓地抽出剑柄显然所有尚有修为之人,都默认了这一事实。 萧庭树本就苍白虚弱的面色骤然如被彻底抽离了魂魄,眼泪先流了下来,他茫然无神地看向那座平台,身体颤抖得难以自抑。 当然如此因为这不仅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死讯,只要稍微往下一想,无数令人窒息的东西就扑面而来,如同一栋筑了十年的高楼忽然倾塌崩毁。 ——如果柏天衢早已死去,那么他这些年、崆峒这些年完成的是谁的谋划? 骤然之间,山腹中的剑感开始前所未有地浓郁起来。 几人猛地抬头,它以令人心惊的速度增长着,若说刚刚像漂浮在空中的气味,如今就已近乎沉重的水体,而且开始跳动、活跃,冲撞破裂,宛如煮沸。 山腹之中,忽然响起一声古老的、悠长的叹息。 所有人将目光移向石台,在那里,柏天衢的背影仍然僵坐,青铜棺也安静如旧,只在古镜漆黑的背面,一道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所有人如见鬼魅天青色的衣袍,灰白的长发,清瘦的身形,年老的面容颧骨深刻这分明是,另一个柏天衢! 他显然一直就在那里,和死去的尸体隔着心珀之镜相对盘坐,也许几天,也许几月也许十年。 萧庭树所谓联络交流之人,十年来言听计从、敬服钦慕的“师兄”,此时立在了所有人面前。他从镜面后走上前来,垂望着下面的来人,如同这片剑海里被惊醒的主人。 他确实仿佛从一场长梦里醒来,摩挲着手中剑柄,那是一条崆峒的制式长剑,一双灰蒙的老眸直直地落向几人站立的石崖。 “早了.”他轻缓威冷地吐出两个字节,声音却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和整座山腹的剑感融为一体。 师绍生将完全出鞘的剑握在手里,苍老的面孔凝寒如冰:“你是什么人?” 那异样冰冷的威严显然不属于那位十年前和他告别入山的师弟.他偏激又热忱,骨子里的拧劲儿从面上就显露出来,决不是如今这副妖鬼冷漠垂视的样子。 台上之人吐出两声冰冷的低笑,很难想象这鬼王般威严之人会如此表露自己的情绪,但也许他确实是压抑了太久:“潜幽行暗.已经二十年了” 一声悠长嘶哑的喟叹,山腹中沸腾的剑感陡然近乎飞升。 几位峰主同时死死攥紧了剑柄,身体绷紧如铁地看着四周,这已不是气味或者沸水,而是啸烈喷发的岩浆,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苏醒过来。 在山外,那些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执法堂后崖浓郁的冷雾下、诸峰涧中冰冷的溪底,岩石中、秀峰间、深林里在整个崆峒,一柄柄明亮冰冷的剑器正在缓缓浮现出来,它们已经在隐幽之中存在了二十年,如今向着世人揭露了形貌。 本就按照天地的谐律在山水间游走,如今全部归入五峰莲心规整的水系,一条条锋利、幽冷、白亮的鱼,从溪底一掠而过。 而这幅繁复水系勾勒的中心一直都是剑腹山。 无数崆峒门人在目睹这一幕,他们在峰云间惊愕地捂紧了嘴巴,那些剑从岩石中浮现出来,组合为数丈长的灵动剑蛟,又活物般入水而走,一切如在梦中。 而在“挂天帘”诸峰之后,裴液从小院跃上峰顶,也忽地按剑回头——只见一柄柄剑正从崖下树旁浮起,诸峰之间一下如同多了许多面镜子,在朝晖之下流动着耀目的光芒。 “.”裴液越过滴血的发帘看去,它们全都迅速地游向五峰莲心。 从空中、从水底,无数剑器向着剑腹山轻快掠去,而当渐渐连成足够庞大的一片后,就显现出一种壮阔的缓慢。 在更大的尺度上,像是剑组成的云涡在围绕着这座山缓缓飘转。 剑腹山之中,五峰之主窒息般看着这无数剑器从溪底升起、从山壁中探出,老的、新的,十柄、百柄、千柄、万柄.渐渐填满了整座空旷的山腹,百里崆峒,二十年的积淀。 它们以一均匀而美的律动缓缓绕山而转,前面的剑器开始聚合,新抵达的剑器不停地加入进去,渐渐的,一个庞然的形状开始显现了出来,环绕着石台上那道身影而转。 五峰主们身体冰冷地看着这一幕——崆峒和欢死楼用了二十年来共同铸就这样东西,崆峒梦想着用它来铸合二百年之剑藏,但于欢死楼而言,要的一直就只是它本身。 如今它也确实在欢死楼的掌控里。 良会百里崆峒,玉山石剑铮铮,借助这片灵秀山水养育出的不可思议之生灵.一万三千六百柄剑,生成的头颅已如楼宇。它低头伏在石台上,上百柄剑旋转着将那面心珀古镜围起,再度抬起时,已如一枚宝石镶嵌在了庞然的额头上。 在其身后,每一条剑蛟都是一条龙骨,每一条剑流都流入这片汪洋那已经逾越百丈的身躯矫在了这座高旷的山腹之中,仍有一朵朵细小的亮片在向它汇聚而来。 这就是那个雪夜湖山的男子走出【埋星冢】后,苦诣二十年心血铸造而出的阵剑生灵,他先将它造成,又在十年之后,以【西庭心】为它赋予了真正的灵性。 游走山水之间的庞然古阵——【镜龙剑海】 石台之上,“柏天衢”缓缓抬起手,将一张繁复戏面扣在了脸上。 这张戏面的形制与瞿烛脸上的一模一样,只是两色完全颠倒,暗金缀紫,像是叛逆怪异的君主。 不必任何前缀的修饰,三十年前就已作为顶尖的【谒阙】来到少陇,将瞿烛这样的绝世天才揽于麾下,他的名姓,比鹤榜更加古老。 欢死楼独裁西南的三国戏主,老人声音威冷道:“我是,【司马】。” 在他的头顶,剑龙将狰然锋利的头颅微微低垂,以剑铸就的角犹如锋利遒劲的树。 “可惜,即便二十年一刻不懈,事到如今,还是尚差一枚。”这位戏主缓缓抽出手中长剑,垂眸直视下方的白衣女子,“还好.我们还可以再等等。” 明绮天平静地看着他和背后那庞然的造物,她其实已经开始明白了很多事情浓郁沸烈的剑感将她彻底包裹,那面幽明的古镜如同不能直视的眼睛——这确实是极为危险的敌人。 其实从很早开始,她就有无数办法可以避免和这样的对手在此独斗,只是,她一直都只做最理所当然的选择。 行走红尘、天下问剑,本来就是用自己的心去经历人间,这是《姑射》第二重的必经之路。精心挑选的路线不算行走天下,经过筛选的对手也不会让剑心明亮。 “我遇上什么人就和什么人战斗,就是这样而已。” 她轻一转剑,数十丈的云气骤然展开,清凉的剑意将半座山腹的压抑扫荡一空。 —————— 诸峰之间,少年在崖树间孤身纵掠,奔跑着抹去面上的鲜血,令身体的伤口再一次强行咬合。 他面色已肉眼可见的苍白,但嘴唇紧紧抿成一线,整个人仿佛被什么死死支撑住,依然不可思议地保持着最巅峰的速度和敏锐。 “.已经有些远了,裴液。”黑猫忽然道,“快三十里了。” “嗯。” “.裴液。”黑猫忽然轻声叫道。 “.” “裴液。” “嗯?”少年双眸直直盯着前方,心中一刻不停地计算着和孟离所指位置的距离。 黑猫安静地看着他,忽然轻声道:“我们不追了。” 少年定了一下,才猛地转头:“什么?” “.你胜不过他的。”黑猫沉默一下,才轻声道,“我已见了他三次我感觉很不好。” “.我们刚刚就差一点。”少年血迹斑驳的面孔不可置信地看着它,“你没看到他受了多重的伤吗,他连琉璃一剑都挡不——” “假象。” “.” 黑猫冷静地看着他:“我相信他的重伤,也亲眼看到他不敌琉璃.并非演戏。但这个人对于一切的把控太令人心悸了。” “.” “你忘了我们抵达藏剑阁时面对的是什么吗,若非明绮天实在强大,你已经死了。” “.那当然是敌暗我明的陷阱,可刚刚.” “刚刚也是。”黑猫看着他,“只是无洞帮你拆去了。” 心脏被什么一攥,裴液嗓子哑住。 “他从藏经楼离开时,就清楚地知道你会来到这座小院。在藏剑楼时他确定了握住琉璃时伱会更强,所以当我们来到这里时,面对的是一个限制握剑的阵术。”黑猫道,“若不是无洞,我想不出我们能怎么活下来。” “.可这已经发生了。”裴液微哑道,“无大人为我留下了这样的局面,我还是被他在毫厘之间逃离我不能辜负他。” “这正是我要说的。”黑猫碧眸认真望着他,“油尽灯枯、重伤濒死、万幸逃离即便是到了这样的形势,我认为他依然冷静地把控着一切。” “.” “他会不会知道孟离记下了那个位置,他想不想得到孟离会告诉你.当你抵达之后,你认为不会有第三道为你量身定做的杀机吗?”黑猫看着他,“这一次你还能靠谁?” “.”裴液第一次停下了脚步,看着肩上的黑猫,冰冷和沸烈同时在他的身体中交替。 他们已经不是第一天相处了,互不信任的一意孤行早已过去,少年早就记得,黑猫总是能在他冲动时冷静地指出正确的方向。 但这一次话语却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不去”裴液嗓子干涩地望着它,“不去,做什么?我们明明已经找到他了,你没看到吗,琉璃真真实实地重伤了他两次我.” “我知道。”黑猫第一次显得有些啰嗦,重复道,“我知道,裴液,他绝对已经逼近极限了,也许连一剑都承受不了但,我认为他掌控着这种极限,你明白吗?” “.” “这个人在暴露给我们的那一刻,可能就已想好了后面所有会发生的事。” “.那你说我们怎么办?”裴液声音发僵地看着它。 “毁掉夺魂珠,回去。” “.” “没了夺魂珠,你就不是目标了。” “.他也就可以离开了。”裴液道。 “.” “所以你就是说,我们不打了。”裴液深吸口气,“放弃,逃避,投降——可他如果真的想好了一切,不也一定有其他取珠的备案吗?我们毁去这枚珠子.那接下来谁会面对他?” “.我不知道。”黑猫安静片刻,“我只为你负责。” 裴液沉默地伫立在峰顶,冷凉的晨风掀拂着额发和衣襟,血在一点点干涸为印子。 “我,我有一个想法。”他忽然道,微哑地看着小猫,“我们不去他规定的地方。刚刚我们以琉璃玄气胜过他,他一定想要反制.那现在我们就主动离明姑娘足够远。” “我们就把夺魂珠握在手里,他想要,就会自己来拿。”裴液希冀地看着黑猫,“他如今重伤,实力应当已在抟身之下,但即便离开明姑娘四十里,琉璃也还是很强大,我们逼着他来挑战琉璃你觉得行吗?” 黑猫安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实际它根本不想再和这个敌人做任何博弈。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欢死楼的真切目的那个人做了二十年的准备,如今他们所见不过冰山一角。欢死楼和崆峒织成一张密麻厚重的大网,凭什么会被一个忽然闯进来的六生少年撞破呢? 他在这张戏面面前显得太年轻、也太弱小了。 但看着这双清透的褐瞳,它确实已讲不出拒绝的话语。 第二百八十三章 明之战(上) 黑猫点了点头。 裴液伤疲而感激地看了它一眼,即刻按剑调转了方向。 如果黑猫一意坚持,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妥协,但无论最终如何抉择,他都会无比痛苦。 少年很难说服自己就此将敌人放过,更不可能坐视潜在的受害者因此而死——因为他无论怎么想,令瞿烛从石室走脱都是自己过错。 尤其是在无大人付出生命之后。 太阳已在高高升起,裴液一言不发地向前奔去,终于渐渐离开了诸峰之间,远离五峰莲心,直到来到将近崆峒边缘之地,偏头看去,那座来时所见的第二道门庭正遥遥立在侧面的峰顶。 “过四十里了,好了,不要再往前了。”黑猫制止道。 裴液其实觉得还可以再走五到十里,他担心瞿烛状态太差的话会放弃前来,但知道这已是黑猫的极限,便就此作罢。 “那就这里吧。”裴液咽下两枚崆峒所赠的丹药,盘坐在地,缓缓拭去剑锋上的血迹,安静地看着前方。 用尽全身的努力令身体平静下来,调整到一个最好的状态。 这是一片平旷的山顶,幽深苍茫的群山冥冥寂寂,似乎亘古以来就只有他一个人。 瞿烛从背面深阴的山下一步步登上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少年阖着眼眸,带血的面庞在朝晖下里深刻又清晰,犹然带着几分稚气,那枚半珀半铁的珠子,就显眼地悬挂在他的腰间。 很难想象这一切的最后一环就如此牵系在一位少年身上,而且瞿烛低头轻咳了两声,又有血点落入掌心.他竟然确实是一位强敌。 少年还没有发现他,但他也只是沉默笔直地按刀走上去。 也许从诸峰主的眼皮下刺杀张景弼要更轻松些,他安静地想到,但反正都是一样了。何况这样的邀请.他怎么能不应战呢? 十年之前,从西陇返回之后,金玉斋湖底。 两张彼此颠倒的戏面。 “这样的神物,岂能千年蒙尘。” “我正忍受不了做一条看门的狗。” “不错.一切只是工具。” “过去十年,我令剑龙成阵、心珀录剑现在我想知道,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一直走在一条路上。”暗金的戏面在黑暗中闪着幽莹的光,“你破不开【埋星冢】,我们用崆峒铸炼了钥匙;你被《道虚明实总经》拦住,所以,我们用【大梁】来打开这条路。” 明绮天仗剑如鹤冲天。 师绍生诸人紧随其后,广成、琉璃、元云、天门,四峰之主几已代表当今崆峒的最强力量,手中也正是崆峒最正宗的四门剑术,在少陇江湖,他们每一个都是可望不可及的神仙人物。 只是在如今万剑游动的山腹中,四柄剑的声势又显得那样庸常。 司马居高临下,漠然垂眸之中,轻轻提剑一指。 背后镜龙山倾般向下压覆,而仅在一倾之后,每一柄剑骤然发如惊鸿,山腹中响起雄壮的剑鸣,龙首在啸风中一掠而下。 它不必对准某一个目标,下一刻五道身影就被银亮的海淹没。 一切在骤然间陷入寂静。 师绍生凝目抿唇,眸中是烈烈的怒火,第一柄剑迎面而来时,他横剑转腕去格,人已目不斜视地向上,但那柄剑只在自己刃上轻轻一飘,一道妙极的转动凭空而起,已极为自然地割向颈间。剑势宛如轻云薄雾的流动师绍生无比熟悉这一式——《松雾剑咏》·【流雾在溪】。 他回剑去格,心正是在一刻被沉沉压死这是难以想象的完美一剑。 广成峰上一百弟子,没有一个人能把这一招用得如此无瑕。 所谓斗剑,就是寻找对方剑术中的破绽——要么是剑招本身的破绽,要么是剑招之间衔接的破绽,要么是剑招与当下境况之间的抵牾境界越高,瑕疵越微。 如今这条庞然剑龙的压迫才如此真实地降临在身上绝对的完美与精准,没有任何瑕疵。无以破招,只能以剑换剑。 而这样的剑,有一万三千柄。 啸烈沸腾的剑海,一瞬间如同触及了五个更啸烈的沸点,同时激出雪亮的剑花,其中一朵只一闪现,被乍时淹没。 “光瀛!” 一剑、两剑、十剑、百剑.无数柄剑骤然掠过,唯一的抟身被在一瞬间击溃,飘艳的血花在银亮中一闪即没,男子重伤残破的身躯无力坠落,失控飙射的佩剑扎入石壁,犹在染血颤鸣。 丝毫不必怀疑它的力量,如【星虫】一般汲力于山水星光,每一剑的力道都足以令【谒阙】腕僵。而在以【唤剑章】【牵丝】【心镜】三物将其解构,又重新赋予了成百上千门完美无瑕的剑术之后,那些作为弱点的古老关节也消失不见。 强大、完美、幽魅.这样一座造物,若非潜幽行暗,足以位列天下名阵!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发生,师绍生艰难而进,身后另外两朵白亮浪花已近乎顿止,管树棠下一霎后退三丈,左肩已被一剑贯透。 而在一切艰阻之中,只有一道明亮的云气沿着剑海一掠而上。 它亦被剑海压抑得慢了一半,但那速度仍称得上惊掠,如同银海中骤然拉出一道白浪,所经之处剑躯千剑狂乱。一瞬百声的“叮铛”不绝于耳,当她破浪飘至司马身前时,剑已蓄力在后。 云气在一瞬间凝回剑身,女子横剑拉出一道锋锐至极的“一”。 但司马已然出剑。 石台后半面啸起狂风,司马的剑如鹏展翅,暗金的诡面骤然进逼,两剑正面相交,女子长剑一霎即溃,司马长剑毒蛟般进逼咽喉,明绮天后退三步,留出一道空隙再度格剑,而司马剑上骤然爆发出璀璨至极的力量,女子长剑再度溃散,她凌空侧身,犹如一道飘起的云霞,掠过的剑光在侧臂割出一道鲜艳血痕,同时将其身体掀起三丈有余。 如此一展一振,司马周身百丈玄气狂卷沸腾,正是欢死楼秘传玄经,《扶摇册》·【如我展翼】。 镜龙正面的倾压产生了难以忽视的影响,女子从龙躯中掠出时,剑势仍在低谷之中。天下能抓住这一霎时机的人绝对不多,但司马显然已位列其中。 于是接连而来的就是以逸待劳的步步杀机。 天青的衣袍如化鬼魅,这具身体的性能一定不低于女子,在迈向天阙的道路上,也许他是走在更前面。 那些出剑和御玄无一不是巅峰中的巅峰,明绮天一连接了十七剑,竟然没能反出哪怕一攻。 而司马的气势仍在节节攀升。【如我展翼】,每一次剑的玄气都如同振翼蓄风,翅底千里之风已经蓄压到了极致。 只是女子明润的面容依然平静。 因为一种趋势已经在无可阻挡的出现了,十七剑不过一瞬,在剑的高下中,每一剑她都在攀向更高的位置。 即便是以竭力之处境接剑,这位强大的司马依然没能压得住她。 仅在一刹之后。第二十一剑,司马长剑骤然一顿,而后以其人为中心,山腹中啸起难以想象的狂风。这一顿一起之间,正如振翼蓄风已极之后,一飞而九万里。 《扶摇册》·【图南】 女子身周数丈的雪白云气骤然溃散,作为一名【谒阙】而言,其玄气之争已彻底落败,女子完全处于对方浩荡的玄气之中,无所凭仗御使。 身上所余,唯丹田真气、手中长剑而已。 只是二十一招的对剑中,明绮天所求,也不过是剑术上高出的一线余裕。有此余裕,便可出一剑。 任由玄气包围,女子孤身入境,血腥杀烈的一剑骤然而起。 居其国,杀其君,《庄子剑解》·【庶人剑】。 剑刃交错的刺耳嚓鸣,极致的尖锐诉说着极致的危险,司马奋然拧腕竖锋,偏颈格剑,任谁也能看出这一瞬他身体极致的绷紧。 而明刃只是一掠而过,尖鸣也只如针尖般响了一霎,白衣飘卷掠过,狂风崩乱,司马侧颈已留下一道崩开的裂口。 鲜血顿时倾湿了肩身,这未曾足以致命,但一瞬间也已说明了局势的逆转,司马漠然回眸,借势倾身坠向石台,转臂横剑,狂风顿时敛于剑刃。女子身后,【镜龙】已再次啸鸣而来。 但在落于台上的一瞬间,【司马】骤然回眸,一道锋锐至极的剑意已从侧面升起。 师绍生白发飘扬,掠如苍鹭,枯手抚过明亮剑刃。 第二百八十四章 明之战(下) 他是唯一一个不曾受伤从镜龙中离开的峰主,也是最快抵达这里的第三个人,此时一剑毫无迂回地直逼司马。 好高妙的一剑、好明亮的一剑、好强的一剑! ———《广成丹剑》·【日月参光】 若论“高深”二字,《广成丹剑》是崆峒诸峰之中毫无意外的第一,在“剑藏”的融炼里,阁老们也常常是以广成峰而非元武峰为基石,盖因其剑野开阔,道意深邃,更能包容诸多。 峰中弟子能学这门剑的人亦是十中无一,以至人们谈起广成峰,往往只记得《松雾剑咏》。 但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而在纪祖外隐、掌门内闭之后,师绍生也正是崆峒两指之内的剑道门面。 此时他从下从南而击,正与从上从北的女子将司马夹在中间,而其人刚刚敛剑,已不可能再组织一次那样的强攻。 倾尽全力没能从女子剑上取得战果,那么如今就要面对这样的致命的反扑。 司马暗金的戏面漠然盯着他,一剑已自身后而起,丝毫不避地刺出。 一瞬间师绍生悚然地感到女子刚刚所面临的压力,对玄气的争夺几乎一瞬间就已溃败,那分明只是凭空而起的一道剑,师绍生却忽然对手上的【日月参光】失去了信心。 但老人当然知道这时有进无退,面上表情没有露出丝毫变化——即便这一剑不敌,但只要拖住片刻,剑主就会获得一次背剑的机会。 几天的相处,师绍生绝对相信这位女子的出手。 数丈的距离一霎掠过。 交剑只在一刹。 难以想象的沛然强大骤然从对面的剑上传来,甚至没有奕剑的环节,【日月参光】之妙根本没来得及发挥,在碰撞的一瞬间师绍生就只能死死持握住手中的长剑。 这是完全的以力破巧,所幸,它还不够摧枯拉朽地击溃一切。 师绍生眦目架住了它,司马的剑被顿止在这里,只要仅仅半息——女子的瓷白云气已在其身后飒然展开。 《庄子剑解》·【诸侯剑】 师绍生余光已见得这一剑,面前这将自己几乎压溃的一剑立刻显得庸常了,眼界尚在,他知道这一剑即便不能就此诛杀此人,亦几乎可以落定对其的胜局了,只是那条剑龙怎么—— 难以想象的高温从身后腾起。 一瞬间感觉到的绝不是背部的灼痛,而是从体内烧出来的火,如同整个人被抛入岩浆。 而连这高温都没有给他更多体会的时间,因为与此同时升起的,是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力量。 青铜所铸的棺椁被轰然炸开,沉重的棺盖掀飞如狂风中的纸片,长发飞扬的男人金瞳灿然、犹如,细密的幽蓝鳞片从颈部攀上脸颊,上身赤烈的火焰汹涌盘绕,结出一朵朵转瞬即逝的丹色莲花。 一杆啸烈的长枪将空气刺出了空洞。 师绍生在这一瞬间意识到,不是他扼住了司马,而是司马扼住了他。 因为这魔人比明绮天更近。 《朱莲太液》·【火濯莲子】 师绍生奋力拧身,改由受身前司马一剑,拼力去拦身后这恐怖的一枪。司马一剑贯入他的胸口,师绍生仰身横剑,却是来得及架剑在前,但转瞬即溃,长剑失控脱手。 焚烈之气已开始将外衣化为飞灰,这一枪绝对足以将整个胸腹焚烧虚无。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笔直的明光从空中掷下,锵然直撞在枪刃之上,这一枪有一瞬的刹止,师绍生得以勉强偏开要害,下一刻剑也被弹飞,此枪贯入老人体内,摧枯拉朽般的破坏骤然生效。师绍生肤发皆燃,在石台上重重一砸,去势未止,从石台边缘无力坠落。 衣端止缓缓收枪,冷漠的金瞳深处压抑着疯狂,直直盯住了空中的女子。 杀意汹涌而出。 明绮天敛袖竖指,但在其身后,【镜龙剑海】已完成了又一次的惊掠,它将应皋管树棠两人完全淹没,再度离开时,只留下两条生死不知的坠落身影。 “靠这些心珀和剑术,就能拿到【大梁】?” “是的。它不像【降娄】般放在某个地方,而是已经在几千年来变了形态。【埋星冢】中说它‘离位’,是恰当的解释,它需要被拓印下来。” “怎么拓印?” “就与你之前提出的关于‘取剑’的设想一样,只不过,我们需要大量的心珀和足够多的剑术——你知道有一种规摹圆形的方法,三条线可以围成三角,四条线可以围成四方,无数条短线,就可以得出‘圆’的形状了。” “【大梁】就是那个圆?” “【大梁】就是那个圆。” 镜龙、司马、衣端止,三道强大的身影围住了中间的女子。 但明绮天恍如未觉,继续完成了刚刚的动作,飞在空中的长剑骤然拉出一条雪白的长虹。 直取司马额头,司马退步架剑,但这一次浩荡的云气纵横伸展,一剑便击破了他的架势,司马掠起惊退,而剑刃直追额头,如同快隼捕雀,将之逼得几乎窒息。 磅礴的火从侧面腾起,衣端止面上同时具备冷漠与怒火两种神色,一杆近丈的长枪携着一片火海刺来,又是那门近乎暴戾的玄经。 赤红的火乍时瞬间淹没了女子,而在那火海之中,一朵朵耀美的莲花绽放开来,莲瓣如一枚枚玉片雕成,那颜色红如丹朱,纯净不似人间。 《朱莲太液》·【阿鼻莲开】 明耀的枪尖就是从这样的莲海之中洗濯而出,这一枪的威能已经明显超过了刚刚司马蓄积了二十一剑的【图南】。 而明绮天手中无剑,她偏眸一眼,竟然抬手去迎。 修润的手指在这枚枪尖上一搭,真如拈一朵红莲,漫天火海霎时静止。 另一边暂失掌控的长剑被司马抓住机会破开,一道锋利的剑光又朝背面而来。女子将手中枪尖朝其扬袖一送,静凝的火海乍时怒涌着淹没了他,明绮天转身中从容握住剑柄,却没再借机刺出。 她一手将背剑于身后,一手于身前掐诀,在这一瞬的无人打扰中,安静地看着面前这一幕。 诸侯以人为剑,衣端止纯粹的强大和勇毅这一刻正是最锋锐的剑刃。 被【诸侯剑】律令的衣端止只一拧腕,不可一世的枪意竟然就此中断,而其人甚至瞧不出什么压力。 明绮天依然望着这一幕。 男人的强大和威势令人心惊,但他太纯粹了。自始至终的无言,甚至没有一个“人”的眼神,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似乎就只从最深处爆发出无极的杀意.那金色的瞳子和幽蓝的鳞片或许在说明着什么。 而司马亦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在火海将他淹没的那一刻,他变成了比火海还要庞多的一片——其人一瞬间化为数十近百道身影。 只是每张脸上都是不同的戏面。 《象人经》·【谁怜此面】 一切变动都在片刻间发生,另一边衣端止冷酷疯狂的双眸已再次盯死了明绮天,枪尖带起耀目的、令人望之心惊的赤红。 近在咫尺的明绮天发丝已被枪风扬起,她明眸平视着眼前妖魔般的男人,一道纯白的画卷从她身后展开。 隔绝了一切所见所闻,双方仿佛一同进入寂静的画中。 【剑界·太白】 太白主杀。 最纯粹的杀意一瞬间充溢了整个世界,衣端止如同变为真正的,红莲骤然铺开,仿佛将整个剑界化为火海。 这分明是他的主场! 剥去情感后的炽烈杀意在这片境界中得到了最鲜明的回响,火溢剑界,杀意近乎冰冷,在如此神术的加持下,这几乎是衣端止此生最巅峰的一枪! 《朱莲太液》·【八寒登紫】 宛如龙啸直刺女子面门,整片世界的鲜烈杀意都朝她倾覆而来,万里火海之中,只有一袭飘弱的白衣。 造就了这一切的女子松松握剑,抬剑点上了朝她而来的仿佛无坚不摧的枪尖。 纵然不在道启会之中,仍然慷慨授于她的儒家之剑。 《易剑》·【上九】。 亢龙有悔。 纯白的世界骤然崩碎。 在奉怀时女子曾猜测仙君能不能破此剑界,实际她自己在习得此术一个月后,就先想出了破开它的办法。而如果界中之人正与剑界趋于同一种极致.那么后果可想而知。 所以当日她收回面对仙君的那一式【庶人剑】。 如今整幅画卷像是一枚枚破碎的云片般飞散,开始的端点正是衣端止不可一世的枪尖,整杆长枪也如纸片般碎裂,而后是手掌、臂膊、身躯、头颅.纯白的杀意片片飞去,显露出真实的世界,衣端止僵立原地,已化为一具布满裂纹的瓷人。 司马长剑此时方至,近百道身影一同扑来,剑影纷乱如雪。但女子可供伤害的时机确确实实只有刚刚那个片刻了,无数天青之袍掠来,但只是剑破影碎,被舒展如虹的云气扫尽了一切迷乱。 远处司马显出真身,暗冷的戏面依然漠冷地盯着女子,手上却缓缓松握了两下剑柄。 明绮天敏锐地感知到了他的情绪,而后忽然眉头微蹙地望向了衣端止——只见幽蓝流动之中,其人身上的裂纹在一点点缓慢弥合。 与此同时,镜龙再一次抵达,银亮的剑海淹没了她。 这一次的“从剑海破出”与第一次不同了,因为镜龙不再是对着她一掠而过,而是化为剑海将她环围包裹,抬目低头,漫天俱是明寒的剑,女子几乎是将一万三千柄剑一一破去,令镜龙不得不耗费片刻来整理自己。 女子已经很久没有在弈剑的过程中有如此逼近极限的吃力之感.甚至与数量无关,两万柄、三万柄、五万柄,她都可以轻松破去。 真正令她感到“无缺无漏”的是这座剑阵结构的方式女子想到“天地谐律”和“西庭灵性”,如今她面对的确实不是有血有肉的剑者,这也确实是《剑韬》同位格的“敌人”。 这一合破出剑海后的交手给女子留下了一道内伤,脏腑破开了一道指长的裂口。 这次剑海消耗了她更多能量、面对的敌人也不再只是暗金戏面的老人,明绮天在三合的斗剑中逼退了司马,反身已不及接住衣端止的一枪,于是她与之换了一招,再一次将剑贯入了这个男人的胸膛。 而这本来也是她的想要的方向。 女子单剑孤身地在这座山腹中来去纵横,已看出真正的敌人并非这两位世所难寻的强大谒阙,而正是那条万剑所成的神异镜龙。 它无痛无感,没有经脉,亦不会受伤,永远完美的出剑,仿佛要和她比拼谁会先一步失误。 云琅的少剑君确实永远不会在剑上失误,但却不能永远出剑。何况这是敌人谋划的具象,在那“最后一枚”抵达之前,她应当尽力毁去它。 暂时不知如何毁去剑龙,但她至少知道如何毁去剑术——龙首上那巨大的心珀古镜,每一柄剑的招式,都是仗以【牵丝】从中汲取。 然而,另外两方的出手又太过暴烈和及时。 司马在第一合中是有一次极端强硬的威压的,那一式攻剑明绮天甚至怀疑崆峒没有人能够接住。但当衣端止步入战场后,他就冷静至极地化为了一道幽灵。 明绮天能感受到他精神和身体达到极点的紧绷,当这样的人甘心把自己投为战场的卒子,就代表着最迅速的应变,绝不会有一丝松懈和错误。 衣端止则是另一个极端,男人仿佛永远不会疲惫和死亡,冷漠疯狂的杀意锁定了她,无法与之做任何人类才有的博弈,他并不在乎自己受多重的伤,只要不危及生命,他就只有最暴烈的进攻。 所以在杀掉他们中的一个之前,她无暇对那条剑龙出手。 只有承担着重压,以伤换伤的搏斗。 第三合.第四合.第五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剑海将她淹没时,另外两人并无插手的机会。 但这或许也代表着另一个事实——他们认为,当这座阵真正完成后,并不需要人的参与吗? 明绮天平静地做着每一次换伤,《姑射》第一层的“冰雪身”实际也提供给她自愈的能力,但这样白衣染血的样子一定还是许多人没有见过,而在这个过程中.衣端止终于肉眼可见地变得虚弱了。 固然进攻还是丝毫不打折扣,但显然已在燃烧自己的生命。 另一边司马身上也多了两道深深的剑痕,那是为了不使衣端止被一剑枭首不得不做的援助。暗金的戏面上还是漠然,但明绮天明显地感到,他的心绪越发沉重绷紧了。 他同样清楚地意识到现在的局势。 但他只能等吗? 就在这时,明绮天忽然感知到一层屏障的消去。 她即刻反应过来,那是【山中甲子】。 几乎只在瞬息之后,一道急速的尖啸就从山腹之外响起,下一刻这道气流从石隧之中冲了出来,镜龙立刻甩尾去拦,但片刻就被老人突破出来,纪长云扬发按剑,出鞘之时,【剑海章】已朝那袭戏面青衣倾泻而去。 明绮天轻舒口气,立刻抬眸盯住了镜龙额上的古镜。她第一次比较久地直视这面心珀之镜,身负【明镜冰鉴】,只要她不想,永远不会为它所迷.但她忽然蹙了下眉,心中感到一丝奇异的反感。 而十分恰巧地,就在这同一时刻,明绮天猛然感受到了远方对云气的强烈索取,她即刻移眸应允了它。 只是它有些出乎女子预料的远了,令她再次微微蹙了下眉。 第二百八十五章 裴之战 “我们现在有了获得‘圆’的方法,是不是可以去寻找‘圆’了。” “不行,它不能去找,只能靠等。” “等?等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但它一定会来的。” “为何?” “因为崆峒是天下有名的剑门,本朝又已身列‘大唐三十三剑御者道启会’之中。” “为什么谈到道启会?” 山崖。 秋草上晨露已逝,一切都明亮清晰。 “为了杀掉我,你还能付出多少代价?”瞿烛忽然低哑开口,他安静地立在朝晖下望着盘坐的少年,两人的身体是一样的残破,布衣染血,刀剑柄上是一样的血腻。 裴液一言不发,只拔剑缓缓站了起来。 “你总让我想起以前的自己。”老人望着他,低头轻轻揉了揉刀刃,“博望城那个姓李的少女也是.对了,你是不是有段时间没收到她的回信了?” 裴液猛地抬眸盯住面前之人,身体僵直地握紧了剑柄。 瞿烛就在这时骤然出刀。 一道白光眨眼掠过数丈的距离,在少年惊怒刚刚攀至巅峰的时候,就已抵临了咽喉。 但下一刻浩荡的云气在裴液身边展翼,琉璃一剑击在雪白刀刃之上,瞿烛刀势只顿了一下,就完全溃碎,被琉璃隔刀抵在胸口击飞数丈。 裴液顶着额痛开启【鹑首】,甚至是在见到瞿烛到来之前。纵然令心神境疲于应对地继续被侵蚀,他也绝不会在这里放松片刻,盘坐阖目时,他就在警惕着一切可能的偷袭。 而此时瞿烛的溃败却比想象中容易太多,这个敌人无论在裴液自己心里,还是在别人口中,抑或侧面所见,都有着深如渊泉的形象,裴液此时猝不及防地见到了他真实的虚弱。 是的先以攻心,或者本也说明他确实已到了极限。 琉璃强硬地挥洒着它应有的威势,四十里的距离,它的强大依然稳稳胜过一切抟身,而瞿烛的力量,确实不再如他们想象中那样骇人了。 只是他为何依然选择来呢? 琉璃在云气纵横中肆意地朝那袭残破黑袍倾泻着攻势,只是这里不再是逼仄的室内了,瞿烛有了更多趋避的空间,伤势不再那么快地产生。 然而压制依然是绝对的,甚至在第一合的刀光之后,他再不能靠近裴液一次。 那么谁来为他取珠呢? 就在这时,裴液感到了身后庞然而森寒的凉意。 无数泠然的声音在晨风中敲响,如同蛇蛟的细嘶,裴液骤然按剑回头,一条剑蛟从山后游了上来,白亮薄锐,似乎将整片山顶的曦光都染成冰寒。 老人召唤剑蛟并不需要【唤剑章】。 山腹之中明绮天察觉到镜龙的“未成真圆”,原来是在这里。 这条剑蛟骤然朝裴液扑来,远方琉璃顿止一瞬,骤然陷入两难之境地。上一次将其击破后,那条剑蛟便离开了,如今它若一意缠斗,琉璃又该去应付谁? 如今少年过于脆弱,只要漏过一招半式,其身上可能就会绽放一道无可挽回的血痕。 裴液当然也在一瞬间就明了了这副形势。 于是他抿唇抽剑,仿佛身上的伤并不存在,在这二三百柄利刃面前轻哑道:“不用管我。” 瞿烛刚刚提气横刀向前,旁边琉璃骤然重新拉出一道强硬至极的云气,再度斩了上去。 另一边,剑蛟对着少年倾泻而下,犹如一道银瀑,黑猫早已化为修俊的螭形,衔剑御火,先于少年迎了上去。 第一道白亮快了半个剑位,直撞而来。 它身上没有携带剑术,由于远离阵心,力道也远不及剑腹山中的同类,但这仍是令少年蓄满真气依然手臂一震的强大,【食叶】跳如连珠,将此剑带入身后,【山羽】弹起的弧线已拦在第二道剑光之上。 【清鸣】骤然释放,强硬地和此剑铮然交鸣,这道白亮再度顿止,但裴液再度收力借来力道,拧腕将其束为一股,【断叶洄澜】凭空而出,少年一声低喝,力断金玉的明亮月弧斩落了同时而来的四柄利刃。 一轮“招式之气”就此竭尽。 在博望擂台上时,他和尚怀通极力争夺这一出招之空间,就是因为到了后面,谁先“换气”,谁就没办法继续接招,他仗以灵动的剑术赢得了那次比拼,但现在感到剑术之窒息的,变成他了。 连绵不绝的剑光,何况每一道都强得令他难以借力,每一次招架都从他“招气”上狠狠咬下一大口裴液剑动再灵,也不可能一口气接过二百多柄剑。 于是趁着犹有余裕,黑螭衔剑勉强为他挡过一击,裴液再度提剑出招。 但黑螭的身躯上立刻被削过一道白色的剑痕。 黑螭现在的力量并不如他,根本无法接住这样的剑,要想在刀剑的拼斗里起到什么作用,就只能用身躯来抗。 裴液从来没觉得“二百”是一个如此遥遥无极的数目,在几次换气之后,只约莫破了三四十柄剑,黑螭身上已被一道白亮一掠而过,鳞片崩散,鲜红的血飘飞出来。 黑螭碧眸并无波动,还要继续向前拓开空间,裴液一把牵住了它,咬牙奋剑,用自己大腿破开的血痕换得了下一口气。 而另一边,得不到全神贯注支持的琉璃招式也陡然松散下来,守多于攻,瞿烛身上压力肉眼可见地减少,一些玄妙的线条已开始在空中勾勒,琉璃游走之中,已显出一些滞涩。 “别意气用事。”黑螭冷静上前,“我还可以挡七八剑——等他彻底锁困住琉璃,一切就全完了。” 裴液抿唇不语,只凝眸盯着身前,密集强大的剑光确实几乎令他开不了口。 另一边瞿烛确实是在从容地施行他锁困琉璃的方案,那是前面两次不曾见过的图案,或许它只有在这种距离才可以生效。 它不用多完美,也不必多久,甚至只要半息,就可以令他轻松取下少年的头颅。 而在那之前.少年能否从这条剑蛟中活下来才是第一个问题。 黑螭说得对.这人确实在把行踪的暴露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想好了后面一切要发生的事情。 剑光像暴雨般倾斜而来,不过短短两息,裴液已不知道自己挥了多少剑,每一剑的强大都令他身臂震颤,咬牙硬撑。 而在他身后,那些剑被强剑击破之后缭乱游空,纵然远离五峰莲心,亦在缓慢地重新整肃为剑蛟。 “我帮你拦住,你先去顾琉璃!”黑螭语速极快道。 “你退出去”裴液忽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什么?” “我自己来。” “.” 少年低哑的声音里带着咬紧牙关的坚定,黑螭已不会在这种时候继续争论——正如少年会把它的建议放到第一位,它也已经开始相信少年的坚持“好。”黑螭答复一句,螭影流出剑阵,掠往琉璃所在的空中。 倾覆般的压力一瞬间笼罩了少年。 身体上陡然现出两道血痕,没了黑螭的牵制,那种真正处于剑海的感觉彻底降临于身。 这不是机械的回合,可以令少年破去十来剑而后受一道剑伤,当真正承担起这副密不透风的压力后,少年剑术中的那些细微隐秘的瑕疵被无限地放大了出来,于是,裴液每一道“招式气”撑的时间越来越短,换气所用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但少年只是咬牙凝眸,每一柄剑从自己的剑术的破绽中掠过,他都牢牢记下。 剩余一百六十五柄剑,全部倾泻在他一人身上。 在吞服灵药之后,身体伤处本来已经开始愈合,如今又被血淋淋地洗刷出来.一道道残忍深刻的剑痕刻在身体上,少年已近乎血人。 但他毕竟还是坚持了下来。 而且数清了这条剑蛟的数量——一共二百三十七柄剑。 少年提着剑喘息着立在地上,有些艰难地抬头看去,天空之上.那阵术已几乎成型。 黑螭以螭火破坏着阵式,却被瞿烛拼着吃了琉璃一剑,一道浩荡的玄气打在身上,鳞散血飞地坠落。 它即刻重新飞了起来,但破阵的进程被打断,螭火已所剩无几了。 而裴液无暇帮助它们,在他自己这边,之前破去的妖剑此时又已重新整合为一条完整的剑流——只有这种形态,它们的进攻才是完全的无缺无漏。而他刚刚用时太久了。 实际即便重伤,少年依然一直维持着精妙至极的剑术,站在面前的若是敌人,早已不知被他割去多少次咽喉。 但它们只是一柄柄雪寒的剑刃,这种东西对任何一个江湖修者来说都是绝对的梦魇,如今失去琉璃的遮护,少年必须孤身面对它了。 剑蛟只一低首,尖啸着再度扑来,它永远不会疲惫或受伤,但裴液的状态已近于岌岌可危了。 只是他知道.现在一切都系于自己身上。 破开的衣袖下已露出鲜血流淌的手臂,裴液咬牙拧剑,肌束鼓起之中,【山羽】再次迎上。 银亮的锋锐再次淹没了他。 一瞬间又是血液飙飞,裴液艰难地在这瀑布般的冲刷中支撑着,拼尽全力去拦住每一柄能够拦住的剑刃,一双凝死的瞳孔用力盯着前方。 他知道自己将要抵达极限了,但 一道剑光从左臂割过,裴液立刻又一次地死死记住了这一式出剑的瑕疵。 在极限的一次次接剑之中,将自己的剑术铸为镜子,看哪一处不能映出对面飞来剑刃的身影,也在一点点看透自己招式的极限。 在把黑螭喊出去后,他就一直在奋力朝着这个境界攀登。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做到。 直到第七十二道剑光掠过。 它从身侧带起一道血光时,裴液满心满目都是面前的剑影,身体正在不得不又一次换气。 于是忽然之间,有什么畅通了。 他的出剑一直在越来越短,换气越来越长.于是到了这一刻,“换气”忽然没有终点了。 一步登临,“招式气”在少年的剑上就此失去了意义,即便已在鹑首之中,眼前漫天剑光还是忽然变得慢而清晰。 当明绮天说他踏入“拙”境时,他并没有什么感觉,但当步入“灵”境,那种脱胎换骨之感竟然如此明晰。 招式,不过是一次次剑动而已,为何彼此之间要有如此明显的切割呢? 剩余一百六十五柄剑,漫天的寒光临身逼喉。 裴液望着它们,张手地重新松握了一下剑柄——这是刚刚拼命争取、用来换气的时间。 而后剑雨倾落,裴液整个人身边溅起飞浪碎玉,剑影光寒、薄刃森森,但“叮叮”不绝的声音却仿佛连成一串清脆的跳珠,长近十丈的剑蛟在少年剑下清灵地寸寸解碎。 最后一声“叮”消入悠长的回声时,少年身后已落成一片曦光映镜。 但裴液此时的情绪却与这一幕的从容优美全无关联,在奋然将最后一柄剑斩入地中的一瞬,他就咬牙拧身而起,双目死死地盯住了空中的黑袍。 琉璃已将被粘滞在那阵术之中,裴液甚至不再以心念调动,他从后面一跃而上,探手坚实地握住了它,残破的身体竟然在琉璃之前压向黑袍,杀意凛然的双目中已泛起金点。 瞿烛戏面一转,抓住这个机会刀光无声掠上,但下一刻琉璃啸起浩荡的云气,在少年的手中一剑击溃了他。 手中所握之阵线陡然崩裂,瞿烛倾身急退,但少年仗剑凌空,几乎一步不让。 进抵灵境,琉璃剑中强大的玄气瞬间得以更无解的发挥,裴液几乎咬牙压着面前之人一剑剑破去他的刀光,一切劣势都因云气的强大和老人的虚弱而被遮蔽。 刀光剑影之中,瞿烛终于被逼得踉跄落地,被少年咬牙低吼,一剑贯身,死死钉入了巨岩之中。 云气其实已在一瞬间流贯了他的身躯,做了最大程度的破坏与控制,但少年双目赤金、青筋暴起,还是嘶吼着把自己最微不足道的力量死死压进这柄剑里。 淡金的晨曦之下,晨风拂过柔草,少年抵着残破的黑袍把他钉在高大的岩石下,两人身体贴着身体,血也混在一起,沿着衣角粘稠地滴落在青绿的草地上。 裴液粗重地喘息着,瞳子已经几乎全化为金色。 “.好天赋.”这张残破浸血的戏面近在咫尺地缓缓抬起,老人从喉中挤出嘶哑的语声,“.好斗志。” “可这样你也已经活不下去了。”他注视着少年的眸子。 裴液第一次如此近地和其人对视,才忽然辨认出,那眸子里的神情原来从来不是冰冷和漠然,只是处变不惊的平静。 忽然有一种心底最深的恐慌无限地奔涌了出来,心神中的诏图开始狂躁地暴动,裴液浑身冰冷之中,瞳色一瞬深至赤金。 “你赢了。”瞿烛轻声道,“可惜,奖赏不是现在发放。” 一种宿命般的颤栗从心神深处升起,裴液对这种感觉竟然并不陌生。 两眸相对,世界霎时静止。 一双暴怒失控的少年的妖眸;一双沉静冷漠的老人的明瞳。 其他所有的一切都飞速褪去,从老人的背后,明亮的玉光铺展开来,那是无边无际的仙阙琼楼,白云流转,星空幽旷. “伱知道最后一枚夺魂珠如此重要,我为何一直要一个人面对你吗总在创造奇迹的少年。”瞿烛虚弱而嘶哑地看着他,“因为在我们两个之间,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输的那个。”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失珠 裴液短暂地来到过这样的境界,在博望雨夜中,猝不及防从自己金瞳中铺开的紫竹之境,就曾将面前之人囊括进去。 那是《紫竹林龙仙秘诏》第一次突破【鹑首】,和现实的勾连就是从那里建立起来。 裴液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放开过这个口子,仙君和这个世界之间在少年这里一直有一条鲜明的界限,纵然只是一幅诏图,他也绝不想加深它和现实的联系。 而他清楚地记得,在那一次里,面前之人是和自己一样猝不及防。 但现在仿佛时移世易。 裴液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那是勾引还是挑衅,亦或什么都没做,只是单纯地展露了自己的所在。 于是鹑首建立的屏障就在诏图面前一瞬倾溃,仙阙繁星从老人背后笼罩过来,而在裴液自己看不到的身后,无边的幽渺紫竹也在一瞬间铺成了一片世界。 两个世界碰撞接壤,两人都看不见自己身后的景象,只有对方立在一切之前.当尺度拉到两个人之间时,仙阙星云、紫林幽天全部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这是一个只有他们两个的纯净世界。 聆诏神子赤金的瞳孔再一次对上了西庭仙沉静的双眸,这是直接从整个心神境打开的擂台,与上一次一模一样,在这个世界里,斩心即斩人。 但裴液已经彻底不能动作。 他立在紫竹林之前,面色苍白地颤抖着,金眸之中暴戾的疯狂不断撞击着他的瞳孔,手中长剑叮啷落地,少年抱紧自己的头,痛苦地瘫倒在了地上。 ——在面对敌人之前,他整个人就已先被诏图击垮。 他从来没有掌控诏图,也并未堕落为真正的聆诏神子,过去的多少天里,是那些毒锐的矛在一次次更深地刺入他的心神。 “非我愿也.” 苍老的轻声响起,在这个世界里,瞿烛却完好得像是没有受过任何伤害,他手中提着一柄锋寒的长剑,缓步走上前掐住少年颤抖的脖颈,抬臂将他扔回了紫竹林之中。 一切骤然熄灭。 裴液睁开眼睛,瞳中金色熄灭,所处是晨风山顶。他看着身前的老人抬臂将他推开,身体窒息僵直地倒地。失去心神牵连的琉璃来去无由,茫然焦急地环绕着他,在瞿烛走近时它御云掠上,被瞿烛一刀卸去,而后老人缓缓俯身,摘下了他腰间的夺魂之珠。 银发上的血滴落在面上,裴液双眸僵直,视野中的老人喘息着抬起身,就此离去。 瞿烛走到崖边,将这枚饱经忧患的珠子并腰间【西庭心】一同伸手举起,那已重新聚起身形的剑蛟立刻一口衔住,转头夭矫而去。 而后他回过头,倒地的少年旁边,黑螭已张爪弓身拦在了前面,碧眸死死地盯着他。 但瞿烛只是望了一眼,回过头轻轻扶了下额上的戏面,从崖边倾身一落而下,就此失去了踪影。 清澈的晨光下吹起了凉润的秋风。 裴液感觉心魂离体,寒冷得无处瑟缩,惶乱间四处攀扯,终于摸到一个线头,很快他意识到那是【鹑首】,沿着这条线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身体,呼喊一霎由远及近:“.裴液,裴液!” 是黑猫猛地撞进他的视野,把一只柔软的爪子按在他唇上,清透的碧眸近在咫尺,裴液稍一移目,鲜红的血正从它的半身流下。 黑猫立刻捕捉到了这缕目光的挪动:“——【鹑首】抱心,隔绝诏图!” 裴液听命而行,很快四肢百骸开始复苏,热气涌了上来,继而是各处密麻而新鲜的剧痛,裴液面目狰狞地弓紧了身体,良久才面色苍白地缓了过来,汗如雨下。 黑猫将他撑起来,喂了两粒崆峒伤药:“还好吗?” 裴液手无力地搭住它,虚声道:“他拿走了夺魂珠” “我知道。” “我应该毁掉它的” “毁了它,你就是新的那枚。”黑猫将自己血大量地喂给他,“别乱想了。” 裴液脸色稍微红润了些,把脆弱之色重新掩埋起来,他发怔地望了一会儿远山,阖了下眸似乎重新打起精神。 撑剑起身道:“.他会去哪里?” 黑猫回望五峰莲心:“那须看他们要做什么.如今准备既毕” “.可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的目的。” 这确实是欢死楼掩盖最深的一层,在之前裴液就发现,他们宁愿牺牲自己——素面、白面、席天机、江以通——也不要让这图谋先一步暴露。 “我们来之前剑腹山生变。”黑猫沉吟道,“想来脱不开那里先往回走吧。” 裴液沉默点点头,想到自己失落了夺魂珠,不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心中沉抑难言,强打精神哑声道:“我先告知明姑娘她在剑腹山里,也许有些想法。” “好。” 少年握住琉璃,朝五峰莲心疾奔而去。 脸上一凉,忽然开始落雨了。 —————— 诸峰之后,深崖之间,残破的小院。 丝缕般的细雨打在苍翠的崖树之上,整座山谷都蒙上一层静谧的沙沙。 瞿烛落下来,血已在黑衣上暗沉成斑驳,他挑帘回到石窟之中,在最后一间,血裂可怖的年轻人依然倚在石壁之上,这道伤只差一点就带走他的生命。 苍白的脸色也似生机流逝,看到瞿烛走进来,他死死盯着他未发一语。 瞿烛走上前,戏面低漠地看了他一眼:“该走了。” 俯身捡起他脚边的长剑。 就在这时,孟离骤然暴起,一道锋冷的短芒从他身后炸出,奋然扎向了老人近在咫尺的咽喉。 瞿烛倏忽侧身,肩窝破开血光,在锋刃深入血肉一寸的时候他扼住了年轻人握匕的手,低吼着拧断了他的腕骨。 孟离失声痛吼,汗如雨下地跪倒在地,瞿烛抵着他的脖子将他死死扼在了墙上。 两张面孔抵临彼此,好一会儿,瞿烛松开手,将短刃“当啷”一声丢开,翻身倚靠在了男子旁边。 一时彻底寂静,石室中只有两人的喘息,山外隐约微弱的雨声敲打着山体。 瞿烛肩上的血仍在不停流下,他却没有去管,只是安静地倚靠着。 忽然他轻声道:“像不像在谷里老佛堂听雨?” 轻薄的雨声穿过几个曲折才抵达过来,均匀微弱得总令人疑心究竟有无这层声音。 孟离怔怔地望着石壁,过了好一会儿干哑道:“.真像。” 第二百八十七章 坠明 黑螭朝执法堂飞离了。 裴液从山崖一跃而下,落地前着琉璃一撑,另一边明绮天安宁的声音传了过来:“还好吗?” 女子清凉的声音一入耳,裴液心中就忽地安稳了几分,低声道:“明姑娘,夺魂珠被瞿烛夺去了,我想他们的图谋是应在剑腹山——你那边怎么样?” “尚好,他们在这里造就了一条剑龙,有些难对付。” “哦”裴液放下些心,忽然想到,“隋大人之前说去请纪前辈了,不知有没有结果?” “纪前辈已经到了。有他牵制,我就可以想法子毁去这条剑龙,不必担心。” “.但如果这一条过去,那就是完整的古阵了。”裴液想起湖山之谷中那条无所解破的星虫,仍是忧心,“这阵很厉害的明姑娘,你千万小心。” “与那不大一样,它有一枚镜枢在额,令它强大了许多,但也有了明显的要害。”明绮天语气中听不出战斗的激烈,把境况耐心讲述给少年,“不必担忧,只是我现在可能无法顾你周全,你要注意安危。” “.我没事明姑娘。”裴液抿了下唇,“我担心琉璃路上被人拦截马上给你送过去。” 女子安定的声音令他仿佛也重新落定到实地,是的,无论敌人如何挣扎,也改变不了他们图谋已被戳破的结果。整个崆峒都在反攻,而强大得令人心安的女子已身在剑腹山之中。 就算他们仍没有放弃自己的图谋,那也不过是和【西庭心】、【大梁】等东西有关。固然完不成黑猫的交代有些可惜,但至少这一切不会再如薪苍山中那样,把一座小城、四万人的性命作为血腥的后果。 裴液深深呼吸一口气,细凉的空气涌入了心肺:“纪前辈在牵制谁?那位.【司马】在你那里吗明姑娘,我已让小猫去通知执法堂诸峰主去增援了。” “嗯,他在。”明绮天依然是平和的口吻,“另外还有一人御火使枪,金色竖状的瞳子,身体也被鳞甲侵染,我想他或者是你曾经提过的那位‘衣端止’。” 心肺中清凉的空气仿佛一瞬间凝成了寒冰,裴液僵硬怔住:“谁谁.明姑娘?” 衣端止,衣端止.怎么会是衣端止.原来是衣端止 相州衣家地下那些幽冷的紫竹白雾、青衣蛇面一下跟在这个名字身后撞入脑海,裴液脑子一片杂乱,身体却已经先凉彻到了手脚:“不对.不对明姑娘.” ———— 剑腹山中,【剑海章】在出现的瞬间就涌满了整个空间,司马被庞然的剑意压在原地,纪长云将其一剑贯胸,带出一道血线,但下一刻就化为幻影,司马从侧面一剑切过了纪长云腰腹。 衣端止的出手的烈度再度上升了一个层级,几是搏命之行,似一定要把明绮天留在镜龙之下。然而得到解放的女子已身形如鹤。 她确实一时无法湮灭这强大的生命力,但云气飘折也从来不受阻拦。山腹之中明明俱是最顶尖高手,此时一切交手却都在这袭得到自由的白衣面前显得笨滞,再不能有人能留下她分毫——一剑如鹤展翼,令衣端止长枪脱了一只手,人已纵掠而上,径朝镜龙额首而去。 镜龙也正朝她夭矫而下。 近百丈的庞然巨物,白衣在它面前仅如一粒白米,但在交击的一瞬间,修长的云气就从剑上飘然展开,如同长缨缚龙,又在瞬间被无数明亮的剑光绞碎。 就在这明光和碎羽组成的海洋中,白衣笔直向上而去,飒然割出一道干净鲜明的浪花。 裴液的声音就是在这时传来,明绮天将扑面而来的剑锋一一击破,在少年最后一句惶然的话语传来的时候,她已破浪而出,仗剑临于镜龙额前。 “怎么了?”明绮天轻声问道。 最后一条剑蛟来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快。 它已经在这片山水游走了二十年,那些山岩水系都是它化入其中的地方,衔珠而走,三四十里的距离不过顷刻。 它立刻没入镜龙被一线撞乱的身躯之中,两枚珠子沿着龙躯传导而上,一枚朝镜而坠,一枚嵌入了心镜一直在等待的那处中心凹陷。只在一瞬之间.整座五峰莲心的山水仿佛都共鸣一瞬。 夭矫修长的龙躯眨眼间重新完成了整合,或者说它再也不能被击破了。 无论是从躯体上,还是剑术上,天地谐律都真正在这具躯体中达成了圆满。 但这一刻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它确实只是另一道被完成的【埋星冢】,召唤不来任何可怖的神灵,也没有屠戮无辜的杀机。 它在诞生的那一刻,就只是为了保护,亦或说.禁锢。 一万三千六百柄剑改变了形态,环绕着仗剑在首的白衣化为了四层繁密如海的剑阵。 前三层剑柄朝内,剑刃朝外,层层嵌套,如同铸死在空气中,第一层八百柄,第二层两千四百柄,第三层五千六百柄。第四层则四千八百柄剑头尾相追,环绕在三层剑外缓缓流动。 明绮天一剑直刺心镜,被二十四柄剑一掠而下拦住剑路,她将其一一破去,但竟然再也找不到之前应有的那道缝隙,后面无数锋芒随之倾压而来密密麻麻、无缺无漏的剑招,《剑韬》第一次有了完全不能喘息的感觉。 但这其实亦在她准备之中了,她破不开它,但它也不可能胜过她.而只要一点外力. 但是忽然,面前龙首低颔、化剑散去,那面巨大的心镜悬于阵中,朝她倾覆般照了过来。 “为什么谈到道启会?” “你知道道启会剑门这边的牵头吗?” “是云琅山。” “是的,云琅山每代传人,都会问剑天下。” “.嗯?” “也就一定会经过崆峒。” “什么意思.”瞿烛蹙了下眉,“究竟什么是【大梁】?” 烛世教. 当烛世教的影子出现在这里,当裴液忽然知道了什么是比保护奉诏龙裔撤离更重要的事冰冷的利爪一瞬间就攥死了他的心脏。 能让烛世教放弃一切也要完成的使命,当然只有仙君诏令.又是怎样的图谋才会令欢死楼将其死死捂在幽暗里二十多年? 那些因为一直死死盯着前面那袭黑袍而被暂时遗落的事情此时全都撞进脑海。 “.不可能.”少年失声颤抖,一霎时如同失了魂魄,再不顾丝毫安危,行若窒息地向前跌撞狂奔。 两个月前,仙君踏城而来,一条命线直入县衙.那里真的是隐居十八年的《禀禄》吗? ——十八年前,诏曰:“诛剑。” “我三岁时被师父带上云琅山.” “哦,这种简单粗暴的东西啊……明绮天今年二十一岁,鹤榜第三。” “什么意思.究竟什么是【大梁】?” “世界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超不过十根手指。”司马的声音飘荡在暗烛之中,“【大梁】所化之奇术绝经名为《剑韬》。” “.伱们如何知道?” “欢死楼永远知道。”司马低声道,“它与其他世间唯一的奇术不同,已真成了一册可学的剑术,只是云琅山历代只传剑君,从不外放。” 剑腹山。 心珀,不到一两就可成一枚夺魂珠,令人神魂迷失,交剑而痴。七两以上就可成一面剑心照,使人忘却己身,验试本性,但心性灵明之人,往往仍能免脱。 如今这是一百二十斤心珀。 当它向明绮天倾压而下时,女子也有一瞬的心神映照之感。 但也仅此而已了。 【明镜冰鉴】之心,就如一面纯然明澈的镜子,你映照它,得出的不过是自己的样子。 映在心珀之镜中的心神不会依剑心照的设计悚然而惊,更不会被夺魂珠中的黑衣逼迫得拔剑出手.灵明透彻之心,心珀中蕴藏的任何关于心神的设计都不能影响它分毫。 仙君都不能侵蚀,无论多少心珀,也不可能令这样的心神迷失,里面蕴藏的一万三千六百次剑动,也就诱发不出女子的《剑韬》。 明绮天望着直照而来的心镜,剑龙已将她出招的空隙全部填满,整个人如被禁锢,但这面镜子确实不能奈何她分毫。 直到忽然之间,之前所感的那抹奇异反感骤然攀升。 “本代云琅传人下山了,姓明,十八岁,你知道吗她生有明镜冰鉴之心,取剑【斩心琉璃】,修《姑射心经》。” 沉默。 “这就是我们等了十八年的结果——一个完美的人。” 沉默。 “不迷不惑是心神境最无解的特质,即便杀了她,她也不可能迷失在【心镜】之中。” “.荒谬。” “放弃吗?” 沉默。 “.等我从相州复还再谈.我会找到办法的。” 剑腹山 明镜之上,忽然攀上了一抹黑白两色的弯曲。 形如细蛇,但若仔细去看,又有隐约的焰光从其中透出,这是.一枚线引。它不是忽然出现,而是早就埋藏在心镜之中,当女子心神被映照而出的那一刻,它立刻在明镜之下无所隐藏。 明绮天亦瞬间感到了它对心神极深的勾动,即便以登顶此道的目光来看,这也是极高深的心神手段。 只是和此前所言一样,明镜本来无隙,多细小幽深的线都无以探入。 她静屏心绪,但下一刻,女子心脏忽然漏跳一拍,连带手上一慢,肩膀被一道剑光拉出血线——心镜中央的【西庭心】骤然幽深,不可抗拒地打开了她的心神之境! “烛世教的奉诏之族,可以为心镜埋入一枚三十年的【心烛引】。” “如之何?” 司马缓声道:“当【大梁】在身时,【西庭心】会尝试使权主归庭,使其敞开一瞬的心神之境。” “.你说把心烛引种进去?——但即便打开了她的心门,里面依然会是一片明镜。”瞿烛道,“恕我直言,【心烛引】勾动的是凡人心烛,而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心毒与烛剑【明镜冰鉴】永远不会被这种东西迷惑。” “你错了。” “嗯?” “你知道吗,【明镜冰鉴】是修习《姑射心经》的最好天质.但它们从来不是同一样东西。”司马的戏面幽亮在烛光下,仿佛诉说出这世间最隐幽的秘密。 在心神境被打开的一瞬间,贴附其上的【心烛引】就钻了进去,消失无形。《剑韬》从身体中升腾起来,【西庭心】似乎在朝她敞开怀抱,但下一刻西庭心被镜龙传导而下,重新落回了司马手中。 强开心神的过程已被截断,但明绮天僵硬地望着面前的心镜,却再也不能回复到之前的明彻无碍了。 一种无所从来的窒息从最深处升起,仿佛整个心神境从中割为两面,彼此开始了最不死不休的绞拧。 面前的心珀之镜忽然变得恍惚,仿佛要将她吞没进去,女子有生以来第一体会到他人面对心神手段的难以自拔,手上剑慢了两周,白衣之上又被拉出两道鲜红的血线。 “【明镜冰鉴】是明澈己心,它永远会平静地坚持自己要坚持的东西。放到《传心烛》中而言,它并非无所谓‘心毒’和‘烛剑’,而是两者仅有其一。”司马幽声道,“心烛永远在光明纯净地燃烧,心毒永远不会产生,《传心烛》颠倒黑白的手段也施之无用。” “既如此,【心烛引】何用?” “因为【心烛引】本来就不是污染和迷惑。”仿佛将自己腹中酝酿的最高妙之处吐出,司马声音轻缓,“它不添加任何东西,只是对【明镜冰鉴】本就认同的东西进行强调和点燃。” “.这又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司马冰冷道,“因为《姑射心经》,要的是真正无执无念的‘天心’。” 【明镜冰鉴】无烦无扰,心念如一,正因这份通透心境,女子才得授云琅最为神妙的《姑射心经》,她本应在一步步的行走中摒去凡质,进抵天心。 但如果【明镜冰鉴】坚持的东西与《姑射》相抵牾了呢? 女子现在当然是“人”。无论是在奉怀面对屠城时抬手的那声虚弱的“不”,还是面对失魄少年时令人安定的鼓励,亦或拍着琉璃时轻轻的“求你了”.她都依然还有着身为“人”的诸多本性。 【明镜冰鉴】明亮至极地坚持着它们。 于是镜龙之中,那些天下最雪白的云气骤然狂乱撕扯,女子一瞬间仿佛变成了它们最痛恨的敌人,四肢百骸,得自《姑射》的一切此时全部反噬,女子苍白脆弱的面容之下,一口鲜烈的血哗然泄出。 整个人如折翼之鹤,从空中无力坠下,白衣上挂着触目惊心的血痕。 而在心神对撞产生的巨大裂隙之前,【心镜】毫无犹豫地倾压而下,其中万剑流转,将女子伤弱的心神死死笼罩其中。 裴液遑乱失魂地被琉璃带着奔跑过来,攀入这座山腹之时,看到的就是这道画面。 浑身冰冷,在这一刻,他愿意用自己拥有的一切换这一幕不要发生。 第二百八十八章 破龙 山腹空荡的高空,一袭白衣坠落,衣带飘扬,其上万剑如同银亮的鱼群向她扑去,这一幕如同发生在海中。 女子在半空中完成了一次身形的振起,似乎暂时将心中反噬压下,缭乱的云气重新整肃,浩荡飘展开来,但下一刻其人再度被万剑团团包裹,心镜逼命般压下。 这面巨大的心珀之镜竟然真地未能立刻再次攫获女子的心神,其人万剑之中飘如剑仙,锋利无比的气势将半面剑阵整个撞散,但立刻被剩余之剑分毫不漏地围上——当这上千门剑术真的以天地谐律构建起来后,最精妙的剑术此时也无法从这里找出缺隙。 裴液死死盯着这一幕,冰冷的手毫无知觉地攥死剑柄,但只在片刻之后,女子面对心镜就又生出了一次恍惚,手中长剑一顿,再次被万剑一拥而上。 明绮天如今就如一张仙筝有了细微的裂痕,努力抵抗着心镜的攫获,固然仍能在大多时候弹出最神妙的音符,但总在某一刻就忽然变调,心神恍惚。 而【明镜冰鉴】正和《姑射》抵死冲突,这道裂痕正在越来越大。 因此这些趁机扑来的剑绝不是想杀了她,欢死楼二十年倾心构筑的剑龙,其实只是一座牢笼。只要女子脱不出【镜龙剑海】,就只能在《姑射》的反噬中越陷越深,如同落网之鱼渐渐无力最终完全被心镜捕获。 届时她将在心镜之中真正面临千剑加身,《剑韬》会在那里展露殆尽,连带着女子的心神一同留在心镜之中。 这就是面对《剑韬》的“割圆术”。 明绮天恍惚一瞬,身上已又添一道剑痕,在全面的压力下,当一道微小的裂隙出现,后面就是不可挽回的崩溃。 女子苍白的唇微抿,神情依然坚定平静,但难抑的痛苦还是从眉间透了出来,那是来自心神的最深处。 她努力挣脱心镜的捕获,恍惚中再次仗剑破阵,努力要借着清醒的空隙破开这里像以前一样,《剑韬》只要一个缝隙就能找到机会,但这道脱胎于【埋星冢】的天地谐律在【西庭心】入主之后,已经彻底无懈可击。 明绮天眉眼间的恍惚之色越来越重,好几个瞬间,她已有些分不清自己刚刚破去的剑招究竟是那些心珀中的魂魄,还是眼前真实的剑龙。 只有一次次在泥潭中窒息般挣扎,她也在等待纪长云的援助,即便对其效果并不抱太大希望。 纪长云近乎疯狂地朝【司马】倾泻着剑意,每一剑的余波都令裴液用力方能脱出,他一瞬间意识到这是一片怎样的战场——每一剑放到博望那一夜,都足以奠定胜局。 然而【司马】只是幻影生灭,戏面下的面孔终于化为完全的笃定,他凭剑闪烁牵扯,而在其后,衣端止啸烈的长枪一次次在破开纪长云仓促的拦阻。 这位青衣草鞋的鹤发老人此时也失去了山野间的清远之气,身上伤创骇然。 “纪前辈!!先救明姑娘!!!”裴液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声音空旷的山腹中更显失哑变调,他看得出局势的倾塌,两个人都在往万劫不复的处境坠落,纪长云唯一的胜机是拼力将明绮天拉出牢笼。 但纪长云恍如未闻,亦或确实无暇他顾了,他只是拼力搏杀着,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的搏命相对,但谁也都看得出他的无能为力。 只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剑笼中的女子就越发显出宿命般的无力。 任高空之上鲜血泼洒、剑刃交错,她在冰冷的死境中得不到一丝援手,越来越长的恍惚、越来越重的剑伤,仿佛被一点点夺去所有的空气。 银海一点点将那袭白衣吞没.在无数个场景中,这一定是裴液最不想见到的那幅。 习惯了接受这样的庇护,无论是身体的安危还是心灵的动荡,少年从未做好准备,这道白衣有一天也会破碎染血。 在少女失坠的那个雨夜之后,他分明已经抱剑痛思,将一切归于对自己轻松心态的惩罚,在后面的日子里,那个小城清新明快的少年、州城意气风发的魁首仿佛变了个人,沉抑在黑暗之中,一刻不曾松懈地盯死了身前迷雾中的仇人。 他真的再没有对自己的一丝宽容,也真的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努力。 然而依然在他无能为力的时候,这残酷的一幕摆在了他的面前。 裴液再支撑不住身体重伤的虚弱,用剑撑着没有跪倒在地,而就是在这时心神之中传来剧烈的一跳。 透过【鹑首】,那是《紫竹林龙仙秘诏》轻柔的呼唤,所有用以侵蚀的锋芒似乎就此消去,化为轻柔的拂动,包裹住这道千疮百孔的心神。 它背后的高渺意志仍远在天地之外,但诏图已为其带来了沉缓中冥冥的鼓动。 不是语言,甚至也不是心声,只是从幽旷的诏图中,那意志如此清晰地抵达了他的心神。 ——【交换吗】 放开【鹑首】,身入紫竹之林。 是的正因放弃了诏图的神力,他才败给掌控【西庭心】的瞿烛然而他执守着恶图的侵蚀,敌人却肆意挥洒仙庭赋予的力量,以之残害着他所目见的一切。 如今,禁忌的力量朝你敞开了大门。 你怎么能看着那道白衣就这样被这些阴恶之人吞没上面凄艳的血已足够触目惊心。 这当然.已是他唯一能改变局势的办法。 诏图在锵然沸腾,幽冷的紫竹仿佛铺向山腹,少年双眸再一次染上了炽烈的金色。 裴液低头跪在山崖之上,死死握着撑地的剑柄,青筋从额头到脖颈整个浮凸而起,他咬着牙,嘶砺的声音从喉咙中暴怒地挤出来:“——滚!!!” 剧烈的喘息,失血和用力过度已令他头脑晕眩,少年失魂落魄地望着那挣扎浪花越来越短促疲弱的银海.而就在这诏图被按压下去的平静中,一道一直被忽视的挣扎从背上传了过来。 从进入这座山腹开始,它其实就一直在响应着召唤,如同急于归家的游子。只是少年即便不被眼前的一幕夺取魂魄,浑身伤创也在火热剧烈地跳动,根本没有分出心神去处理这道异动。 如今他下意识往背后握去是季枫的那柄佩剑。 “.” 它轻轻摆动着,努力向前挣脱少年的手掌,似乎也想成为那剑阵中的一员。 裴液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它和那些剑同样出自【西庭心】的赋灵,本来就同源共生,也一直都和心珀相连。 只是它是作为发放到弟子手中记录剑术的工具,只有【牵丝】,没有【埋星冢】的刻纹,也并未被纳入【镜龙剑海】之中。 昨夜离开执法堂时,和老人在树下告别前的交谈一瞬间流入脑海。 近乎全然的寂静之中,裴液的手微微颤栗起来。 彻底的绝望不会令人如此忐忑心乱,只有在绝境之中抓到一丝极细的生机才会,生怕那是恍惚中的幻影,或者被自己一不留神就再次扯断。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下面那道沉沦愈深的白衣,尽管知道她正被最深沉的黑暗捂住知觉,奋力挣扎却见不到一丝透光的缝隙,只被越割越伤。 只将颤抖的目光全部投于手上这柄平放的长剑,一遍遍地在心中近乎冷酷地检验着这份希望。 直到确定它真的不是恍惚中的臆想。 那样地坚实可行。 ——“但它同样也‘活着’,具备和那些剑流一致的本源灵性,只是身上没有‘花纹’,所以像是游离在族群之外的个体。” 瞿烛你是如何解破埋星之阵 裴液当然记得。那些心入【照幽】的深夜,少年用冷静的眸子洞察观照着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 他记得他在师父的坟前爆发出积压的情绪:“.就是这样没有缺漏的圆环,不愧是仙人埋星之处!我要破开此阵,就得从那珠子入手,可要想摸到那个珠子,就得先他妈破开这道阵!!” 但他最后还是做到了。 他制作了一条巧妙的“内奸”,六十八柄和星虫同源共灵的剑,星虫毫无所觉地接受了它们.然后就如疫病在体内爆发。 裴液知道那个计划成功的关键是什么——瞿烛在剑上所绘的阵式,是经他改制之后的完美,瞧来与原阵一模一样的和谐,却有着内在本质的不同。 黑猫说过,那样一套剑须被山水养育十年方成如今裴液已然知道,它就是脱胎于自己脚下的这座【镜龙剑海】。 所以这条镜龙中的一万三千柄剑,刻画的全都是那幅阵纹。 裴液不停咽动着干涩发紧的喉咙,用两个膝盖把这柄剑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在瞿烛湖山之谷的小院中,他见过它未被改动前的样子那是剥自星虫的原本阵纹。 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如果你和我一模一样,那么我就和你一模一样。 【鹑首】赋予他最清晰的记忆.裴液努力稳定着颤抖的手指,幽蓝的火线从他指尖流出.这是过于细微精妙的工作,但就在昨夜,他刚刚在一遍遍的失败之后,成功地在一柄一模一样的剑上完成了同样的工作! 瑰丽的蓝游遍了整个明亮的剑身,繁复古美的图案在少年手下描绘而出,当最后一笔勾勒落定,少年以近乎窒息的忐忑和恳求松开了膝下的剑刃。 一声清亮的嗡鸣。 【螭火】是天下最好的灵性之火,它所敕令的纹路即刻生效! 膝下之剑朝着镜龙所围的银亮之海一掠而去,它是同样的白亮,同样的半尺剑柄、三尺剑身,一模一样的崆峒制式之剑。 “枫”字剑没有任何阻碍地没入镜龙,而在阵心之中,明绮天再一次吃力地从心镜挣脱,这面幽蒙的镜子在女子的视野中已变得越来越大,她渐渐已开始找不到它的边际。 又一次奋进全力的破阵,只是无缺无漏的天地谐律再一次令她徒劳无功。 女子其实已经看到了石崖上那道仓皇的身影,是在被心镜照彻的一瞬间,她不得已中断了和他的对话,她想再给他发一句“快走”,但琉璃正徘徊在剑阵之外一次次奋力冲刺,而她确实也已分不出更多心力。 就是在这时,她捕捉到一道从少年那里飞来的流光,没入了无数长剑之中,女子没来得及分辨那是什么,镜龙一时也未产生任何反应。 只是在《剑韬》的又一次检验时、在镜龙再一次的轮转中—— 如同完美圆形之间卡了一枚细小的砂砾,在最无隙的咬合中崩然炸碎! 镜龙一瞬间找出了这一万三千六百零一柄剑中的格格不入者,强大莫御的轮转骤然碾碎了它,但在这个过程中.一道缝隙已经不可阻碍地暴露了出来。 如同深海中刺入一道细弱但真实的光线,令沉坠之人一瞬就看清了海面的所在。 裴液撑剑站起,望着“枫”字剑的去向,整个人已几乎忘了呼吸。 它是一掠没入了无数银亮当中,而少年染血的双眼已看不清遥远细节.只是在一段令人心肺蹂躏的沉寂之后,一道修如长虹的云白剑气骤然破阵而出! 她真的已经极为虚弱,《姑射》还在残酷地伤害着她的身体,但当这道缝隙照入女子清醒眼眸的一瞬间,整条镜龙的一万三千柄剑,就再一次被她摧枯拉朽。 万剑坠如镜雨,明绮天抬手已握住送到手上的琉璃,左手仍持旧剑勾画空中,另一边,衣端止长枪已带来一片遮天的火海。 明绮天一记【斩心】,衣端止身形乍然僵直,但女子自己危在旦夕的心境更先一步地崩塌。【司马】放弃身边的纪长云,不顾一切地奋剑掠上,《扶摇册》几乎损伤身体地爆发而出。 明绮天强行接住此剑,身周凝起的云气骤然溃散,伤体在《姑射》前被再度击溃。但她平静转眸,已收起琉璃握住少年一臂。 纪长云正在此时赶来。 倾尽一切的【剑海】之章,老人在这一刻是绝然全力的出手,背对剑锋的【司马】已将是不可豁免的重伤坠落。 这本也是他的做出的取舍——身后镜龙已重新凝起,这一刻,什么都没有把女子再一次封回牢笼更加重要。 但被女子把住手臂的裴液下意识回看,却在骤然的失色中缩紧了瞳孔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一幕,甚至包括司马和衣端止——这个刚刚如要死在【司马】剑下的老人、这道啸烈无比的【剑海章】,是朝女子的背后而来!! 裴液惊恐地下意识探臂去遮,但已然来不及了、也不会有作用了。 明绮天在抵去【司马】之时就已用去了全部的剑力,她也根本没有准备要再面对如此强大的一剑。 鹤发染血的老人这一刻变得无比陌生,面容冰冷而无情,这一剑足以再次将局势扭转回来。 但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幽玄难测的波动从他剑上浮动而起,纪长云先下意识垂落目光,而后骤然缩瞳。 【——成画】。 留于剑上未成的半道玄术此时完成了勾勒,空间乍然凝结一瞬,犹如光透的镜子。 下一刻就被【剑海章】沛然的剑气解碎,但只要这一瞬的拖延,明绮天右手之剑已经完成了勾勒。 整个世界如在这一刻凝定,飘荡的唯有女子和少年的衣摆,她一步踏出,一切景物骤然变幻。裴液忽然感觉细凉的雨丝打在脸上,苍翠的密林泛起朦胧的雨声.世界重新回落至真实,已是苍茫深山。 《云阙主游天七卷》·【逍遥游】 第二百八十九章 隐蛟 数十上百年无人涉足的苍林古藤、深峻高耸的山峰,抬头是灰暗斑驳的高天,针毛般的细雨飘洒而下,这显然已不在山腹之中,甚至也不在崆峒派内.举目所见,山形都是全然的陌生。 裴液剧烈地喘息着,还没有从刚刚骤起骤落的极端情绪中缓过神来,举头虚弱沙哑:“这是.什么地方——” 手臂猛地一沉,刚刚还执臂仗剑的女子无力倾倒,裴液心脏骤缩地撑住了她,仓皇看去,女子脸色苍白如纸,冰冷的唇没有一丝血色,虚弱得简直令人陌生。 “明,明姑娘?” 明绮天似乎用了很大的努力才睁开些眼,轻轻呼吸了两次才小声道:“要往前走会追来的” 裴液刚刚放松些的心绪再度一沉,奋力从伤体中提起真气,然而女子身体虚弱得没有一丝力量,他抿唇将她负在背上,以剑为杖,咬牙奋力一撑,于林中豹子般奔跑起来。 女子的身体冰冷而柔软,裴液薄衫早被湿透,此时她紧密地贴在脊背上,带来的却不是人体的烘热,而是近于秋水的寒凉。 这感觉又令少年忐忑惶然:“.明姑娘?” 女子身体的伤势似乎在越发严重,头无力地压在他的肩上,呢喃出两个细弱的音节。 裴液没有听清:“.什么?” 那音节淹没在奔跑之中,裴液朝女子凝眉偏颊。 明绮天无力地朝他耳朵挪了下头,小声道:“.抱歉。” “.” 裴液一时不知作何言语,躯体相触之间的大片湿腻他只希望是自己的血而在惶然的担忧中,他猛地想起一事:“明姑娘,你不是还有一枚丹药.?” 背上的女子安静得令人心慌,好几息才小声道:“.腰。” 裴液立刻松开一只手摸去,将一个轻薄的玉瓶取了出来,倒出一枚精润的仙丹。 重重松了口气,裴液抬手向左肩送去,却只触到一张闭合的唇。 “明姑娘药。” 女子抿唇从丹药上偏开,轻声道:“.一人一半。” “.我没事的明姑娘,都是外伤,还能跑能跳。” 但女子只是将头低埋在他的肩颈,一动不动。 “.”裴液将丹药一割为二,某种神异顿时消失,似乎只化为疗伤之药,他将半片喂给女子,眼见她苍白的脸上确实有了些血色,自己才将另半片吞服而下。 “我们在崆峒的南面.仍在‘大崆峒’之中.”,女子轻弱的声音从左肩传来,“我们不能停在这里,太近了.但也不能一直跑过多的活动会暴露行踪最好,找个地方藏身。” “.我们离崆峒多远?”裴液轻喘道,用四处牵扯来的话题安抚自己的心绪,“我记得之前在薪苍山里时,祝哥带我用过类似的手段约有一百多里。” “嗯。”女子小声道,“我学艺不精,没有那么远,我想.应当六七十里吧。” “.那也挺远了。” “嗯。” “而且你这个施术也比他快。” “嗯。” 裴液又张了两下嘴,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惶然,再次偏头去看女子垂搭肩头的面容:“明姑娘你有没有感觉好些?” 那半片丹药入口,一股蓬勃的热气几乎是顿时从少年腹中升起,肌骨断裂之处很快就开始重新传导力量.但如此神异在女子身上却如杯水车薪,裴液其实感受到了她伤势的好转,但似乎完全无以挽救她的生命,真气每次尝试渡入,都在一瞬间被绞灭无形。 女子体内仿佛存在着一场风暴。 “好多了。”明绮天轻声道。 “那你怎么”裴液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垂落的明眸、隐抑的痛苦背上的触感依然是全然的冰冷。 明绮天沉默一下,轻声道:“记得我和你说过《姑射心经》的事吗?” “记得。” “嗯这就是我无可避免的死关。”女子虚弱低声道。 “死关”两个字令少年心肺难以遏止地一攥,但回眸再想问时,身后却没了声息,只见一张双眸阖紧的苍白面容,女子的心神似乎已沉入深处。 “.” 裴液抿唇回头,雨声幽蒙之中,他一刻不停地全力奔跑着,少年深深知道于玄门谒阙而言,六七十里的距离只是一段不长不短的片刻,对方赶来的早晚只取决于何时找对正确的方向而已。 他将女子从牢笼中拉出来,只是令其暂脱被心珀夺魂的命运,但它从来没有结束,只是短暂的延后如果司马和衣端止真的追上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祈祷什么。 而更沉沉压窒少年心田的是,背上的女子依然在一刻不停地朝深渊滑落。 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没有敌人,已经被击碎的镜子裂痕只会越来越大,这种无以阻挡的进程才更加令人绝望。 裴液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从它被引发到现在也不过几个刻钟,女子就已虚弱如濒死。 如此奔出去十多里,裴液警惕担忧着背上心跳的每一次波动和苍山古林间的每一声异响,直到忽然间一抬头,从一个怪异的角度见到高崖之上一抹幽深一闪而过。 脚步一顿。 裴液是先南奔近十里,在一条山溪洗过血迹后,又回头斜向更幽谧处而行。此时已奔入一座深谷,周围山影像耸立的巨人,高崖古树、野枭乱枝,一切都是自由而杳无人迹的样子。 裴液停步绕了几个弯去寻刚刚所见的幽暗,终于切实地瞧见谷渊的那头,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开于石壁,苍树掩映之下深幽微茫,轻易绝瞧不见所在。 “.明姑娘,那好像是一个山洞?”裴液喘息回问。 但依然杳无声息。 裴液一咬牙,纵身而起,抱紧女子踏上树梢,略一顿身,真气蓬然炸开,雨飞碎珠之中,人已直掠数丈,攀入洞口。 ———— 崆峒。 在两人身形消去的一瞬,剑腹山中气氛如凝,纪长云横剑转眸,抿唇看向剩余两人,衣袍上尽是刚刚激战造就的残酷伤口。 衣端止几乎一刻都没有停顿,霍然直往山外而掠去,没有消去的枪气拉出一道笔直的火线,司马则慢了一瞬,他先向下面四个昏迷的峰主分别打去一道玄气,回头深深地看了纪长云一眼,抬手扶了下戏面,第一次露出个冰冷的低笑。 “既然过去二十年如此默契现下当面,不如谈一桩生意?” 剑腹山外,玄气已经骤然暴乱,《朱莲太液》的火烈几乎可以闻到。 “【心烛引】已然种下,刚刚那两剑基本已是她最后能出的两剑了。”司马低声道,“山主大可相信,每过一个呼吸,他们就更像两只待宰羔羊。” 黑暗的山腹寂静空旷,纪长云沉默着,而司马似乎有无限的耐心。终于他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低沉缓声道:“入夜之前.杀了他们。” “崆峒保仙人台不至?” “崆峒保仙人台不至。” 司马垂眸拂去剑上血花,冰冷哑笑:“成交。” 转身摘下龙首【心镜】,万剑顿时倾散,重新没入溪底山间,司山转剑归鞘,青衣一掠而出。 剑腹山外,衣端止一枪将代尚余斩落空中,近百朵玉质的火莲在身周腾起,诸峰之主一时无人能近。司马的青衣就在此时一线掠出,明刃一霎出鞘,青影纷散之中连贯三人胸膛,与火枪一同破开重围。 纪长云庞然的剑意只落后一瞬,老人周身玄气如海,凝于飞剑一掷而出,啸荡的剑气将青影火莲席卷清空,从背后将司马一剑穿透。 “崆峒门下!掌门已然受害,随我缉捕欢死楼恶徒!!”纪长云断喝之声响彻山周。 诸峰玄门本在两人突围的第一时间就仗剑而上,此时闻言却下意识一顿回头,但纪长云似来不及解释,青衣已一掠而去。 只是他明显身负重创,追不及那两人速度了。 —————— 山雨连绵。 山洞空旷巨大得超乎裴液所想,而且往里幽深不知凡几,甚至有水声潺潺。这一刻他忧心自己来错了地方——这里并非什么千年无人的密处,而是有名有姓的所在。 但他确实已经跑得够久了,不能再留下更多的痕迹。 将苍白的女子放下洞口一座巨大平滑的岩石之上,少年看着血迹斑驳的白衣再次顿了下呼吸——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象过女子如此脆弱的样子。 不忍细看,自己转过身,遮风挡雨的洞穴给人一种安全的错觉,于是身体立刻有了借口,连日的伤疲一股脑全涌了上来。 裴液用剑撑着没有坐倒在地,只立着轻轻倚靠在壁上——他知道这时得缓缓休息,一旦全然松懈,就彻底起不来了。 大略梳理了一遍身体的情况,伤重是最明显的困难,半片灵药抹去了性命之险,但那些血淋淋的穿刺还是令他呼吸间都喉有鲜烈的锈味;真气已几乎枯竭,这洞中若真有熊虎之类,他甚至不自信能从爪牙下保女子无恙。 心境更不必说。 破洞的风扇只会越扇越烂,被诏图侵入心神之后,他没能求一心神修养的秘术、寻安宁之境静养,而是在心绪的一次次剧烈波动之中,被那些幽利的触手肆无忌惮地往深处延伸。 在剑腹山时,他甚至已经感受到了那份意念。 裴液怔然地望着倚石而坐的女子,自己命本就是她从仙君手中救出,如果自己已然无救,至少拼尽一切也要换得女子的生还。 只是如今纵然确实拿到了一个按下暂停的机会,可现在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又还有多少时间? 心绪杂乱无章,裴液稍微喘匀了气,再次用剑撑起身体,细薄的雨水久了也将衣发湿透,裴液下意识往洞深处走去,捡得一些枯老的干藤。 堆在一起后才忽然想起不能生火,于是深吸口气,坐到明绮天身边,用所剩无几的真气尽量将她的衣服烘干。 就在这时,女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明姑娘?”裴液打量着她的面色,有些惊喜地发现那眉宇间的痛苦似乎已经消去。 明绮天抬眸缓缓打量了一下所在,声音竟然也清晰了许多,她调整了下姿势依然倚在山壁上向外望去,显得清和娴雅:“高风细雨,景野开阔,这地方很好啊。” “.你怎么样了?” 女子回过头来,唇上竟然也有了些血色,安宁道:“你说哪方面?” “.什么哪方面,你刚刚昏迷不醒” “这方面好多了。”明绮天道,“我醒过来了,应当也不会再昏迷。能同伱讲话,也能做些普通人能做的事情了你的伤很重,我帮你包扎一下?” “那别的方面呢?” 明绮天低了下眸子:“明心与姑射之争到了下个阶段了。” “.什么?” “我是以【明镜冰鉴】之心修习《姑射心经》,因此当心持别路时,《姑射》便在我体内崩塌。”明绮天看着雨帘,“力量开始不受掌控,甚至反伤自己的身体;而在心神境,明镜和天心开始不死不休.这就是暴乱的《姑射》。” “那现在呢?” “现在混乱的对抗结束了。明心与天心彻底分开。”明绮天轻声道,“当他们绞杀在一起时,纵然痛苦,我仍可通过心神御使《姑射》,现下彻底断离,虽然轻松了些.但我已经没有修为了。” 裴液心绪沉落,但同时又捉住另一种希望:“那,它们就不再斗争了吗?” 固然功体被破令人扼腕,但这坠落若截止在这里.至少令女子保住了性命。 “怎么可能?”明绮天露出个苍白的微笑,轻轻低头,“两军刚刚摆好阵式,怎么会不打了,接下来才是决战呢。” “.接下来是什么?”裴液没注意到自己嗓子失哑。 “【冰雪身】。”明绮天安静道,轻轻朝少年摊开了一根食指。 裴液冰冷地僵在原地,他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从女子身上感到的陌生是什么了。 不是艳红的血迹、苍白的脸色,“脆弱”也不过是一种并不突兀的状态——她在面对仙君时也曾真切重伤。 这种陌生是来源于无数入目却不注意的细节.脏污的衣角,染尘的指尖,沁汗的额头.代表着她坠回凡人的一切。 裴液还记得奉怀战后,女子不曾梳洗就已再次白衣如云地出现在他面前,而往后的每一次见面,她也都一直如高天淡云般遥远安静。 如今,那种与生俱来的安定依然存在,“遥远”却不见了,她也会粘尘出汗,人间真实的一切开始在这具身躯上复归。 而与之俱来的后果是. 裴液嗓子发紧地看着面前这根修润的手指,从指尖开始,半个指节已开始出现瓷器般的裂纹。 第二百九十章 贰心 雨打苍山,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更远处的山影已经看不清晰,不知是阴云更重还是时辰已晚,抑或两者兼有。 “那怎么办?”裴液感觉自己语气有些僵直,“怎么挽救?——总得有个办法才是。” 女子安静地看着他,直到少年心几乎彻底凉透,她转头轻声道:“我不知道他们如何对《姑射心经》如此了解,但这‘死关’,其实也正是《姑射》第二个境界的门槛。” “如今它向下崩塌,挽救之法也不过是消去矛盾,令其重回正轨。”明绮天道,“这其实也是破开《姑射》第二重的关碍。” 裴液明白了些:“所以,你要破境是吗明姑娘?——那很难?” “不是‘很难’。”明绮天摇摇头,眸光安宁地看着他,“是我做不到。” “.” “因为那是‘自杀’中的‘自杀’。”明绮天温和耐心地解释道,“一个人可以持剑自刎,却不能让脖子自己切断自己.【明镜冰鉴】本来是我的本心,如今它受【心烛引】之燃开始对抗《姑射》,我没办法锄去它。” “.” “修习《姑射心经》本应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女子道。 裴液明白了,【明镜冰鉴】明透世事,心无杂念,本就是距离《姑射》最近的天生之心,它当然仍有“人”的特质,但在朝姑射靠近的过程中,它们会渐渐消去,这面镜子最终会化为天心。 但如今心烛引点燃了那些特质,【明镜冰鉴】骤然朝相反方向而去,这当然是对《姑射》的一次反叛。 裴液心冰冷地沉了下去,嘶哑道:“那。难道就只能——” 但一个荒谬的想法忽然与此同时浮现了出来:“不能‘自杀’,那.我帮你呢,明姑娘?” 裴液看着女子:“我能不能帮你锄去——” 然而女子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并无什么惊讶的神色,裴液这才意识到这个方法其实早在女子心中。 但她并未主动提出来。 “是的,这或许是唯一的方法。”明绮天讲完停下话头,转头望着洞外雨帘,安静了片刻。 回过头来看着少年,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安静,但里面似乎又多了一抹柔和:“抱歉针对我的事情把你牵扯了进来这法子也只是试一试,如果你做不到,那也没什么.好吗?” 裴液怔了一下。 明绮天收回目光,将琉璃拿到两人之间,这柄剑上清美如旧,里面的幽蓝已将要消除殆尽。 裴液没多想女子话里的意思,他这时是终于感到一股火焰正在从心灵的深处燃起.冰冷的身体被它炽烈地唤了起来,向着摆在面前的目标绷紧了筋骨。他一直在痛苦自己的无能为力,如今却真的有一条路摆在了他面前。 ——既然是“唯一的方法”,那他怎么能“做不到”? 裴液抿唇看着琉璃,缓缓伸手搭了上去。 “它会信任你的。”明绮天道。 “.什么?” “‘明心’。”女子道,“所以你可以锄去它。” “.” 但明绮天只是又向帘外安静眺望,少年看不清她的目光,几息后她回过头来:“向我‘斩心’就可以了。” 裴液向琉璃传去一道意念,下一刻深入之感如此明显,清朗悠远的白铺满了他的整个视界。 —————— 十刻之后。 山外,清溪。 一道啸然暴烈的火线从另一座峰顶一掠而来,雨幕被灼出一道长长的空洞,而后苍林惊风,其人坠落溪畔,将周边半条溪水都震出跳珠。 青衣则如一道真正的清风,持剑飘然落地,胸口伤处已被封住。 “血气就到这里了。”冷雨将戏面洗润得更加夺目,司马低膝将手探入溪水,“.他们在这里洗去了血迹。” 这是简单而有效的阻断,玄门也难免要多花些力气,越过此溪往前,是更深幽的苍山密林,要找寻两人的踪迹,须得更加扩大范围、放慢速度了。 溪水对岸有几个明显的脚印延伸进密林,但很快就变浅消失了。 衣端止金瞳凶漠地看向前方,就要再次跃入高空。 但司马制止了他:“且慢。” 戏面垂目看着脚下冷溪:“我们的人说,这少年机敏善变、心思百转,不像会如此粗心留下脚印.我想他从这条溪水洗去血迹之后,是故意如此误导.自己很可能是往回而走了。” 戏面后的目光越过树梢望去,苍林不断,诸峰高峻,遥遥之处,一道极高的断崖朦胧在雨幕之中。 衣端止暂时顿步。 司马望着这个斜去的方向,却又再次沉默:“.但那是偏往穿山的线路了,反而易于寻找.” 他转头回看对岸的那几道脚印:“.既然机敏,想必也不会设计如此粗浅的误导.” 漠然抬头:“我想他还是朝此方向,既然他留下脚印,我们就先去看看。” 当先仗剑纵身,衣端止紧随其后,一跃远远掠过了小溪。 ———— 裴液一瞬间恍如隔世。 他立于石阶之上,而四面唯有云海。 这不是人间,这是高天仙阙。 往任何一面去看都如同身在画中,但裴液记得自己身负的重任,抬头拾阶往上登去。 淡云缭绕周身,不多几步,已身在顶端。 一瞬间视界开阔,整个人被占据眼前的奇宏之景定住。 一面巨大的圆壁从云海之中探出,如同月出云中,笔直地矗立着,径长二十余丈,人立在下面,就如同铜镜前的蚂蚁。 从右至左,这面铜镜上密密麻麻地书写着高简的文字,其独特的清晰气质令裴液一眼就辨认出来。 并未来得及识读其内容,当它映入眼帘的第一刻,裴液整副心神就被全然牵吊起来。 仿佛在地底幽窄之中阴生数十载之后,一朝而出,骤然得见高天远峰.这面书壁就有如此直抵心神的“朝闻道”之感。 而在其下,将它的底部和裴液所立之处联通的,是一面平雕而出的宽阔剑台。 剑台尽头,圆壁之下,一袭白衣安静地横剑而立,衣袂飘带在风中缓缓飘舞。 这方石与云组成的仙境仿佛一瞬间被点上了灵魂,剑台之上,圆壁之前,裴液几乎感动地再次见到了这令人神仰的风姿,清远高渺,正如永居云上的天人。 “.明姑娘。”与在衣丹君心境不同,裴液知道这里不会有欺骗和隐瞒,“你还好吗?” 女子淡眸望来,微一点头:“下一次剑决将在白日入云后开始,届时无论胜负,‘冰雪身’都难免重创,伱既来斩心,不必在此逗留了。” 裴液怔了一下:“.我还未见敌人,明姑娘。” 明绮天抬剑一指:“‘乱心’就在云下。” 裴液回头,这才发现自己所立之阶不唯能够向上,向下亦没入云海。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片云海之上的境界或许已是最后的净地,云下的世界不知已如何混乱一念及此,沉重再次压覆住少年的内心,他抿唇按了下腰间,【山羽】正挂在那里。 裴液抱拳躬身,按剑转身而下。 他不知下面是怎样的风暴和危险,只知道既入此心,就一定要消去尘乱,帮女子重塑心境。 这是唯一的方法。 石阶修长。 云海的厚度有些超乎少年的想象,他在云中向下行了许久,当云雾真正淡去时,眼前的景象再次令他怔在了原地。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一直是在一座峰上。 刚刚的仙境是此峰的上上之上,那圆壁似乎是半座峰尖切雕而出如今这里,才是此峰可以居住的最高之地。 只是与预先的想象全然不同,不是崩溃倾塌的世界,也没有惨烈至极的厮杀,在衣丹君心境中的经验似乎完全派不上用场——他甚至没有看到两种力量的对抗。 只有纯然的美和安宁,美石翠林之间小径通幽,清浅的水潭空澄如镜,抬起头来,碧空如洗,淡云如抹。 薪苍的四季也如大块涂染的画,但那是泥沙俱下,须得遥远去看,这里却是孤高清美,宛如真正的仙境。 一方铭字高石远远伫立,裴液看去,是曰:【神人峰】。 在这三字入目的时候,裴液正踏下最后一级石阶,一种遥远的清冷顿时包围了他。 他凝咽伫立片刻,微微握紧了手中剑柄,然而这里宁静得如在世外,他举目望去,没有一个人影。 整片峰顶诸多树木错落有致,并不密集,北面,水潭将秋色和天空一同倒映进去,淡雾环绕周边,自己身处东面,背倚着巨大入云的石壁,西面则是上山之径,而在南面裴液目光一顿,一方简单的檐角正从枝叶间隐约透了出来。 他立刻按剑而去。 沿径向幽,视野渐渐被林荫芳树规束起来,峰外云雾再不可见,辽远也化为静谧。 那房屋已隐约在前方,裴液步于林下,越发警惕按剑。忽然他锋冷的气质从一颗异树旁贴过,乍然惊起了一段急促的短鸣。裴液猛地转头,杀气瞬间锁定了枝上一只云白圆滚的小雀。 被这杀气一激,小雀更加激烈地扑棱着翅膀,短喙朝天尖细地乱叫,只是这声音又幼又弱,而它手忙脚乱地扑棱了半天,也没能飞起来,反而脚一滑从枝上落了下去。 “你吓到它了。”清凉如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裴液这次是真的骤然抽剑回头.却再次怔在了原地。 少女目光淡然地看着他,白衣像是云朵织成。翻开的古册把在手上,头发简单的挽在脑后,青丝修衬的,是一张令人神痴的面容。 平心而论,裴液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少女,宛如仙境中走出真正的仙子.直到大脑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才意识到,这就是和他同龄的明绮天。 少女走到树下,将地上圆滚的小白雀捧起,重新放回到树上。一接触到少女的手掌,这只小生灵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这只尤其好吃贪睡。”少女道,“林子里不缺吃食,它到现在都不太会飞。” 裴液怔然相望,女子.少女的声音还未全然如后来般清淡如水,或者,至少是泠泠的山溪 “来坐坐吧。”少女肩背修挺地望着他,眸子清透又干净。 “.好。” 少女便向前面引路,又低头翻起手中的古册,裴液下意识偏头去看,几息后才猛地意识到这在女子身边养出的习惯不大礼貌。 少女看他一眼,夹住手指把封面翻给他:“《洗日阁谈剑》,你读过吗?” “.没,没有,明姑——”裴液闭住了嘴巴。 少女殊不在意地点点头,挪回目光:“这本书字词明朗,义理端正,不费什么心力,适合闲暇时翻一翻。” “.” 两三句交谈间,两人已立在一座小院之前。 若说简陋如茅屋倒谈不上,但确实是极简单干净的一间院子,用料虽然不粗糙,但几乎没有什么修饰。 门上也没有兽首和锁环,少女推开门,院中一样干净。 越过院子推门入户,同样是一座简单的明堂。 裴液迈入门中,又是一怔——只见整整一面侧壁,俱都悬挂着满满的单剑。 与博望赵刺史那样花式繁多、缀金镶玉的精致不同,这里是完全出自一人的手工,而且每一柄都只有剑应有的部分,有竹子、玉石,但更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木芯,还有很多柄金铁。 它们简单却不单调,每一柄都有着世所罕见的神韵,高妙、古拙、锋利、俏皮.只有清心至极之人,才能将心力和时光如此投放其上。 “前两年的时候很喜欢制剑,这个过程会令我感觉像是摸到了‘剑道’本身。”少女道,“你觉得哪一柄最好看?” “.”裴液怔怔移目,“都最好看。” 少女露出个清浅的笑,有些高兴。 “请坐吧这里倒是也没有茶。” 然而裴液这时回过神来,有些不安地望着面前搁书倒水的少女,张了两下嘴还是没能开出口,手有些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 但在这时少女主动说了出来:“我叫明云。” 裴液一怔:“哦那么‘绮天’是字了?” “什么字?我尚未出山,还没有取字。” “.” 少女看他:“你叫什么?” 裴液又怔住:“明姑娘你不认得我?” “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吗。”少女抬了下清淡的眸子,微微偏头。 “那你.”裴液不知如何提这初见后的一切。 “因为我信任你啊。”少女安静的望着他,清透的眸子仿佛倒映着少年的内心。 裴液怔然。 ——“她会信任你的。” “我知道的。明心和姑射的剑决再没有结果,‘冰雪身’就要崩溃了。”少女将两杯清水摆在两人面前,看着侧壁挂满的木剑,“太阳要落回云下之前你杀掉我就好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痴儿 “.”裴液一时感觉手中的剑柄有些烫手。 他怔然看着面前的少女,但她却仿佛只说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依然望着壁上诸剑:“你瞧那柄赭红的,猜不猜得出是什么所制” 裴液抬目望去,那确是一柄奇异之剑。 “赭”,从大火,而不嚣烈浮燥,沉实坚质,犹如玉石。 这柄剑正是“赭”色之正与精,一望夺目却不突兀,深处似生有细若游丝的玄黑,更将纯红压了下去,亦使层次更深。 质韧如玉,沉敛耐看,形制特异,裴液辄一细看,就被吸住了目光。 “这是……”裴液微怔蹙眉,“一种玉吗?” 这显然不是金铁,但光润之感也不是木材,这材质确实令他颇感陌生。 “是竹子。”少女道。 裴液张了下眼眸,他确实没有想到竟有这种颜色的竹子,实在不像自然之物。 “是西南蜀地深处的一种竹材,据说只生长在一截百里江段的两岸。”明云道,“这竹子传说染古血而生,是这里杀气最纯然而又内敛的一柄剑了——我想你应当很喜欢它。” 少女清透的眸子望着他,裴液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这确实是颇令他心许的一柄剑,少女方才所言之“仿佛触到了‘剑道’本身”,此时令他有些感同身受。 “.真漂亮。” 明云微微一笑:“.嗯。你觉得它像你学过的哪一招剑” “【玉老】。”裴液脱口而出。 但这答案出口后他自己都怔住——【玉老】绝然不是一道深沉的杀剑。 明云却没什么异色,她把《洗日阁谈剑》放在膝上翻弄着:“能使给我看看吗?” 裴液握剑而起,【玉老】从掌中升起的一瞬间,一点豁然的明光就从心海绽了开来,他望着壁上竹剑,仿佛穿透了其深厚的表层,进入了截然相反的另一个世界。 不是火烈也不是杀意,那是雾凄雨冷的幽渺江畔,铁甲染血的男人举剑投江,巫服女子泪眼凄然沉冷的碧血弥散在江水之中,冰冷的古鳞从视界中一闪而过。 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这条大江一如既往地在薄雾中奔涌,岸边的妇人说笑着浣衣而归。 是为【玉老】。 一剑用罢,裴液望着这柄竹剑怔然失魂。少女两只手将《洗日阁》立在了膝上,眸光清亮地看着他。 裴液回过神来,转头:“.怎么了明姑娘抱歉,我剑用的不大好” 明云摇摇头,抿出个微笑:“你用的很好啊.我制剑时,就是这样想的。” “我那时还想可能永远不会有人体察出这种深微的意境。”少女有些愉悦地望着他,又移眸道,“那,这柄呢?” 裴液怔然望着她,少女确实与自己认识的明绮天不同,她固然也有那种明透的淡然,但绝非是永远平和地面对一切。 无论偶尔的偏头,还是清亮的眸子、拨弄书页的手指,每一样微小的细节都显露出她现下的欣然。 她确实很喜欢剑,也确实喜欢和他聊天。 裴液忽然有些不敢看这张明美的面容,依着她的目光转到墙上:“.这柄,像是.” 明云安静地望着他。 “.‘酒’?” “嗯!” 明云轻轻合掌夹书:“因为我没饮过酒其实也没怎么见过,这是只从诗文中得来的神韵。所以,我想这柄多半是离意偏题、自以为是了” “没有,做得很好!”裴液望着这柄萧拓之剑,“若让我用剑讲一讲酒,我一定讲不出来.不对,就算让我用嘴讲,我也讲不明白。” 明云莞尔:“嗯你常饮酒吗?” “.前两年用作辅药的时候常常喝。”裴液抬眸想了下,勉强一笑,“这么说我其实也不算喝过了,把酒当作服药之水酒神想必不乐意见。” 明云轻轻摇头:“‘百年过眼皆死梦,唯此颠极始觉生’,酒岂只有逍遥和豪气,病酒方见性命之烈,在剑中也是很高的取意。” 病榻枯躯,冷酒引燃.确实有些【玉老】后接的【拔日照羽】之感。 而奉怀的那个雨夜也一下涌入心海,当日他饮酒服药后提剑反身不也正是酒意? 裴液怔然心服:“明姑娘你见地真高.” “是你当局者迷,行而不见而已。”少女清声道。 裴液摇摇头:“我见了也讲不出来,明姑娘伱读的书真多.开头那句‘梦、生’什么的,不知是哪位老前辈所作,讲得真好。” “哦,那是我随口诌出来的。”明云清透的眸子望了他一眼,手指拨弄着书页,声如清水,“总之意思如此.反正你也识辨不出。” “.” “.” “要不,看看那柄剑呢?”明云轻轻摇晃着小腿,将目光再次挪到了剑壁上。 即便在这种境地里,裴液都有些气笑,愤愤深吸口气就要辩驳.但下一刻少女轻荡的小腿映入视野,少年笑容怔怔消去,嗓子再度有些发紧。 这种讨论又持续了七八柄剑,少女对“剑”的敏感足以令任何人惊为天人,每一柄都是一个精妙的话题。 而眼见整面剑壁还没过去十分之一,明云停下话头饮了口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嗯你想不想玩个游戏?” 这个动作令裴液心肺再度一窒:“.什么?” “我来指壁上的剑,你就以第一眼看到的感觉来出剑。”明云道,“然后我们来看和我制剑时的感受是否一致。” “.” “.当然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也没有和别人玩过,”明云手指捋翻了一下书页,“你要是觉得无聊” “好。”裴液回过神来,“好玩.这样过得快很多。” “嗯。那你想要什么彩头吗?”明云清淡的目光看着他,“我听说做游戏要有些输赢的赌注才好玩。” “.不用,明姑娘。”裴液喉咙动了下,“不用。咱们不言不语,想法若能不约而同本来就是一件很高兴的事。” 明云立刻弯唇点头:“我也是这样想——那开始吧。” 明堂之中再无交谈,少女安静地一一指向鞘中的剑,少年则沉默地以第一感觉来出剑,有时短促,有时连贯,也难免有卡住之时。 不必言语来揭示结果,若是对了,少女的神态就是对裴液最好的奖赏。而多半时候还是不大对,但少女往往也会若有所思.这游戏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当裴液停下剑的时候,天光已有些昏黄。 “你觉得怎么样?”明云望着他。 “.” 裴液没办法说自己真实的感受,他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 整个过程少女都全神贯注地投入,熟悉之人能清晰地感觉出她情绪的悠扬轻愉,然而裴液的心却只是一点点地沉下去。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随着最明亮的时候过去,随着窗外的太阳开始西斜.他的笑容越来越勉强,出剑越来越低沉,无数次希望时间就此停下。 但显然无人为他按下暂停。 “我听说乐师们有种玩乐的法子。”裴液垂了下眼眸,抿了抿唇抬起个笑容,“就是不按乐谱,两人持两种乐器互不商量地一同演奏,有时能奏出很别致的乐曲——这个游戏也有异、异曲.” “异曲同工之妙。” “异曲同工之妙。剑者须得剑野开阔,剑感敏锐,剑招灵妙.这种一霎的直感,最考验剑赋了。” 明云颔首,伸指补充道:“而且,契合一致自然心照不宣,不一样时也偶有花开两朵之妙,可以瞧出对方的剑道之路。” “嗯。” “那,你觉得怎么样?”少女清亮的眸子望着他,这重复的问句和上一句语气不同。 裴液怔了一下:“.我玩得很开心。” “嗯。”明云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他露出个清淡和婉的笑,低下头开始整理桌上摊开的书籍。 明堂再度陷入安静,只有匀速而轻柔的纸页摩擦之声。 一道黯淡的橘光照在了脸上,天外,下落的夕阳和窗子平齐了。 裴液终于忍受不了心肺窒息般的蹂躏,沙哑开口道:“明明姑娘。” “嗯?” “.一定要杀掉你吗?” 他按剑垂眸立在桌前,渐渐昏暗的屋中,两具身体都很寂静。 明云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抬眸安和地看向他:“‘冰雪身’的崩溃会杀死这具身体。” “.” 少女低下头,继续如常地整理桌上的书籍,如同往日度过的每一个黄昏:“明心和姑射的争斗需要有一个结果,你是现在唯一能做到这点的人,忘了吗?” “.” ——这是唯一的方法。 裴液缓缓低下了眸子,感觉喉咙被不知名的东西堵住,鼻子有些发酸。 少女站起身来,安静地将书籍整齐放回架子,然后是用过的壶与杯、取下展示过的每一柄剑白色的衣角在凝固的视野里出现又消失。 是的无论他有多难以接受,这是女子交给他的任务。 背后是女子的生命。 面前清淡美丽的少女,只是她十七岁时的旧影了.她早就应当渐渐消逝在时光里,却又在【心烛引】的影响下显现出来,截断了女子通往“姑射”的修行。 “乱心”。 他当然不能用自己的情感去擅改女子的选择,面前的少女早就被女子抛弃.而因为软弱导致商定好的计划失败,是更令他不齿的事情。 也一定令面前的少女不齿。 裴液仰头阖目眨了眨眼睛,努力控制住了剑柄上有些颤抖的手,转身去看少女最后的样子。 整间明堂已经被收得妥当而整齐,她正背对着他,低着头把一些方形的小片整齐地码进木盒,纤细秀挺的背影像一只幼鹤。 但就是在这时,裴液怔住了。 他望着少女一枚枚往盒中码放的小片,嗓音忽然有些颤抖:“明明姑娘,这是什么?” “嗯?是牌。”明云望他一眼,“你想玩吗?可惜没有时间了。” “你玩牌和谁玩?” “和自己玩啊。”明云不太在意地回答着,“有时候读书练剑久了,我就会玩两小局。” 她拿一双清透好看的眸子望着他:“怎么了?” 那种遍布四肢的冰凉再次出现在身上,只有最深处的火热灼烧心肺,裴液几乎不能呼吸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双唇颤动无言。 ——“那,你想打牌吗?” “啊?什么打牌?” “就是.打牌。戏牌,数牌,我小时候常玩。” 裴液当然记得离开博望那夜的篝火旁,女子望来的清和明眸。 和面前少女清透的双眼重合如一。 裴液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怎么会蠢到.相信一部功法的狗屁“天心”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从来没有什么贰心之争。 ——从细若游丝的“.抱歉”到虚弱低哑的“.一人一半。” 从“你想学剑吗?”到抿唇“好吧。那我会继续等的。” 从有些无措的“你不认字.那以后总要学吧?”到薪苍夜林中那一道决绝而惊艳的剑光。 他认识的一直都是面前这个眸光清透的少女。 三岁上山,居于这样的冷幽无人的仙境,在她还未长成“人”的时候,就已先被定义为了“神人”。 一个人伴着剑长大,她习惯了安静和淡远,但她也会记得林中每一只鸟的样子,会把刻好的剑满意地挂在墙上,会在深夜读罢剑册后的烛下,自己跟自己安静地打两局牌。 那垂望人间、遥不可及的高远只是她的衣服。当她穿上《姑射》,就化为降落人间的天人只是她本来就明如仙子,人们便都觉这套衣服合身得要命,仿佛生来就长在她的身上。 也包括他裴液。 他忽然深恨自己如此迟钝,女子坐在洞口一遍遍地遥望雨帘,难道不是正在安静地和她自己告别? 她从来没有选择《姑射》。 裴液感觉心肺在拧紧般颤抖,带着热气的字句从他喉中挤出来:“明姑娘为什么一定要留下姑射你赢不行吗?” 她只是.不得不. 正如他所意识到的那样,少女抬眸安静地看向他:“因为,‘姑射’不会让你杀啊。” 她不是想要选择《姑射》,她只是逼自己选择《姑射》。 把自己的命付于少年的剑刃,让姑射之神重新回归这具身体,当敌人追来时.面对的就是重新握起琉璃的漠然女子。 只是那个明云再也回不来了。 裴液紧紧咬着牙关,隐约的肌束在脸上鼓起.别犯蠢,裴液。他听见自己的心声说。 但他嘴里说出的就是最蠢的蠢话:“【姑射天心】.会喜欢‘剑’吗?” 明云微怔:“什么?” “.我拒绝,明姑娘。”少年低着头,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我要你活着我们一起杀了姑射天心。”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一剑 安静昏暗的明堂中,最后一抹金色刺透了整个屋子。 两人相对而立,少年像是在最酷烈的折磨里压抑着心中颤抖的火焰,少女安静地望着他,衣袂在微风中轻飘。 “在我来之前,你不是也在努力地杀掉它吗?”裴液哑声道,生怕她拒绝,“我从【斩心】而来,我可以帮你,明姑娘。” 明云望着他,明镜般的眸子中却并没有什么惊讶,她转回头,将最后两枚小牌仔细码好:“我倒也没有想杀掉它了。” “.嗯?” “我没有想毁掉它。”明云将盒子合盖,微仰转头,眸子一如清风般安静,“你也不用那样讨厌它啦。” 裴液微怔。 他这时意识到自己浓烈的情绪把一切都涂上了太鲜艳的色彩.女子的心境里,一切都是这样的清净淡远,少女也一直有她自己的想法。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是的,明心与姑射确实是不可调和的争斗,【姑射】的目的就是要彻底消去明心,入境见面时,云上的女子就和他完成了最简单明白的交流。 而裴液这时才意识到,他还从来没有问过眼前的少女想法.她是这里与生俱来的主人,而修行《姑射》长大,也并不对“天心”抱有天生的敌意。 “我只是觉得,它有些‘越界’了。”明云轻声道。 “.” “它是个有意思的客人,是件很漂亮的衣裳,也是柄很锋利很美的剑。”少女低头把盒子推进屉里,“但它不能把这里的一切都变成云的样子。” “.”裴液怔然,所以,《姑射》确实一定要锄去明心,但明心并非不能和《姑射》共存,但他还是有些头脑混乱,“所以.明姑娘你是想” “我只是想胜过它。” “.” “因为‘剑’就该握在人的手中不是吗。”明云仿佛诉说着最寻常的道理,“《姑射》一定要‘天心’主导一切,但有抵牾,就将一切摧毁.为什么呢?” 在这纯净透彻的心境中,女子向他吐露了自己关于这门仙经最大逆不道的想法:“【明镜冰鉴】为什么不能主导‘天心’呢?” 她安静望着少年,裴液全然怔住。 是的【明镜冰鉴】是修习《姑射》的最好天质、【明镜冰鉴】会在修行中一点点净化自己,化为一颗“天心”.可在“明心”自己看来,她才是这里的主人啊。 比起将人性的特质全然消去,纯化为一柄天下最锋利的剑少女相信明亮透彻的人心才真正应该主导一切,无物无欲的天心反而应该成为其下的一部分就如一柄美而锋利的剑。 “但这应当是我遇到最难的事情了。”明云清淡地笑了一下,“它真的太纯粹高远,你瞧,但有不和,一切就要崩毁了不是吗?” “.所以,你只能妥协了?”裴液低落地看着她。 “‘执念’是【明镜冰鉴】天生就已经穿透的东西。”少女微一偏头,“我没有你那样的‘胜败’之欲的。” “.” “因为这是最合适、也是唯一的选择啊。”明云道,“尽了最大的努力,最终也没有成功,那也没什么。” 说这话时她安静望着少年,但裴液无心去想,他抿唇哑声道:“.但我觉得有所谓。” “我拒绝。”他重复道,令女子放弃自己的追求、放弃自己的人性,化为天人降世解去这次危机这是条摆在面前的通路,但,“我拒绝,明姑娘。” 他固执道。 “.好。” “.什么?” “好。”少女看着他,“我说好——伱愿意帮我,我很高兴啊。” 裴液迎着这双明眸,忽然不知为何鼻子一酸。 “但是,我要再问你一次。即便我胜过天心也很可能无法立刻掌控《姑射》。”明云认真地望着他,“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心中的压覆一点未减,裴液咬唇沙哑道。 “好。”明云点头。 她忽然就此转身出门。 “那,我们怎么战斗”裴液怔了一下,抬腿跟出去。 淡橘的夕阳将芳林铺上了一层薄纱,少女朝空处摊开手,闻言转头微微莞尔:“想来你尚未‘知彼’了?” “.不知道。” “她和我一个年纪。” “.什么?” “因为‘剑’就是我最明亮的东西,所以我们的对决以剑划分胜败。”明云道,“我在进入十七岁时修成‘冰雪身’,开始向第二境迈进时,她就在那里了。” 裴液明白了,所以他要面对的是十七岁时的明绮天。 “你不用参与太多的剑斗。”明云看向他,林中响起清朗的啸鸣,“只要在你觉得任何可以插手的时机,帮我接住一剑就好。” 裴液怔:“只要.接住一剑就行?” “只要接住一剑就行。” 林中啸鸣一掠到了面前,清透的光亮在少女掌心停了下来,那是【斩心琉璃】。 西面,清凉浑圆的大日正在一点点没入云下,东方寒月升了起来,世界正在转换为另一种颜色。 明云转剑在背:“真的决定了?” “决定了。” “好吧。”少女抚了抚琉璃清美的剑刃,偏头朝他抬了下眸,“那做不到的话,不要哭鼻子哦。” “.” 她当先迈步向云上而去。 —————— 裴液跟在少女身后拾阶而上,仿佛在经历一次倒回。 越往高处,林石水竹一切景物俱都渐渐消退,身边只剩纯粹的淡云缭绕。 穿过云层,身前的少女并不说话,裴液自己其实也没有讲话的欲望,如果说刚刚在明堂中随着日落将至,心肺是在压抑痛苦中遭受蹂躏,如今就是浑身筋骨在一点点地绷起——这是纯然而彻底的紧张。 和紧张相伴的往往的极度的郑重和认真,他低着头,手不停地揉按剑柄,在心里过着自己所会的每一式剑招.直到忽然眼前一旷,抬起头来,石阶已到末端,他重新回到了这面圆壁剑台之上。 白衣如神的女子依然静立壁下。 裴液这次注意到,她手持之剑,确实不是琉璃。 再次见到裴液,这张神人般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平淡地接受了眼前的一切——不,于她而言,本来就无所谓“接受”。 日入云下。 云海之上,一轮明月清辉万里。 少女从长阶之下走上来。 这是两人剑决的固定开启方式,少女并不想让锋利的云气摧毁下面的一切,所以她总会走上来——尽管那看来是无可避免的后果。 明月云海之间,两袭白衣相对而立,明云行了个简单的剑礼,对面之人微一颔首。 两道同样惊艳的剑光在一瞬间逼向对方。 裴液凝眸握剑,望着泼洒开来的剑光,两剑展开,他立刻明白了何为心中剑决。 没有玄气,甚至也没有那标志性的雪白云气。 只有真气,但却没有“境界”的概念,亦或说大家都处于完全相同的境界,总之,这是纯粹的剑的比拼。 所以少女说“帮我接一招”,因为在这样没有其他任何手段、任何因素起作用的剑斗中,在这样两位天下极致的剑者面前.一招,就足以敲定绝对的胜败。 “胜败”这个词在心中升起的一瞬间,裴液立刻感到了身上沉重的压力。 无论刚刚明堂中的少女多么轻愉淡然,他知道自己如今正在面对着什么。 和女子倚命在杳深苍山之中,重伤、躲藏、枯竭、反噬.每一个词的背后都足以致命。 他们身处真正的绝境.而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几乎唯一的生机,驳去了女子的想法,任性地开启了现在这场剑斗。 而这场剑斗正建立在“冰雪身”的进一步崩溃上。 所以他一定要赢.他必须要赢。 长剑缓缓出鞘,而在他面前,明云正一剑笔直刺向姑射,姑射斜身一格,剑光飘向少女面门。 裴液在这瞬间毛发一悚,下意识就有出剑的冲动,因为这是一个确确实实可以塞入一道【衔新尸】的空隙。 但他还是按捺了下来,凝目望着两人的过招,一剑的优势他绝不能有丝毫急躁。 而随着更多的剑招出现在面前,他真的陷入了彻底的屏息。 少年已身在灵境,当面对更优秀的灵境剑者时,他确实可能会败于剑招,但已绝对不会再迷惑于剑招。 如今两位少女的出剑也是一招一式地清晰落于眼中,他刚刚欲加入的那一式【衔新尸】,就正是出自这样通彻灵明的剑感。 但看得久了他忽然发现,有些看起来明明白白的事忽然变得不那么明白了。 明明剑招还是分明的落于眼中,但一种无法形容的朦胧开始覆盖在上面,裴液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但.在盲人的世界中,他摸到的就是一根明明白白的柱子。 直到隐约、仿佛.听到了头顶均匀厚重的呼吸。 裴液忽然有些紧张,他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面前云台之上,雪衣如风,剑光如月,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斗剑,瞧不出任何的杀气,但若真的细品每一式,又是那样惊心动魄。 这与裴液所熟悉的弈剑已不是同一种东西,但.他也说不清这是什么。 完全陌生的境界,当他意识到剑招中的这道“呼吸”的存在后,就彻底陷入了迷茫。越试图分析、试图看清,就陷得越深,每当忽有所得,就意识到自己只是又揭开了一层浅薄的面纱,见到了更真实的问题。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面前的似乎已经不是两道剑光,而是两轮明月,每当以为自己离它更近了一些,一定神,它依然高高挂在遥远的夜空。 天赋越高的剑者越能从这样的求索中体会到令人痴迷的美,裴液也确实已经屡屡神痴,但这绝不令他“闻道”般欣喜。 身体是在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面对十七岁的明绮天,裴液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战而胜之。连日的相处,他已真切感受过她山海般的宽博。 但他也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鸿渊。 他觉得,拼尽全力、挡住一剑.总是有机会的。《雪夜飞雁剑式》毕竟在身,无论如何女子总要分出一剑去处理吧。 她尽可一剑破招然后刺穿自己的咽喉反正之后明云拿到这一招的优势,就一定会取得胜利。 但如今是他全未想到的场景。 更早的学剑、更卓异的天赋、更完美的教育.这三样优势带来的差距,远比他以为的大。 ——如果根本都看不懂.又谈何出剑呢? 他相信把剑尖对准女子之后,自己只会有一剑的机会。 他根本不知道那一剑强、又哪一剑弱,女子下一剑是想攻还是想守,如果他唐突的出剑和少女重复那便等于完全的浪费。 裴液第一次在剑这样东西上感到惶乱,握柄的手已逼出青筋。 直到他忽然意识到少女好像一直就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 从这场剑决一开始,她就一直在努力影响着它的走向,不惜放弃一些微小的优势——反正只要少年换剑成功,它们就会被轻松覆盖。 如今这努力终于有了结果,裴液忽然感到眉眼一清——她已为少年将这一回合化为最明了的形势。 明云如一道白鹤倾身后掠,直向裴液而来,手中长剑斜斜一横,某种玄妙开始环绕着剑刃而起。 姑射挺剑相迫。 裴液无比清晰地看出,明云来不及用出这一剑。 于是他一瞬间明白了她是要自己做什么.该出剑了,裴液。 现在你不必去破对方的剑,只要迎上前去、把自己最强的一剑朝她用出.只要能和她拼出一剑,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明云白衣从头顶向后掠去。 她可以不用的,但还是伸手轻轻在少年肩上一撑,裴液知道这一瞬那双清透的明眸在望着自己,但他没敢去和她对视,一切身心都贯注于手中之剑。 少女衣裙的最后一角从视野中退去,身前,那张神人般的熟悉容颜已安静地看向了他。 长剑如雪,风姿如神.他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面对这道身影。 在这一瞬间,世界真切地只剩他们两人孤身相对。 于是裴液意识到,一切全都错了。 他绝对、绝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挡住这位女子任何一瞬。 如果他未曾踏入灵境,或许尚可不知天高地厚地鲁莽出剑,但现在.整片剑野已只剩下绝望。无论他看向何处,必败的结局都已写在眼里。 他于这时才窥见了这场剑决的真实,那道“呼吸”向他揭示了面目。 ——他间入的,是两颗“心”的决斗。 在浑身绝望的冰冷中,裴液还是咬牙奋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一剑,那是在踏上修行路之前,他就赋予自己的勇气。 【云天遮目失羽】 惊艳冷抑的剑光从黑暗中破出,然而“意”的层面终究抵达不了这里,姑射随手将他破剑割喉,剑势丝毫未泄,白衣就此从视野中一掠而过。 裴液在颤抖中想再回头去看少女一眼,但视野已经凝固了,他的身体开始破碎,也没有声音进入耳朵【斩心】失败,他被驱出了心神境之中。 第二百九十三章 明心 清冷淅沥的雨声响起在耳边,肌肤在冰冷的风中泛起寒颤。 裴液睁开眼睛,眼前是高旷昏暗的山洞,洞口的水拉成了一道雨帘,帘外是苍翠辽远的苍山,环绕着淡白的薄雾。 位置没有挪动,白衣的女子依然坐在他身边。 “【斩心】只是一瞬间的事,你没浪费什么时间。”明绮天轻声道。 裴液仿佛有些迟钝,僵硬了片刻才低声道:“.嗯。” “下一次剑决,会在一个时辰后开始,这是‘冰雪身’自行运转一个周天的时间。”女子道。 裴液望着雨帘,视野就停放在睁开眼睛的这一幕,第一次,少年身上似乎连伤怒和痛苦都消去了,一切都仿佛在怔然冰凉地沉下去。 他迟钝地转过头,低哑道:“.对不起,我——” 声音一瞬间仿佛被什么掐断,裴液颤抖地望着女子,嘴唇张合出近乎无声的轻哑变调:“.明姑娘?” 颤动的眼眸中映出女子如今的样子,她安静地倚靠在石壁之上,洞开的苍山雨帘作为背景,仿佛居于巫山的神女,只是行将破碎。 明心和姑射的又一次两败俱伤的对决几乎撕碎了她。 瓷器般的裂纹攀过脖颈,已一路蔓延到了苍白无色的下唇。 裴液心脏如被绞死。 “一些必要的代价。”女子苍白的面容微微一笑,轻声道,“看起来,我们还有一次机会。” “.”裴液用了很久才找回呼吸的感觉,喉咙不停地上下滑动,他控制着身体站起来,“.嗯。” 从袋子中摸出取出一个瓷瓶,表面还沾着他干涸后的指血印:“.崆峒的伤药还有一些.” 他拔开盖子,把剩下的四五粒全都倒了出来,石上的明绮天摇摇头,轻声道:“你服吧,这不是伤,伤药没用的。” “.哦。”他干涩地应了一声,依言服了两粒下去,将剩下的又按回瓶子收起。 天色已更加昏暗,裴液有些茫然地四下看了一下,这时雨中吹来的风再次令皮肤泛起冷耸,他下意识扯了下衣摆,脚下枯老的干藤映入了眼帘,他一一拾起来将它们往一起堆去.拾了三五根后才反应过来,动作顿住。 沉默之中,少年忽然猛地将手中枯藤摔在地上,倚着石壁缓缓坐倒,捂着面庞将自己深深地埋入了两膝之中。 木裂弹跳崩飞,零星地响在空旷的洞穴里,渐渐归于寂静。 十七年来,少年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 他曾经真的骄傲而自信。 在丹田种破裂之后,他依然逛山钓鱼,享受着苦中作乐的生活。他一直相信,等丹田种修复的那一刻,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拿到曾经的一切。 在家乡破碎,背负深仇之后,这种深埋的傲慢依然不曾脱去。他毫不怀疑地相信着自己会有一天剁下那些人的头颅,就像他和老人承诺的那样——不管敌人叫镇北王还是太一真龙仙君。 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不必为这个目标付出除了“努力”以外的代价。以为自己依然可以在路上享有完满的友情、萌动的爱情、轻愉的生活。 于是就在最春风得意地拿下魁首之后,这一切得到了冰冷的重锤。 敌人冷酷无情地摧毁了他的幻想,被人用一个摊贩调去相州,回来时一切都已晚了,雨夜里少女手臂绞碎的血花令他至今不愿回想。 他不曾宣之于口地愤怒发誓要撕毁敌人的一切。 沉默、压抑、伤痛.黑猫问他“你究竟想证明什么?” 他想证明自己不会被打倒。 他想证明自己一定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一定会把这些恶徒挫骨扬灰!他想证明自己那些选择的正确。 在崆峒月下的庭院里,他忏悔般地向女子吐露了沉重的心声,后悔自己的幼稚和随便。他几乎为之重新铸造了自己孔兰庭、管千颜、张景弼都是很好的人,但他再也没有和他们多说一句话。 他真的付出了全部的努力,把目光直直地钉在敌人背后,只渴望用胜利和鲜血来浇去心中的热渴。 然后现在就是一切的结果。 崆峒之中努力的一切、他的愤怒和反击没有任何意义。 他早就承认了自己又蠢又弱。但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觉得自己.是一个废物。 没有一件事能够做好。 不能看透敌人的图谋,不能保护心爱的少女,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昨夜的一切仍在眼前。 他拼尽全力、不顾一切地追到了那个仇人,他们进行了三次交锋.每一次.他都不能战胜面前那道黑袍。 先是在藏剑阁中被伏杀,离死亡只差一线,而后在无大人用生命创造出的杀局中被对方逃离最后他咬牙追上去,却是把夺魂珠拱手让人。 三次对决,剑术、应变、心境.每一样他都完全落败。 这就是最酷烈的事实——你不是轻慢粗心才失败,就算你拼尽所有、怒火满溢、用尽一切力量.也依然如此。 你就是战胜不了他。 差距,并不因为你裴液的愤怒而缩短。 没有人安慰他,他也绝没有表现出来但在【西庭心】中被击溃的那一刻,几乎是少年最痛苦的一次失败,心底坚持的骄傲被击得粉碎。 但他依然没有垮掉。 奔去剑腹山救下女子,带着她来到这处山洞.不知第多少次再次提起斗志,用最认真的态度进入她的心境,面对传说中的【姑射天心】。 又一次冰冷的失败。 而且更加彻底、更加绝望,这不是“战之罪”,再来一万次,他也不可能真正接下女子一剑。 你想要挽救“初次”见面的清澈少女,又只是自己美好的幻想而已。 他真的不害怕自己的失败。 从博望到现在,他一直都在不停地经受打击,每一次他都能重新站起来.但现在不只是他裴液的事情。 他们蜷缩死地、命垂一线.女子是把自己生命的唯一希望交到了他手上。她拯救了他多少次,他这一次只想要她活下去。 斩去明心,引回姑射,明明女子已告诉他唯一的解法.但他还是要犯蠢地去直面姑射天心。 她早就知道这一举动的结果。 所以女子才根本就没打算尝试,所以少女不停问他是否真的决定。 他果然失败了。 当离开心境,面前女子脆弱将碎的样子真的在一瞬间就击溃了他。 又是他造成的后果。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 他也真的找不到.自己应该的样子。 少年把脸抱在膝间,他努力压抑着,浑身的每一条筋骨都在用力,但还是有断续低哑的哽咽透了出来。 洞中安静无比,只有苍茫的群山,寒雨淅沥,在诞生以来的多少个万年里,它无数次经历这样天地皆透的冷雨。 于是当流转万年的风拂入山洞时,寂静压抑的沉重之中忽然有清悠的、小声的婉转慢慢响了起来。 比这秋山中淅沥的冷雨还要轻灵,比世间最温柔的话语还要和婉,吹入耳间时,宛若打磨过的风。 它直直吹进了少年的心田,温抚过崩裂的伤口、支撑住痛烈的倾塌,将一副行将崩溃的心神抚摸地安静了下来。 裴液怔怔地抬起头,白衣的女子倚坐在崖洞之边,雨帘朦胧住她的容颜,清风拂动着她的发丝,她低颔着头,素白的手将一支碧玉般的笛子横在唇边,稍远的那只上已经布满细微的裂纹。 她安静地低眸吹奏着,苍山白雾冷雨、神女静扬的笛声、少年伤沉的眼眸,这幅场景中没有一件事物突兀。 裴液怔怔听着,仿佛最深抑的黑暗中被敲开了一扇窗,沉冷的心神渐渐被笛声重新牵起.它是那样忧伤而美,像是千年盈缺的明月,像是凄然永诀的故事;更像是明月下三十年前别去的挚友,像是永诀后安静深夜的思念。 心底最沉重的哀伤被这笛声一件件唤起,它们不再是沉重的压抑,而是挥之不去的缭绕,少年不知何时已不再哽咽,但泪水安静地淌了下来。 忽然笛声一变。 变得急促而飘转,像是林间的夜奔,像是鸟儿的短鸣,裴液的心神也一下被揪紧,深深屏住了呼吸。命运仿佛在剧烈地跌宕,又仿佛在激险地搏斗,渐渐的,那笛音越来越急促、飘转越来越快,那漆黑幽深的夜林仿佛永远没有终点,鸟儿险极的尖鸣仿佛要牵破心脏。 裴液微微张开了嘴,全心的沉重都在这时被全然调动起来,从心底深处浮起、从无数的幽暗处显露身形,堵塞住他的眼耳口鼻,令他几乎窒息。 那笛声已经羁勒不住,越来越急促尖锐,不必通晓乐理,只用耳朵也听得出这样冲向极端的调子已经没有回转的可能了,但它还是在不断地前冲,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就在这样压抑到极致的惶然中,这短锐的笛声终于抵达了它极限的终点,但下一刻却不是变调的破音.而是忽然的断裂和安静。 就当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折磨的黑暗,就当那被期待的毁灭将要痛快地发生时.女子忽然停下了吹奏,风雨崖洞之中万籁俱寂,一切被拉到高点的情绪都猝不及防地下坠. 但仅是半息的停顿,划破天际的清亮的剑光就刺透了一切。 一道此生未闻的声音,明亮、清长、干净的笛声一瞬间穿透洗涤了少年的灵魂,令人浑身泛起悚栗。那样昂扬、那样悠转,所有的沉暗都没能再落回心间,它们化为被举到高处的乌云,被利剑般的阳光一霎穿透。 昆山玉碎凤凰叫。 断崖般的调子再未出现,它直直攀上了九天,而后锐利渐消,悠扬拉长.明亮的剑刃渐渐化为了秋水,一点点柔和了下去。 一曲终了,雨帘依然潺潺,裴液怔怔地望着洞边的女子,忽然感觉自己莫名安定了下来,那些沉重压抑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无人动作言语,只有雨声敲打,女子安静地望着远山,缓缓放下笛子,回头望着少年,轻声道:“伱还想听吗?” “.想。” “嗯。” 女子转回头,低眸抬笛,悠扬清美的音符再次缓缓从她唇间流转出来 裴液不知道笛声是什么时候停下,他只发现当一切陷入安静时,他的心也已被安抚了下来。 痛苦都被拂去,他倚着石壁,伤疲的眼睛怔然望着女子,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要重新振作起来了,纵然身在绝望之境,但一切都还没结束。 追敌将至,时间不多.他要赶紧想出办法直到洞边娴雅静坐的女子回过头来,轻声问道:“你要学剑吗?” “.什么?” “学剑。”女子看着他,“现下咱们有时间了。” “.” 是的司马和衣端止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他们无法预测,也无法阻止;明心和姑射的剑决将在半个多时辰后开始,但那同样是无法改变的绝望之境。 所以,半个多时辰里既然无事可做你要学剑吗? 裴液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明镜冰鉴】带来的感动。 他鼻子再度一酸,低头抿了下唇,哑声道:“明姑娘我很难受” “嗯。” “离开博望以来我最痛苦的两次.就是令你陷入险境。”少年的声音伤疲而悔痛,“我任性而为,又没能胜过姑射,让你.成了这副样子。” “还有之前,我没守住夺魂珠.”他动了下喉咙,“他们就是从我这里拿走了它,完成了加害你的最后一环,我当时跑进山里,看到你——” 少年嗓子哑在这里,似乎说不下去,片刻后才道:“.我真以为你就要那样死去了,我只能什么也做不了的看着全因为我固执行事,又蠢又弱.我总是在做错事我——” “但即便那样,你也还是没有屈从祂不是吗?” “.什么?” “太一真龙仙君。” “.” “他向你伸出了手,但我听到了,你让祂滚。”明绮天望着他,轻声道。 “.如果你死了,明姑娘.我会悔恨一辈子。” “但你宁愿选择自己去承受这份悔恨。” “.” “裴液。”女子认真地看着他,轻声道,“那就是我见过最勇敢、最清高的行为。” “.” “不能接受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无法面对自己错误造成的后果.因而在天外的援手伸来时,就不顾一切地去握住.本身是懦夫和败者。”女子轻声道,“但,你从来没有败给过自己,不是吗?” “在我眼里,你从来不蠢也不弱,你一直都在做同样的事啊。” “初见缥青,你就不忿她的遭遇,唐突地插手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武比的时候,你希望那位张君雪能有更辽阔的前途,因而莽撞地和她发脾气;到了崆峒,即便你说深仇在肩,要拼尽一切地让他们付出代价.可面对张景弼,你还是宁愿放弃到手的线索,也要救下他.”明绮天看着他,“为什么你不尊重张君雪的选择——正如现在也不尊重我的选择——一定要自己替别人逞强呢?” “.”裴液怔然望着女子,心底的最深处似乎涌出来甘甜温热的泉水。 “因为你就是这样热情满满的人啊。”明绮天望着他,声音轻柔,“你总愿意把责任背在自己肩上,即便那不是讨喜的事情;比起明哲保身,你宁可失败后受人指摘、自己痛苦——不是吗?” “我”裴液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又在微颤,但那不是压抑的痛苦了,而是将要冲破什么的前兆,“可是.可是,我” “你一直在失败?” “是的,明姑娘,我.” “失败又怎么样呢?”明绮天安和淡然看着他,“失败又怎么样呢,裴液。你在乎胜败超过自己的本心吗?” “你会用胜败之心,来管教自己的做法吗?” 裴液悚然一惊,怔忡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你会用胜败之心,来管教自己的做法吗? 你会因为一直失败.就改变自己的选择吗.裴液? 在心神滚烫发热的震颤中,明绮天安静温柔地看着他:“我喜欢看到这样的你,裴液。失败从来不代表什么,若死了,那就是璀璨的一生;若侥幸活着,我们重新站起来就好。” “我们就这样面对姑射天心,也面对追来的随便什么人,只做自己想做的选择 尽了最大的努力,最终也没有成功那也没什么。” 第二百九十四章 境合 “.” 裴液痴然望着的洞口的女子,他们离得并不太近,刚好她像是化入苍茫的山雨,他则隐入隔绝一切的石洞。 但也就是在这样的由暗向明的视角中,他才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女子一直望向雨帘之外。 因为原来真的很美。 ——“高风细雨,景野开阔,这地方很好啊。” 身处密林之中时,潮湿泥泞的雨只会令人烦扰;而若立于高山之顶,又会被形貌狼狈,身骨俱冷。 只有在这样的崖间。 坐在静暗的洞中向外望去,延伸到尽头的石壁如同围成一方大窗,正可望入另一个苍茫而美的世界。 女子就坐在这窗子的角落,背影也成为这幅图画的一部分。 而就是在少年真切地感受到这份宁静的这一刻.女子的话语才真正从他震颤的心田上揭开了什么,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忽然涌现了出来。 心被拉高、拉远,从当下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仿佛在什么地方.有一个人一直在等着他去相见。 想不起名字,也忆不清面容,更不知在什么地方,只有这种感觉是如此地强烈少年定定地望着女子的身影,不知名的东西将要破土而出,他的神色几乎有些茫然无助。 女子安和地再度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话:“你现在要学剑吗” 于是一切又落回现下的处境,裴液怔了一会儿,如实道:“.我想先静一静,明姑娘。” 明绮天点点头,目光却依然落在他身上:“你身上也没有行囊是吗” 裴液怔:“.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女子屈了下腿,转回头去,“我有些饿了。” “.”裴液愕然地想起来,女子平日只极少量零星地饮食,如今冰雪身破去,她腹中确实几乎没有东西。 “那我去找找”裴液有些手忙脚乱地扶壁起身。 这是他们进入崖洞后的第四个刻钟,群山遥寂,在最快的情况下,司马和衣端止已有可能会在下一刻来到这间崖洞。 ———— 崆峒,山门。 “不必启阵!”男人三十余岁,褐面微胖,鹤服在身,按剑往里直入,身后跟着五十余人,多为府衙精军,几人软衣佩剑,俱是仙人台巡检。 山阵没有打开,萧长弓走进来,按剑蹙眉道:“我们接隋大人援信而至,大人如今何处” 甘子枫微怔望去,身上血迹还没消去,眉毛却蹙得更深:“.萧鹤检,只有你三位玄门吗” 萧长弓皱眉:“有何不可纪山主尚在,高统领也是积年【谒阙】。” 他将手向后一请,白须冷面的将军张开了眼——高非攻,确实是府城能够外派的职级最高的统领,乃是少陇、西陇两道闻名的枪术宗师。 剑刃上血迹未干的甘子枫几乎一股无名怒火从心里冒出,穷心竭力、分毫必争的厮杀之中最难忍受的就是这种忽然撞见的愚蠢傲慢——操你妈的,高非攻能不能在师叔祖剑下走过十招! 师叔祖如果足以解决,还他妈要你们来干什么! 但他知道这是信息忽然超出预料的爆发的结果——隋大人递信时,显然门主的死讯还没有传出,剑腹山中还没有忽然出现【司马】和衣端止两人。 甘子枫深吸口气,咬牙道:“.章台主呢最近不是没有什么大案隋大人都在,他怎么会不来!” 话到最后,老人还是没有控制住语气,萧庭树身废,柏天衢殒命,五峰主陷落.崆峒已是一片崩乱,而面前之人竟然全未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 【囚狐】章萧烛,二十年前的“北衙四剑”之一,如今名列鹤榜四十三位——没有这样的强援,谈什么安定局势! “章台主另有要事。”萧长弓看他一眼,“甘长老若不能妥善交付情况,换一人来交接就是。” 一道老声从甘子枫身后响起:“章台主有何要事” 萧长弓抬眸望去,按剑而来之人正是纪长云,这位老人染血的衣袍还未换下,重创骇人,眉眼锋利如剑。 萧长弓拱手一礼:“纪山主。我等亦不知” 犹豫一下道:“接信之时台主是在台中的,但隋大人的信似乎是两式两份,台主接信之后,并未与我等同行——对了山主,隋大人呢” “.”纪长云垂了下眉毛,枯手抚按剑柄,默然片刻抬眸道,“隋大人之前和恶徒搏杀,如今暂无消息,恐是凶多吉少。” 萧长弓愕然张眸:“怎么会!” 但纪长云没再回答了,一言不发,转身按剑而去。 甘子枫深吸口气,冷眸道:“崆峒正在清查诸峰,萧鹤检自往执法堂了解案情。” 转身而去。 萧长弓看着诸人离去的背影,转头望向纪长云远去的方向。 这位鹤检的面色变得很平和,随手扯下一枚草叶叼在口中:“寻远” “在。” “带人去执法堂,人家怎么说的,我们就怎么查。” ————— 苍山冷雨。 裴液原地愣了一会儿,他确实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考虑过这个需求,片刻后想起如今正是金秋,林中应能摘得几枚树果回来。 但往外一走却忽然低下头,看着地上的枯藤顿住了脚步。 对啊,这不就是萝桃吗。 裴液记得这种薪苍不算罕见的果藤,一年一枯,藤质坚硬,只要有部分暴露在日光下,就会在靠近根部的地上生出一种脆甜的圆果。 这间崖洞里的,想必无人采摘。 裴液转身向里,在女子微讶的目光中笑了一下,径直消失在了通往深处的黑暗中。 并没有想象中的幽深,裴液找出了几根近处的藤蔓,可惜离地面太近,果子都被虫蚁蚀去,又往里走了十多来丈,才见到一根完好的。这里其实已然很难蔓延到洞口阳光之下,但它还是顽强地结出了果子,两枚圆润可爱的白果挂在上面,一看就是最为脆甜的那种。 裴液伸手摘下,耳朵却忽然一动,那是清泠的水声。 从洞穴的更深处传来,声音是“流入”而非“坠落”,十分轻缓,以致稍远一些就不可复闻。 是啊若无水源,何以生出这么多枯藤。 螭火向前飞去,裴液行不多远,一方清澈见底的透亮水潭就出现在面前。 不过小院般大小,最深处也仅有一丈左右,潭底的石面、白沙、碎石清晰无比。 一泓山泉从石壁上渗出,流入潭中,流泄的口子却不知开在哪里——也许在此山不可见的地方,会有一条小泉从岩缝中流出。 无论在什么处境中,有这样一汪水源总是好的,裴液蹲下身,把两枚果子洗净,又洗去手臂头面残留的血迹,最后俯身饱饮一通。 将要抬头时却忽然定住了目光——只见螭火耀映之下,潭中竟然游动着数尾干净的白鱼。约莫七八条的样子,水是冷透的寒凉,它们宛如生死其中的精灵。 “.” 这真是他没见过的情景了,只听常常跑山的大人们闲聊过,说有种生于寒泉中的山鱼,无腥无垢,是极为珍稀的佳肴,极难活着运出深山,一条小臂长的,外面开出的价钱能盖一间小院。 裴液实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忽然见到这不知该算山珍还是河鲜的东西,他低头伏在水面上望去,确实是第一次见这种鱼,生得修长好看,额头稍宽,两颗眼睛嵌在两侧,有些呆头呆脑。 在螭火照耀之下,眼下的这条鱼也第一次茫然侧过身子,眼睛呆呆地看着这只水面上的陌生生物。 一人一鱼安静对视着,裴液伸手比划了一下它的长度,颇为满意,抿唇道:“看来你我颇为有缘.” 手一探而下,在水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它擒了上来。 白鱼在他手上呆住,两腮张合几次没吸到水流,愣了一下,猛地开始了拧动甩尾,寒凉的水珠飞溅颊面。 少年感受着手中力道充沛的鲜活,忽然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排鲜亮的白牙。 “明姑娘,瞧。”裴液从洞深处走出来,朝她提起了手中已然不动的山珍。 明绮天回过头,张了下清透的眸子:“.这是怎么弄来的” “我很会钓鱼的。” “.” “这鱼据说很好吃。”裴液先递给她两枚沾着水珠的果子,“我处理一下。” “里面有水潭吗” “没,树上长出来的。” 然而女子想的显然是另一件事,清淡的目光落在裴液的头面上:“你变干净好多。” “.嗯” 明绮天起身往洞深处走去,轻声道:“你要借我两粒火.我去洗沐一下。” “啊” 裴液坐到洞边,以山羽将此鱼摘头去尾,刮鳞拆骨,割下两片鲜嫩的半身。然后把不太情愿的琉璃横在身侧,这柄剑永远是极致的纯净,裴液就将片下的鱼肉一枚枚地摞在上面。 他望着雨雾中辽远的苍山,把沾血的山羽放在水帘下洗净,安静握剑而坐那种感觉再度涌了上来。 心绪越平静下来,那感觉就越发鲜明。 ——“当伱可以看清自己的时候,我不会让你坠下去的.你要相信【明镜冰鉴】。” 女子确实是世间最好的镜子,若非通过她的眼眸,他不知何时才能看见自己亦或永远没有这个机会。 只是,那镜中之人面目却依旧朦胧,少年心中也依旧有着犹豫的彷徨.是吗,裴液,你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你又真的能成为这样的人吗 握住剑,你就永远想拿到胜利.像女子那样明澈平静地面对一切.那其实不是你想要成为的人。 你想要成为的是什么样子呢 少年倚在洞边,安静地望着远山,直到身后忽然响起脚步。 裴液回过头,明绮天已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她竟然真的是洗沐过后,整个人仿佛清透了好几个色调,清亮湿黑的长发披散开来,身上也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只是她显然没带新靴子了,两指将鞋袜拎在手上放到一边,赤足来到了琉璃的另一侧安静坐下。 裴液怕湿了鞋袜收腿盘坐,她则就此将小腿垂落崖边。 空山新雨、空山新雨.裴液不知道在哪里读过这个词,总之它就是突然跳出来。女子真的经常让人难以移开目光,前面几个刻钟里她仿若坠入凡间,如今又已是久居月宫的仙子。 但裴液心绪这次并没在这上面,他怔然望了女子一会儿,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了。 她松闲地坐在这里,好像这里确实不是分秒逼命的绝境,寻食、洗沐.没有一件是合适的事情。 鱼片薄薄地贴在琉璃上,明绮天伸指推成一卷,拈入嘴里嚼着。 “好吃么”裴液期待地看着她。 女子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 干净、清嫩、紧致.三个特点都十分鲜明,女子确实没吃过多少东西,但这种寒鱼也确实足以排在前列。 “咱们是没有火,不过我听说好像有些人是专爱这种吃法的。”裴液道,“不过要蘸些姜醋之类。” 明绮天又拈一片,咽下后道:“《礼记》云:‘脍,春用葱,秋用芥’。” “嗯嗯,但是生肉不大干净,据说吃下后,有时候会生虫子。” “修行中人,有真玄在,倒是可以安享佳肴。” “那倒是哦.”裴液点点头,仰头拎起一片送进嘴里,却是忽然想起,“但明姑娘你现在不是没有修为——闹不好要拉肚子。” 女子低眸送入唇中一片,只作未闻。 片刻后,餐肴既尽,琉璃迫不及待地冲出去,在雨中洗净自己的身体。 裴液倚在洞边石壁上,一腿垂下,一腿屈起,含笑望着这一幕。 将【山羽】举在面前,他忽然确实理解了女子所言的一切——是的,每个人都可以是明镜冰鉴。 他确实永远无法如女子般淡然,他永远不会接受失败,会永远期待胜利.但,他们依然是一样的。 死,也不过就是死而已。 即便在将要殒命的险境,即便是一次次失败的绝处.只要有剑,就可以谈剑;既然有鱼,就可以吃鱼。 因为他们从未辜负自己的生命,也就并不迷惑于胜败生死。 只是,女子会清淡地说出“那也没什么”,他则会永远含着笑,拼尽最后一丝生命去追逐胜利罢了。 他忽然知道自己在生长成什么样子了也终于见到了镜中的那个等待相见的人。 少年低眸望着【山羽】光洁的剑面,恍惚之中,一双狭长锋利的明亮眼眸冷淡地看了过来,却又仿佛露出个笑意。 这一笑真的十分迷人,十八年前能得这一笑的人.也一定不多。 下一刻这份迷人鲜血淋漓地化作了丑恶的枯鬼,一切只在一霎消失.但山羽沾雨的剑身,一片明净透亮,仿佛细锐的冰玉雕成。 这是他们进入崖洞后的第十个刻钟,司马和衣端止来到了十里之外的长溪。 女子和少年依然无力反抗。 而还有一刻,“冰雪身”就要完成下一次周天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重会 欢笑、矛盾、鲜血离开奉怀后的种种仿佛都从这柄剑面上掠过,裴液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 这并不是一条无人走过的路,有些答案其实他早就见过,只是意识到自己见过,却往往是一个更加艰难而孤独的过程。 裴液怔然望着眼前的剑身,上面终于凝定出他自己的眉眼。少年望着他,嘴角牵出个宁静温和的笑。 他知道自己远未成为他们那样明澈而坚强的人,但在一瞬间他确实触摸到了那令人感动的心境.当坠入最血腥的黑暗之后,你已经能做到再一次用生命酷烈地挥剑,是否也应能做到,坦然地面对这一次挥剑的结果呢 在往后的多少年里,他会永远努力地奔它而去。 “谢谢你,明姑娘。”裴液轻哑道。 他这时意识到从多久多久以前,女子就一直在想办法关照他的心神,“谢谢你对我这么费心。” 明绮天转过头来。 “我不会让你死的。”少年直视着她清透的双眸,认真承诺道。 没有沉重的愤怒,没有狰狞的青筋,他轻抿着唇,握住了从雨幕中飞回的斩心琉璃。 这是明绮天和裴液进入崖洞的第十一个刻钟,“冰雪身”还要再过半刻才能完成第二个周天。 ———— 崆峒,五峰莲心。 纪长云面沉如水地走进莲心阁最深处的阵枢石门,几位阵师依然围坐在这里。 “那道真气还没有动静吗” “没见到,山主。”几位阵师如今已接受如今山门易主的消息,“从您吩咐下来,这道真气一直没有露出任何踪迹,代表他没有经过任何山阵围护之处。” 也就从未离开崆峒。 纪长云抿唇冰冷点头,一言不发地提剑而出。 他确实没有遮掩自己的情绪,因为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这些细枝末节已经全不重要了。 正如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隋再华是怎么发现自己的想法,但他无比清楚,一定要在他接触到仙人台的人前,不惜代价地将他杀死。 山阵早已监视了无洞的青鸟,但没想到他们竟然放弃了这最可靠的手段,转而以隋再华向府衙递信。 无、隋二人的难缠超乎他的想象,但他依然相信章萧烛还不知道这件事,因为那信的递出是在【山中甲子】刚刚启动之时,如果那时候隋再华就知道一切,后面的事情就根本不会发生。 他一定是在和自己见面之后才从某些自己至今想不出的细节完成了试探。 也就是从这一环连连崩溃——剑腹山中一次失败的出剑,是明绮天和那少年亲眼所见。 局势已经岌岌可危了,他此时只能拼尽一切地赌上,正如和【司马】交易的那样,他一定会把仙人台留在崆峒,不令他们轻松地弄清楚脉络.如此在没有仙人台插手的天黑之前,令欢死楼尽快地完成对重伤逃逸两人的捕杀。 他们已完全没有反抗之力,纪长云相信的,只要比仙人台快上一步. 只是如今天已经开始昏黑了。 他不知道司马那边情势如何,但本应出现在崆峒的章萧烛一直没有露面。 那鹤检说台主不知去向,显然是谎言中的谎言。 他们现在当然不信任崆峒,纪长云清楚无比,但这才更令人握紧剑柄他们隐瞒章萧烛的去向,章萧烛还能去做什么更重要的事呢 当然是.明绮天。 章萧烛得知当前形势之后,是把事情脉络先往后放,宁可与谋者消去那些第一时间的线索,也要先往大崆峒中搭救。 这确实是令纪长云十分难受的动向。 如果他没出那一剑,本来可以全不在意。但一搏失败之后,他已绝不能任由两人活下来。 固然崆峒之大,又无线索,章萧烛几乎不可能在司马和衣端止之前找到两人,但.万一呢 你永远无法知道仙人台这几年又弄出了什么新异的法器或阵术,而万一明绮天刚好还能再出一剑,就此引来了章萧烛呢 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发生的就是意外——欢死楼谋划二十余年,本来只待明绮天入剑腹山就猝不及防地发难,干净利落的计划,如今还不是一步步走到了这个境地。 纪长云几乎不可能坐视此事的发生。 可隋再华仍然没有处理掉。 纪长云立于寒冷风雨之中,阖目良久。 找不到隋再华那就管住入山的仙人台好了。 他一定得先确保明绮天的死。 换句话说,隋再华可以告诉任何人他所知道的事情,那也一定会是崆峒面临的最大厄难。 但明绮天一句话,就会令崆峒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纪长云调匀呼吸,苍老的眼眸寒如薄刃,面无表情向着山外一掠而去。 如果明绮天被章萧烛先一步找到了,只有他也在,才能确保杀死章萧烛。 ———— 溪边。 青影与火线一掠而至。 他们只用一个刻钟就确定了负伤而逃的两人绝没有越过小溪。 无论那少年多想了一层还是少想了一层,他确实又多争取了一刻的活命。 司马只停顿两息,从此岸斜向后而去,果然只走了一里,就见到少年那无法再掩饰的踪迹。 司马停下身形,以剑拨开灌木枝叶看向地面只有一双脚印。 男子的鞋子,而且歪斜、深重,步距不一,在泥泞的林地里深一脚浅一脚,零星的血迹剐蹭在树干或枝叶上。 ——他是背负着女子而行,甚至已没有纵跃树梢的气力。 确实是两只穷途末路的伤兽。 于司马而言,隐忧的唯一变数就是明绮天受《姑射心经》的影响程度,如今女子甚至已没有行进的能力,代表她已完全不能御使真玄。 果如所言,这是她的命体根基,一身修为所系.一朝崩毁,形同废人。 在前面的路程里少年努力地伪装出女子携他飞行的假象,如今更是他们虚弱濒死的明证。 一名真气枯竭、重伤负人的少年一个时辰能奔跑多远呢 超不过十五里。 司马松握了一下剑柄,之前的战斗他几乎没受什么伤害,如今实力仍有十之七八,而衣端止面具威冷地看了一眼旁边蓝鳞金瞳的男人——他被削去的只有生命,没有力量。 苍茫幽寂的深山,天色才刚刚有些昏暗.一个时辰之间,方圆一百里之内,不会有人打扰这次猎杀。 青衣一掠而起,火焰紧随其后。顺着痕迹直直追去,完全可以看出少年真气的枯竭,很多时候他是纯用伤疲的筋骨在奔跑,而后经脉树生出些真气,就被他立刻用掉,完成几次可观的纵跃。 只用了四十个呼吸。 两人就来到了这条跌撞脚步的尽头,脚步中断于此,两人仿佛凭空消失,衣端止提枪四方眺望,司马却只回头望着这处地方——前面远远可见的高深峡谷,就是闻名崆峒群山的‘大天澜’了。 寻得此处藏身,他们本来可以再多活一个刻钟的。 但很不幸,他很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司马收回目光,轻轻后掠几丈,来到一处奇异的角度。 抚剑抬起头,崖壁上那处隐蔽的洞口映入眼帘,洞口的藤蔓是被新鲜拨扯过的痕迹。 里面两道细弱断续的呼吸如此鲜明,它们正紧密地贴在一起。 纵然几乎确定那位女子已化为砧板鱼肉,司马还是给予了最郑重的出手,按剑缓缓贴到崖下后,衣端止才从树梢一掠而上,啸烈的火海卷上枪尖,方圆数十丈的雨珠都被乍时清空。 在火枪贯入洞中的下一瞬,司马便没有任何停顿地拔地而起,青衣紧随而入,漠然的目光一瞬间将洞中一切收入眼瞳。 两条大口呼吸的白鱼。 没有伏击,甚至也没有人影。 两条鱼已然不再弹跳,鱼眼呆滞地贴在石板上,再过片刻就会自行断气。 一些新鲜的鳞片和鱼骨落在洞边,还有被烧去的布料灰烬。 司马猛然转身回看,崖底正有一道清晰落地的脚印,在石壁上连环几步消去了泥印,不知往何处而去。 绝对超不过半刻钟。 ———— 裴液和女子并肩坐在青石之上。 这里比那崖洞逼仄多了,即便树冠茂密有些遮掩,风雨还是不停打到两人身上。 裴液虚弱地喘着粗气,刚刚恢复的一点真气全部用于负着女子来到这里,身上伤口又迸出血痕,筋骨断裂般疼痛。 明绮天则将脚也踩上了来,紧紧地抱膝坐在青石上,缩成个安静的白团子——裴液知道她有些冷,偏偏还敢下寒潭洗沐。 “听说雨天树下不安全。”裴液现在也没真气渡给她,抬头望着淅沥滴雨的枝叶,虚弱哑声道,“可能会被雷劈。” “应该还是那两人快些。” “希望你的‘冰雪身’可以赶在他们和雷电之前。”少年抚着琉璃轻叹。 “没事,这里有好多树呢。” “你还差多久” “四十九息。” “咱俩现在呼吸都一会儿短一会儿长的。” “那就是三十七息到六十二息之间。” “.明姑娘你术算好像很厉害”裴液依然昂着头,“云琅山教这个吗” “这种倒不用特意教吧,《九章》《算经》读一读就是——伱知道《周髀算经》吗” “.明姑娘你好像有些太爱干净了。”裴液若无其事道,“鞋子脏了就不穿了吗你现在没有真气,若没我背你,恐怕划伤很多。” “先有你背,我才不穿的。” “.现在多少息了” “二十七到四十五。” “那——”裴液言语截断,猛地偏头。 遥遥雨雾之外,那片他们刚刚所在的崖外,数十丈的气浪蓬然炸开! 心肺骤然一攥,裴液一瞬间握紧琉璃,抿唇轻哑道:“.来了。” 明绮天也望向那个方向,安静了片刻,报道:“二十一。” ————— 司马只用了五息来锁定他们的去向。 目光凝然望去,数百丈的距离顷刻而过,火线紧随起来后。 ————— 只在这抹气浪炸开后的片刻,一点细微的火亮就在崖外亮起只几个眨眼,就亮成了一道啸烈的火线。 它是直直朝他们而来! 只要四个呼吸,它就会抵达这里。 失去玄感的二人窝在这里,夺命之人的到来就是如此猝不及防。 裴液安静地收回目光,望向面前的女子。 在这一刻,女子也以同样的宁静望着他。 情势从来没有因为心境的明亮而变好,命悬一线的绝境也从来没有远离他们。 如今只是如期到来了。 但明亮的心境确实让他看到了一线微茫的生机。 他知道他只有一次机会。 幸好他还有一次机会。 背后,玄气爆发的呼啸在雨幕中犹如山吼,这力量轻易就能将这小小的藏身之处化为齑粉。 “一。”明绮天轻声道。 【斩心】 ———— 白日将出,晨光熹微。 “又见面了。” 却不是那处明堂了,是峰北的水潭边,他倚坐一块高石之下,【山羽】横在膝上,正是刚刚在树下的坐姿。 少女就坐在这块高石的顶端,裴液一偏头,就是两条轻轻晃荡的小腿,遮在裙摆下,只有白靴露出来。 明云正朝潭里撒着鱼食。 抱紧的心肺缓缓松弛下来,裴液望着天色,安静地掌握着手中的剑柄。 “日出之后,我会再次登峰。” “嗯。”裴液感受着全然健康的身体,轻轻喟叹一声,“抱歉,昨晚没接住那一剑,你没有受伤吧。” “我们每次打互相都受很重的伤的。”明云道,“不过也没关系,只要不被杀死,很快就好了。” “哦。” 两人全然安静,白日从天边一点点跳出来,裴液偏着头,忽然注意一个奇特的地方:“明姑娘” “嗯” “你没想过穿别的样式的鞋子吗” “.”小腿停住,“这双不好看吗” 四年后还在穿同一双,可见女子对其的喜爱。 “好看好看,我就问一下。”裴液连忙抬头,“而且我没什么眼光的。” “哦我没见过太多衣靴。”又轻晃起来,“也不太注意。” “哦。” 白日跃出大半,明云道:“你上次没有打过,果然哭鼻子了吗” “.没有啊。” 明云微微偏头,清亮的眸子望着他,淡淡点了点头:“好吧,总觉得你哭过。” “.” 白日又跳出一截,少女洒去了手里的最后一把鱼食,提剑跳了下来:“走吧。” 裴液则慢了一步,有些犹豫地望着少女,不知为何有些伤感。 “怎么了” “明姑娘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他轻声道。 败固然是诀别,胜之后,他想来也很难再来到这里. “为什么” “.” “这里是云琅山神人峰,你不忙的时候,来找我就是了。” 少女看他一眼,转身往峰顶而去。 第二百九十六章 心斩 云上还是一模一样的样子。 圆壁剑台,清透的光明洒满了云海,神人一样的女子横剑静立其下,无疵无瑕,依然是不可战胜的样子。 欢死楼为谋算这样一个人付出了多少绝望和心力,如今裴液感同身受。 明云走上剑台,和姑射相对而立,明云依然执个剑礼,姑射颔首示意。 白日完全从天际升了起来,如同被云海托住的宝玉。 明云一转琉璃,两道白衣倾身相接,衣带飘转,明镜般的长剑再次来去出一副至美至妙之境。 不唯是两名世所罕有的剑才之间的切磋,实乃是两颗纯澈之心以纯粹之剑的碰撞,能见这样一幕,实在是难得的奇遇。 裴液却不能将自己放纵入这样的灵妙体悟中,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逼迫自己以最锐利的审视去盯住姑射,努力从她的出剑中找出自己剑术能够插入的一隙。 徒劳无功。 与上次别无二致,裴液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到自己在“剑”上的幼稚和粗陋,麻雀不能间鸾凤之鸣,他同样听不懂她们演奏的曲目,也找不到插入一声锐利“叽喳”的机会。 但这个问题在上一次是得到了解决的。 裴液抿唇按剑,不再强迫自己窥见那高远的境界,把出剑的机会全然信任地托付给少女,他静立凝眸,感受着鞘中明亮的剑,努力握住崖洞中那一霎降临的心境。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用出那样一剑,即便那一瞬他确实看到了无数个静夜枯坐的残废老人,看到了湖心冰面上那只濒死不动的折翼之雁但将“悟”转化为剑用出,本就要以自己的剑道水平来抟造。 不是任何人获得这份心境就能出剑——在用出【云天遮目失羽】之前,他也曾风雨不歇地习练了两年剑招。 纵然他和女子本就不是冲着成功做出的选择,这一刻少年身体还是紧紧地绷了起来。 他毕竟远远不是【明镜冰鉴】,他还是会紧张,会恐惧,会希望此生所历的一切美好能够延续下去,希望少女能够存在,希望女子的修行不受影响,希望每一份仇恨和愤怒.都穿透那些伤害和漠视之人的心脏。 他已准备为此再一次竭尽自己的全力。 只是意外还是如期而至了。 世界再一次无所触动地展现了它的残酷,剑台之上,在数十合之后剑争的走向显出了与上一场完全迥异的路线。 明云想要再一次把控局势,令它倾向少年,但这一次姑射无情地斩断了这份预谋。 她不知道这次少年能否发挥出作用,也并不去猜测。这就是姑射天心,不受任何诡计和博弈的牵扯,无情无欲,她会永远明彻一切地选择正面相对,因为在这条路的终点,就是无人能撄其剑锋。 所以她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明云有些艰难地进行着这次斗剑,裴液已看出她在努力为自己搏出一道出剑的空隙,因此已放弃了太多交换出的优势,但姑射漠然回以同样的坚决。 于是局势很快往惨烈的方向而去,剑痕已经开始出现在两人身上,没有鲜血流出,但受创的地方就留在那里,并不愈合,如同碎缺的琉璃。 而作为主动寻求改变的那个,明云肉眼可见地陷入了劣势。 裴液紧紧握着剑柄,近乎屏息地望着这一幕,他无法劝说少女放弃,因为这是取得胜利的唯一方式,也是最后一次的机会。 他是唯一可能生效的外力。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裴液心肺越发攥紧了,少女的劣势越来越无可挽回,这种趋势当然是有极限的——当裴液即便能挡住一剑也无法奠定胜局的时候,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然而裴液什么也做不了,整个人的一切精神全部贯注在面前的斗剑上,渐渐有些难以忍受。 他已经很久没有立在这种处境,当事情走向关键之处时,他总是倾向于给出自己的应对,哪怕敌人再强大。像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然后只能接受失败的结果,已经是 抉择再度摆在了面前,裴液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出剑。 迷茫中挥出的一剑多半会将一切葬送,这并不是他和少女期待的出手.但留在手上,不也只是坐以待毙 只是就在犹豫的这一刻.他忽然又已握不住那道心境。 那道从心底酥颤到握剑之臂每一根毫末的流动,此时忽然仿佛和他玩起了捉迷藏,在他最焦急地需要它的时候,戴上了面纱、藏到了雾后。 这种感觉令少年身体顿时又有些冰冷。 他努力告诉自己要冷静,但当开始劝说自己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其实在离它越来越远了。 台上的少女又一次让出了一道伤势,多次的让步并非没有成果,她确实已经向自己靠过来了,但最根本的是要开出一剑的空隙而裴液攥着剑柄,还是没有将那一式握在手里,他从未想过一式已经被自己看到的剑会拒绝自己的靠近。 在以往的多少次经验里,当他悟出剑中真意后,那些剑招总是迫不及待地飞到自己手中,热情得近乎谄媚。 只有这一次.裴液深深吸了口气,轻颤着阖上了眼帘。 你已经从那沉重、阴翳、暴动、窒息的世界中挣脱出来了,裴液。 女子亲手将你拉出,你也从她的眼中见到了那个明亮透彻的世界。 这不是一切的终点吗,这不是这一剑生成自我的地方吗.你还遗漏了什么呢 心在紧张和迷茫中轻颤着,裴液反复掌握着手中的剑柄,即便已感受到身体的冰冷,即便那剑招越来越远,他还是努力地求索着直到身前的剑声乍然惊开了他的眼眸。 明云和姑射已离他如此之近,两人身上的创伤也就纤毫毕现——少女的状态令裴液嗓子紧紧一梗。 裴液根本没有看明白,少女为什么要这样进行这场剑争,她甚至也没有夺得什么空间,最多.只是解放了自己持剑的手臂。 分明只有身外的空间才能供裴液出剑,少女自己肢体的解放于此没有任何意义。 一瞬间裴液完全脱出了求索之境,凝眸按剑盯紧了面前的战局,剑影云衣之中.他只能将此归于少女奕剑的失败。 ——这不是她本来的目的,只是无可奈何地被截断在了这里。 这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但在她对面出剑的,本来就是另一个永远不会犯错的她。 明心和姑射本就要分出胜负的.也许就是在这一场。 少女侧颊已被切出一道缺口,如云的发丝纷乱开来,在两道剑光外飞扬舞动裴液看不清少女的脸庞,但每一次散发出剑都有撼人心魄的魅力。 只是滑向失败的趋势还在继续。 又是连败两剑,裴液心肺一瞬间攥紧,——这已绝不是可以继续博弈的状态! 她最终还是没有拉扯出用于少年出剑的空间,而无可挽回的局势已然到了极限。 下一剑.只要下一剑落在少女身上,他即便能够成功出剑,也什么都挽救不回来! 这已不是他可以纠结的时候了,哪怕依然什么都看不清,这也已是他最后的出剑机会! 裴液拔剑出鞘,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是在主动迎向失败,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看着少女独自承受。 ——明姑娘,不是因为你没能从她的剑下拉扯出空间我们才败的.我也最终没能找到那一剑。 但就在山羽明亮出鞘的这一瞬,眼前的少女忽然长发飞转,青丝之后,明净的面孔再度望向了他。 剑影就压迫在她的咽喉之处,但这双眸子依然清透、安静,而且明亮。 如此熟悉。 裴液的动作一霎顿在原地。 他忽然想起上一次这样全心绞紧又无能为力的观看是在什么时候了。 那是一直烙印在他心神境之中的身影,当整片天空都染上黑色的霜,自己只能躲在【鹑首】结出的湖畔小屋之中,这道白衣就是那样一剑剑清退了那仿佛不可战胜的敌人,将他从必死的绝境中拯救了出来。 如今仿佛处境颠倒。 但你还是会选择相信她的,不是吗 裴液怔然停住了手中之剑。 身前,明云再次任由姑射占得一剑,将自己持剑之臂完全解放了出来。 积累的劣势越过了那条线,即便裴液出剑成功,她也已不可能反败为胜了。 但少女只是平静地望向裴液,面颊缺伤,但依然美得惊心动魄,她朝他.递出了【斩心琉璃】。 一次至关重要的托付。 【琉璃】存在于这片心神境中,作为一种象征,它一直是明心的一部分。 缺少了它,明云会在与姑射的对抗里落入全面的下风.因为它真实地承载着一份属于明镜冰鉴的力量。 是的少女如此坦然地任由自己陷入更大的劣势只因为赌注加大了。 不是在势均力敌的对抗中令少年插入一剑,而是将自己的一部分也全然托付.这一剑如果失败,那么她也就就此消亡。 少年和她的目的其实从来不一样。 他进入心神之境,是要结束明心与姑射的对抗,无论谁赢,他其实都达成了目的。 但少女就是明心本身。 她如果输了,便就此消失。 她明明不知道外面的境况,也不会因为将死而屈服,她可以不做这一切的——如果少年没能成功出剑,那就结束这次剑争,反正她依然立于不败之地。 但少年说“这是最后一次相见了”,她就把一切一起压了上去。 ——就和姑射在这一次决出胜败好了。 裴液一瞬间想明白了这些,面前清透的眸子正安静地望着他.不是薪苍那无能为力的一夜了,裴液,这一次,我能相信你吗 ——“她会信任你的。” 所以.伱也要相信她才是。 一种真正的澄明骤然开阔在心里,面纱揭开,迷雾消散.因为,这是她的路啊。 学会收起自己的剑,裴液。 老人三十年交游,肯与他生死相托的人一定不少。为什么.他最终也只是一个人和一位山城少年相依至死呢 原来这才是这一式剑真正的样子。 “当然。”裴液想,“.我承诺过的。” 他抬起眼眸,毫无犹豫地握住了面前的斩心琉璃。 与此同时,少女与他交错而过,松开的手握住了将要坠落的【山羽】。 一切只在一眼之间。 仿佛上一次的场景重现,明云向他身后掠去,最后一抹云白的衣角消失在眼角,而在他面前,那张神人般的熟悉容颜再度仗剑而来。 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两人。 她只微一转剑,难以言喻的窒息已压覆在少年的剑上,仿佛山岳临身。 无情而强大的一道剑光。 不必有丝毫怀疑,这就是十七岁的明绮天,她是为剑道而生,亦或剑道是为她而生,无可置疑的世之绝顶,那些所谓的绝世天才,在她面前都只是最庸碌的凡人。 但是裴液你当然可以接她一剑。 少年明眸透亮,剑台从他的脚下开始,一瞬间化为澄净的琉璃。 亦或是琉璃般的冰面。 明透、宁静、辽阔.像是携着孤梦涉过一层薄冰,下面是冰冷剔透的静水,少年也仿佛由细锐的冰玉雕成,皮肤毛发骨血,没有任何遮挡和影蔽,一切都通透在这个世界之中。 姑射被这方世界一霎映透。 因为同样的明澈透亮,所以在这一刻,少年和女子是一样地完美无瑕,下一刻这方净透的世界从女子身周开始破碎,而与之一同片片碎裂的,是她手中的剑光。 但在两人之间,还有第三件明彻净透的事物。 【斩心琉璃】 冰玉所铸的剑刃带着凉透的冰寒一瞬间贯入了身前女子的胸口,她手腕一转,下一道令裴液目眩的惊艳剑光就再度升起,但这已不是他们两人的回合了。 裴液从没见过明云用出如此明亮强大的一剑。 【山羽】和姑射之剑决然相交,裴液被剑气撕裂掀飞,而在剑台之上,明云重新握住琉璃剑柄,两袭白衣宛如两只白鹤,将宽阔的剑台一掠而过,姑射被穿透心脏,死死地钉在了圆壁之上。 安静之中,四周云海卷舒如浪。 明云深深喘了口气,回望撑地站起的少年,清淡的目光什么都没说,只安静地对他弯了下嘴角。 裴液也什么都没说,但他的笑容明朗得多,虚弱地露出一口鲜亮的白牙。 即便只被一剑余波波及,不知怎么躲避的少年还是满身是伤,竟然比少女更重。 第二百九十七章 君临 崆峒之外的一处山崖。 独臂佩剑的沉默男人落于崖顶,他一身旧衣,长发未束,面如刀刻,左颊绘满了如在呼吸的奇异纹路,一路蔓延到颈下。 整柄剑缠着细细的镣锁。 三十九岁的仙人台少陇台主,【囚狐】章萧烛。 此时他眉头微蹙地等着什么,手指轻轻叩着剑鞘——在这冰冷的男人身上,这是极不容易透出的微弱情绪。 只过了片刻,黑衣白发的萧挺老人从山阵中走出来,无鞘的剑刃斜挂腰间,衣服上的沉色是浸透的血迹。 “劳台主久候。”隋再华声音有些伤疲,“看来未曾碰到?” “崆峒之大,不异海中捞针。”章萧烛低声道,“无鹤检” 隋再华默然一下,轻声道:“查证,殁亡了。” “.”章萧烛阖了下眼眸,“他们逃离的方向,确实没有任何头绪吗?” “是传言中的《游天卷》,当时我亦不在场。” “.那么只能如此了。” “只能如此。”隋再华重复,“这已是唯一可行、最快的办法了——想要赶在敌人之前找到他们,本就希望渺茫。” 章萧烛沉默,望着苍茫的雨山。 “此案奇峰陡起,之前谁也没有想到如此一节。”隋再华低头抹去剑上的雨珠,抬起头来,“很多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只有从现在开始.中止一切。” 章萧烛依然沉默地望着崆峒山门的方向,良久道:“给云琅传人收尸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情。” 隋再华还欲再言,却忽然凝眸一偏,与章萧烛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一道玄气从那里一掠而出,没入了苍茫雨山。 “走吧。” 这是裴液他们进入崖洞后的第三个时辰,他们所期待的救援,尚远在百里之外。 ———— 云海。 圆壁剑台。 一切回归了宁静。 神人般的女子被琉璃长剑穿透心脏,和篆刻的《姑射心经》钉在一处。少女立在她的身前,只有一个散发秀挺的背影,有些残破的白衣在晨风中微微飘荡。 裴液有些踉跄地走上前来,鬓发也在刚刚的剑气中切断散乱,仿佛有些不太敢相信胜利的落定:“咱们.打赢了吗?” “嗯。”明云点头轻声道,“这样,‘天心’就被控制住了。” “.”裴液张了几下嘴,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最终只是低了下头。 但他很快又抬起来,气息有些断续地望着少女:“.怎么样,有办法掌控它吗?” 明云看着壁上如同凝固的女子,轻轻摇了摇头:“想把‘天心’握在手里,如今仅仅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天心’只败不破。在从‘明心’中找到她的位置之前,只要拔去此剑,刚刚的一切就会再次重演。”明云道。 “.” 一时安静。 沉默之中,裴液忽然一偏头:“那羞辱她呢,你觉得有用吗?” “.什么?”明云第一次有些发怔。 “就是.羞辱啊。你不会羞辱人吗?”少年看着她,“我在别人最擅长的领域胜过他们之后.都要撂两句话的。” “很爽的。”他补充道。 “.” “.” “哦,那你羞辱吧。”明云安静地看着他。 裴液还真看了一眼被钉在壁上的女子,没有血,也没有任何凄惨之貌,即便此时,她依然如同云天之上的神女。直到目光触及到那张高远清淡的熟悉面容.他猛地避开了视线。 “不不.不了。”裴液连忙摆手,看了明云一眼,甚至有些担心真的误会,低头看着她小声解释道,“.我是开玩笑的。” 明云低眸弯了下嘴角,但很快轻轻抿唇,没有言语。 她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玩笑的正因现在不是一个轻松玩笑的时刻。 明云看向少年,他的每一句话都嘶哑断续,虚弱得仿佛随时都要散去,身上被剑气割出大片的缺口。 这是心境的战斗,而少年的心境早就岌岌可危,在这一场打完之后,他几乎已经燃尽自己了可一切依然不尽如人意。 是的,他们胜过了天心,但这只是制止了姑射对这具身体的伤害。 这不是《姑射心经》本来规定的路——你既然已把“天心”压制,那自然很难再重获《姑射》的力量。 他们是谈论过这件事的。 如果胜者是天心,那么女子立刻就可以重新掌握姑射真气,迈入《姑射》第二境中,即便重伤之中,实力或许都胜过原本的巅峰。 但若胜者是明心,那么事情就麻烦很多。 这是一条未被走过的新路。 在其他的时候,这或者是女子期待的处境——明心与姑射分离,而且确确实实地胜过了它。 这代表姑射已有可能作为一個客体受她掌控,正如明云所言,它可以是一柄锋利的剑、是件很美的衣服尽管这需要长久而细致的探索。 欢死楼使女子在短时间内失去反抗之力的方式,本来就是将她必经的死关提前,如今跨过此关,女子自然应当获得无比珍贵的收获。 但现在不是“其他的时候”。 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需要女子的力量。 需要她重新掌控姑射真气、重新站起来握住琉璃,拖着这副伤躯,转身面对已经抵达身后的追兵。 从来没有其他可能的救援。 这里是幽渺无垠的大崆峒,只有少年和女子在风雨中重伤相倚,他们已经穷尽了全部的努力来躲藏,但强大的敌人还是找到了他们。 没有任何抵抗之力,一切都会在半息之内结束。 女子无法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以明心完成对姑射的掌控,唯一的方法是“和解”——努力重回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把明心与姑射重新抟合到一起,重修破镜,令《姑射心经》.尽量恢复一些运转。 然后她就能够带着一身重伤、用这不知何时会再次崩溃的半残《姑射》作为武器,来从两位强敌手中争夺一丝胜机。 因为她是明绮天,所以相信她可以再一次完成这样的奇迹。 付出的代价首先包括放弃这一次破关的所得,甚至埋下破镜重修后的隐患——当然它们在如今的形势面前已经不那么重要。 能够止住“冰雪身”的崩毁,甚至还能令女子重新拿起剑面对敌人,已是在绝境中开出的天窗。 这正是令这场胜利显得如此沉重的地方。 当他们选择了要让明心活下来,就是选择了这样一条极尽艰难曲折.依然不一定成功的道路。 她也知道这会令身后虚弱的少年低落沉默。 但明云并不太会安慰人,安静一下,放下琉璃,没什么表情地抬起手来伸向面前神人的身体。 本为一人,再度合为一体就是。 但手腕忽然被一把抓住。 明云一怔回头,裴液看着她虚弱轻声道:“明姑娘我来好了。” “.什么?”明云一时没有明白。 “在任性地选择对抗天心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少年低头勉强一笑,“偏要选择自己更喜欢的选项,最终却把更艰难的处境丢给你来处理.也太像个小孩子。” “.” “明姑娘,既然我们赢下了这一场,你就不必放弃自己的人性、也不必向《姑射》认输.即便你可以坦然接受。”裴液抬起一双发亮的眸子望着她,抿唇轻声,“你不用牺牲任何自己拥有的东西。” “.我来处理他们。” 明云在一瞬间明白了少年的想法,身体一绷,一个发紧的音节吐出来:“别——” 她立刻反手去抓,但裴液竭尽的心境已再也支撑不住这第二次的斩心,少年的身影就此破碎消散。 ———— 裴液睁开眼,寒风冷雨仍在拍打着身体,面前就是女子安宁的容颜。 他一时有些莫名的担忧和发怔,望着这双干净清透眸子的深处,试探般轻哑唤道:“.明云?” “.伱叫谁?”眼前的女子安静地看着他。 裴液顿时回过神来,有些无措的尴尬:“.哦.哦!不好意思明姑娘” 但明绮天却没有移开目光,她望着少年轻声应道:“嗯。” 两人之间一时温和而安静。 而在这方逼仄的石台之外,浩荡啸烈的玄气已在一瞬间充塞了耳膜,树摇雨狂,仿佛一座倾塌的山正在撞来。 司马和衣端止已在十丈之外。 裴液忍不住露出个笑,但明绮天却只以一种奇异的安静望着面前这张虚弱的面容.一种毁灭已经开始在他心神之中不可阻挡地发生了。 他没有给她任何选择和拒绝的机会。 她现在.只能帮着他完成这一切。 明绮天轻轻伸出手,握住了少年手中的琉璃,任由清透的刃将掌心割出了鲜血。 青石之外,司马青衣在风雨高空仗剑一掠而至。 他已清楚地望见这方青石,也清晰地看见了石上那两道虚弱的身影,白衣女子行将破碎地倚着树干,她身旁的少年残衣染血,伤重得如同濒死。戏面下威冷的眸子已死死地锁定了他们。 不会有任何犹豫,他也不会再给他们任何机会,剑刃在空中拉起玄气,第一剑要做的就是残臂断脉就在俯身而下时,他忽然感到了女子体内那道暴动的消失。 这令他的心肺狠狠一攥,但下一刻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云白的真气没有在她身周复生,女子依然是重伤虚弱、一触即溃。 只是这将死的两人都没有给他任何一个目光。 火线和青衣宛如死神般压覆而来,满山风雨都仿佛安静。而在树下青石之上,他们相对而坐,同样以手握刃,新鲜的血在雨中流淌到一起。 明绮天安静地望着面前的少年,缓缓向他倾身,眼睛,鼻子,脸颊,嘴唇两张面容越靠越近苍山寒雨之下,神女将额头轻轻抵在了伤重濒死的少年的额上。 鼻尖相触,呼吸相闻,两双眼眸深深望入了对方的瞳子。 裴液从来没有如此之近地直视这双清透安宁的眼眸,静如澄湖,美如琉璃当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他的视界中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直到这份明彻的清透越靠越近.整个笼罩了他。 一片琉璃世界将他彻底包裹。 心神境中刮起了一场冰玉所铸的风暴。 难以言喻的清凉通透贯穿了无数幽深厚积的热毒,无论多么深痛顽固、无论多么隐幽微末,都在这双清透眼眸前片片破碎。幽蓝、粘稠、鳞片、触手.仿佛在心境的最中心点入一滴明镜,而后一切都在它的延伸中摧枯拉朽地消散。 诏图如被发现的老鼠般清退出去,只留下一片纯净至极的明彻。 【明镜冰鉴】,于此时降临了少年的心境。 于是下一刻,【鹑首】前所未有地强大了起来。 仿佛一个腐朽的王朝骤然迎来新生,那些早已下达的律令在一瞬间生效于此境,诏图如同窃国之贼般被驱逐出境,那些侵蚀的触手狂乱得遮天而舞,却只如同豆腐撞上铁壁。 裴液立在明镜中心,连紫竹也被清退出去。 整个明澈无瑕的心神之境,在这片高天、群山、紫竹之间依然只如一方遗落的明镜,但,那又怎么样呢? 即便小小一片,也已是完全属于他的境界。 就在这方境界的中心,裴液一步一步地登上了紫竹林中心的那座高台,他缓缓抬起头,望着那自九天垂落的龙须。 ——“诏图和仙君对心神的侵蚀也不过是基于【鹑首】,即便祂真的降临在你的身体里,【鹑首】也已是足以抵抗的剑盾。” ——“问题出现在你自己身上,裴液。” 【鹑首】当然是天上天下最强大的心神之剑.如今握住它的,已是世上最强大的剑主。 司马仗剑从天上惊掠而下,树弯岩颤,剑上风雨如卷。 而就在这张诡冷戏面之后的眼眸之中,那树下青石之上,力竭濒死的少年抬头冰冷地盯着他,用剑撑着石面,歪歪斜斜、一截一截地缓缓站了起来。 在心底寒意骤然的蓬发中,司马浑身冰冷地看到那双瞳孔染上了火焰般的赤金,漆黑的鳞片从眼角一寸寸地铺开。 缓缓挺直了腰背的少年偏着头,清冷而安静地望着他们,轻声道: “恭聆.龙仙秘诏。” 第二百九十八章 破敌 几乎逼命的窒息一瞬间咬紧了司马的心脏,无关心境,惊恐是从最深处迸发出的本能。 握剑之臂青筋暴起,再无任何“暂且制住”的想法,最疯狂的力量不顾一切地从剑上爆发出来,直直掠过白衣,带着狂风乱雨一剑贯穿了少年左胸。 抬起阻遏的利爪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心肺一霎汽化,下一瞬少年的整个胸腔、脏腑、骨肉,连带着整条肩臂都被全部绞碎,爆开的血肉之中,裴液被掀飞成一具破烂的残尸。 司马毫无停顿穿过这片血雾,一剑风停雨歇,谒阙之威山倾般压上,但另一种奇迹已经开始显露了形貌。 ——飘洒在风雨中的、飞散的鲜血和碎肉,如同完成了一场蜕变。血染为瑰丽晶莹的幽蓝,骨肉凝固成漆黑的鳞甲,于是那些沾染在司马青衣上的红与白,一瞬间化为最锋利的匕首! 司马的人生中,绝对没有过面对这种进攻的经验。 锋锐突破皮肉,司马以最快的速度调动真玄,顷刻流转遍体,将所有的入肉之刃扼制拔除。但下一刻.那些创口就开始染上坚硬的幽蓝。 司马瞳孔骤缩,果断从身上切下片片血肉,而后在未曾坠地的时候.它们就化为了完全同质的鳞肉。 这是与生俱来的第一道权柄——血肉不死。 司马手中的一剑仍然坚决地递了出去。 但面前半残的躯体已全数化为漆黑狰狞的样子。 于是又一道奇迹被轻松完成。 十个全盛的裴液也会毫无疑问地死在这一剑面前,但面前的龙躯却从一道令人不可置信的缺隙中穿身而过,只用腰间半裂为代价穿过了这势要将其淹没的谒阙一剑。 这分明只是一具六生的身体,纵然如今更加强大狰狞,也绝对没有越过玄门的门槛但那穿透一切的洞察却如此令人心惊胆颤。 腰间裂伤缓缓弥合,祂落定于树梢,鳞片每一刻都在更加坚韧,残破的形体每一分都更趋于完美,天地的玄气从风雨中向他涌来,世所难及的高漠彻底降临于这双瑰丽威严的金瞳。 司马深深吸了口气,没有再唐突出剑——这具躯体吸收玄气的速度十分惊人,但要跨过玄门这条线还要以时辰计,司马望着雨中狰狞威严的身影,从未想到自己会有一天直面这位古传的神灵。 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尽快结束这场战斗——无论眼前仙君演化如何,仙人台至少已可能追来。 两合交手,他已分辨出两种超脱凡尘的能力——无生无死、御使自如的血肉,以及天道化身般的洞察。除此之外,无论祂的本质多么高渺,如今掌控的仍然只是八生左右的身体性能。 司马心绪从未如此绷紧的提起,他知道自己仍然握有力量上的优势,但如何灭杀祂才是真正的关键心肺咽喉都已无用,祂的要害究竟是什么? 并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戏面下的面容骤然一僵。 因为就在这一霎的停顿里,仙君脚下所踩的高树已流淌为瑰丽的幽蓝,尽数流入身体,轻松补上了那些残缺。 气息再度提升。 剩下的鳞肉则向四周几棵上散去,很快它们上面就如燃起瑰蓝的火。 第二道权柄已经从祂身体中复苏——万物为我。 “.”司马无法形容此时心肺中的窒息,当一个个奇迹如此随意地展现在眼前的时候,每個人都会产生这种失坠般的惊恐。 前半生那些赖以求索生长的一切认知仿佛都在顷刻间粉碎,两个月前薪苍深山中的感受如今降临其身——这样不受限制的东西放到人间,简直如同火入棉絮。 而身后已响起沉重的脚步。 衣端止如同化为一具僵硬的人偶,长枪提在手里,一步一步地朝这道威严身影行去,如同朝拜的信徒。 再没有什么“诏令”,如今君主就在面前没有什么比向祂奉献身躯更加重要。 薪苍夜林中紫衣跪伏的那一幕就要出现在这里。 司马一时甚至不敢朝他出剑,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男人的强大,如果招致疯狂的反扑,这一局就已落定失败。 但下一刻他发现了不对,衣端止绝非是心甘情愿的献身,他身体艰难地颤抖着,眦目咬牙,握枪的手已攥出青筋。 司马一瞬间惊愕地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男人被控制心神,侍于仙君座前三十年竟然仍保留着自己的意志! 他在心神迷失中不顾一切地行使那道【诛剑】的诏令,但当这道高渺的意志骤然降临于面前,如此鲜明而直接地要他献上一切时那昏噩的意志就被猛然痛醒。 它当然早已残破,此时也绝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衣家九代家主、《朱莲太液》传人这几个字一定是在竭尽全力地厌恶反抗着成为养料和奴仆的命运。 衣端止一步一步地挪动着,任谁都看得出他极尽痛苦的挣扎,两道完全相反的趋向在撕扯他的身体,终于在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中,男人奋臂将手中长枪插入地面,抵住了自己前行的身体。 司马当然会抓住这个机会,他毫不犹豫地再度出剑。一剑掀起狂风,这次再不留一丝空隙,宁可毁去剑招之妙,也要将面前身影尽数淹没。 ‘如果血肉已然同质.那么关键一定在于意识。’他盯着面前的身影心绪飞转,剑气已将四周枝叶化为齑粉,‘.可即便掌握一些心神之术,又怎么敢投入心境和这道意识搏斗?’ 【谒阙】之威再一次摧枯拉朽地降临,但就在司马凝目而望的时候.那双金眸也第一次高漠地望向了他。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这双金瞳就轰然降临了司马的心神之境,但下一瞬,明镜击碎之声响起,这双金瞳在一片明亮中破碎消失。 司马心肺如被攥爆,手中长剑陡然一偏,狂乱失控的剑气之下,面前这具刚修复的狰狞龙躯鳞飞骨断,但祂就迎着这样的剑气一掠而上,在小半具身体的崩溃飞散中越过了司马,一指按在了衣端止的眉心。 男人身体僵如冰冻,所谓三十年不消的意志此时只如烈日残雪。毫无反抗之中,血肉融化般飞流向祂的身体。 第三道权柄显露了形体——万心如意.但下一刻就被无比强硬地截断。 衣端止猛然脱离了控制。 大口喘息的司马拧头看到这一幕,一个想法猛地撞上心弦——“拒斥是来自于.祂自己!” 无论是刚刚已经降临自己心神境,却没有任何动作就被破碎的金瞳;还是如今一指就令衣端止僵住,却又忽然崩断的枷锁,无不说明一切心神相关的手段,都在被一种力量牢牢扼住。 【明镜冰鉴】 这是祂的目的第一次受到阻遏和挫败,但这个发现却令司马心绪冰冷——明明如今祂仍处于绝对弱小的位置,那个少年.竟然已在竭尽全力地限制。 他完全不担心自己会赢吗? ‘那被剑气彻底磨灭的部分没有再复生。’司马这种冰冷中飞速想着,“只要控制住祂复苏的进度,是否就不会有新的权柄诞生?” 周围的空气骤然炽热。 是身旁的衣端止,他克服了身体的微颤,赤金的瞳子猛地直视前方高空的身影,眦目嘶吼之中,长枪卷起汹涌的火海,以下临上而刺。 面上青筋如蛇,难以想象他如此冲向这道身影承受了多么沉重的反噬,金瞳溢血、龙鳞割肉,在挺枪而来的一瞬间,自己的身体先有了崩溃的迹象。 火海汹涌地席卷了空中的一切碎鳞片肉,难以想象的高温中,它们会在一瞬间彻底汽化,这绝对是比剑气更有效的手段。 然而明明没有新的能量被攫取,第四道权柄还是出现了。 赤红如玉的莲海中,被淹没的鳞骨碎片上忽然亮起了瑰丽的幽蓝。 一开始莹莹点点如同安静的星海,很快如墨入水般晕染开来,红玉染成瑰蓝,直到侵染大半形貌才清晰地显现出来.那是另一种火焰。 【螭火】 此时真正显出那世所难及的神妙,浩荡的火海被一瞬间吞没,炽烈的威胁消弭无影。 雨和火都消失的高空之中,提枪而上的衣端止显出了身形,暴怒地盯紧了面前这道身影。 他早已记不清一切,神识破碎残缺,只是在这具龙躯落入眼眸的一瞬,暴烈的火焰就骤然从心底的最深处升起! 竭尽全力的一枪朝着仙君奋然刺去。 ‘意识一定是要有所承载的.’司马望着这一幕,仍在用尽全力地思考着一切,“如果磨灭掉全部的血肉——” 但他眼眸一僵,忽然发现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仅仅一合。 在完全虚无的空处,炽烈的、锋利的火从最致命的位置爆发而出,一瞬间贯穿了衣端止的身体。男人本就将竭的身躯炸出瑰蓝的裂伤,玉红的火如蛇般在其中游窜再也没有愈合。 这从来不是什么第四道权柄,它本就存在于少年的身体中,在仙君接管的第一个瞬间,就已经开始在这方空间中埋藏。 当朱莲火被吞没之后,这道锋利的獠牙就骤然成熟,而且如此轻易地穿透了男人不可一世的身躯。 曾经面对过祂的人才会知道。 只有在一切同样圆满无漏的时候.你才有资格和祂谈论实力的差距。 祂在裴液腹中刚刚苏醒时,就以一个眼神令祝高阳神魂尽失。 而放眼整场惨烈的战局,能与之正面一战的,也不过只有明绮天与越沐舟二人。 因为你一定要先抵达和祂一样的境界。 和仙君的战斗从来不是“强”与“弱”的比较,而是“是”与“否”的判定。你是否能够有“裸心见刃”的搏杀本能,又是否有“明镜冰鉴”的无瑕心境? “是”,才能登台一战;“否”,就死。 ——只要不是一百,九十九和一没有任何区别。 而如今,即便不以心神之攻,以火和不伤龙躯作为倚仗的男人,在仙君面前依然如同引颈待戮。 衣端止的伤裂之内、皮肤之上,瑰丽的蓝尽数流淌出去确实只有一瞬的时间,祂来不及将男人整个化为龙血,但已拿回了一切本就属于自己的力量。 衣端止金瞳熄灭,龙鳞消退,血重新化为红色而在高空之上,龙躯漠然而立,无数的鳞与血如川归海。 一切就从这里开始。 衣端止痛苦虚弱地坠落,但下一刻他就再度咬牙而起,双目不再燃金,而是几乎赤红,奋力一枪惊风扰雨,只有枪意未再燃火,但真玄依然强大而狂暴。 《朱莲太液》·【阿鼻莲开】 仙君金眸一垂,空中身影已消失不见。 下一刻祂骤然出现在衣端止空门之中,那强大的一枪如同一扇敞开的门,其人闲步而入,右臂鳞骨筋肉暴起,一拳将衣端止胸膛整个击碎。 风雨一静,而后浩荡的气流在数十丈间蓬然炸开,骨裂血炸之中,其人如断线风筝般断树撞石,重重地砸进了山里。 司马瞳孔已骤然缩紧,剑刃掀起惊动山谷的风暴,在仙君一拳刚竭的时候已然成剑,《扶摇册》的力量尽数倾泻。 仙君金眸一转,空中忽然凝出无垠的霜寒。 剑、剑气、雨,乃至风都覆上了一层冰冷的霜,这一剑的力量被凝结在空中,仅仅片刻的安静之后,难以想象的火从霜中生发而出,司马第一次不得不半途弃剑。 而下一霎龙躯已然临身,司马取剑而格,双方交手四合,他再一次清楚地感知到祂的力量仍然弱于自己.但就是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同时,肩膀猝不及防地传来碎裂般的剧痛,仙君一拳击碎了他的肩胛骨,司马身形失控,炮弹般坠入了雨林。 仙君没有俯身而下,微一偏头,衣端止已再度挺枪刺来。仙君展臂握枪,另一只手撞肘搏拳,在一拳击断对方臂骨之后,仙君拧臂夺下其人长枪,一膝击溃了他的腹部。 往下就是冰冷无情、毫无喘息的残虐。 谒阙宗师的生命力有多顽强,苍山之中玄气的爆发就持续了多久,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反抗,每一次都被强硬至极地击溃,断骨飞血,真玄溃散.直到凌乱山谷之中,一切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衣端止身躯残破地倚在石上,生死不知,司马则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血和脏器的碎片不停地从口中涌出来,鬓发蓬乱、青衣破烂不堪,折断的剑贯穿了他自己的腹部,扭曲的肢体、粘稠的血布满了这具身体。 他被长枪钉死在石壁之上。 他似乎想张口说些什么,但破碎的喉咙只能发出含混的嘶哑,而在身前,龙躯缓缓凝合身上被剑开出的最后一道伤口,一步步向他靠近,“龙舌”缓缓从掌心探了出来。 如同注视两条虫子,金瞳是亘古不变的漠然。 第397章 解龙 第397章 解龙 但祂的动作忽然停在了这里。 龙舌蜿蜒渴望地向两人伸出,却再不能前进分毫。 仙君垂下金眸,回视心中.这座他所降临的心神之境从未消失。 它只是没有颜色。 一面明彻的镜子,没有形体,也没有瑕疵和缺漏,【鹑首】坚定地守护着它,如同一座在祂降临之前就已铸好的完美牢笼。 这确实是裴液为祂准备好的东西。 明镜冰鉴、鹑首、斩心。 当世所难及的三样心神至权聚于一身,少年便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了那天上的禁忌。 以自己重获新生的心神境为底,与女子的【明镜冰鉴】相印相融,裴液一瞬间获得了那完美透彻、明亮坚恒的心境。 而后以之御使【鹑首】。 就如战士持盾,因为【明镜冰鉴】是世上最强大的力士,所以【鹑首】背后有最坚实的支撑,绝不会倾斜丝毫;因为【鹑首】是世上最坚韧的金铁,所以任何刀剑都不能穿过它,伤及后面的心境。 因为这也就是仙君在心神境的强大之处。 ——漠然如天的仙心,与【鹑首】之权。 如今祂向内不能侵蚀【明镜冰鉴】,向外不能突破【鹑首】仙权,锁困住祂的,就是另一个自己。 如果仙君的这缕意志是一幅降临的图画,那么少年明澈的心神境就是承接它的雪白绘卷,当祂选择降世,就已墨入纸面,之后无论它想要做什么、把自己撕扯为多小的碎片都会带着一片画纸。 在整场战斗中,从开始直到现在,无论局势如何,这张画纸都在死死扼制着祂。 仙君安静地停下了手中龙舌,漠然威严的金瞳一瞬间降临自己的心神之境,明玉般的天空骤然裂开,凸出两颗巨大的金色竖眸。淡云从它的眼角缓缓飘过,瞳子低下,盯住了下方那道渺小的身影。 明镜的最中心,布衣赤足、手无寸铁的少年正安静的立在那里。 这些天来,他在心神境受过的伤害和压覆已经太多了,如今他面无血色,双唇干白,身躯淡得像一抹影子,他抬眸平淡地望着天上,刚刚那一道“禁止”的律令,正是由他再一次发出。 金眸注视之下,仙君的身躯在裴液面前缓缓显现了出来,这道身影强大而真实,和风中残烛般的少年形成鲜明的不同。 这是同一方心神境中两道意识的对决,而他们之间的强弱对比,犹如妖魔面对婴孩。 裴液自己的意识是唯一逃不走的东西。 如同一位修筑帝墓的工匠。以【明镜冰鉴】和【鹑首】结撰出最完美的神墓,却是以他自己的心神境为地基。 现在神真的降临这里了,这不是什么居高临下的陷阱,他是把自己和恶虎关死在了自己家里。 仙君金瞳高漠地望着面前这道蝼蚁般的意识,一步步朝他压了过去,正如这面空无的明镜,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手段和屏障,黑螭的意识都被彻底排除出去。 仙君抬臂掐住他的脖子拎起来,抬到和金瞳平视的位置,如同君王直视奴隶。 高渺威严的意志一瞬间压在少年身上,裴液身影再度一淡,皮肤上裂出细纹。 这道意志的诏令十分明确——祂可以轻易地摧毁他,也可以轻易地摧毁这里的一切。 祂不会陪你玩这种彼此限制的游戏,不放开那就死。 裴液清透的褐眸平冷地望着祂。 在这里,少年既没有金瞳也没有鳞甲,他因被扼住脖颈而昂首下睨,嘴唇翕动,轻声道:“.滚。” 他不闪不避地望着面前的神灵,褐眸中倒映出的仙君渐渐化为自己的模样,而在仙君金瞳之中,倒映之人也开始化为狰狞的龙躯。 四周明玉般的境界竟然先一步发出清晰的碎裂之声。 死亡是对少年最可笑的威胁。 最决烈的一道保险,本来就是化入其中的【斩心】。 他们本就交融为一,任由祂随意碾碎属于人的那部分意识,【明镜冰鉴】和【鹑首】建构而成的牢笼永远不会松开分毫。 而少年甚至并不满足于这样完美的锁困。 或者他根本就不满足于“锁困”两个字,他要的是彻底的毁灭。 【斩心】,能够抹去一切意识。明镜冰鉴正是借它而入,无论女子同不同意,他都将这份神剑之力融入到了心神境的每一寸中——这张画纸从一开始,就埋藏了星星点点的火焰。 仙君以共同的毁灭相威胁,因为祂本来不过是一缕意识。 然而于裴液而言,是正因毁灭是必然的结局,他才将这缕意识引导而下。 仙君若想挣脱牢笼,就会在撞上时被这火焰焚去,而祂即便暂时不做尝试,这座牢笼也会自己将一切点燃。 石崖之下,风雨依旧,仙君一动不动地立于两名废人面前,后面的树林中,女子用剑一根根地斩断乱枝,拨开灌木轻喘着走了出来。 雨尘已再次将她的白衣染脏,清透美丽的神剑握在手里,一些微薄的云气已经重新开始在她身周缭绕。 明绮天横剑沉默地望着面前神异威严的面孔,似乎想从中找到一点熟悉的神色,但那金瞳之中只有全然的高漠。 她抿唇横剑.斩灭这道躯体中的一切心神,只要她一个念头。 明云在没有拉住裴液时,就猜到了他的想法。如今他真的处理了一切,也奉献了一切。 一双威严的金眸忽然降临她的心境,但几乎在同时就破碎消散,而就在这个过程中,明绮天清晰地感受到了少年依然鲜活的存在。 即便已看不见他,也再不能对话,但当仙君把目光对向自己时,那骤然暴怒的“滚!”简直如在耳畔。 其实“不伤白衣”的律令,在最开始就已被刻入了【明镜冰鉴】,与“心神不出”同时生效。 一道漠然心念就在这时递入心里——“放开斩心和鹑首,我离开这具身躯。” 简直像是一位商贩。 将少年依然鲜活的搏动展现给她,那反抗的样子就如一只被装入麻袋中什么也看不见的幼猫。 然后将最致命的问题压上她的剑锋——“你要亲手杀死他吗.我可以将他还给你。” 即便没有心神之术,仙君对人心的洞察依然毒辣而精准。 明绮天安静地望着这一幕.低眸面无表情地抚过剑刃。 【斩心】 一切霎时寂静。 就在这干净决绝的毁灭到来的前一刻.仙君的意识骤然自行消失。 祂不能突破封锁,也没有选择与之俱毁,而是就此离开了这具身躯。 仿佛降临从未发生,祂带走了权柄,也消去了躯体乃至这片山谷中的一切痕迹,从诏图复归了天上。 竟然留下了依然重伤的少年。 【斩心】霎时湮灭,女子和少年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两双生死相隔的眸子忽然间怔然相对。 “.裴液?” “祂好像走了。” “.”明绮天上前两步,裴液下意识抬了下手想要后退,但由强大变为虚弱濒死的巨大坠落感此时猛地涌了上来。裴液一霎天旋地转,直直向女子倾倒了过去。 明绮天立刻托住了他,将少年的头撑在肩上。 好半天,裴液才喘出来第一口气,有些茫然地重复道:“祂好像真的走了” 偏头望着女子。 “嗯。”明绮天轻声道,“也许.祂不想失去你。” “.” 但无论如何,这比死去要好,裴液沉默着,身体还是完全提不上力气,偏过头,女子的脸庞近在咫尺。 他发怔地望了一会儿,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周围那令人心安的寂静。 寒凉的雨从天上落入苍山,每一枚叶片都变成了一面小鼓,这些鼓手非常小心地轻巧击打着鼓面,连成一片细弱的沙沙声,绝不会吵到听众的耳朵。 就在这样的宁静中,裴液望着女子轻哑道:“那结束了?” “.结束了。” 伤痛和疲累一瞬间淹没了他,他很唐突地不想搜刮力气从女子身上站起来,甚至一时也不想说话,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站着,听着雨声将他们掩埋。 直到明绮天轻声道:“‘心心相印’还没有完成呢,我要把【明镜冰鉴】收回来了。” “嗯。” “你要看着我。” 裴液转过头,那双美丽的眸子又近在咫尺。 裴液望着眸中的自己,仿佛正在和“他”经历一次替换。 女子深深望入了他伤疲的眼眸,裴液第一次明白了这为何是一场疗愈,如果开始的映照是明彻的清退,将那些侵蚀和心毒尽数摧毁,如今的剥离就是赋予伤口温暖的生长。 在女子琉璃般清澈的瞳色中,裴液感觉自己的心神境被纤毫无遗地照亮了,一切幽微都清清楚楚:欢乐、愤怒;堂正、虚伪;纠结、坦然;光明、卑劣.乃至隐幽的心思、冒犯的狂想,一切都映入这双琉璃之眸中。 当【明镜冰鉴】撤去,裴液重新回到自己的心境,已再度是清风静湖,煦日青天。 那些痛苦、压覆和仇恨并没有消失,它们带来的沉重也依然存在,但每一样都有自己的位置,再不能占据、挤破他的整片心田了。 只是有无数的紫竹从地面上生长了出来。 裴液从心神境收回目光,搜出力气从女子肩上撑了起来,低下头看着她再度被浸湿的裙摆,怔了一会儿忽然踢下自己的鞋:“.明姑娘你先穿我的吧,我有真气。” 明绮天却没有搭话,依然看着他:“那是什么?” 那些依然生长的紫竹不受明镜之影响,甚至仿佛不在那個世界,似真似幻地填充着少年的心境。 “.诏图。”裴液道,“祂的到来留下的后果,以前没有这样。” “‘明镜冰鉴’清除不了它。” “是的。”裴液沉默一下,还是说出了令自己心绪沉重的猜测,“因为这不是侵蚀,是融合了,祂降临这具身体之后,心神境毫不排斥诏图的进入我想这也是他愿意离开的原因。” “诏图从更深的层次和我结合.《紫竹林龙仙秘诏》迟早有一天会替换我的心神境。”裴液望着远山,“那就是祂彻底获得这具身体的时候。” 明绮天安静不语。 裴液让自己笑了一下:“没有什么,反正祂还是跑了不是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白白给咱们打工.” “就是啊。”明绮天认真点头。 “.什么?” “本来就是啊。” 裴液微怔,意识到女子是在认真地认可他拿来玩笑的话。 “太一真龙仙君,也不过就这样,不是吗?” “.”裴液心中忽然温热地一颤。 少年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孤身面对世上最可怖的敌人,祂露出的一丝气息就令万物异化,祂降临一缕意志就如要摧毁整个人间,好像这个世界不过是祂摆在盘中的食物。 这样的东西从天外垂目盯着他,而打开门庭的钥匙就和他的心神境绑在一起。 这种压力无法和任何人倾诉。 因此当诏图在祂的示意下融入心神境时,裴液虽然脸上还在笑着,其实已经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 再没有什么言语,比一句“太一真龙仙君也不过如此,不是吗?”更令人心安。 尤其这言语出自面前这位凌绝于世的女子仿佛和并肩他站在了一起。 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只要是和明绮天并肩持剑,你都很难说出绝望二字。 裴液忍不住露出个微笑,轻轻“嗯”了一声。 纵然这是高渺的注视、仿佛无解的融合,纵然他还是没想到救自己一命的法子,但确实,这个尊名不再给他窒息般的感觉了。 ——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把这个名字当做棋子,谋划以祂的力量来破局时,你的心境本来就已开始发生变化,不是吗? 人的可恶又可贵之处总在于胆大包天.认真地注视研究这尊天上的意志,也许早有人走在了前面呢。 裴液轻舒口气,低下头,又把鞋子往女子裙下踢了两下。 就在这时,他猛地回头,山外高空,响起啸烈的惊风。 (本章完) 第398章 事定 第398章 事定 山谷高空之上,风雨卷出一条巨大的空洞,可见其人来势之急,而后在前方树梢之上一瞬刹止,横剑警惕地看着周围惨烈的痕迹。 目光缓缓落定在下面相对而立的两人身上。 裴液抬头看着这道身影,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青衣、草鞋、鹤发,持一柄无鞘之剑——崆峒前代掌门,鹤榜六十七,【老剑忘松】纪长云。 三个半时辰前在剑腹山中,他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情况下,将一式竭力的【剑海章】倾向了女子的背后。 裴液至今无暇去想那背后的缘由。 ——如果纪长云是和欢死楼站在一处,那他根本就不可能查到那些线索和真相,那天在执法堂的后崖,席天机和江以通也根本不会死。 在他和无洞、隋再华分别前的最后一面,两位大人也说得很清楚,既然是萧庭树把持崆峒勾结欢死楼,那么被排斥在外的纪长云就是可以争取的强援。 所以女子当时说他已现身剑腹山,裴液心中着实安定了一下。 然而转折来得猝不及防。 在他出手之前,他明明真的已经快要把命搭在两个人手里。 如今他又豁出一切地追到这里那隋大人呢? 然而现在不是担忧他人的时候了,无论个中有什么曲折,这位老人已经杀意冰冷地立在了两人之前,而他们.确实再没有任何余力。 裴液能维持现在的站姿已是竭尽的礼貌,从心神到身体他都早已不能再支撑半点,身旁的女子固然还能站立,但裴液同样怀疑只靠他们两个甚至难以走回崆峒。 如今却又来一位如此之强敌。 裴液这一刻想再次把仙君放下来——祂当然也一定会下来,但 “为剑成魔,不若回头是岸,纪山主。”明绮天忽然平和道。 她望着老人,并没有遭受背叛的愤怒或惊愕,与之有过真心谈剑的女子似乎比裴液更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 纪长云沉默垂目,面对这位女子,那冰冷的杀气竟然真的垂落了一霎。 “歧途迷客,令剑主见笑了。”纪长云阖目轻轻一叹,又张开眼睛,“然而一步踏错,已万劫不复,无处回头。” 明绮天却依然安静地看着他,轻声道:“云琅山可保崆峒无恙。” “.”纪长云猛地盯住女子。 明绮天平静回望:“云琅山很少有什么怒火,只要做错事的人承担代价就好了。” “.” 纪长云有些艰难地动了动喉咙,握剑的手第一次不那么用力。 裴液有些惊讶地望着面前老人的表现,没有想到两句话竟会真的令他动摇.但很快一個笔迹突地从记忆中涌出,他猛地一怔,忽然开始明白了一切。 那一式【剑海章】.原来其实并非出自纪长云的深思熟虑。 刚刚在剑腹山中,他也真的是拼尽全力地要把司马和衣端止杀死在那里——哪怕真的付出自己的生命,甚至他期待着付出自己的生命。 因为这就是他作为真正的崆峒之主,对待这件事情的方式。 欢死楼要借崆峒之地来布置【镜龙剑海】,柏天衢要借【镜龙剑海】之阵梳理“崆峒剑藏”,因此两方一拍即合。 以天地谐律建构一条活的剑龙,这是两方共同想要达成的目标。 但接下来不同了。 欢死楼会告诉崆峒他们是为了以此阵获得某样古传宝物,但绝不会说他们是为了谋害云琅传人。 所以当计划向下一步推进时,柏天衢入山闭关,欢死楼就此杀死了他,从此窃夺崆峒之位整整十年,通过萧庭树调动整个崆峒为此事行使方便。 当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一切。 萧庭树可怜地以为自己一直在遵从师兄的意愿,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崆峒剑藏”,而剩下的十六峰之主,更是无一知道门主曾和欢死楼合作。 遑论柏天衢已死的消息。 而那时纪长云由于对待剑藏的坚持,已经被两位弟子决裂,排出到崆峒之外。 欢死楼就如此侵蚀崆峒暗度陈仓地完成了布置。 这当然就是事情的整个过程,崆峒有错,错在一意孤行的柏天衢和对师兄言听计从的萧庭树,错在和欢死楼交易,但崆峒当然也是受害者,门主身亡,代掌门成为傀儡,整个门派十年来为外人暗中把持。 当欢死楼的行径泄露之后,整个崆峒的愤怒;当柏天衢的尸体摆在面前,萧庭树的不可置信。 全部都是最真实的反应。 因此当惊愕地意识到他们竟然是要对明绮天出手的时候,整个崆峒、加上从外面赶进来的纪长云是真的在以命死战。 一代山主,崆峒独一无二的支柱会为此死在欢死楼的手下。 可惜还是没能保住琉璃剑主的性命。 崆峒被钻了漏子,当然要负起应付的责任,但真正的怒火,当然还是会朝着欢死楼倾泻。 这就是这件事情的结束。 唯一不被所有人意识到的是.这其实,也是崆峒想要的结果。 纪长云怎么可能真的放开一切.除非这一切真的在走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裴液想起了自己在藏经楼所见的那份笔记。 那是一封故笺,来自于早已死去的柏天衢,递给同样已经死去的【大司山】迟鉴宗。 “迟师叔,我们梦想中的‘崆峒剑’就如海底之真金,虽知其必然存在,但水中光暗,幽迷不见,谁也摸不到它。如今,山水剑阵之于‘剑藏’是一向上的跃升,‘活性’之于山水剑阵又是一明确的浮现.然而你仍不愿意相信,它已在可以被人触及的深度。 我想了很久,决定在这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告诉你我最真切的心语。” “你是对的。” 裴液怔怔回想,他清楚地记得下一句话。 ——“但,我们还有一次令它更加清晰、脱胎换骨的机会。” 如今,裴液当然已知道这次机会是什么。 《剑韬》。 被明绮天以《剑韬》整合过的【镜龙剑海】,才是崆峒真正想要摘取的甘甜果子,二十四门剑统合为一,那就是崆峒迈过关口的云梯,崆峒先辈二百年困锁的钥匙。 当欢死楼取走西庭心和《剑韬》,当然就会留下被整合之后的“二十四剑”。 它们离不开、夺不走,因为【镜龙剑海】根植于崆峒的山水,从此会世世代代留在崆峒之中。 这就是纪长云想要看到的局面。 这也是崆峒之所以被欢死楼轻易得逞的一部分原因——柏天衢不仅看透了欢死楼的谋划,而且竟然选择密而不发。 只是柏天衢和纪长云不是有矛盾吗?他最后又为什么而死? 但无论如何,他们确实成功了,所有人都只会骂崆峒废物和蠢,不会有人去想那另一种荒谬的可能。 这不也正是一种护身符? 可惜,人的谋划,最终还是会败给人性。 剑腹山中,纪长云看着明绮天竟然要逃出生天。那是二十年的期盼将在眼前成真,却又忽然破碎,那一刻他忽然成了一个红眼的赌徒,身体其实走在了思想的前面。 那一剑即便成功,在欢死楼的知情下,情势也会坠落到他不想要的境地,何况,还落空了。 那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把这条路走到底。 司马很快看透了他,要他留住仙人台。 因为刺杀云琅传人,谋害大唐第一的剑才.两样罪名加在一起,足以令崆峒支离破碎。 所以他几乎已经不在意留下什么把柄,按死隋再华,拖延仙人台——随意什么勾结欢死楼之类的证据按上来都可以,只要不是明绮天亲口指认这一惊世罪行。 只要不是崆峒的掌权人从多年前就开始准备谋害云琅传人。 所以他必须,得把明绮天和裴液杀死在欢死楼的手中。 但现在. 白衣女子立在下面看着他,她确实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了,少年也是一样濒死——无论这惨烈的痕迹来自于谁,现在都没有人能阻挡他取下这两条生命。 但她说.云琅山不会过多追究。 这绝对是一条充满诚意的回头之路。 只要他弃剑自缚,云琅和大唐不会将整个崆峒视为罪人,道启会不会把崆峒除名,也不会有无数豺狼虎豹来撕咬这块名声臭去的肥肉。 不再遮掩,自己把血淋淋的疤彻底揭开,纵然二十年气力落空,纵然崆峒失去纪、柏、萧三人,空虚已极,但仍然可以体面地保有自己剑派正道的地位。 这绝非只是虚名。 山谷一时寂静。 纪长云喉咙干涩地动了动,他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艰难的决定,琉璃剑主的承诺当然可以信任,这是一次除去沉疴的机会。 明绮天望着他,轻声道:“纪山主,眼前有余忘缩手。” 每个人都看出了纪长云的动摇,他固然还有些不想松开这伴身多年的利器,但已不过是时间问题。 裴液钦佩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由来知道她手上厉害,未曾想还有这三言退敌的本事但就在这时,他猛地一回头。 被钉在石壁之上、已经濒死的司马忽然抬了一下手臂。 没有任何的真玄爆发,他也没有发出任何话语。 但在三个人的目光下,一面径长七尺的心珀之镜,从他袖中的虚无里吐了出来,缓缓浮于空中。 朦胧如梦,幽幽渺渺,仿佛要夺去每一道望去的目光。 他竟然一直把剑龙心镜带在身上! 当然如此,这才是夺取《剑韬》的工具,他找到明绮天后,也当然不可能再将她带回崆峒。 静雨之中每个人都清晰地感觉到了纪长云身体的僵硬。 原来也只差一步而已。 只要把眼前无力反抗的女子置于这面不会离开的镜子面前,一切就都完成了,剑藏就此成型.欢死楼的谋划也不会成功,他可以杀掉这里的所有人,甚至也杀掉他自己 一关跨过,崆峒从此拨云见日。 纪长云忽然意识到在剑腹山的那次大脑空白不是意外了。 因为这时,他清晰地感觉到了热血的上涌。 裴液嗓子发紧地看着他表情的变化,下意识遮拦了一下明绮天:“纪山主,你” 但明绮天已经低下头,轻轻握紧斩心琉璃了。 老人早已过了可以被劝说的年纪,你只能把选择摆在他的面前。 谒阙之威陡然倾压,纪长云沉默冰冷地望向下面摇摇欲坠的两人……青影一闪而逝,只剩一剑光寒雨林。 明绮天从后面一牵裴液,【斩心】向前迎上,但这正是纪长云已经避过的东西——正如奉怀地窖中的裴液一样,没有真玄支撑,再强的剑也难以落到敌人身上。 果然不是【剑海章】了,他不和女子做任何剑上的博弈,最简单纯粹的真玄会撕裂一切。 剑光从四面八方而来,锋寒的杀意凋叶折枝,雨滴凝冰。 但就在这一刻.一切忽然凝定了。 雨滴、乱风、摇枝飘叶,还有那些细弱的小鼓,全都凝固在了空中。 当然也包括剑和剑光。 纪长云当然熟悉这份力量.一切,也都是从这个人开始滑落。 【覆镜成画】,隋再华。 只有一霎,但一霎已经足够,黑发飞扬的男人呼啸而来,一瞬间卷碎了这幅凝定画面的一切,一拳气流如绸,将纪长云从青影缭乱中砸了出来。 纪长云抬剑再起,但另一份妖异霸道的浩荡真玄已经骤然膨胀在这片空间,章萧烛漠然逼上老人面容,纪长云咬牙弃去已然失势的玄气争夺,周围一切真玄尽归己身,【剑海章】再一次如携山海而来。 精准的眼光,炉火纯青的力量调动,面对明绮天时弃剑用玄,如今被两位玄门先手压制,又可立刻化玄入身,将百丈争夺的胜负重新化为眼前这五尺的生死剑斗。 纪长云消失在世人眼中的这些年里,确实从来没有荒废技艺。这一式剑海章,也真的足以问鼎意剑第一流。 章萧烛身体陡然僵直,纪长云一剑将其穿胸而过,但下一霎,男人头颈怪异地向他一偏,左瞳化为似狼似犬的兽状,左颊的纹路骤然如被紫焰点燃。 纪长云心脏猛然缩紧,横剑而退,但已经来不及了,在这个长剑已然入胸的距离,章萧烛挥出了难以想象的一拳。 就直直撞在剑刃之上,这柄东海之剑竟然就此崩断,而后去势不减,一拳击溃了纪长云的胸膛。 半空之中老人全身爆开血雾,直直向谷中砸去,章萧烛寸步不舍地俯身而下。 裴液心绪一松,刚要回视女子,身旁崖壁之上,忽然传来另一份玄气的暴动。 他猛然回头,只见真玄竭尽,已然濒死的司马身上,上衣忽然如腐蚀般脱落。 他依旧低着头,是没有丝毫余力的濒死状态,但那淤青破裂、不成样子的躯体之上,却忽然有明亮的纹路从皮肤之下浮现上来。 那是刻在身上的【彼岸宝筏】! 用以在取剑得手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脱离剑腹山,如今他以心镜挑起战斗,获得了这一启动阵式的机会。 灵躯在一瞬间完成了拆解。 司马从左臂开始,半边身体崩裂如腐,骨肉化为液流,液流化为玄气,就以此玄气为基,【彼岸宝筏】在空中完成了谁也想不到的勾勒。 明亮的瀑流仿佛从天上倒挂而下,将司马整个淹没,裴液已见过这一幕许多次,比谁都要清楚下一刻会留下空空荡荡,他试图再奋起一剑阻拦,但双腿先晕眩软倒,旁边女子比他更快地掷出斩心琉璃,然而她也已慢了太多了。 明光已将暗雨照亮就在这一刻,一道更明亮的剑光照亮了一切。 穿林破雨而来,带起难以想象的浩荡玄气,顷刻贯穿了司马早已破烂的身体,将他带出了明光笼罩,钉死在了泥泞的雨地之上。 明光贯通天际,【彼岸宝筏】完成,只有那顷刻破碎的半边身躯随之而去。 司马缓缓睁开染血的眸子,一袭黑衣落在他身前。 白发萧拓,颈直背挺。从纪长云刚刚入山开始,就是他忽然发难,打乱了一切的节奏,此后借一手未完成的术式放走明绮天,再然后销声匿迹,令纪长云如鲠在喉最后明谋令章萧烛藏身,使纪长云不敢不动。 直到追来这里之后,他唯一一眼都未放松的,就是这袭青衣戏面。 他们之间,本就有太多陈旧的仇恨。 在这场事件中,他做了太多关键而正确的事情,他比所有人都想得更深更多.因为无数他没想到的事情,那位已经殒命的鹤检也早已告诉了他。 黑衣俯下身拔出司马身上的长剑,甩去了剑刃上的雨和血。 黑柄黑鞘,明镜内敛,这是礼台少卿,隋再华的剑。 另一边,章萧烛拎着几近废去的纪长云走过来,道:“竟然都是活口.这位少侠很是游刃有余嘛。” 裴液看着这陌生的男人,纵然不识,但那位高权重的气质和如今手中的老人都说明了他的地位,裴液咧嘴一笑,想要拱手行礼,但刚一抬手,眼前便猛地一黑。 就此天旋地转、人事不知了。 (本章完) 第399章 旧信 第399章 旧信 混乱嘈杂的声音。 “.” “.伤得太重了,没有足够的真气护体,很多伤口都恶化得很严重。”陌生少女冰冰凉凉的声音,“能救一条命回来很不错了。” “这可是我们力挽狂澜的少年英雄,你把最好的东西都使上啊。”陌生男人有些焦急,“阁下不是称作‘小药君’吗,这身躯外伤有这般难治?” “我就是太上老君,这个人现在也醒不过来。” “.天山说会很快送神药过来,到时候应该就好了。” “什么药?” “.就,疗伤的丹药,吞了就伤势很快好的那种。” “【白龙丹】是汲取真气转化药力,性情缓慢温和,合他使用;【瑶池丹】却是引玄气入体,他现在身躯脆弱,经不得洗刷——是哪种?” “.” “这人太傻,请他出去。”裴液腰间一痛,有什么细凉的东西穿过皮肉,上方的少女转了下头,“这暂且就是最好的处理了,把他挪到后面静崖上那间独院里,接下来两天我会时时关照——你是家属?” “.喵?” “那你是?”陌生少女转头向另一个方向,顿了一下,“哦,你是明绮天,那——” “我可以。”明绮天道,“有什么要做的吗?” “没什么,陪着他就行,有什么异常就喊我——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了。” 裴液就是在这时茫然地睁开了眼,和头上俯视的一双清眸对上。 双双陷入了沉默。 屈忻微微偏了下头,蹙起眉毛。 裴液的第一感觉则是身体光溜溜的,惊慌中再一感觉,才察觉出腰腹所盖的薄被,松了口气,想撑起身来去看屋中的其他人,全身却彻底麻软,提不起丝毫力气。 才觉出自己难以想象的虚弱。 “他好像醒了?”是明绮天熟悉的声音。 视野一黑,是小猫一跃而上,碧眸贴到了他脸前。 但下一刻就被一只带着透明手衣的纤手拎着脖颈放到了一边。 “先不要打扰。”这位眉眼冷淡的少女低头盯着他,手按上脉搏,片刻松开了眉毛,“.原来是经脉树有异。不过你还是再昏六个时辰比较好。” 她抬起手来,裴液心中一紧,下一刻一个圆脸的中年男人抢上前来:“屈神医,我先讲两句话。” 裴液虚弱地看着他,恍惚认得这是鹤检的服饰,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竟然连话也说不出来。 萧长弓温和缓声道:“裴少侠,仙人台和府衙都已经抵达,隋大人和章台主一刻不停地去追缉逃逸之人了,崆峒现下都是我们的人,我们会以最高规格保护好剑主及两位,你好好休息养伤就是。” “.”裴液放下心来,《禀禄》强行给的支撑仿佛忽然撤去,一阵难言的恍惚疲惫涌上来。 而后头顶就被冰冰凉凉地一按,眼前一黑,人就再次昏了过去。 崆峒,医药堂,后崖小院。 雨还是细细飘着,明绮天坐在门外崖边的青石上,黑猫伏在她身边。 “那泰山药庐的小姑娘说这回伤及根基了,若非【禀禄】得力,人已救不回来。”黑猫轻叹,“不过到底算是勉强稳定下来了。” “【白龙丹】是很难得的神药,届时应能疗愈十之七八。” “是啊,但真正的致命之处是.”黑猫顿了一下,沉默望着崖外落雨。 明绮天也一时没有答话,拇指轻轻抚了抚膝上琉璃。 是诏图。 《紫竹林龙仙秘诏》对少年的心神的侵蚀远超想象,仙君降世一遭又自愿离开,怎么会什么都不留下? 这是祂在人间唯一的仆躯。 “本来你已经帮他剔除侵蚀,修复了心境,他自己又要选择迎下仙君。”黑猫轻叹一声,“.性也命也。” “这种侵蚀到了终点他就只能死吗?” “他一定会选择死的。”黑猫道,“我只担心.到时死也死不掉。” “.我会想想办法。” “嗯。” 正在这时,一人一猫同时转头,崖下小路上,一個唇红齿白的小少年颠颠地跑了上来,他没有打伞,却把什么方形的物什紧紧裹在怀里。 正是孔兰庭。 “剑主好!” “你好。” “这是前两天从博望寄给裴少侠的信,没来得及交到他手中,便积存起来了。”孔兰庭脆生生道,剥开衣裹,露出个方形的小木匣,“师父叫我递过来。” “哦。”明绮天接过来,启盖一看,里面也不过三两封薄信,“有劳伱了。” “不客气不客气!剑主有什么事都可以叫我!”孔兰庭转身又颠颠地跑了下去,转瞬不见了身影,也不知道要怎么叫他。 明绮天目送小少年离开,低头去看这几封短信,封面上是很纤细飘逸的字迹:“崆峒山门,给裴液。” 落款是“翠羽李缥青”。 明绮天取出一封,旁边黑猫凑上来:“打开看看呗。” 明绮天手上微顿。 “她之前也偷看过你的。” “.”明绮天低下头,和这双碧眸两两相对,沉默。 她本来就是要打开看的,万一有什么急事不至于耽误,但黑猫这句话一说,倒显得有些奇怪起来。 不过心念掠过明镜,向来不留痕迹,明绮天手上已拆开了第一封,低头看了两行,放下心来。 并无什么急事,这是当时未见瞿烛踪迹时两方的交流,因山阵会迷阻魂鸟而走的信驿,裴液在崆峒见到瞿烛踪影后便再无余时,因此全是滞后的消息了。 “【瞿烛】,好,我记下这个名字了。 我会在两个时辰之内找出这个名字,一天之内寻出他的故居行踪,后面会紧接着给你复信。 另外,你细讲的‘飞羽仙四阶’中的【衔新尸】一式,不止我看不懂,师父也看不懂。 裴液,你不要自己造词,有的字如果不会写,就让明剑主帮忙看看嘛。 博望这里一切都好,裴液——崆峒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吗,你写信时多和我说两句话啊。 替我向明剑主和小猫问好!” 在最后两句之间有一条被勾去的墨痕,已然看不清了,明绮天调动玄气伸指抚去,识读了出来——“裴液,自己的性命永远比仇恨重要.” 这是一封没有被收到的宽慰。 那正是少年最沉默压抑的时光,那种低沉的冰冷想必也在笔锋里透露出来,少女显然很担心他的状态,这封信就像一袭青裙在面前蹦蹦跳跳,故作娇痴地想逗他开心。 明绮天手指翻弄了两下这封短笺,她其实记得受瞿烛伤害最深重的,分明就是少女本人。 ———— 博望,衣岚山。 细雨在窗外轻敲,老木头的湿味朴质又清新,古堂静谧地燃着两粒烛火。 少女坐个小蒲团倚在榻边,烛光在她安静的侧颊上映出光影深浅,她把头靠在老人肩旁,盖半截被子的老人也向她半倾着身子,捧着一封剑卷微微笑着,两只瘦枯的手一直在止不住地轻颤。 “【踏水摘鳞】是越轻越快但这总有个到头儿的时候,再轻,剑没有威力,剑者也用不出来了.”李蔚如断续的哑声忽然顿住,抬手捂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李缥青递上手中的帕子。 老人喘了两下,又微笑道:“你瞧.这个【衔新尸】,就是要他【踏水摘鳞】破开这个极限,直到‘轻’至力竭,剑者再也用不出来,‘快’也就到了极致。” “可是,都用不出来了,还有什么用呢?”李蔚如眯眼愉悦地望着手中的剑卷,“.所以这只是半剑,下半剑,就是【破土】。” “【破土】是新生,正可接在【踏水摘鳞】力竭之后.如此一来啊,就为此剑又生出一份力来,因而成枯尽之后的一道流光——”李蔚如一顿,弯腰捂嘴剧烈咳嗽了起来,这次大片的暗血被咳在了帕子上,触目惊心。 他看了一眼就偏手颤抖折起,没露给少女,喝了口水,虚弱笑道:“所以这个【衔新尸】啊,取意就是蝉刚刚【破土】的一刻,就被黄雀叼走真是倒霉。” 李缥青也没去看那帕子,倚在老人肩上被逗笑,只是轻轻把手更深地抱向了老人轻脆的身体。 “.真好,真好啊”李蔚如轻哑喃喃,“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裴小友竟真令我望见一眼翠羽日后的辉煌可惜不能当面谢谢他了。” 李缥青低了下眸,在被子下轻轻握紧了老人的手,把温和的真气渡了进去。 老人的伤情恶化得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快.如今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堂外忽然响起两声轻微的叩门。 李蔚如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少掌门先去日理万机吧。” 李缥青把头贴在他颈间,轻声道:“晚上再来陪您。” “嗯嗯。” 李缥青开门走出来,少女微垂的眉眼清冷安静:“怎么了?” “找到密室了。” 李缥青拿起失翠剑:“走。” “确如您所说,不在山外小庄,就在他的城中故居下面。以前废弃的地下水道被他改造围起,成了自己研究那心珀的地方。” “因为常常出城,才显得怪异。”李缥青解释一句,“有什么发现吗?” “.都已废弃了,清理得很干净,什么也没留下。”沈杳低声道。 李缥青神色没什么变化:“无碍,去看看。” 沈杳犹豫一下:“崆峒那边好像有变动。” 李缥青脚步一顿:“什么?” “有大量的仙人台和军士进入崆峒,近于封山了,我想欢死楼的谋划可能已经事发。” “裴液.他们怎么样?” “从州衙发函问了,但还没有消息。” “.”李缥青抿唇握了下剑柄,“那,瞿烛呢?” “.也还没有消息。”沈杳道,“这是很新的消息,大约是六七个时辰以前发生的事情,我想很多人和事都还在缉捕和调查。” “嗯。”李缥青道,“也留意一下相熟的几位大人——无鹤检、隋大人的安危。” “.嗯,”沈杳犹豫一下,“掌门,我是想.既然已经事发,该查的仙人台都会查的,我们这边已经落后很多了,是不是.没必要再投入人力?” “许多地方人手都挺紧的。”她补充道。 李缥青安静一下,清亮的眸子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如果我们也放弃了.可能最后一道网也就没了。” “.什么?” 但少女却没再回话了,雨细而密,她系上斗篷扣上兜帽,当先拾阶下山。 像只雨雾中的青鸟。 ———— 崆峒。 仙人台的介入确实有如秋风扫落叶。 大量的人手在六个时辰之后赶到,崆峒十七峰都被同时控制,而欢死楼在戏主被俘之后,几乎是被连根拔起。 为了成就此事,他们暴露了太多的行踪,此时在大范围的清查之下全部被一一揪出,早有准备的二十四个州是同时动手,欢死楼在少陇三十年的隐藏和经营几乎一夕崩溃。 随着埋藏在金玉斋的欢死楼消息调度的枢纽被清查出来,代表着这一大案彻底告破,仙人台关于“欢死楼”这一名目的信息被极大地丰富起来。 旋涡中心的女子和少年被最可靠的人手重重保护起来,鹤检雁检们带着人手在外面风卷残云般扩大着战果,固然还有诸多余韵和线条需要拿几个月甚至几年来慢慢消化,但就此一举而言,作为无洞派遣之初台里就开始准备的事情,一切方面都几乎已做到了最好。 一夜就如此过去。 第二天清晨。 雨还是细细飘着,但天色不再沉沉地昏暗了,小院檐角挂着清亮的水线。 裴液怔怔地睁开眼睛时,感觉身体莫名轻松了许多,固然还是伤痛疲累,但那种濒死的枯竭感没有了,整个人仿佛重新活过来。 “他们给你吃了【白龙丹】,泰山药庐的小师姑一夜给你施了三回【银玉织命】,现在算是没什么大碍了。”沉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裴液偏过头,是那温如学究又萧拓沉默的老人。 屋门洞开着,他坐在床边看着檐下的雨帘,一柄眼熟的长剑横在膝上,黑衣干净,应当是刚刚洗去血气脏污,身上发梢还带着清新的水汽。 “.隋大人。”裴液虚声叫道。 “无鹤检之前说过,若遭不测,愿意把这剑送你。”隋再华转眸过来,把【玉虎】放在他身旁,老眸安静地看着他,轻声道,“做得真好,裴液你是我这一辈子见过,最优秀的年轻人。” (本章完) 第400章 见青云 第400章 见青云 裴液刚刚回过神来,没料到当头听得这样一句夸赞,有些赧然笑道:“比您还优秀吗?” “哈哈哈哈。”隋再华仰头大笑,“比我优秀多了。” 总觉躺着不敬,裴液勉力撑起身来靠在床头,看着老人新换的衣服:“隋大人刚刚去追缉余凶了?” “是,把你们送回来后,我们就立刻去了金玉斋。” “金玉斋?” “无大人猜测那是欢死楼的后路,在那里留了扣子——其实当时我没拦住司马应当也不要紧,那阵式的终点多半还是金玉斋附近。” “那成果如何。” “卓有成效。”隋再华道,“确实几乎整个少陇的欢死楼埋子都在那个时间点往金玉斋和寅城递去了力量,堪称一网打尽。” 然后他回过头来,看着欲言又止的少年道:“但没有‘影面司马’。” “.” 裴液望着老人,等着他的下一句转折,但没有了,就此一句陈述。 “我们没有找到他的痕迹,也没有从司马身上找到【西庭心】。”隋再华道,“我们想是他带着【西庭心】离开了——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走得更早。” “.” 隋再华看着沉默的少年:“很难接受?” 裴液抿唇面无表情地望着檐下,良久,才低下头,微笑了下:“.还好。我前些天很魔怔,但现在.我们活着回来了,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仇恨不会比活着的人更加重要。” 他又低了下眸:“反正.来日方长” “我们会继续想办法追的。”隋再华望着他,“你也可以回想回想,找找他的去向。” “.嗯。”裴液深吸口气,想起老人刚刚的话,转过话题,“隋大人刚刚说什么【白龙丹】、【银玉织命】,那得要多少钱?” “多少钱自有衙门给你出,还能叫你背一身债不成。”隋再华笑,“裴少侠还是想想自己的大好前程吧。” “.什么?” “‘什么’?”隋再华轻笑重复一声,转头看着他,“裴少侠没想过自己若活过来,会有什么等着你吗?” “.” 隋再华为他一一历数道:“裴液,从夺得博望秋魁开始,你先在相州单剑诛杀了欢死楼‘张郃’、‘郭淮’并戏鬼戏客四人,又与李缥青撞穿了整个衣家,这份功绩,仙人台刚刚议定下来应授予的奖格;而后,正因你在博望雨夜及时赶回,才令‘影面司马’抱憾而去;来到崆峒之后,在我和无大人未抵达之前,这里全仗你一人支撑,伱破开了张梅卿、季枫的疑案,揭明了‘妖剑’的模样,又在后崖将席天机、江以通斩杀,直接牵扯出了萧庭树的身份;再往后,你一人一剑和‘影面司马’几回险死还生地搏斗,令他重伤离场,为其他地方牵扯出许多的空间。” 他顿了一下:“更不必说后面了。” “你破开【镜龙剑海】救出明绮天,令纪长云也不得不暴露;而后在大崆峒之中,无人倚仗之下,你一人击败了司马、衣端止两位谒阙,直接挫败了欢死楼的谋划。”隋再华微笑望着他,“这样一件牵动整个少陇的大案,在你手下结束,崆峒、云琅山、府衙、仙人台,现在都有无数殊荣等你去领——裴少侠,你知道什么是‘青云直上’吗?” 裴液一时哑然,但胸中又同时有血沸起,好半天才道:“这隋大人,你说的全成我一個人的功劳了你,还有无大人.尤其,我是倚仗明姑娘的斩心琉璃才.” “自然,欢死楼远比你想象中要可怖。”黑衣苍辫的背影望着雨帘,轻声道,“这是我们所有人竭尽努力才剜去的毒疮,但少了你一定不行,不是吗?” “.少了您也不行。” 隋再华又哈哈大笑:“当然,少了我也一定不行。” 掀翻欢死楼和崆峒媾和出的这个庞然大物,最大的功绩确实正落在这一老一少身上。 裴液也一笑,轻松了些,把两只胳膊搭在腿上:“隋大人心情好像不错。” 隋再华沉默良久,才轻轻一叹:“二十年旧恨,一朝血洗.自然畅快。” “隋大人是怎么发现纪长云有问题的?” “我没有调查纪长云,我查的是柏天衢。” “柏天衢?” “柏天衢早就知道欢死楼是要对《剑韬》动手,不是吗?” 裴液点点头,他记得这一节,柏天衢把这件事告诉了掌握山阵的迟鉴宗,迟鉴宗不同意,才被他们杀害。 但. “但这就是崆峒勾结欢死楼的最大证据。”隋再华道,“如果柏天衢就在欢死楼构建的剑阵中闭关,那么当明绮天遇害时,人们凭什么相信崆峒不知情呢?” “.” “柏天衢和纪长云不会真正决裂。”隋再华轻轻一叹,“和萧庭树不一样,柏天衢是纪长云真正从小抚养、情同父子的徒弟。” 裴液怔:“可他们当时确实为了剑藏争夺掌门之位” “当然,亲如父子的师徒也会有不能调和的分歧。”隋再华轻声道,望着雨帘沉默一下,“大吵大闹、互不退让、摔门而出然后两个人躺在床上各自难受,都是常有的事。” 他安静片刻,忽然含笑看了裴液一眼:“你有这样的经历吗?” 裴液怔,自家老人当然也倔,可倒是很难大吵大闹和摔门而出 隋再华收回目光,笑道:“没有,那也是一种幸运——不过,很多时候他们还是不会真正‘决裂’的。” “其实你细看就知道,他们争夺掌门之位,都是为了贯彻自己的剑藏之路,互相认为对方是错的,却并非为了争权夺利。”隋再华倚着床榻,“掌门之位只是他们斗争的工具,谁也没真的把它看在眼里。” “所以当发现对方才是正确的时候.他们立刻就能重归于好。”隋再华安静地看着他。 裴液悚然而惊:“所以.” “所以,柏天衢是自愿去死,并且无条件相信纪长云会贯彻他们共同的理念。”隋再华转回头,“所以,纪长云才那么容易冲动失控——十年来,他一直没有摆正自己的心境,他接受不了爱徒的死什么都没有换来。” “是这样” 裴液沉默片刻,低着头,忽然看见老人放在床边的遗剑,回过神来:“对了隋大人,这柄剑是不是太贵重了?” 隋再华没有回头:“贵不贵重,都是无大人指明留给你的。” “无大人没有其他的晚辈友人吗,这个也” 裴液还记得这柄法器的特异,这几乎是灰眸老人二十年鹤检生涯的凝华,【牵丝】是【镜龙剑海】的主要构成之一,而这种阵纹的最高成就就是此剑,器署监专请东海剑炉大宗匠南宫翟和养意楼两位大器师合力设计铸造,几乎是器剑两道融合的一个代表。 “据我所知,他向来孤家寡人,朋友有一些,但确实没有什么相熟的晚辈。” “.”裴液垂下了眸子。 “怎么了,你觉得自己不合适收?” “是我有些难过,隋大人。”裴液轻吸口气,低声自责,“我也没把无大人当成多亲近的长辈,没想到他会把剑留给我。” 隋再华安静一会儿,望着淅沥雨帘:“我确实再没有见过像无鹤检这样令对手时刻紧绷的人了,做他的同伴一定很安心,做他的敌人也一定很苦恼。” 老人微微一笑:“我刚到府衙的时候就和他认识了,做了二十年点头之交,到了最后.虽未相熟,却也算是相知了。” “无大人说他信任您.您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他没说的话是也‘信任你’。”隋再华回头敲敲【玉虎】剑鞘,微笑,“拿了他的剑,就要完成他的遗愿。” 裴液怔:“.无大人有什么遗愿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才是见他最后一面的那个,不是吗?”隋再华含笑收回目光,望着檐下,天空明亮起来,雨线已几乎不可见。 两人安静片刻,只有细小的雨声。 “裴液。”隋再华忽然开口,声音带着轻缓的认真。 “嗯?” “我明天要回少陇府了。” “啊?这么急?” “我本来不是仙人台的人。”隋再华转过眸子来,“你知道我的官位吗?” “.”裴液一时没反应过来,“您,您是.修剑院的监院” “我身居府衙长史、礼台少卿二职,兼领修剑院监院。”隋再华认真看着他,对少年展露出前所未有的直接,“——我要高升了。” 裴液愣住。 “你知道礼台少卿是做什么吗?” “管学塾的.?” “差不多,掌管少陇文武的培养、考拔,诸多祭祀之礼等等,因沾溉人事任命,这是有实权、很关键,而且体面的位子。”隋再华道,“从品级上来说,‘少卿’是副职,不过‘卿’位的公孙大人年事已高,礼台多年来一直由我一人执掌,人们也都清楚。” “.” “修剑院监院是受门派尊敬的职位。”隋再华背对着少年继续道,“这些年我也做得很好,将整个少陇的剑门聚集到府城抟合起来,共拔剑生,是道启会也没有做到的事。” “府衙长史是真正见功底的地方。”老人又道,“故言,长史为幕僚之长,如今也差不多。这位子权责都很重,整个少陇五十州的百业诸事、府城自己的鸡毛蒜皮,都在这里凑起来,务实而不显功——我做得也还不错。” “.” “和州里有个刺史压在头上不一样,府尹一职一般挂在大长官或皇亲下面做个虚位,所以长史算是在政务一道走到头了。” “那您是要做礼台卿吗?” 隋再华笑:“公孙大人确实致仕在即,也算是给我一直做的事补个名号但这是迟早的事。” “.”裴液一时茫然,他确实全然不懂。 “真正关键的是,这一次,我和仙人台也建立了良好的信任。”隋再华看着他,“我们刚刚说了,这是件没有我们两个,仙人台就办不成的案子,不是吗?” 裴液无言,隋再华转回头去,叩着剑柄轻轻叹道:“一个人从器署监出身,在府衙稳稳走过了二十年,在位少卿,礼台政绩最为卓越;身居长史,百官诸事都要从他过手;懂得阵术和器道,工台至今时时仰仗唯一一些诟病他只能文职的声音,如今也该在欢死楼的覆灭和仙人台的推崇下消弭。” “做了这么多年事总该得一个真正的高位了。” “什什么高位?”裴液茫然,以他仅出身小县两个月的见识来说,常县令、白司兵就是大官,赵章刺史就算到头了,像隋大人这样人人尊敬的少陇大员简直令人仰望。 怎么还不算“真正的高位”? 迎着少年迷惑的目光,隋再华微微一笑:“纠察五十州下官,统管六台,一道政事之顶,江湖人眼里的幕后大妖魔——少陇都督。” “.” “怎么,吓到了?” “没隋大人,什么是‘都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就简单当做,少陇道若不设节度,那么除了军务,剩下一切事情都是这个位子说了算。”隋再华大笑,“总之,是从做事的,变成了做决定的。” 裴液在似懂非懂中肃然起敬,他记得无洞和他说过,面前老人也是寒门出身,官场上无依无靠,全靠后来的本事和结交才一步步走上来,如今他终于有化鲤为龙的机会,裴液真心高兴:“贺喜你,隋大人!” 然而隋再华却只是含笑看着他:“我倒不只是来和你告别的。” “.嗯?” “少陇剑门的集会会在四天后召开,我和你说这些,是想要你也在三天之内前往少陇府。” “啊?” “有什么好惊讶的,欢死楼是我们一起赢下的不是吗?”隋再华微笑,“记得在博望州衙我们聊过的事情吗?——‘你现在信誓旦旦,只不过因为还不曾真正得到它们。’” “.‘它们’?”裴液一时没反应过来。 “前程、名声、权力、地位、金银、妙剑、尊敬、艳羡.”隋再华漫声道,“如今,你真正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到了。” “在诸多奖赏加身之前,我得先使少陇认得你,”隋再华微微一笑,“未来名列第一的剑才,摧毁欢死楼的少年雁检,新任都督的翼下白鹤——裴液裴少侠。” (本章完) 第401章 修伤翼 第401章 修伤翼 裴液怔怔地张了好几次口,也没有讲出话,直到再没忍住,低头呵呵地乐了起来。 隋再华望着他,也开怀而笑。 檐下雨丝已经消失了,澄净清凉的空气涌入屋中。 裴液嘿嘿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这也太” 他安静下来,按着玉虎的剑鞘,望着门外苍茫的远山,心中确实有什么东西在澎湃地往上升起,看得见的辽阔前路仿佛就在远方。 但他很快想起些事情,犹豫道:“隋大人我身上,有些很要命的东西” “烛世教敬奉的神灵?” “是”裴液倚床蹙眉,“我得先想办法处理它” “我会帮你联络仙人台的,这是他们的专长。”隋再华道,“少陇不行,就去神京——但最好等我更职之后,发公文并队伍送你前去。” “.” “仙人台若不行,我们还可以想其他的办法,名门圣地、江湖秘传.只要世上有,都不是太大的问题。”隋再华道,“但现下正是你一飞冲天的时候,总不能因噎废食,不是吗?” “.多谢你,隋大人。”裴液由衷感动,但两只手交叉在一起,又有些犹豫道,“可我还是要去神京的,大人。” 隋再华一笑:“那也不影响什么。” “.什么?” “你可以在少陇丰满些羽翼后再去神京激浪,也可以去神京历练后再回少陇发展.都随你喜好。你想在神京要什么位置,我们也都可以发函交涉,一道之都督能够伸出的触手,已经很长、很有力量了。”隋再华转头望着他,“不必想那么多,先来享受你的殊荣吧。” 他就此提剑起身:“我在少陇府等伱,裴液。” 出门离去。 裴液怔然望着老人消失的背影,直到一道纤细挎箱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门前,遮挡着天光走了进来。 “解衣,施针。” “.啊?” 裴液确实没经历过这样年轻的异性大夫,有些忸怩地脱去轻衫,平平地趴在了床上。 他把脑袋偏在交叠的双手上,侧头看着床边启箱的少女,她穿一身近乎灰白的衣裳,绝非年轻人的材质和颜色,两袖挽起,左手正戴起透明的手衣。 裴液之前和她有过一次茫然的对视,此时才算第一次清醒的见面,这张脸倒十分好看,但素淡得没有任何妆容,嘴唇微白,发梢也杈,而且眉眼平垂,面上没什么表情——比起明彻万物后的平静,这更像是真正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关心的样子。 “放松。” “哦。” 屈忻排出银色的细针,取出一根轻轻一拂已落入了裴液的肩胛之下,裴液只觉有一滴微凉细雨滴上了滚烫的身体,而后凉意缓缓弥散开来。 “多谢你神医姑娘。”裴液努力没话找话,“我曾经在一位叫邢栀的黑绶术士手上见过这种针法,不过她好像只能用出一半来——对了,我叫裴液,你叫什么名字?” “裤子往下褪半尺。” “.哦。” 令人尴尬的沉默。 倒不是裴液没了其他问题,只是当半个屁股蛋儿露在外面,任谁都会陷入一种故作无事的平静。 静谧之中,少女依次施完针:“手臂。” 裴液从颔下抽出一条胳膊,被一只冰凉的手摆正,离开时一根细针已扎了上去。 这才是裴液第一次看到她施针,一下瞪大了眼眸,只觉那手真是随心所欲,柔美流畅宛如清风,根本不见有“扎”的动作,轻轻一过针就留在了上面。 “另一条。” 这是裴液见过最密麻的施针,只一条胳膊就有近七八十根,他真怀疑上面究竟有无这么多穴位,但总之少女对另一条胳膊也如此照办。 “我叫屈忻,【银玉织命】施三次已足,多也无用。这次是修复伤体的【大还元针】,我暂时每月只能施一次。”屈忻道,“白辫子说尽量让你快些恢复,此针之后再服一枚【生芽丹】,今日虚弱一日,明日就可痊愈十之七八了。再往后,就只能慢慢调养。” 她额上薄汗细细,低眸摘下手衣,唇面更白了些。裴液这才反应过来她刚刚是分不出心神答话。 “哦哦,谢谢屈神医.”他歉意中又有些茫然不解,“我过后就去问问崆峒哪里有养母鸭。” “.” “.” “顺便再问问哪里有【尔多补耗鸭】。” “.啊?” 屈忻没什么表情地把一方小玉盒放在床头:“【生芽丹】,两个时辰后服用。” “.哦!!” 裴液埋下头,沉默装死。 屈忻收起他身上的银针:“离开崆峒之前,再来找我施一次针就好了。” “嗯。” 屈忻转身而去,裴液懒懒地趴在床上,只觉舒适的温热开始在体内流淌,令他一动也不想动。 直到一个软软的小爪踩在了侧颊上,裴液侧眼向上,见两颗碧透的清眸正望着他。 “没事,重伤刚醒就是容易傻傻的。”黑猫道。 裴液翻身躺起,把这黑色的小软团子掐在颔下,慵声道:“好久不见啊,小猫。” “两天都没有。”黑猫一跃离开他的手掌,立在床头。 “明姑娘呢?”裴液仰头看它。 “在医堂,那屈忻就是来给你施个针,这一天一夜一直在照顾她。” “明姑娘没什么大碍吧?” “伤势和你差不多,不过你身体太脆。”黑猫一跃而到了门口,“能动了就走吧。” “去哪?” “去找【尔多补耗鸭】。” “.” 当然没有真的去找鸭子。 裴液套好薄衫,提上【玉虎】,两人从雨后清凉的高崖往下而行,薄雾纱笼的五峰莲心就环绕着他们。 确实诸多伤口还没有闭合,痛得宛如刀割,但内里竟然已升起一股温热的充沛——这些外伤仿佛真的变为只是外伤。 裴液曾经受治都是“修外养内”,外伤好了,内息才慢慢充盈回来,郎中以前跟他说“外有漏,内难满”,就是这個道理。 如今却似反过来。 好奇地问出口,黑猫道:“他们说这是泰山药庐春神一脉‘春生物滋’的医理,那小姑娘近日正在少陇府城,仙人台便请了过来。正因这理念独特,手段高妙,崆峒医堂帮不上什么忙,连四峰之主加上你们,都是她一个在治。” 裴液肃然起敬,原来残命是幸托如此妙手,纵然白发老人刚说了报酬会由仙人台支付,少年还是记下了这份情义。 很快执法堂就在眼前,仙人台和府衙真个已全然接管,每个路口都有甲士立戟,裴液走到门前,正碰上之前一眼之缘的那位圆脸男人。 “啊鹤检大人。” “唔!裴少侠!”其人肃凝之眉转瞬化为蔼笑,“我是萧长弓,有什么事吗?——红良,来随着裴少侠!” “没没没我就随便看看。”裴液有些不适应这样的重视,摆手笑道,“那个,听说无大人遗体敛下来了.我就想见见他。” (本章完) 第402章 吊壮士 第402章 吊壮士 “.可以,当然可以。”萧长弓道,“今早隋大人还和我提了,无鹤检曾经说过要把【玉虎】遗赠于你,我想你也” 他沉默一下,轻轻拍了拍少年还有些虚弱的肩膀:“人生有死,死得其所。于我们鹤检而言,死于奇案就如鹤死昆仑,无鹤检是我们台里最优秀的前辈,死于这样的案子.才算是配得上他。” 裴液低“嗯”了一声,萧长弓却拧转了步子:“红良,你去忙吧,我陪裴少侠去看看。” 引着少年往里而去。 无洞的遗体单独摆在最深的静室。 在三个门槛外萧长弓就开始出示自己的鹤牌和公文,两人被仔细地验明正身。 这里看管的规格确实很高,裴液迈过第一道门槛的那一刻就感到了阵术的笼罩,执法堂的这片区域是被仙人台极快地暂时改造成了一片禁室。 裴液略一思索就明白为什么——无洞是和瞿烛正面搏杀而死,他做了二十年的鹤检,清楚地知道后面仙人台会如何调查自己的尸体。 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在一些隐秘的地方留下线索。 如今追缉杳无踪影的瞿烛,这或者已是仙人台能抓到最明朗的一条主线。 裴液越过门槛,几位洁衣之人正立在这空荡的室中低声交谈,而老人的尸体直直地映入了眼帘。 那双标志性的锋利灰眸看不见了,双眼冰冷地紧闭着,染血蓬乱的苍发缕缕垂下。 裴液很早就知道,死掉的人其实并不完全是瘫软,在力气散掉之后,他们会变得凝硬而沉重,尤其是在面目上、尤其是死后有一些时间的人,那种神态是活人演不出来的。 他竟然依然被钉在墙上。 没有做太多的清洁和整理,而是尽一切可能复原了老人死去时的样貌。 “我们进入那石洞时,一切都已被毁去了。”萧长弓沉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瞿烛后来应当回过那里,而后在离开之前抹去了一切痕迹——但他没有毁去无洞的遗体。” “我们在废墟中找到了他,经过一夜的复原,我们认为他死时是被穿咽钉在墙上。” 裴液望着墙上的尸体,血污残衣,断臂不见,脏器暴露.他低眸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这不是太难的工作。”萧长弓往前走去,“重要的是找出其中的线索。” “我们其实也已经有了相当一部分进度了,随着石洞那边不断送来痕迹,很多伤痕都映照出凶手的特征。”他来到案桌前,指了指新鲜而纷多的籍册,“你瞧,几乎每一点伤痕,我们都在做专门的分析。” 裴液低眸看去,仙人台在这短短两天内的成果确实足够惊人,只萧长弓随手指的这一页,上面就把无洞的断臂和最后筋骨力量的趋向列在了一处,认定无洞是用了那式【阎王剑】,也一定有所建功,也就是在这极命而进的一剑中被一刀卸臂。 持剑之臂被卸,也就代表这场搏杀落定结局了,老人的身体已走到了极限,后面也确实再没有更多回合的痕迹,他下一招就被自己的佩剑贯穿了咽喉。 裴液移目看去,还有很多条被列出的分析,全都细致得当,那一场战斗正在被慢慢还原出来。 只是他微微抿唇,意识到了仙人台面临的困境。 从伤痕剖析出刀术、解离出阵式每一条每一目都精准地指向了那凶手的身份,说明了他是如何一招一式地在搏斗中杀死了无洞。 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不是寻找真凶的游戏,他们早就知道是瞿烛杀死了老人,他们现在需要知道的,是他的去向。 而瞿烛在杀人毁洞后去了哪里显然和这场战斗的关联并不大。 “我们在想,瞿烛为什么没有毁去无洞的尸体。”萧长弓显然知道少年的想法,抚案道,“我们希望他是修改了什么地方,想以之误导我们,那样揭开原貌,也就找到了线索。不希望的是只因为这具尸体能提供的一切线索,根本和他的去向无关,不如留之牵绊我们。” “那现在?” 萧长弓沉默轻声:“不断有新的伤痕被破解,但找不到任何异常。” “.” “但我们其实还抱有一些希望。”萧长弓看着依旧忙碌的几位人员。 裴液望向他。 “因为,一个鹤检若非逼不得已是绝不会打这种孤身深入、以命搏命的仗的。”萧长弓安静望着墙上老人的尸体,轻声道,“我入台时,无大人就已在鹤检之位,是我最为钦佩的前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该如何做一柄锋锐轻薄的短刃,而非玉石俱焚的长枪。他既然做了这种选择” 萧长弓没再说下去。 “但瞿烛并不是易与的对手。”裴液道,他永远记得那个雪夜山谷中的天才身影。 “是,对,瞿烛也是一样的可怕难缠,【流风】死在那里,他随意地把无大人的尸体留给我们.”萧长弓顿了一下,“但那也没有办法,我们只能相信.无大人会在这场的博弈中胜出。” “.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裴液低声道:“多谢萧大人带我前来走吧。” 萧长弓点点头,两人就此出门而去。 “裴少侠还想知道什么,我引你去。” 裴液摆摆手:“不必了萧大人,太费心,我自己随意走走就好。” “行,那有事尽管开口。” 萧长弓颔首离去,裴液却站在原地没有挪动,他缓缓向后倚在墙上,沉默地偏头望着自己出来的方向。 裴液并不自信自己比仙人台更懂得查案,他相信自己能够发现和想到的,仙人台都会毫无遗漏地归置入册。 所以此时他也不得不接受那袭黑袍确实是消失无影了。 当司马和衣端止来追杀他们的时候,瞿烛从镜龙手中接过了【西庭心】,先一步离开了这里。 追杀他们用不到【西庭心】,如此一来,欢死楼也就不会失去一切。 裴液仿佛隔着几道门墙再次望见了那被钉死在墙上的老人,石洞中初见那一幕时血沸的感觉再次鲜明起来。 他其实只是想来和老人做一次正式的告别的,但萧长弓的话忽然令他难以抑制地低落起来。 人死奇案,鹤死昆仑.如果这就是老人生命的价值,那么裴液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曾是唯一能够替他完成这一场胜利的人。 他单人闯入石洞,令瞿烛不得不接招,而后重伤敌人、毁去针对少年的法阵把一个绝好的残局留给他收拾。 但他辜负了这场死亡。 “我要赌一把,孩子如果赢了我们就彻底赢了。” 他为这场大案而死,但这场大案,现在算是彻底赢了吗? 当然没有。 他只是没令敌人得手,但【西庭心】还是被他们带走、明姑娘还是重伤,少陇西陇多少人因此死去而那令李掌门命竭、令缥青断臂的凶手,就此逍遥法外。 只留下被破坏掉的一切。 裴液低眸轻轻抚着手中异美的长剑,此时无比清晰地记着灰眸老人和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样子。 “鹤死昆仑.”他轻哑地喃喃了一声,握紧这柄剑,从墙上站了起来。 当然现在也已经很好了。 裴液阖了下眼。 毕竟还有很多人活着,如今大片弥漫的也是轻松的情绪,大家都在为大片地拔除欢死楼而痛快,为云琅传人没有真個死于暗爪而如释重负.一个暂未抓捕之人,毕竟也是逃亡。 裴液并不想太扫大家的兴,虽然惨烈,如今毕竟是一场胜利——往后,还有大把的时间。 他把这份心绪按进心里深处,嘴角牵了个笑容出来。 起身正要出门,忽然旁边那名为红良的年轻人喊住了他。 “诶?裴少侠既然在这儿,能否来帮忙看看?”红良道,“我记得裴少侠好像颇通火术,我们从司马这条线找出了一份《种火册》。” (本章完) 第403章 围数罟 第403章 围数罟 《种火册》是一本裴液没有预料到,见了之后却霍然明白的东西。 “羊祜”、“刘备”、“关羽”、“张飞”.许多张戏面死去之后,都会在一瞬间被大火焚去身骨。 正源于体内种下的火种。 裴液缓缓翻阅着此册,以戏面为代号,其上共有四十七个名字,详细记录了其人的位置、所谋之事、以及目前进度。 而在每个人的下面都有一条标注——火主:司马。 “我们听说裴少侠和这种火焰交过手,而且阻止过它的自燃。”红良道,“裴少侠的想法,可以帮我们更准确地了解这册子的意义。” 裴液沉默一会儿:“我知道欢死楼分‘戏客’‘戏鬼’两种身份,火种只种在‘戏鬼’身体里,人死之后,火起于丹田,拿来毁尸灭迹。这册子上写的,应该全都是戏鬼,‘张郃’、‘郭淮’两人的尸体当时死后就没有自燃,便不在其中。” “裴少侠觉得是为何?”红良倚案道,“戏客既有面目身份,不应更该毁尸灭迹?戏鬼既然‘非人’,为何种火?” 裴液摇摇头:“戏客既然活在城镇里,即便尸骨全无,也很容易知道是谁失踪,倒是戏鬼一把火烧了,就真的再没痕迹——” 言至此处,他忽然自己先顿住是啊,他们要湮灭的,是戏鬼身上的什么痕迹呢? 但他其实见过没有变成灰烬的戏鬼。 裴液怔然回想起了那个长道武馆的早上,那时最深重的黑暗还没有露出影踪,明亮的晨光里,青裙少女贴在他旁边含笑指着自己眼角:“你想学吗?” 他笑呵呵地说想,然后看着少女剥开了“羊祜”的假面。 露出一张光如面团的诡异之脸。 “也许.”裴液缓声道,“正是为了焚去这种‘非人’。” “.” 裴液怔然望着空处,那青色的飞扬裙裾好像又有些挥之不去。他清晰地记得无论怎样的困境,少女总是露给他愉悦的笑容,如果这些日子她在身边,他即便心中沉重,脸上也一定会被无奈地时时逗笑 如今事情落定,该给她好好回一封信了。 裴液摇了摇头,收起散开的思绪,再度蹙起了眉毛。 一种感觉越发清晰——“戏鬼”这种产物,其实更加贴近欢死楼的“本质”,火种和无面都是令人匪夷所思的特异,这本身就是它们要毁去自己的原因。 他怔然想着,直到目光再一次落在“火主:司马”这条标注上忽地悚然一惊。 火主。 因读剑理,他已对单字单词有种特别的关注——何以言“主”呢? 他忽然想戏鬼那种冰冷的工具感,仿佛无命无欲,不唯抛弃了自己生时的身份,连死后都不留尸骨.是否正是“奴”呢? 正因这样一种绝对掌控的关系 裴液一言不发地望着空处,那么这种掌控.是如何建立呢? 直到肩上小猫忽然轻轻弹出一小粒幽蓝的火焰,缓缓飘入了裴液的视野,裴液下意识伸手去碰,不灼不热,静冷无伤。 但下一刻它骤然化为玉润的红,裴液猛地缩手,手已被灼出一点红热。 这暴烈的火焰几乎将空气灼出一粒空洞。 裴液怔然望着散去的火,猛地偏头去看肩上的小猫,碧眸平静地望着他。 “我不知如何把它化为那样的火种,但结果应是相似的。”黑猫道。 裴液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合起手上这本《种火册》,抬起头来看着红良:“我有一个没有证据的猜测——这就是他们最核心的一份名册,其上之人,代表着绝对可以掌控的力量.或者说,处在约束之中的人。” 红良静听。 “因为那火种不只能够毁尸灭迹。”裴液道,“它能够被宿主激发,那么也应能被‘火主’激发。” 室中陡然一静。 “所以我想,”裴液继续道,“入册之人必须交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在得赐火种强大力量的同时,才得到了欢死楼的信任。” “.你是说,通过火种,司马随时掌控着所有戏鬼的生死,一個简单的动作就能令他们转瞬成灰?” 裴液点点头:“想来如此。” “怪不得.”红良怔然轻叹,“这组织比仙人台还要严密。” 安静之中,一人忽然笑道:“仙人台严密在哪里?今日不想干走了,顶多罚我十两银子。” “是么?我要喊了:徐存信看过《种火册》之后便立刻挂牌离职,就此不知去向——” 徐存信连忙扑过去捂住他嘴:“好兄弟!我家中还有妻女。” 裴液也微微一笑,把手中册子放回案上,但眉头却依然凝着。 如果欢死楼的结构是如此层级鲜明,那么再往上还有没有更高的意志,他或他们又如何保证【司马】的绝对服从? 当然也许司马已经是最高群体的一员了,当人数足够少时,并不一定需要绝对的控制。 裴液又低下头看着这份册子,上面并没有【孙】【刘】【曹】三张戏面,都是更下一级的脉树修者.然而一个遏制不住的猜测还是幽灵一样从他的脑海中缓缓升起。 “.红良兄。”裴液把住年轻人小臂,低声道,“敢问章台主现在何处?” 红良怔了一下:“怎么——” 看着面前少年认真的表情闭上了嘴巴,伸手一指道:“就在执法堂的后堂,我带少侠过去?” 裴液点头:“麻烦了。” ———— 章萧烛从案后抬起头来,有些惊讶地看见少年。 他搁下笔,红良关门离去,室中只剩两人。 “裴少侠请坐,何事?”男人伸手一请,双眸望向他。 有些人的强大总是明明白白地写在形貌上,那柄缠满细链的剑放在桌边,目光一触就有悚然之感。男人散发独臂,也如这柄剑一样凶神内蕴,随时可以出鞘。 裴液一抱拳,把刚刚《种火册》的事情说了,而后低声道:“章台主,之前隋大人和我说,没在司马身上找到【西庭心】,怀疑是由瞿烛带走了,是不是?” “不错,司马二人离开剑腹山之后,诸峰主进去,只见几位生死不知的峰主,剑龙已然崩解,心镜和西庭心俱都不知所踪。”章萧烛声音天生低沉而平,“如今既然不在司马身上,我们怀疑是随瞿烛一同消失了。” 裴液沉默一下:“我到现在也是这样想的,这是最正常、也最可能的事实。只是刚刚见了《种火册》.不禁产生些荒谬的念头。” “但说无妨。” “您觉得瞿烛会不会也被种了‘仙火种’呢?” 章萧烛一眯眼:“可有根据?” “.没有根据。”裴液低声道,“就是忽然的想法,也无从验证章大人,我或者受些执念和情绪影响,只是不吐不快,供您斟酌。” 章萧烛点点头,缓缓倚靠在椅背上。 裴液继续语气平和道:“瞿烛是这件案子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是他带欢死楼的人去了湖山剑门,取得【西庭心】,也是他设计出【夺魂珠】,又一手完成【镜龙剑海】之阵.他和【司马】是欢死楼最核心的两人,他们一人追杀明姑娘,一人带走【西庭心】,是找不出问题的发展,我也相信这就是简单干净的事实。” “但还有另一种微小的可能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那么【西庭心】可能尚没有在瞿烛手上。”章萧烛道。 “.是。” 这位台主立刻明白他的想法。 如果瞿烛身上种有仙火,那么他就没有自己做主取走【西庭心】的权利。 这是简单的逻辑,瞿烛和【司马】并非平等的掌权者,【西庭心】和《剑韬》这样的东西只能由【司马】一人独掌,瞿烛并非不能携带,但一切要先有【司马】的授权。 而司马在追出剑腹山的时候,会将【西庭心】交给瞿烛吗? 多半不会的。 那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 一切就快要功成,司马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仙君降世,更不知道身绘阵图的自己会走都走不了。几乎状态完好的他当然会把一切握在自己手里,将核心之物交给一个重伤之人,那只是节外生枝。 章萧烛沉默片刻:“裴少侠觉得,这可能有几成?” 裴液微顿:“.半成不到。” 一切的根源只是臆测。 瞿烛这样强大的欢死楼核心,在本案之中,他是唯一一个将所有人留在身后的人。一厢情愿地猜测他是“火奴”,确实是少年的执念作祟。 他知道自己没有证据来说服仙人台,但他也不可能去伪造根据,只有沉默一下,想要再度开口。 章萧烛却忽然道:“我认为有两成。” 裴液瞪大了眼。 章萧烛轻轻一叹,裴液这才发现这间屋子不知何时已被全然隔绝,男人道:“隋大人离开前,我们其实讨论了类似的可能性。” “.什么?” “因为【心镜】就在司马手里,他离开前从镜龙身上摘下了它,那么再从上面单独摘下【西庭心】,就是一个有些多余,或者说太有远见的动作。”章萧烛道,“虽然我们确实没有在【司马】身上以及他去过的任何地方找到它,但我们还是想正视这一点妄想。” 章萧烛望着他:“——也许那道【彼岸宝筏】并非什么都没有带走,在那半边破碎的躯体之中,【西庭心】被送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瞿烛会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吗?” “多半知道,他或许已经将它取走了。” “.” “但既然已经妄想了,何不妄想到底?”章萧烛看着他,“也许司马就是这样疑心深重之人,绘于其身的阵图已是他最后一道底牌,在这道底牌上,他不会相信任何人。” 裴液安静。 确实他能想到的东西,两位大人早已想得清楚明白。这令他轻松了许多,那么若这种可能果然为真,会发生什么呢? 瞿烛不会远走高飞。 那道身影又浮现在眼前,雨夜,残破的黑袍、染血的苍发、诡冷的戏面裴液忽然从这幅画面后看到了另一个他。 他没有握得什么权力,而是一直性命操于人手地过了二十年,那么他为欢死楼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西庭心】。 用自由和生命换得欢死楼的力量,来取得这压迫湖山剑门几千年的东西.那么在没有得到它之前,即便欢死楼已一败涂地,他又真的会保命而去吗? 雪山谷里、青铜殿前,那张暴怒的、痛苦的年轻脸庞,仿佛浮现在黑袍身后。裴液当然认得,或者说除了裴液,这个世界上已没人认得。 他一定会想办法把它取走。 章萧烛道:“我们在【司马】体内确实发现了几枚隐约的暗扣。” 裴液猛地抬头。 “不必惊讶,几乎每位玄门被杀或受捕的时候,都还有一半的后手没用出来。”章萧烛淡淡一笑,“还有未迸发出的力量代表不了什么.只是我们希望,那是仍能激发的后手。” “如果确实如我们妄想的那样,那么欢死楼就还需要围绕着它做一次行动。”章萧烛道,“我们没有惊动【司马】,这件事也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我和隋大人已议定了细节,最多五天,我们会告诉裴少侠结果的。” 裴液心中敬服,当仙人台真的接管一切,他确实不必再操心更多的事情,便抱拳告辞。 章萧烛微一颔首,重新提起笔来,认真道:“裴少侠请放心,既然仙人台接管此案,即便是最后一丝荒谬的可能,我们也会咬定到底。只是最后若确实竹篮打水那本也是应有之义,还望少侠不要和自己过不去。” 那是自然,裴液来时,本以为要苦费口舌来劝说这位台主为自己忽然而至的想法买单,如今仙人台愿意费如此精力来布最后一道网,已是意外之喜,若确实没有结果,那便合该留待来日。他已不是会为失败哭闹的小孩。 这桩事情落定,心中轻松起来,裴液出门而去,向南遥遥而望。 群山淡影之后,就是五十州少陇的府城啊剑才集会,哈哈. 隋大人说在府城相候,其实也就多给他留了一天时间,裴液望了望天色,偏头微笑:“我们去看看明姑娘吧,若她方便,咱们明早就出发!” “若她不方便呢?”黑猫道,“我们就提前走吗?” “她若不方便”裴液怔了一下,这问题有些猝不及防,几天习惯下来,他并没有做好离开那袭白衣的准备,“那我们就多等等吧,也没什么.” “哦。”黑猫点点头,轻叹道,“分别是人生的主旋律,裴液。” “.”裴液莫名其妙地望着它。 “除了我。”它冷静补充道。 (本章完) 第404章 出崆峒 第404章 出崆峒 医堂。 裴液走进来,诸多伤者躺在堂中,崆峒医者来回奔波着。裴液没见到熟悉的身影,径往深处而去,人声在身后渐渐消弭,来到一座安静无人的后院。 穿过院子,刚要敲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冰凉的语声。 “这些裂纹并非外伤,而是你身体持续的状态,是深处不和谐的外显,药石无医,只能从根处调理。” “嗯。”女子熟悉的声音,兼以翻页声,“屈姑娘,我记得贵庐有一门《生息剑》,戴庄简的《泰山闲笔》上说它‘春生夏长,万物滋荣。老妪习之,健步如飞,能辟’” “褪袖,再给我看看。”话语被打断。 一阵短暂的悉索。 女子继续道:“‘.能辟百病’,我一直有些好奇,习剑明明不能令老妪生出经脉树,竟真有如此神奇的功效吗?” “有。这样按痛吗?” “痛。”女子的声音若有所思,“那么我想这门剑调动筋骨血气的理路一定很有意思.不知屈姑娘会不会用?” “会不知这种伤若强行缝起来,会是如何” “会很难看吧。” “应该不至于自己崩开线。”少女喃喃思忖,“真是有意思的身体状态.” “屈姑娘得空能为我演练一二吗?” “‘冰雪身’的时候,你还是肉体吗?” “嗯?” “因为这不是正常躯体能产生的伤口,倒像瓷器或琉璃一类,所以我想,在‘冰雪身’状态下,你摸起来是不是又脆又硬。” “没有。‘冰雪身’是一种本质的升华,《姑射》上说是‘无垢无瑕’,《庄子》中说‘肌肤若冰雪’,就是看起来更干净些,身体倒不会变成其他的样子。” “哦你现下是彻底没有‘冰雪身’的状态对吗?” “嗯。” “那你头发这么顺滑好看,平日是用什么来洗?” “这是天生的。” 裴液在门口早已忍俊不禁,这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交谈半天,屡屡有问无答,竟然谁也不急,还显得颇为和谐。 他含笑推门而入,室内横着拉起一道纱罩,罩后少女直背低颈地立在案前调理着羹药,更远处的榻上,女子朦胧修长的身形倚床而坐,手里似乎还捧着一本古籍。 裴液轻轻掀开纱罩,迎着少女望来的目光一笑,正要开口,屈忻已低头道:“你来的刚好,我也顺便给你熬了一炉羹药,服了【生芽丹】后你内生已足,不可再补了,这剂汤可以清创解毒,都是常见药材,伱按照嗯.” “哦,多谢屈神医!” 却听她低头翻着案上纸张,自语道:“给小英雄开的方子呢” “.” 裴液想起她称隋大人为“白辫子”,想来给人起外号是她一大习惯,有些尴尬地纠正道:“屈神医,可别这么称呼我,听来太奇怪。” “但小公鸭好像会不太尊重。” “.为什么叫小公鸭?我叫裴液啊!” “因为你要找小母鸭。” 裴液礼貌一笑,岔开话题:“竟然还挂了纱罩。” “防一些不敲门就进来的人。” 裴液彻底不想说话,走进来望向倚在床头的女子,她长发系一根带子,确实是风鬟雾鬓,正低头理好袖子,松垮舒适的白衣确实不是太严谨整齐的样子。 “明姑娘,”裴液就在床下边上席地坐下,仰头望着她,面上已不自觉露出微笑,小声道,“你怎么样?” “没什么,屈神医帮忙疗愈了一夜,能恢复的都已恢复过来,剩下一些问题自己梳理就好。”明绮天垂眸看着他,“你伤势不还没好,怎么又沾一鞋的泥?” “我去看了看他们案子查的怎么样。”裴液抱膝笑,“果然没什么我能帮忙的了。” “你也太心忙。” “总得看看结果,现在知道没我什么事了。”裴液道,“明姑娘,我瞧瞧你那只手。” 明绮天把手探下来伸给他:“没什么,已褪去了。” 那些令人心惊的裂纹已然消弭,女子颈部和颊面也恢复了光润,瞧来确实是向好的局面。 “那,明姑娘,我明早想出发去府城了。”裴液道,“这里事情也算结束,应隋大人之约往府城一行后,我便折身前往神京你.” 少年抬头望着她。 他本来全没把通知女子行程当回事,但经黑猫刚刚一说,才意识到这其实代表着一些东西。 “好,那便明日启程。”明绮天道,裴液刚要展开笑容,已迎上女子认真望来的清眸,“不过到了府城,我要和你分开了。” “.” “我要回云琅一趟,处理一下《姑射》的问题,再继续完成天下问剑。”明绮天道,“章台主一定要安排人护送,从府城出发。” “.哦。”裴液一时安静。 明绮天顿了片刻:“如果.你赴京之行不急的话,也可以在少陇等我一些时日。我会回来找你的,届时我们就可以再一起出发,从少陇到神京,中间还有四五个剑派,你可以和我一起问剑。” 裴液听着,刚要开口,却忽然想起什么般忍不住一笑。 “.怎么了吗?” “没,明姑娘。”裴液抬头看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就是想起来,在博望城时也是如此,你到天山去问剑,我就在城里打武比等着你回来一起上路。如今又是这样,就好像.我纵然不是没有腿,但多半也是一匹马,得有人牵才能出城。” 明绮天莞尔,裴液肩上黑猫忽然冷静插嘴:“每天都驮着我。” “.” 裴液转头把它拎下来扔在地上,黑猫一跃就进了明绮天怀里。 裴液懒得理它,微微伸展了一下笑道:“那,明姑娘你多久回来?” “少则两旬,多则两月我可能要和师尊商量一下《姑射》后面的路。” “哦”裴液顿了顿,“我多半是不在府城拖延了明姑娘,这次事毕,我向隋大人了解一些神京的情况,应当便直接出发,想来是赶不上你了。” “.嗯。” 裴液又抬头,笑:“明姑娘我记得你那时说姑射之心只能在人间磨炼什么的,还以为你可以不回山呢.不过想来确实太危险。” “是可以不回。不过不是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事?” “你的心神境啊。”明绮天拿起剑册,低头翻开,“我回山找找办法。” “.” 明绮天把剑册递给他:“你读读这一页。” “啊?” “既然后面的路不一起走了,这几天就好好把落下的东西补一补吧。” “.” 裴液茫然接过书来,身后肩膀忽然被人点了点,一张药方从肩上递到了眼前。 回过头,屈忻立在身后,没什么表情道:“找到了,两日一服就好。” “.哦,谢谢。” “抱歉,裴液,我刚刚是不是有些不礼貌。” “.”裴液愣住,反应过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你救我性命,我才没有那么小心眼。” “因为每一个病人都有隐私。虽然她没有脱衣服,但也是需要敲门的。”屈忻认真解释道。 裴液沉默,她这话说得很冠冕堂皇,他也不好提她不关门就让自己露出屁股的事儿。 “那你没有生我气了是不是?” “.我本来也没有。” “嗯嗯。”屈忻很满意,“那明早回府城的车马带上我可以吗,我不会骑马。” “.” ———— 小院之中亮了一夜的烛火。 安宁的夜色中,屈忻在炉前熬着药,少年倚在女子榻前,在温和的语声中一页页翻完了整本剑经。 或者是时间不足,或者是少年已入灵境,之后明绮天没再教他更高的东西,而是带着他一点点去读李蔚如所赠的那些玉翡剑理。 “你如今最精的便是这门《玉翡剑》,带着剑来学它的剑理,便不是空中楼阁。互相印证之下,也就一通百通了。”女子娓娓道,“你灵光太盛,于剑之一道常有惊人之举,我不担心你日后学剑取径不高,倒是担心你见过和交手的多是卓异剑才,因此好高骛远,把自己练成了独木高厦.你记得,每以灵光学会一门剑,就要转回去从剑理和苦功上重新把它吃透,万不可学会了就洋洋得意、懒得再看.” 裴液每一句话都认真记在心里。 合上册子时,天色已然清亮。裴液趴在床上,屈忻为他又施了一次针术,这次倒确实关门拉帘了,只把女子一人隔在外头。 黑猫光明正大地蹲在床头。 崆峒山前大路上,裴液并几位甲士把行李一一装上马车——几乎全是屈忻的,她甚至有一个一人高的药炉——回过头,和几位熟识之人一一行礼作别。 孔兰庭颇为依依不舍地倚着师绍生,管千颜和张景弼倒是没什么反应——他们也穿戴整齐,一人牵着一匹马,是要作为崆峒弟子前往府城赴会。 这支队伍其实不算太小。 裴液最后和甘子枫、萧长弓、许裳等人再度颔首示意,翻身上了马车。 于是在晨光中,车马就此粼粼而去,把这座伸展百里的辽阔门派渐渐落在了后面,再回头时,已看不见那栋隐约的铁楼。 渐行渐远,最后一个可以望见的建筑,是一座高大的门庭一样的楼宇。 “张兄弟,那是什么?在山上时好像没见过。”裴液坐在车头,偏头向驰马小跑的张景弼询问。 张景弼回头一看,也微怔,旁边管千颜道:“那是进崆峒的第三道门庭,【知剑心】,这是入崆峒之志。” “.哦。” 裴液还记得初至崆峒时的第一道门庭,【别人间】的牌匾之下,五人恭敬而立,管千颜懒散、张景弼易怒,在席天机的管教下都还满是幼稚。 如今席天机、晏采岳俱都亡命,合适代表崆峒前往府城的,竟然也只有他们两個了。 沉默之中,他们已绕出大崆峒深处,转入了不算陡峭的大路上,宽阔难言,翠林夹道,那些险幽重重的山影都被留在了身后,视线忽然有一种痛快的开阔。 立刻有十来骑骏马从侧面飞驰而过。 马上骑士人人劲装佩以刀剑,领头是一位小麦肤色的佩剑女子,身后跟一位前倾身子嘴巴开阖不停的年轻人。 他们本已一驰而过,那英姿飒爽的女子又忽然回头,似是见得门服,眉眼微惊,唇形张出一个“崆”字。 张景弼立刻当先拱手,那女子也颔首抱拳回礼,却没有停下马速,就此疾驰而去了。 管千颜已轻轻一牵张景弼的袖子,微蹙眉头道:“那是【五剑福地】辟空一脉的曲赢,他们年轻一代位列前三的人物,这次要和我们分高下的。而且【五剑福地】一直不服我们,你还当先给她行礼。” 张景弼有些讷讷:“我不认得她是谁,只是怕人家觉得我们目中无人.” 裴液倚在车辕上微微一笑,忽然意识到,从奉怀出来已两个月,这种恩怨分明、还带些尘土的江湖气却是第一次扑面而来。 不再是幽魅可怖的敌人,也没有高漠俯视他的金瞳,诡异高渺的术诀、世所难及的阵法、一次次的命悬一线,乃至那些随手把生死当成最不值钱的东西的决心和仇恨.都在身后了。 飒爽、计较、冷言冷语、一怒出刀、发狠怕死这才是他幼时一直向往的、那个话本里生机勃勃的江湖。 (本章完) 第405章 入江湖 第405章 入江湖 一共三驾马车,屈忻东西太多专用一驾;明绮天一驾,裴液戴着斗笠坐在车辕上赶马,翻着一本集子;崆峒两位峰主并那位高非攻统领一架,并不露面。 外面则随着六骑,两骑张景弼管千颜,四骑便衣卫士。 从外面来看,除了有些老江湖认得管张二人门服,这行车马并不起眼。 也就不怎么招致警惕的目光。 因为在这个时间段,少陇境内的大庄大派全都在不停地从这条官路上经过,各式有排场的队伍实在已屡见不鲜了。 太阳越发高亮,裴液虽然头带斗笠,但面前的道路景物也有些亮得晃眼,他合册起身转入车中,拎了一只小黑猫出来放在车辕上,摘下斗笠给它支了个遮阳的篷儿,然后把马鞭塞进了它爪里,自己再没露出踪影。 路已走了三天,裴液越来越不爱驱马赶车,当然他也是有正当理由的,一摞摞的玉翡剑理还急着去补,赶车这种事谁不能赶?猫都能赶。 而且这马在猫的注视下也确实更加乖顺。 明绮天则在车厢里给少年讲了三天的剑。 仿佛一分一秒都不愿意浪费,白天行路时她一刻不停地带着少年读书,夜里大家都安歇了,她也一个人坐在篝火下逐页批注那些剑经。 此时裴液坐进来,她却没再看玉翡剑理,而是在翻那本《幽仙剑》。 “我忽然有些觉得这门剑或者和成型之后的《飞羽仙》有些相连。” 裴液屁股还没坐下就听得这样一句话,惊讶道:“什么相连?” 明绮天摇头:“不清楚只是感觉,这是你的剑,要等你习得之后,我再来请教你了。” 裴液坐下:“可菌和鸟能有什么联系?” “都是山中之灵啊。”明绮天道,“往前追溯六千年,大地上不知失落了多少剑术,有些可能比起当今云琅也不遑多让,面对前人之剑,多想想没有坏处。” 裴液蹙着眉,其实他完全瞧不出来,心中记下这条,还是拿出上午讲过的《黄翡翠精解》,把思考过的东西讲给女子验证。 时间缓缓流过,路越来越宽阔平整,遭遇行客也越来越频繁,窗外不时有奔驰而过的马蹄,有的单薄,有的聚众,一听便是江湖人的马速。 还有热情的按缰高声询问:“诸位也是去往选剑会的朋友吗?敢问是哪条路子?” 张景弼刚应了一声“是”,外面已有一年轻声音朗声道:“我是羽泉山崔子介,盼望后日玉剑台上,领教贵门高招!” 便随着马蹄驰离而去。 “.真是热闹。”裴液笑了一下,身旁女子点点头,却没有抬头,又指着下一行娓娓讲述起来。 如是过了半个多时辰,阳光盛烈地几乎刺透车窗,一行车马终于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 张景弼驱马来到车前:“裴哥儿,还有不到两個时辰便到府城了,正有个茶楼歇脚,咱们可以过了午时再行。” 连日车马确实身僵腿硬,裴液问了女子两句,得了摇头,便自己跳下来,将车马安置在阴凉处,和诸位骑士在茶楼下寻座歇脚。 时值正午,楼前阴凉地上已有不少行客,佩刀带剑的江湖人士占了相当一部分,而且多是风尘仆仆的样子,眼见是从各地赶来。 遥拳敬酒,招呼笑谈,有些人似乎互相有一面之缘,而不认得的只要坐在一桌,三言两语便也畅谈起来,裴液刚一落座,旁边语声就传入耳朵。 “张令问必有一席!云泱楼底蕴不必多谈,张令问身为本代扛鼎,也是一个个打上去的,之前在府城诸门论剑中,你们知道他胜过了谁?” “谁?” “崆峒仙桥峰真传!” “.从那个江以通后,崆峒近两年确实没再出多惊艳的人物了。” “张令问自然有席位,而且一定在前三十之中,同在西边的鹿山剑庄何天来,是不是也要占一席?” “那少庄主就是样子货!出道三年,只有名声愈胜,哪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硬绩?往日大伙儿看在何大侠名头上给他几分面子,这次是一个个全绷紧了劲儿的硬仗,谁肯舍己为人?” “不错,说何天来还不如说何天予,其人虽是养子、名声不显,但我去年机缘巧合和他过手,剑力颇盛,已有何大侠五分模样。” “五分模样,王兄竟然能和其过手,也是好剑术啊!” “这没什么丢脸的,实话实说——我只撑了一十九招。” 另一桌有人怪声叫道:“王光头,你这战绩从去年开始,从三招长成七招,又长成十三招,如今又成了十九招——再给你两年,何天予是不是要变成何大侠了?” 邻桌光头立刻大怒:“干你娘!!许昌远,就会造老子的谣!” 两位崆峒弟子早在风尘中换下了崆峒门服,如今张景弼没过来,管千颜坐在裴液身边。 少女闻得前言有些低落,此时还是低声向裴液解释道:“鹿山在少陇之西,庄主何崖柏早位列抟身之境,家传《牧鹿剑》颇有威名。若在西少陇数出五个传剑之地,一定有鹿山之名。” 裴液点了点头,抓一把小食分给她。 忽然两人目光一转,只见大路之上尘土飞扬,十余骑簪发带冠的剑者也在那里勒住了马匹,彼此交谈一阵,便系马往这边而来。 这行人是一眼便知的门派中人,有长有幼、有男有女,而且服饰统一,礼节严整。他们走过来,整个茶摊的高声叫嚷顿时就降了两层。 裴液一转头,身旁高谈阔论的几个江湖人全在收腿整剑,每个人的“占地”都少了一小半。 马上在府城开幕的选剑会如今确实是整个少陇江湖的目光所聚,从两个月前各州武比召开之时就已隐隐透出风声。 两个月来,人们不知道崆峒发生了什么,也从未听说过“欢死楼”三个字,薪苍深山中的降世邪神更是遥远得仿佛不存在——整个少陇江湖最大的变动和机遇,就是府城召开的这次不设门槛的选剑会。 据说是在某位通天大人物的推动下,朝廷将与少陇诸剑门共同修撰一本剑道名册。 朝廷和江湖共修,多新鲜。 整个江湖都在风起云涌,无数游侠散客往府城聚集而来。毕竟所谓“混”江湖,也就是事起像蚂蚁见一样簇拥而来,事毕又如水浇平地一样流泻而去,运气好便得些际遇,运气差便尸首分离,而若不好不差,混得久了,也总有一些名声。 他们是构成整个江湖的庞大群体,不时有龙蛇起于其中,如今茶楼下这些人,就全是如此散客。 这本传说将列位七十二的镀金剑册上显然很难有他们的名字,但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当许多人聚于一处时,各种机遇也就自然产生了。 而若说江湖中也有些森严的高下,那么正是门派牢牢建立在这个群体之上。 底层的江湖客们指点江山、取乐吹牛,仿佛各色天才不过是筷子间的谈资,但当真正的门派露面,就如群鹰入鸡群,叽叽喳喳便全都不见了。 裴液其实不大爱看见这一幕,旁边管千颜则微蹙着眉,一时也认不出这身衣服。 直到旁边桌有人低声问道:“王兄,这是哪路英雄?” 光头也低声道:“玄衣白缨,剑气逼人。想来是繁谷里,飞燕剑门的好汉。” 其中一位少女正下拉斗笠遮着太阳,闻言斜瞪一眼:“叫什么好汉,难听死了!” 光头立刻一拍自己嘴巴,恼道:“诶呀是极是极,我眼瞎嘴笨,分明是位雪肤貌的仙子。” 少女没再理他,和几位同辈立于裴液旁边的两张桌子。 管千颜微微恍然:“唔,是飞燕剑门。这是陇东的门派,称为陇东七剑还是六剑之一,掌门似乎还没入抟身境界,同辈之中.好像有个朱姓弟子不错。” 玄衣白缨之中,那少女立刻瞪眼望来:“谁家的公子王孙,恁大口气!” 管千颜冷一挑眉,正要还口,裴液伸臂拦住了她,回头道:“抱歉,当面议人,是我们失礼了。” 他相貌清朗,口气又真挚,少女面容缓了些,一言不发地回转了身形。 这小插曲没引起注意,这行人有人饮马,有人点茶,两位长辈此时才交谈着缓缓走来,落座之后含笑一摆手,几位后辈才一一坐下。 “魏师兄,你且说,‘重订次序’是什么意思?”中年男子置剑于桌,缓声道。 “咱们几家门派,平日大差不差,但若谁忽然练成了什么秘剑,突破了什么境界,高下便要动一动。”白须老人道,“有变数就有变动,由来如此,如今之选剑会,就是最大的变数。” “但往日也有开在府城的诸门论剑,都是年轻弟子争锋,声势从没有这般盛烈。” “是,那确实不涉及‘次序’。”老人低缓道,“因为从来没有‘少陇剑道金册’一说。” “这东西有这么大威力?” “名目有无作用,要看是谁提出来。朝廷一颁布此册,朝夕之间,少陇全境皆知,仙人台之《鹤凫册》如今什么地位,大家都知道。” “可朝廷朝令夕改,也不是一回两回。” “自然,但还是那句话——名目有无作用,要看是谁提出来。伱知道这次选剑会的背后是谁?” “.只听说是位大人物。” “真正的大人物。你没见五剑福地、羽泉山、明珠水榭这样的大剑门,也全都迫不及待地响应吗?”老人道,“只因这不是几个文书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出的政令,我托人打听了,这次选剑会是少陇道礼台正式提出,再由府衙议成的,几乎是入秋以来朝廷最大的一次动作。” “人家说,这是那位尊大人全心认真的事情。”老人道,“所以在金册上拿下什么位置,朝廷就会照着这个位置来培养你。随着剑才长成,门派自然也就越发接近这个位置,内有天才的新锐剑门会更快地超越那些空乏的老派,所以我说这选剑会是‘二十年内重订次序’。” “.而且绝大多数中小剑门都多少为资源发愁,阻力只来自于那零星几个大派。”中年男子恍然,“难得的是诸剑门竟然都听此一人之呼召——这位尊大人究竟什么身份?” “我听说,是执掌礼台、调度府衙的高位,少陇之中,其人实权数不出十根手指。”白须老人沉默片刻,“而且据说监管少陇修剑院。” “修剑院?!” “修剑院。” “若有修剑院参与,那岂不是.” “是啊,道启会的名额竟然可能交付我们这些门派谁不心动?” “这么一说.”中年男子沉默片刻,道,“说是诸剑门和朝廷共同修撰剑册,其实是朝廷重金砸下,要使江湖重组成他们想要的新秩序。” “本就如此,咱们江湖人好面子,人家就给足了脸面,有的还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老人饮了杯茶,转头道,“齐之,你问远师兄取得一席我是不担心的,倒是你正在那条线上,一会儿进了城,记得多留意留意对手。” “弟子谨记。” “因为有时胜负就在一两处细节之上,比如那个九衢会的方龙虎咦?” 老人忽然抬眸顿住,乃至整个楼前都开始趋于安静。 江湖厮混,第一要紧的就是眼力,如果说刚刚飞燕剑门落座之后这里人声一低,如今就已近乎寂然。 大路之上,足足十辆的青色车马,清一色的乌云踏雪,马具青佩流苏,车厢雕枝绘,整齐划一地停在楼前,每匹马都安安静静,温和有灵。 “.落英山。”魏姓老人轻声道。 还没有人从车上下来,管千颜也已望着他们低声开口:“落英山,少陇府城以南的第一剑门,一直与崆峒分庭抗礼,但三十年前共立道启会,他们不知为何没有进入。” 裴液点头:“那想来很厉害了。” “江湖上说,本次选剑会他们会包揽前五中的两席。”管千颜道,“和崆峒散乱不同,落英剑门有一本公认天下难得的剑经,名曰《凋册》,山南歌曰‘剑凋九百七十二,数遍桃林无一’,就是他们了。” (本章完) 第406章 谈剑会 第406章 谈剑会 随着管千颜话语落下,几方车厢也依次打开,先下来十多位青服弟子。第一驾车厢被从里面随手推开,男子拾阶走下来,一边把一件华贵的外袍展开披上,青木般的剑提在手里。 他眼已淡淡地往茶楼这边看来,但似乎又什么都没看进去,动作间仍和车厢里的小童说着话。 第二驾车马则在弟子们两列排好之后才缓缓打开厢门,走下来一个身段高挑的女子,她淡粉桃绸,深润青裙,布面上勾着暗面金绘,发髻精致盘起,一柄轻薄如飞的剑拢在袖间,行止间就如一只漫步桃林的优雅孔雀。 方才王姓光头说飞燕少女是雪肤貌的仙子,自是十足十的奉承,但若放在此人身上,就大差不差了。 管千颜望着他们,一时没有说话,但身旁的飞燕剑门已开始交谈。 “.魏师叔,这是谁啊?”飞燕剑门的少女怔然相望,低声道。 魏姓老人沉默片刻,才轻叹一声:“怪不得有人说前三必有落英一席.这话也保守了,我瞧第一之位,几乎已落定了。” 少女张大了眸子,声音不自觉更轻了些:“.谁啊?” “女子是【眠数蝶】南观奴,二十三岁,八生境界,今年刚刚进了凫榜前八百。”魏老人轻声道,“这就是我们一直以为的落英山头等参会之人,无论怎么比,这个人都不会掉出前五。” “天啊.” “然而却没想到.”老人抿了下唇,望着远处那道男人的身影,“【枯枫】向宗渊竟然还未满二十五。” 那名为问远的年轻人猛地惊愕转头:“这是向宗渊?!” “是,最新一张凫榜,其人已在六百三十二。”老人阖了下眼眸,轻叹道,“他若没过二十五岁,别人还怎么打。” “可能.”少女道,“他也许只是送那南观奴呢” “这两脉可没那么亲密。你瞧吧,两人之间礼而不亲,是共事的做派。” 裴液望向管千颜,管千颜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样吧。” 无数目光投去,然而那两人下了车,却根本没有往这边过来。 几位青服弟子已在另一边树荫下支起了华盖,还有几位朝茶楼后厨走去,显然是要买去自饮。 管千颜看着他们忙碌,忽地一笑道:“还真是和师父说的一个样儿——这才是王孙排场呢。” “哦?” “你瞧这些弟子,哪像拜山学艺,分明是伺候人的奴仆。”少女道,“喝口茶汤也要给真传买去,如此天天低人一等,意气先磨没了,还谈什么剑心。” 崆峒平辈之间倒确实没有这种明晃晃的层级.裴液想着,转头看见提壶走来的小二,却忍不住蹙了下眉。 “.管姑娘,伺候人怎么了?遭你这样看不起。” “.啊?”管千颜茫然一怔。 裴液从小二手里接过梨汤和两个空杯,以真气催凉:“我和人家做的是一個活计,你讲话注意些。” 他提着梨汤往崆峒车马那边起身,管千颜才反应过来,乐不可支。又很快歆羡道:“你伺候的才是真太子呢,我也愿意在剑主身旁做个小厮,不知有多好。” 裴液又认真纠正:“我也不是小厮。” 他提上壶与杯往明绮天那边走去,身旁飞燕剑门那魏姓老人对中年男子一示意,男子会意提剑起身:“问远、齐之.子昕。” 那飞燕少女从刚刚就一直在着意听裴液这桌的交谈,此时一怔抬头,中年男子温声道:“走,随我去问候问候落英山的朋友。” “.” 任子昕本来对他们风姿颇为神往,一直期待着过去,但刚刚听得管千颜的冷嘲,此时却忽然又不想起身了,只觉想象中那个跑过去跟人家认识的自己分外扎眼,一时怔怔道:“不了爹,你们去吧。” 男子早习惯少女这两年来的敏感易变,也不劝说,带着两人就此过去。 毕竟不是真的盛夏,林荫下就颇为凉快,裴液端着梨汤走过来,一接近这驾车马,耳朵和心绪就仿佛同时静了下来。 他“笃笃”敲了两下车窗:“明姑娘,喝杯梨子汤吧。” “谢谢。” 裴液倒上一杯,掀帘递进去,自己倚在窗边饮着第二杯:“明姑娘,一会儿到了府城,你就直接离开吗.我听他们说的选剑会好像很热闹。” “都是什么人?” “听说是少陇境内,门派二十五岁以下、散人三十五岁以下的剑者。” “嗯,那就不耽搁时日了。”女子掀帘递出杯子,窗内又响起翻页的声音。 “.哦。”裴液接过杯子,里面饮得干干净净,“唉,我听管千颜说,少陇道确实武道不盛,不止境内只有崆峒落英两个道启会水平的剑门,而且二十五岁以下的剑者中,一个玄门都没有。” “二十五以下的玄门,在任何一个道都是最顶尖天赋的修者了,没有再正常不过。”帘内女子道,“何况很多剑者其实不爱精进境界,更痴迷钻研剑道,其他修者倒可能是有的。” “这倒是。”裴液又饮一杯,轻叹道,“不知隋大人要我在这选剑会之前来,是要我打还是要我看呢.浑身都还好痛。” “嗯。”女子应一声,似乎掀起帘角看了一下他手中,但裴液正转过头,被旁边的动静吸引了。 那是另一边的华盖支起、茶汤摆好,落英山的两人缓声交谈着走了过去。 “飞燕剑门多年来位居‘七剑’后三,今年倒似有可为。”南观奴道。 “风起云变,由来如此。” “他们倒也猜到修剑院的事。” “各方动作都骗不了人,只要有门路打听到些隋大人的消息,就能隐约看出来。”向宗渊道,“隋大人本也不禁止。” “然。” 向宗渊坐下:“你且记,入城之后但凡涉及接触到隋大人相关,都一定提起十二分的小心来妥当对待。” “我自然不蠢到得罪这样一位大人。” “不,我是说最好做得更好些。” “.何意?” 向宗渊沉默一下,转动着手中茶杯:“府城的消息,短短一个月,没有贪腐案情、没有神京调令,府衙之中却有近十位实权官员的职权有所变动。” 南观奴蹙眉。 “我举三个例子:礼台丞何阶平右迁吏台少卿;府衙主簿沈玉岭右迁工台卿;以及礼台卿公孙越致仕后,府衙副史项修孝右迁礼台卿,这是昨日定下的事情。” “.”南观奴眉眼已极为严肃认真。 “其余调任也大差不差,都是礼台和府衙的官员调往六台要职。” 南观奴沉默片刻,忽然蹙眉道:“工台卿覃传元呢,就剩下来了?他年纪不大,仕途正是发力的时候,工台又是他经营多年的地方,怎么会同意把位置让给沈玉岭?” “不错,除非有更好的安置去处。” “六台之卿已是顶官,哪还有什么去处。除非.” “除非是调任府衙长史。” “.”南观奴安静地看着他,“那隋大人.” “只能挂府尹印。” “可府尹这位子不是——”南观奴哑住一口气。 向宗渊安静地望着她,也没再下说,只道:“这些动向究竟是捕风捉影还是确有其事,等入城自然知晓,只要我们心中有这件事。” “嗯,多谢师兄。” “同门何必言谢。” 南观奴安静一会儿:“那么这选剑会,是比所有人想的都更加重要了。” 新任都督的展翼之举。 “但这是另一个问题。”向宗渊道,“伱知道这选剑金册要怎么列吗?” “我听说有一评议环节,不全按胜负来分。” “不错。赢的自然在高处没错,但还要看是怎么赢、赢的谁,年纪多大、潜力如何.所以如何比试尚且不知,而比完之后,还要再‘点金册’,一同议定一份名册出来。”向宗渊道,“很多人只当做一次大比武,是想得少了。” “无论如何,我们拿两席前五没有问题。” “是,但一个第一,顶过四个前五。”向宗渊道,“这种重订江湖次序的金册,我们只要第一。” “是哪几位对手有疑虑?”南观奴缓声道。 “强手自然有,但所虑不是在此。”向宗渊道,“——我今早得到个很奇怪的消息。” “什么?” “府衙先给少陇全境共二十二人发了直邀名帖,可直入金册之中,你我皆有此帖,此事不假。剩下一部分则不设门槛地选出,十日来府城十方擂台一直在打,明天打完就可决出三百人。而后这三百人中,再选出剩下的名额。”向宗渊道,“最后我们这些入册之人便登上玉剑台,集会评比、排位列序,最终修出这本金册。这是暂得到的消息。” “听来没什么问题。” “是,但我今早忽然得知了这三百人中会选出的人数。” “.难道不是五十人?” “是四十九人。” “.” 裴液再次抿尽杯中梨汤,正听得入迷,忽然脸庞一阵轻风,回过头,是车帘掀了起来。 裴液一时愣怔,窗里女子无瑕的面容离得很近,他茫然道:“.怎么了,明姑娘?” 女子安静的目光垂向早就递给他的空杯子。 “你什么时候给我倒第二杯?” “.啊?” 裴液和女子四目相对,他下意识晃了晃手中茶壶,空荡咣啷,早全进了他的肚子。 明姑娘爱吃梨子,他记住了。 (本章完) 第407章 别友人 第407章 别友人 “.我再去给你要一壶明姑娘!” 裴液颇不好意思,这冰凉清甜的东西根本不充数,一杯一杯就已喝完了。 “不必了,他们都过来了。” 裴液转头一看,甲士们自然不好意思让他们久等,确实已喝足了茶水过来,这梨汤也不是时时都有,刚刚一锅已分净,这一锅要出来还得好久。 “.好吧。” 裴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只好把茶壶茶杯交还跟来的小二。 另一边向宗渊和南观奴仿佛刚刚注意到什么,蹙眉望了过来,但女子已放下窗帘,没再露面了。 南观奴道:“总之,等明日玉剑台上贴出名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裴液也没再去听他们讲些什么,就此进了车厢,阳光最亮的时候已经过去,天气本就不热,几辆车马粼粼驶了出去,重新驰上了大路。 将和江湖的这次短暂交集抛在了身后。 日光西走,天色渐柔,凉风又占据了主导地位的时候,前方那雄伟大城的全貌也就出现在了视野里。 奉怀自不必说,博望已算雄伟,但当这座城露面,才知道什么叫做辽阔。 城门外的两边几乎聚成了一个小城镇,不是像博望武比般赶在这两天做江湖人生意,在平日里,这里人流都往来不息。 车马遥遥停了下来。 没有再往城下去,而是开往了路西的小山上,远处山顶小亭之中,几道身影早立在那里。 裴液觉出车马的动向,身旁女子还在讲着剑经,他探头掀帘道:“这是.去哪里?” 那位一路不曾露面的高统领此时竟然骑马在侧,长枪就横在马前,转头道:“仙人台同僚已在等候,我们先送剑主过去,再一同入城。” “.哦。”裴液放下帘子,坐回车中。 “.所以,第一阶【衔新尸】是雀的视角,蝉辅雀主,第二阶【飘回风】就又是蝉的视角了。”车中,明绮天依然娓娓讲着,“‘风’是玉脉的精髓,你早就先学会了《风瑶》,因此第二式便灵悟得很快.怎么了?” 女子停下看着他。 “啊,没什么明姑娘。”望着帘缝景物的少年回过头,眉头依然蹙着,“就是,我本来想进城后给你买一壶秋梨汤的.结果他们连城都不进。” “.” 少年面色确实有着真切的烦闷,心情的低落几乎写在脸上:“我都跟管千颜打听了,进城东走没多久就有一家专卖的。” “.我倒没有那么贪嘴。” “不是贪嘴,是——”裴液蹙眉反驳,话到一半却又哑在嗓子里。 是什么呢? 是印象里好像是女子第一次对什么表露出些欲望,他却完全没有注意到。随着车马的行进,那种难受越发浮上来,令他实在忍不住,专去找管千颜问了卖家。 但要说出口时,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理由。 少喝两杯梨汤的事女子一定是转头即忘,而“因为你是第一次想喝什么”这种话说出来,只会令女子奇怪地看着他。 这也太矫情敏感,他从来没有这样纠结的心绪,因为忘了几杯梨汤就情绪上脸更是反常。 只因为.这是别离的前夕罢了。 裴液低了下眸子:“.没什么明姑娘,你继续讲吧。” 但女子却没再说话了,转头看向窗帘,车马晃了一晃,停了下来。 原来已到了小亭,车外高统领驱马上前,和等候之人已经开始交接。 “即刻就可以出发吗?” “即刻就可以出发,我们顺着潞水出少陇,沿途过境都已知会,一路只走大路.” 身前女子也合上手中剑册,掀开了窗帘。 裴液没想到早已得知的分别也会令人感到突兀和草率,但它就是这样来了,裴液有些怔然地想着想好的别词,但一时只有“保重身体”四个字在脑子里打转。 然后他听到女子在窗外平和的声音:“抱歉,我要和裴少侠讲完剑再走。” “.” 窗外人声一静。 很快有人趋步过来,敬声道:“抱歉!没问您的意思,您希望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还有一册半的剑经没讲完,而后还有一些话要说,希望等我们告别之后再动身,可以吗?” “谨循尊意!我们只是护卫,行止自然是由您决定。” “嗯,多谢。” 明绮天放下帘子,回头看着裴液,轻声道:“你去给我买秋梨汤吧。” “.啊?” “如果你这次不去买的话,就要欠到明年夏天了。”明绮天清亮的眸子望着他,“我不一定记你仇那么久的。” 日薄西山,倦鸟归林。 在小亭山更远的一座山坡上,没有带车马,安静的暮色下,只有少年和女子并肩而坐的背影。 气氛很安宁,两人席地而坐,买来的梨汤一人一壶,烛火在一旁无声地燃烧着,他们轻声讨论着女子手中的最后一本剑册。 裴液有些脸红地发现女子很清楚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思不宁地没有认真听讲,把前两个时辰在车上的内容也重新梳理了一遍,而后将剩下的玉翡剑理与他一页页地共读,直到天色已只剩西边一点火红,她才翻过了最后一页,把整套玉翡剑理扎扎实实地在少年心中结成了体系。 “伱还有什么问题吗?” 女子丝毫没有分离前的急躁,裴液心绪也早安宁了下来,此时他摇摇头,确实已经没有更多问题了。 明绮天点点头:“那就好。我应越前辈所托带你前往神京,可惜一路上只有变故,却没有多少讲剑的时间,如今半途分别,才算稍微尽了些职责,惭愧。” “没有啊,明姑娘你说进京之前带我进入‘灵’境,如今我已灵境了,是提前完成才对。” 明绮天微微一笑:“那是你自己的本事。” 又道:“本来应该是我护佑你的,可惜自己先落入险境,还连累你这样。” “你也说我自己有本事,那自然就不用你护佑了。” 明绮天摇摇头:“雏鸟最开始的几次飞行,还是该在大鸟的遮护之下。” “.明姑娘你比我大很多吗?” “我二十一,你十七,比你大四岁呢。” “.那也不算很多。”裴液闷声道。 又补充道:“我很快就十八了。” “哦。” 女子开始整理地上的书册,按次序整齐摞好。 安静了一会儿,裴液忽然低声道:“其实我喜欢这样,明姑娘。” “嗯?” “就是.从出山以来,我总是在麻烦你、倚仗你,你做什么事,都要顾及着我,有什么危险,都要想我承不承受得住”裴液道,“我知道你不把我当成负担,但,我看我自己就像个只会添乱的小孩子。” “.嗯。” “所以,当有这样的危险,可以让我们共同面对的时候.我很高兴很高兴我没有搞砸。”裴液低声道,“我不想你看我是個永远需要保护的累赘。” “我从来没有那么想你,”明绮天认真道,“你才刚刚开始修行。” “我知道,但我觉得.我希望你当我是朋友.”少年有些语无伦次,“.就得让我去一个人去面对这些.” “嗯。”明绮天轻声道,“我当你是朋友。” “.嘿嘿。” “我给你的小玉剑还在吗?” “在的在的。”裴液拍了下胸口,“这是你们云琅山报恩的信物吗?不过它已经用过了.明姑娘我这次救了你,是不是应该再给我一枚。” 他伸手讨道。 明绮天真拿了一枚放在他掌心。 裴液一怔缩手:“啊我开玩笑,我不是真要什么奖励明姑娘!” “这是给朋友的。” “.” 明绮天道:“若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给我写信。” “.嗯。” 安静之中,明绮天忽然道:“你到了神京,打算怎么学剑呢?” “.还不清楚,去了再看吧。明姑娘有什么建议吗?” “短期内,当然是进道启会最好。”明绮天道,“只要你天赋够高,就永远有更高的梯子留给你爬。” “.可那个考核标准好像很复杂,听说神京修剑院尤其严格。”裴液抱膝道,“我觉得我剑上还好,但其他许多标准.我还不知道都是什么。” “我给你写一封介绍信好了。” “啊?” “你之前不是请我给缥青写过?” “.哦。”裴液怔,“那太好了。” 女子就在这里提笔折纸:“我还以为你一定要自己去考。” “我这不是已经算通过考核了吗?” “.对。” “我可是云琅山少主亲自考核过的!不是走后门!” “好。” 裴液含笑安静下来,将两只胳膊撑向身后,清凉夜风缓缓吹拂着两人衣襟。 女子写好了信交给他,又开始整理剑册。 裴液渐渐升起些真切的伤感:“明姑娘咱们下次再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那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碰到。”女子低头捋平被少年折皱的一页,夹好,“若没有这运气,等到明年春夏之交时,我也会去神京参加羽鳞试的。” “嗯。” 明绮天合上最后一页,彻底整理好了这套注解过的玉翡剑理。 但她也没有动弹,就和少年一起吹拂着夜风,望着东方一点点升起的明月,谁也不说话。 直到裴液微哑又有些赧然道:“明姑娘,我听人家说,朋友分别,都要赠诗的,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个说法.我肯定是不会写,这两天就从集子上翻到一首,读来心里很妥帖。也很短,我觉得你可能没有听过。” 明绮天认真相对,点了点头。 裴液诵道:“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诗其实既不偏僻,也不妥帖,少年不知道自己翻的是最大众的集子,里面每个旮旯角录的都是文人倒背如流的东西,也不知道“宦游”说的是做官,和修者没多少关系,他只觉得读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便心胸一阔,就高兴地分享给面前的女子。 明绮天温婉一笑,伸指轻轻敲了敲书面:“嗯我也不会写诗,也送你四句人家的吧。” “好啊好啊。”正如心神境中,明云愉悦地看到他愿意玩认剑的游戏,如今忐忑诵出的少年也为得到女子的认可而高兴,很满意两人的分别能有这样一个正式而幼稚的仪式。 “这是一首别诗的前四句。”在他期待的目光里,明绮天认真诵出了她的句子。 “是曰:十七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 女子在升起的明月下站起身来:“那就别过了,裴少侠。希望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们都不会让彼此失望。” “.一定,明姑娘。” (本章完) 第408章 怀孤仇 明月高升,裴液立在仙人台的马车前,女子已坐在车上。 两人回来后没再讲多余的话,也没有依依惜别,倒是其他人纷纷和明剑主道别,女子也一一回应。 裴液望着这众星捧月的一幕,还记得薪苍山逃亡时,祝高阳听得“明绮天”三个字后如遇救星的样子,很多时候这位女子确实是强大的代名词,每个人都下意识把她当做倚靠。 但裴液现在觉得她也不总是神仙降世、强大无瑕,她其实也被想象不到的恶意注视着,一人天下问剑,危险、重压、孤独.而且并没有诸人以为得那样被妥善保护。 即便现在,云琅山也没有派人来接回他们的少山主。 他思绪飘散着,直到车轮将动,面前车帘才再次掀开,明绮天看向了他。 裴液回以一个抿唇的笑,女子却伸出一只手,朝他摊开。 裴液怔住,和面前的清眸对视了半天,直到女子偏头眨了眨眼,他才猛地反应过来,颇不好意思地把手中琉璃放到了这只手里。 明绮天抿唇一笑,接回琉璃,把三封整齐的薄信递给了他。 “缥青之前寄给你的。”女子道。 “.” 裴液愣了片刻才接过来,面前这双熟悉的清亮眸子最后望了他一眼,而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女子就放下帘子,车马向前而去了。 裴液怔然低下头,手一揉封口,才发现三封都已被拆阅过, “我们之前看过。”黑猫跃到他肩上,“都是案情的东西,没有需要回的,不过明绮天还是给她回了一封。” 裴液微讶,偏头看着它。 “我怎么知道写了什么。”黑猫冷静道,“人家两个的私信,你要是想偷看,应该提前嘱咐我。” “.你少污蔑。” 裴液嘴上还着口,手已展开第一封。 确实是旧信了,少女的笔迹仿佛还残留着那时的沉重压抑。 【瞿烛。好我会在两个时辰之内找出这个名字.裴液,你不要自己造词崆峒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吗,你写信时多和我说两句话啊。替我向明剑主和小猫问好!】 裴液会心一笑,又很快沉默,去展开第二封。 “而且隋再华说这次选剑会给李缥青发了直邀函。”黑猫继续道,“反正有什么话你们可以见面再聊,就没急着让你回信。” 裴液手顿住:“缥青.要来府城?” “应该吧,翠羽很需要这次机会才是。” “.”心重重一跳,裴液一时不知这感觉是惶恐还是期待,好在第二封信已展开,他低头看去。 【裴液,我查到这个名字了。 瞿烛,性行优卓,起为州衙判司文书,三年后,拔为司功参军,又三年,迁为州衙主簿。又一年后,随俞朝采往少陇府衙任职。 这人故居我已找到,你千万千万不要急着冒险,我这边正有进度,无鹤检说他那边也锁定了一个名为‘金玉斋’的商会,我们有所得后,伱那边很多问题或者也可以迎刃而解。】 裴液顿了一下,想起这是什么时候,那时崆峒山阵已起,他正在追查妖剑,确实没有空闲去寻找来信。 打开第三封。 【裴液,瞿烛此人,才华横溢。 他如同生长深山之中,对很多事情都没有了解,然而但有接触,又立刻就能看得很深很透。 故居中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东西,唯一可据是俞朝采的一封旧信,证明是在二十年前,瞿烛遍寻仓库不见后,向俞朝采询问了心珀的消息。当年春,俞朝采前往相州参加了齐云商会的阳春唱卖,以二百八十两银子购得了五两心珀。 俞朝采拿不出这笔钱,走的是州衙的账,购得之后放入州库,瞿烛以《崩雪》换得了它。 我想这就是“夺魂珠”的缘起。 二十年了,裴液,瞿烛穿透事情的方式总是令我心惊,而这样一位敏锐多智的天才为一件事蹉跎了二十年我不知道这二十年里他在做什么,但那是人一生中最核心的一段时光。 我要再次、再次提醒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他们所谋或者比任何人想到的都更大胆。 接下来,我要找到他雕琢那五两心珀的地方。 一定有一个这样的地方才对,此人阵器皆通,我想那是日月积累下来的造诣,在博望,我一定会找到它存在过的痕迹。】 “.” 裴液沉默地看着这张信纸,许久才抬起头来,向天边望去,明绮天的车马已只剩一个星点了。 他再次低下头,这封信纸的内容又一次将他拽入了那段幽暗的日子,是啊,“我不知道这二十年里他在做什么,但那是人一生中最核心的一段时光”。 瞿烛这二十年的所求,究竟是什么呢? 即便曾在【照幽】里一次次凝望那张面容,一寸寸捋过他的沉默和独处,裴液依然从未真的看透这个人。 他是被天公禁止了继承《道虚经》的道路。 就在几十天前,瞿周辅还在和孟离说,“这是将他拦住的绝壁,他用了四十年没能通过它。” 诚然无虚,剑赋就是这样天赐不可更改的东西,直到如今事情落定,裴液也没有从他身上看见《崩雪》的第三式。 他想要掌控西庭心,他地位低下又孤身一人,于是他加入了欢死楼.可欢死楼又能给他想要的吗? 自己臆测他被种下了控制生命的仙火,可这样一个人,既然是主动加入的欢死楼,怎么会将性命付诸人手呢? 甚至即便性命已经不能自主,他也不像会被任何人掌控二十年。 他和欢死楼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 当然现在最合理的解释现在就摆在面前:他是主动加入了欢死楼,身上也没被种什么仙火,他们已是利益一致的团体,他就是欢死楼的一份子。所以当欢死楼掌控【西庭心】,他自然也就达成了自己的目标。所以如今他们失败,司马也放心把【西庭心】交给他。 但.这难道不是妥协吗? 当然每个人都会改变,裴液自己也在不停成长,可三十年前湖山之谷中的那一幕还是鲜明地烙印在脑海里。 铺雪白亮,阳光疏朗,枝叶影错。 白衣男子低头看着书册,嘴唇抿成轻薄的锐线,脸上是一种面无表情的懒散。 “我不向任何东西妥协。”他随意道。 两个剧烈矛盾的形象在裴液脑海中交织碰撞,他阖眸轻轻揉了下额头,从纠缠的思绪中脱了出来。 轻叹口气。 当然无论如何,他们确实已经失败了,面前已是清空朗月。 他没再想这件事,身旁众人都已经开始笑谈着往城里走去,裴液站在山上眺望这座辽阔的大城,星火点点、人影交错,里面又不知还有多少故事。 这是整个少陇的风云交错之地,而令整个江湖瞩目的选剑会很快就要开始了。 忽然有根手指戳了戳他,屈忻冰冰凉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鸭子,你能分清西和南么?” ——— 雨越发浓重,几乎把白日下成了夜晚。 捉月湖一片昏朦,岸边垂杨被沉重的雨附住,只随风缓缓摇摆。 偏僻老旧的巷子中,一柄纸伞从树下走过,青靴踩过肆意生长的黄草,跨过枯朽的门槛,进入了一座五脏俱全的老旧小院。院中布局依然显出主人卓异的品味,但已经没有一样东西完好了,它们先被时光侵蚀,又在近日被细致地搜检,凌乱又有序地摆放在院中。 几道挺拔的青衣立在院中,即便这样的天气依然在勘察着每一寸土地。 李缥青进门抬起伞,几道语声立刻干净利落地响起:“掌门!” “您怎么自己过来,沈师姐呢?”一人立刻上前为她接过伞柄,少女腾出手,把夹在腋下的剑拿在手里,微笑道,“我瞧应该找人给我打一个伞鞘,方便又好看。” 迈步道:“州衙说有一份很重要的信笺给我们,师姐先去取了——密室呢?” “请这边。” 几位弟子都停下手中勘察,簇拥着少女往后门走去,就此出了小院,却是来到后面一座荒废的仓库。 “果然如您所言,这确实称不上是‘密’室。”撑伞弟子道,“我们只拼了命地在那小院的各种旮旯角寻摸,实在没想到他就是光明正大地在后面租了一个仓库来用它的地窖。” 李缥青一笑:“研究阵器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还专请俞大人去购买心珀我听沈杳说你们快刨出来几百斤土,谁的主意?” “徐师兄!”几位弟子哈哈而笑,纷纷粗声粗气道地学道: “屋里没有就拆墙!” “墙里没有就掘地!” “山主交付此事,我们就是把这片地方挖回地基——” “——也得找出来!!” 年纪最大的男子满脸通红,李缥青笑:“徐师兄年年往山上带上百斤的甜李子,你们把他笑急眼了,我的李子谁来补?” 谈笑间来到仓库下面,这条向下的楼梯已被清理出来,尽头是一道已经封死的石墙。 “我们没有擅自打开,想等您定夺。”持伞弟子收伞敛起笑容道。 李缥青点点头,来到尽头,这就是最普通的那种石墙,当地窖废弃塌方后,有些主人就会这样筑起封死,以免孩童误入。 而且它往往十分牢固,因为背后总有积土支撑。 她伸手轻轻按上墙面,身后仓库之外却忽然传来一串急促带水的脚步,李缥青回过头来,很熟悉这道脚步的主人,但真的很少听到它这样仓促的样子。 下一刻果然是沈杳从仓库外大步走来,伞都没有打好,衣服湿了大半,面上却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激动:“——师妹!!” 少女微微挑眉:“怎么了沈师姐?” 沈杳将几位弟子推出仓外,自己飞速走下台阶来到了少女面前,一双眸子在暗色中依然明亮无比:“师妹,你猜我收到了什么?” 她掀开袖子,露出一方被包裹严实的墨黑小盒,形制精美,上面金色勾勒出两行遒劲的字迹。 【二十二】 【佳赠:玉翡山剑脉真传·李缥青】 “这是.” “选剑会。” “.” 仓外风雨如晦,安静之中,李缥青立刻理解了女子的兴奋。 不必任何多余的话解释,“选剑会”也是翠羽一直在关注的东西,只是前月翠羽自身难保、分身乏术,而五生的少女也很难具备上台一战的能力。 但如今七蛟已破,少女从相州回来后,进境又几乎一日千里,沈杳本来就已在想着此事,但她万万没想到翠羽竟然能有一份入册直邀。 这是难以想象的巨大惊喜和恩惠,隋大人递来这一个名额,几乎是整个剑门的通天之梯。 百废待兴,枯木逢春,他们现下最缺的就是成长的时间和资源,一入这份“少陇剑道金册”,几乎是朝廷的保驾护航,不缺底蕴的少女很快就能一飞冲天。 也当然就代表着翠羽的复兴。 沈杳压抑住激动道:“您明天出发还是后天出发,我即刻去准备。” 然而没有回答,仓库中却只有少女食指轻轻敲着盒面的“笃笃”声。 实际上,从刚才到现在,少女的面上一直都没有丝毫的激动之色,反而是和几位弟子说笑的那层衣服剥下去了,露出一张平淡的面容。 “.门主?” 李缥青翻转了一下手中盒子,开都未开便交换到沈杳手中:“帮我回绝隋大人吧,就说,翠羽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师妹?!”沈杳几乎失声,猛地上前一步。 李缥青望着她。 “我们.有什么事情.?”她艰难道。 李缥青转过头,以失翠剑端轻轻敲了敲面前的石墙:“查瞿烛啊,大家不是为此努力好多天了?” “.可我们刚刚不是从州衙拿到完整的消息了吗?!”沈杳望着她,“他们失败了,欢死楼被破、戏主被伏、裴液他们也都安全.都已经结束了啊!无论有什么尾巴,仙人台都会咬住的!” “——我们已经把大半个门派的力量投入到这上面了!” 李缥青只安静望着她:“我知道,沈师姐。” “.”沈杳望着面前这双清眸,轻喘渐渐回落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这位师妹已成了会永远冷静的那个。 “从来没有结束,沈师姐。”李缥青语气平常道,“翠羽门自己的仇,也从来没有仰仗别人的道理。” “什么.仇?” “沈师姐不知道我想报什么仇吗?”李缥青回头笑了一下,还是那样轻灵好看。 她又轻轻敲了敲面前的石墙,终于一丝异样的声音回响了过来,于是缓缓阖目横剑。 “.” “宁折不弯,我们就是这样走来的,沈师姐。”李缥青语调越来越轻,整个人一点点沉静下去,“翠羽没有向七蛟妥协,师兄没有对恶人收手,师父也没有在瞿烛面前退缩.现在,我要让师父在离世之前,亲眼看到这个人的尸体。” “我很快就要做到了.别拦我,好吗?” 寂静之中,一道磅礴的剑光从少女剑中骤然爆发,一切令人心惊的力量都被牢牢掌握着冲向前方,石墙如同软腐一般溃散,碎石飞土炸成一朵棕色的花。 《崩雪》,第一篇。 李缥青飘然后退,在一瞬间就“蓬”地向前打开了手中的纸伞,把沈杳挡在了伞后。 “嘭嘭嘭”撞击乱响,只是伞面毕竟遮不全一个立着的人,沈杳已偏头抬袖去躲,但一切落定之后还是被溅脏了头发。 李缥青这才从她身后站直了身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反正你从外面跑来时就已经脏了嘛。” 她抖了抖伞向前看去,面前黑洞之内,是一个陈旧,但无比整齐的房间。 第409章 谈无声 “.” 沈杳看着从肩膀上探出头来的小师妹,终于也忍不住低眸弯了下嘴角。 她其实没太清楚为什么放弃选剑会就是“宁折不弯”,因为她不知道哪里有她看不到的威逼。事情已经落定了,博望的仙人台都显出一种轻松的忙碌,先去一趟少陇选剑会,回来为什么不能继续追查呢? 她也不清楚少女为什么如此坚决,瞿烛现在不是已经找不到痕迹了吗?接下来当然是仙人台的事情,就算他们翠羽以此为己任,又能去哪里寻找线索? 但李缥青既然没有告诉她,她也就不会再多问。 沈杳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决策者,在长道武馆的那个早上,她就已经向少女吐露了自己最真切的心声。 她绝对相信面前的少女,不是相信她永远正确,但愿意跟着她一起毁灭。 “.好。”沈杳道,“那接下来要我做什么?” “师姐把我的话带回州衙就好,然后监视好博望城,如有异动,飞雀发我。”李缥青把伞还给她,“我会在这里等着的,你带外面几位师兄离开吧,今夜任何人不要再来找我。” “.是。”沈杳抱拳而去。 这道离去的脚步踏过呻吟的旧木板,踏过湿润的雨地,渐渐被风雨声彻底淹没了。 破旧仓库之中只剩下少女自己均匀的呼吸。 她没有着急进去,就这样把伞放下,安静地坐在了台阶上,伸展着两条姣好的腿子,昂头望着上方的土顶。 不知在想着什么。 直到相当一段时间后,她才擦着一只火折扔了进去,火焰摇摆了一下,终究是没有熄灭。 李缥青这才起身,依然是散步般的沉稳,走入了这方空旷的房间。 确实充满了长时间使用的痕迹,一些灰尘堆积的桌椅还摆着,只是已经是被清理过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没有留下。 而留下来的.李缥青来到整间屋子最显眼的东壁,这是一处奇异的造物。 占据了大半个屋子,半面墙壁被开凿进去,“主体”就放置在这个空间里,主要由金铁和玉石构成,精细处还有诸多分辨不出的材料。 探出来墙面的则多半是供人使用的部分:一个案板似的平台,中心是一个用于置物的核桃大的凹陷,两条望远镜一样的长筒被悬挂在上面,李缥青上前试了试,如果她再高一些,应该刚好可以把两眼放上去。 繁复的刻纹爬满了所有材质的表面。 充满想象力的结构,奇异又协调的组合,以及令人惊叹的复杂精妙.只是都已废去了。 刻纹被大片大片地销毁,诸多关键的材料和部件也已消失——两个长筒空空如也,李缥青很确定此前那里一定镶嵌着什么。 一行刻字留在旁边:第四次,失败。此尝试终结。 李缥青凝眉望了它一会儿,搁下剑,从怀中取出一封厚而雪白的信。 在烛火下展开,放到了这样造物前,比对而读。 “李掌门敬启, 有劳垂问,【照幽】乃穆王典狱之器,书曰‘烛内察外’,是传说中一件近乎全知的神器。 从前无有实物,我们对此充满疑惑,难以想象其形状及运作,如今幸得告知,门中典者商议之后已有一份结果,现将【照幽】之信息述于其下,供您参阅。 ‘烛内察外’不是互文的描述,而是两样确确实实互补的功用,它们的载体亦是两个可以分离的部分。 这两个部分的形状体现为一枚眼型的白玉以及一颗圆润的黑珠,我们暂且称之为【眼】与【瞳】。 如今【眼】经由杨颜之手到了裴少侠手中,而【瞳】则在二十七年前,就已被瞿烛带走。 【眼】为‘察外’,所谓‘守御’是也,框定一片山水,勾勒玄阵,将【眼】置于中心,则此片玄气之中,人眼便为【照幽】之眼,凡人所抵达之处,皆在器主洞察之中。 上古穆王牢狱如是,如今湖山之谷亦如是。 【瞳】为‘烛内’,所谓‘照心’是也。佩于人身,则其所行所为、所思所想,全部录于珠中,可天涯海角,可白昼夤夜。然而若欲要观照,则同样应置瞳于眼,通过【眼】来查视‘记录’。 李掌门提到裴少侠所经历之事,便应是【眼】对湖山剑门的记录;而瞿烛拿出的‘夺魂珠’,很可能就是模仿‘烛内’和‘剑心照’而得。 天山,九月三十,簪雪笔。” 李缥青比划了两下面前的两枚长筒,它们内部很显然曾经镶嵌过什么。 那么这就是瞿烛带着【瞳珠】来到博望之后.仿造出的“眼”么? 少女明润的面孔在昏暗光影下隐现,五官静如雕像。 她低头取出来另一份纸笺。 亦是另一种笔迹。 “. 第一个方向是‘夺魂珠’的起源。 据现在所推,他是先仿照【瞳珠】,做出了同样记录人行止的心珀之珠,在加入欢死楼之后,才又据其改成了夺魂之珠。 这种记录行止的珠子可以得知一个人不为所知的一切,既然有‘记录’,那么就是第一要紧。 所以可以尝试溯查此线,找一找他在离开博望之前是怎么完成这一切的,二十年前一些被遗漏在尘土角落里的寻常物什,说不定就是刺向现在的致命之剑。” 李缥青抬起眼眸,凝眉轻抚着案上的那处凹陷.静默之中忽然眉毛轻挑。 这处凹陷半圆,径长一寸五分,这样一枚珠子以心珀来算,重量约莫在二两二左右。 两枚长筒端口正圆,径长同样一寸五分,嵌痕厚度两分左右她读过《周髀算经》的,四面这样的小镜约重二两八。 五两心珀。 李缥青眯起了眼,二十年前,瞿烛第一次寻俞朝采购得的心神宝材,对那时的他来说,这是付出《崩雪》才能得到的珍贵之物,李缥青几乎可以看到年轻男子在烛火下一毫不费、仔细规划的样子。 所以这不是他用来解析【瞳】的器具,而是那枚心珀之珠的配套。瞿烛拿到的【瞳珠】如同一件死物,但他对它一点点分析拆解,竟然几乎理清了它的功用,于是用心珀仿制出了一枚赝品。 它固然不能烛照心中想法,但同样可以记录行止,所以这就是观看那些记录的仪器。 也就是这时,李缥青瞥见了镜筒内的三个小字,似乎是这东西的命名:【见身照】。 这枚名曰【见身】的心珀珠、瞿烛在这条路上的第一件造物少女心绪一下升了起来,猛地回过头去,目光锐利如剑地四处搜寻。但这里是荒废了二十年的地窖,尘土掩埋,黑暗中只有虫蚁蛀蚀出的裂缝和潮腐的气味。 李缥青很快回过神来,摇摇头微微一笑——他可能留下一套桌椅,但绝不会留下更重要的东西了。既然这观测的仪器都已被销毁,怎么能奢求珠子还留在这里。 他确实曾在这里无数次读取过它,但如今它早已不知去向了。瞿烛可以任意处置这枚【见身】,随身携带、藏起来、丢入潞水.或者直接销毁。 这不是可以追溯的线索。 李缥青无声一叹,低头继续看向手中的纸笺。 “.不过这方面希望不大,不必强求。” 少女一笑,却没再往下看,转身举起火烛环视整间密室。 依稀可辨分为三个部分。 除了这处心珀场地外,对面墙壁亦被满满地利用起来,不过却是平面的绘图了,桌椅亦是顶在这面墙前,残留的刻痕墨迹依然显出一种奇异的美感。 李缥青认得这种线条,这是阵图。 它们几乎填满了每一处空间,精细的、硬朗的,如此满溢而奋力,挤压得如同要冲破这面墙。 李缥青知道那个时候正有一面天幕阻拦在这位密室主人面前。 这里同样什么都没留下,这也不是她需要的地方,李缥青火光略过,来到了最后一方场地。 这是最干净空旷的一处所在。 同样只有一套桌椅,旁边堆放了一些杂物,仿佛只是为了让其显得不那么突兀。 .tt kán .co 李缥青缓缓走近,把烛火立在桌上,在此又取出了一封信。 “少陇仙人台蒲怀梦按: 劳李掌门垂问。 【牵丝】,二十年前(受您要求所查,是癸亥年七月二十)仙人台牵头,请大宗匠南宫翟和两位养意楼大器师炼得【牵丝玉虎之剑】,此为其首度现世,因而是从剑器得名。 此后,该阵纹渐渐流传于少陇炼器一道,多受称赏,器师争相使用,但多受其困,偶有所成,亦再无精妙如【玉虎】者。 崆峒【剑龙】所绘之牵丝我刚刚看了,下笔极为精准恰当,几乎是此纹位列前五的应用,可惜所用是【牵丝】出后一年、供给普通器师的简化版本。 您问研制【牵丝】会留下什么痕迹,则太难解答。 一道器纹的创制,无非是灵感、设计、试验三步,灵感无可捉摸;设计便是纸笔,一套桌椅便可为之;试验则要看器师打算以之作何功用.我将此纹绘于其下,您可参照寻找。’” 第二页是一面巨大精细的绘图。 李缥青安静看着面前这张桌子,仿佛又看见二十年前那个烛火下阖目沉思的身影,面前是一张绘至一半的白纸,无数凌乱的废稿堆砌在地上。 “所以最重要的方向还是【牵丝】。” 李缥青低头看向手中纸笺。 “【牵丝】是磨灭不了的东西,它真切地在少陇存在了二十年,来路被白纸黑字地记录在仙人台和工台的簿子上,每个人都可以查到,它是在癸亥年七月二十诞生。 但你我知道,在这一天之前,它就已经出现在了博望的某个房间之中。 也许是一间安静的地窖,也许只有一把桌子和一把椅子,二十七岁的他坐在烛火前,用一支笔勾勒出了这道器纹。 我希望你找到这个房间、找到这套桌椅,找到他为此试验的痕迹。 我们要物证。” 李缥青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展开蒲怀梦所赠的绘图举火而视,然而这处空间没有任何线条的遗留,桌子、地面,空空如也,连墙皮都被剥过一层。 www ●t tkan ●¢○ 她蹲下身去,桌子旁的墙上隐约着一些细痕。 李缥青几乎一瞬间就分辨出了这是什么。 每个江湖人都有这样刻入骨髓的直觉——刀剑痕。 不是劈斩上去,没有发力点,也不够深刻实际不用卖关子,李缥青同样一眼就分辨出这是如何形成。 ——仅仅因为墙质不硬,所以当刀剑们刃朝里地堆迭在这里时,就会压出这样均匀的痕迹。 所以.他真的做了无数的试验。 可它们还是不见了。 那些被纹刻的刀剑、那些最有力的物证在十几年前就已被彻底清理出去,在如此寻常地封死这间地窖前,他们已先把它变成了真正寻常的样子。 李缥青默然轻抚这些纹路,最终也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风沉雨晦,她搁下烛火,垂手轻轻掌握了一下失翠冰凉的剑柄,这是个熟悉手感的动作。 也就是这时,通道之外“扑棱棱”闯进来一只箭一样的隼雀,涂料避水的翅膀光润发亮,李缥青令它停在断肘上,伸手解下了腿上的信筒。 展信而阅,上面是一行急促而连续的新鲜墨迹。 “掌门,一刻前州狱惊忙,赵符不知去向!” 李缥青轻轻呼出一口气,她垂眸看了一眼腰间,神情第一次认真到近乎肃穆。 裴液抿了两下唇,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回头看着这位少女,背后还有一辆马车跟着她。 少年乐呵呵道:“小神医,你连方向都不认得,怎么一个人从泰山走来这里的?” “因为有礼貌的人都会告诉我的。” “.” “偶尔有没素质的人笑话我,我就当他是嘎嘎嘎的公鸭子。”屈忻抱着医书,清眸安静地望着他。 第410章 乘车马 裴液老老实实带着这位少女到了泰山药庐在少陇开设的大医楼,再没有多搭一句话。 不过泰山药庐的其他人还是非常温和有礼,令裴液松了口气,便依府衙官员的建议在此住下,接受照看。 药庐给了非常漂亮的房间,顶楼,临风望月。裴液饮药之后坐在榻上倚窗望去,无数雨洗后青黑的檐顶高低错落,晴空中都几乎望不到尽头。 黑猫蹲在窗槛上,忽然轻声诵道:“天秋月又满,城阙夜千重。羁旅长堪醉,相留畏晓钟。” “.什么意思?”裴液莫名其妙地看着它,这只漂亮小猫和伤春悲秋这样的情绪好像从来不搭边。 黑猫转过来一双清透的碧眸:“你现在不是开始想附庸风雅了吗,我熏陶熏陶你,省得老丢人。” “.” 裴液一手拎颈把它提在面前。 黑猫四肢垂落着:“这四句送给白裙子朋友不是更合适吗,去题之后景情都对,她也真不一定读过。” “你懂什么,我们赠的是真心。” “哦。” 裴液把它放在枕边,清风明月之中,就此睡了过去。 醒来时,府衙的人又已等在楼下。 裴液颇不好意思地几口扒完饭,擦着嘴出来:“程大人,什么事?” 这是位脸颊细白的中年男人,面俊如玉,一双眼睛温和而亮。 昨夜正是他领着一行人在城门口接待,裴液问过了,他是府衙文书,少年回来后掰着指头算了半天,他不太懂品级和职权的区别,但竟然确实只比博望刺史低了半级。 然而这位男人却当先躬身行礼,谦和笑道:“裴公子唤我元期就好——昨夜可睡得习惯?” “.习惯习惯,”这“赵章”在面前毕恭毕敬的一幕显然有些惊到少年,他固不敢称人名字,“程大人,有什么事?” 程元期依然谦和微笑,退后一步为他让出道路:“府衙和仙人台已经商议罢了,将在明日日落前的玉剑台上为您授礼,想请您先往府衙做些准备。” “.哦,好好,听您安排。” 此行前来就是为了结定崆峒一事,收尾后便前往神京了,裴液自不拖延,随之出门而去。 然而一到街上,又猛地被惊住。 ——足足两列三十名甲士整齐而立,他们前方,一辆绝不鲜艳奢华,但令人一眼望去就心生敬畏的玄色车辇停在门口,两匹雪白神俊的马安静无声,比寻常马高出足足一个头。 裴液暂不认得,但这是唯有朝廷内部方有少量供给的“仙狩子”,身体中稀释有狴犴之血,拿十架落英山的乌云踏雪之车,都换不来一匹。 清晨的大街上,无数人正投来隐蔽、好奇、艳羡,或如不在意的视线——裴液忽然发现自己很熟悉这些目光。 程元期走到车前,低头为他掀起了车帘。 裴液下意识握了下腰间的剑,才从屋檐下的阴影里走出来,上了马车也忘了道谢,程元期随后上车关门,安静地坐在他的侧对角。 裴液忽然发现这个角度非常舒适——他清楚地知道那里有个人,但却不会产生眼神的对视。边缘、但是存在,仿佛只要他不想开口,对方就绝不会打扰到他。 但不礼貌感还是难以摒去,裴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排场也太大,其实我们骑马走路都可以的。” 程元期一笑:“不知公子喜好,这次吩咐了,下次我们就寻常一些。” “.” 裴液其实很想说我自己也有腿,出个门根本不用准备,同时又觉这种待遇一定超过了单纯给立功者的奖赏,一时又闭上了嘴。 比他坐过的任何车马都更轻稳,他放松身体倚在靠背上——竟然也是不曾有过的舒适。 一路安静抵达府衙门口,日头稍微高了些,裴液下车时程元期已在侧后撑起一把大黑伞。 “.” 裴液微笑一下,这时他不觉自己有多扎眼了,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合乎这架车马的排场。宽敞、平整、安静的白石大道,威严的巨大府衙就坐落于侧,和博望州融于街道不同,裴液在半刻钟之前就已觉人声稀疏,到了这里更是已仿佛另一个世界。 “处理府城民事的衙门在背面。”程元期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温和解释道,“这里是为整个少陇道所谋的大衙门。” “.哦。” 华服之人偶尔进出,原来人人都有伞打,不过这列车马依然是最挑眼的一个。裴液顺着程元期所请,迈进了这座雄伟的大衙。 古树苍荫只有小小一段,而后就被规束在园地里,露面的一切建筑都明朗威严,裴液不懂建筑的形制,也分辨不出各种官礼,但已感觉有什么在无形地规束着一切。 不知是感性的错觉还是真有阵式笼罩。 裴液好奇望着那些高低错落的屋檐,程元期已带着他来到一处独立的小院。院子不大不小,古朴之感扑面而来,地上种些寻常花草,角落弯曲着一株老松。 程元期在檐下收伞,恭敬抬手:“裴公子,请。” 裴液打量着推开门:“程大人,这是什么地方?” “长史大人平日休憩之处。” “.哦!” 程元期走进来:“我刚刚问了泰山药庐,他们说公子伤势短期难以再进一步恢复,但好在痊愈的部分确实已经稳定。” “.是,痛虽然痛,但行动不受什么影响了。” 程元期点点头,询问道:“长史大人说,明日玉剑台上可能会劳您下场,您看.” 裴液怔:“好好。” 他准备的回答确实根本对不上这个询问的语气。 补充道:“没事儿,我经常带伤打架的。” 程元期一笑,又认真道:“公子万万莫把迫不得已当成习惯,还是要爱惜身体。” “.谢谢。” “这是长史大人交代的第一件事,他从府库调出来一枚【青帝丹】,正在这里。”程元期将桌子上一方古朴珍贵的玉匣挪到少年面前,“一般直接服用即可,裴公子亦可先寻泰山药庐问问建议,总之明日午时之前服下,身体便不会再因出剑而伤。” “.哦,多谢隋大人。”裴液没听过这个名目,但想来也知道珍贵无比,“这丹药” “门派没有,是朝廷的丹。” “哦。” “第二件事,是请您过目一下将授的奖勋。”程元期将一页写了七八条的纸笺递给少年,“最主要的是仙人台雁检与少陇的察举资格。” “您行走江湖,仙人台的职权非常方便。我们会先给您在府衙挂个闲职,再派去仙人台,如此便不太受分派制约。”程元期解释道,“后者是长史大人说您多半想去神京待几年,所以要来了唯一一个‘甲上’推举,入京之后您想要什么位置,届时我们再和北衙交涉当然若您想留少陇,我们可以拿到更好的位置” 程元期在旁边娓娓而言,裴液却早已愣在了这张纸面前,当他说“最重要的是雁检和察举”的时候,裴液就盯着最末尾的那一条瞪大了眼睛。 “金百两,兼城北正街关山剑楼。” “当然还有修剑院的资格,于您其实鸡肋,但毕竟好过没有”程元期说着,注意到少年目光,又歉意道,“是,您也看到了,后面都是些充数的财业。但其实是因为隋大人将大部分未兑现的东西帮您化入了选剑会中,这几天他说服了很多人。” “.” 程元期望着他谦和笑道:“他说那是‘青云之风’,所以我想应该不会让您失望。” “.不,不失望.不失望。” “嗯嗯,长史大人这两天确实腾不出功夫,但他昨日和我说了,今夜会找您聊一聊,您有任何想法,届时和大人商量便是。” “好。” “第三件事.”程元期话至一半,忽然停下,裴液也听见墙外的脚步,而后在院门外就停下,轻轻叩了叩门板。 程元期提襟走出:“伏云啊,何事?” 一年轻男子的恭敬声音:“程文书,明珠水榭又递了拜帖,希望能见您一面。” “见不了,回绝吧。” “怎么回?” “和回落英山一样。” 程元期走回来,对裴液摇头一笑:“都是想搭长史大人。其实我们哪家都没有接触,少陇剑道金册是绝对公正严肃的名册,但他们不知道又疑心,只害怕自己落后。” 裴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第三件事.还是明日的玉剑台之事。”程元期道,“您可能要对上的应当就是向、南、崔等七八人,长史大人说您大概都不认得,我便从仙人台整理了一些资料来供您翻看——都是体面的东西,我知道您肯定不屑歪路。” “哦,多谢多谢。”涉及斗剑,裴液回过些神,“我今日正打算去各处擂台看看的,这么大的剑会,我还从来没见过。” 程元期连连点头:“比前观擂确实必不可少,而且今日是十擂各自的决赛,胜出之人都会列入金册,参与明日的玉剑台论剑,想来也不会令您觉得无聊。” “哪里哪里,我不过看个热闹。” 程元期含笑摇摇头:“裴公子谦逊平和真是我生平仅见——打扰多时,就是这些事了。您若想观擂我就送您过去,若想在府衙歇歇逛逛,那也随意。” “啊,我这便走吧,实在感谢招待。” 程元期又含笑摇头,却没说话,依然撑起伞来,随他出门。 “真不必送了程大人!我自己回去就是!” 程元期一笑:“那就送您到衙外吧。” 两人并肩出了小院,少年走在前面,气度安和的男人随后打着黑伞,从原路出了府衙。 “那就回见了,程大人。” “嗯,您慢走,我们来日再晤。” 裴液拜别离去,又听身后男人道:“裴公子。” “嗯?” “他人观府衙威远,但您把这里当自己家就是,在少陇府城,有任何事情,只要一句话。” “.奥。” 裴液走出这条宽直的长街,仍然有些怔然,他望着人群立定,忽然发现自己只记得客气,却忘了问擂台究竟在哪里了。 正想寻一江湖打扮的人询问,却已听旁边一道冰冰凉凉的声音:“小英雄,这里。” 裴液转过头,却见屈忻正坐在一辆神俊棕黄的马车里,没什么表情对他招手。 “.屈姑娘你怎么在这里?”裴液现在对她非常礼貌。 “我也想去观擂,就坐上来了。” “.这是去擂台的马车吗?” “是的,裴公子,我昨夜见您和这位姑娘一起入城,刚见她在这里,就询问了一下。” “啊!”裴液这才意识到坐在车辕上的年轻人就是刚刚那道名为“伏云”的声音,“您是.?” “程文书刚刚说您多半想去看擂,便遣我准备车马和观擂的位置。”年轻人笑道,“这辆很低调,您上来吧。” “.多谢多谢。” 裴液登上车马,还是有些舒服得不适应,心想人总是要动脑动腿的,要是真有人天天过这种什么都有人提前准备好的日子,得有多 “得有多舒服。”黑猫趴在肩上道。 “得有多废人!”裴液翻个白眼,舒舒服服地倚在靠背上。 转头看向屈忻笑道:“原来是人家的车马,屈姑娘你还真不客——” 他及时刹住了嗓子,没把后面的调侃说出来,正襟危坐地看着前方。 可惜还是被捕捉到了。 屈忻看着他:“你昨晚睡我们的楼,也没有给钱。” “.多少钱嘛!” “一夜七两。” “.屈姑娘为什么忽然想去看擂台?”裴液饶有兴趣道,“这上面也会有医书相关吗?” “我看他们怎么被打断筋骨、刺穿身体。” “.” 裴液沉默。 一会儿又想起来,这好像确实是个问题,认真好奇道:“屈姑娘,泰山药庐修武道吗?” 这位少女能施用玄针,至少是位术士,而他也能感受到她丰沛的真气,但还是说,能够御使真玄和能搏斗是两码事,依她年纪和医术来看,应该是和明姑娘一样,从小钻研医术,对于灵术和武技并无苦功。 “修。” “你也修?” “修。” “哦。”裴液有些惊讶,好奇道,“那你会和人打架伱懂剑吗?” 他望着少女。 屈忻安静看着他:“略懂一点。” 第411章 观剑场 “哦——” 略懂一点。 若是别人回答,裴液当他是谦辞,但这位直来直去的少女说略懂,那就是真的略懂,他忽然觉得有“一朝得伸展”之感,含笑睨了她两眼,寻思一会儿偏问她几个剑道难题。 思忖间,热闹的呼喊已经穿透了车窗,越发响亮了起来。 “裴公子,这里是第一擂。正设在玉剑台下,是最大也最强的一擂,您既然哪一擂都不熟悉,我就带您来这里了。” 伏云在道旁停下车马,外面正齐声震天地喊着:“青天挂虹!青天挂虹!” 裴液掀帘探出头去,震撼地放大了瞳孔。 从下上望的雄伟压迫,十数栋错落的高楼围起一片巨大的空旷,捉月楼放在这里几乎要排在末尾。中间是绝对精心设计过的结构,几万人围在这里,望之密密麻麻,行进却不显拥挤,每个人竟然都有自己的视野。 他如今在路上掀帘望去,都能看见那高高筑起的宽阔石台上,两道潇洒凌厉的身影正在仗剑交错,黑衣已明显处于下风。 而在这整片建筑之后,是一座高大的白石之台,其雄伟超拔几乎构成了这一切的背景,而裴液立刻明白它为什么称作“玉剑台”了——一柄玉雕的、两层楼高的长剑镶嵌在白石壁上,鬼斧神工。 “今日名册,会在日落前挂在那上面。”伏云道。 裴液只赞叹地看了两眼,就立刻落回擂台上,又被这两道剑光吸引住。 程元期说应当不会令他失望,诚如是也,从整个少陇选出的三百柄年轻的剑,在这里全力以赴地争斗,裴液只看了几招,就已有舒畅之感。 始知何为真正的英才之汇。 ——对,好剑!好漂亮的一剑! 伏云见他凝目不答,继续低声道:“正在擂上的,白衣是云泱楼张令问,二十二岁,七生,剑道拙巅,是刚有消息时就确定会拿下一席之人;黑衣是位散客,【逐舟钓鼋】秦用,江湖上多有侠名,今年三十三岁,同样是七生拙巅,他这次肯定胜不过张令问了,不过后面也许还有挑战其他擂晋级者的机会。” 裴液缓缓点头,眼睛依然明亮地望着擂上,一时甚至忘了身处何地,周围众人的呼喊越发高昂,几乎形成了一层层的浪潮,向着台上推挤过去:“青天!挂虹!!——青天!挂虹!!——青天!挂虹!!” “【青天挂虹】是云泱楼《剑掩明月》中的杀招,七年前云泱楼主在邺山之顶的西陇会上,用这剑一招击杀了口出狂言的【碧眼枭】沈金堂。”伏云道,“少陇江湖上提到‘一剑杀玄门’,就是这一剑了。如今人们都想再一睹此剑,但张令问此时已要稳稳拿下,多半不会白白暴露底牌了。” 裴液下意识摇了摇头,但还未开口,周围呼喊已一层层攀上了高峰,万众瞩目之下、剑台之上,一道笔直惊艳的剑光乍然而起! 如同画上忽然横刷一道粗笔,明亮剑气淹没了两人的身体,横跨了整个擂台,贯穿了最高峰的声浪.以最无可抵御的姿态拿下了这场胜利。 黑衣失剑,白衣收剑而立,堆到最高峰声浪骤然倾塌,流泻为冲向每个人耳朵的狂热欢呼。 【青天挂虹】是也。 裴液赞叹地看着这道剑光,脸上不禁同时露出一个微笑。 是的,处在这种声浪的中心,你怎么能令这些海一样的目光失望? 又何必令他们失望? 仅此一擂,已全方位超过博望金秋几个层次,裴液一时真可惜自己没能来得及参加这场剑会,轻叹一声坐回车里,外面的声浪依然令人振奋不已。 裴液坐了一会儿,一件一直挂在心中的事情终于忍不住涌上来:“伏云兄。” “嗯?裴公子吩咐。” “我想请问件事,明日就是议定剑册次序的日子是不是?所以直邀的剑才们都在这两天抵达了。” “是,裴公子。” “哦那,翠羽剑门的李缥青有没有到?” 伏云一怔。 “怎么?”裴液前倾一下。 “抱歉,裴公子,我不是接待之人,并不清楚情况,一会儿我就去帮您询问,有了答复立刻告知您。” “哦哦,好,有劳了。”裴液莫名有些紧张,坐回去,望着车窗怔了会儿。 回过神来,看见屈忻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擂台上的那袭黑衣,随口道:“屈姑娘知道怎么治吗?” “师父说,天下唯一治不了的病叫相思。” “.” “.” “我不是说我!”裴液有些羞恼,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我说擂台上的——你能看懂吗?” “能。” “真能?”裴液不信,“我问你,刚刚大家都在喊【青天挂虹】,张令问要出这一剑,秦用也知道他要出这一剑,这一剑笼罩并不大,他为什么不提前躲开呢?” 屈忻安静看了他一会儿:“你觉得呢?” 裴液轻哼一声,陈述了一番剑理,又道:“他们都是七生,我虽然没到这个境界,但常常和这种人交手,你不通‘真气外放’的话,是肯定看不懂的。” 屈忻沉默。 裴液早想扳回一城,但如今得偿所愿,瞧着她缄默不语的样子又不好意思乘胜追击了,只哼哼两声道:“真玄造成伤势往往匪夷所思,自己不亲身体会的话,还是很难只靠看理解的。” “哦。” 裴液神清气爽,就此下车,便打算告别伏云寻个位置,却又被含笑叫住:“裴公子,我已为您定好位子了。” “啊?” 却见年轻人指向玉剑台正对的那座最高的、最端正的楼宇:“就在顶楼的临窗,是长史大人平日喜欢的小阁。” 坚持没要伏云带路,裴液带着屈忻穿过熙攘的人群,登上长长的台阶,回望长街时,正有更多的人往这边而来。 确实已是正午了。 身边人正谈论着,后面一共还有四场正赛,而且一场比一场精彩,五剑福地、明珠水榭的二号人物都会上场。 而当一切结束之后,最终入选的七十二人将会铁钩银画地公布在剑壁之上。 裴液固然是第一次过来,但对无数人来说,这是热衷了两个月的事情。裴液收回目光,他其实正身处这气氛之中,周围尽是热烈的谈论。 有零星几人的小门派穿着形制蹩脚的门服,风尘仆仆,面容神往地望着台上交谈;有身体残疾的长辈对年轻人肃声教诲;有赞不绝口,也有指点江山、冷嘲热讽,江湖百态鲜活地展现在这里。 裴液从中走过,其实有些想留在其中,但念及订位子毕竟花了钱,还是径往楼上而去。 第412章 读邸报 一方清雅简单的阁子,几乎去掉了一切装饰,只有视野实在开阔,临风开台,那枚巨大玉剑端正地雕刻在对面,巨大宽阔的擂台就在低眸的正下方。 裴液走上来时才发现整栋楼几乎全是和自己一样的看客,或为富商或为权贵,或为名门大派、传名大侠。 其实整栋楼也正为下方这片场地而设计,裴液到达顶楼时,才发现几乎是四面开通,为了保留良好的视野,只在边缘围起阑干。 好像本来顶楼只是一个巨大的平台,自己这间阁子是后来才隔出来的。而奇异的是下面十七层都几乎满了,这一层却全然空着。 这阁子现下被自己占了,外面又是在等谁呢? 脑子念头一掠而过,裴液也没太在意,倚在床前小榻上好奇向下望去。 下方擂台已经空了,他看了一会儿,回头正想找人询问,已有一青衣书生捧了一盘厚薄不一、但摆放整齐的书本过来。 “裴公子安。”青衣低头一礼,“上场张令问对秦用已经结束了,下场是明珠水榭的苏行可对五剑福地松文一脉的池龙云。将在一刻钟后开始。” 他把木盘放在榻前触手可及的位置,一一道:“这是本擂及其他九擂的名册对阵;这是一百一十九位强手的基本消息;这边是一些闲杂读物,供您消遣。” “.唔,谢谢谢谢。”裴液一眼望去,确实井井有条。 “裴公子若需解书,摇铃相唤便是,我就候在门外。”青衣书生作揖而别,又有一名青衣奉上清茗,两人安静退了出去。 安宁,轻松,舒适,确实是与下方完全不同的环境。 裴液抬眸看了看面前少女,见她只望着窗外,便也自顾重新倚倒,窗外热烈的气氛也渐渐降了下去,正待下一场重新激起。 闲适之中,裴液拿起盘中书册翻看着。对阵整理得很是清晰,只是他半路来看,也懒得回顾前面;拿起剑者资料,也十分详实,但毕竟先见其剑才欲知其人,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也激不起他的兴趣,翻了两页还是放下。 直到目光移向“闲杂”那一边,两份整齐崭新的小册映入眼帘,他随手拿起,却见一份是【少陇府报】,一份是【大唐国报】。 “.” 微微一怔,这真是阔别的亲切了。 裴液放下手中茶杯,先打开国报,手感熟悉地翻过前面,一个个消息条目立刻挤入眼眶。 【羽蜕雁飞,辛巳年秋冬凫榜已于九月初一刊发】 下面一行小字“出入名位二百三十一,颜非卿跃居第九。” 这里没有附带名册,但是有惯例的简评,裴液扫过一眼:“.颜非卿半年越位十九,观之仍有余力。谭氏曾言‘三十如死关,入后必一滞’,崔家明珠纠曰‘真麟儿未必如此’,如今证矣。与之同时,同出道门的【小白龙】姜银儿从六百六十七越至五百四十五,年方十六,上限亦有可观.” 裴液看到这里立刻眼睛一亮,伸手便摇旁边铃铛。 青衣很快推门而立:“裴公子何事?” “你这儿有没有下半年的鹤凫册?” 青衣躬身:“您稍等。” 合门而出。 裴液收回目光再往下看,都是一条条消息: 【琉璃剑主一月弈剑青桑谷、南宗、天山,诸派虚实,一剑照尽】 【独拔华山,郁郁青城,两宗剑决将开,百里景已至蜀地】 固然许多还是不曾了解的人与事,但裴液却觉得全都没有那么遥远了,他饶有兴味地读着,直到一个条目令其微一偏头:【少陇道选剑金册十月修订——崆峒老矣,看取明珠照落英】 “.唔。” 纵然只是国报上小小一方,也代表已是足以受整个大唐注意的江湖大事,裴液不禁挑眉惊叹,又想起隋大人临行前嘱托他养好身体,看来是早就想要他上去打两场露露面。一时不禁有些跃跃欲试。 而这就是“江湖消息”部分的结尾了,再往后翻就是当年最痴迷的连载故事。 裴液想起来最后一次看还是七月的《侠骨残》的第二十回,那是篇似结未结的回目,如今手上已是九月邸报,却不知是什么新故事。 然而翻开一看却再次微怔。 不是熟悉的形制,而是分成了两个栏目,当先竟然是一封简短的歉信。 “惭告读者诸君, 本拟八月完成《侠骨残》,然而事有突然,未能如期更新故事,实在抱歉。时至九月,《侠骨残》之终回已不合时宜,笔者决定暂且于此断更,十月之国报将另起篇章。 但这并非代表《侠骨残》就永远结束了,我和大家一样期待着,在若干个春秋之后的某天,我能够把它真正的终回带给大家。 希望到时候,大家还没有忘记洗吴仇这个名字。 镜里青鸾,八月三十于神京。” “.” 裴液怔了一会儿,也没懂这笔者脑子里在想什么,一时怀疑是越老人之事牵涉隐秘,他是被仙人台干涉停笔。 但总之这篇就是这样了,再往下的第二个栏目也令他颇感新奇。 【谈剑小记·序】 “青鸾谓我曰,天下看剑者多,知剑者少,诚如是也。 我至神京两年,先后观大唐武举、渭水论剑、剑院会考、南国问剑等一流剑者集会十七场,因觉天下剑才真如过江之鲫,犹如渴者投甘泉,出清河以来,始有目不暇给之陶然。 然而,目遇剑影,惊叹称妙,耳听议论,喑哑嘲哳。或人云亦云,或臆造妄想,时呼雉为凤,又指鹏为云,始知学剑需赋,观剑亦需赋。 又因之自视,疑真知剑者观我,亦如我观庸人,因从去年夏月始,每观一场剑,便写一‘评剑笺’,递交剑者,请论得失。 写罢三百枚时,始信己亦为真知剑者,后出于兴趣又写二百余枚,渐渐搁笔。 今得国子监惠赠此页国报,乃开一方园地行类似之事。泱泱天下,虽多披彩麻雀,亦有潜渊蛟龙,本栏每月将撷一剑者入报,与天下人共讲。 既循观剑之赤心,亦足谈剑之兴味,愿,且乐此事,不失其真。” 落款是“崔家照夜”。 裴液正兴致盎然地想看看他这份邸报选的是哪柄好剑,门却已被敲响,是青衣拿了新的鹤凫册进来。 裴液接过来,这时却见屈忻投目过来了,裴液一笑:“你想一起看吗?” 又轻轻叹息道:“等我到了八生,一定能进这个。” “不必了,也没什么意思。”少女收回目光,又望向窗外。 “.哦。”裴液暗自撇了撇嘴,心想这人看起来冰冰凉凉,其实也蛮小气。 低头翻了两页凫册,还是漫声道:“不懂就要学嘛,我也没有笑话你的意思,既然于你医术有益,一会儿看剑时我肯定仔细给你评讲。” 屈忻回过头,安静地望着他,竟然罕见地没有还嘴。 裴液一笑低头,垂目翻页道:“所以——” “.” 他手忽然定住,而后是僵住的表情,再然后是整个人静如雕像。 他沉默地看着这页的第一条:“七十七,泰山药庐,【小药君】屈忻。” 第413章 留鹤台 裴液第一次如此迫不及待地想逃离一个地方,偏偏又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在下方骤然响起的呼喊声拯救了他,裴液随手往后翻了几页,只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合上册子扔回盘里,探头看向下面:“呦,开打了。” 屈忻一言不发地收回了目光,也看向窗外,裴液对这放他一马的举动简直生出些感激。 剑台之上,一身青衣和一身紫衣已缓缓走了上去,相隔十丈,各自立定。 五剑福地池龙云,二十四岁,八生,剑道灵境。若从打擂的剑者中数出最强三人,很多人第一个提起的,都会是这个名字。 天赋异禀,而且从十七下山游历江湖,年年在府城大小剑会扬名,实际这人没能拿到一张直邀函,很多人都觉得诧异。 不过也有人说,他是自己拒绝了这个资格。 无论如何,这袭紫衣已经站在了这里,实际从这场开始,除了苏行可外,往后四场七人的胜点都已足够入册了,只是一来须得完成最后一轮,决定谁有可能被落选之人挑战,二来入册前的表现,其实也影响着入册时的名次。 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固然是明日才共同议定金册,但显然不会再组织这七十二人一轮轮打到最后了。实际上,今日日落前的玉剑台唱名之所以万众瞩目,正因它本身就是一份排名。 玉剑台修册会会根据他们的认知和评定,在今日先给出一份初步的排位,即“修册会认为你应该排在第几”。 不必怎么多想,也知道这份次序一定影响着明日的玉剑台修册,甚至它就是明日修册的底本。 而修册会对每个人的认知从何而来呢? 除了这些早就声名显赫的持函天才,其他人自然要在剑台打得从容漂亮,池龙云如果真的没有接函,想必便是近日有大的进境,想要在台上打出来,拿一个更高的名次。 但可惜他的运气似乎不是太好,面前并非是一个分量足够的对手。 明珠水榭的苏行可是位极年轻的少年,身着一身青衣,此时立在台上,还不时偏头去看下面和楼上的观众。木盘里的《剑者集》说他刚刚十八,此次才是第一次下山,前面四战四胜,最有分量的对手仅是飞燕剑门朱问远。 这也是他尚不够入册的原因。 本来无论是谁,再胜一场便行,可惜偏偏对上了池龙云。 五剑福地获得直邀的是阎秉剑和曲赢,但一般来说,阎秉剑略胜池龙云,池龙云则明显胜过曲赢,池龙云乃是五剑福地的大门面。 苏行可则在明珠水榭四人中最小也排位最末,由于剑门本身低调,除了本代【明珠守】戚梦臣外,剩余三人都未拿到剑函,不过人们还是颇知【默剑】左生之名,很多人认为他其实比戚梦臣要更强,只是【明珠守】是站在台面上的人物,这位剑痴才屈居第二。 不过他是排在最后一场,要面对羽泉山的王金红,没能和池龙云针锋相对。 所以对两人来说,这都不是一个好签运。 巨幅飞下展示着两人的年龄战绩,越往后这个环节越长,裴液正等待着这场开幕,忽然耳朵一动——阁子外间踏入了两道伴着交谈的脚步。 好奇直起身来从小窗下视,一位青裙细剑的美丽女子正抱着一只猫走入,发间精致的簪坠轻轻摇晃。 【眠花数蝶】南观奴。 旁边女子气质温雅,白衣缁带,系剑持书,若南观奴是孔雀,这人就是白鹤。 裴液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刚刚的空置是因为有人预定。 ———— 置剑楼共十八层,到了最高一层,一切拥挤叫嚷都仿佛在下面的世界了,实际上这一层有个名目叫“留鹤台”,有三处讲究:高接风雨、俯观尘世、英才如鹤。 “置剑楼”这个名目就代表了它接待的人群,整栋楼的设计更是如此——高台无栏,楼间少梯,长檐售位,金铁为板这是一棵专为江湖种下的高耸之树,常人想上得费劲攀爬,它是供给鹤凫停驻。 而最高一层,就只留给真正的鹤才。 也是今日最好的观剑之地。 因这位置产生争夺是不必的,向宗渊昨日给其他几家剑门发了请帖,今日诸人会来这里一同看剑册公示。 两人走上来时,绸帘飘飞,高风四通,清阔的台子上空无一人。 “果然我们是最早的。”两人在栏边桌前坐下,南观奴后倚微笑,“.何天予一眼也是后五十的水平,倒是飞燕剑门有个叫赵齐之的.” “那个很紧张的?” “对!我看了他三场,每次一上台就紧张得腿抖。”南观奴笑,“这人底蕴浅,但按天赋论,我觉得倒是可以冲一冲四十的。” “嗯其实我想,打擂考验的便是‘已兑现的天赋’,而若能进七十二人之中,只要年龄小,修为弱些想必也没什么?” “但若想排在前面,一定是年龄小、又足够强的。” “自然。” “那你这位小师弟,是这样的人吗?” 白衣女子立刻含笑缄口:“马上开打了,还在打探。” “池龙云我又不熟,打探什么。聊天而已,你又多想。” 白衣女子不答,低头饮茶翻页。 这时沉实利落的脚步从门口传来,一道挺拔的黑衣出现在视野中,她罕见地在这种场合把剑背在背上。 五剑福地,曲赢。 据说是五剑福地最为刻苦坚韧的一人,她不常出现在交游的中心,但五剑福地的每个人都说她为了这一身艺业吃了难以想象的苦。 两人投目过来,她们和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子算是面熟人不熟——往年剑会上也见过几次,但每次都没有搭话。南观奴起身寒暄,曲赢抱拳一礼,自往旁边桌上坐下,白衣女子这时倒是想起来她经常和谁聊上一聊,道:“左生师兄是此擂最后一场。” 曲赢一怔,抱拳道:“多谢。” 台上一时安静,而只过了不到五息,楼梯上就再度响起一道轻和均匀的脚步。 现身的年轻人和这道脚步一样气质,发髻一丝不苟地包起,衣裳简单干净,眉毛鬓角的每一处细节都修剪整齐。一露面,先抱剑躬身,向三人行了个端正无比的武礼。 在场的三人都是在两刻钟前收到了他的消息——在其他诸擂刚刚进行到中后段时,北一擂已经轻松利落地落幕,摘魁者,【金鳞儿】白斐。 羽泉山此行的二号人物。 “白兄未得剑函,修册会失算倒不要紧,却令北擂剑者哀声连天了。”南观奴微笑道。 白斐连忙认真一礼:“万勿此言,每位得函者都更胜于我,何来失算;而三人行必有我师,北擂俊杰教我良多,成章感激不尽。” 南观奴朝对面女子暗暗递个眼神,意即“瞧,我说吧”,白衣女子则显得有些惊讶。 白斐寻了个低调的边角,两手放平,正襟危坐地看向下方。 “.真是温雅。”白衣女子自语一句。 于是门口传来一句秋叶般的轻声:“梦臣,我不温雅吗?” 南观奴刚刚喝了一口茶,下意识抬手掩嘴,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 对面戚梦臣已扶额低头,面无表情地继续翻页。 一个忧郁的男子缓缓走了上来,垂绺斜剑,眸如秋水,整个人如同刚从画里走出。他踏上留鹤台,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目光中只有戚梦臣一人。 他摇摇晃晃地走上来,痴情地望着白衣女子,却道:“梦臣.你何时肯与我弈一场必分生死的剑呢?” 知古阁,【情剑】宋之书。 作为和养意楼平分少陇的本地器家,竟然培养出一位如此剑赋卓异的年轻人,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 他同样未得剑函,但在“二十二人外的最强三人里”,正有他一席。如今他是夺了南二擂之魁而来,只比白斐慢了一刻半。 败于其手的每个人都毫发无伤,他在决擂上收剑忧声道:“既然不能杀你,我也不屑伤你。” 白斐这时却站起来认真拱手:“宋兄,你温雅得很。” 宋之书缓缓转眸,凝眸看着他走过去:“知我者!你也觉得,若不能用剑结束生命,人生便没有意义吗?” “非也非也,宋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南观奴庆幸自己趁刚刚把茶咽了下去。 之后上来的是向宗渊和崔子介。 “席天机确实没有来。崆峒这次只来了两个五生的小孩,天赋也不大亮眼,我遣人递了请帖,不过当场就被婉拒了。”向宗渊道。 正如【枯枫】之名,这个男人总是宛如老树古井,仿佛永远没有什么值得惊讶。 崔子介的眸光则明亮如剑,在踏上台面的第一刻就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口中回道:“来了也是丢人,二十岁的七生,剑上也没踏进灵境。” 和向宗渊完全相反,这位年轻人一眼望去就是那种最正大光明的剑客,令人觉得他若瞧不起伱,你便是跪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对你投半点目光;但他若认你是朋友,就算你是魔道妖人,他也敢大庭广众之下与你谈笑自若。 羽泉山第一,【天公赐羽】崔子介,十九岁,八生,灵境,《蜉蝣化鸿》七十年独传,凫榜六百九十九。整个羽泉山只有他一人得函,但每个人都知道,他必定会给羽泉山带去一席前三。 这两人踏上来,留鹤台仿佛立刻重了几分。宋之书带来的跳飘感消失无影,两位少陇真正拔尖的天骄言行间皆未针锋相对,但每个人都感到了气氛的凝定。 “也未至于此,席天机只是差了一年半载,修为和剑道都卡在槛上,这会明年再办,他当有一函。”向宗渊道,“而且我总觉他有别的事情牵绊,上次见他发现他剑赋比我想象中好很多,却不知为何落后第一流一筹。” 崔子介目不斜视:“整个崆峒,我只看得上姬卓吾。” 向宗渊点头,又淡淡一笑:“不过姬卓吾却好像看不上崆峒——这是出游第三年了吧,听说还没回来。” 两人走到近前,几人纷纷招呼,白斐起身行礼:“向公子好。” “白公子好。” 又招呼道:“师弟。” 崔子介朝他一抬剑:“嗯。” 往那边走了过去,不多时听得低声交谈。 “席公子尚大你一岁,不可总是口出狂言”“你这挑的什么破位子” 但很快这琐碎细语被淹没了,因为下面忽然升起了海啸。 在这时,这栋出尘高楼反而成了海洋中的小舟,浪潮一浪浪地拍打上来,每个人都偏头看去,只见大幅飞跨剑台,浓墨大字伴着唱名:“明珠水榭苏行可,对五剑福地池龙云,一场决胜!” 欢呼之中,青衣亮剑先动,朝对面缓缓拔剑的男人一掠而上。 “.原来竟然也已八生,真是好天赋。”南观奴道,“贵门近些年的英才真是令人欣羡。” 戚梦臣却没有答话,她合册后倚,略微紧张地看向了下方擂台。 第414章 数群英 于台上诸人而言,这一场倒并不值得多么全神贯注。 池龙云有多强大家都已知道,他接了函就一定是前十五的名次,如今又主动拒函,那想必已在前十之内。 诸人倒是想看看这位明珠水榭下一代门面的成色,可惜池龙云要想打得漂亮,最好是在三招之内结束这一场。 崔子介看了两眼,偏头道:“阎秉剑呢?早早没了影踪,又不来看他师弟比试。” 向宗渊饮茶:“青楼。” 剑台之上,青衣已拉成一道长线撞至,人群惊呼,池龙云却依然在低眸拔剑,不快不慢,但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却忽然从台上升起。 果然第一剑就是《辟上》。 松文一脉的绝传,五剑福地杀力最高的一门剑,一共也只有三招。 宋之书忽然转头问道:“咦,我看国报上说‘看取明珠照落英’,意思最强的就是这两家吗?这怎么看出来的?” 整个留鹤台上,风过疏帘。 饮茶、置盏、读书.每个人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有些事情每个人都知道存在,所以也不必言说,可是它迟早要被从最尖锐的地方揭开。 戚梦臣饮茶将书翻过一页,不言不语。 落英山,羽泉山,五剑福地,明珠水榭。这就是本次选剑会,排在最顶上的四家。 对飞燕剑门这样的门派,能够有两人进入金册,就代表超过了少陇南北好几家剑门,但对这四家来说,他们的对手只有彼此。 在崆峒消声隐息的情况下,究竟谁立在最前?这已不是名声实力底蕴等等诸多方面的你来我往,如今一个最明确的标准正摆在面前,一个名次上不会有两个名字。 每家都派出了自己最优秀的年轻人,前十之中谁占几个席位,谁又排在谁前面,以及前三名究竟会如何落定。 毕竟当金册公布以后,整个少陇的人们不会费心分析其中有什么曲折隐幽,最直观的印象就是——第一! 第一就是第一。 这就是最核心的、一定要真刀真剑斗过的矛盾。 而国报的提及却和众人的印象失衡。 落英山当然是隐隐居于其他三家之上,但再往下,是如日中天的羽泉山和老而弥坚的五剑福地。 明珠水榭固然低调,但那些偶尔出面的剑会上,他们也并未展现出惊艳的统治力。 人们不会说【明珠守】戚梦臣或【默剑】左生一定能位列前五,他们的三号人物也依然在西擂搏斗,至今没有摘魁的消息传来。 每个人都心如明镜,这种高下不会赤裸裸地摆在面前,但当你想打破这种排序向上走的时候,立刻就有无形的斥力一同压来。 南观奴和戚梦臣谈笑自如,但戚梦臣是水榭本代的【明珠守】,这是该尊称“少门主”的位置,南观奴却仅是一脉真传。 向宗渊则只以目光示意,连个见礼也没有。 因为你就是低着一头。 何来“明珠照落英”? 曲赢一动不动,白斐微微抬起手,似乎想要拦一拦旁边的发问之人。而崔子介倚剑凭栏,连头也没回。 他当然懒得在这里说话。 无人言语,南观奴偏头看向宋之书:“你怎么不去问问国子监。” 宋之书忧郁道:“那要明年羽鳞试了。” 向宗渊轻一举杯,却低着头谁也没看:“左生、阎秉剑、崔子介俱是人中麟凤,明日玉剑台上,宗渊一定向三位请剑。” 他第一次缓缓扫过诸人,在宋之书身上微一落定,淡声道:“孰轻孰弱,剑决而已,你有什么疑处,用剑来问。” 但这话却似乎并非朝他一人,因为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一柄足够优秀的剑。 剑台之上,杀意已骤然爆发。 他们在留鹤台上一定也可以见礼交谈,但一旦拔剑,就毫不遮掩地显露出最盛烈的锋芒,这一剑丝毫不惮于将面前的年轻人一剑致残。 《辟上》其一,【阖闾】。 裴液已眼睛一亮,下意识倾身。 这种决然的杀意之剑,既不是崆峒【贯日】,也不是【拔日照羽】,而是几乎与【庶人剑】相似。 即便同为八生,绝大多数人还是会在这一剑面前喘不过气来。 台下万人失声,刚刚他们一浪浪地呼喊“青天挂虹”,如今第一剑就已完全超过了上一场的最高峰。在凝聚半台的杀意面前,少年拉出的飒然青影顿时犹如一只脆弱的小燕。 而且避无可避。 裴液含笑赞叹看向身旁少女,然而屈忻不太在意地望着台上,却道:“青衣服很厉害。” “.嗯?” 裴液尚未反应过来,已听一道意气风发的语声传遍了全场——“今日败池龙云者,水榭苏行可!” 剑台之上,升起一道潇洒明亮的剑光。 那杀意浓郁的重海仿佛一瞬间静止,青衣如同点水翩影,从无数柄抵着咽喉的利刃中一掠而过,金铁泠然轻撞,剑尖已点上了池龙云色泽沉暗的剑身。 犹如万军取首,真如探囊取物,令万人惊心的浓重杀意顿时如沙溃散。 《入渊册》·【龙颔摘明珠】 裴液惊讶轻唔,目不转睛,而在阁外,每个人都已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杀意之海被一剑破开,苏行可剑光一转,已飘然裁向池龙云咽喉。《三月剑》·【风飘絮】 万人惊呼,很多人都不认得这一剑,但只要是练剑之人,都能看出这两招之间的衔接有多么不可思议。如果说刚刚那一剑是剑招本身的惊艳,那么这一精巧的变招就是少年剑道天赋的难掩流露。 池龙云在一合之间就被逼入了绝境,其人瞳孔已死死缩紧,但是其中没有慌乱,反而透出惊喜的光彩——这岂不正是他想要的强敌? 没有转剑,一握之下,霸道的真气重新洗贯剑身,刚被精准点破的剑势一瞬间重新凝聚,他后仰倾身,就此把自己放入到绝对的下风, 而与此同时,那些溃然的杀意化为细流,向着剑中涌去。刚刚它们霸道逼迫,如今却毫无滞涩地隐入消失,唯有那决然的杀意,竟然更上一层。 两人贴剑极险,衣袍飞荡,苏行可在上,池龙云在下。一剑之败,已令他被逼入绝境。 这一剑,名曰【专诸】。 名剑藏鱼,以下刺上之剑。细锐明亮的剑光如同从空无中跳跃出来,从谁也意想不到的角度倾泻出刚刚收纳的暴烈杀意。 因为他处于绝境,所以他不可能这样出剑;因为他处于绝境,才能获得击出这一剑的角度。 “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 本为无命之剑,奈何以绝境胁之? 苏行可的一剑依然会切断他的咽喉,但他这一剑会更快斩下对方的头颅。 形势立时颠倒,胜败亦如是。 苏行可立时收剑,但【专诸】却有进无退,依然逼上咽喉。但半路收剑毕竟为苏行可争取了一些回转的空间,于是他剑势一倾,忽然化为了一道缥缈的影。 奇也怪哉的一剑,是向侧方刺去,整个人变得捉摸不定,【专诸】一剑穿过了他,带起凄艳的血光,但却已偏离咽喉四寸,只落定在了肩胛。 这避开杀招的惊艳应变再度令人潮响起惊呼,但一剑落入下风的同时,池龙云的下一剑已经来了。 于是,无数的呼声被截断在半空,留鹤台上,好几人都凝眸站了起来。 每个人都知道池龙云拒函是因为什么了。 这确实是质变一样的进境,不是前十五,亦不止前十,倚仗此剑,他一定可以一争前五之位。 一式真正的意剑。 五剑福地之中,松文、抑或说鱼肠一脉的最高成就,天下之大不韪的杀意所凝——《辟上》其三,【烛星袭月】。 苏行可来不及阻止这一剑了,窒息般的浓烈杀意一瞬间将他彻底包裹,而且立刻就森冷地侵入身体之中。 视界中只有面前男人的可怖双眸,它不是占据了整个天地,而是一看见它,心底生出恐惧就排开了其他一切事物。 欧冶子铸鱼肠,请薛烛相剑,曰:“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 是为此剑。 真正的震撼是连惊呼也都消弭,无数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剑台,青衣少年肩上被拔出凄艳的血花,整个人架势歪斜地飞在空中,而他面前的男子,如同持刃登明殿的刺客。 他没有遮掩面容,凶器也已经拔出,这是最决绝的一行,他一定要杀死什么,然后或者身死,或者赢得一切。 即便在意剑之中,这也是足称优秀的一剑。 裴液眼神明亮地抚掌张口,这绝非是尚怀通那样半通不通的东西,池龙云将它完成得如此完整,少陇顶尖的剑才,诚如是也! 裴液下意识就将自己置于他的对面,想着自己若不用雪剑是否就必然会死而就是在这时,剑台之上骤然升起的剑光令他猛地缩紧了瞳孔! 池龙云杀意凛然地持剑上陛,但一剑刺入龙椅,穿透的却不是人脆弱的心脏。 那是一条真龙! 在万人瞩目之中,苏行可眼神明亮无比,他咬住了面前飞乱的发丝,青衣飞荡之中,骤然拧身横剑。 他既不需要最好的姿态,也不需要【阖闾赐剑】【专诸藏鱼】两个提前的步骤,无比强大的一剑就此不讲道理地从手中倾泻而出。 《入渊册》·【睡龙惊寤】 《庄子·列御寇》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 如今,你一剑刺上了它的逆鳞。 龙瞳猛然怒而睁开,龙啸从九重渊下直冲云霄,一瞬间,血海破碎、杀意破碎、剑光破碎.整个【烛星袭月】朽木般崩溃。 池龙云被一剑斩破,长剑飞入天空,紫衣狼狈地摔落在了台上。 一霎的寂静,而后难以想象的声浪骤然冲向了云霄。 留鹤台上,戚梦臣依然低头饮茶翻页,宋之书忧郁地点了点头:“唉看来不用去问国子监了,人家写得倒也没错。” 南观奴望着窗外却没有理他,怔然地缓缓抚掌而叹,看向戚梦臣:“这样的人,都没拿到剑函吗?” 戚梦臣一笑:“小师弟自己想打——年轻人第一次下山嘛。” 南观奴含笑摇头:“真是后生可畏。” 在众人的赞叹交谈中,楼梯上终于响起了一道笔直的脚步,众人投目看去,刚刚从剑台上下来的少年提着剑一步步地走了上来。 青衣染血,发髻散乱,身上还带着未曾褪去的杀意和锋芒。 他大步走到戚梦臣旁边,拿起的一壶茶仰头便灌。 茶汤流入喉间也不管不顾,直到见底才一抹嘴,长出一口气,随手把茶壶丢到地上。 然后他昂首抬臂,直直指向了对面的向宗渊。 然而向宗渊只对他笑了一下,便续给自己斟茶,仿佛刚刚这一番惊艳的剑斗并不足以让他在上述三人中再添上一个名字。 倒是另一边,一道剑意夺目地明亮了起来,每个人都仿佛感到了视野边缘的刺痛。 苏行可猛地转头,只见倚栏杆处,崔子介毫不遮掩地含笑望着他,抬手对他勾了勾手指。 第415章 点金册(为盟主Raiselovell老板加更 第415章 点金册(为盟主raise_lovell老板加更 ) 小阁之中。 裴液倚在窗前望着涌动的人潮,轻声感叹:“真是厉害啊” 这当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凫榜水平的对决,而且绝非末尾,给他唯一的感觉就是.毫无短板。 就是最明确的强大,巅峰的八生,从小夯实的基础,高阔的战斗视野,当然还有机敏的应变、坚韧的心态。 以及足够优卓的剑术。 当走得足够高之后,底牌果然就成了常规手段,或者,至少成了常规底牌。 两道意剑之间的争锋,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呢当然要看谁的“意”更强,谁能把剑用的更好。但一定也有“巧”才对,如果切入得合适,是不是弱也能胜强呢? 裴液忍不住抚颔想着,因为这两人显然都比他强很多,但又不至于绝望,令他忍不住畅想自己对上他们的画面。 回过神来,才想起刚刚屈忻的话,转头笑道:“屈姑娘你好高的眼力,我全没看出那苏行可这么厉害。” “嗯。”屈忻点头,“如果你也八生了,眼睛就能看得更清晰些。” “.”裴液现在对这种程度已经有些免疫,此时想起面前少女的惊人排名,也不觉丢人了,继续笑道,“那个,屈姑娘,不知你今年芳龄几何啊?” “十七。” 十七岁的凫榜七十七.要知道凫榜和选剑会可不一样,绝非只列年轻人。 一时刚觉见过了真正的天才剑斗,又忽然意识到上面还有更难以想象的一群人一定是整个大唐真正有数的英才。 但他很快发现可以从另一边获胜:“.十七岁几个月?” 屈忻蹙眉看着他。 “问一下嘛。” “四个半月。” “哈哈。”裴液满意,“我比你大,我十个月了。” “哦,你学医吗?” “.什么?当然不啊。” “哦。” “怎么了?” “没什么,我瞧你不读书、也不学医,不大懂为什么这年纪还在六生待着。” “.屈姑娘,你平时这样讲话,有人和你做朋友吗?” “没有,一般我这样讲话后闲杂人就不来了,我就能安心做自己的事。”屈忻看着他。 “哦抱歉,那是我总打扰伱了。”裴液一怔,有些尴尬,“我有时候就是喜欢和人聊天,以后会注意的。” “也不用完全注意。”屈忻脱口而出。 “.嗯?” 屈忻罕见地沉吟了一下,有些犹豫道:“有时候还挺.爽的。” “.” “.” 裴液礼貌一笑,回过头,决定真的和这个人少说话。 但旁边的屈忻却主动回答了他开始的问题:“因为我知道《入渊册》这门剑。他出剑时我就认了出来,这本剑册很厉害也很难学,算是明珠水榭的绝传了,师父说上次它行走江湖,已经是百年之前。” “哦”裴液听着,却在想,那么他刚刚能胜,只是因为这一剑的意强过对方了。他再次倚窗去看,颇为期待地等着下一场,希望能看到更多精彩的意剑对决呈现在面前。 然而这希望还是落空了。 固然也精彩纷呈,但再无这样镇派绝传之间的针锋相对。 最后一场本是大家等待最精彩的一场对决,明珠水榭【默剑】左生对上羽泉山的【山虎】王金红,《剑者集》也将它着重勾了起来。 但那袭沉默瘦削的黑衣走上台来,一剑就将王金红的长剑挑飞,干净利落的一剑逼上了其人咽喉。 令全场还没反应过来就鸦雀无声。 无论如何,随着这一擂也落幕,城中十方擂台的三百人之决算是彻底结束了,第一擂本来就是最强、人最多、名额也最多的一擂,当封台之时,其他擂的人大都已赶到了这里。 而作为尾声,十方擂台的十位落选者的挑战就更没什么意思——竟然只有一场成功,而且皆在三十招内就已结束。 很显然,即便七十二人中的落败者,也和胜点不够之人拉开了一道分外明显的差距。 剑台彻底空荡,阳光正在最盛烈的时候,而聚集过来的人群也越来越多。 每个人都在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于是很快,一道长宽以数丈计的浅金长幅就从玉剑台的顶上垂了下来:“剑数已足,酉时唱名。” “那还有半个多时辰呢。”南观奴支肘轻叹,“还不如再叫人上去打两场,干等得心慌。” 苏行可和崔子介毕竟没有真在这里拔剑,虽然是有戚梦臣和白斐的阻拦,但毕竟还是因为这里的胜负没有任何意义,他们之间的高下会先在一个时辰后由修册会认定,之后再在明后两天用自己的剑争得。 苏行可席地坐下,嚼起了桌上的小食。 留鹤台上也终于不再是旧友雅集般的氛围,随着诸派人到齐,渐渐显出些分明的界限,彼此之间的锋芒都抵紧了对方。 “有什么可慌,一次公布罢了,列位不是还要明后两天的玉剑台。”戚梦臣微笑。 “哦,那也不知道是谁打个擂台把《入渊册》都搬出来。” 戚梦臣一笑不语。 马上要公布的名位怎么可能不重要? 明后两天为什么叫“玉剑台修册”,不叫“玉剑台试剑”? 盖因它本来不是全然以胜负为准,涉及年龄、习剑时间、心性等等近百条因素,选择在今日先公布一版名位,本来也是修册会对自身态度的公示。 非常简单的道理,如果一个时辰后南观奴这个名字排在戚梦臣下面,那么明后两天她就要用尽一切努力去扭转修册会的态度。 这份排位也将提前告知诸人要为明天做什么方向的准备。 诸人各自交谈着,置剑楼下,人潮已经拥满了几条大街,当大日化为温和的金色之时,人群的骚动渐渐垂落了下去,所有人都安静地把目光投向了那座高大的玉剑台。 没有一息的迟到,当日晷之影落在酉时刻度上时,一道掩盖了半个玉剑台之壁的浅金大幕就骤然飞落而下,阴影几乎遮天,与之相比,刚刚预告的条幅只如一条细带。 顶首烫金大字“少陇道辛巳选剑之会,玉剑台定名如下。” 在惊起的轻呼中,没有任何人书写,但笔画粗如巨木的字迹已凭空从最末一栏生成,仿佛有人在其他地方的书写投射其上。 一道清朗的声音与此同时传遍了全场:“七十二,蔡无直。【剑清如水,镜中观鱼】,年二十一、七生,议定:无虞。” 一片剧烈的欢呼骤然从某个角落沸腾而起,这是没有人听说过的名字,多半也是出身没什么人知道的门派,能够得这样一席,当然是足以令人欣喜如狂的成就。 裴液望着那处沸腾的角落,脸上也不自觉挂上了笑容,又想起疑惑处,偏头问道:“屈姑娘,你听懂最后那个‘一定无鱼’是什么意思吗?” 屈忻看他一眼:“是议会之类给出倾向的惯用语,比如其中有十二人,这四个字就代表这十二人全部同意这个结果。” “.哦。”裴液点点头,又学到新知识,但是忽然又一蹙眉,想起来,“可是七十二人不是已经确定的嘛,他们只是商议排序而已吧?” “对,就是说这个人排倒数第一,毫无疑问。” 第416章 传魁名 “.”裴液再看那处欢腾,不免有些沉默。 但总之这是好事,从整个少陇的剑才中拼杀出来,然后把名字挂在十万人之前,再传向整个少陇,想想就令人心潮澎湃。 裴液颇有些羡慕地收回目光,打算看看知道的那几个名字分别排在第几。 他很可惜自己没有这样的资格,即便不谈这万众瞩目的扬名,能将自己放在这么多优秀剑者一较高下,也是足够有意思的事。 可惜他既没来得及打擂,也没有拿到剑函,何况初入六生和灵境,面对任何一个八生都过于艰难,不必谈这些凫榜天才了。 裴液趴在窗上支肘看着,下一条已经从倒数第二栏升起:“七十一,何天来。【心猿未系,牧鹿有成】,二十二,七生,议成:庶可。” 而留鹤台上,南观奴第一次有些注意到了另一端那面不同与众的隔墙,向正来换茶的青衣道:“那后面还有阁室吗?” “是贵人自留的地方。” “.哦。”忽然蹙眉,“现在里面有人吗?” 青衣却摇头:“不知道,客人。那处早已隔绝起来,有专人侍奉的。” “.好。” 南观奴也没太在意,实际上,与下面的气氛不同,此时留鹤台上依然有些松闲。 这里所有人都只和前二十有关,而依这缓慢的报名,很可能前面几位甚至还没有完全议定,只是先从末尾报着。 “何天来排个倒二,真是把他老子脸都丢尽了。”阎秉剑握着酒壶醉醺醺地坐在了栏杆上,仿佛随时可能栽下去,漫声道,“喂,崔子介。” 崔子介偏头看他。 “何天予要是排进前四十,鹿剑山庄说不定要变天,你信不信?” 崔子介翻个白眼:“与我何干。” “与你羽泉山相干呢。” 十多人彼此交谈着与己无关的内幕或八卦,仿佛外面此起彼伏的欢呼是另一个世界,直到一刻钟过去,名次终于报到了前五十。 ——“四十三,李廷梧。【林鸟知禅事,剑下闻秋声】,二十四,八生,议成:庶可。” 台上安静了一下。 “.李廷梧没进前三十的话,那看来修册会的目光要更长远了。”南观奴道,“我们这些年纪大的是不受待见喽。” 天赋和实力本来就是这次修册最难以平衡的两端,按理来说,既然规定了年龄,也是接受培养的剑才名册,天赋就应该更重要,然而“天赋的兑现”并不总是一样均匀的东西。 何天来有老子罩着,也许一辈子都系不住心猿;苏行可今日剑露锋芒,也许几年后一场大变便萎靡不振。 而即便没有突发之事,一个人在不同时段的进步速度也总是迥异,何况砥砺剑术就会耽搁修行,突破境界就会松懈剑术,厚积薄发,是修行中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已兑现的天赋”就也很重要——纵然瞧来平庸些,他毕竟已走到了这里不是吗。 如今看来,修册会毕竟还是确定了他们的倾向,天赋和实力,约在七三之间。 戚梦臣忽然轻声道:“美玉辨材,早于刀琢;宝剑欲铸,先识神铁。” 向宗渊微微一笑,竟然接着诵道:“颜、杨等一流剑才,皆在七岁之前得授真传,认定此人,三年无进境可等、十年无进境亦可等。欲取熟果,必失良种,而人可为祝,不可为明,如是也。” 白斐抚掌赞叹道:“不错,修册会明确倾向,说不定也是受了这篇剑论的影响。” 阎秉剑眯着眼“嗯?”道:“这是什么?” 南观奴微笑:“阎兄看姑娘看累了也不妨读读邸报。这是神京那位崔照夜的九月剑评,录的是【火中问心】颜非卿。” “唔!”阎秉剑酒蒙般的眼睛睁大了一下,而池龙云带着伤坐在他旁边,低头抚剑。另一边,左生依然沉默地翻着手中剑册,仿佛和世界隔绝。 名字一个个报过去,熟悉的越来越多了,留鹤台上的剑才们开始聊这些名字的剑术、天赋、印象,越来越认真.直到唱名进行到前三十。 仿佛过了某一条无形的线,那些认真忽然开始化作了锐利。 那些名字离他们越来越近,话语反而开始稀疏了,他们开始安静听着。 “二十七,张令问。【长剑离鞘云离月】,二十二,七生,议成:庶可。” “二十五,王金红。【持剑如虎齿,驭剑如虎心】,二十一,八生,议成:庶可。” 直到来到前二十。 语声不知是从谁那里结束,而每个人手上的动作也开始次第停下,戚梦臣向宗渊放下茶杯,苏行可也停止了咀嚼,阎秉剑把酒壶蹲在腿上,连左生都低眸合上了剑册。留鹤台上,第一次陷入如此凝然的寂静。 很快第一个人的名次就此落定:“十九,曲赢。【剑明心韧,前路平直】,二十,七生,议成:庶可。” 女子低了下头,沉默地握紧了剑柄。 这是和她目标并不相称的名次,但过去二十年里,她已无数次地知道自己无法更改被天公判定的剑赋,在“七三”的标准下,她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没有人说话,阎秉剑和池龙云也一言不发,因为很快,第二个熟悉的名字就已到来了。 “十六,宋之书。【情极则伤,剑极则立】,十九,八生,议成:庶可。” 继而是“十三,白斐”、“十一,池龙云”.直到到了第八的时候,这份金册终于来到了它的末尾。 或者说它的顶端。 不止留鹤台里的气氛凝定到了极致,在置剑楼下的人海中,翘首以望的情绪也到了顶峰。 这是两个月来发生在无数地方的无数争论,那几个人所共知的名字,那些在不同的江湖传奇里留声的剑者.究竟谁比谁更高一些? 向宗渊、崔子介、阎秉剑、南观奴、戚梦臣、左生、苏行可,这几个名字究竟会如何排列? 向宗渊和崔子介,一者说底蕴厚,一者说天赋高,那么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剑道第一,明天玉剑台上,谁要向谁挑战? 南观奴和戚梦臣两位久负盛名的仙子,她们年龄相仿、背景相似、容貌气质也同样卓然那么在高下分明的剑道上,究竟谁更胜一筹呢? 乃至行事豪放、漫赢得无数江湖人好感的阎秉剑,据说从未全力出手的左生,以及刚刚众目睽睽之下,刚满十八便三招击破池龙云的明珠少年。 谁又比谁更强? 而于四家剑门来说,从这里开始的每一份高下都至关重要。 只是下一条出现的唱名令每个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第八,戚梦臣。【剑外用剑,珠中守珠】,二十三岁,八生,议行:小疑。” 戚梦臣微微怔住,持杯的手顿在空中,而这不是她独有的反应,留鹤台上乃至置剑楼下,都出现了一霎的安静。 而下一条已经报出:“第七,南观奴,【南望惊落羽,花中抱剑眠】。二十三岁,八生,议行:小疑。” 置剑楼下南观奴的拥趸已响起欢呼,另一方则指着罕少出现的“小疑”不放,很显然,修册会的口气越不坚定,明后两日玉剑台上的变动就会越剧烈。 但对留鹤台上以及台外更多的明眼人来说,这两条唱名都来得有些超出预料,而这种“意外”还在继续,那清朗的声音继续唱了下去。 “第六,阎秉剑.” “第五,左生” 两个人的唱名同样以“小疑”分出了高下,而就是在这时才有越来越多的人察觉到不对。 这是这份金册顶端中的顶端了,很多人都在为少年黑马苏行可欢呼惊叹——对于没有立场的人来说,大家总是乐意看到这种奇迹。 他竟然超越了左生和阎秉剑,同向宗渊、崔子介二人共列前三,不知谁会. 等等,前几? 清朗的声音仍在行进——“第四,苏行可。【拔剑骑骊龙,意气展虹霓】,十八,八生,议成:庶可。” 苏行可猛地站了起来,桌摇杯倒,他大步走到栏杆边上,死死盯着那浅金幅上缓缓勾勒出的名字,怒火在僵硬的表情下剧烈涌动。 戚梦臣也搁杯站起,缓缓来到少年身边,神情亦前所未有的严肃。 没有人责怪他们的失态,因为诡异的寂静早就降临了整个留鹤台。 ——“第三,崔子介。【天公问羽在,蜉蝣化惊鸿】,十九,八生,议行:小疑。” 安静,崔子介一动没有动,他沉默环抱着自己的长剑,抿唇沉眸望着栏外,指头下意识轻轻叩打剑鞘。 每个人都同他一样沉默。 ——“第二,向宗渊。【几人真知枫,老剑岂忘机】,二十四,八生,议成:庶可。” 向宗渊依然安静坐着,但第一次,这张面孔上不是淡然的沉定,而是嘴角向下,拉出了一副面无表情的情态。 南观奴缓缓站起,抿唇扶栏,清眸一动不动地望着玉剑台壁。 置剑楼下的哗然在这一刻停息了,一开始他们惊讶有黑马,继而他们惊怒地想有黑幕,但到了现在,一切反而安静了下来。 十万个人聆听着,玉剑台下静闻落针。 清朗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唱名而出: “第一,裴液。【回眸事已定,请君观群英】。十七,六生。修册会议定:无虞。” 第417章 回车驾 议定:无虞。 整场七十二人唱名,这四个字只出现了两次。 “议成”已是代表基本同意,“庶可”是不咬死的说法,毕竟真正的高下,还是要明后两日玉剑台上再分。 所以对很多人,哪怕修册会都同意给这个位子,但还是会下“议成:庶可”的态度,因为把话说定本来没什么好处,也全无必要。 正如屈忻所言,这四个字代表的是“毫无疑问”。 ——毫无疑问,“裴液”这个名字,应当排在这个位置,列于玉剑金幅的第一栏。 当人们为七十二名哄笑时,从来没想过这四个字会落定在第一上。 从留鹤台到整个剑台,全场寂然无声,那清朗的唱名端正而有力,绝无半点心虚,余音仍然回荡在天空之上。 当戚梦臣这个名字出现在第八时,已有人敏锐地发现,前八中竟然闯入一匹黑马,他们含笑对视,饶有兴趣地期待着,还有见多识广之人提出“姬卓吾”等几个名字。 但当左生出现在第五时,他们就有些茫然地蹙起了眉头,愤怒迷惑的情绪开始在场上出现,骚动潮水般弥漫开来。很多人想这是内幕、这是朝廷强行把他们的人塞进来,这是对选剑会的愚弄! 当苏行可、崔子介的唱名随之而来,场上几乎演变成难以抑制的哗然,最冷静的人也在这时蹙紧了眉头。 但当向宗渊落定第二时,一切反而安静了。 没有这样的内幕。 如果有,那就是最荒谬的挑衅。 所有人都茫然地听着,那个无比陌生的名字如此不容置疑地降临在了剑册榜首。 修册会遍观群英、议定无虞,是为少陇剑才第一十七岁,他叫,裴液。 在难以想象的沉默之后,场上升起最剧烈的嘈杂,惊愕、茫然、更多的还是一瞬间爆发出的急切询问。 而留鹤台上,寂静依然覆盖着全场。 苏行可面无表情地立在栏杆前,木条已被捏出指印。 没有人讲话,两个月前他们就心知谁会是自己的对手,因为放眼整个少陇,和他们立在同一高度的也不过如此寥寥几人。两三天前他们怀着自信来到这里,直到刚刚依然彼此针锋相对。 正因他们每一个都足够优秀,从不畏惧当面的竞争,也绝不肯向别人低头。 然而这个名字,甚至不在留鹤台上。 终于还是向宗渊先恢复了平静,他抬手又倒了一杯茶,另一边南观奴轻声开口,只是嘴角再没有含笑了:“诸位有谁认得.这位魁首吗?” 无人言语,好几人连头也没回,白斐茫然地摇了摇头。 阎秉剑饮了一口酒:“不知道门派,不知道来路,也不知道师承.甚至连男女都不知道。” 白斐惊讶:“难道是位姑娘吗?” 戚梦臣沉默片刻:“‘回眸事已定,请君观群英’.也根本不是剑道的判词。” 向宗渊道低眸倒茶道:“修册会既然‘无虞’,那么这位裴液一定有足够‘无虞’的地方我很期待在接下来两天里,听到这位神秘少年的传奇。” 就在这时,那清朗的声音再一次传遍了全场:“以上便为‘少陇剑道金册’所录七十二位剑才,名位是诸位在进入玉剑台前修册会之排序,亦为明日修册之底本。” “明日辰时,请诸英才上玉剑台共修金册,为期两日,具体细则与请函已派发诸位下榻之处。另:裴液公子暂负重伤,将在后日完册前上玉剑台试剑,以定前三名位。” “诚谢诸君,共襄盛举。今知少陇麟行凤翔,剑道之昌,指日可待矣。” “.” 海潮一样的哗然之中,留鹤台上再次陷入凝定的沉默,崔子介忽然低冷一笑:“所以,我们少陇也有一位‘真麟儿’喽?——六生?”无人答话,他就此提剑起身下楼。 苏行可依然面无表情地立在栏边,低声喃喃着:“十七.” 现在是一天之中的酉时,太阳正在朝西方落去,从现在开始的每一个时辰,无数人会全力地搜寻这位十七岁少年的名声和事迹,然后在似是而非的消息中,触及到一些神秘禁忌的高墙。 ———— 裴液整个人是傻的。 “裴液”两个音节是如此响亮,那两个墨字又是如此清晰,他茫然地转过头,屈忻也正偏头看着他,平声道:“恭喜。” “.” 裴液转回头,才反应过来这一切是在真实地发生。 他记得隋大人说“我要先使人们认得你”,也记得刚刚程元期叮嘱“明日可能要您下场”,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方式。 他以为自己可以搭一搭选剑会的顺风车,露露面,和大家交交朋友、切磋切磋剑术.自然就算是认得了。 因为选剑会自始至终都和他无关。 这是少陇府衙和整个江湖准备了两个月的大事,无数江湖人涌向府城观礼,它也有着最严格的选拔和规章,明珠水榭、落英山这样的大剑派想和程元期一晤,也许不过是请教些问题,皆被严肃回绝。 如今,这项庞大繁杂的盛事终于走过两个月迎来了它的结果,然后隋大人说.你当然是第一。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名传少陇。 裴液在难以言喻的澎湃中一回头,只见一位白须冷面的老人站在身后,乃是从崆峒一路随行的高非攻。 裴液连忙起身:“.高统领,您怎么来了?” 高非攻微微一笑:“受都督所托,我一直暗中保护裴公子。” “.啊!” “刚刚得都督传信,他会在亥时到医楼与公子一晤。”高非攻手上搭着一件柔软的精绸斗篷,“唱名已毕,公子若想现在返回,咱们这就出发便是。” 裴液没出阁子,从专留的廊梯径直下了置剑楼,迈出门时,行人来去纷杂的语声毫不意外地传来。 “.是啊,谁认得?我听都没听说过” “才十七啊.” “心痒死了,也不知究竟是何许人?” “.我才不信他真胜过崔、向、苏三人!你见过他的剑吗?一个藏头露尾的六生算什么第一!” “.快快快,到杜五娘那看看有没有这个少年天才的消息,五两银子我都肯买!” 裴液抬手拉了下兜帽,却忽然视线一偏,微怔地见到楼旁檐下,飞燕剑门那一行人正倚在那里。 那位叫子昕的少女显然是在前面的比试中受了伤,左臂扎着带子,眼眶微红地坐在地上,其他人把唯一的阴凉让给了她。 任子昕显然也没预料到会有人从这扇沉实内敛的小门出来,她抬起头,微愕地看到那位在茶楼下盘腿坐凳的少年。 白朴的衣靴不见了,旁边是另一位清冷美丽的少女,身后相随的白须老者气如山岳。金阳照出少年下颌的棱角,他颔首示意了一下,便转身走向那辆神俊的车马。 沉柔的斗篷随风一转,任子昕怔然认出这自己不敢开口向父亲索要的料子,【鲛绡缁】,每日只出五丈,一尺就要二十两白银。 第418章 聊前路 裴液坐在车中平稳地往医楼而回,还不时听到窗外传来自己的姓名。 仿佛一座大湖被投下巨石,裴液眼见着这些激起的波纹朝着全城扩散开来。 很难形容此时的心绪,十七年的生命里,少年第一次处于这种位置,太突兀、太高了,仿佛把一个脚踏实地的人骤然提上云霄,在兴奋刺激的澎湃中,必然也夹杂着一种惊慌。 裴液忍不住想和人倾吐一下这份心绪,但下意识挪了下目光,那袭熟悉的白衣已经不在身边,而那道无话不谈的青影,更是已经遥在千里之外。 裴液微微怔然,肩上小猫忽然冷静道:“裴液,你现在是真的火了。” “.”裴液转头看着它,这双琉璃碧眸一如既往的清透。 裴液从肩上把它掐下来,其实他也发现了,随着在红尘日久,这只小猫已不完全是那种清冷无情的样子,也许是被浸染,也许是更多的“人性”从深处苏醒,它把那冰冷高渺的目标埋进了深处,这些天以来,再也没向他提过。 “.后天我要是打不过,你会帮我吗?” “我只是一只猫。” “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我们可以解契。” 裴液揪它脸。 屈忻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在旁边冰冰凉凉道:“你果然是家属。” “.”人猫同时一顿。 车马停在楼下,门前已立了四位甲士,披篷抱猫的少年在簇拥中走上顶阁,接受了医士们今日的检查,按照叮嘱服用了【青帝丹】。 又来到旁边静室,屈忻在桌前准备着针药,裴液坐在榻边晃着小腿,好奇地四处打量这间仪械复杂的静室。 屈忻走过来,裴液看着这套熟悉的针具:“这套针昨天是不是用过,我记得挺舒服的,之前那两个都有些酸痛。” “嗯,【春气小针】。”屈忻端烛走到他面前,裴液盯着她手里的针具,有一根很粗,却不知是扎向哪里 “我帮裴公子脱靴。”屈忻轻声道。 “啊?!不用不用!”裴液惊恐地缩了下双腿。 然而少女根本没有动的意思,安静地看着他:“那你还等什么。” “.” 裴液闭上嘴翻个白眼,脱下靴衣趴在了床上。 一套针术施完,裴液浑身舒畅,坐起来懒洋洋地系好扣子:“这个针后面还有吗?” “明日早晚再给你施两次,就不影响动手了。” 裴液一笑,却听少女又补充道:“要是没打过再抬过来,给你打折。” “.懒得跟你说话。” 裴液神清气爽地离开静室,回到自己修养的阁楼。 饭已用过了,满城都是升起来的灯火,裴液倚在窗前,望着这座辽阔的大城和远方暗下来的天空,知道今夜自己的名字会响起在无数人的口中。 大约就是在月亮从窗边探出半个脑袋的时候,一截剑鞘从楼檐上伸下来敲了敲窗框。温和微疲的老声从上面传下:“裴公子今日感觉如何啊?” 裴液跃上屋檐,明月之下,隋再华苍发束背,席地盘坐,单剑放在膝上,清酒放在旁边。 “您这几日好像很忙。” “和伱说要高升了。”隋再华递给他一只满盏,淡声道,“今日接的印。” 裴液在崆峒就听他说过“都督”的事情,但那时似懂非懂,直到这两日来,从他人口中和自己眼中,他才隐约意识到面前老人山一样的高位和权力。 但无论那时还是现在,老人的口气确实都听不出什么兴奋和满意,他只是坦诚直白地告诉少年。 两人已经颇为熟悉,裴液忍不住问道:“您不高兴吗?” “嗯?”隋再华微讶,一笑举了举酒杯,“瞧不出我的松快吗,平日我可不饮酒的。” 得任都督、剑会有成、崆峒事毕,三件大事全部有了着落,老人身上确实显出明显的轻松,他抬头一饮,满足地“哈”了一声。 但“轻松”和“高兴”毕竟不一样,裴液想。 老人既然不回答,他也不追问了,摇晃了两下杯中清液,月波微漾,举杯一口饮尽。 “我一般也不饮酒的。” “哈哈,今日得意吗?” “.得意。”裴液顿了片刻,还是忍不住笑道。 从出门程元期对他的躬身一礼开始,无论是从未想象过的车马随从,还是随意出入威严重权之地的身份,以及任何行止都被预先准备,每一点意愿都被恭敬重视.都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固然有尴尬不适,他也不肯放弃对他人的敬称,但这种少年世子般的感觉还是令他难以言喻。 尤其刚刚选剑会上的唱名。 他和屈忻说“等我八生了,我一定也能上凫榜”,何尝不是心中涌动的微绪作祟——这些打擂的剑者真是厉害啊,但真的有我厉害吗? 比剑赋,我比你们任何人都高。 当然这道意识没有吐之于口,甚至没有清晰地显露在心里,因为更前面的墙是理性的现实——无论多高的剑赋,你要先把它兑现出来才算数,现在没人认得你裴液,你刚刚六生,剑也才初入灵境,只有你自己相信自己。 所以你得憋在心里,沉默地努力,直到一点点令所有人相信。 但这个过程被老人挥手揭去了。 ——你是少陇第一的剑赋,就该拿少陇选剑会的第一,理所当然。 那一刻他真的心潮澎湃。 “我说了,你是新任都督的翼下白鹤。”隋再华倾酒,眺望着这座脚下的大城,“是你的,就没人有资格要你谦让。” “.隋大人。”裴液终于忍不住倾吐出另一份心绪,“我其实心里有些忐忑。” “嗯。” “一下子来到这么高的位置尤其,这不是我一步步打上来的而且,太多人了.”少年蹙眉轻声,“我没试过这样。” “是,今明后三天,会有无数人质疑‘裴液’这两个字。”隋再华偏头看他,“而且一定会愈演愈烈,我做出决定的时候,就知道的。” “那您还” “你害怕吗?” 裴液怔。 “你害怕打不赢他们?” “.我担心打不赢。”裴液沉默一下,“我不认得那几个很厉害的人,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手段.而且他们都是八生。” “我正是要你如此上场。”隋再华道。“.” “确定打得过谁便给你按在谁上面,那是爬梯子,不是上青云。”隋再华道,“就这样,任整座府城去期待质疑‘裴液’这个名字吧,任由那些自命不凡的剑才朝你冷目而视,反正在玉剑台的最后,你会用最锋利的剑承接住这份名号,不是吗?” 隋再华仰头一饮,苍润的双眼温和看着他:“只是再上演一次奇迹而已。” “.可我要输了.” “输了就输了。”隋再华洒然而笑,“那就重议你的名次好了,哈哈哈。” “.”裴液也忍不住无奈一笑,“也没先跟诸派打个招呼,人家要恨死我了。” “因为笑脸并不是永远都会赢得尊重。”隋再华给他斟上酒,轻叹道,“他们也要第一,你也要第一,他们怎么才能不恨你?” “.” “你若笑容满面地去结交,反遭看轻。”隋再华道,“只有先无可置疑地站在魁首,才有回头结交的资格。” 裴液缓缓点头。 两人坐在楼顶上轻斟慢饮,下方微渺的人声远去,头上只有秋天的夜空。 安静之中,裴液偏过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向这张清矍的脸,年老的皮肤已经有些松弛了,五官依然如刻,鬓角干净,双眸如井.一个人活到这个年纪,一定已看透了很多东西,甚至也包括自己。 “.隋大人。” “嗯?” “您有什么理想吗?” 月色如水,少年干净的眸子望着他。 隋再华微笑:“与颁白之人谈理想,未免是把看不见的刀子。” “但您一定有,不是吗?” “.是。” 当然是。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两个人走到一起,就当然可以谈理想。你的理想决定了你的道路,我的理想也决定了我的道路。 为什么帮我做这么多事情?为什么如此毫无犹疑地交予我从你身上衍生出的权力,好像亲生的伯父? 裴液读书很少,见识也不多,但他不会装傻。 隋再华轻轻后仰,把手垫在脑后,就此倚倒在了楼檐上,微笑道:“我说出来,你要笑话我吗?” “.怎么会!” “好吧,我想”隋再华抬着头,“弄清楚它。” “.什么?”裴液怔,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但只有一片空无,“什么,隋大人,我才六生眼神不太好。” “哈哈哈哈,你瞧不见吗,”隋再华朗笑着回过头,“这么大的一片天啊!” “.啊?”裴液愣住。 “瞧,要笑了。” “没有!”裴液捂住嘴 但这确实是他十岁时才会想的问题。 隋再华仿佛已看透了他,并不计较,轻摇酒杯道:“如果人生是一个环,那么小孩儿和老人本来就该重合在一起。” “.” “我很认真,裴液。”隋再华敛起面容,安静望着澄净的秋夜,“一个人如果在少年时就见到了这世上最高渺之物,那么他就再也走不出去。要么他被就此打倒,颓废一生,要么就着迷于此,从此确立了一生的宿敌。” “.” 隋再华偏头看着他:“你一定懂的,不是吗?” “.是。” “我很想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如何运行;有时我感到谁在拨弄我的命运,那又是谁的手指”隋再华阖眼道,“如果你也年纪越来越大,修为越来越高,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 “所以如果我有一个目标的话,那么就是它,裴液。”隋再华睁开眼认真看着他,“我明白你的问题,不会向你隐瞒。今年我挂印都督,下一个十年我要做到两件事情,第一件是调任中枢,列位三省,或者出任两陇节度;第二件,是晋入天楼。” 裴液猛地瞪大了眼:“可您不是才——” 隋再华哈哈而笑,摇头叹息:“又是一把刀。” 裴液慌忙摆手:“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 隋再华也没有解释,笑道:“总之,先有个目标嘛。” 他敛容道:“没有别的原因,裴液。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剑才,坚韧、澄明、正义.在博望时我就说过,我很喜欢你。” “所以我邀请你和我一起走这条路,”隋再华温和地看着他,“不必背负任何师徒或长幼的名义,只因为我们有同样高的理想,而我认为你是世上最值得信任的同路者。” “你愿意吗,裴液?” “.”裴液怔然 “你可以过两天再回复我。”隋再华抖了下袖子,笑道,“放心,钱还是帮你付,马车也让你坐。” “.”裴液赧然摸了摸头。 “然后,我再跟你交代一下当下的事情。”隋再华直起身来,壶中酒已干了,老人声音也恢复了沉静,“其一,你让伏云帮忙问的事,我前两天收到消息了,李缥青回绝了剑函,所以没来府城。” “.” “其二,还是玉剑台修册这件事的安排。今夜你的姓名传开,明日仙人台会为欢死楼之役发布勋册,上面会有你的名字。后日修册会结束之时,我们会在玉剑台上为你授功。” “届时我想给你这个位置。”隋再华递给他一份尚未盖章的公文,“程元期跟你提过一嘴的‘闲职’,其实是我提请新设的【少羽监】。” “代君巡狩,镇抚江湖,包括崆峒落英明珠等等诸派.这个职位确实只是闲职,它的一切权力是来自于【大羽监】,但【大羽监】是我。”隋再华道,“实际上等你晋入玄门,我是想把整个少陇江湖交给你。” “.” “再说一遍,不影响你去神京武比,在那边每年住几个月都行,反正后面我也想过去。”隋再华一笑,“就是这样了,你自己考虑,有想法再商量。” “.啊?”裴液惊讶抬起头,还以为可以和老人聊一整夜,“还在忙吗?您不是挂印了。” “这倒不是职责必须的事,”隋再华提剑微微一笑,“不过我必须去做。” “.什么?” “今夜仙人台完成规划,明夜我们会放给【司马】机会。”隋再华黑眸看着少年,嘴唇抿起,“如果可以,我们就可以把瞿烛结束掉.彻底毁了欢死楼。” 裴液下意识站起,隋再华却只对他摆摆手:“走了。” 第419章 居浪巅(上) 卯时刚至,玉剑台下就已围满了人群。 与昨日相比,人群更加井然有序,八方通衢都被让了出来;场景也更加庄重,因为这已不是面向江湖的选拔,而是真正来到了台面之上,在国报上、在无数公文上的陈述上.写的都是少陇修册会将会在今天开幕。 无数华贵的车马列在道旁,延伸不知多远,权贵、官员、名士在专设的观礼台上坐下来交谈着。而在一切的正中间,一条长而宽阔的大道直直通向玉剑台上,间或有一些青紫之衣、佩剑之人从这里径往台上。 人潮如海,江湖弟子和良家百姓交错混杂,当地百姓们在官员经过时指点议论,江湖人则在剑者入场时指点畅谈。 隋大人为选剑会奏报的文书正合大唐如今对江湖接化而非管制的倾向:“夫朝廷立于百姓之上,江湖起于黎庶之中,朝廷与江湖一治一乱,见则相斥,但以百姓为桥,则百事可成。” 在这种拥挤的环境中,两个群体很自如地就聊到一起,百姓们新鲜好奇地询问江湖客们各种问题,江湖散人和门派弟子们也忽然发现,原来即便没有登上台子,也能收获如此多的关注和目光。一个个皆挺直了腰杆,一时觉得腰间的宝剑就是自己的脸面。 而几乎全城的说书人都来这里立下了摊子,人潮之中每隔不远就有一个小高台,他们端坐其上,讲说着本次选剑会的天才剑者,有些选手本来就已声名卓著,他们的故事就尤其受欢迎。 昨日公示的巨大金幅依然垂在玉剑台外壁,上面每一个名字都在朝晖的照耀下清晰可见。 修册的规程已经毫无遮掩地公布传阅了: 以这面金幅为底本,从下往上,一个位次一个位次地重议姓名,直到玉剑台上之人达成一致。若有难决之处,则两剑者便当即从玉剑台飞下,就在万众瞩目的中心剑台上一决高下。 外壁的另外半边,已垂下了另一条同样大小形制的空白浅黑之幅,议成的名次将以金笔一个个写在上面。而在结束之后,亦有依照后面剑者表现重议前面名次的最终环节。 总之此次少陇金册的编订所求,正是“每一条定名,皆在万众之前;每一次变动,都条理光明”,务求册成之后,人人信服、无可置疑。 然而这条所求其实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质疑,因为在明亮的日光和无数人的注视下排在第一的那个姓名变得越发扎眼。 裴液。 在一整晚的传播之后,这两个字带给了越来越多的人惊愕和茫然。 它那样突兀,又那样强硬,而无论是“观群英”还是“后日完册前出场”,都透着太不寻常的意味——仿佛他就是高出所有人一个层次,简直近乎傲慢。 人们四处挖掘着这个名字的消息,最终只有一个说法得以比较广泛的证实——这人好像是来自北边深山的一个奉怀小县,乃是今年博望州的秋比魁首。 “我当时就在博望州参比的,他真的很厉害,魁赛上随手就击破了一位六生的意剑,然后他自己还会一招意剑。” 这是杜五娘处贩售的消息,采自一位博望武者,不过后面其人又补充道:“但那个裴液是四生,这个六生的话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 一个偏僻之州的武比秋魁?二十天跨越两个脉境? 没有准话出来,因为谁也没见过这个人、谁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问那博望武者他长什么样子,武者的回答也录在了情报上:“穿一身青衣服,长得就是.十七岁男娃的样子。” 除非其人二十天不换衣服。 议论固然越演越烈,修册会依然在正常行进。 剑者们一个个登上玉剑台,无数道目光注视着这些得列金册的天才,可以想象在未来的一两个月,他们的姓名会传遍整个少陇。 ———— 裴液穿着一身青衣服。 走过来时,就有些吃惊这里和昨日那沸腾的江湖气简直不像一个地方,百姓多了,官员多了,秩序也井然起来。 今晨起床就有甲士候在外间,下楼车马已然备好,但到了这里他却没有再去那间阁子,屈忻疑惑地看向他,裴液摆了摆手:“你眼神好,你去。” 实际他是想进入到这欢腾的气氛中,和四周的人们聊聊天——看热闹就得一边聊一边看,而屈忻显然不是个很好的.不是个聊天对象。 高非攻依然暗中随护,裴液肩着黑猫往前走着,在语声纷乱中四顾寻找着位置。 然而来得晚,竟然几乎没有余位了,他正考虑跃到檐上,一个语声忽然从旁边响起:“那个.你没位子吗?要不坐这里?” 裴液一转头,一片蓝白剑服,却又是飞燕剑门一行。 他们依然是占的昨日的位子,而那位少女正有些犹豫地看着他,身旁刚好有处空位。 “啊多谢多谢。”裴液连忙感激地走过来,这地方确实好,遮阳、视野开阔,不远不近处还正有一位说书先生。 飞燕剑门门服整齐,气质出挑,周围的人都不来近前拥挤。 “好巧,又见面了。”裴液含笑坐下,“昨日我见贵门两位师兄得列剑册,恭喜恭喜啊。” 任子昕闻言微笑一下,却没有说话,抬起下巴向长街示意了一下。 裴液转头看去,一道蓝白身影正走从正道走来,其人面容深刻端正,衣襟干净,鬓发整齐,行止从容,一手握着佩剑,和一位青衣官员谦声交谈着,往玉剑台而去。 身后说书人正含笑道:“这位玉树临风的公子,正是‘陇西七剑’飞燕剑门的朱问远真传,剑列五十一,人称【剑解风语】。昨日若有人在第一擂这里观剑,应当记得他那手飘折精妙的《乌衣剑》,足列此擂前十。他在一擂连胜四人,而后只败给了一人.” “苏行可!” “不错!”说书人抚须道,“只败给了如今剑列第四的【龙颔取珠】苏行可!” 众人惊叹,裴液听得旁边已有人小声好奇道:“啊好像就是这家的门服啊” 任子昕微微昂着头,矜持笑道:“可惜还是没能排进五十以内,我和齐之师弟也都没打过别人。” 裴液拍手,赞叹道:“已经很厉害了——最后一场碰上苏行可也太倒霉。” “就是!!”任子昕一下觉得这陌生少年亲切了不少,“真不知是怎么排的,这不就是把师兄送上去输嘛!” 裴液想这说不定是隋大人拍板.赞同点头。 毕竟坐的人家的位子。 任子昕控诉完,轻松了不少:“嗯你也是来打擂的吗?” “啊,不是。” “.奥。” 正在这时,身旁人群忽然响起一阵剧烈的欢呼,不少人都直接站了起来,说书先生也同时含笑道:“来了。” 裴液好奇看去,却见三辆几乎一模一样的青色车马停在了尽头,墨裙精髻的南观奴正从上面下来,人如兰花,细剑如花藤。 说书人漫声道:“‘青花车,踏雪马,剑凋九百七十二,数遍桃林无一花’,这位便是传说中的落英山真传、【眠花数蝶】——南观奴!金册之上剑列第七,暂时超过齐名的【明珠守】戚梦臣一位,不过论定都是‘小疑’,今明两日修册会,两位仙子十有八九要真正试剑一场!” 身旁围观者的情绪明显高涨了起来,不停地探头拥挤。“我看看我看看!” “她那柄剑真好看!” “真有那么好看吗,看不太清脸啊。” “你说他们肚子里长了树,是不是皮肤也变好” 裴液本来见过南观奴几次,那时也没有想盯着人家看,但这时众人一拥挤,他也忍不住随之探头,仿佛想看看这张脸是不是有什么新的变化。 “人家靠剑排上的这个位子,又不是靠脸,真的是。”任子昕有些不满地嘟囔一句,偏头笑道,“你知道吗,她昨天遇到齐之师兄练剑,还指点了他几招呢——她的剑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裴液及时把目光挪到南观奴剑上,仿佛从没看脸,回头好奇道:“有多厉害?” 任子昕看一眼他腰间的剑:“你也练剑,应该懂的——她已在‘灵’境四年了。” “唔!那确实厉害。” 任子昕轻叹道:“我还期待她能拿个第四呢没想到才第七。” 裴液安慰道:“前面的人太厉害了嘛。” “也是,那苏行可那么厉害,竟然才排第四。” 而这时这位天赋惊人的少年正从长街上走过,人潮一阵阵地欢呼起来,但今日他却没有四顾含笑了,沉目按剑向玉剑台走去,仿佛有什么压在头上。 裴液点点头:“毕竟只露了一场,可能战绩上还是崔子介和向宗渊要更胜一筹。” 又好奇道:“你说崔子介和向宗渊究竟谁厉害?” “伱觉得呢?” “我还以为是崔子介,听说他们差了五岁呢。” 任子昕摇摇头,笑道:“非也!江湖上爱说崔真传天赋高,这倒不假,但向宗渊公子在十八岁的时候,其实也已八生灵境了,这些年据说是随祖师潜心修习《凋花册》,厚积薄发之中,不能用年龄来判断剑赋。” “哦!”裴液恍然,“那看来修册会还是颇有考虑的了。” 却听任子昕蹙眉道:“却不知道那个裴液是个什么人。” “.” “父亲说修册会列位其人,必有缘由,但这人听都没听过,凭什么就胜过这么多英杰才俊?” 旁边也有人附和:“不错,就算剑赋再高,总得像苏公子一样露露面吧?凭什么什么都没有,只用一个名字就直接拿了第一?” “.确实有些难以服众。” “对吧?何况他至今一面都不露,依我看,要么是攀附心虚,要么是傲慢无礼.总之多半是个无耻之徒。” “啊?!那倒也不一定.吧。” “嗯?”任子昕蹙眉偏头。 “那个,修册会不是说他重伤未愈.我想那确实也挺疼的,可能确实打不了那么多场,只能最后到场切磋一下。” “.那倒也有一点可能。”任子昕勉强认可,偏头道,“诶,对了,一直没问,我叫任子昕,你叫什么名字?” “.”裴液怔了一下,“啊,我叫.那个,张思彻!” “哦,幸会。” “幸会幸会。” 辰时终于到来,在无数人的翘首以盼中,那清朗的声音读了一篇庄重的《玉剑台修册序》,议位就在欢呼中开始。 第一条所议正是排位七十二的蔡无直,纵然修册会给了“议定:无虞”的定评,论剑会上也没人提出位次不当,其人还是自己提请了向七十一位的挑战。 于是修册开始的第一场剑斗就此开始,然而只用了七招,蔡无直就败于对方之手。 清朗的声音传遍全场:“第一议:蔡无直,七十二提七十一,落定。诸方无疑,列位七十二。” 于是这条名字从黑底的最后一栏浮现出来,就此落定。 没有多少人嘲笑,身居“无虞”的倒一,仍愿意再往前争一争,总比抱着脸面和矜持令人叫好,其师门并无挂碍地接受了这个结果,第二条议剑紧接着开始。 裴液坐在谈笑的众人中间,身后说书人正按着倒序细讲着每一位剑者,他抬头望着那高高的玉剑台,看不到上面的人影,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只是忽然有些开始期待议到最后几条的那一刻。 因为身边关于“裴液”的议论其实从未停止。 “裴液”两个字依然清晰地挂在金幅的第一栏,无论是质疑的、好奇的、期待的,还是嘲讽的、挖苦的,甚至辱骂的总之即便议剑已经开始,这个话题还是牢牢占据着每一个空隙。 裴液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挤占了如此多的利益,有些甚至根本不存在——一个人说若没有这个忽然出现的裴液,说不定自己就是七十二名。 总之他成了一轮最强大光明的众矢之的。 裴液在第一个时辰恍如未闻,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玩,但随着时间渐去这个话题仍未停下后,少年难免开始有些升起闷气,尤其当意识自己所处只是几十人中间而这里有近二十万人之后。 他们都正在这样谈论“裴液”吗? 忽然真的很想打赢。 而就在这从未断绝的议论中,一个惊天的消息开始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流传起来。 ——就在巳时,少陇仙人台向江湖公布了“欢死诡面”一案,向整个江湖提醒警惕这个危险的组织。 那骇人听闻的事情竟然就发生在九月的崆峒,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一些细节令所有人震撼难言,而在一众难以想象的惊人名号中.“裴液”两个字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出现。 第420章 居浪巅(下) 修册的一天,是从早辰时到晚戌时。 在规划者的匠心之下,整个过程确实条理光明,堪称赏心悦目。 每一次名位变动都以“议”的形式公布:如果玉剑台讨论过后决定启议,清朗的声音会向所有人陈述这一议的目的和缘由,而后涉及剑之高下则剑台试剑,涉及天赋高低则采集众论,最终形成定论后,清朗的声音又会向全场陈述这一议落定的理由,然后把名字敲定在名册上。 有议无议的名位大约在两两之间,当然实际上只要有一半名位需要重新确定,那么另一半往往也要跟着变动,不过变动成功比例大约在六成左右,而且暂时没有一个超出五名上下。 裴液和任子昕聊着,几乎每一个提到的人名他都好奇询问,引得任子昕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张思彻,你是什么修为?” “我六生啊。” “.哦。”她有些犹豫道,“感觉你像没有修行过一样,怎么谁也不认得。” “我住得比较偏僻。”裴液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他这时是颇有责任意识——若要做那什么【少羽监】,总不能对少陇江湖一窍不通,此时正好补补课。 “嗯能问下你的师承吗?” 裴液顿了一下:“我所学混杂,没有师承。” “.奥。” 但就在这时,两个人同时注意到,对面海般的人群里,开始出现一波波奇怪的浪潮。 明明此时没有剑议在进行,但一种骚动在飞快地传递,前面的人拿到什么,然后四顾惊呼疑问,后面的人则探着头不停发问,得到什么回答后又发以同样的惊呼。 而在这种骚乱中,隐约可见一本本形制统一的小册在人手中传递,拿到的人蹙紧了眉头翻看,又有人惊愕地指给同伴 “那是什么东西?”裴液好奇探头。 任子昕也紧皱着眉头,茫然摇了摇头,旁边那位飞燕剑门的魏姓老人缓声道:“是仙人台的‘系羽书’。” “嗯?” 魏老人看来:“仙人台刊发的一种小册,为了将一些事情传阅江湖,以望周知。” “师伯,是什么事情?”任子昕好奇问道。 “不一而足,有时是揭露罪行,有时是宣告秘事,有时是提醒,有时是警告一般都很值得一看,近些年江湖上也越来越重视了。” 裴液微恍点头,而任子昕一偏头:“啊,我们这边也有。” 确实有,这一片的人群中也有浪潮涌了过来,人们传递着,很快到了飞燕剑门手中,任子昕递给他一本冰凉的小册。 巴掌大小,仅有薄薄几页,说不上精致,反而十分简朴,几乎除了白纸就是黑字,但每页都暗印一片繁复精致的羽纹,而且纸张颇韧,不易撕毁。 刊发之日太新,封面还带着涩感,飘有淡淡墨味。 八个清晰端正的字竖写在上面:《少陇欢死楼结案册》 “事曰:【欢死楼谋杀琉璃剑主】 涉事:欢死楼;崆峒;天山;琉璃剑主 事毕:崆峒伤亡七十三,柏天衢、萧庭树师兄弟身死,二代弟子江以通、席天机身死,祖师纪长云伏法;天山司风安藏身死;鹤检无洞身死;琉璃剑主重伤幸存;欢死楼诛灭。” 任子昕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巴,眼睛瞪大,如初一辙的惊愕如今也出现在她的脸上。 魏姓老人的身体同样一凝,瞳孔缩起。 “这怎么会.”任子昕喃喃道。 对于无数对崆峒之事一无所知的人来说,这些文字实在太过震撼,然而仙人台的口气依然冷静而简练,一如往常许多次通报案情: “崆峒纪长云、柏天衢师徒为修剑藏勾结欢死楼,二十年来,放任崆峒为藏恶之地,琉璃剑主九月廿五问剑崆峒,突遭欢死楼袭杀。 仙人台鹤检无洞、府衙少卿隋再华搜检金玉斋,诛【孙】、【刘】两面,先查端倪。至崆峒,裴液已诛江以通、席天机二人,因定萧庭树之罪。 欢死楼行险爆发,琉璃剑主于剑腹山受伏重伤,裴液破阵、隋再华阻纪长云一剑,琉璃剑主脱离崆峒。 衣端止、【司马】入大崆峒追杀,事败;纪长云亦追杀,仙人台主章萧烛至,事毕。 琉璃剑主护归云琅。 知会江湖:欢死楼【影面司马】逃逸,其人阵器二道皆在造化之境,已登阶谒阙,现不知去向,提醒诸派防备。” “天啊.”任子昕喃喃着,魏老人同样惊愕难掩,而更远的身旁,无论江湖弟子还是府城百姓都早已炸开了锅。 因为对无数人来说,“崆峒”两个字就已经足够重了。 但凡某峰真传弟子出些什么事,都能在江湖上引起一阵波涛,何况是萧庭树和柏天衢? 这是何等传奇的名字,完完全全地立在整个少陇江湖的顶端。 “纪长云”三个字就更不必说,他是几乎似真似幻地存在于传说中,没人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如今又有多强。 而现在系羽书上竟然说他们和欢死楼勾结,谋害的乃是那位天下闻名的云中神人。 仙人台平铺直叙,他们当然从不故弄玄虚,放与江湖知道的事情,至今没有一件虚假。 寥寥数语之间便见风起云涌,每一句话都足够撼人心魄,无数人这才知道,就在刚刚过去的九月里少陇江湖的最顶端竟然发生了如此惨烈的剧变。 一时甚至没人在意面前的选剑会,正进行的一议是四十三之李廷梧应至少胜三十九之曲平,两位剑者飞落台上,却只有寥寥几片欢呼。 一切都在骚动。 当然如此,纵然天才纵横、针锋相对,面前也不过二十五岁以下小辈之间的切磋。有规程、有商量,可以妥当地摆在台上,供百姓欢呼笑谈。 在这份沉重血腥的系羽书面前,就如同一场漂亮的指上剑。 崆峒掌派、祖师山主,仙人台第一鹤检、少陇新任都督.每一个名字都足够令人仰视。这些手握权力的玄门在难以想象的风云中刀刀见血地搏杀——他们其中的一位如今就正端坐玉剑阁唯一的主位,垂视着每一道剑议的进行。 仙人台原来在几天前.破去了这样一幕惊天之谋。 那些本应泰山倒塌般死去的名字,在这份系羽书上被轻描淡写地扣以“身死”或“伏法”,没人敢去想这件事的牵扯和烈度——那位天下问剑的云琅少君,这个在整个大唐传颂的名字.竟然重伤回山。 诸派交谈着这份小册,凝望着几行字背后那浓墨般的风云,而第一件被确定的事情是——崆峒完了。不是崩解或者灭门,而是在往后三十年的江湖竞争中,这个名字可能都要形同虚设。 果然案文之下的第一条,就清晰地写着——“崆峒暂由广成峰师绍生接掌,以下三代传位受仙人台监察,道启会之位交予神京重议。” 这当然是少陇江湖的巨大地震。 但比起这些后来的波澜,更多的人依然只是震撼于事情的本身,这简短沉凝的只言片语,远比那些细节详实的江湖传奇要惊心动魄。只读一遍,文字间的截断感就告诉所有人,这里被隐去了太多太多的内幕。 很多人其实记得,隋少卿和无鹤检都只在抟身之境。 他们是孤身进入崆峒。而纪长云位居鹤榜六十七,柏天衢是十五年前的谒阙,萧庭树三年前和五剑福地“松文”、“纯均”两脉脉主过手,是以一敌二地从容压制。 更不必提所谓欢死楼,他们能和崆峒“勾结”,至少,也应该有两位谒阙。 实际上人们只要多读几遍就能推断出——被诛杀于金玉斋的【孙】【刘】两张戏面多半是抟身、缁衣。 而“衣端止”、“司马”这两个名号显然与纪长云、明绮天、章萧烛处于同一战局,那么一定也是同一层次的人物。 【影面司马】的境界更是已明白交代。 所以每个人都隐约看到了这幕事件中的惊心动魄。 ——琉璃剑主受伏重伤,无鹤检、隋少卿两位前辈,是如何身处重围、颠覆局面?二十年的谋划,是如何才能被拆解?他们又如何身处崆峒而令崆峒伏法? 那一定是多少次的绝境逢生,是足以令所有人称赞的传奇。可惜它们只能埋没在幽暗中,仙人台不会把它们展现给任何人。 而在所有一切中间.一个名字是那样的突兀。 或者说是那样明亮。 人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它了,如今它依然高挂在玉剑台壁的金幅第一之上,无数人好几次抬起头,只为了比对这两个名字。 一模一样。 在这样层次的阴谋和搏斗中,竟然、居然,一位少年的身影如此鲜明——仙人台当然已略过了大量的情节,但他依然两次出现在系羽书上。 【裴液已诛江以通、席天机二人】 【琉璃剑主于剑腹山受伏重伤,裴液破阵】 十七岁,六生。 他诛杀了崆峒两代剑首,破开了伏杀明绮天的阵式,怪不得修册会说“裴公子暂负重伤”。 原来在其他人为选剑会奔忙的时候,这位剑册第一正在苍茫的崆峒山中以命犯险,同明绮天、隋再华这样的名字一起,在绝境中撕碎了欢死楼的图谋。 原来他和那些鹤榜前百的谒阙博弈厮杀,最终和隋都督把酒而归。 无数人都为之心神摇曳,这带给人们的绝不是释然,或者说,它确实消解了大家对“剑册第一”这四个字的茫然和质疑,但带来的,却是更加深重的难以置信。 十七岁、六生.这是什么样的神仙? 如今这位神秘的少年当然已贵不可言,同生共死的隋再华如今出任都督,成为少陇最有权力的三个人之一,他将是名传全境的少年英雄。 所有人此时都真切地感到了这份声势,不必向任何人露面,他就轻轻取下“第一”的魁名,新任都督为他遮翼,修册会为之议定无虞。 甚至也许连那位云上神人都已记住了他。 在系羽书的最后一页,是三行同样简练郑重的字迹: “泰山忽崩,独木有支。 挚悼无洞鹤检,敏察洞知,以身殉案。无鹤检,则无烛幽之目; 诚倚礼台少卿,孤身见魔,绝境牵线。无少卿,则无攀援之梯; 良谢裴液少侠,剑羽铮铮,敢为真麟。无裴液,则无杀敌之剑。” “十月六日,少陇仙人台。” “.” 修册会依然在继续,但另一种声势已经不可阻碍地在全场攀升起来了,金幅第一栏的那行字不再刺目,而是如传奇般高远,如今他不仅是无可争议的剑册第一,更是那场崆峒血事的投影所有人都前所未有地期待着这个名字。 “天啊.六生,怎么可能呢?”任子昕怔然喃喃着,“他好厉害.” “.这多半也是有琉璃剑主襄助了。”裴液忍不住低声道,“不然再厉害,六生也不可能以一敌二,正面杀了席天机和江以通两人。” 任子昕一蹙眉,偏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 “哪里看出有明剑主帮忙了——而且谁说是以一敌二,人家先胜一个,再胜一个不行吗?” “.也对。” “再说,他还‘破阵’呢。” “是。” 任子昕低下头,怔然轻抚这个名字:“‘回眸事已定,请君观群英’.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是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啊.” “.”裴液偏过头,还是没忍住勾了下嘴角。 裴液很难形容心中的感受,他和这位少女并不熟识,但这样的声音绝对不止出于她一人之口,身周数十上百的人,都正在发出同样的惊愕和感叹,而整片场地,有着十数万人。 现在已是酉时,第一天的修册会进行到了第二十名,曲赢第三次下场,以最坚韧的剑将挑战的对手败于剑下。 纵然这位女子也有自己锋利的脾气,她昂首低眸,将剑直直指向了玉剑台上。 只有一个地方不会服气“裴液”这个名字。 系羽书当然也在玉剑台上传递,与下方无数的观者不同,他们知道更多他即将临身的荣耀。 就在刚刚,府衙向诸派递送了【少羽监】之名,仙人台亦为之挂了雁检印,主位那位罕少开口的大人物,亲口在结束前告诉诸人: 明日上午,这场议剑就会结束,那位少年会抵临玉剑台。 第421章 谁为罗网 天色已暮,裴液随着人流从剑场回返。 轻漫步子,舒展身体,右手随意拨转着山羽,把这柄剑转成了一朵青花。 遇见伏云驾车等在街口,他摆了摆手,任其跟在后面。 “程大人说请我去府衙准备明日的授职。”裴液对身旁的屈忻道,“我先去看看,晚些再回医楼。” “嗯。” “多谢你这几天的尽心医治,可惜我身无长物,如果你愿意学剑的话,我倒是可以教你几式。”裴液缓着步子认真道,“不必客气,无论府衙已经给了何等报酬,我自己都另外记这份恩情。” “府衙就给了二十两银子。”屈忻道。 “.” “因为我报的五两一天。”屈忻道,看他一眼,“后来才发现你的命这么值钱,可以补我五十两吗?” “.”裴液沉默,“二十两那也是很多钱了。” “可你是新任【少羽监】。”屈忻道,“后面这辆车一个轮子就二十两了。” “那就对了,这一个轮子能买我十条命。” “.” “.” “那你再补我二两吧。”屈忻伸手。 “.”裴液颇不情愿地凑了二两零钱出来。 半路分别,裴液乘着车马往府衙而去。 依然是宽阔安静的长街和威严的门庭,程元期早已在门前静立,躬身换礼,其人引着裴液往里而去。 这次却并非那幽静的小院了,而是一间有着诸多礼官的偏厅。 裴液来此做的事情也很简单,挂印试衣。 “因为明日也是隋大人出任都督后的第一场集会。”程元期为他整理着玉带,身姿挺拔的少年穿上这身玄色缀羽的长衣,真如一只黑鹤,“玉剑台上,半个府衙的重位大员都会过去,共贺剑道金册的修成。” “哦”裴液乖乖伸着胳膊,他从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因为繁复而郑重尊贵,甚至真的感觉人会因为一件衣服而“长高”不少。 “一共会来四位卿大人,工台礼台自不必说,吏台和户台也来。另有新任的府衙长史、主簿,包括军武和仙人台也会来两位副职。”程元期道,“其他的就不好列举了,过后我给裴公子一个册子,裴公子今夜记得认一认。” 裴液微怔,一下想起博望细雨中少女笑着说“是我前一阵拿着名单和画像一一记的,人家倒还不怎么认得我”。如今恍如经年,类似的本子也摆在了自己面前。 “试剑固然重要,但无论胜败,【少羽监】之职不会变。选在集会开始前为您授职,正是要满堂青紫都认得这位新任少官。”程元期道,“实际上,只要您和三人中任何一位打得有来有回,明日就算成功了——毕竟我们也和大家说了,您是身负重伤。” 程元期狡黠微笑。 “.啊!” “而后您便可随都督交游此会——不必太担心,大多人会主动来和您交谈的,都督也会照顾您。” “.嗯嗯。” 裴液当然知道这句“随都督交游”的份量,整个少陇的核心大员聚于一堂,踏入他们之中,也就真正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某种程度上,这是比赢得剑册第一、授位少羽监更有重量的事情。 裴液在这座偏厅郑重地度过了两个时辰,八个人陪他演练过了授勋流程,程元期为他讲述了集会行止等诸多细节.他们完成着获得这份权力前所需要准备的一切。 这对少年而言全都是新鲜的体验,但一遍一遍地,他确实一点点肃穆而澎湃起来。 礼仪既罢,裴液换回常服,趴在窗前望着夜色中遥阔的万家灯火。 纵然从没有如此清晰的认知,但这正是他想要追求的东西。 他从奉怀走出来,要前往神京、要争胜武比,这些努力的最终,不正是名气、地位和权力吗? 他要站得足够高,才能平视北方的那双眼睛;他要握住足够的权与力,才能撬动想撬动的山与海。 裴液安详地把头放在小臂上,夜风吹拂着额发,褐眸像是星星。 今夜,那浪潮在往最巅峰的地方攀升,无数人期待着明日的玉剑台,一切都被举到了浪尖。 再没有人怀疑他拿到剑册第一的资格,也绝不会有人认为系羽书会为此说谎。 但心情平静下来,裴液知道真正的问题是什么——他们可以往“裴液”这个名字上添加无数的奇迹,但你要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稳稳地承接住它呢? 他是和琉璃、黑猫甚至仙君一起完成的奇迹,而一个人也并不总是最辉煌时的样子。今夜“裴液”两个字像火一样燃烧着,而明日玉剑台上是一块沉重的冰。 苏行可、崔子介、向宗渊三个少陇最卓异的名字,每一个都强大莫御、锋芒毕露。 八生、灵境、意剑,在他们面前,裴液几乎看不到自己还有什么优势。 但所有人的期待却是完全反过来——这次剑册排序有多重要,这三个名字有多强大,崔子介和苏行可的锋芒如此尖锐。 这位传说中的少年骄子,将如何把他们三个按在剑下? 究竟谁是挑战者? 裴液安静望着夜幕,寄托万人的期待,只是令他更加手痒和兴奋。他在想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大崆峒里挥出的第三剑曾经指示给了他,但那仅是一闪而过的光。 如今不在明姑娘的心境之中,周围车马环绕,人事喧嚣,他还能再次找到那冰透的一剑吗? 裴液并不清楚,不过他现在已经发现的是,名气和权力固然也足够迷人,但他更喜欢的还是在最激烈的奋争中,做堂堂正正的第一。 以剑证身,承位少羽。 是这样吗? ———— 裴液带着平静而澎湃的心绪踱回了医楼。 泰山医楼当然不是为他一人而开,即便已经入夜,开阔的大堂中依然有不少百姓等在这里,或抓药或问诊。 裴液走进来时,正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大娘的声音:“.我们也不知道是谁,往日也没见过。好像不接病人,不过楼里大夫都对她很是恭敬——我听人说啊,资历最高、年过七十的齐老大夫有次拿不定主意,还亲自去请了这位小姑娘来看呢.” 所言正是柜台前那位低头配药的清冷少女,素面素发灰裙,两耳不闻的样子,确实有种颇抓眼球的气质。 当然主要还是脸生得好看。 大娘旁边之人穿一袭朴素的斗篷,身形纤瘦,闻言正恍然地点了点头。 裴液忽然一怔,下意识顿住了脚步,但柜台已传来道冰冰凉凉的声音:“裴液。” 裴液一瞬间感觉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继而是两道三道 他连忙走上前去,低头咬牙道:“你别在这儿叫我名字啊!”屈忻沉默了一下,音量不减道:“.裴爷今天来抓什么药?” 这下好奇的目光更多了。 裴液尴尬地一掰她肩膀:“上楼上楼。” 屈忻抱着药盒转过身:“我给伱配了【肌骨迎春】,一会儿熬上,施完针服了。” “.其实短短几天,感觉已经不怎么受影响了。你医术真的好厉害。”裴液走在她旁边,感觉身后还是有视线投过来。 “主要是几枚灵丹的功效。而且实际还是没有痊愈。”屈忻道,“本来最好休养一个月的,你明天上场时,还是尽量注意一些。” 裴液点点头,又无奈一笑:“我要打的可是凫榜八生,还是希望他们能尽量注意一些吧。” “你说六七百名的那几个吗?” “.” “没事,明天我会去玉剑台上看着你的。”屈忻道,“我接手的病人,在痊愈或者死之前,我都不会放手。” 裴液身体一僵,看着这位面无表情的少女,某些话本桥段忽然冷森森地涌入了脑海:“.啊?那要是痊愈不了的你不会亲手杀了他们吧?” 屈忻蹙眉停下步子:“.你有病?” “.” 受完一套【春气小针】,医士们再度检查了一遍,确保梳理好了他的身体。 裴液提剑走出医阁,确实觉得浑身已为出剑做好了准备。 “等子时我再过去给你施一次。”屈忻看着他把药汤饮尽,叮嘱道。 裴液回到阁中,干脆没有睡觉,就倚在窗前望着远方,他知道今晚有些事情在推进。 仙人台、隋大人、司马.他们在给瞿烛张开一个笼子。裴液不知道这个计划现在进行到了哪里、瞿烛又会不会上钩。 就如此漫游思绪直到深夜,月到子时之时,门口如约响起了几声叩门。 裴液起身踢上鞋,过去开门。 风雨依然晦乱。 “.我希望你找到这个房间、找到这套桌椅,找到他为此试验的痕迹。 我们要物证。” 昏暗的地窖里,李缥青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轻浅划痕,确认那曾经存在过的证据确实烟消云散了。 没有物证。 少女回过头来,低头吹熄了蜡烛,收起伞和剑并在一处,一步步走出了地窖。 冷风寒雨在仓库门外飘洒,李缥青在门前抬起头来,细润的颊上很快碎珠点点,她大概分辨了一下方向,便提身一掠而起。 在屋檐上笔直向北轻纵,如同风雨中的青雀,少女在幼时就着意研究过轻身功夫怎么衔接才好看,此时已化入本能。来到城边,高大沉暗的城墙庞然横亘,她从楼顶三步踏起,水花飞溅之中,人已跃入高空。在将近顶点时展伞一抛,风兜伞下,青靴一踏伞面,人再度飘然向上,而伞在雨中旋转飘折,已带着真气重新追入少女手中。 李缥青接住伞,人已刚好飞过城墙,迎风再一开伞,斜斜飘向城外十多丈外的一株高树。 合伞立梢,雨从发梢和脸颊淌下,少女清亮双眼却安静不动,望着树下这座院子。 老丁家的铁铺,三十年来搬了三次家,从偏山靠优卓的手艺挣钱搬到了城里,因为失火又从城里搬到城外,博望城有如此资历的铁匠,只此一家。 一道【牵丝】器纹,需要大量的刀剑来刻画练习,彼时的瞿烛当然预见不到这会成为二十年后的致命之处,他搜集大量的兵器用于研究,把它们堆在了地窖改成的暗室。 但当他想要把【牵丝】拿出来的时候——也可能更早或更晚一些——才想起这些堆积的证据。 它们当然需要被销毁。 那么毁去数十上百柄刀剑的最好办法是什么呢? 李缥青思路清晰地想着这件事情。 可以把它们埋入荒野,但可能在二十年后被觅迹寻出;可以把它们抛入潞水,也许某一天被打捞上来上面的器纹可能还未锈蚀。 当然更不能出售、分发或者自投罗网般扔进府库。 只有化铁为铁。 将它们一股脑儿投入炼炉之中,在火流飞烟从此脱胎换骨,再也没有存在过的痕迹。 老丁也许依然记得那个一股脑将上百柄刀剑融去的客人。 但这样的人证,能有用吗? 李缥青面上不见丝毫急躁,任由老丁在宅中熟睡,她就在树冠里坐下,放松着身体,仿佛传笺里紧急的口气形同虚设。 任由流淌的雨渐渐打湿衣裙,她只保持着掌心和剑柄之间的干燥,耐心地等待着。 确实没有多久。 只在一刻钟之后。 一个男人撞破雨帘的身形从暗夜中乍现,那样快、那样急,他身上还带着血痕,只赤足穿一件单衣,将一柄雪亮无鞘的剑背在臂后。 面容冷峻威严,正是赵符。 径直掠上这座小院的上空,没有丝毫减速。 李缥青弃鞘出剑。 如同树中惊起眠雀,青衣少女从枝叶中破出,翠亮的剑光拉出一道修长的直线。 【踏水摘鳞】 赵符在空中骤然拧腰,回身斩出一道破风斩雨的强大剑光。 五六生之间的真气差距瞬间显露,即便藏身突袭,这一剑也没能快过男人的反应,亦没能强过剑上的力道。 但李缥青却全然没有对抗,在撞击的那一刻借力松剑,【失翠】飘然脱手飞往背后,赵符正要挺剑破喉,已对上了一双深幽美丽的眸子。 第422章 又见故人 在他身被监禁的这些天,他不清楚这位少女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很显然,她刚刚那险快至极的一剑,仅仅是为了让他看她而已。 风雨飘摇之下,冷酷仗剑的男人一瞬间僵滞,周围世界化为静止的灰白,李缥青没有引爆男人胸口的那根烛火,【鹑首】在心海唤起,她径直落入了他的心烛之境。 随着烛剑越过一片片的幽茫混乱,场景无数次地变换之后,停驻在了一座坟前。 修筑在一座山崖之上,崖下是一座木搭的小院,面前则是苍茫深幽的群山。 坟是新近修筑,没有枯朽的纸钱还散落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泪痕未干。 李缥青偏头一辨认,才认出这就是年幼的赵符。 此时他衣着简陋,眼神也茫然怯怯,只一个劲儿抹去眼中泪痕。 在他身旁,立着位持剑静立的男子。 “斯人已逝,托体山阿,走吧。”男子低声道。 赵符抿唇点了点头,牵住了他的手。 李缥青将目光挪到他的脸上。她第一次见到这张脸,但五官却是那样的熟悉。 白衣少年时的意气已消失不见,他的眼睛沉默而锋利.瞿烛。 “我给你一笔钱,存在金玉斋,你每年取十两,十年后可以全部取出,从此就可以在府城安家了。”瞿烛偏头看他道,“往后就忘了我,谁问也不要提起。” “.” “行吗?” “.我想,跟着你——出人头地!” “.” “俺爹一直说,想俺努力读书,光宗耀祖!”赵符哽咽道,“可读书也只是跟张秀才一样,住个破屋子,算不得有出息!俺想练武,想习刀练剑!” “.没有天份,只是自投地狱。”瞿烛轻声道,“我给你五年时间改变想法,如果你还是坚持再说吧。” 李缥青看着这一幕,显然这就是一切的开始,烛火明亮地燃烧在这里,赵符至今依然坚信着这份选择。 “这就是你最坚持的事情.那么这份信念支撑到二十年后.你要完成瞿烛的什么命令呢?”李缥青低下头,垂问这个小男孩。 赵符茫然抬起头来,李缥青望入这双瞳子再次穿越过无数的场景。 这种‘心中之心’的反溯已经进入心神太深,烛剑的光开始黯淡,对于《传心烛》修者来说,这已有迷失于他人心境的危险。 但【五毒心烛】在这一刻坚稳地明亮着,【鹑首】在她和心烛之间拉起一条坚固的线,李缥青继续向深处潜去。 重新跃回二十年后,地点已来到了博望,却依然是一座坟。 只是高大得多。 李缥青一怔,但没有第二眼的机会了,【鹑首】亮起,冷雨打在脸上,她从心神境中退了出来。 赵符茫然醒来,眼神依然怔忡,但眼前的剑光顿时惊醒了他,【失翠】已飞去少女身后,面前依然是空门。 他一愣过后陡然爆发真气,向着面前少女杀去。 然而“蓬然”一声,犹如青花开放,李缥青垂眸推开了青伞。 雨夜中的花遮住了目光的交接,遮住了剑光,也遮住了她自己的身体。 于是赵符想象不到,也没有机会目睹那脱手之剑是如何在少女身后划过一道飘折至极的神妙曲线。 李缥青飘然退后,青色剑光从伞后一掠而出,现身时已是谁也反应不过来的速度。 流光射羽,一掠切断了赵符的脖颈。 【玉翡剑·衔新尸】 李缥青合伞落在墙上,将其夹在腋下,伸手接住飞回的失翠,而后连水珠和血滴一同甩去。 “但我想,这些物证多半也没了。 你永远不能指望这个人的疏忽,他已完成太多不可思议的设计。 伱找到那间密室,里面恐怕只是空空荡荡地留下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不免开始反思我们的推测是否太过荒诞。 所以我们只好用一式奇谋。 赵符。 博望州衙的司法参军,他是勾连博望之中七蛟和欢死楼的扣子。 但他没有留下任何马脚,还准备了一套因为收受七蛟贿赂才照顾他们的证据链。我当时假装相信了这件事,假装无暇顾及已经待缚的七蛟和他,随手批了个关押的调令。 州衙会给他最普通的束缚,因为他积威多年,没有命令下来,地方衙门不会自主给他升格。 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破开那种锁缚真气的小环。 你可以给州衙传递一些胸有成竹的信息,如果整个博望确实还留有痕迹,他会比我们更急地破狱而出,做我们的嗅犬。 你明白我的意思——赵符没有实罪,证据亦只隐隐约约,但如果我们抓到赵符破狱去销毁证据,那么一切就落定了。 当然,我不知道你能在那暗室里找到什么线索,我只想到,也许他会用到大量的刀剑。 总之一些临机应变的事情,我想李掌门应当手到擒来。”李缥青轻轻跃下围墙,心中却并非是全然的轻松,只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具尸体。 此时屋中老丁已被惊醒,正警惕地提了柄剑推门而出。 李缥青收剑微笑一下:“丁伯。” “.”老丁愕然看着地上尸体,又抬起头来,“.少掌门?” “我向你问一件事。”李缥青认真道,“约莫二十年以前,有没有人找你来销毁过许多把刻着纹路的刀剑?” 只要一个“有”字,李缥青想。 “.”老丁怔了半天,“什什么.少掌门,我这儿只铸兵,不收兵的。” 李缥青深深吸了口气,阖上了眼眸。 “三十年来.一直是这样”老丁补充道。 “.好,我知道了。”李缥青垂眸看着地上的尸体。 那张指引她到这里的白纸,也再没有下文了。 秋夜雨中只有她一人,李缥青轻轻按了按眉心,面无表情。 她当然只是顺着最可能的情况追到这里,真实情况当然会有偏差,但赵符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 她垂剑静立着,老丁竟也不敢动,如今这位轻灵活泼的少女身上已有令人噤声的气质,许久,她才忽然一抬眸子,赵符纵身来时的线路忽然在她心中化作一道流光。 如果这里不是他的目的地呢? 李缥青顺着这条线看向前方,那里只有夜雨幽茫的山影。 “丁伯。” “诶!” “从这里往前,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就是山和林子啊.”老丁皱着眉,“哦!除了有一座前任俞朝采大人的墓!” 李缥青猛地张眸。 “对了,”老丁一拍脑袋,“二十多年前确实没有刀剑什么的事情,但我倒是记得件瘆人的事——那时候我还在那山边开铺子,半夜回来时瞧见一个人影在俞大人墓边立着一动不动,最后把个什么物件丢进了墓洞,然后一晃就消失了,也不知道是人是鬼” 李缥青凝眸提剑,转身便要纵身而起,但下一瞬身体又定住。 小院的门口,一个形如恶鬼的老者拖着沉重的铁链,低嘶地看着她。 和赵符完全不同。 骆德锋受到了最酷烈的刑罚,但他确实吐不出多少关于欢死楼的事情,便被封死气脉,扔进了水牢里。 赵符破狱后不是第一时间过来。 他先释放了这位几乎被人遗忘的老人。 赵符知道骆德锋视那位天资聪颖的真传如命,也知道他地狱中熬炼出的满腔仇恨。 如今他选定了自己最好的复仇对象。 总是会有意外,李缥青想。 世界不会按照自己设定想法运行,她早已明白了这个道理。 一个重伤囚禁半月的玄门,也毕竟是玄门。 再身负【鹑首】【传心烛】的五生,也毕竟只是五生。 骆德锋嘶哑怒吼,院门和砖墙在炸开的玄气中轰然破碎,雨幕被瞬间清空,李缥青第一刻就已震出内伤,鲜艳的血溢出嘴唇。 沉重的铁链破空而来,只要一击就能抽瘫她半截身体。 李缥青抬眸望向了这道充满愤恨的目光,其实只要给她时间,她可以轻松引爆这种人的心烛,但这时的一式烛剑,只能暂时停滞他一瞬了。 一瞬也许什么都改变不了。 李缥青骤然掠起,低眸盯住了这道可怖的身影,却是同时舍弃了手中的剑和伞。 她只抬手伸向腰间。 “来了,”裴液懒懒应着推开门,“今天这么有礼貌——” 定住。 入目是一身朴素的斗篷,只有一只修润好看的手落在腰间,正把玩翻转着一枚精致漂亮的黄铜小剑,好像是为了消去紧张。 这只小剑形制殊异,如同一条生长出来的冰棱,只是已没有云白真气缭绕其上。 他当然认得它而且永远不会忘记。 来人偏了下头滑落兜帽,清美好看的面孔露在了他面前,清亮有神的眸子,眼角精致的羽妆翩然如飞在往后多少年里,这都会是最令他心神颤动的妆容。 他僵硬地立在门口一动不动,直到那熟悉的清灵嗓音有些局促地小声响起:“你要不先我让进去吧我是偷偷跑上来的。” 第423章 假言真心 第423章 假言真心 “.哦,哦。”裴液后退两步让开门口。 李缥青走进来,搬了个小椅子坐在桌前,已偏头微笑看着他。 裴液合上门来到桌前,沉默立着,室中一时安静。 “.喝,喝点茶?” “好啊。” 裴液没有喝茶的习惯,笨拙地掀了几个壶盖,最终是从烧水开始。 “怎么突然来府城,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李缥青一笑,还如初见那样明朗,“今日我可是到处耳闻裴公子的大名呢,真厉害。” “哪里.运气好。”裴液合着手低声,嘴角却抿着,“李老前辈.怎么样了?” “挺好的,恢复得比想象中好多了。”李缥青道,“师父很高兴你写给他的‘飞羽仙四阶’,一直跟我夸你厉害呢。” “李老前辈先指点我在先,我才走上正路的。”裴液低声道,“等府城事情完了,我再回去看望他。” “.”李缥青转了转头,“我看系羽书上说明剑主回云琅了,她还好吗?” “她是修行上有些问题要梳理.也没什么大碍了。” “哦,所以她确实离开了.” “.是。”裴液蹙眉看她一眼,“你有什么事,和我说也行。” “没。就是之前她信上给我附了一大摞梳理玉翡剑理的笔记,我还想当面感谢请教她呢。”李缥青无奈一笑,又偏头看向少年,“不过确实也有件事情找你。” 裴液抿唇:“什么?” “我受天山的托付,想向你把【照幽】换回去。”李缥青轻轻摇着小腿,“你知道天山寻找穆王相关的东西很多年了,他们很想要这个东西。” “哦可以。不过这是我从杨颜那里换来的,我觉得还是要先问过杨颜。”裴液沉默一下,看着她,“天山想拿什么来换?” “.剑法或者剑,什么都行。”李缥青顿了一下,“石姑娘说你可以去信和他们商量。” “.” “.” 室中一时安静。 李缥青转了下小剑:“.怎么了?” 裴液却只看着她,忽然缓缓伸手,探向她的左腰。 李缥青怔了一下,连忙一躲,拿手去挡,但裴液一倾身,已更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裴液看着她低声道:“你怎么又受伤了?” 李缥青没想到他如今知觉如此敏锐:“没,没啊.就是之前在衣家祖墓里伤的。” 裴液抿唇再一倾身,李缥青连忙拧身去躲:“哎呀伱别——” 但手根本挣不脱如今六生的少年,裴液另一只手已掀开了她的斗篷。 青裙左腰,微微比别处厚实着一层。 裴液沉默一会儿,抬起头来轻声道:“衣家那次可没这么重。” 他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安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其实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少年的面容就没有展露过笑容。 因为他很了解她,就像她也了解他一样。 所有人都在庆祝着欢死楼的崩溃,少陇传颂着功臣们的名号,府城津津乐道着这难以置信的传奇但裴液知道,是有一个人和这一切格格不入的。 师兄的仇、师父的仇.十七岁的少女从小在玉翡山上长大,如今她望着孤寂深冷的大殿,怎么面对那些温暖的旧影。 她怎么接受瞿烛就此逃离? 当仙人台都没能抓到痕迹,没有人相信一个偏远脆弱的小派会不自量力地去做些什么,只有裴液知道她绝对不会在这件事上和自己和解。 “.和七蛟的人打斗受的伤。”李缥青偏头低声道,“没什么的。” “.”裴液抿唇低眸,“我本来想跟你写信的,但我以为你会来府城”他沉默一下,哑声道:“对不起缥青,我没把瞿烛留住——” 少女嗓子一下软了下来:“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仰了下头,咬唇看着他:“最烦你这样。” “.” 夜色安静,裴液垂下头低声道:“反正,我是想说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的,我们可以一起商量——” 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推开。 穿堂风飕飕地从窗外涌向走廊,把少年少女的头发吹得贴在脸上,屈忻提着医箱安静地立在门口,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我扎个针,完了你们再继续。”她道。 “.” 裴液脱去上衣趴在榻上,屈忻立在旁边驾轻就熟地取针消毒,李缥青微微尴尬地望着这一幕,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好像一时间大家都有自己要忙的事。 直到裴液的裤子被扒出半个屁股蛋的时候,李缥青才双眸一瞪,抬手捂住了嘴。裴液把头埋在枕头里,还是听到了半声没忍住的笑。 屈忻依规合矩地施完了这次针,裴液连忙提起裤子,屈忻收敛着针具道:“这是最后一次施针了,不是疗伤,是巩固经脉。你记得两个时辰内不要动用真气。” “嗯嗯。”裴液小鸡啄米般点头。 屈忻平静地合上医箱,又打量了他们一眼:“行房没事。” 裴液茫然了一下,继而脸猛地涨红,倒是李缥青微羞中连忙解释:“没没!我们只是朋友。” “哦。”屈忻点下头,关上门出去了。 “.” 屋中又恢复安静,但有了这次打岔,两人仿佛都自然了不少,李缥青看着他,轻叹道:“你怎么看出来我骗你的。” 裴液沉默一下:“石姑娘被你说得也太没礼貌。” 李缥青笑:“你又知道人家有礼貌了。” “.”裴液不答,依然看着她,“——可以吗?” 李缥青知道这是被打断的那个问题。 “.可以啊。”她微微抿了下唇,低眸轻声。 又微笑:“其实确实也没什么事情啦。” “就是我找到枚旧心珀珠子,就想借【照幽】看一看。” “为什么不直接说?” “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我还在查瞿烛嘛。”李缥青认真地望着他,“不然你又操心。” “.” “好了,【照幽】拿来吧。”李缥青伸手。 “珠子呢?” “我没带。”李缥青道,又补充,“其实从府库摸到的,多半也没什么东西,但我想看看,万一有发现会告诉你的。” 裴液沉默了一下:“如果你是想用【照幽】.它是要特定仙权才能启用的。” 李缥青愕然。 “【鹑首】不行,必须是【大梁】【降娄】【实沈】这三条路子。”裴液低声道,安静望着她。 “.” “拿来吧。”裴液轻轻摊开手,“我帮你看好了。” 第424章 篓中无鱼 第424章 篓中无鱼 少陇府城之外,一处不经允许则无以到达的地方。 丑时。 一切早已寂静了,只有那枚纯黑的小火依然亮着,把一切照出灰白的阴影。 司马不知道自己被关在哪里,不知道是地上还是地下,也不知道有什么人在驻守。尽管有许多次和仙人台的接触,但其实保持呼吸就已耗尽了他的全部心力。 他身上既没有铁锁,也没有枷链,这是一间纯然空无的房间,除了席地而坐的他,就是这枚悬于屋顶的无根之火。 他其实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禁锢手段,但欢死楼似乎有它的记录。 ——古火【解宥】,以一切真气为食,不必人体迸发出来,它会掠入身躯,将经脉中一切真气燃烧殆尽。 灵躯已破,玄气隔绝,在这枚火的照耀下,他已前所未有地虚弱了七天。 一个玄门修者自身的全部力量,就来自于灵躯、真气、玄气三个部分,如今它们全被没有缝隙地锁死,他当然已什么都做不了。 除了看着这枚火焰。 如今这间秘室中能够搏动的,只有它和他的心脏。 看着它的律动和跳跃,感受着它对真气的融化.注视着它的一切。 七天又三个时辰的注视,他记得非常清楚。 如今第一次,他不想再注视它了。 七天是一个很微妙的时间点。 他知道欢死楼在少陇的规模,也熟悉仙人台的效率,这差不多是一个结案的时间。 他也清楚【影面】的状态,那枚火种传来的感觉在一点点蓬勃——他没有被抓捕,而且恢复得越来越好了。 七天是一个够他做好准备的时间。 更重要的是,当有重犯入牢之后,这个地方会每七天进行一次驻守更换。这是仙人台很隐秘的一条规程,但欢死楼在四个月前探知了它。 司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但七个日夜以来他合上双眼,事情就在他的头脑里演进。 他得死。 但不能死在这里。 他轻轻抬起头,再次注视那枚悬挂的火焰,缓缓阖上了双眼。 黑暗之中,从自我的最深幽处,缓缓亮起了两枚幽静的萤火,如同夜幕上的星星。 用“深”来描述或者不恰当,因为仙人台的检测早已挖透了他,也什么都没有发现。这两枚星火,是隐秘在另一个层面。 此时,其中一枚缓缓降落到了他的身体里。 磅礴的真气从丹田处生出,屋顶黑色的火焰一瞬间在他体内燃起,但下一刻被拒以无形的壁障。 另一种火焰围住了经脉树,真气汹涌地充沛了四肢,【解宥】第一次望着眼前的美飨,却不得其门而入。 丑时,静夜高月,囚魔地安静有序地交接着人手,如同一架精密的巨兽难得眯了下眼。 于是在它的最深处,一道苍老的残躯缓缓站了起来。 仙人台,望气楼。 丑时。 此楼百尺,高接天星明月,顶端只有两人静立。 “【司马】本人绝对不会察觉。我们用了十三种检测方法,涉及真气、玄气、阵式、秘术等等力量——但没有一种能检测到他体内的那两枚星火。”儒冠男人低眸,他面前是一幅刻于石镜的巨大山水图,“所以在他的认知里,他是没有被发现的。” 章萧烛同样立于这幅刻图前:“那你们是如何得知?” “【照影剑】。”儒冠男人道,“隋大人将他定在地上的那一剑,我们把它拔了出来。‘见身照影’是和《灵子观世》相似的力量,以剑身为镜,可以洞察一些抽象但本质的东西,我们细查了这柄剑从【司马】身体里烙印下的一切投影,昨日才把它还给隋大人。” “谈谈那两枚‘星火’。” 儒冠男人直接道:“我们猜测那是仙权的投影。” 章萧烛凝眸偏头。 “那种力量层次很高,隐秘又遥远,我们从投影的分析中确定不了它的归属。但也正因这样,我认为那是仙权。”儒冠男人道,“你知道,世界上令我们感到陌生的东西本就不多。” “是。有更详细的结论吗?” “时间太短,只有些推测。”儒冠男人道,“第一粒星火,我猜与那本《种火册》有关。因为那火种不像基于真玄的控制手段,它太成熟和灵敏了,甚至.具有一些灵性。这是欢死楼建立的核心之一,我想它的源头就是一枚与火有关的仙权。” “嗯,继续。” 司马走出门来,视野中并没有守卫。 这倒并非轮换造成的空隙,而是在高层次的囚禁中,人往往才是漏洞的起因,编织无漏的规则旁如果放上两个人,不是加了一道保险,而是放了一把钥匙。 司马没有挪步,他向后倚在门上,轻轻喘了口气。面前的通道有十二种明暗不一的封锁,但他现在已经生出了真气,也握住了玄气。 他精密无声地离开了这片囚笼,攀到了地上,入目是连绵的院落,月下,一个提剑的雁检正向北而行。 司马微松口气。 他没有杀他,他知道这里的每个人都配有命锁,但他至少得以穿上了他的衣服。 飞檐逾墙是不能冒的风险,司马提剑放松步子,径直往偏门而去。 灵阵覆盖,他并不敢延伸真玄,也就没有感知,于是刚一迈出这个院落,就迎面撞上三个结伴的人影。 三人同时微讶地看向这位同僚,司马抬起头来,对他们点头微笑。 三人同时颔首示意,双方步履匆匆地交错而过了。 “第二粒星火,我猜与‘无面’相关。” 章萧烛微蹙下眉:“这能力虽然诡异,但变动筋骨的真玄秘术也不是没有。” “是。”儒冠轻轻敲着石镜图,它仿佛只是一幅普通的刻画,“所以我是猜测。不过我解验了那张博望运来的脸.发现一些更诡异的特性,远比一张平滑的肉脸更惊人。” “什么?” 儒冠沉吟了一下:“那全是他自己的血肉。” 章萧烛蹙眉。 “就是.你知道真气改换筋骨,是变动它们的位置,挤压、拼凑、拉长韧带.江湖上之《缩骨术》是也;而灵玄变动身形面容,则是真的改换血肉筋骨的形状,随意抟合揉捏,再顺着灵气轨迹返回原貌” “那张脸不是这样?” “不是。”儒冠道,“那些血肉的本质被改变了,它不是被卸去嘴唇鼻子等等再修正平滑,而是被同一种力量直接塑造成了这样——铺满这张脸的肉,甚至可能就是他曾经的颧骨。” “.” “你知道,人身上不同部分的血肉承担不同的功用,并且它们组成一体才起作用,也就是‘人’的身体。一旦某部分被剥离,它就会死去,人类的意志也就再抵达不了它。而这种手段,我怀疑.” 章萧烛忽然回忆:“我听说三十年前” “什么?” “.没什么,现在不重要。”章萧烛把目光投向远方,“我们就当他身负两枚仙权投影,你们怎么预测他的行动。” “【司马】一定会再做一次尝试。”儒冠道,“因为他必须毁去这两枚投影,绝不允许落入我们手中。如今他没有动手,正因为他认为我们尚未发现——当然,我们也确实还没拿到它们。” “所以,如果我们不给他机会,他最后就会在狱中自毁;而我们给他机会,他就会拿来奋力一搏。”儒冠继续道,“杆是一定能抛出去的。” “但瞿烛来不来是另一回事?” “瞿烛来不来是另一回事。”儒冠轻叹一声,“整个湖里只有这么一条鱼,你一抛杆,再傻也知道是要钓它。” “本来就是为了弥合最后一个缝隙。” “是啊。系羽书也发了,结案流程也在走了,各处人手都在撤回了为了这不足百一的几率,我们已经给尽诚意了。”儒冠轻轻一点石镜刻图,玄气从四野八方而来。 镜上那副分明是石刻的图,竟然开始发生变动。 线条如水流动,左上渐渐落定为大城的一角,其余部分则是连绵的荒野和小山,儒冠抚过石镜,将其固定为这幅图画。 这是府城三百里外,仙人台囚魔之处。 为了这次行动,他们确实给尽了诚意。 【五百里玄气图】,从吞日会【秋气图】采撷的灵感,仙人台以更光明的手段、更充沛的物力来摹画江山,把整个少陇的山水玄气刻入石画,这是只有背靠大唐才能完成的壮举。 它无法具备监控少陇全境的能力,但只要三天之内重绘过,就可以监视五百里之内的指定玄气变动。 比如,身负玄气的人。 他们没有埋下任何陷阱,也没有冒险在【司马】身上做手脚,一切都是最自然的样子,只是在这座高楼之上,五百里内的变动已尽收眼中。 而在遥远的三百里外,一张更加巨大无形的网同样在缓缓铺开。 他们选定了最笨的守株待兔,以囚禁【司马】之处为中心,将二百里方圆的八方化为十六个区域,为此调度了十二位抟身和四位谒阙。每一位都互相联通,不会丢失彼此。 这是太奢侈的人力浪费所以绝不会暴露任何痕迹。 儒冠望着玄气图上缓缓浮现的十二个光点,它们规律地排布成一个错落的圆形,而在圆心处,是一点无比微弱的亮光。 【司马】 “【司马】逃离的时候,瞿烛会知道吗?”章萧烛看着石镜,低声道。 “我不知道,也许他能捕捉到,也许他们有沟通的手段。” “那么我们忽然放出,他能赶得及吗?” “我也不知道。”儒冠轻叹一声,“这本来就是没办法知道的事,如果瞿烛真的会来,他就应该做好一切。” 儒冠男人望着天边:“无论什么障碍,我们都得相信他能够跨越,绝不能因此为他开一些缝隙、放一放水——你知道,他太敏锐了。” “.是的。我们已经给了【司马】机会,确实不能再放出更多的‘疏忽’了。” 儒冠认真道:“一个人从囚魔地逃出,最多只有半刻钟的时间不被发现。我们不会把这个时间放长,一来没有意义;二来,【司马】也是足够危险的人物。” 章萧烛点头:“我知道,一切就按最紧急的规格,从他逃出开始,我们会用一刻钟的时间完成提竿。有鱼无鱼,听天由命。” “是这样。” 整个少陇仙人台倾尽全力的调度,只为这一刻钟。 章萧烛在崆峒和少年说:“.然仙人台接管此案,即便是最后一丝荒谬的可能,我们也会咬定到底。” 诚如是也。 丑时一刻。 “.来了。”儒冠垂眸,轻声道。 章萧烛沉默握紧了剑鞘。 石镜之上,中心那枚光点骤然变得无比明亮! 司马已脱离了囚魔地,比他们预想得要快了半刻钟。极小范围里,无数细而明亮的丝线朝着这枚光点涌过去,如同结成蚕茧,那是玄气被巨幅调动的标志。 囚魔灵阵之外,司马月下静立,胸口的棱形贯穿伤口中蔓延出无数的丝线,它们结撰成一座繁复的玄阵,而后在玄气贯通之中运转破碎,转瞬湮灭。 月光如旧,阵心的司马已没了踪影。 “他竟然还能传送?”章萧烛蹙眉。 儒冠表情认真:“在预料之中。” 石镜之上,司马的光点闪烁消失,章萧烛抿唇凝目,果然三息之后,它再次出现了。 编号为“七”玄气分野上,变为了两个玄气光点。 两人没有松气,反而越发凝重,章萧烛拇指缓缓推着剑格,目光一动不动。 至此,抛竿完成了。 用一式突兀传送远离了囚魔地的司马暂时完成了对仙人台的脱离,如今除了这幅玄气图,确实再没有任何手段能监视到他。 这是留给瞿烛的机会。 他们仔细地分析过瞿烛的动机。 他有一万个理由不以身犯险,但也确实会有一种可能,他必须要来见司马一面。 如果他确实没有拿到西庭心,如果司马确实落网突然,他们还有必须交接的事情.那这就是最后的机会。 两人一动不动地盯着石镜,再无任何言语,三百里的距离早已搭好节点,但有异动,章萧烛会在一刻之内赶到。 而早已守株的十二位宗师会动得更早。 但现在一切都只是更加静止,三百里原野风摇老树,秋夜空寂,没有任何杀机显露出来。 一息、两息、三息.时间一点点过去,章萧烛和儒冠男人没有丝毫放松身体,四只眼睛死死盯着这处分野。 但始终没有第三枚光点出现。 八十息已过,囚魔地的常规流程发现了不对,急报已经来到了楼下,章萧烛分辨出几道骤然紧急的脚步。 石镜之上,那枚代表司马的光点依然在静止。 它落在潞水分流的河畔,似乎没有任何动作,只有玄气在快速恢复着,变得越来越明亮。 司马显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同样知道自己没有太充裕的时间,此时正迅速而有序地执行着自己的图谋。 章萧烛依然抿唇凝眸,儒冠男人也一动不动,他们抱着最充足的耐心,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暴露半点焦躁。 九十息.一百息 司马的光点已经明亮得过分了。 在这一刻他夺回了一些注意力,这枚光点在酝酿的东西几乎令人心惊。 章萧烛拧起了眉头:“.他要干什么?” 儒冠没有言语,也没有挪动半点目光,只紧紧地抿着唇。 直到一百五十息。 他阖上了眼,深深地呼吸了口气。 半刻已过,整个三百里,没有多出任何一枚光点.瞿烛最终没有出现。 他猛地转过身,语速极快下楼道:“我们说过,无论瞿烛来不来,司马都会做出自己的最后一搏——没有时间了,即刻收网,扼杀司马!” 章萧烛一步踏上阵心,转瞬人已在光华中消失。 而在三百里山野中,数道玄气乍然惊林破风,如一道道笔直的利箭,同时朝着一个点飞掠而去。 潞水分流的河畔,司马横剑在膝,玄气在近乎诡异地朝着他的身体疯狂涌入,须发飞扬,河面波动起粼粼的水纹。 在他身前,一个勾绘出的小小阵式中正在有什么浮现出来,这是【彼岸宝筏】的取物之术。 身后,一道脚步正在朝他走近。 “我没准备活。”司马嘶哑道,“我们再尝试一次,然后你带走一切。” 没有回答,他身前的阵式完成了召唤,缓缓浮现了出来的.是一颗缥缈的明珠。 脚步从背后走到了他身旁,黑袍之人轻轻掀开兜帽,露出一张残损诡艳的繁复戏面。 他沉默望着湖面,轻轻点了点头。 第425章 天涯有痕 其人注视了河面三息,水纹开始游动。 仿佛无形的笔以河面为纸悬空勾勒,数十道线头同时飞牵,一道巨大繁复的阵式开始勾勒成型。 这样庞然复杂又举重若轻的随手成阵,司马二十年来,也只在这个人身上见过。 “二十年蹉跎,还是功亏一篑啊。”他轻声嘶哑道。 瞿烛望着河流遥远的尽头,秋风舞着戏面后的苍发。 良久他平声道:“是啊。欲成伟业,前路茫茫。” “我路已竭,但你的路可以走下去了。”司马沉默片刻,嘶哑道,“身陷囹圄的这七天,我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会失败。” 安静。 “然而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只是有时他们过于强大,有时他们过于聪明,有时他们又过于幸运。”司马低哑道,“我知道天公确实会偶尔展露如此针对的恶意,但也忍不住想.是不是你多做了一些事情。” “并不影响结果。” “是的,并不影响结果。”司马嘶哑道,“也并不重要,因为我知道我们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只是你希望这条路由你来走。” 没有回答,司马继续轻叹道:“二十年前我把你纳为影面,二十年来你从未掩饰你的执念。” 瞿烛偏过头,安静看着他:“你知道我的执念?” “伱出现在这里,不已是一切的答案吗。”司马嘶哑道,“二十年前我见到你那双眼睛,就从来不相信你会甘心看着别人执掌西庭心。” 瞿烛在夜风中沉默无言,面前的河水二十年前就这样流过。 三十年前也这样流过。 那些尚能袒露面容的日子,谁能说他忘了呢。 司马知道他的经历。 少时修习刀剑三篇,却被天公拒绝了承袭西庭心的道路。他投身欢死楼,为此付出了多少年,终于得知,原来承位西庭,其实不止有那一条路。 他会把自己当做欢死楼的一份子,从此欢死楼开发了西庭心,他也与有荣焉吗? 司马并不相信。 他当年可以为了西庭心叛门,如今也只愿意把西庭心握在自己手里。 司马记得他是如何进入的欢死楼,二十年来他时刻掌控着他的生命和身份。他对他唯一的信任,就是他们确实有着共同的目标。 “我知道,但不在乎。”司马抬头看着他,“现在一切是你要的样子了,影面.我会帮你完成这一切。” 现在一切是你要的样子了。 确实如此。 执掌他生死的人就要死去,二十载岁月,终于将是欢死楼西南独尊,从此是他掌控欢死楼,再也不是受制或合作。 求索半生的西庭心也终于摆在了他面前,从此他可以执掌西庭,真正成为这方天地的主人,他因剑赋被拦住了继承降娄的去路,如今欢死楼会拼命为他拿到大梁。 司马落下话音,缓缓阖目。瞿烛的丹田中,一枚寄生的火种漂浮了出来,回到了司马体内。与此同时,黑袍下的左臂被挤压出骨肉和鲜血,但瞿烛没有任何反应,他偏头看着这根仿制的手臂,它完全地脱落了。 瞿烛挥手一蓬玄火将其化为齑粉,而后骨肉变动,一条崭新的手臂从他肩膀上生长了出来。 司马缓缓睁开眼,轻出口气。 “‘仙火’和‘无面’不能交授给你。”他嘶哑道,“我们现在需要它们。而且,你不能保证一定能从仙人台手里逃脱。” 瞿烛缓缓活动着这条有些陌生的手臂,点了点头。 “那么,开始吧?”司马沙哑道。 “开始吧。”瞿烛轻轻握住了袍下的剑柄。 疯狂涌入司马体内的玄气骤然一凝,而后飘散如烟。这具残破的身体如同坠入凡尘,或者说,变得纯粹。 一具纯粹的躯体。 “无面”整个改造了它,它变成了花盆,亦或土壤,那两枚星火活跃如同种子,它们生长着、延伸着某种玄远难言的东西开始向着陌生的远方勾连。 然后它们确实被一个意志握住了。 投影回溯到了它们的本体。此方天地先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 河面上,水纹依然在飞速勾勒,那阵型渐渐可以识别了,是一面巨大的、精准的【彼岸宝筏】。 【姑射】依然存在,琉璃剑主还没有梳理好她的功法。 这支队伍沿着潞水驰行了两天,如今刚刚抵临少陇的边境。 但瞿烛却没有望向南方。苍发和衣襟飞舞,残损的戏面和袍下冰冷的剑一动不动,他依然安静盯着河水,仿佛无比认真地对待着这座大阵,绝不允许它出现一点偏差。 这当然,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 泰山医楼,顶阁。 裴液把手摊开在少女面前,月夜安静无声。 “怎么还有这种说法啊?”李缥青眯眼看着他,不太想动,“你是不是又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裴液拎起旁边的黑团子,“不信你问小猫。” 李缥青低头看着它,黑猫慵懒地点了点头:“得用螭火。” 李缥青无奈一笑:“那好吧。” 她从腰间取出来一枚比核桃略小的珠子,磨损黯淡,一看就岁月经年。 “瞧吧,向来是你骗我。”裴液道。 李缥青不说话,把珠子放在了他的手上。 裴液垂目去看,绳子已经彻底朽去了,但系环上还可以一眼辨认出两个模糊的铭刻——“见身”。 “看样子是心珀所雕,所以我想,俞朝采从相州采购回来的五两心珀恐怕就着落在这上面了。”李缥青晃着小腿,仿佛不太在意地诉说着,“想来当年瞿烛拿来练了练手就扔到了一边,现在被我翻出来,就想解析看看,聊胜于无嘛。” 裴液拈起这枚珠子在月下细辨,几乎不相信它还能生效了,:“.他刻了很精妙的纹路,但全都磨损了。” “我觉得他可能是仿照那枚【瞳】来做的。”李缥青道,“天山说,把【瞳】佩在身上,可以记录一个人的心神和行止。” 她望着这枚珠子,口气随便道:“希望它还能用吧。” 脆弱老旧确实明显地涂抹着那表面,裴液点点头:“我尝试用照幽解析一下。” “嗯。” 裴液把它放在照幽的中心,一者古老而明润,一者轻新却残损——它们严丝合缝地镶嵌在了一起。 “你觉得这里面会有什么?”裴液好奇道。 “能有什么,瞿烛都没把它当回事。”李缥青一笑,晃着小腿,“想来不过一些博望街景、每日吃了什么、办了什么公务——能留下多少都不好说。” 又道:“你看到了什么,出来仔细给我讲讲。” “不重要还仔细讲讲。” “想听。” 螭火缭绕上去,【眼】顺畅如旧地打开,但这枚“见身”却一瞬间就发出了脆裂的轻响,模糊的纹路被飞速激活,这枚穆王神器第一次以这样的形态向他敞开了怀抱。 裴液凝目把它举到眼前,它随时可能死去,但毕竟还是千钧一发地活着。 裴液顿了一会儿,目光又偏向安详望月的少女:“.缥青。”“嗯?” “这枚珠子.真的是你随便找到的吗?”少年清亮的褐眸安静地看着她,“.你带着这样的重伤跑到府城来,还撒谎来借照幽.” 他沉默一下:“我们刚刚说了,如果你有关键的消息,可以告诉我的,我们一起商量。” “.哪有,真的就是府库里翻到的小东西。”李缥青忍不住笑,眸子清透地看着他,“有什么关键的我不就上报仙人台了吗,你总想那么多。” 她轻轻摇着小腿,表情确实轻松安和。 裴液点点头,收回目光,时隔多天,他再一次望入了【照幽】之中。 停驻的车厢,风雪在帘外呼啸。 面前的老人坐得很端正,整个车厢中只有他们两人,一身青紫依然整齐,只是面部一片朦胧。 裴液立刻意识到这是【见身】残损造成的破坏,他透过缝隙望向帘外,遥远的天边和山影也是一片片的缺漏,仿若末日的景象。 裴液立刻意识到自己身处哪里。 二十年前的大崆峒,冬日大雪,俞朝采赴任的车队在险山中艰难行进。 他试图检视这枚心珀的所有记录,与湖山之谷中的时间分支不同,这枚珠子只提供一条“河流”,但裴液向上游看去,已经全都干涸了。 这枚【见身】,已经只余这末尾残损的一截。 重新坠入这副场景,视野余光中,自己身着一套素白的锦服,长靴和护腕都很利落,剑倚在旁边厢壁上。 这时窗外忽然响起靠近的步子,自己转头看去,帘子已被掀了起来,冷风和热气同时扑面而来。 “肉粥煮好了,给你和俞大人端了两碗。”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就立在窗口,腰挂的剑柄“铛”地磕上了外壁。他的面容同样模糊,声音也微微失真,但还是能听出些笑意。 瞿烛。 裴液清晰地记着无大人向他转述的那个雪夜故事,瞿烛那几天一直帮着煮粥,最后一天他往里放了东西,令护送的季长存在对剑中毒发抱恨而死。 所以自己如今看到的是隋大人的视角。 那么是瞿烛或明或暗地把【见身】佩在了隋大人身上——也许从博望开始他就这么做,用以窥探隐秘,制定计划? 三人依然在含笑交谈,裴液望着面前这张模糊的面孔,并不意外地感到有些陌生。 瞿烛。 裴液记得自己是如何认得这个名字。 他认得他的二十三岁。冬日躺在斑驳的树影里,懒笑着捉弄师弟;风雪中在空旷的青铜殿里,暴怒地逼视师父;深夜燃烛的小院里,他在山一样的书籍乱纸中安静地窝进椅子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遥冷的星空。 以及天纵奇才地修改了【埋星冢】的阵纹,单剑踏入了星虫守卫的神殿,这套他在如此年轻时创造的阵纹,近三十年后在剑腹山中宛如天神降世。 以及他被西庭心和道虚经狼狈击落,在星虫身下险死还生,最终被师父用生命救出来。 裴液记得那夜在脱离青铜神殿后,师徒二人倚在甬道中的那一幕。 老人筋骨破碎,血不断地从嘴涌出来,瞿烛缓步上前,双唇颤抖地拔出了自己的佩剑.这幅画面如此真实,以致令裴液难以相信他的三十岁会是那样。 那是七年后的坟前,瞿烛像一柄剑藏入古鞘,他立在星夜之下,对着瞿周辅轻叹道:“有些无形的线,靠自己是越不过去的.若没有八仙过海的神通,穷此一生,也不过是另一个俞大人。” 就在这一年回去之后,崆峒雪夜之下,俞朝采的车队被欢死楼覆灭,他从此进入了欢死楼。 然后是四十岁、五十岁,他就此成为【影面司马】,帮着欢死楼完成了无数的阵器奇迹,仿佛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所以裴液早就想见到这七年里湖山之外的瞿烛,他怀抱着仇恨与壮志离开湖山,怎么变成如今所见的样子?又究竟如何与欢死楼结成了这种透着怪异的关系? 如今他就站在自己面前。 但很快车帘放下,其人离开了。 “——你到任之后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而后可以多往修剑院、仙人台这些地方走动。”身前的老人饮了口粥,继续缓声延续前面的话题,“还是按咱们说的嘛,你心气既高,天赋也好,眼见要踏入玄门,可以往修行相关的职位上去,有看得见的前途。” ‘裴液’倚在靠背上:“其实我觉得可以再添一个‘礼台’,和修剑院、器署监、仙人台四者之间是有些微妙而必要的联系的。” “是极。”俞朝采欣慰点头,“你入了门后是越来越敏锐了——做这个联结之处,就有腾挪向上的空间。” 又微笑道:“你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说法也很不错,且准备好你那幅什么‘奇纹’吧,到器署监一年之后,就可倚之崭露头角。” “早准备好了。”‘裴液’捧着热粥不停嘴。 “不过须得记着,没必要署自己的名字,也不要越级。”俞朝采缓声道,“官场不要虚名,你拿出真材实料来,是要先让器署监记得你,外面的名声其实好坏参半。” “您是说要我隐去姓名,当做器署监的功劳?” “不愿意么?” ‘裴液’一笑:“这我当然晓得。” “你又晓得?” “.我本来也没那么想,俞大人,我是想——”‘裴液’顿了下,又笑,“罢了,不说了。” 俞朝采眯起眼:“你别烦我。” ‘裴液’只笑着喝粥:“不过,我听说府衙这种地方,权力间的争斗很激烈呢。我们偏远外人,到了恐怕不会顺利。” “我们又不得罪人家。” “怎么不得罪,我就听说您这位置是有个叫乔昌岳的想要来着。” “.捕风捉影的事,理它作甚。” “我只怕咱们乡下人,把人想得太好,又把府衙想得太浅。”‘裴液’轻叹道,“堂堂正正地走,总怕挨闷棍,恐怕走不高。” “胡话!堂堂正正的路怎么走不上去。”俞朝采冷斥道,“我一无门第,二无手段,二十六读书做官,今年五十三岁上任工台少卿,这不也走得通了。” “没,我没说走不通。”‘裴液’立刻认错,片刻后又喝着粥笑,“但我寻思,您恐怕再高也就是个卿大人了。” “.好啊,现在都敢瞧不起我了!” “啊,不敢不敢。” “你多大胃口。” ‘裴液’倚在靠背上,车缓缓动起来了,他喝完了这碗粥,望着帘外认真道:“没,俞大人,我想登得很高,是想跟着您登得很高。” “.” “我本来也没想自己靠那器纹出位。”‘裴液’低了下头,“初到器署监,我们两个需要共同以之立稳脚跟。” 俞朝采明显皱眉了,声音低沉道:“你误会了,我起你到府城只因赏识你,绝不图谋你什么,你也不必在我麾下。” “所以我才认您为宦海舟楫。”‘裴液’同样沉肃道。 “.” “俞大人,是您拔我于困厄,人无舟不渡,我此生固有雄心,但若有一天做了长史,一定是先抬您做了都督!” “.” ‘裴液’缓缓举碗,微笑道:“俞大人,古来志士,先穷后忧——” 俞朝采沉默着,裴液看不清他面容的情感,只最终也低头一笑,举碗道:“——人生在世,击楫中流!” 这是刚刚离开崆峒派的第一晚,天边的暗色垂落下来了。 第426章 镜中见我 裴液正想再往下看,画面却忽然断掉了,一切乍然碎成了漆黑。裴液知道这是【见身】残损的后果,他蹙眉往前拉着时间,终于在大约一天之后,画面再度回归了。 时间靠近黄昏,雪似乎已下了一天一夜,此时更是尤其大,车队眼见是无法前行了。 先前规划的路线恐怕也得改换,前面传来了呼哨:“大人有令!暂寻空地扎营歇息!” ‘裴液’此时躺在了露天的牛车上,他偏了下头,身旁瞿烛正抬头看着天空,于是他也向天上看去,一只黑色的鹰影盘旋在那里。 裴液注意着身旁的男子,他从未和这个年纪的他如此相处。 裴液知道此时他已和欢死楼勾结在了一起,几张幽灵般的戏面正辍在周围暗深的风雪中。 这次刺杀最终令乔昌岳占据了工台少卿之位,作为交换,他帮欢死楼完成了金玉斋向崆峒二十年的心珀供货。这是【镜龙剑海】计划的关键一环。 而在两个月后幸存的隋再华从死境攀了回来,令乔昌岳落马伏法,今日并肩躺在牛车上的两人从此各奔天涯,化为仇敌。 瞿烛这时回过头来,笑了下翻身下车:“饿死了,我去帮着收拾灶火。” ‘裴液’点点头:“去吧,这儿我一个人支就行。” 当他一层层支起营地时,那边粥也熬好,旁边却有人急促地呼喊他:“少卿大人急叫您过去!” 画面一阵破碎凌乱之后,失真的话语在耳边清晰:“.几位少侠说之前放了呼哨,但前面两名引路弟子一直没有找回来,他们疑心是迷了路,正要一同去接。我想你随他们去一趟,万一有什么困难大家一同协调。” “哦,好说。”‘裴液’一抱拳。 裴液这时已明白过来,佩主言行剧烈、心神跃动的地方记录得深,而睡觉闲谈走神之类度过的时光记录得浅,也就多被磨损。 但没有关系,裴液知道现在发生的是什么事情了。 新雪险滑,安危不定,那两位较熟地形的崆峒弟子便往前去探路,来为车马留下指引。 而后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隋再华和几个崆峒弟子向前去寻,果然见到了他们留下的刻字,原来是往更前去探路了。几人说说笑笑地走回来,隋再华回到牛车,又在瞿烛旁边坐下。 这条车队中全是陌生的人,两位朋友几乎全程倚在一处。 “我想到了府城,还是得多仔细那个乔昌岳。”‘裴液’磕了磕靴底的雪,倚在车上呼出一口白汽,“有些话没法跟大人说,他耳朵太硬。但我听说这人积威深重、城府阴森,又瞧不起外官,咱们大人夺了他官帽,弄不好发什么疯。” “发什么疯?”瞿烛似乎一笑,躺着没动,“咱们护着大人,还能遭他下毒不成?” ‘裴液’哈哈,又沉默一下:“你莫说,做官这么久了,我还是神经敏感,半夜老莫名惊醒,总觉得刀剑就在身边.这种事虽然听来过激,但细细一想,咱们大人又无靠山,他就是真把咱们杀了,只要一年半载查不出来,到时候新案子压旧案子,还有人会记得呢?” “.” ‘裴液’轻叹:“公道靠人讨。” 瞿烛沉默了一会儿,却轻声道:“没有靠山,在府城的官路寸步难行。” “是啊。”‘裴液’叹,“我刚刚还和大人提,他做到工台卿,恐怕也就到头儿了,不知他是没听懂还是不愿多想。所以还是得咱们撑着大人,大人有能力有抱负,也是我此生仅见的正直之人该走到高位去。” 瞿烛忽地笑了出来,偏头看他:“大人若是没有靠山的老松,咱们就是树上两只松鼠,松都长不高了,不择它树而居也罢了,你还想着拔它?” 裴液泛起一阵寒意,然而这具身体却十分放松,微笑:“你这话我可要报给大人。” 又敛容望天,顿了下道:“松非不长,根生得低而已。” 他偏头看向身旁男子:“但再低的松也是松,再高的草,也究竟是草。” “.我记得那天雨楼上,你不是一心想走到高处吗?” 这具身体沉默片刻,轻声道:“大人以白身登入一品.其实我想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是啊,隋大人也是寒门,裴液默然想着。 瞿烛挑眉:“嗯?” ‘裴液’望天抬手,缓声诵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 “罢了,你呢?”这具身体转过头笑道,“我刚才和大人提了你的‘八仙过海’云云,大人说形容得准,却没听你谈过伱的‘法宝’呢?” “.” “嗯?大人没和你聊过吗?” “.聊过,但”瞿烛沉默一下,“有时为了拿到‘法宝’.不得不抛弃许多。” “.什么?” “没什么,只是,总得过海。” 裴液盯着这个男子,隋大人确实曾亲身经历这段梦魇,他的讲述在二十年后依然严丝合缝,但这时他显然没有把警惕的目光放在这位身边的同僚身上。 而裴液知道瞿烛沉重的背负,所以此时也清楚他必然向上的决心。 那么是欢死楼已经为你铺平了在府衙的道路吗?你已经失去了师父和师弟,此时又宁愿出卖相处七年的长辈?就如此孤身一人,径攀高峰? 这很像他,但又不太像裴液努力想看透这个男子,他知道隋大人最终还是破去了这场图谋,令对方只能二十年藏身暗处,可这时的言行显然昭示着他未来的抉择。 裴液沉默想着,面前景象又一次破碎,再次聚合时,又是一天过去了。 队伍已在“大天澜”之中。 而且已经警惕的停了下来。 一种绷紧的氛围笼罩着整个队伍,视野中每个人都是按剑警惕的姿态,裴液立刻找准了现在的节点,已听到自己肃声道:“我们总得知道发生了什么。” 身旁的苏旭春哑然,季长存点了点头,‘裴液’提剑从马上飞起,已没入了身后的风雪中。 是的,这是四位向前的弟子全部失去音讯的时候,队伍中每个人都意识到了不对,但他们已身在“大天澜”的深处了。隋大人想起了那奇怪的脚印,意识到探路弟子为他们指示的可能是另一条路。 从车队上方掠过时,裴液飞快地在队伍中寻找着那个身影。 他果然出现在了视野中,但这具身体丝毫没有加以注意——瞿烛是低着头,提剑往俞朝采那边走去了。 ‘裴液’孤身一人穿过风雪,脸颊被割得生疼,即便用了真气,视野还是被限制在五丈以内,他艰难地破出了这座峡谷,向着记忆的方向奔去。 裴液没完全从这种场景的突然转换中适应过来,但这具身体蓬勃如鼓的心跳已经完全传递给了他,一下攫住了裴液的喉咙。 只因他太熟悉这种身体状态了。 奉怀酒窖、薪苍深山、相州原野.这种逼命的紧张,不安中极致的冷静,冰冷的血在身体里澎湃奔流完全令他感同身受。 是的,他是在二十年后旁观这场早已尘封的惨案,但那时的隋大人却是真切地孤身绝境,他不知道敌人是谁,也不知道会从哪来,敌人几乎确定会是玄门,而他从不曾面对这样强大的敌手。 大雪深山,他如今冒险离开车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亦不敢想自己回去后会看到什么场景。 只有在风雪弥漫按剑向前,在另一条路刚刚拐过山坳的时候,那血腥一幕就撞入了视野。 再多未知的恐惧也没有如此直接的死亡刺眼,两位探路弟子已被雪掩埋了一半,流泻的血渗入雪中,又被冻成冰晶,脖颈间豁开的裂口已经复上了冰霜。 身体陡然沉冷,‘裴液’缓缓握紧了腰间剑柄。 一袭黑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前方,在一片乱白之中宛如幽灵,斗篷下露出半张面目,是一副色彩鲜艳的戏面。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欢死楼的人。” 裴液记得老人的这句话,但这时他感受到了这具身体的惊怔,目光凝定在戏面上——这并非面对明显危险的陌生事物的状态。 隋大人好像.曾经了解过他们? 没有任何停顿,视野中幽灵一掠而逝,裴液完全追不上这个速度,但这具身体已锵然拔剑,金铁交击之声贴着耳朵传来,脖颈已感到锋然的寒意。 激烈迅速的搏杀骤然爆发,视角剧烈变换,迸裂的剑影充斥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裴液没有去解析这场战斗,固然和隋大人感同身受,但这毕竟是二十年前的旧影了,他早已知道它的结果。 他仍在想着瞿烛按剑走向车队前方的身影,渐渐蹙紧了眉,明明看见了这些不曾看见的事情,莫名的抵牾感却更重,只觉答案反而离他越来越远. 但他忽地目光茫然了一下,敏锐的剑感一下把他拉回了当下。 纷乱的剑影依然在交错,但一种怪异的感觉已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隋大人,怎么这样出剑的? 裴液只见过一次隋大人出剑。 正是在大崆峒的山雨中,他将司马钉在地上的那道惊艳剑光。 隋大人是修剑院的监院,这当然不是谁都可以坐的位置,他曾在博望谦逊地说自己天赋不高,但那钉死谒阙的一剑几乎令裴液侧目神往。 所以他当然可以办选剑会,正因他是整个少陇有数的剑道大家,他在修册会上说的话,往往一锤定音。 可现在自己面前的这场斗剑 绝非不激烈、也绝非水平低下,实际上每一式都扎实得可怕,这具身体对斗剑的理解也无比深刻,至少已超过尚怀通之流,两人之间的博弈令人惊心动魄。 但自己手中的这柄剑就是仿佛被框死在了某个无形的牢笼里,它是一件兵器,而不是“剑”,没有乍现的灵光,没有神妙的飘折,只令裴液觉得处处掣肘。 他怔忡地看着这场斗剑,只觉那种抵牾之感越发明显,隐隐意识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然而更近在眼前的是这样的剑根本不足以拿下这场胜利。 这位八生戏面强得可怕,裴液心疑其足以位列凫榜前五百,随着时间的流逝,隋大人在剑上的劣势几乎无以支撑,身上已经破开几道裂口,剑势被压迫到了崩溃的边缘。 而下一刻,啸烈的火海从周围的虚空中蓬然升腾。 这正是剑势将溃的前一刻,裴液比任何人都清楚手上这柄剑再也没有任何余裕,此时倾覆的火海更是脉树境几乎无法应对的手段。 裴液想不到老人是如何在这样的绝境中拿下胜利,但这具身体纵然全身绷紧,却真的没有濒临某种歇斯底里的极限。 他近乎从容冷静,漫天火海倾压而来,剑锋直指咽喉,这一刻时间如同静止,隋再华拧身横剑,在身后笔直的雪松上连蹬七步,炸开的剑气一瞬间破开火海。 他把手伸向背后,裴液才意识到袍下一直挂着另一支握柄。 一朵朵火焰粘连在衣服和脸颊上,撞开火幕的隋再华冰冷望着这张戏面,对方鬼魅的剑光已更快地贴上了他的脖子。 而刹那之间,剑断喉裂,一道世所难及的惊艳刀光切断了一切。 刀和剑的柄有很明显的不同。 静谧的月夜下,瞿烛轻轻摩挲着袍下的直柄,面前大河宽厚地流过。 这是万物肃杀的季节,但身后的种子无声生长着,触角般的玄气向着周围缓缓铺展。 瞿烛转过身来,面前是一幅仙诡美丽的画面。 司马确实活不成了,他已经完全献出了自己的身体,本就残破的四肢和躯干此时完全解离,血肉塑成一朵朵精致的花。 那枚仙火投影落在地上,当它沟通到远方的那一刻,透明的火焰就已从芯子里游走出来,将整朵焰花化为无色。 如今这些火焰铺开成一片纯洁的圣灵之境,它安静燃烧着,草地和月光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晶莹的琉璃,方圆已然二十丈,却仍在向外延伸——这个过程需要大量的灵玄。 火焰的中心生长起一颗瑰丽晶莹的树。 那正是司马的全副经脉,已经全被这种火焰包裹起来,另一枚‘星火’居于中心,它生长着,渐渐修长、峥嵘、美丽,骨攀附在上面,血肉则在末端开出柔艳的花。 这个过程似乎并不痛苦,司马安详地阖着眼睛,火焰缓慢从经脉向外浸染着每一寸筋骨、每一朵血肉,像把一颗诡异的树一点点结成琉璃。 瞿烛安静看着,他耳闻过这种事情。 ——“【戏君】身在何处呢?” “仙火所至,【戏君】无处不在。” 这是十七年前的问答了,但瞿烛每一天都清晰地记得这句话。 一道陌生的意志已经开始从这种纯色的火焰中蕴生出来。 “无面”先将这具躯体变得灵性而纯粹,它洗炼过的每一份血肉都可以被意志抵达。而后“仙火”会由投影上溯本体,当真正的仙火从它的深处涌出,也就带来了其中蕴藏的意志。 瞿烛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晶莹的火耀映在戏面上。 “阵备好了吗?”司马忽然张开眼眸,嘶哑道。 “跃迁三百七十八里,落位之后,南行八十里,明绮天正在彼处。”瞿烛轻声道,“半刻钟了,仙人台已经开始收网。” “来得及。” 司马缓缓阖上了眼眸。 蜿蜒一丈多高的瑰丽之树上,透明的火焰就此覆盖了每一条枝干、浸染了每一朵红花,做好了渗入其中的准备,一切仿佛在这时宁静。 那道即将入主的遥远意志已经从火焰中完成了蕴生,但它依然包蕴在火中,只有真正掌控躯体之后才能获得对外界的感知。 司马低头对着这枚成型的“胚芽”,恭敬地缓缓退出自己的躯体。 瞿烛望着这一幕,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司马的意志被火焰替换,而在那位传说中的【戏君】入主的第一刻.这具身体就会开始沟通天地,向着天楼迈进。 这几乎是欢死楼至高的秘密,二十年来从未现于人前,若不是这样的机会,司马宁愿抱着两枚投影死去。 但如今.无论仙人台做下了多少防护,那道属于仙君的至高力量毕竟已不在那女子身边了。 铺开的火焰终于停下,玄气开始朝着这具身体回归火焰燃烧之中,司马的意志即将完全脱离这具躯体。 四百六十里外,星月之下,宽稳的马车驰在大路之上,车厢里,明绮天倚在烛火下,安静地翻阅着剑经。 仙人台为了护送这位少君,调度了一明一暗两位谒阙。此时四野寂静安和,不像有任何东西会到来。 河畔的圣灵之树上,筋骨与血肉已开始重新聚合,司马在脱离躯体前发出最后一道嘶哑的语声:“瞿烛,启阵。” 瞿烛安静地看着这副仙诡的画面,重伤过后的身体依然内虚。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火焰背后的那道强大的意志,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难以控制的心肺收缩。那不是高渺的压迫,几乎是宁静和平淡,仿佛一个古老悠长的生命。 他存在了多少年,八百还是一千?他掌握着怎样的力量,足以颠覆多少东西?他将欢死楼投入世间,又是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他已来到这里了。 瞿烛缓缓抬起了手,身后的河面上,刚刚勾画的阵式玄妙地浮动起来。 千百条精细美丽的水流向着这颗圣灵火树涌去,从三十丈外仙火的边缘开始勾勒,成就了【彼岸宝筏】的样子,它笼罩住了关于火焰的一切,绝无一丝一毫的泄露。 这是已经在河中勾勒好的阵术,也早已完成了发动的准备。 “我想,也来得及。”瞿烛轻声道。 他安静地望着树顶的那颗头颅.猛然握拳! 【司马】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猛然拧头盯死了他。 千百条细流蓬然化为水雾,方圆三十丈,一瞬间化为一片雾境。 阵中化阵,【云锁朱楼】。 有玄皆我。 向着火树回归的玄气骤然停滞消失,三十丈内一切玄气都化为云雾,只受阵主调动。 惊愕的暴怒出现在司马的脸上,弥漫开来的火焰骤然盛烈,一瞬间蒸去了所有水雾,但下一刻源源不断的细流就重新涌入了这片区域。 旁边就是宽阔的大河,这是瞿烛早已选好的地方。戏面漠然望着这棵仙诡的圣树,提剑缓缓向它走去。 但这已惊动了那道火焰中的意志。 他尚不能精确地感知外界,但只一投目,瞿烛就猛地僵住了步子,心神境如被撞碎,一口鲜血淋漓在了地上。 如同狮虎注视蝼蚁,只要一个意志就划定了禁令,仙圣阶前,凡俗禁行。 这是直接颁布在心神境的铁律,瞿烛僵死地立在三丈之外,再不能前进分毫。 但下一刻他再次轻轻迈动了步子,依然直视着那晶莹灵妙的火焰,手掌之中,一颗缥缈的明珠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下一刻所有的火焰毒蛟般向他卷去,没有玄气,这些灵火本身就是足够致命的杀器,而在它们背后,司马已完全退出了自己的躯体,仙火包裹着骨肉之树,正在缓缓褪去自己的外衣。 只要【戏君】入主这具躯体,真正接触到这方天地,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为了这顷刻的时间,三十丈的仙火全部飞涌而来,它们是司马体内的唯一投影,是携戏君意志而来的仙火真种,玄气无法抵御、真气也被轻易穿透.确实足够难缠。 瞿烛依然沉默前行,漫天的仙火朝他涌来,他缓缓抬手——一点赤红从中乍现。 仿佛千军白袍中出现一面赤旗,亦如圆满中出现一丝断裂.那是他还于司马的那枚火种。 一个随时能杀死他的东西在丹田中盘踞了二十年.很多时候他思考它,比思考西庭心更久。 火幕蓬然炸开豁口,瞿烛从火海中走了出来,他望着面前这具被仙火包裹的躯体,里面的意志正要与之缓缓接触。 瞿烛抬手按上了它。 于是整棵骨肉之树就此消失。 彻彻底底的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只剩仙火依然漂浮在空中.它当然无法再降临任何东西了。 里面那道强大的意志安静着,他知道自己被打断了,但外界一切的反馈都过于抽象。 直到隔着火幕,他感到了外面那道漠然垂眸的直视。 两道意志同时撞向一点,在一瞬间他们隐约相触——一方是残缺诡艳的戏面,而另一方,是一只敲着书封的枯老手指,袖口还带着墨迹。 只是一闪而逝。 这道意识安静着,降临的灵躯被消去,返回的路也被异常火种封死,沉默之中.他就此湮灭了自己。 只留下这道纯白的火焰。 瞿烛安静地望了它一会儿,将之敛袖收起。 四周云雾缓缓散去,水本就如此来去无形,瞿烛理了理袖子,周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时那株骨肉之树才重新显露出来,但它已毫无晶莹,只剩诡艳了。被强行整合身心的司马如今身骨俱残,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这袭安静的黑袍:“你为什么.” 裴液茫然地望着这道刀光,他从来不知道隋大人在刀术上有如此造诣。 尤其是在这样的年纪。 一切都有些混乱,脑海里无数线头开始凌乱舞动,裴液不知道该抓住哪一个——瞿烛教过他吗?他们毕竟一起相处了七年。 还是隋大人本就天赋异禀?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裴液忽然有些莫名的慌张,于是他发现.这具身体同样处在惶恐之中。 他紧紧握着刀柄,努力调匀着自己的呼吸,整理着血战后的真气.但情绪的紧张不可抑制。 几乎是惶恐。 他拼了命地往回掠去,出谷时他按剑警惕着四周,如今完全是不顾一切的全速飞奔,掠过的雪树簌簌而下。 裴液很快想明白为什么。 刚刚那袭黑袍的剑术太毒辣、手段太诡异了,几乎是专为杀人培养出的兵器。 而这支队伍里最值得杀的人不过只有一个。 裴液怔然中真切地升起些忧伤,他没想过这位位高权重、平淡从容的大人也曾有这样慌乱的时刻,旁观这样的绝境真的令人无力。 他一定无比尊敬、信任、亲近那位正直的刺史,他将他从困厄中救出,前天他们还在车厢中谈论抵达府城后的愿景。 裴液忽然想起夺得秋魁后登楼的那个上午,黑衣苍发的老人静静立在翰阁的那副墨迹之前。 “认得吗?” “古” “古来志士,先穷后忧;人生在世,击楫中流。”他读罢转身向前,裴液也没见到他的表情,“后来,此人为奸臣所害。” 隋大人当年也是怀着赤诚赴往府城的,他相信着刺史大人“只走正路”的教导却经历了这样的惨案。 裴液怔然想着,忽然顿住,这具身体却已经重新回到了大天澜之中。 语言的描述永远无法企及画面的冲击。 几十条鲜活的生命化为尸体,可怖的伤口、流泻的鲜血、惊乱的牛马,风雪之中,三道黑袍如蝠似枭地纵横飘掠,所经之处人像刈麦一样倒下。 苏旭春艰难支撑着,季长存仗着官玺以一对一,都已落入明显的险境。 ‘裴液’一瞬间攥紧刀柄冲了上去,挺刀击杀了苏旭春身前之人,腥热的血泼上脸颊,他来不及听任何人的呼叫,向着头车拼命奔去。 身上染血的瞿烛正单手提剑,一把翻起一辆倾倒的马车,露出了被藏在下面的俞大人。 老人没有受伤,但仅仅风雪就已令他面色青白。 这具身体骤然扑过去跪倒在地,往俞朝采身上注入着真气,手指微颤着飞快解开自己的袍子,想把老人裹起带走。 俞朝采握着一柄匕首,面色苍白地喃喃:“不行,不行你们快跑吧.分开,不要管我了无晦快走。” 跪在他身前的男子嘴唇颤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这时他抬起头来只见视野中季长存骤然冷汗簌簌地捂住了腹部。 男子心肺猛地收缩,猛然握紧了刀柄,但一柄寒冷的剑已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膛,带着血花不停,刺入了身前老人的咽喉之中。 两双不可置信的眼睛对在一处,对面如同枯树老潭的那一双更快地黯淡了下去。 男子缓缓回过头,望着握剑之人。黑夜之中,血缓缓从这位同僚的额头流下,他忽然发现,这张脸是如此地陌生。 其人持剑一拧,彻底绞碎了两人的左胸和咽喉。 这具身体的伤怒和痛愕同时爆发,他奋然拔剑反身,两个年纪相仿、前路相仿的友人在这一刻生死厮杀。 裴液真切地为隋大人感到伤心,但这时他更加用力地盯着面前这位面容模糊的男子,刀光剑影交错,他却只觉得混乱感越来越重。 他努力想抓住一条通顺的线,但完全说不过去,直到敏锐的剑感再一次将他拉入当下,但这次不是自己手中的剑了,而是来自于对方手中。 于是裴液完全怔住。 ——瞿烛在这样的生死厮杀中,为什么会用剑? 裴液的思维就在这里凝滞了,因为后面发生的事令他完全茫然。 这段故事本应在这里结束了。 隋大人会在四个回合后被再次剑贯胸膛,而后被身后赶来的玄门一掌破胸,从此埋入冰雪。 瞿烛自然随欢死楼而去,隋大人也会死境还生,回到府城。 但这场战斗根本不是这样发展。 这具身体的强大难以想象,先经两战、又被贯胸之后,竟然仍保持着惊人的战力,他和面前之人生死一线地搏杀,暴怒之中几乎令对方完全难以招架,以伤换伤,只用了十个回合,他就一刀破剑,拔剑将其人钉在了车壁之上。 而身后的玄门已杀了季长存。 ‘裴液’遍身染血地缓缓转过身来,他身负重伤、真气将尽,周围已没有一个站着的同伴,风雪呼啸的山谷中被鲜烈的血腥充斥。 他看着面前的黑袍,不是如后来说的靠着假死躲过一劫,因为这时一股庞然的、天地间的力量就开始在体内贯通。 他就在这强大的敌人之前,倚着重伤之躯,不闪不避地踏入了玄门。 这份力量显然过于陌生,他的身体状态也显然过于勉强,即便已和敌人踏入同一境界、即便对方同样身带伤势,这场战斗也太过惨烈。 刀术最终还是没能弥补这样的差距,两个同样濒死的人抵死在崖壁上,寒刃相抵地奋力拼着最后的力量,黑袍显然更胜一筹了,戏面杀意凛然地盯着他,但就在这一刻,‘裴液’忽然弃刀,抬手牢牢扼死黑袍的肩膀。 他并指一竖,身后风雪中响起尖锐的破空声,黑袍瞳孔骤缩,但一截光寒的明刃已贯穿了他的后颈,剑尖带着血停在了‘裴液’咽喉上。 裴液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黑袍从他身前滑落,他踉跄着以剑支地,来到了刚刚生死搏杀的友人面前。 胸前剑被拔出,其人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已在生命的末尾。 裴液看着自己沉默着横过剑刃,脑海中的混乱感在此时缓缓地平复下来,他感觉身体冰凉,与这具风雪中的身躯如为一体。 他忽然明白了无数事情。 为什么影面在博望那样洞悉一切;为什么他在崆峒前半段时间的调查,从未受到瞿烛的阻挠;为什么他能够破解【镜龙剑海】;为什么.无大人要瞒着他死去。 裴液看着自己把剑刃抵在了这位友人咽喉上,这位将死的背叛者此时不再无情、也不再伪装了,他偏着头,伤心地看着他:“瞿烛.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剑刃一顿,而后奋然横拉,没有面目的头颅就此滚落在地。 二十年前的大天澜,从来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瞿烛安静地倚在雪壁下,他几乎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任由风雪安静地将他掩埋,他抬起剑身映在目前裴液才发现只有这张脸从来没有模糊。 这样清晰而熟悉,三十岁前的骄傲和三十岁后的冷峻同时出现在这张脸上。 只过了大约一刻钟,更多的黑袍就降临了这里,为首之人紫金为面,沉默的阴影压向了他。 “欢死楼”重伤的男子低哑道,抬眸看着这些陌生的仇人,“你们想要府衙的钉子吗?” “你已经拿到西庭心,我们是帮你取得【大梁】!!”司马嘶哑地吼道,这位仿佛永远冷静的戏主此时近乎歇斯底里,“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瞿烛缓缓整理着自己的衣靴,拍打尘土、抻平褶皱,直到身旁残骨的嘶吼终于停歇下来,巨喘着、双目赤红地盯着他,他才缓缓回过头,轻声道:“我从来没想要【大梁】。” 司马表情骤然凝固。 “大梁和湖山剑门有什么关系吗?”瞿烛淡淡道,“从你们告诉我要谋夺【西庭心】开始,我想要做的,就是锄去你们。” 司马仿佛听到世上最荒谬的事:“.你要锄去我们?为了保护西庭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щшш¤tt kan¤c○ 他癫狂笑着:“开什么玩笑!你亲手破解埋星冢!亲手破去星虫!因为偷入神殿害死师父、被逐出师门——这一切早在遇到我们之前!!一直以来最想要西庭心的,不就是你吗?!” “如今我们给了你!!”他再次怒吼道。 “我们为了【大梁】花了二十年!夺魂珠!镜龙剑海!哪个不是你二十年的心血?!如今我们就要入主西庭!而且就以你为主!!”司马嘶吼着瞪着他,“你现在告诉我,你要亲手毁了自己二十年的一切?!” “是。”瞿烛淡声道。 司马荒谬地看着他:“.就因为你不想做欢死楼的戏主?!” 瞿烛安静地望着面前的河水,若不是“害死师父”这四个字,他已经很少去回想老人那遥远的面容了。 在青铜殿外的甬道里,那染血的、冰冷的、绝然的暴怒。 他擅闯神殿,师父用生命救了他,出来时已是濒死的重伤。在有记忆以来,那几乎是他第一次咬唇落泪。 面对暴怒的老人,他咬着牙,颤抖着缓缓抽出了腰间之剑,踉跄地走了过去.双手捧剑跪在了地上。 “.师父。”他咬牙哽泣着,“我这一辈子,绝对不可能放弃它了我一定要把它取下来留给湖山剑门,绝不管什么祖制!您杀了我吧.不然,我一定还要来第二次、第三次” 他以额抢地,泣然将剑举在头顶良久,却只得一只干枯的手轻轻抚过头顶。 “.当然。”他淡声道,“因为我是湖山剑门六十九代弟子,瞿无晦。” 他轻轻抬起手,司马整副躯体顿时凝定,这位失去真玄的戏主就此被抹去了意识,骨肉之树崩溃落地,再也不见一点神异,就如随处抛洒的残渣。 然后他将一枚黑色的小珠并无色火焰随手一抛,令其消没在了这堆残渣之上。 他抬手摘下脸上残破的戏面,然后轻轻一捻将其化为了齑粉,就此随着河水消散。 他拍了拍手上的残屑,旷野上已响起了啸烈的破空,顷刻间一道道玄气就飞驰而来。 从司马离开囚魔地开始,至此刚刚一刻钟,仙人台已对他降落的地方完成了合围。 “隋大人,您没事吧?” 苍发玄衣的老人摇了摇头。 “.果然没上钩。”萧长弓蹙了下眉,偏头道,“记:司马恰如所料,知伏自裁;瞿烛未露痕迹。” “情理之中。”隋再华随口应了一句,他低头在石上抹去靴上的泥,安静望着河面上映出的清矍面容。 熟悉又陌生。 大河宽厚无声,三十年前它就这样流过。 不堪揣摩往事,夜来常见旧容。 灯孤人寐怕秋风,摇落一枝凄梦。 未遇行藏谁信?如今方表名踪。 天涯踏遍镜中逢,回首冰心不动。 画面再次破碎,再次聚合已是博望的雨夜。 俞朝采已厚葬乡梓,在他的墓前,一道深夜孤影立在雨中。 这是这枚珠子的最后一幕了,裴液安静望着,看着自己把手上系环的【见身】投入墓洞。 “经年相处,尽在珠中”他低哑道,“俞大人,终此一生.我一定会覆灭欢死楼。” “.裴液,你看到什么了吗?” 月夜依然静谧,裴液好像脱离珠子有一会儿了,但这时才刚刚回过神。 “裴液,你要是看到什么要紧的东西,可以跟我商量商量。”李缥青有些忐忑担忧地望着他,努力掩饰着紧张,似乎希望他能从里面看到什么关键,却又不希望那信息能被少年阅读出来。 “.没。”裴液抬手揉了会儿眉心,伸个懒腰笑道,“上哪找的这流水账似的东西,比杨颜练剑还无聊。” 第427章 修我戈矛 该验的东西都验过了,有赖隋大人的【覆镜成画】,两枚仙权投影没有全被毁去,还是从散乱的尸骨中析了出来。仙人台将之收好,这里便真只剩司马再无意志存在的尸骨了。 “.没东西了,殓了吧。”萧长弓轻叹一声。 “喂鱼便是。”隋再华随一挥手,这副残躯便洒入江中。 周围再无余事,他转身往外走去,月夜江畔,干净空灵。 “大人亲身犯险便罢了,这人竟然还真落在这里。”萧长弓摘下手衣,跟在后面摇头笑道,“可让我们惊一身冷汗。” “生死有命,该做的事总得做。”隋再华微笑,偏头道,“不必送了,你们自忙吧。” “这都丑时过半了,您明早还要检阅剑才——拜别。” “别过。” 秋风吹面,仙人台最后一次倾尽全力的尝试就此彻底落定了,他们如此认真地对待了那微渺而苛刻的可能,最终证明确实只是妄想。 但诸人脸上并没有多少失望,大家轻松地交谈着,覆灭欢死楼已是足够惊人的成果,前几天他们完成了对二十四州的同时发难,每个人都竭尽了自己全力,取得了足够丰厚的功勋。 结案就代表着奖勋的落定,此时大家并肩笑谈,当然还是先去囚魔地,认真完成最后的收尾。 ———— “.哦。”李缥青抿了下唇。 她依然笑着,但神情下却藏着些不安的犹豫,不知是否该继续追问。 少年把这枚珠子转过个面展示在她面前——已经彻底灰暗皲裂了。 “喏,你要看的,这总不能让我赔吧。” 他笑道,表情轻松安和,李缥青暗暗注意着这张脸.直到有些泄气地承认,如果他要骗她,她其实根本分辨不出来。 “不让你赔,你快给我讲讲看到了什么。”李缥青拿过见身,笑道,“不然珠子也被你弄坏了,故事也被你看去了,我大老远跑来为了什么?” “讲,讲。”裴液应声,不过却是先站了起来,“我还是先去叫屈神医来吧,一边帮你看伤一边讲,行不行?” “.啊,其实没什么.” 少年微笑着低眸,目光回避了她的左臂,转身出了屋子。 屈忻果然没睡,在她那仪器繁多的静室捣鼓着,裴液敲门进来,少女回头微讶:“这么快?” “.可以帮我朋友看看伤吗?”裴液道,“然后.我觉得她这几天有些太累,你有没有那种安神入眠的针?” 榻上拉起了三层纱帘,少女伏着身子,早先饮了一碗药,腰间的包扎被屈忻解到一边。 “.瞿烛想要心珀,便径去求助俞刺史,俞刺史得了求助,便往相州重金购得。这里面就是瞿烛铸得了【见身】,便很高兴地拿去和俞刺史分享.”炉烟缓慢缭绕着,裴液坐在床头,朝里面轻缓讲述着,“——她伤势怎么样?” “很深、很宽,不是刀剑裂口,是被铁链一类的东西擦过,肉都烂了。” 李缥青头伏在枕头上,青色小包随衣服放在枕边,闷声轻哼:“嗯伱别管.然后、然后呢?” “嗯,我没管然后他们就坐一起吃饭,俞刺史亲自下的厨,炖鱼、白粥.” “对方可能是玄门。”屈忻挥手落了七根银针上去。 “玄门?” “.没,没玄门.”李缥青迷迷糊糊反驳,“裴液,没玄门.” “.嗯,好。”裴液轻声道,“然后他们就聊【见身】如何做成,有什么神奇的功用” “嗯”李缥青轻弱的应了一声,帘内已传来均匀的呼吸,过了一会儿忽然又飘忽道,“那别的呢.” “别的什么?” “别的.法器,有没有提.” “没提。”裴液轻声道,“屈神医帮你治一下伤,你睡吧。” “嗯现在吗.我觉得不”少女轻腻道,几根冰凉的细针已落在她的背上。 “胳膊还痛不痛?” “.不痛。” “嗯。” “不痛裴液.胳膊不痛” 裴液轻轻拍了拍她搭在床边的手,没再说话,只片刻,帘内的呼吸就彻底稳定下去了。 “泰山药庐也有断肢重生的秘术,不过一般是供给玄门。”屈忻道,“因为灵躯是一个可以施展的平台。于脉树境而言,这种秘术就太苛刻危险,不建议强行施用。” “要么等晋入玄门再说,要么就走养意楼的路子。”她继续道,“义肢是他们很成熟的东西,最基础的那部分甚至算不上法器,也足以满足日常活动——不过她这个伤口太新,现在还在出血,最少再养半个月吧。” “嗯。”裴液绕到床头,探入一只手,轻轻取走了睡着少女枕边的青包,“就有劳你照顾她几天了,等她醒了你和她聊一聊断臂的事情——她比我有钱多了。” “好。” 裴液低头打开这只小包,细细翻检了一遍,先翻出来的是一份系羽书。裴液顿了一下,而后从最深的夹层里摸出了一封收纳良好的信。 天色暝暝,是长夜将近的时段,四周依然是深夜的寂静,楼梯内昏暗无比。 裴液穿戴整齐,提着【玉虎】缓步走下了医楼,这种时刻,病人医士都在眠中,整栋楼仿佛只有他一个人。 裴液沉默地走下楼,直到来到一楼门前,忽然顿下了脚步。 细细门缝中透出些微蒙的天光,凌晨昏冷的光线里,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安静地立于门侧。 温声开口:“裴公子,深夜欲移步何处?” 裴液投目,老者身披斗篷,宛如一座阴影中的雕像——高非攻。 于是裴液想起来,从入城开始,他就一直暗中跟在自己身边。 裴液沉默了一下,他知道门外是四名恪尽职守的甲士,再外面,供他出行的一华一简两架马车停在院里。 “.高统领好。我去趟仙人台。” “哦,我给公子备车马。” “不必了,我自己走走。” “那我随公子左右。” “也不必了。” “.” 裴液抱着黑猫,安静看着这位将领:“除非统领大人一定坚持。” 高非攻顿了一下:“.自然随公子意愿。” “多谢。” 裴液推开门,寒凉从空旷的街上扑面而来。 裴液沿着街边而行,一路也没什么言语,抱剑踱步望着天上的星星,渐渐地星星也不见了,天色亮了起来,街上开始有了人气。 今天是修册会落定的日子,前二十二位的剑才们将要重订次序,那位传说中的少年英雄也将露面玉剑台,整座城都比往日醒得早了一些。 裴液一路见到很多结伴往玉剑台而去的人,多是江湖客或者服饰陌生的门派,很多他都完全不认得,不禁去想他们从何而来,腰间挂的又是什么样的剑若能结识切磋想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不过仙人台已经到了。 来到门前着人通报,一提“裴液”两个字,守卫先惊奇地望了他两眼,片刻后,一位文书快步迎出门来。 “裴公子。”其人连忙行礼,将其引入门中,“清晨造访,不知有何贵事?” 裴液收回目光拱手一礼:“打扰了,我有件事情想寻萧长弓萧鹤检,不知道他在不在?” “啊,萧鹤检昨夜去城外了,这时候不知回没回我即刻寻人去问问,请您稍候。” “打扰了。” 裴液就在一楼大厅的角落坐下,进出的人们步伐依然很快,但并非崆峒里那种紧绷的匆匆了。 文书走回来,开始沏茶,裴液收回目光,忽然道:“我听说昨夜几位大人尝试伏杀瞿烛了,不知道有没有收获?” “.” 文书顿了一下。 他稍微有些不安地看了一下这位正直上青云的少年,显然这个名字这两天在少陇府沸沸传扬,而仙人台早先知道他和瞿烛的恩怨。 “我昨夜并未参与此事。不过,整理案卷的任务今晨发下来了.瞧来是瞿烛最终没有露面。” “哦,好。”然而这位少年却只点了点头,依然颇有礼貌地一礼,“打扰了。” “裴公子客气。” 两人便在桌前安坐,裴液望着来往的人,端茶一口口抿着,直到片刻之后,一人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齐文书,萧鹤检尚未回来。” “啊。”文书向裴液歉意一礼,“裴公子有什么事,若方便说,不若我等先为您操办。” “啊,我——”裴液顿了下,正要开口,目光忽然一顿。 门口正进来的沉肃男人也同时看见了他,迈步走来。 文书已连忙躬身行礼,来人单臂负剑,正是少陇台主章萧烛。 “章台主。” “裴少侠。”章萧烛微讶,这位强大的男子立在桌前,“有什么急事吗?”他印象里少年并非沉不住气的性子,昨夜的结果本就将在天亮时送去泰山药庐,并不必专来一趟。 “没什么,章大人。”少年抱拳礼毕,歉意一笑道,“我本来想寻萧鹤检的,现在只好麻烦您了——我听说前些日子缴获了不少夺魂珠,不知能不能前往一观?” “哦,这有什么。我给你写份手令便是。” 旁边文书已立刻递来笔墨,章萧烛拉开椅子坐下,却是缓缓给自己倒了杯茶。 微微一笑:“裴少侠若再等三个时辰挂了雁检,就用不着这份手令了。” “.” www?an?c〇 “隋大人说挂了印不要给你派活,免得限制你自由,这真是颠倒黑白的话。”章萧烛提起笔墨,“分明府衙规矩才多,仙人台多是门派入职,凭功晋升,由来是最公平自由的去处。” 裴液笑着拱手:“劳烦大人了。” “不过平心而论,有隋大人引路,确实比在台中前路光明。”章萧烛把手令递给他,微笑,“至少仙人台没法让你列在剑册第一。” 裴液一笑:“我心里也忐忑得很,不知今日玉剑台上都有什么高手,担心露怯。” “今日玉剑台上之人,差不多四部分:修册会十七人、入册剑者七十二人、各部观礼官员三十余位、诸派宾客百多位。不过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反正隋大人在。”章萧烛饮茶一笑,“掌控这样的剑会于他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是啊,隋大人.确实很厉害。” “我十四年前认得他,时至今日,也依然视他为我的前辈。”章萧烛轻声道,“如果你有机会和隋大人共事就能感觉到——沉静山海,万事洞明,只要他和你站在一处,无论官场还是江湖,世上就好像没有值得恐慌的事情。” “所以此时他万人之上,少陇共尊,位高权重我却觉得这都督之位于他不过是个登堂入室的开始。”他微笑继续道,“所以.裴少侠实在幸运。” 裴液低头一笑,轻声道:“承您吉言。” 章萧烛微微沉默:“前路风物,良多可观,裴少侠。” “.” “同憾。”这位台主轻一举杯,坐在少年旁边,与他一同看着厅中来往的身影,“我们还是猜错了,瞿烛并非什么火奴、也早就拿到了西庭心,我们布下圈套的时候.他可能已经离开了少陇。” 这位台主一口饮尽,又提壶倾倒。 裴液摇头:“那也没有办法,章大人。” “是,我们当时就说,那是很苛刻的可能所以,不知你为何要这时来看夺魂珠,再有两刻钟,修册会就要开了。”男人看着他轻声道,神情认真,“少侠若有什么事,可以尽管言之。” “没什么,章大人。”裴液一笑,轻轻抚着手中剑鞘,“我就是想来看看这些珠子里的剑。” 他沉默一下,又抿了下唇:“只是可惜,当时萧鹤检说相信无鹤检的命一定能换来什么.如今看来,他到底还是输给了瞿烛。” 秋气清凉,玉剑台下已人山人海。 各处楼阁自有门派和权贵包揽,小些的也有自己一方地域,而更多的江湖客、秀才文士,以及无数百姓,就依然混杂着,交谈声混成涌动不清的细浪。 昨日修册之会的开启已将人数拉升了一个层次,无数江湖客和百姓都来看那些英才之间的比拼,但那毕竟还是议定的阶段。 而今日则是真正的郑重“观礼”,这是《少陇剑道金册》落成的日子,府衙邀请了近二百位名流来玉剑台上,名士重臣、各江湖耆宿,包括七十二位入册剑者之门派——那位蔡无直出身的观湖剑门今日就来了一老二少,衣靴整洁、头面干净,已在坐席角落端坐。 更前面是一些大派,自己有剑者入册的自不必说,无剑者入册、甚至不在少陇的,也有一席观礼,例如崆峒、泰山药庐、养意楼等等。另一边坐席显赫的则是诸多青紫,庄重地代表朝廷对此册的绝对承认。 若说昨日还是剑者们彼此间纯粹的切磋,今日气氛就一下沉肃庄严了起来。 将前二十二位剑者留在今日,正令诸位眼见剑册修成,又足够精彩而非冗长。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倾斜给前二十二位剑者的资源将有一个质的跨越——此二十二人,皆可入选修剑院。 当然,里面的每个人的天赋本就足以进入道启会,但你是其他门派之人,三十三剑门之中凭什么容许你入会修行? 所以这机会近乎天方夜谭。 这里面当然又是大唐难以想象的努力,不知朝廷如何与三十三剑门谈妥,至少在这边,少陇剑才看到的是——你既前来列入朝廷修订的剑道金册,大唐道启会就会向你敞开门扉。 于向、崔、苏这些最顶尖的剑道天才而言,这是真正无法抵挡的诱惑。 无论落英山的传承有多令人骄傲,他们都会梦寐以求能够踏入三十三剑门的平台,与天山,与白鹿宫、龙君洞庭,甚至与云琅山的真传们切磋交流、共参剑籍。 此时所有人都安静地端坐着,二十一位剑者列为一排,面前就是空旷的剑场,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清晰地看见他们。 任子昕兴奋好奇地随着父亲坐下来,她同样梳洗得前所未有的整齐精致,此时却下意识低调淑雅,盯着剑者的坐席寻了半天,才激动地抬手一指,小声道:“啊,问远师兄在那儿!” 男人点了点头:“小朱能进两位已是意外之喜了,今日咱们安静观看就是。” “嗯嗯。”任子昕连连点头,又好奇地去细看那些显赫的名字——早在陇西时她就听过千里之外的他们,如今是第一次如此贴近地见到。 她在心里一个个辨认着:南观奴、崔子介、向宗渊哦,那就是苏行可他好像也就和自己一般大 旁边忽然传来少女的声音:“苏行可当然还可以再往上走。” 任子昕一怔回头,竟然是茶楼下见过的那位少女,正与旁边一位有些沉默的少年讲话,任子昕认得,这是当时一落座就来回跑腿的那个。 “但向宗渊六年前也是同样横空出世。”他低声道,“这六年里.” “这六年里他取得的成就不一定比得上当年声势。” “.那也对。” 两人交谈着往前面而去,直到第二排才落座在一男人旁边。 任子昕怔然看着,那竟然是.崆峒的位置。 但就在这时候,全场忽然寂静下来了。 所有人目光都投向了前方,而后全部次第站了起来,任子昕被父亲拉了一把,而后在茫然中同周围一起向那边行礼。 直起身时才从缝隙中看见堂前那道挺拔的身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一身沉静的玄衣,腰间佩一白玉,苍发简单而干净地束在脑后.玉剑阁三面都立满了人,只有他一人立在堂前正面,却丝毫不显单薄,反而是山海般沉静的威严向堂下散开。 任子昕只瞄了一眼就没敢再看,心想这恐怕就是那位支持着选剑会的尊大人.如今的少陇都督。 老人目光安静地扫过下方,微一颔首:“良谢诸君今日赏此薄面,请坐吧,愿春秋几变之后,仍记今日共襄之盛举。” 他就此落座,等人们也次第坐下后,偏头看向修册会:“昨日我们议到了二十二位,请陈先生继续吧。” 任子昕低头落座,双手放在膝上,下意识更端正了些。 前面崆峒二人的背影又映入眼帘,她忽然一怔,想起了什么般回头四顾却没见到那个少年了。 “一共四十四枚。”仙人台深处静室,章萧烛指向满墙的半铁半珀的小珠,“以前说很难才找到几枚,有很多被戏鬼毁去,但我们在剑腹山里找到了完整的一套。” “台里请心神修为高的术士看过,我自己也看了两枚,里面是那些受害人用剑的旧影。”章萧烛继续道,“有多有少,有强有弱,不过每一次阅读都有伤心神,而且它们其实也支撑不起几次阅读了。” 裴液点点头:“我想在这儿待一段时间,章大人。” “可以。”男人微一颔首,“这些经历过‘存取’的东西也没什么价值了,不过我得再提醒你,小心别望进去。” 裴液点点头:“多谢。” 章萧烛关门而出,脚步就此远离。 裴液安静立着,望着这满墙新旧不一的小珠。 静室的位置很深僻,木门也很厚重,墙上只有一扇小小的高窗。 朝晖洒进来,飘尘微微荡漾着,静谧的空气中仿佛有无数的魂灵。少年抿了下唇,良久,伸手撷下了一枚。 这枚看起来很陈旧了,六七年的样子,白珀已有些微微的变色,但保存得还是很完好。 裴液知道仙人台为何会在剑腹山找到这样一套珠子,因为不论外面损耗多少,这些被他们成功送回的,才是纳入【镜龙】【心镜】的那些。 但它们当然是先经过了另一双眼睛。 裴液把它举在眼前,深深望了进去。 “羽泉山,【海月带潮】丘苍鹭,二十三岁,暂列剑册二十二,修册会议定:庶可。”修册会首座的白须老者正是少陇修剑院资历最高的剑师陈礼怀,他年轻时出身天山,从少陇剑院建成开始,已在其中待了近三十年,“修册会意见:丘苍鹭剑境居十九·五剑曲赢之上,而显在十六·知古宋之书之下,又年岁较大,应在二十名之后。亦,二十三·白微雨、二十四·问娇、二十五·王金红与之年岁相仿,剑境反在曲赢之下,俱无胜之之理。因得二十二之位。” “现在启议,诸位请诉疑处。” 一片安静。 任子昕昨日没上到玉剑台,但看那些飞落剑场的身影,也知道昨日气氛一定没有如此庄重严肃,但确实无论堂上的那道身影还是对面或垂视或交谈的青紫都给了她莫大的压力,一时都不敢出声询问身旁父亲的意见。 直到三息之后,一道身影从剑者前排立起,正是崔子介。 他端正抱拳,先向堂上躬身一礼,而后向修册会和青紫之席同样端正地一躬,最后垂袖敛手道:“禀诸位,敝门丘师兄十四方入门,习剑年月尚少,另,私以为‘剑境’之论有失。” “崔真传意为何处有失?” 丘苍鹭这时站了起来,抱拳朗声道:“禀诸位大人,苍鹭愿与十六·宋之书公子一会!” 堂上许多人都微微一惊,任子昕一下捂住了嘴巴——这是一越六名的挑战! 僻室中安静得和玉剑台仿佛两个世界。 大约过了半刻钟,凝目于珠的少年轻轻舒了口气,把珠子挪开眼前。 然后他取出一个本子,开始笔迹笨拙地从上往下认真列举。 【第一枚】 一、云泱楼《剑掩明月》 二、不识·甲一 三、不识·甲二 四、疑为五剑福地·甲三 五、. 直到列了长长一条,裴液把这枚放回原位,又拿起了第二枚。 他的唇微抿着,是全心认真地去做一件令他感觉困难的事的样子。 第428章 剑台争鸣 第428章 剑台争鸣 万众瞩目之中,【海月带潮】丘苍鹭与【情剑】宋之书飞落剑台。 此时刚刚卯时一刻,显然是第一议就出现了非战不可的异议,而且是二十二挑十六——即便在五十名开外,也没有过如此巨大的变动。 本来还形如细浪的语声顿时汹涌起来,而在第一道剑光亮起时,呼声就已直冲天霄。 和昨日判若云泥的开场,每个人都知道前二十二是一个深刻的门槛,但两人一瞬间展露出的剑道气质还是惊艳了所有人——一者清阔沉静,一者锋利拔萃,剑光在擂台上纵横交错,完全令人目不暇接。 必先要看得懂才有抑扬的呼声,而此时更多的人只是张着嘴,屡屡茫然地下意识惊呼。 直到满台雪光“叮”得一声敛而为一,所有一切才落定为能被看懂的样子。 一柄明亮的剑旋转歪斜地飞上了天空,而在台上,宋之书空着手若有所思,丘苍鹭正将一剑抵在他的咽喉。 一瞬宁静,而后爆发出剧烈的惊呼。 “【情剑】之至,毕竟不能真个杀人.”玉剑台上的人们收回目光,彼此间也泛起些低语。 很显然前二十二之间的争夺第一时间就显出了近乎血腥的激烈,丘苍鹭一定是把目光从自己前面的每个人身上掠过,也一定盯了这位宋之书许久。 他的很多剑,其实就是针对这位有些神经质的年轻人而出。 但这当然不是胜之不武,这来到府城的这些天里,很多人本来就是第一次见面。别人观察你,你当然也可以观察别人,能够想到用什么样的剑战而胜之,最终也真的用了出来,那就是剑道上的胜利。 “我没认真”本身是蠢话。 宋之书拾起掉落在地的剑,崔子介松了口气,望着归来的同门,丘苍鹭抿唇压抑着激动,回到座位时,两人用力交握了一下手。 修册会即刻开始了讨论,固然比剑优胜,但年龄毕竟相差五岁,其间不断有问题落下,也不断有立场不一的激烈争论,最终在用时一刻后,陈礼怀代表修册会判定了结果:“丘苍鹭暂列十八。” 今日没有即刻的唱名,前二十二人正如所料般变动激烈,关系到进入修剑院后的权级,每一個人几乎都会奋尽自己的全力。 “天啊.”任子昕小声怔叹,看着这些天骄们之间的争斗,忽然生出些畏惧,一时又庆幸师兄不用挤入这样残酷强大的名次之内。 玉剑台上所有人的精神都被调动了起来,议剑继续往下进行。 【第七枚】 第一、崆峒,《白虹篇》。 裴液提起笔来,望着这行字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他阖眸揉了揉眉心,开始觉得有些疲惫,他唤醒了鹑首,脑中一清,然后继续提笔把剩下的剑术依次记下。 然后他一言未发,再次沉默地把手伸向了第八枚珠子。 这次他连续阅读了十五枚, 朝阳渐渐向天中偏去,修册会终于艰难地越过了第十名。 即便已对今日议位的残酷有所准备,后续发展的激烈程度还是远超预想,几乎每一个位次都伴随着一场乃至数场的剑斗,而每一场剑斗都会总会爆发出预想不到的精彩——议到曲赢时,这位女子沉默着将十八到十二的剑者逐一挑了个遍,竟然胜五败二。 当这位女子浑身是血地虚弱坐下时,全场都沉默了两息,最后修册会给了她十五的位次。 列位十三的白斐是唯一没有对自己位次提出异议的,却打了足足八场,然而这位谦虚有礼的年轻人八场全胜,最终反而被提为第九。 很多人都觉得他犹有余力,但议到第九时,他依然是站起来礼节周到地谦虚了一堆废话,最后没有对前面的任何一人发起挑战。 于是后十三名的排序就此公布,因为后面的所有人都打不过他,也没有多少人认为他还能继续向前,于是就此化为一道坚实的分界。 无论如何,在庄重和严肃之下,江湖门派的嚣烈之气已经蓬勃起来,审时度势、杀伐斗狠,在这十三次议定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位白公子也太厉害了。”台上气氛早已活跃起来,除了青紫那边依然从容端正,其他每一处都有不停的讨论,任子昕望着台下,“而且好温柔。” 旁边的赵齐之小声道:“都不敢往前挑战。” 任子昕立刻瞪他:“你上擂台都腿抖!” 但这时她听见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没看见他。” “还不到他上场呢。” 任子昕回过头,这冰冰凉凉的声音正是那位前日见到的清冷少女,那时她跟在那位少年身边,现在身旁却是一位美丽的青裙少女。 任子昕一怔,她真觉得来府城颇开眼界,连这样漂亮的女孩都能屡屡见到,只是这位少女脸色微白,精神也不太好的样子她掠过的目光一顿,只见那只左袖有些怪异的空荡。 这两人不知为何竟然这时才来,她们就在前面的空位落座——那是泰山药庐的位子。 “屈姑娘,我再问你一回,是他要你把我迷晕的吗?”青裙少女有些焦虑地望着同伴。 “没有啊,你把我们泰山药庐当什么。”屈忻平静地看着她。 “.抱歉。” 屈忻点点头,偏过身拿出一个小本记下:“绿眼睛耐安眠,下次剂量需加一倍。” 李缥青环顾着四周,她没发现小包被动过,此时也绝对不会把目光投向堂前,她希望少年只是提前去准备,过会儿就会如约在这座剑场上出场她一定会为他大声欢呼。 但至少现在那高挂第一栏的名字依然没有踪影,而剑台之上,前八的议剑已经开始了。 第一位,正是戚梦臣。 一种挥之不去的隐痛开始浮现在大脑里。 即便有鹑首的帮助,他还是再次体验到了崆峒时那心神使用过度的痛苦,但那时毕竟可以暂时闲下来,如今他放下这第二十二枚珠子面前的墙上还剩下整整一半。 黑猫已努力帮他舒缓着后脑,裴液深深吸了口气,仰在椅子上阖了会儿眼,大约半刻钟的样子,便重新睁开,抿唇从墙上拿下了第二十三颗珠子。 戚梦臣直接挑了南观奴。 白斐的第九果然是一道分界。 再也无人觉得他犹有向前的余力了,因为两位女子的斗剑一瞬间就显出了另一个层次。 不愧是凫榜上的天才,即便只比拼剑术、即便同为灵境,你也能看到那些更深刻的出剑、更卓越的剑招,两人打得精彩而漂亮,【明珠守】的剑本就仙气飘飘,南观奴的【南望惊落羽,中抱剑眠】更是再贴切不过的定词,而在战斗的中段,两人就同时泼洒出了极为精彩的意剑。 但也就是在意剑的博弈上,戚梦臣开始落入了下风。 修册会给这位女子的【剑外用剑】十分贴切,她的舒适区是在观剑上,是在战斗开始前互相了解的时间,但南观奴显然也熟知这一点,她已经两年没在这位女子面前出过剑,也为她准备了足够陌生的剑意。 最终她以一式【蝶化羽】结束了这场剑斗,剑台近前的无数观众仿佛真看见了漫天的彩蝶,这样惊艳的体验可以预料将被传颂许久。 两人回到玉剑台,向四周告礼坐下,修册会并没经过太多商讨,就论定了这一议的结果,满堂也无人有什么异议。 但从这里开始有一新的环节了,陈礼怀汇集完修册会的意见,向堂前认真拱手禀报:“都督,第一百四十议,戚梦臣第八提第七。修册会判二人天赋相仿,剑争既败,当归原位。” 那袭玄衣翻阅着递来的意见笺,在全场安静了大约三五息之后,合笺轻一点头:“可。” 于是青衣即刻向外传报结果。 下一名位正是南观奴,但她就此停在这里了,没有再试图向前,而下一位的阎秉剑则挑了左生。 前八之间的比斗似乎不再激烈,但其实只是不再混乱。 因为就从阎、左二人这一场开始,两人打出了整个选剑会至今水准最高、最竭尽全力、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战斗。 南观奴的放弃显然是最清晰的认知。 阎秉剑是五剑福地的一号人物;而若无苏行可,左生也是明珠水榭的门面。 剩下的五人,本来已无谦让或见好就收的权力。他们各自代表着自己的师门,将在这里奋尽全力地厮杀,每一个名次的变动,都会是一场决战。随着最后一道剑光落下,左生艰难地战胜了阎秉剑,修册会进行了最长的一次讨论,其间也不断有其他座席之人投以疑问。 因为阎秉剑的位置就决定五剑福地此次的结果了,随行的同门为此据理力争——因为左生之“剑痴”性格,修剑的时间其实远远比阎秉剑要长,天赋确实差上一些。 终于在足足三刻钟之后,修册会向那道安坐堂前的身影递去了结果。 隋再华翻着笺子,思考了大约二十息,最后轻轻点头:“可。” 于是一切就此落定。 金册最终还是保留了左生第五的位次,使阎秉剑落定在第六。 五剑福地至此没能进入前五,而明珠水榭三人前十,两人前五,【看取明珠照落英】之句将近成真。 而下一议,左生沉默着,径直把剑指向崔子介。 全场都安静了一下,所有人都在注目的最前面那三道身影,终于有一道被纳入了议论的范畴。 【第三十四枚】 第一,疑羽泉山,庚一。 裴液写完这一行捏住了眉心,捱过这段疼痛后,努力回想着心境中的感受。 这门剑和前面许多门一样是第一次见,但他要记住它开始有些吃力了。不仅是因为心神的疲惫,而是这门剑本身的气质也需要相当深入的体会。 它的杀意冰冷锋寒之至,裴液从没见过如此令人心底森寒的剑,这是它卓然夺人之处。 但在这样锋冷杀意的更深一层.裴液蹙眉轻轻叩着桌子,忽然眉头微松——是了,雾中化剑,又可生剑。 他提笔在后面注了几个字,继续往下写去。 这枚珠子用时稍久了些,约莫一刻。 【天公赐羽】崔子介,羽泉山主关门弟子,也是同门中天资最颖异的一位,得以独传七十年无人习得的《蜉蝣化鸿》,被视为羽泉山复兴之兆。 其人年方十九,但两年前就已八生灵境,无数人称他为少陇最明亮的一把剑,与向宗渊互为明暗,正因同样强大卓异的天赋,和迥然相反的为人。 如今他小左生四岁,即便输给左生,多半也不会变动位置,这一议可能根本不会开启。 但在左生投目过来的第一个瞬间,他就提剑站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二议,第五·左生,提第三·崔子介。议论未行,先请剑决。” 随着清朗的声音落下,全场都一瞬间澎湃了起来。修册会就此进入了真正的高潮,即便不太了解江湖事的人也早已听过这些名字。 如今前五的每一个人都身负传奇,他们之间正面相对的剑争,是无数人期待、争论了两个月的事情。 两道身影飞落剑台,所有目光都投了过去,左生的强大刚刚他们已亲眼所见,兴奋的余韵还没落下,而对面那道身影只会更令人期待。 传言中的【天公赐羽】,他早不需要提前为自己证明什么,争得沸沸扬扬的十方擂台和剑台修册根本碰不到他的衣摆,自接了剑函之后来到府城,他就只等待这最巅峰的几场战斗。 如今他终于将要出剑了。 互执剑礼。 左生拔剑而出,在台上拉出一条墨线。 而在墨线尽头,是几乎照彻了整座剑台的一道剑光。 人们响起惊呼,如此激烈的开幕超出想象——这正是他刚刚终结阎秉剑的最终一剑! 这一剑当然并没有真的照亮整个剑台,映满了剑台的也绝非耀目的剑光。 它们柔和而清透,那是明珠的光辉。 左生师从上代明珠守,这正是那位前辈的成名意剑,【照水白月】。 从这袭沉默的黑衣里爆发出这样明彻清美的一剑几乎不可想象,但它确实逼近了极致,一瞬间清冷幽美的意境笼罩了剑台下的无数观众,刚刚阎秉剑炽烈的火剑正是被这样冷美的水月熄灭,沉没于湖底。 崔子介要怎么面对这样一道近乎无暇的意境? 崔子介拔剑弃鞘,明锐的眸子抬起,无数人一瞬间失声惊呼。 因为肌肤全都真切地感到了刺痛般的冰寒。 这道剑光直直迎着左生而去,【照水白月】的意境包裹住它,却再没有淹没,而是助其磨砺出锋寒冰冷的杀意! 所有人都仿佛听见尖锐的滋鸣,明明是如此森寒中淬出令人心惊的杀意,却如同将水月之境烫出了一道笔直的豁口。 《羽泉铸剑诀》·【寒泉淬剑】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道淹没阎秉剑的冷美意剑会在崔子介面前一剑即破,即便早已期待多日,也从想过会见到如此令全场森寒的一道剑光。 这本就是极致的杀意之剑,崔子介又将其推向了极致中的极致! 这样的一剑没人想得到怎么抵挡——之前见过的所有那些惊艳剑术全都不行.直到下一刻,左生抿唇拧转剑腕,一切骤然漆黑。 还是同样一场意境,但白月忽然熄灭,沉重的水骤然上涨,一切都黯了下去——所有人才看到,这从来不是什么湖面上的秋月,这里原来是无人的渊底,两岸崖壁高及千仞,当这颗明珠熄灭,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可怖的沉冷。 刚刚击败阎秉剑时竟然仍非他实力的尽头,这位沉默如哑的黑衣剑客如今才向所有人展现了自己深刻而沉重的剑道。 而这一剑绝非拾人牙慧,它是走在剑道之山上面的那部分人在尝试的东西——一场意境中的双生意剑,【暗珠沉渊】。 许多人都顿时重新认知了那位上代【明珠守】的剑道高度,而在现在的剑台上,崔子介寒剑灼破的原来只是珠光,如今暗水与崖壁全部压来,这锋寒一剑似乎再也无处挣脱。 “压抑”一类的意境,本来就得沉抑极韧之人能创能学,也向来是稀有难缠,显然于左生而言,【暗珠沉渊】,才是他十五年沉默习剑的真正凝华。 崔子介抿紧了唇,双眸认真而明亮,然后在这样的剑场上,他忽然阖目松剑。 【投水化蛟】 这柄剑坠入水渊,却没有沉没,而是化为了一条同样锋寒冰冷的蛟龙,从渊底一跃而起! 水面结出细碎的冰晶,崖壁蒙上霜色,剑蛟破水而出。 无数人都为这样惊艳的意境惊呼,然而蛟毕竟不是龙,它并不能御云而飞,两门意剑一瞬间进入角力——没人知道是蛟龙更锋利,还是水渊更深沉。 但这角力也只持续了一瞬。 蛟龙跃出水面,崔子介睁开了眼,低手重新握住了坠落的长剑。 然后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变化,左生面上第一次出现猝不及防的惊色——崖渊之中,早已弥满了雾气。 长锋一淬水成烟,这道寒泉淬剑的极致杀意深处,竟然是无数迷蒙的白雾。 深涧可以困住蛟龙,却困不住云雾,剑蛟化入雾中,重新凝出时,已在水渊意境之外。 【雾中生剑】 崔子介从雾中拔出这柄淬好的宝剑,剑锋明亮,抵在了左生的咽前。 全场爆发出剧烈的欢啸,两人对意剑的理解与开发和前面的人完全不在一个层次,无数人都有眼界大开之感,左生已足够令人惊艳,而这位【天公赐羽】的第一次出剑,也正和他的名声一样传奇。 相差四岁,他却根本没有动用那门传说中的《蜉蝣化鸿》。 这一议很快落定,隋再华没看笺子便点了头,于是清朗的声音传向了台外。 “第一百四十二议,左生,第五提第三。剑决已毕,议论无虞,落定:剑册第五。” (本章完) 第429章 谁为魁首 第429章 谁为魁首 高潮之后没有平谷,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只会是一次次更高的高峰,人们把目光放在这位得胜的崔子介身上,却不只是惊赏了。 因为人们开始意识到这位【天公赐羽】,一定是在最后这三个人之中了。 而按照昨天的交代,那位高挂第一的神秘少年,正将和第二、三、四名依次对上.“以定前三名位”。 这就是他一会儿的对手。 而几乎只过了半刻,玉剑台上就又传下来了一道清朗的声音:“第一百四十三议,第四·苏行可,提第二·向宗渊。议论暂置,先请剑决。” 他竟然直接跳过了崔子介! “.这些人也太厉害了。”任子昕听见前面的青裙少女轻声道,“把意剑理解得如此之深。” 她暂时也被这场斗剑吸引,虽然眉间焦虑未去,但毕竟不再屡屡四顾。 “天赋颖异的真传都是从小便选定一门意剑相伴,或五七年、或八九年,当自己剑境够格之后,也就慢慢理解这朝夕相伴的深奥秘传。”屈忻道,“正如‘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若剑道有成之后才取一门意剑来练,一两年是迈不进门槛的。” “唔”李缥青微恍,又犹豫一下道,“我觉得还是把真气拉到同一水平再比才公平。” “他们本来就都是八生啊。” “.”李缥青沉默。 “哦。”屈忻明白过来,“你想让人家都拉到六生。” “.” 向宗渊和苏行可已提剑站了起来,一前一后往台下剑场而去。 这当然是重磅中的重磅,也是盘口最势均力敌的一场高下。 人们并非认为苏行可比崔子介更强,更多的人还是觉得崔子介才是向宗渊真正的宿敌,但苏行可和向宗渊之间,是名位议定上的一次最大难关。 因为他们各自趋向两个极端,一个即将二十五,一个刚满十八,苏行可在剑斗上几乎不可能胜过向宗渊,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令人把他排在向宗渊之前呢? 两人飞落剑台,无数人都已见过苏行可的《入渊册》,这位行事高调、意气飞扬的少年两天之间已有无数拥趸。 而向宗渊这個名字本不需要解释。 这场战斗和所有人预料得一样,这位明珠水榭的少年依然敏锐而锋利,许多人只在传言中听说他三剑将想要冲击前五的池龙云败于剑下,如今才真正见到这明珠水榭百年绝传之剑。 《入渊册》·【龙颔摘明珠】 一出剑,就已压过刚刚的意剑之争不止一筹。 几天下来,人们已见过无数惊艳逼人的剑术,镇派绝学、世家独传、早有威名的、初次现世的精彩得数不胜数,而且越往后越惊人——刚刚左生的双珠意剑和崔子介的雾中生剑,都已是各自门派足称排面的一流绝学。 但在这场少陇论剑之中一直是存在着三门传说中的剑的。 明珠水榭之《入渊册》;羽泉山之《蜉蝣化鸿》;落英山之《凋册》。 俱是至高秘传的意剑,人断脉传,百年不失,一有奇才,便即刻重续。这是几个百年的时光砺洗出的剑术,如云泱楼等新兴宗派,即便声势不输,也绝没有这样的东西。 如今三剑俱有传人。 《入渊册》和《凋册》向所有人展现了一场难以忘怀的剑道盛宴,如此流传了数百年的传说之剑第一次拨云见日,向着所有人展露出来,不唯剑台下的数十万观者,玉剑台上也引起了一阵阵的惊叹。 不过战局的走向就是那样了,苏行可再一次向所有人展露出了他天下罕见的顶级剑赋,但【枯枫】屹立在台上,无论苏行可的剑光有多么惊艳锋利,他都极尽完美地接下。 直到最后一式不可一世的【睡龙惊寤】令所有人失声惊呼,却被他一剑点中龙额,凋为漫天的枫叶,这一擂才就此落下。 所有人才知道这位男子将近四年的“沉淀”,究竟为自己赢得了什么。 向宗渊依然是波澜不惊的样子,转剑归鞘;另一边苏行可撑剑从地上起身,抹了把嘴角的血,冷哼地看了他一眼,却竟然也就这样。 只有昂然的冷蔑不服,却没有失控的愤怒,两人就此一前一后回了玉剑台。 但于观者们而言这已是极为精彩激烈的斗剑了,环绕着剑台的欢呼久久不息。 而后两场是《蜉蝣化鸿》的舞台。 所有人明白了何为【天公赐羽】,崔子介用这门剑强硬地击败了苏行可——这位少年至此才沉沉抿下了嘴角,回到剑台后沉默盘坐着,任谁都看得出他心中酝酿的火意。 第二场崔子介和向宗渊之间的剑争真正把一切推向了高潮。 四年前人们说北崆峒南落英,将姬卓吾和向宗渊相提并论,后来姬卓吾消去声息,顶上来的就一直是羽泉山崔子介。 三年来少陇剑道上最光耀的两个名字,如今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对在一起。 《蜉蝣化鸿》和《凋册》的对决绝对撑得起两个月来的期待,漫天的白羽和瓣之中两道身影纵横交错,每一道剑光都伴随着两门意剑的交锋。 崔子介绝对给这株【枯枫】带来了压力,纵然仍是章法有度,但那种从容却消失不见了,他们极快地互相交手,总是在最险要的缝隙里迸发出最惊艳的剑光。 而最终还是《凋册》的传人取得了胜利。 这其实是一门十分纯粹而古老的意剑,没有曲折的境界、没有精妙的变招,只有一片清寒的剑意。 落英山背上至今种着数十亩桃之林,传说落英山的祖师正是于此悟得此剑,彼时阳春三月,拔剑之时,九百七十二株桃树如入秋冬,桃一刻落尽。 于是取名《凋册》,开宗立派。 陇南至今流传“剑凋九百七十二,数遍桃林无一”的歌谣,但其实三百多年来,再也无人复刻这样的奇迹了。 如今向宗渊出剑时漫天秋寒就向此台笼罩而来,蜉蝣比比冻死,而当崔子介神迹般将剑转入羽境后,已经与之搏斗七十七合的向宗渊望着他收剑归鞘。 于是抵达了满台的清寒骤然爆发,所有白羽冻霜坠落。 无法形容观赏一场如此剑斗的沉醉感觉,因为意剑本来就能牵扯观者的心绪,无数人都已喊哑了嗓子,如同经历一场仙境。 全场高呼着向宗渊的名字,崔子介亦得到无数疯狂的呐喊,当他们回到玉剑台时,同样赢得了所有人的赞叹和注目。 台下的欢呼久久不绝,于是那高挂在第一栏的名字,又显得有些突兀扎眼了。 【第四十枚】 日头已然高起,僻室之中静谧无声。 裴液把这枚珠子从眼前拿开,倚在靠背上阖上眼睛,嘴唇有些苍白。 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少年有些痛苦地蹙着眉,片刻后才轻轻舒出口气,提笔将刚刚体验过的所有剑术列下,搁下笔,再次有些痛苦地阖上了眼睛。 良久,才缓缓睁开个缝隙。 “.小猫?”裴液忽然轻哑道。 “嗯。” “抱歉。”他轻声道。 “.抱歉什么?你帮我做我想做的事,我帮你做你想做的事,不是由来如此吗。” 少年微微牵出个勉强的笑:“小猫。” “嗯?” “你真好。” “.你也很好。” 裴液安静阖目倚着,片刻后,轻轻把手搭在了黑猫背上:“你说咱们会死吗?” “有可能。”黑猫冷静道,“但你死了我不一定会死。” “.那如果我死了,伱还会去契约别人吗?” 黑猫沉默一下:“不然我给你守一辈子活寡?” 裴液无声笑了下,脑海中疼痛稍微可以忍受了些,他深吸口气,把珠子放了回去,而后从壁上拿下了第四十一枚珠子。 在崆峒检视【照幽】时他都不曾耗费如此心力,因为虽然观看照幽同样疲惫心神,但那毕竟多是人事,自然留在记忆之中,而不用再主动去体悟每一门剑的所有细节。 在崆峒时他就尝试望过那枚夺魂珠,认定这是消耗性命的学剑之法,如今他心神已复,又有【鹑首】护着,倒不至于造成那样大的损伤,但【鹑首】本身也是难以久持的东西,疲累与疼痛丝毫未减。 少年安静而坚韧地忍受着痛苦,认真推进着这件难以想象的壮举,可惜这里不是人声鼎沸的玉剑台,只是一间深僻的静室,并无人目睹他完成的又一样奇迹。 第四十一枚、第四十二枚、第四十三枚第四十四枚。 裴液脸色苍白如雪,嘴唇微微颤抖着,黑猫衔珠将其放回原位,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最后一枚珠子几乎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鹑首】已经撤去,心神如脆,他明显感到心神中的诏图已又开始向上翻涌。 裴液沉默了一下.放开了阻拦它的“闸门”。 一股舒适的清凉一瞬间涌了上来。 是的如今他已是它的主人了,是货真价实呼唤过仙君的陛前神子,它是想要同化他,而非伤害。 心神顿时轻松了些,裴液稍微歇息了一会儿,看着手中几乎记得满满一本的册子,端正坐在桌前,开始从第一页翻起。 手指从一条条记录上缓慢划过,少年阖目认真回想着它们的样子。 玉剑台上,气氛已经高扬起来,人们讨论着刚刚的几场斗剑,那片青紫也不停地交头接耳,显然也被这样的剑震撼。 三位剑者都回到了他们的坐席上,然而无论如何回味无穷.那个问题依然摆在眼前。 ——三人名次,究竟如何排列? 苏行可和崔子介看似一人十八一人十九,但其实相差近两岁,崔子介又学剑早上一年。而刚刚苏行可虽然在向宗渊剑下被完全压制,但和崔子介之战却堪称波澜起伏。 向宗渊当然胜过了另外两人,但正如刚刚所说——这对得起他领先的五年吗? 这时已绝非只是剑者天赋之间的争论了,南方剑门几乎全都支持落英山,而陇西的剑门则多为明珠水榭讲话。只有羽泉山拥趸较少,但崔子介偏偏又耀眼得绝不似最后一名。 修册会内部也弥漫起持久的争论,几乎哪种排法都有人支持。 而随着议论的进行,意见非但没有趋向一致,反而越发清晰地划分出了三大派别。 或向宗渊、崔子介、苏行可;或向宗渊、苏行可、崔子介;或苏行可、崔子介、向宗渊。三方各抒己见,然而谁也说服不了谁,玉剑台上的气氛倒是越发热烈起来。 直到隋再华轻轻敲了敲桌子。 场上很快安静下来,在众人目光中,隋再华缓声道:“向宗渊名位难定,在于不知其极限何处;崔、苏难分先后,在两人潜力难辨。” 他落下话音,而后在全场的惊讶注目中,这位老人从案前提剑起身,亲自走下了剑场。 “向宗渊来。”隋再华轻一转剑,向台下淡声道,“八生相对,我先看你极限何处。” 所有人豁然开朗。 是了,向宗渊虽然打了两场,和崔子介那场也足够认真激烈,但一个人的极限,往往是在输的战斗中才体现出来。 但.要和都督弈剑?? 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开始升起在场上,没有人想到这位尊大人会亲自下场,人们惊讶期待地望着剑场,只觉真是不虚此行。 向宗渊已连忙起身深深一礼,面色恭敬道:“能得都督指教,宗渊幸甚之至。” 他当然没想过能得这位大人亲自试剑——整个少陇道的都督,是比落英山主还尊贵几个层次的人物。 他早知道这位大人出身礼台、监院少陇,不唯掌握着道启会的名额,这次选剑会也是其人一力推动。 如果少陇江湖也有一个顶头上司,那么正是面前这位挺拔清矍的老人。 隋再华拔剑轻轻一抖,并不多言,只安和道:“来。” 向宗渊再礼:“宗渊冒昧了。”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一幕,这样一位大人亲自演剑实在罕见,以致令人有些忐忑自己是俯视的视角。 《凋册》。 它刚刚曾在下面剑台上出现,但绝无现在这样的冲击.向宗渊低眸拔剑,清寒之意就一瞬铺满了整个玉剑台。 桃林真的从四周生长了出来。 纵然气氛已经热烈起来,这里仍是庄严的场所:身居重位的青紫,名望过人的修册耆老,七十二位剑者,以及各名门大派的长辈天才。 他们很多人已见惯意剑,好多位都身在玄门,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被这一式意剑笼罩了进去,而且一时找不到破开的方法。 正如屈忻所言,他从小在落英山长大,是用了二十年来将养这道剑意,他在这个年纪就长成了【枯枫】的样子,本是与意剑伴生的证明。 这样一剑,怎么可能不深,怎么可能不强? 《入渊》、《蜉蝣化鸿》并非弱于《凋》,实是向宗渊对于剑意的挖掘已然太强,任你渊龙惊鸿,都在无尽桃林之中。 同样入册的剑者们叹服惊怔,修册会互视颔首,各派长老们不自觉地点头直到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忍不住出现在心里。 隋大人.好像可能接不住这一剑? 他把自己拉到和向宗渊同样的境界,但在这个境界之中向宗渊也太强。 无边桃林之中升起一道剑光,它所过之处,千万朵桃飞坠.只要身在桃林之中,万物都在这剑意下凋落。 它名为《凋册》,但“凋”并非它的真意,桃林只是孕育它的地方,凋落的满地霜只是见证它的出世。 如此纯粹清寒的一剑携着无边桃林逼来,几有无处可逃之感,隋再华看着自己身体覆霜、剑刃生裂,直到这剑意升至巅峰,他剑尖轻轻挑起一枚桃,将之重新安在了树上。 霜意化去,瓣柔润,它就那样重新盛开在了树上。 如同春日解冻的大江,这方清寒的世界就在这朵桃上破碎。 向宗渊踉跄后退,险些失剑。 玉剑台上沉默一时,人们怔然望着,直到不自觉的,掌声从不同的角落同时响起,很快淹没了全场。 当然是为如此精彩的弈剑,也因为正如老人所说.这败下来的一剑,实在比面对苏崔二人时强上太多。 但其实也有一些剑感敏锐的人发现了不对——这与其说是极限,不如说是全力。 因为它好像并非被逼出来的,就像. “他刚刚在剑台上也可以把这一剑推入凛冬的。”屈忻忽然道,“但他停下了。” 然而身旁的青裙少女一言不发,也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她只安静地望着剑场,一双灵动的清眸沉敛如水。 剑场上的老人同样对这种情况保持了沉默,似乎视而不见,向宗渊则深深执了个剑礼,后退离开了剑场。 此式凋一出,全场九成的人已倾向向宗渊排在第一。直到《蜉蝣化鸿》出现在这座剑场上。 白羽如卷,惊鸿冲天,所有人都一时惊愕,因为崔子介面对老人奋力展现出的实力,也同样超过刚刚的剑台之斗! 谁也想不到《蜉蝣化鸿》的剑意仍能被他拔高,但更想不到的是,他明明是失败的一方,为什么也没用尽全力? 没有机会吗? 隋再华同样破去了此剑,露出个赞许的微笑,崔子介按剑退场,同向宗渊一起站在场边,老人目光又转向了苏行可。 而《入渊册》的表现再一次惊愕了所有人。 在【龙颔摘明珠】和【睡龙惊寤】之后,这位奋意进取的年轻天才.竟然用出了第三式。 【洗剑搏龙】 这道暴烈的剑意第一次冲破了老人的封锁,竟然令其后退三步,然后终因锋利过甚、底蕴不足被老人轻轻一磕,剑“叮啷”坠地。 然后玉剑台上已响起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掌声。 苏行可深深吸了口气,他额发散乱,却双眸明亮,神情下藏着骄傲,他抬手抱拳,端正地躬身一礼。 隋再华微微一笑,轻声道:“很好。” 于是所有人在这时都明白了:这三个人全都在藏招。 是的,即便已是无数人眼中的决战,即便已是彼此间的名位之争他们依然藏下了自己最后的底牌。 剑场边上,向宗渊以剑拄地端正立着,阖着眼睛仿佛入定;崔子介没什么表情,一双剑眸垂视地面,轻轻叩着剑首;苏行可依然把唇抿成一条直线——从两天前开始,这位少年腹中的火意就一直如此冰冷。 场上一时安静.因为每个人都想到了为什么。 裴液翻过最后一页,再往后已是一片空白了。 “真多啊”他轻哑叹了一声。 “这不是才显得你厉害吗。”黑猫轻声道。 裴液无声一笑,再次蹙眉揉了揉眉心,然后他合上这本册子,倚在椅背上,如同睡了过去。 精准地过了一刻钟,少年睁开了眼,已是一双明亮安静的眸子。 他提剑起身,就此出门而去,离开前随手弹出一朵焰,将桌上的册子化为了灰烬。 “第一,裴液。【回眸事已定,请君观群英】。十七,六生。修册会议定:无虞。” 这行字已经在金幅的第一栏挂了二十个时辰了。 就在玉剑台的外壁,就在他们所处的这方场地的外面,就在几十万人的眼睛里。 在它下面,是向宗渊、崔子介、苏行可三个名字。 “裴液已诛江以通、席天机二人。” “琉璃剑主于剑腹山受伏重伤,裴液破阵。” “良谢裴液少侠,剑羽铮铮,敢为真麟。无裴液,则无杀敌之剑。” 一个素未谋面的名字。 从两个月前开始,他们就开始为这场选剑会准备。 努力、投入、骄傲、斗志.全都积累了两个月之久,他们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样的对手,但从未有一丝的不自信。 如今他们确实站在了这里,也真的面对了和预想中同样强劲的对手,但.“裴液”两个字就如一道天外飞剑。 三位大派真传的弟子不是傻子,他们清晰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修册会毫不遮掩地给了他“无虞”;少羽监的袍子已在堂侧摆出来了,贵衣玉印;仙人台的牌子也已供在案上,而且起步就是雁检。 即便天山这样大派的真传入职仙人台,也往往要先挂一年的雀字牌,因为办案和搏斗是两码事。 这说明这位神秘的少年不仅背倚通天之柱,而且一定是真的很强。 可是谁不强呢? 《入渊册》,《蜉蝣化鸿》,《凋册》三门古剑传人.谁不是百年一遇的少年天骄? 搏杀席江、绝境破阵.不论给这个神秘的少年加上多少惊人的光环,不论令他多么高高在上,三人都不可能自甘其下。 因为一个不曾露面的人是不可能承得起赞誉和质疑的,也永远不可能令人心服——你是什么样的人?凭什么如此拿下剑册第一?凭什么创造那些奇迹?又凭什么承位少羽,监察江湖?. 而所有一切的质疑,终可归为同一句话。 ——你凭什么,如此理所当然地居于我们之上? 但这样的质疑当然不会问出口,在玉剑台上,他们是三派的门面,而问题的对象,是修册会、乃至少陇的大督。 每个人都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名位马上就要议成,这当然是修册会的末尾了。 “向宗渊剑意纯深,得《凋》真意十之七八;剑招稳博,微瑕无碍。”隋再华还剑归鞘,淡声道,“我意其天赋上上,进境亦佳,诸君可有补遗?” 落英山师长即刻起身抱拳:“谢都督玉言,宗渊好沉醉剑意,剑招由来有瑕,今日实在抱愧。” 隋再华微笑:“剑有长短,实为常事,不必朝夕计较——我想贵门高徒三年之内,足踏‘意’境。” 这是相当之高的评价了,不唯座席轻哗,向宗渊面上也有些动容,连忙抱拳深躬。 ——他闭门沉淀,两三年不问江湖,出来仍是八生灵境,如此受人指点,不过正为了这个目标而已。 “.‘意’境啊。”任子昕怔然轻叹,忽地偏头小声道,“向公子真厉害啊,就是瞧着没有白斐公子好相处。” 赵齐之闭口不答。 修册会上亦有人起身开口:“隋大人,我与许先生注意到一点,向公子剑招之瑕时多时少,在《凋》这门剑上几乎没有,想来是有的剑生、有的剑熟,可不计入天赋之中。” 隋再华却摇头:“这倒不对,习剑也是天赋。有些人哪怕只学了一遍剑,也不会在剑招上出漏洞,这个还是应当纳入考虑。” 两人微恍,又笑:“我们倒没见过那种的剑才,不过隋大人说得在理。” 隋再华微笑,又转过头看向青紫的那一边:“诸位呢?也如我们讨论政事时畅所欲言便是。” 一片官员抱手含笑,有人笑道:“隋大人,以前政事上我们就都不如你懂得多,最后辩半天全被你说服;如今到了剑上,都知道你靠这个发家的,我们更不自取其辱。” 隋再华含笑一指他,转头微微敛容:“那么,我欲暂定向宗渊为剑册第二,诸君可有异议?” 无人言语,场上一片肃然的安静,崔、苏二人亦认真端坐,一言不发,于是隋再华点了点头,翻过此篇。 “崔子介剑意高明,《蜉蝣化鸿》正在进境,剑招亦多佳处;苏行可剑意痛烈,《入渊册》合身恰体,剑招多瑕,但亦多灵妙。”隋再华继续道,“再过半年,我想两人可以分出高下,但现在确实难辨。诸君持何意见?” 玉剑台上又开始轮番的议论,不过在两人全都露出底牌过后,却不是之前的车轱辘话了,立在场心的老人显然令每个人都更认真的思考、更妥当地讲话,这结果要辨明确实还有相当长的距离,不过情势确实是开始朝崔子介偏去了。 隋再华听了一会儿,忽然转头问苏行可:“你意下如何呢?” 苏行可沉默一下,抱拳:“禀大人,未得胜,不居前。既然败于崔子介,那我居他之后便是。” 少年神色昂然:“若我天赋确实高于他,三年之后,自见分晓。” 这话有魄力又漂亮,但内蕴的火意也清晰地散发出来,隋再华看着他微微一笑:“很好,那我们就这样落定了。” 玉剑台上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三人之排位是这次修册的最大难关,如今在这位都督的主持下协调各方完成,当然是难得的胜利。 而从另一面来讲,这位新任都督也即将完成他的第一份政绩,而且是难以磨灭的实质之功。 但当然.他们还有最后一道议程。 长街尽头,那列显赫的车马已然备好,正等着人登上它,穿过夹街的人流,乘此登台。 但车前的中年男子却显得有些焦急。 “人呢?”程元期蹙紧了眉,“马上就要登台,他人不见了?” “我没找到。”伏云同样皱着眉,有些焦急道,“我问泰山医楼,高统领说去仙人台了,我便去仙人台接他,但仙人台的人说他两刻前就离开了——可他既然离开,现在不应该已经到我们这里了吗?” 程元期怔了一下:“.他去仙人台干什么?” “.我没来得及问。” “.”程元期抿了下唇,忽然有些不安,“我去通知大人。” 玉剑台下,熙攘的人潮里,裴液抬头望着台上,周围欢呼叫喊不断,每个人都激动无比,这氛围令他熟悉又隔膜。 他安静望了一会儿,忽然偏头向旁边卖甜糕的老人道:“老人家,怎么半天不下来人,现在是打到哪了?” 老人抬起头来,两条眉毛是拧成两团,带着口音嘶哑道:“现在二三四位刚刚打完,我听说好像是正在出结果。” “哦,多谢。” “你说这会办得也挺有意思,朝廷出钱给江湖人。”老人道,“我小时候那都是贪官作恶,拿剑的行侠仗义;要么就是土匪横行,当官的杀完了回来张贴宣告——现在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这俩怎么搅和到一块儿去了?” 裴液依然望着玉剑台上,微微一笑:“那不是才乱吗,现在大家坐一起讲规矩多好,您瞧仙人台里不是也好多大侠吗?您走路上遇见土匪,带侠牒的人肯定帮您。” “嗯这倒在理.”老头点着头,又一拧眉毛笑道,“不过你这后生讲话也挺有意思嘞——都当官了,怎么还叫‘大侠’呢?那是‘大人’!” “.” “吃斤甜糕?” “.不了。” 玉剑台上,气氛慢慢安静、又同时抬升了起来。 两天来,人们已听过无数遍那少年英雄的名迹。 传颂于民间,传颂于江湖,也传颂于官场,每个人都出于不同的目的对这个名字充满了期待和好奇。 如今终于是这一刻了。 青紫座席上很多人知道流程——隋大人正在往堂前而回,他会亲自宣读一份授勋文书,而后穿戴整齐的少年会随着一列仪仗进入,庄重端贵。 这当然不是这个职位的礼制,但确实是给英雄的礼制,一切荣耀都会在今天落定。 剑者那边则是另一种气氛。 苏行可输给了向宗渊,也自认败给了崔子介,如今这骄傲的少年垂剑而立,嘴唇紧抿.自是因为他有一个必要战胜的目标。 崔子介依然轻轻叩着剑首,剑眸望地,人们一看向他,还是总仿佛看见那漫天明亮的白羽。 向宗渊则已经归于安静,抱剑不知想着什么。 剩下的剑者同样交头接耳,好奇居多,只是越往前,情绪的状态就越趋向前面三人。 戚梦臣和南观奴依然坐在一起稀疏地交谈着,仿佛刚刚全力拼斗的不是她们,左生袍子上还带着血,但已在阅读剑籍,阎秉剑终于没有饮酒了,端坐沉默。 “因为他最自傲不是自己的剑道水平,而是自己的年龄。”管千颜从苏行可身上挪开目光,偏头道。 她和屈忻李缥青二人正在一排。 “你们信不信,他最受不了的不是裴液的第一,反而是‘十七、六生’这四个字。” 管千颜把目光看向李缥青,实际上她有些好奇这位少女,在刚刚的交谈里,她仿佛对裴液很了解,但又总是刻意保持着距离。 但这次少女却没有回应了。 她安静地看着玉剑阁的门口,整个人忽然有些微颤起来。 管千颜怔然望去,但和她同时反应的已经是阁中一小半人了。他们同时向门口望去。 这不是应该出现人的时刻,所有人都微怔,而当目光落到那道身影上之后,更是开始茫然。 一个陌生的少年。 挺拔、清朗,额发有些散乱,面色也微白,眸子明亮,神情安静又有些疲惫。 这不是适合出现在这个场合的头面,和所有人相比他都显得有些随意。 而真正令所有人都茫然的是他手中那柄出鞘的剑。 奇异而美,有人认得,但大多数人还是不认得,他就那样斜臂挺剑,一步步朝着堂中走来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令人不知作何反应的行为。 ——现在不是试剑的时间,试剑已经结束了或者还没开始。而且就算试剑,也不该这样拔着剑走上来最重要的是这人是谁? 在这庄重而充满秩序的地方,一个这样的行为令所有人大脑纷乱,他就那样挺剑走了上来,越过盘坐的七十二剑者,越过曲赢越过白斐、越过戚梦臣南观奴,越过阎秉剑和左生,有些人已对这张面孔惊愕失声。 终于有人陆续出声了:“这位公子.你是?” “少侠是谁?有什么事吗?” “你是什么人?” 但少年没有回答,也没有人做出更进一步的反应,因为即便发问之人头脑都还是懵的,而更重要的是那袭玄衣就在堂下。 他在第一时间就顿住了迈向堂前的脚步,沉默了一下,转过身来,就那样安静地看着笔直走来的少年。 谁也不想莽撞扰乱了什么,无论有什么事,当然要都督先开口。 当裴液走到剑场边缘时,已经开始有些人反应过来了,苏行可正是其中一个。他看着这张年轻的面孔,看着这身青衣,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的火意骤然开始升腾。 他唇抿得更紧,提剑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低声道:“这位——” 少年根本没看他,抬手轻轻一拨,将他推离了自己的前方。 一股不可置信的怒意令苏行可完全僵住,他几乎忘了反抗,也忘了阻拦。 而在剑场之上,只有回身静立的都督与挺剑前行的少年。 他们安静地望着对方,隋再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也许从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这个躲不过去的时刻。 “隋大人。”裴液在他身前三尺立定,轻哑道,“我来领我的奖赏了。” 他抬眸望向他,金瞳瑰丽,两眸相触的一瞬间,世界霎时静止。 一双安静明亮的少年的妖眸;一双沉默幽深的老人的明瞳。 (本章完) 第430章 与子同仇 第430章 与子同仇 “李少掌。 当【流风】死去的时候,这封信就会寄发给你。 那时我因【玉虎】的背叛而死,我们谈论过的一切事情就落实为真了。 我知道你一直在想,博望的那一夜我们为什么会猝不及防、我们的行止为什么会那样轻易地操于人手.我也一样。 他给了很多似是而非的理由,但我一样也不信服。 我所坚信的只有一个可能——欢死楼确实一直在得到少陇官场的支撑,十年、或者二十年,而这个人从来没有被找到,甚至不曾被怀疑。 很抱歉,在博望城的当面、在前面几封信中你不断努力地想要说服我相信这一点,我每一次都无视了你。 因为我不能在任何地方留下我想法的痕迹。 包括仙人台。 当我心中种下怀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一个没有面目的敌人站在墙的那头了。 我们看不见彼此,也绝不会告诉对方战争已经开始,但又相信对方一定已经意识到。 我在金玉斋的湖底做了第一次试探,那次的目标是欢死楼的两名抟身,如果我死了,【流风】就会把结果带出去。 但我们一同杀了【孙】【刘】两张戏面,就那样拿下了金玉斋,到我写信的时候,仙人台已经从那里溯到了至少七条欢死楼的分支。 这几乎令我从他身上挪开了目光。 因为那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如果他不打算暴露,那么两位抟身就没必要来送死。 他们是抱着必杀的信心来伏杀我的,那两张戏面出现在金玉斋湖底,绝不是为了死在我们手里。 现在我身处崆峒已看出他们人手之拮据——【孙】【刘】两面若在,裴液几乎不可能把证据摆到莲心阁面前。 所以我想,隋再华一定不站在欢死楼那边。 这本来是不需证明的荒谬,我认识了他近二十年,整个少陇府衙都认识了他近二十年,已习惯了他的存在。 但这也同时让我陷入了困境,因为这代表我对那個墙对面敌人的描摹完全出了差错。 我的第二次试探是送去崆峒的魂鸟。 【流风】完全可以不被崆峒山阵阻拦,但我卸下了它关键的配饰,令它被山阵捕获。 于是那天晚上,裴液真的在藏经楼受到了瞿烛的伏杀。 魂鸟的信筒有被提前启封的痕迹,几天后的案卷里仙人台一定会写,是欢死楼截获了魂鸟密信,借着泄露的信息设计了对裴液的伏杀。 但如果瞿烛真的要看这封密信,信筒上绝不会遗留任何痕迹,甚至你不会察觉魂鸟曾被截留过。 而除去魂鸟的话,这个消息只有我和隋再华知道。 于是我恍然意识到,隋再华当然可以和欢死楼背道而驰,因为和他有联系的人,实为瞿烛。 裴液给我细细讲过两遍瞿烛的生平。 这个人,绝对不会甘在欢死楼之下。 那么我们又有太多疑窦了——隋再华是府衙最顶层的几位重臣之一,瞿烛在欢死楼亦是一人之下,他们是如何脱离各自的所属,如此坚定地站在了一起? 他们何以能如此配合精妙、信任无间,如果瞿烛想要独掌【西庭心】,那么隋再华想要什么? 一位前途如此光明的台卿,欢死楼、瞿烛还能给他什么呢? 几百名戏鬼的性命、侵染数州的触手都不够格,他几乎不可能被收买,唯一有可能打动他的,恐怕只有【西庭心】。 但【西庭心】只有一枚。 如果他们两个都想要西庭心,那么就不可能这般彼此信任。 若隋大人已经被暗杀了,现在是戏鬼易容假扮,倒更说得通些。 就是这个想法令我怔住。 我早意识到它存在于脑海的角落里,但从来没去触及它,因为隋再华就在我面前,二十年前我们在府衙初见相识,三天前我们在金玉湖底并肩死战这两个身影绝绝对对是同一个人。 他是府衙的少卿和长史,每日都处理无数的政务,许多都涉及数台、乃至连跨四五年。 他不是那种深居简出的身份,他是一个集点,这种人一旦真被替换,身边就全是分明的断裂声。 所以这是荒谬的臆想。 但我忽然有一个更荒谬的臆想。因为如果一种可能真的可以解释所有的事情,那么无论多么荒谬,它都有可能是—— 或者.直说吧,李少掌.” 少女在烟云缭绕中安和地睡着,眉眼间的疲惫终于无处掩饰,这里是泰山医楼温暖舒适的顶阁,裴液坐在榻边,垂眸看着这湿皱后的、沾染着零星血迹的熟悉笔迹。 在崆峒那个秋日的凌晨,树断石乱的惨烈战场中,一切都已安静,一切都已离去。残衣染血的老人一个人坐在树下碎岩之上,灰发散乱,衣上的旧血正一点点落定为斑驳。 四周只有苍静的风林缓浪,他安静地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重新低下眸子,冷凉的晨曦正洒上手背,他提笔沉默写到: “我叫它真相。” “第三次的试探,我用这条命和我的剑来做。 【玉虎】二十年前成于东海剑炉和养意楼之手,但【牵丝】器纹不来自他们任何一方,而是由器署监提供,这柄剑铸成后的归属也正是府衙。 我查了案卷,器署监没有记录这次是派了谁去接洽两方宗师,但这次铸剑结束后的一个月,隋再华升任了器署少监。 他们当然可以是谁教给了谁但能够背叛主人的剑,必须正是由瞿烛本人炼制。 所以我得去完成这次判定,如果【流风】真的死去,那么这封信就会递到你的手上:李少掌,瞿烛和隋再华,一直就是彻彻底底的同一个人。 这种替换不是在后来的某时某刻发生,而是当他第一次进入少陇府衙、和我们每个人见面时,里面就完全是另一个灵魂。 所以我无法从少陇府中的一切找出他所以不为“他”的证据,因为“隋再华”的一切,都已经埋葬在博望城了。 我知道,这是个不负责任的、会令调查之人万劫不复的结论。 现在,我请你为这一结论寻找证据。 第一个方向是‘夺魂珠’的起源。 ” 这真是一封分外长的信,清晰,冷静,细致,在那个把自己独留在山间的清晨,无洞没有一丝遗漏地把一切交付了几百里外的少女,因为他早在许多封来信中见过她卓异的洞察和冷静的仇恨。裴液看完最后一段,缓缓合上信件,重新装回了少女的小包中。 “. 别过了,李少掌。我知道这是一次赌博,可能会赢,但也更可能会输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因为如果那就是真相,那我们所有人都离它太过遥远。只有我侥幸和它牵起了一条隐约朦胧的线,这条线没有任何的支撑,完全凭我的思维的攀上去,现在我在流血,有些机能正在迟钝.也许某刻一个恍惚,我就再也没法把它连起来了。 现在崆峒也没有任何可以使用的帮助,我必须得想办法把它固定下来。 听起来有些重任在肩.不过独越昆仑,一直就是鹤检的使命。” 他当然做到了,没有死在昆仑之下,也没有输给瞿烛,“用自己的尸体来破案,是每个鹤检都掌握的能力。” 裴液还记得和无洞分别的最后一幕,他说他要赌一把,不能再帮他了。 “接下来,你可能会过得很艰难,很痛苦,还可能会死在这场漩涡里,谁也不能保证任何事情。”老人那时看着他轻声道,“但如果赢了我们就彻底赢了。” 裴液此时才看清那双安静的灰眸。 原来在那时,那位老人就已经身处绝境。 他比所有人都走得更远,当他发现这一切之时,身边已经没有同伴。 那是崆峒深山,明剑主和莲心阁被困于【山中甲子】,欢死楼就要推进他们二十年的图谋,这里是彻头彻尾的魔窟,崆峒祖师和欢死戏主,早就苟合一处。 他没有办法力挽狂澜,也实在无法掌控这样庞大的案件;他当然也不能告诉裴液,因为那人比他更早注意到这位少年,让他在那人的掌控中随波逐流,比将其拉到自己身边更有生机。 是的他相信他。 在二十年前他就认识了他,三天前他们还在金玉湖底并肩而战,几天来他们一直朝夕相处.隔墙而立。 相信他的强大、面对他的强大。在这样大厦将倾、举目皆敌的境地里,老人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拼命赌上一把。 他侦破了这个案子,尽管没有人为他执行这个结果。 除了李缥青。 她在推开自己的门前,一定调整了很久情绪和神态。 他们那样分开,本不该是如此若无其事的见面。 裴液开门看见这张面容时整个人如被冻结,心脏一下子被什么攥紧。他还记得分离时她的处境,那令他几乎没办法露出哪怕一个勉强的笑。 她理应是一样的状态的,现在已不是受挫后还安慰好自己再露出笑脸的时候了,他们真正分开,无论多少次梦回,思念只能压抑,压抑只会导致痛苦。 只因她现在背负着更沉重的事情。 裴液不知道她打算怎么做,也许她联系了天山,打算拿到证据后提请仙人台;也许她会在府城继续展开调查,哪怕对方是真正是一手遮天.总之她一直那样坚韧。 反正,她绝不肯向他透露一点迹象。 所以她显得很轻松愉快,为了掩饰这一点,把分离的伤意也一并掩饰了过去。 系羽书就在她的包里,她知道他前些天经历了什么,现在又有多么荣耀她绝不会把自己身上的重担透露给他。 现在不是海誓山盟的时候了,互相坦诚的承诺已经中止。 少女一直分得很清。 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翠羽在少陇既没有经营也没有靠山,谁认得她翠羽掌门的名号? 不过又是拼尽努力和性命。 少女带着重伤孤身一人来到这座大城,所见只有沸腾的欢呼,他们在喧嚣、庆祝,而那个名字位高权重、如日中天,系羽书上都是他的功绩。 因为这件事就应该终结在这里了。 裴液走在前往仙人台的寂凉长街上,安静想着。 瞿烛没有那么罪大恶极,他一生所做的事情,不过就是“反抗”。 反抗埋星冢的圈养,反抗欢死楼的控制,反抗天公的判定.直到现在,正如他和自己所说,“我想看看,是什么在掌控这个世界”。 他也确实覆灭了欢死楼,并不是说不过去。 何况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证据了。 所有人都知道,欢死楼之案已经结束,在这种时候,伱拿什么指控一位位高权重、毫无瑕疵的新任都督呢?一张嘴吗? 谁肯支持他呢?如果这位都督有问题,那么这二十年里,整个少陇府衙都脱不开关系。 当然,还有仙人台。他可以和章台主认真倾谈,也可以写信给明姑娘,这都是更合理的办法。 但是他并不熟识这位台主,也许章萧烛同样有所参与,而门派和朝廷的关系正如此敏感,云琅山究竟可不可以介入朝廷,推翻一位实权都督?瞿烛也许已经为这种揭露做了准备,他会猝不及防吗?他向李缥青发了剑函,那或者就是试探,而且少女的入城他很可能已经预知,如果想要发难,也许应该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其实懒得想那么多了。 ——他已经三次输给他了。 如今又已身在他构筑的大圆里,如果他是少陇最风头无量的新贵,那么他就是背后最庞然的靠山,智计、猜测、博弈.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揭露出来,能赢、亦或不能赢,他不想再那样把判定的权力交予人手了。 如果再来一次,也许他不会劝说捉月楼的杨颜。 隋大人那天说得很对,很多事没有正邪,只是不同人们之间利益的冲突。当时若没有冲动,纪长云也许就会和他们并肩搏杀欢死楼;瞿烛天生剑赋若好些,自己和他也许就真是最密切的同道。 可自己当时也回答了.“我不在其中。” 裴液听着玉剑台下狂热的欢啸,能够在几十万人面前以剑扬名,一定是那个山城少年梦寐以求的事。 他听着前方阁子中的掌声,那里欢洽融融,一切都已为自己准备好。 他拔出玉虎,挺剑走了进去。 崆峒山崖上的那个清晨并非没有价值,当他拼尽全力、终于暴怒地把斩心琉璃钉进那袭黑袍的胸膛时,他已经为他示范了一次如何以弱胜强。 比起用【少羽监】扳倒【大羽监】。 也许他更习惯用六生杀死一位谒阙。 (本章完) 第431章 裴之战(下) 第431章 裴之战(下) 一个天方夜谭,只能用另一个天方夜谭来终结。 所有人都还在怔忡,堂中遍布八生,玄门历历可数,隋再华转过身来,裴液在一瞬间感到了被碾碎的前兆,但当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一切就与外界无关了。 他一步步地走上前来,其他所有的一切都飞速褪去,从老人的背后,明亮的玉光铺展开来,那是高峰寒玉之山,苍茫辽阔、仙阙琼楼,白云在下,星空在上。 这是裴液第三次面对这副景象了。 他知道他无法拒绝,正如之前两次自己无法拒绝一样。 崆峒的清晨,裴液用琉璃拼尽全力胜过了那袭黑袍,但他带着西庭心,律令道“我们之间无论如何,输的都不会是我”。 如今,他是他面前的蝼蚁,但他带着诏图来了。 《龙仙秘诏》与【西庭心】骤然朝彼此扑了上去,从裴液的背后,无垠无际的幽紫竹林铺展了开来,夜空堕为更深一层的幽渺漆黑,隐约的庞大形状沉没在里面,更远的苍穹之上,一条横亘山峦的长须蜿蜒着探入了人间。 仙君诏图之卷,一瞬间和西庭仙境碰撞,停滞住了彼此。 一条直线划分两个世界,裴液和瞿烛分站两边,仙阙星云、紫林幽天成为相对的背景,他站在白雾紫竹之中,他站在高风雪石之上。 这是直接从整个心神境打开的擂台,与上一次一模一样,在这個世界里,斩心即斩人。 与上次不同的是,少年的心境已然完满,诏图安静地簇拥着他,他再也没有无力跪倒了。 静眸横剑相对。 瞿烛沉默片刻,伸手摘下自己面前悬浮的剑,抬眸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等你的答复等了两天了。”瞿烛轻轻一叹,抬臂轻轻挥了挥手中剑器,神鬼般一掠而上! 早该知道这位老人如今的剑有多强,裴液在藏经阁中孤身面对过他,鬼魅、强大、冷静、经验丰富.那次他捉襟见肘、冷汗迭迭,即便有琉璃的相助,他也险些被在二十息内割喉。 如今他固然已迈入灵境,但灵境之间,亦有分明的高下。 只第一道剑动,那窒息般的压迫就骤然攥紧了裴液的心脏,太快!太强! 黑衣一瞬间倾压眼前,再不是刚刚试剑时的闲庭信步,这是生死之决,只有裴液真正得见这天下无双的锋利! 他还是捉不到这样的剑光,白亮只在视野中一闪而逝,下一刻淹没双瞳的青色就汹涌而来,笔直,强大,惊艳——《剑掩明月》·【青天挂虹】! 张令问在前日的剑台上用过这一剑,如今它如同脱胎换骨,一步从凡踏仙,化为一道真正的青天长虹。 裴液当然还是接不下这样一剑,剑道造诣之间的巨大差距再度朝他压来——你踏入灵境,参透了招式的本质,抹去了招式间的空隙.那么接下来,你是如何使用招式、应对招式呢? ‘灵’境无招之境,换种说法,亦是皆招之境。 老人显然早踏过了它的顶峰。 裴液低眸抿唇,精神早已绷到极致,他连退三步,同时向前出剑,【食叶】刚好来得及拦对方的剑光,但三声“叮”之后就失力失控,凌乱地贴在青光之上,乱如被剑气刮飞的树叶。 没有琉璃、没有明绮天,他在第一招就破招失势! 瞿烛挺剑前压,比起少年的勉强,他的剑光转如流水,裴液咬牙控剑,而面前展开的玄衣已遮蔽视野。 老人冷漠的平眸欺至身前,他拧腕一翻剑刃,青光骤然染为更明亮、更强烈的炽白! 杀意在裴液身前爆炸。 ——《白虹篇》·【贯日】 老人显然已得其中三昧,比起晏采岳用这一剑粗糙而挥霍地拼剑,他是在撞入裴液身前五尺时才骤然起招。 没有前奏、没有延迟,两剑之间骤然炸出一道炽亮的白虹,“夫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这合该是一击毙命的杀剑! 快亦快不过,挡也挡不住,在藏经楼时,他就只能用直觉去支绌老人袭来的剑光,然后带着溃乱的剑势和内伤被斩退。 如今令人窒息的炽光已照亮他的面容,额发四散飘飞.裴液几乎知道自己身处什么样的境地了。 熟悉的黑袍,熟悉的空无一人之境,两个人、两柄剑这不过是一个更大的夺魂珠。 没有任何能帮你,那些亲友、援手、外物,全都不见,只有你自己和手中的剑,无处迂回地面对这样强大的敌人。 这样孤独的绝望.他已体会了成百上千次。 他们每一个都拼尽了自己的全部,最终依然只能败于这袭永远不会死去的黑袍。 裴液抬起轻褐的眸子,没有再回剑格挡了。 他就把自己的胸膛亮于老人剑前,那柄贴刃之剑终于被他牢牢控住,于是炽白之中,生出一道更明亮的炽白! 一次难以想象的神妙接招,以日接日,真气刹那间彼此湮没,两柄剑擦出最激烈的尖鸣,瞿烛一瞬间感觉剑上沛然的力量被接了过去,两柄剑几乎不分彼此。 瞿烛立刻横剑离分,这真是“长剑离鞘云离月”,刚刚还明亮如昼的剑光此时忽然冷阔缥缈,雾气中点出一点水润的松光,正是冰冷的杀机。 任谁都要惊愕于这种变招的惊艳,两道炽日般的强剑之中飘然生出一道寒凉的【雾中生松】。 这一剑精准而鬼魅地点向咽喉,但在更早一刻.少年剑上的白日已先一步湮灭。 仿佛就准备在那里,在老人剑势的云雾之中,他同样生出一道奇快、突兀,又无比合理的剑光,如同云中掠出的雀影。 这一剑“叮”地点上了瞿烛的剑尖,轻灵的声音仿佛松珠坠地。 瞿烛的剑势第一次陷入一丝歪斜,这丝偏斜立刻化为顺势的飘折,但整理剑势就要空隙,哪怕只是一丝。 一道熟稔沉默的变招。 轻快至极的剑光,快后接快,云雀从水面一点而过,已摘出一尾拧动的彩鳞。 就这一丝空隙,这一剑就已破入瞿烛空门,瞿烛在毫厘之间顿气扼剑、仰身飞退,这一剑还是在他锁骨处带起一串鲜红的血珠。 裴液丝毫不停,下一剑骤然杀意强硬,轻凉中烧出猛火,水雾化为大瀑,笔直剑光直冲心脏,瞿烛终于收剑回身,但当他横剑拦在这道剑光之前时,才发现这剑锋所指.一直就是这一横剑的最薄弱之处。 瞿烛骤然缩瞳拧剑,裴液强硬的剑光同时抵达,两股力量在这一霎碰撞,一声清越的金鸣响彻了这方空间,瞿烛长剑断裂脱手。 裴液手臂同样偏斜,他后退两步,强行握住了颤鸣不已的剑柄,抬眸抿唇望着一丈之外的黑袍。 《黄翡翠》。他尚不曾学完的一门剑,如今如此熟稔地从手中流出,但这几乎不是他的气质。它理解更为深入、剑招更加沉稳,但少了很多灵光,也没有《风瑶篇》与它相连.白玉梁的剑。 多么明亮、漂亮的一式【拔日照羽】,真如一只朝日直飞的修俊黄雀——现在你面对的,不是不会死去的敌人了。 裴液轻轻挥了挥手中的剑,重新绷紧脑弦,看着另一边的瞿烛从空中摘下一柄新剑。 他知道,他已赢了第一回合。 还有一千个回合。 从崆峒驰往府城的马车上,裴液曾好奇询问女子:“明姑娘,‘灵’境界的剑者怎么区分高下呢?” “我们说过,‘灵’境的核心是对剑的理解。你大约可以这样想:就像下象棋一样,‘拙境’是招式无错,把自己的每一枚棋都打磨清楚,相就是相,将就是将,笔画绝不偏斜;‘灵’境则是开始理解剑的规则,你清楚该如何用剑、知道每一枚棋要怎么走,并且开始变化。” “变化?” “马可以变为车,过河卒子也可以倒退。” “这可以吗?” “只要伱做得到。” “.” “所以到了‘灵’境,你就具备了和任何剑者弈‘招’的基本素质,但它依然是广阔的一境,正如我刚刚所说,你理解得深、运用得妙,就站在‘灵’境的更高处。” “那其实跟棋子的多寡也有关系。” “对。” 裴液若有所思:“所以.灵境剑者一切变化的基础,都是他所习得的剑招。” “自然。” “嗯明姑娘你会下象棋吗?” “还没和人下过。” “下次我和你下!” “好。” 你要怎么在剑招上胜过一个早就越过了灵境巅顶的人呢? 他习得的剑招浩如烟海,变招时的思路诡妙深奥,那是四十年浸淫剑道的积淀,对无数剑者来说,这样的剑即便清晰地拆解在面前,也很少有人能参透。 如果灵境是对剑的理解的比拼,那么这袭黑袍显然已走得太高。 这场剑斗当然是天方夜谭,你是初踏灵境的新人,所会的剑招屈指可数,对剑的理解亦不过刚刚入门;而对方是深不可测的一道修剑之监院,无数剑才在他指导下成长,向、崔、苏这样的剑道天才,他随手就能试出深浅。 你侥幸灵光之下胜他一招半式,他还有无数招可以衔接在后面,而他只要胜你一剑,你就裂喉而死。怎么可能胜利呢? 除非 你真的知道他习得的所有剑招。 除非你只要见过一遍,就绝对能看透那些神妙的思路、鬼魅的变式。 除非你亲身体悟过了每一剑的所有细节,于是便能真的一招不失,就这样踏着深渊上细韧如发的钢丝毫不失误地走过一千个回合。 他当然可以。 任何剑招,只要像那样细致地体悟过一遍,他就绝不可能再输在上面.不是吗? 难以想象的灿烂剑光骤然爆发在两人之间。 万方而来的剑招在瞿烛手中随手挥洒,精湛的转剑层层叠叠,而少年只有他屈指可数的“武器”,偶尔能在灵光中飞出一道夺魂珠中的剑式但他的剑是那样明亮神妙。 每一次剑动他都完全参透,每一处陷阱他都心如明镜,他显然不曾立在这样的高度——除了在面对面前之人的时候。 两人剑光纵横交错,在生死间的毫厘中寸步不让地换剑,剑刃不停地照亮苍老年轻的面孔又转瞬离去,每一秒都精彩神妙,每一秒都杀机临咽。 瞿烛的剑实在太强,在这里他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一切剑术尽数倾泻,再没有第一合结束后那样的喘息,他暴风骤雨的攻势如同逼命。 几息之间就是一柄长剑的破碎,但他下一霎就从空中再度摘下一柄,毫无滞涩地接上刚刚的剑招,雪刃、玄衣,倾山般朝着面前少年压去,他双眸冷静,攻势却如一条疯狂的怒龙。 但裴液每一剑都能在毫厘之间破去。 横剑、刺剑、架剑、换剑.精妙而章法严谨。 瞿烛的剑来自陇地万方,平庸的、高妙的;中正的、诡异的;柔和的、暴烈的当一个剑中高深之人拥有如此多的“棋子”,与他的斗招将是一场噩梦。 然而裴液每一招都见过。 他不是第一次立在这袭黑袍对面,那些剑暴雨般压来,有时他是成江宏,有时他是白玉梁,有时他是季枫,甚至有时候他是张梅卿。 《玉翡剑》【嫁枝赴宴】《白虹篇》《凤山鸣》.但更多的时候他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身份、样貌、来历全都不清楚,他唯一记住的是那具身体死前爆发出的一生最璀璨的剑光。 如今就在面前。 他既见过它怎么用,也知道它怎么破。 一道道剑光爆发又湮灭,青衣玄衣来回交错,地上多少丈都是散乱的断剑,而两人身上尽是淋漓的血痕。 他们精妙地弈剑,也绝不忌讳残酷地换伤,在这里没有谁的身体更强韧,这是真正的心境之决。 渐渐地他们开始喘息,开始迟钝,然而成百上千合过去瞿烛没有一次处于上风。 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剑斗都被化解斩断,他已经从空中摘下近千柄剑,而面前的少年依然还是最开始的那一柄。 沉默、冷静、明亮,神妙无懈,洞察纤毫。 直到最后,瞿烛都没能破开这柄天幕般的长剑。随着第一千柄长剑的断裂坠地,瞿烛仿佛又回到了过往那三十年的时光。 是永远也悟不透的《崩雪》第三,是想不通、摘不下的埋星之冢,是欢死楼天空上隐隐约约操纵一切的手指他有时以为自己已经跨过它们——或者至少已跨过了第一个。 但如今那种无法逾越之感再次横亘在面前。 剑。 裴液早已跨过两个世界的界限,此时他立在高风寒天之下,喘息着提剑望向前面的黑袍,如果在藏经楼中他经历了至今最紧绷艰难的一场斗剑,如今就是把二百场那样的战斗连在一起。 将一千门剑如此破去,他也几乎到了极限。 瞿烛疲惫地倚在残雪大石之下,眸子望着少年,声音虚弱而轻淡:“有时我想.你肯定能想到的.但有时我又想你看起来不像那么聪明。” 裴液安静低着眸:“从你在藏经楼用出【逐日超影】的时候.我就在想了。” 瞿烛点头轻叹:“那三次和你的较量,真是二十年来最大的败笔。” 裴液当然一直记得。 为什么他会用出【逐日超影】,为什么同一个人,剑赋会在二十年后判若两人。为什么五十岁的年纪,其人如此未老先衰。 为什么他在欢死楼羁绊二十年,为什么他不在乎【大梁】是否到手。 为什么他在多少年前的本子上苦苦思索“剑意如何凝而不发”,后来却再也没有疑问. 因为他早已解决了它。 也许在那个雪谷中重伤静倚崖壁时,这位经历坎坷的男子就在想,如果先来的是欢死楼.他就选择那样一条路。 欢死楼需要剑术,【镜龙剑海】需要成百上千的剑来填充,时间来不及、数目也不够,他们需要夺魂珠这样的东西.瞿烛就为他们拿出了这样的东西。 一枚枚采撷完毕的珠子,那不止是剑龙填充自己的食物.也是男子习剑的途径。 裴液在崆峒第一次望入这枚珠子时就意识到这是最高效的习剑方式,所有一切的细节都纤毫无遗。但他那时想,只有这种自身体悟还是不够,因为缺少外界的视角,而且这种方法同样不能超越剑赋的限制。 但昨夜他忽然明白了——那些珠子中剑者的敌手,本来就是这袭黑袍。 瞿烛在炼制那些珠子时把自己作为其中的影子,用自己的人与剑作为白板,将剑者的剑术分毫不遗地拓印下来,那么当他本人再望入其中、替代那位剑者时,会发生什么呢? 内外、前后,整场战斗都是他自己。 这才是真正拓印般的学剑,一门剑术就这样被两个瞿烛形状完整地规摹在心中.这位天才不知多少次向他展露出这种神乎鬼魅的灵光,以及坚定的执行。 这样当然是有用的。 当你学了近一千门剑之后。 因为在二十七年前,一切还没有爆发、上代的湖山剑门还没有确定掌门传人时,年轻骄傲的男子就去天山脚下,听了一场云琅山来人的讲剑。那时他正要学会《崩雪》的第二式,对前路满心乐观,回来后更是心情不错,按照与师弟的约定,带回了一对刻字的刀与剑。 那次云琅山讲授了一个有些鸡肋的剑道成果,启发大过实用,往后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二十多年后明绮天去到天山问剑时,遍阅群书的商云凝都没听过此篇的名字。 它叫《三千人剑赋论》。 裴液在秋凉的夜中披上外衫,提剑走下昏暗的木梯时,就意识到,自己要一人一剑,直面一次【镜龙剑海】了。 半日观遍一千剑,就是他为这一战准备的奇迹。 所以这时他当然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裴液一点点握紧了剑柄,倚在石下的老人,缓缓抬手,从空中撷下了他的最后一柄剑。 天空忽然开始飘雪。 洁白的、大片的生在空中的朵,开始降落在这个世界,老人眸子安静地望着他,地上断裂的一千柄剑,都开始失去对光的反射。 整个世界都在晦暗下去,天空铺满灰蒙的阴云,高峰沉暗,风雪飘落,瞿烛缓缓从石上撑起身体,整个人已随这个世界降至低点。 一千次剑败。 当少年一次次胜过他时,从来不是将他击溃,只是越来越令他回眸自己过去三十年的人生。 一面又一面至高的天幕,一道又一道绝望的天堑。 他的人压抑了三十年,他的剑笨拙了三十年。 这是他用一千门剑才攀登上来的高度剑意如何凝而不发,他已用自己的人生完成这道诠释。 还有谁比他更清楚【晦明】的剑意呢? 天昏地暗之中,无数魂珠为梯摘下的那一剑终于显露人间,这当然是他剑道的最高成就,这用三十年人生才铸就的一剑,已经几乎脱离剑式本身的原貌。 《崩雪篇》,第三式。 万方皆暗之中,地面上无数枚暗沉的剑片忽然开始亮起锋利的光点。 即便一千次的剑败,又算得上什么呢? 他已完成了多少次的不可能。 登梯、摘剑、复仇、重铸身名、直面戏君! 断剑骤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明亮,每一次剑断而败,都只是晦暗的过程,这不正是他已走过的路吗? 无论多么残酷的坎坷、多么庞然的阴影他都迟早将它们彻底穿透! 炽白的明光一瞬间照彻了整个世界! 孟离曾经在博望的雨夜用过这一剑,裴液也曾亲眼见过,但那一剑被老人随手断去。 当然因为关于这一剑,他在老人面前宛如懵懂幼童。 裴液第一次意识到,如此用人生一步步攀登上来的剑意,与天才随手领悟的同一式剑之间,会有如此判若云泥的高下。 上一次这种难以面对的遮天盖地之感,还是在松台上旁观纪长云的【剑海章】,那同样是一位剑者苦心孤诣十多年的东西,但如今这一剑,犹有过之。 西庭和仙诏构筑的世界都被淹没,仙阙高峰、紫林幽天全都从视野中消失,一切都被白亮的光芒填满,如果【剑海章】是覆山而来的海,这一剑就是倾天而落的光。 甚至辨不出方向,也看不清来路,一瞬间整个世界都被淹没。而它是那样炽烈锋利,仿佛万柄攒起的剑刃。 裴液一瞬间就已千疮百孔。 光芒从他身体里穿透而过,割裂他的肌肤,摧毁他的面容,穿破他的耳膜,刺瞎他的双眼.一瞬间少年就成了淋漓的血人。 是的他没有《剑韬》,也无能为力像明剑主那样神仙般倾杯一盏,就将整个世界装进去。 他在“剑”这一途上很多时候还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破去老人的一千门剑术,分毫不差地应对十万次剑动.已是彻头彻尾的奇迹了。 当剑争来到‘意’境,来到这处老人真正立足的世界,他就得面临这样的绝望之境。 尽管用你的两式雪剑,瞿烛可以被它们影响无数次,但他在博望雨夜就已从它们中破境而出。 可你,要怎么面对这淹没世界的明亮呢? 照彻世界的光芒之中,持剑静立的少年就如一抹将要残尽的影子。 他没有施展任何意剑,他也确实不会更多的意剑了。 但破去意境.其实还有另一种方法。 即便你不在“意”境之上,无法将那些意信手拈来作为武器,你也可以尝试就用一柄普通的剑破开它。 就如在博望擂台上,对尚怀通做的那样。 裴液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无限的光明和锋利在摧毁着他的身躯,就在如此难以抵御的强大明亮之中,他轻轻起剑,点向了自己身后残余的那片昏暗。 我选择,晦。 世界一霎仿佛安静。 这片残躯撑起的影子竟然就这样固定了下来,所有的光芒也就此停止,然后在安静中,这片晦暗晕染开真实的世界,光芒被擦去,这片淹没世界的意境,就这样一点点开始溶解。 在这道意境中。 如果“明”是你用三十年求索才触摸到的绽放,那么“晦”就是留给我的剑意,它如此亲切地来到我的剑上。 裴液早就做过选择了。 在剑腹山绝望的崖边,看着女子染血的身影被剑龙吞没,他对九天垂下的意志喊出暴怒的“滚!” 把他放到雪谷崖壁之下,他也只会对赶来的紫金戏面冷冷一啐。 人不是一定要跨过每一道坎坷。裴液从来不曾如此心境明晰。 尽了最大的努力,最终也没有成功那也没什么。 身躯几乎残尽的少年安静地望着前方,这几天里有时他忘了那难以捉摸的心境,此时他又一次如此宁静。 前方,瞿烛持剑僵立,四方天地之中,光芒缓缓消解,仙诏西庭构筑的世界再度显露出来。 老人的表情并不惊愕或痛苦,也许他早就想到了这一幕,但这时他确实罕见地沉默。 良久,他轻哑一叹:“所以,这就是你要承受的代价。” 是的,高尚的代价。 如果剑腹山中没有瞿烛的提前助力,也许那袭白衣就真的殒命。 如今心境之中,他选择了晦,失去反击的能力,就被摧毁成了废人。 乃至今日提着玉虎走进玉剑阁,少年同样是选择了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 瞿烛提剑微微摇晃地向他走去,【晦明】的反噬作用在他身上,但他依然能够出剑。 这就是选择“明”之后的道路,只要肯放弃一些东西,你就永远可以握紧自己的剑。 只要你足够强大,你就可以站到最后,诛仇灭敌。 而对面的少年能够继续屹立已是奇迹,他确实已连出剑的能力都失去了。 然而裴液只是安静。 瞿烛提剑走到他身周三丈时,忽然僵硬地顿住了脚步。 他感受到他颤抖的身躯,感受到他破败的低喘,感受到他的濒死,也同时感受到.一种莫可抵御的境界。 整个人都被纤毫不漏地映透,这不是穿刺的照射,而是明彻的映照,整个人、整副心神都化为透明。 裴液缓缓抬起头,他耳不能听、目不能视,却如此精准地望向了身前的老人,仿佛一切无所遁形。 裴液忽然知道自己曾经在明镜冰鉴之中触碰,脱离后又朦胧丢失的东西是什么了。 你怎么可能在万众瞩目的剑册第一上触及它呢? 当然只有提剑踏入玉剑阁。 抛弃一切,站在这位位高权重的老人面前,你当然有无限地可能被他杀死。 可对诏图宿主来说,还有比死于西庭心更合适的归宿吗? 比起用什么手段活下去,少年也许更想如此坚实地堵住这道仙君降临的门庭。 或者你也可能杀死他。 那么如果没有真相,你就是内奸和刺客;如果有了真相,在如今的朝廷江湖背景下,私刑一位都督,又是怎样禁忌的事情呢? 云琅山也许能保你一命吧但裴液也没有去联络女子。 正如他也没有告诉李缥青、没有告诉章萧烛、没有告诉任何人就一个人提剑走上了玉剑阁。 因为他忽然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当他一遍遍地去帮助朋友们,不想失去任何一个,努力地、甚至生气地告诉他们“朋友”的重要的时候……他们其实也反过来教给了他“孤独”。 李缥青会离开他留在博望,张君雪会独自踏上赢不了的擂台,杨颜也会决定拒绝天山,孤身走向江湖 每个人都有一条必须孤独以行的路。 正是它锚定了我之所以为我。 裴液缓缓抬起手中的长剑,将之横在眼前,他已没有双目,再次清晰地望见了剑面中那张等待相见的面容。 那是一双狭长锋利的明亮眼眸,冷淡地看了过来,却又仿佛露出个笑意。这一笑真的十分迷人,只是下一刻这份迷人鲜血淋漓地化作了丑恶的妖鬼.那是他自己的面孔。 你真正的骄傲从来不是来源于名气或剑赋,裴液。 你骄傲的,是将剑握在自己的手中。 剑在手中,心岂能不平? 面前僵立的瞿烛身躯开始化为透明的玉骨镜身,而其中一道缺漏般的影翳是那样明显。裴液更早就知道它的存在,这也正是他提剑登阁的理由和目标。 在博望雨夜之中,李缥青曾和那袭纵横无阻的黑袍完成过一霎的对视,鹑首心烛照射进去,反馈回却并非无懈可击的明亮,而是冰天雪境之中一个因学不会剑招而冷怒掷剑的俊美少年。 已经过去四十年了。 剑,依然是他心中的毒焰。 瞿烛明净世界之中泛起心声你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剑赋难道不是妥协吗? 瞿烛僵立原地,他手中依然握着剑,也许他还能再出许多剑,可这时他一动也动不了。 剑争,拔向了更高的一层境界。 仙阙高峰、紫林白雾,全都消融般褪去。 从少年的脚下开始,石土化为澄净的琉璃,白雾和风雪消没,紫林高峰也被擦去世界的本质在发生改变,一切化为完全纯粹的澄透之境。 宛如琉璃般的冰面。 明透、宁静、辽阔.像是携着孤梦涉过一层薄冰,下面是冰冷剔透的静水,裴液自己也仿佛由细锐的冰玉雕成,皮肤毛发骨血,没有任何遮挡和影蔽,一切都通透在这个世界之中。 少年的残躯依然一动未动,缓缓收剑归鞘,于是整个世界的冰玉开始破碎,前方老人胸口之上,那道影翳骤然碎裂。 瞿烛浑身僵直,宛如窒息般的跪倒在地,整个人结满了碎裂般的细纹。 这是《雪夜飞雁剑式》的第三式。 心剑·【明鉴冰天映我】 瞿烛手中的最后一柄长剑开始碎裂,化为银白的飞灰,他浑身颤抖地跪在地上,已经一动不能动了。 是的,无论他多么明亮地燃烧烛剑,叫做“剑”的漆黑心毒确实一直都顽固地沉淀在下面. 剑招,剑意,剑心。 如今他全都输给了面前的少年。 少年可怖的残躯缓步摇晃着走到了他面前,有些踉跄地跪倒在他的身侧。 “.隋大人。”他喉咙嘶哑地回答道,“书上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瞿烛艰难地抬起头,却是抿出个勉强的微笑,这个动作就已令他的身躯碎裂消散。 心神之躯转瞬破碎飞散,西庭心和仙君诏图骤然发生无比剧烈的变化,但裴液没有再停留这里了,他回归了自己的身躯。 依然是玉剑阁的堂前,万般争斗不过只是一霎,面前玄衣威严的老人伫立僵直,他还活着,但已什么都做不了了。 周围惊起的躁动依然在传入耳中,“你是什么人?”“你是谁?”.无数纷乱的问句混成了一片的嘈杂。 不过它们这时已被截断,那是旁观心剑造成的寂静。 裴液安静地看着面前这张面孔,玉虎一剑穿透了他的心脏,热血飞溅中,将之死死钉在了柱子上,然后他揪住此人的头发令他暴露出咽喉,从腰间扯下锋利的铜雀牌。 也许剧烈的疼痛惊醒了老人的某些神智,他喉间忽然挤出细微嘶哑的语声:“裴液.” “.” “.如果一定要有这么一个‘救世主’.那么他就该用这样的方式得到它。”这声音飘忽道,“从今天开始.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认得瞿烛的话那就只有你了。” 裴液只顿了一下,抿唇抬臂用力一划,切断了这根苍劲的脖颈。 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他们只看到两人对视一眼,无数人还沉浸在刚刚的琉璃剑境中不能自拔,忽然难以想象的血就喷薄而出。 即便玄门也在这一幕前浑身冰凉地僵住,一瞬间找不到自己的身体。 在全场诡异彻底的寂静之中,堂前的少年转过身来,鲜热的血从额发和面容上流下,他冷淡沉默地扫视满堂锦衣青紫,抬手把铜雀牌掷入了剑场。 锐利的边角“夺”地钉入地面,挂坠清脆磕碰之中,是少年微哑轻声的回答: “奉怀,裴液。” 所有人如同身处一场梦境,金幅第一栏正高挂着这个名字,灿烂的朝曦洒在上面,如同染金。 剑场地上,鲜艳的血从铜雀符边缘流下,漫延到穿绳而缀的别致铜片之上,一点点浸染了那行笔力劲洒的刻字。 【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 (本章完) 第432章 阖棺 第432章 阖棺 不知为何安静了那么久,但总之时至正午的时候,少陇剑道金册终于还是修成了。 玉剑阁上飞落下金幅,最后落定的七十二人名录一一排布在上面。 第一正是向宗渊。 那位裴液少侠最后依然如传奇一般,他没有下剑台比试,据说他在玉剑阁里胜过了所有人,但又自己放弃第一,飘然离去。 补他位置的是一位博望来的五生少女,听说之前也是拿了剑函的,却不知为何拒掉,修册会最终给她议定了三十三名的位子,也引起不小范围的津津乐道。 有些诡异的是玉剑阁中的所有人都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才走下玉剑台,其间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他们分批低调地从不同路径离开这里,仍在围观的群众几乎没看见几个人,只有向崔戚南这些有名的面孔被捕捉到几眼,但无一不是沉默少言的表情,很快就上了马车离开。 苏行可应该是更有可能说些什么的,但这位甫一出道就摘下第三的少年却不似前日剑败池龙云那样了,面对欢呼的人群几乎有些怔然失魂,戚梦臣牵了他一把,才和师兄姐们一同登上车马。 欢庆当然还是如约推进,终于落定的剑道金册开始传示五十州,而在一些不太被人注意的地方,成千上万份系羽书正在被快速地收回销毁,关于“裴液”的消息被努力封锁在少陇府城、从无数人口中抹去。 整个府衙、仙人台,延续着沉抑无比的气氛。 很多中低层官员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绝对有深重的阴云挂在高处了,几天来,一些关键之处的人全都缄口不言。 “他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主要是没给隋大人反应的时间。”章萧烛和儒冠男人并肩走在仙人台后街,两人刚从府衙回来,章萧烛手中握着一卷公文。 “一句话没说?” “一句话没说。”章萧烛强调,“但凡说一句话,隋大人都有一百种方法避开他的眼睛。” “那就打不起来了。” “那就打不起来了。” “.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决绝的人了——多少岁?” “十七。” “他娘的英雄出少年——确定是心剑?” “不然隋大人怎么败在心神境。” 清晨雾气深重,仙人台的楼宇淹没在雾中,巷子中没有人声和身影。 只有两人的脚步。 “无鹤检的信是真的假的?” “确实是他的字迹。” “.你觉得是真的吗?” “.”章萧烛沉默一下,“如果隋大人还活着,那就不是真的。” “你说府衙不会承认?” “我们也找不到证据。” “.是。” “所以无鹤检是想先拿到证据——”男人言语顿住,看向眼前。 已来到仙人台的后门,朦胧雾气之后,那袭青衣又已站在这里。 “.李掌门。” “章台主好。” 少女衣靴干净,清丽的面孔微微苍白,但鬓发整齐、神情也沉稳:“无鹤检在博望和裴液分离前的谈话记录送来了。” 她将一封细致包好的大信递给章萧烛:“请您仔细查阅,裴液是作为无鹤检的代行者前往崆峒的。如今无鹤检死去,他是执遗信、持玉虎完成的这份交托——裴液办的就是仙人台的差事,这绝不是什么私刑!” 少女认真地看着身前高大的男子,她微微抿唇,眼神透出种逼人的坚韧。 章萧烛沉默一下,伸手接了过来。 四天了,他已见过这袭青裙不知多少回。 从那天开始,她就在这座城里四处奔波,章萧烛怀疑她甚至没有合过眼,天山的人昨日据说已抵达府城,崆峒也在联络,甚至她往云琅山传了消息。 她努力的方向很正确,行为也很精准得体——四天来她唯一坚持要证明的,就是裴液是无洞计划的延续,而非自我冲动的私刑。 但其实他们都知道,那少年两样都不是。没有无洞的指示、也与冲动无关,他是冷静宁和地做出这个决定——太精准、也太明确,为的就是如此猝不及防地完成对新任都督的刺杀。 章萧烛翻看两下,没有拆阅,抬眸轻声道:“李掌门,那天玉剑阁里有二百多人而且大半都是门派。”“.章台主,裴液是挂了你们雁检的。”李缥青看着他,抿唇道。 裴液当然还没有挂,但章萧烛理解少女的意思——他可以在博望就已经挂了,她一定能让博望拿出足够有力的证明。 “没有人会相信仙人台会这么做,李掌门。”章萧烛抬手揉了揉眉心,“——那是少陇选剑大会。” “.”少女面色似乎又白了些,她抿出个微笑,就要再度转身,却被男人叫住: “李掌门,今日你可以去看他了。” 李缥青回过头来,一时猝不及防地怔住:“什您说我可以.看谁?” “裴液。”章萧烛说,“今日你可以探看他半刻钟。” “.”少女一下抿紧了唇,面容下压抑的不知是激动还是惶恐,声音还是努力稳定,“.多谢你,章台主。” 少年被关押在仙人台的最深处。 越过一层层的玄阵和机关,深处的地底已全没有声音,甚至也没有光亮,黑暗沉寂。 在走了不知多久后前面的章萧烛才停下脚步:“不能交流——当然他也没有意识。” 李缥青顿住脚步,整片空间只有这一处囚牢,玄气放出微弱的光亮,隔着一层层深重的禁锢,她终于望见了被锁死在墙上的那道身影。 其后是一面纯然的石壁,上百枚钢扣禁锢死了他身体的每一寸,少年赤足散发,只着一件单衣,已被旧血染透,他垂着头一动不动,整具身躯也瘫软着,宛如一具尸体。 一枚纯黑的火焰燃烧在他的腹部。 李缥青喉咙猛然一哽,已下意识抓住章萧烛的袖子,抬头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那天玉剑阁受的伤。”章萧烛答道,“你知道,他一式心剑杀了隋大人,在场的玄门没人敢留手。” “但其实他没有反抗,而且当时他心神也一样摇摇欲坠了。”章萧烛继续道,“我们接手后封死了他,从身体到心神,现在他确实和死人无异。” 男人话音落下,周围又是全然的寂静,李缥青安静地望着远处石壁上的身影,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度过了半刻钟。 许久,她咬唇低喃:“.你真烦人。” 然而少年依然死尸般没有回应,章萧烛挥手熄灭了光亮:“时间到了。” “.”李缥青动了动喉咙,转身随男人离开,把这少年再度留在深寂无人的黑暗中。 两人安静地走过长长的石阶,重新回到了清晨的秋雾之中,越过门院往外走去,李缥青终于微哑轻声道:“.章台主。” “嗯?” “伱们.会处死他吗?”她停下步子,望着男人。 章萧烛沉默一下,却没有回答。 他转过身,继续往外走去。 李缥青垂了下眼眸,跟了上去。 如此一路安静地走出了仙人台,晨间的雾气淡了些,章萧烛才顿住了脚步。 “李掌门无鹤检也是我的前辈。” “.” “我知道你这些天付出了多少努力,但我一直不能给你答复。”男人声音低沉道,“这件事情影响太大、性质太敏感——照现在的议事的趋势来看裴液确实可能被处死。” 少女身体肉眼可见地一僵。 “但刚刚我去府衙参与了晨议,这個问题我已经不能回答你了。”章萧烛望着她,“你一直想探望他,我今日带你去看了看,这就是我的权限了。” 李缥青怔然:“您什么意思?” “因为今晨我们收到了这份公文,府衙所有的议事就此中止。”章萧烛把手中卷起的文书递给她,“案情报上去后,神京加急来的。” 李缥青微怔接过,展开,是一行简单有力的字迹。 “即日押送裴液,此案调归神京处理。” 下方是一大一小两个方正的红印,一曰“照世仙人台”;一曰“仙人台中丞张思彻之印”。 (本章完) 第433章 勾陈 第433章 勾陈 裴液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已经很久没觉得“自己”如此彻底地属于“自己”。 那些压覆和同化都不见了,如同从灵魂上剥下一层血淋淋的陈皮,虚弱、痛苦,但又轻松无比。 周围是一片辽阔的安静。 他不知自己在这方境界里漂浮了多久,当意识重新苏醒之时,只见一片仙神般的宏伟图景。 熟悉得令他一怔。 当然还是深幽的无垠,隐现鳞片的天空,苍山、长须,以及无垠的白雾紫竹。 这里就是他的心神境,只是早被诏图侵蚀殆尽。 但就在紫竹中央,那九天垂落的长须末端,一颗明珠坚实地镶嵌在了那里。 长须生满幽蓝的裂伤,这瑰丽的细纹一路延伸到幽冥之上,而在紫竹林里,这枚明珠投下了一方纯净的圆。 裴液正立在这里。 这正是他所见那幅古老图卷的真实样貌,那时他以为是残留的旧影,如今如此真实的出现在自己的心神境中。 西庭心镇住了龙仙秘诏。 他抬头看向这枚明珠.那是一道向他敞开的门庭。 裴液犹豫了一下,一步踏入,已在高天仙境之中。 辽阔的风与云海,无数高低错落的琼楼金阙掩映其中,高低有致铺向视野的尽头。 裴液就立在它们中间。 旁边上空即是精致的飞檐,前面就是一栋高耸的云楼,自己立足的地方,乃是白玉为地。 这当然是只存在于诗歌和传说中的仙国,一切都带着高渺仙灵的气息,裴液已在三次对决中见过它很多次,但直到如今身处其中才发现原来全都是幻影。 它们也许曾经存在于这里,但已是不知多少个千年前的旧事了。裴液缓缓向这些楼阙伸出手,什么都没有碰到,只有寒冷的风。 真实的世界向他揭露了面容,金玉荒老,琼楼风蚀,曾经缥缈高逸的仙山神境早已坠落了,多少年来它埋在雪里,成为无人问津的旧影。 如今迎来了第一位生人。 裴液举目四望,宏大、冷寂、孤独.就如失去君主的旧国,而国之正中,是一座接天之高峰。 高高居于所有已荒凉的楼阙之上,必须抬头仰望才能得见它的高渺,那是唯一未曾破败的地方。 遥隐中亦可见到,一些神异的仙殿环峰座落,各自居于自己的奇境之中。这些仙殿共有七座,它们三两组合,环拥着将更高、更接近天的一层,那里是三座庄严的大殿。 没有什么石瀑曲径了,那里就是天与风与雪,夜晚或有九天的星光。 而后三座大殿拱卫着高峰之顶那唯一的宏大。 隐约在云雾之中。 只是这座接天峰同样是久无人迹的样子。 它们固然不曾倒塌损伤,但也绝不光鲜,千年的沉寂积累成如今的样貌。裴液缓步朝它走去,渐感那已不只是荒凉了,而是在另一种更高层面上的封锁、掩埋、不可触及。 但当裴液踏上积雪石阶的第一级时,一种变动发生了。 千年以来的第一个脚印烙印下去,这条路仿佛苏醒过来,石阶上的雪纷纷褪去,露出青玉般的阶面,一路向上没入峰腰,而后呼啸的风忽然止息,雪也不再飘下,一切荒寒的自然仿佛都避开了这里,为这位少年让开了一条登天之路。 蓬门今始为君开。 不必任何指引,裴液似乎天然就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不知何时,瑰蓝安静的火已经开始环绕着他,它们跃动着,如同仙服、如同飘带,如同簇拥着他的臣民这条路他仿佛走过成千上万次,只是那时有人并肩、有人谈笑,有人迎面交错,那壮丽仙渺的宏大唯一飘荡在头上,道边是琼枝玉树,而非荒芜的风雪。 直到来到这座仙殿之前。 正是在山下所望的七宫之一,殿前牌匾上并没有篆刻文字,而是映照着七颗排列特异的光点,周围亦有诸多微暗的星点,如同把星空的一角拓印了下来。 它们已经开始明亮起来,不是死物,而是如同一面镜子映射着真正的星空。 裴液踏入殿门,积雪在融化,草木开始生长,他每前进一步,这里都褪去一层晦暗。 瑰蓝的灵火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开他的身体飞涌而去,有的点亮长明的玉灯,有的勾勒繁美的细纹,有的跃上穹顶,有的缠绕柱梁但更多的还是朝大殿的尽头飞去。 那是一方沉寂了不知多久的玉台,似乎比这座仙殿、比这座仙境更高妙古老,裴液伫立片刻,无数的瑰火环绕着他,飞舞、跃动、遮天、铺地.在这唯我独尊的火界之中,他缓缓将手放上了这最后一方玉台。 一切仿佛于此时寂静。 仙音不知从何而起,玄鳞般尊贵的长袍生在他身上,金瞳、玉佩,长发飘火,裴液低眸垂视,缭绕火焰的玉台之上,缓缓亮起了一行仿佛亘古不变的道韵古字。 【参星守·玄火灵子神宫】 仿佛有什么传遍了整个仙境,这居于无数玉楼金阙千丈之上的神宫,在不知多少个千年之后,再次亮起了一束孤火。 深沉冰冷的黑暗中。 一点灵光般的意志先从火焰中苏醒。 无知无意,如同孩童初蕴的灵光。 而后就像刚出世的婴儿一样,它用一切手段感知着四周,蔓延出自己的触须.触碰到了海量的记忆。 是一颗漆黑幽深的珠子,【瞳珠】,它记录了一個人二十七年的一切,行止、知识、情绪、心意.包括身躯和心神境,一切细微的动作、一切微小的思绪。 渐渐地它知道了自己来自何方,又身为何物。 这道意志蔓延出去,触及到肌骨、血肉.它们破碎残缺,但这道意志不需要拼凑起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这些骨肉经过纯化,它们每一份都可以承载意志,每一份都可以化为其他的器官。 司马的身躯重新铸成。 被惊动的鱼虾愣怔地看着河底的这一幕,有的下意识去追逐水流中聚合的血肉,直到一个巨物的雏形显现出来,它们才一拥而散。 少陇府三百里外,静谧的月光下,大河无声地流动,岸边芦苇丛生,一具苍老的人形破开水面,安静怔然地倚坐在了一块大石之下。 他有些好奇地观察着四周,和那记忆中获知的一切相互印证着。 忽然他目光一动,低下头,手心浮出来一张纸条。 墨字潇洒遒劲,或许是那个老人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行笔迹。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给自己取个名字吧。” 他怔了一怔,不禁微笑:“人之将死,果然好发感慨,你也不能免俗啊。” 他安静地望着天空的秋月,良久轻喃:“有什么好取的就还叫瞿烛吧。” 风过芦苇,鱼翻水声,他撑身站起,从记忆的尽头到现在,他丢失了一天的信息,但自己既然出生,那并不难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偏头望向少陇府的方向,温和一笑,轻声道:“祝你好运。” 而后低头面无表情地望向掌心的白火:“走着瞧吧。” 无论他是新生还是造物,无论他还算不算一个“人”,该走的路,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燃去纸条、收敛火焰,他就此抬步向山野中走去,赤裸的身躯洗浴着月光,宛如新生的婴儿。——“如果人生是一个环,那么小孩儿和老人本来就该重合在一起。” 不知多久的沉寂。 裴液终于上浮到真实的世界。 他没能睁开眼睛,但已感到一些微微的颠簸,那是意识在缓慢地回归身体,五感先有了微弱的反应。 “.不是个山里来的少年吗?男的,十七,字都认不全什么都不懂的.”有些失真的声音传入耳朵,“多纯朴个孩子。” “对,小乡巴佬。”干净清淡的男声。 “你说他犯了什么罪?” “杀了少陇都督。” “.” 裴液就是在这时恍惚睁开了眼睛,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在什么上面——车马,很宽厚的车马,才能行得如此又快又稳。 下意识牵动了一下四肢,只带起一串铁链的轻哗,这时他才感觉自己身体十分沉重,真气全都不见踪影。 虚弱、疼痛、饥渴.诸多感觉一下子全涌上来,他咬牙靠向后面,这牢笼好歹容许他倚靠。 喘了两口气才偏头看去,笼外是一个盘坐的道服男子,裴液微怔,他从没见过如此.干净的男人。 青色道服整洁得一丝不苟,摊开的衣摆都没有褶皱,拢起的发髻每一根发丝都仿佛清晰可辨,他面容清俊,额头点一枚朱砂,衣上兜着一捧红枣,正一手持书而阅,嘴里细致地嚼着。 这人好像不该在人间,而应在云雾缥缈的灵山上。 一组飞起的小铃悬浮在他头侧——刚刚失真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出。 裴液看不见外面的景象,但这架车马中显然只有他们二人。 “敢问.这是什么地方?”裴液一开口才发觉自己惊人的嘶哑。 “刚过了少陇之界,离神京还有两千四百里。”男子清淡道。 “.” 裴液怔了一会儿:“我猫呢?” 男子身后探出来个安静的黑玉团子,正也抱着个枣啃。 “.怎么不把它也关起来?” “仙狩没有出手。” “.”裴液沉默一会儿,努力整理着思绪,“敢问,现在是什么日期、什么情况?” “案发第六天,你的案子已经移交到神京仙人台了,现在押你过去。” “.阁下是?” 男子托起腰间坠子——雁字牌。 裴液脱口而出:“好新。” “为了押你新提的。” “.” 裴液没想起还要问什么,目光先黏住了男子衣上的枣子,七天不食的腹中饿意难耐。 他定定地望着枣子,男子也顿住手望着他,直到微一犹豫,朝他递了一下。 裴液立刻偏头张开嘴:“啊——” 男子喂给他一枚。 裴液三两下下肚,吐出枣核,又偏头:“啊——” “.” 男子再次送入他嘴里。 如此一枚一枚将这兜红枣啖尽,裴液才舒服些,倚靠在铁壁上,露出轻松些的神情。 男子望着他:“这是红枣,一种树上的果子。” “.”裴液沉默地看着他。 “.哦,认识。”男子轻一点头,又从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捧,继续佐书而食。 “.” “那个,能不能请教一下,我这案子既然往神京送,是不是一时半会儿不杀头了。” “不知道。” “那,能不能请你帮我写几封信?” 男子微讶地看着他。 “那个.”裴液有些难以启齿道,“我之前以为要死了,给好多朋友都写了封信有些措辞很伤感.但没想到竟然没死” 男子依然微讶。 “.对,我不太会写字。”裴液承认,“而且现下也不知让不让写.” 男子这时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你们乡下人不止知道枣,还知道信。” “.”裴液沉默。 他起出一套笔墨:“可以,写给谁,伱说吧。” 裴液用了很久才按下白眼,深吸口气,偏头张嘴:“啊——” 谈话、写信、吃枣.仙人台威严神秘的车队一路向神京驰去,中间遮得严严实实的大车中,照进的日光渐渐染上了橘红。 “.你最后写上是自己代笔,然后我来签个名嘛。”裴液偏头看着男子写成的书信,“——对了,还没请教兄台称呼。” “镜心。” “哦镜兄好,你写上‘镜心代笔’就是,然后最后两封信我自己写。” “.【镜心】是道号。” “哦,哦!”裴液掩饰尴尬,“都一样嘛,诶你们道士出了家,就没有自己名字了吗?” 男子清淡看他一眼:“你习惯称俗名也行,我叫颜非卿。” (本章完) 第434章 信 第434章 信 少陇府,置剑楼留鹤台。 群英荟萃。 陈礼怀端坐正中,当日玉剑阁的年轻剑者们就散落围坐着,讲剑已经进行了三日半,大家俱都熟悉,几天来弈剑切磋,互为答问,多有启发欢笑。 午后秋高气爽,当楼高风,从这里偏下头去,可以望尽半个少陇府城的檐顶。 “所以按地域来看,少陇剑道之缘起在北,流淌东南,沾溉西境。”场上闲适安静,陈礼怀含笑轻声,“飞燕剑门常说‘接奉乌衣,继扬鹄志’,‘乌衣剑堂’一百六十年前亡于怀石州,再上位之‘鹄剑派’前朝没于俞、相之间——当今陇西剑门十之六七受其遗脉,正是这么一条路子。” 剑者们凝思点头,不少人在小册上书写笔记,对很多师承薄弱的小派来说,能听修剑院名师梳理少陇剑道,无疑是拔高剑野的难得机遇。 管千颜早听过这种剑论,托颔轻轻敲着笔杆,旁边任子昕倒是飞快记下,小脸绷紧地提起笔来,又连忙凝眉去听下一段讲述。 管千颜偏过头,忍不住小声道:“你们的《乌衣剑》和乌衣剑堂当年所传好像已经有所不同?” 任子昕一怔:“对,父亲说遗漏了三式,祖师补了一式半进去,后来几代掌门不断修缮,才成现在的模样.” 修册会已过去九天,两位茶楼相遇的少女也处得熟了,任子昕越发觉得这位崆峒真传没有架子又敢言敢语,三日来一直和她坐在一处。 倒是管千颜旁边那袭青裙,一直没有机会说上太多话。 任子昕目光停留在上面,那少女正低头翻着一本剑籍,缀羽的眉眼十分灵美。 印象里这位少女性情清和,嘴角总是挂着淡笑,交谈时如沐春风但任子昕永远记得那天玉剑阁中那一幕,七八道暴起的身影中她是唯一的脉树之境,出鞘的锋利翠光却不是朝着堂前少年,而是竟然朝着第一名朝他跃去的玄门。 还好她那位淡灰衣服的同伴按住了她失控的情绪和身体,等到再次见面时,她已冷静地向她微笑颔首。 如今这张面孔依然挂着不自觉的浅笑,目光安静地投放在书中。 “.那若按意象来看,诸位觉得,少陇剑道之缘起应是何物呢?”台上陈礼怀含笑环视。 这是个更有意思的问题了,如果说刚刚的地域流变大派弟子多有了解,那么意象之论就有些众说纷纭,而且更贴近剑道本质了。 留鹤台上剑者们议论纷纷,陇南剑派多提落英,另外一些则提明珠,剑道流变到今日,实在意象繁多,很难溯一源流。 陈礼怀含笑静听诸人议论,片刻后道:“‘桃飞落三十门’,这话提的人多,讲得也对,南真传昨日给我们演了落英剑,上台交手的陇南英杰后来都说受益匪浅。这确实是条最显眼的路子,落英剑乃为近二百年来陇南主脉。” “那么这是少陇剑道离我们最近的一枚意象——,我们把它列为其一。”陈礼怀微笑,“然而少陇大地河山流抟几个千年,在落英祖师开派之前,剑道已然昌盛,这些古脉隐脉所指,诸位可有人知吗?” 有人略微茫然,另外一些人则把目光投到明珠水榭几人身上,戚梦臣颔首:“答先生问,明珠水榭非是无中开派,家师常说我们继承古剑,想来有所渊源。” 陈礼怀点头:“然也。贵门剑脉可以溯到两三个千年以前,这一脉一路播散、变生、消没,已多非原貌,如今受浇灌者诸多,可代表者却罕少。尚见痕迹者,唯有明珠水榭、五剑福地、羽泉山泉脉、观湖剑门等一众‘水剑’。” 陈礼怀温缓道:“这道意象,正是‘渊’。” 深抑、无垠、冷沉等一众剑意,乃至龙珠故事、深泉铸剑,都是大渊之精神,大唐别处之剑确实少有这种冷旷的沉重。 “这便是古脉了,而我们少陇还有最后一条更古的‘隐脉’——可有人想得到吗?” 剑者们一时也没有议论,而是微微茫然了,很多人想到崆峒,也有人去想云泱楼、鹿剑山庄,但都没有头绪,显然不像水榭和落英山自家人知自家事,这条“隐脉”想来是没有传人了。 “近则显,古则隐,由来如此。”陈礼怀缓声道,“诸君可历数天下剑门,凡古而显者,必为当世一流。不过,‘隐’也并非消没,朝代流迁,虽然渐渐无人知其名目,但它只是播散更广、沉入更深,不再那么显眼而已。” 这时有人道:“不知可是崆峒所据?” 陈礼怀微笑:“谈少陇剑必提崆峒,这种意象若被崆峒避过,那也称不上是少陇剑意了。不过我们常说‘大崆峒’却不说‘古崆峒’,其剑博多,是聚合而非继扬。其中固有此意,却并非源头主脉——诸君可知道是哪峰之剑?” 台上一时安静,陈礼怀道:“是彩雾峰之《凤山鸣》。” 剑者们或怔或恍,一时议论纷纷,陈礼怀微笑轻声:“少陇的最后一枚古意象,若说如今尚可能有人知晓,那或者只有我们这位北来的玉翡之雀了。” 台上稍微一静,人们都投目向南台那袭青裙。 几乎所有人都已认得这位少掌门,其人师承偏僻,但第一次下台试剑时就技惊四座,剑术之灵妙、用剑之明韧令人咋舌,后来据说她是身负玉翡古传,而且早有了修剑道生之资格,颇有几分神秘。 而相处时其人又言行得体,宛如春风,几天下来,许多人都偏爱立在她身边。 此时这袭青裙微讶含笑,按书起身道:“我小时候读山中典籍,有‘接续羽脉’之句,我想或者是‘羽’吧?” 陈礼怀开心抚掌:“不错不错!唯有这般一脉正传,才可参古之真剑——我早说玉翡山是剑薪余火,可惜二百年销声匿迹,人皆不信。” “崆峒之《凤山鸣》,前身为寻凤堂;飞燕剑门之《乌衣剑》,上溯乌衣剑堂、鹄剑派;羽泉山之《蜉蝣化鸿》,采自《芥子剑》与《鸿鹄剑》。三者分别从中、西、东向北,而最近北者,正是四百年前之玉翡山。”陈礼怀含笑讲述,“这是少陇剑院新梳理出的脉络,现在分享与诸君。涉及剑门据此求索切磋,想必彼此皆有进益。” 涉及剑术本身的新发现永远有莫大的价值,这样的成果就如此告知诸门,显然也是朝廷整合江湖的莫大诚意。 李缥青行礼落座,低头翻开了刚刚合上的书册,旁边管千颜立刻探头扑到她身上:“偷偷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李缥青已极快地重新合上,从容笑道:“哪有什么。” 管千颜不依不饶,探手去翻:“嘴都没合上过。” “.真没道理。”李缥青无奈一笑,展开给她。 只见书中确实夹着一页信笺,上面字迹干净清晰,管千颜瞥见一行:“.你既然久习【踏水摘鳞】,从它去理解【破土】就好了。裴液要你两样放在一起感悟,那是他自己不负责任的悟剑法子,你是十四年的玉翡正传,应当从剑理去习【衔新尸】,先看” 李缥青合上:“看了吧,剑主之前给我写的信,我多读两遍不行么。” 她刚刚脸上确实是浅淡温旖的笑意,那是看心爱、尊敬之人的亲笔应有的表情,管千颜此时也有些羡慕,嘟嘴哼了两声挪开了目光。 李缥青淡淡一笑,把书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继续低下了头。 这次她把明剑主寄来的信也轻轻翻了起来,露出下面埋藏的一页。 是另一张有些脏皱的、字迹歪斜的信纸。这些墨迹时深时浅、歪歪扭扭,显得又乱又脏,可见书写之人不止笔上生疏,书写环境也一定很为难。 “缥青, 对不起。 没有和你说就自己动了剑,我昏了六天,一定让你着急忙碌了很久。 但是你现在不用担心了,我已经坐在去神京的车上,看管的人们都对我很不错,帮我疗伤喂食,我在神京也有很多朋友,你放心好了。 (笔墨在这里踌躇了一会儿) 缥青,崆峒的时候伱给我写了好多封信,我都没有回你.每一封你都劝我别冲动,每一封我都没有听进去。 我那個时候,真的感觉沉重的黑暗从天上压着我们,伸不开胳膊,也喘不过气来。仙君在我身体里虎视眈眈,诏图想吞了我;外面全都是黑的,到处都是令人心神绷紧的迷雾。总是面对无法战胜的敌人,你还背负着完成不了的仇恨.我真的很想把它们全都捅破,缥青。 它把我们压得全都不像自己我每次一想到你高兴地说‘翠羽剑门要站起来了’,想到咱们两个在湖中开开心心地划船.就总觉得那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但我还是想把它还给.我们。 因为我同样也不想看见那样的你,缥青。 把师门沉重的仇恨背在自己身上,我知道翠羽剑门宁碎不折,所以我更喜欢看到它向着太阳展翼,而不是在阴影中随时准备与仇人同归于尽。 你那么聪明,笑起来又那么好看,就应该多笑(这句被很浓的墨勾去,又被另一种清丽的细笔在旁边复现。) 反正对不起缥青,我那时还一直和你赌气。 分开时你送了我小失翠,我却一句话也没跟你说.其实我有很多话和你说的,后来我听说了分离要互赠诗句,可这时想不出来,也没有诗集可翻.反正我总是莽莽撞撞地做错事,缥青,对不起。 带着玉翡山恢复它昔年的荣光吧,至少现在少陇.干净了。” 这封信纸被珍贵仔细地捋平在书页中,显然已不止被看过一次,李缥青轻轻捋着仍然皱起的边角,这时台上陈礼怀微笑道:“玉翡剑何以离‘羽’意更近,请少掌门和白斐公子来为我们试剑一场便可知晓了。” 管千颜偏头看向身旁的少女,见她眉间又是那令人痴怔的笑意,正合册轻喃:“你每一次都给我照彻心扉的力量啊” 然后她轻叹着抬起头来,提剑礼貌一揖,在众人含笑的欢呼中走入了台心。 马车已经驰了很久了。 已然将近云琅地界,又是月下原野,秋夜又凉又静,车厢中只有女子轻缓的捋纸声。 “明姑娘, 这封信我故意很晚才发给你,你收到时,大约已经过去七天了。 很高兴那天我给你买了梨子汤,也把准备了很久的诗送给了你因为后来我才想明白,世事真是不可预料,总想着‘以后我要做什么什么’,实际是在给自己埋下抱憾终身的引线。 明姑娘,谢谢你教我一路剑术,我也教你下象棋吧! 你瞧我下面画的这副棋盘。弈剑可以见招拆招,下象棋却忌讳走一步看一步,一旦顺着人家的节奏,那就完了。 象棋得时刻联动反制,我用得最熟的两个法子,是‘后炮回马’和‘炮二进张’,你先打套路,再融会贯通,自然就越来越厉害了. 我还有一个很厉害的杀招,叫‘六步吃车’,至今没有碰见另一个会的人,现下也教给你吧。 ” 明绮天认真地读着这封信,少年真的把每一步都写得十分仔细,从来没有人如此细致正经地教她玩乐,但女子却没有随着讲述在心中勾勒那些棋子的样子这一封信太突然、太克制,太莫名其妙了,措辞后隐藏的情绪令她有些不安。 他们刚刚分开不到十天,为什么会发来这样一封信呢? 明绮天一时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但她已先打开手边的第二封信了。 这封信就新得多,字迹也丑得多,而且也没有那样“留后待发”的措辞了,分明就是两个时辰前写就。 “没事儿了明姑娘,下次见面咱们亲自下。 你不许学我的绝招了。” 明绮天微怔地看着这简短的一笺,这两封信先后而来,她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劫后余生的少年尴尬摸头的样子已经如在眼前了。 她忍不住清淡一笑,心中却也同时有些思念,月亮安静地挂在秋野上,“下次相见”不知会是在什么时候了。 而在两千里之外,羁押山野少年的庄严车马终于驶入了神京城,可惜和他想象中的场景全不相同,笼深幕严,除了马蹄踏石的“笃笃”外,他无法对这座恢宏繁丽的不夜京抱以任何感知。 裴液仰躺在牢笼里,铁链沉重,身体依然虚弱。他本有更好的方式拥抱这片繁华的,鲜、繁锦、美名、地位、权势.但他还是选择了淤泥和镣铐。 心中从未如此踏实地轻松和平静,即便他昨夜又一次梦到那楼上月下邀他同行的面孔,至今伤惘难去。 裴液听着马蹄踏石的声音,节奏像一首曲子,他轻轻敲了敲笼栏,打坐的颜非卿睁开了眼:“何事?” 少年没有转头,望着车顶,良久轻声开口。 “照你们修道的说法.‘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 颜非卿沉默,整整两个时辰,车厢中一言不发,秋夜如此寂静,只有马蹄踏石,嗒嗒如曲。 —— 是曰: 亦友亦师聚散,一心一剑晦明。 昨宵樽月举相倾,世事原来无定。 又是天涯孤往,几回梦里神京。 笑颜总为剑侠生,愿君无才有命。 (第二卷完) (本章完) 第二卷卷末总结 第二卷卷末总结 写的时候是很想写总结的,各种反思和新发现思如泉涌。但一写完了又懒得动笔了,写作这件事儿一定是耗蓝的,写完高潮就像放了个大招,后面要么打坐回蓝,要么就只能平a平a平a平a 第一卷写起来就像搭积木,平地上先放两块儿平整的矩形,然后方形菱形啥的就各自往上摞,最后到了同一个高度,用个大三角把两个柱子一盖,房子就成了。 虽然说作者很菜很生疏,但这本来也就是三五岁小孩儿搭的形状,只能这么往上垒,而且再笨也不可能垒塌了。 但第二卷成了個超高难度的俄罗斯方块。 唰唰唰唰唰唰。 作者每天不是在挑选积木往上搭,而是必须要先处理即将到来的更新,然后还要在缝隙里盯着下面已经成形的一堆凌乱东西抓耳挠腮,心想这些玩意儿要怎么接才能搭成一个房子。 所以后面我总说,第二卷问题的根源就是,没有构思就动笔。 从此就是开着一辆超速的车在狂奔,没有设计好的道路,全靠即时的把控让车自己碾出一条路,开一半儿了回头看看飙出的形状——“你看那像不像片瓣?” “.你这是鞋拔子吧。” “不管了!反正我刚刚走出的是片瓣,其实我是想画朵莲!” 这就是第二卷的创作心路。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陌生、没有经验。 没有网文的经验,没有写故事的经验,缺少最基本的认知。 写第一卷时我什么都不懂,就是有个简单的故事,写出来就好了。 写完之后呢,主要的反响是太压抑了,我就反思,没错我们是爽文,那么怎么爽呢? 那就打怪升级吧。 这就是第二卷的武比剧情。 没有考虑主线剧情的衔接和推进,觉得那些都还很远,写了一段博望城的故事。 实话说那是成绩最好的一段剧情,不论订阅还是月票都是巅峰,但这段剧情之后我还是反思了。 因为这个时候我开始有了点儿创作自觉,随着字数的增多,我开始想我到底要写什么,这本书要往哪个方向走。 虽然也没想明白,但是至少意识到一点——写作应该是朝着自己想要的情节和高潮去推进,一本书就写一个故事,写完了也就可以完结了,这是完整的创作。 只为了一个爽的情绪,去设计一个武比这样的“工具”,不考虑主线和其他的推进,从剧情本身来讲,这是个败笔。 或者说在这本书里是个败笔,因为打武比也有打武比的写法,要牢固稳定的世界观,要加深境界之间的鸿沟,加重升级的爽感,把技能境界的提升作为一条清晰的线等等等等。 那也是要好好研究、好好设定的,但这本书更追求的是情节的张力,就已经做不到那样了。 所以我这时候意识到我脑子一动想出来的爽和我已经在写的东西是不兼容的,写完这段情节后我发了个两天就删的简短小单章给追读的朋友看,就是说我发现这本书还是得编织剧情来写,在精彩的剧情里释放情绪,而不是在一个单调的剧情里强行拔升情绪。 当然这是我现在的浅薄理解,随着写作我可能还会有很多新的想法,但那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于是就是后面的欢死楼剧情。从二百二十九章,离开博望,到进崆峒,到三百三十三章结束,这一百章,就是一个主线清晰的故事了。 这一百章在手法上有节奏问题,写作能力也有欠缺,但在创作选择上我是坚定的,在剧情的编织和收束上是基本完整的,最后写完时我也非常如释重负,而且颇感成就。 因为真的让我把这莲给画出来了。 真的非常非常难,线索之多、人物之多、实在太难把控了,何况情节一复杂,就很难写得有力度。 再回顾第一卷,真的很像过家家。 那个情节非常简单,就是一个少年遇到邪教,进山奇遇结识黑螭、结识祝高阳、结识明绮天,最后回来揭开老人的身世,战胜强敌的故事。 强敌是天降的,仙君不需要故事和人性;矛盾是现成的,邪教的目的可以完全脱离社会;场景是“山城”这样的大密室,不用考虑外界各方的反应;朋友也是来自远方的,他们出现在这里,只要描写他们的魅力,不必考虑他们的来历和去向。 战胜强敌的方法都不需要苦思,明绮天和越沐舟本身就是足够强的力量,编织战斗就可以了。 以及在故事的一开始,作者不受任何已有文本的限制,也不知道要考虑节奏、读者反应之类各种问题。 等等等等。 这些便利在瞿烛剧情上全都不见了。 所以在完成这段剧情之后,我真的感到了自己在写作上是进步的,可能文字越来越欠雕琢了、一些坏习惯开始出现了,但在对写作的认识上是不断加深。 所以在臃肿的第二卷写完之后,至少有一点是激励我的——当我选择单纯写个爽点的时候,毕竟写出来了;当我选择把散如乱麻的线头编织成一个剧情的时候,也艰难成功了。 第一卷写完时,那时夸赞的声音很多,但我和很多人都说我很不自信,因为我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写的,问就是凭感觉,我也不太明白读者喜欢的是什么。 现在我依然不敢说这个话,但毕竟有了一些认识,对自己写作能力的认识、对创作自觉的认识、对网文连载特性的认识等等。 所以第三卷我尝试结合一下,或者说平衡一下。 写一些“正统的东西”。 即在主线剧情的推进中,尽量注意爽点安排的问题,不再用大量铺垫的篇幅去结构一个剧情,而是把爆点平铺开来,减少一些伏笔、悬疑,尝试更明朗有序的推进。 因为我以前自己看书都是喜欢直接看完本或字数很多的,几乎从来不追更,也就没有太注意“追更”这个要素。 但现在看来,可能比起一个完整的故事,网文作为“每日消遣”的感受更加重要一些。即每天更新的内容里,要有足够的信息量和要素,或者是足够有乐趣的玩梗和日常,而前面不远处有期待的东西总之就是读者要尽量在这几千字里得到至少一份扎实的体验。 所以我会努力更契合连载特性一些,当然情节张力上会有牺牲,复杂程度也会降低,但一直写太深、太爆的东西作者也很累,剧情也容易飘飞,神京是个繁华的地方,我们也写些明朗的东西吧。 第三卷这次没忘记取名,就叫【鱼龙舞】吧! (本章完) 第435章 囹圄 第435章 囹圄 太熟悉的昏沉和黑暗。 失去对现实世界的感知之后,意识就坠入没有光线的深海,但当不断下沉、抵达“海底”之后,在这最深邃之处,另一个世界就铺开在面前。 心神境。 幽深的苍穹笼罩远山,无垠紫竹的最深处,埋藏着仙境之门。 裴液漫步白雾之中,再不感到诡冷危险了,它们像是柔滑的绸缎,任他在指间随意把玩。 他抬起头望着天边遥不可及的长须,第一次无比安全地感觉到,仙君被封在一道牢固的屏障之后了。 【西庭心】不是摧毁宿主和诏图之间的联系,而是截断了诏图和仙君之间的连接。 这当然才对,很显然诏图可以有无数个宿主,但仙君只有一位。 那遥远的注视依然存在,但降世的倒计时至少暂时停滞了,任由《紫竹林》融入心神之境,这条天地通路不会再从他身上打开。 裴液望着面前广袤而神异的世界,相信自己在“心神”这项跨越修为的素质上取得了世所罕有的宝藏,但他确实稚嫩生疏,除了曾经历过的那些竭力但简单的对抗,他对这玄妙深奥的领域尚无涉足。 “心剑”也许不能算作其中,因为裴液发现它并非倚仗心神境的调动,反而倚仗物质世界中手中真实持握的那一柄剑。 于是他也越发真切地意识到:“剑”或者真是一枚播撒给整个人间的仙权。 它拥有如今的地位,正是因为它如此卓异地立于整个修行体系之外,它的高低不靠玄气、不靠天地、不看地位也不看修为,只要一柄剑和一树真气,脉境也可以仗之杀玄门。 尽管,能够跨越玄气鸿沟的剑术本身也是一种奇迹。 裴液想着这些事情,再次登上了西庭仙境中的这座风雪神山,他刚刚点亮了这七神宫之一,正是籍此和西庭心建立了深入而牢固的联系。 作为与诏图同样位格的仙神遗物,如果说通过诏图他能够触及九重幽天,那么这枚仙珠为他连通的,就是现世人间。 当他进入这座神宫,立在古老玉台之前,一种真切沉实的力量就向他敞开了怀抱。 来自他脚踏的后土,来自这片天地本身。 裴液看了眼玉台之后那如同玄鳞铸就的神座,高华、玄美,没有任何人阻拦他,但他也并没有急着坐上去。在这里他似乎有种天生而来的从容,他抬起头来,目光仿佛穿过殿顶望向上面那依然不可触及的三座神殿,心想不知【大梁】是其中的哪一座。 裴液走出宫殿,轻叹口气,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这辽阔又荒寂的世界中巡游,仿佛孤独的君王。 只有小猫能说上两句话。 “我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再一次有些忧虑地问道。 “好像没死吧。” “.” 裴液也无法苛求它能有更好的回答,因为他知道黑猫现在也看不见自己,他们两個被分开了,在马车终于停下之后。 裴液并非自愿来到自己的心神境,实际上他现在是出不去,因为他的身体再一次昏过去了。 ——有些人初见之时你觉得他随和易交,认识之后反觉得他冷漠无情。 当马蹄的哒哒终于停止,裴液略微茫然看着颜非卿伸指点在自己颈后,那张平淡干净的脸上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向他交代两句的意愿。 裴液惊恐地想张口阻止,但这枣子道士实在太快,他一个音节都没问出口,就两眼一翻,瘫软倾倒。 不知道这是何时何地,也不知接下来什么人要对自己做什么。裴液在每一封信里都写道自己在神京有朋友和靠山,但实际上他依然是生死未定的重犯,一路被监禁在重重黑帘的牢笼里,枷锁从未卸下,没有人递来什么口信,发出去的每一封信也都被仔细审查,他从来没有机会获知任何外界的信息。 什么人负责自己这个案子,他们又是什么态度,这都不是案犯本人有资格知道的事情。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调到神京,最后又会被如何处置,如今又被莫名致昏,是块真真正正的砧板鱼肉。 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就是这尚未消散的心神境。 裴液轻轻叹了口气,盘腿在一座大石上坐了下来,安静望着雪埋的颓坯仙国。 不知在多久之后,意识才终于再次感受到向上的牵引。 沉重的身体。 迟钝、又感知狭窄,整个人还昏沉沉的,他已先感到心跳和呼吸都有些吃力,脸上也传来一些不适,好像颊肉都忽然具有了重量。 被剥夺真气之后,修者会十分不适地坠回凡人,甚于从轻盈的水里爬回岸上,更像是自由翱翔的鸟儿只能在地上爬行。 裴液一路下来本已有些习惯了,如今一从心神境升上来,这忽然多出来的负重又如此鲜明。 裴液蹙了下眉,却听黑猫在腹中轻声叹道:“长恨此身非我有。” “.” 裴液沉默地垂视它。 “熏陶不能断。”黑猫道。 “.” 裴液不太有和它说笑的心情,因为这仙狩虽然肯定也被严密看管,但依然享受着它轻盈强大的身躯,他这时却是真有些难受。 没有真气恢复状态,裴液在头晕目眩中努力分辨着所处的环境显然还是一座深牢。 什么声响也传不进来,周围的黑暗静得彻底,一盏暗淡的小灯亮在室中,他下意识抬了下手想要撑地向它挪去,猝不及防的僵硬骤然传来,动作链一下断裂,他一个踉跄仆倒在了地上。 裴液狼狈地手脸并用撑起身来,喘息低头看去,那诡异的僵硬此时才落为实感——他依然单衣,披发赤足,脚镣委地,但在从小臂开始的手部,被一种精密的铁具牢牢箍死,暗淡的器纹流过,五指分毫不能弯曲。 “.”裴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出灯照沿着四壁敲了一圈——全是实心的铸铁。 无奈一笑,倚着坐倒,相信这回这条命是彻底握不在自己手里了。 他靠数自己的鼻息算着时间,不知外面正在如何决定自己的下场,只是四个时辰过去,竟然连送饭送水的都没有,身体已经有些难捱。 但这时他忽然一个灵醒,双耳竖起——终于听见些极微弱隐约的声响。 那是从牢外上方传来的脚步,越来越清晰,渐渐有了回荡的声音——绝对在五人以上。 每一道脚步都很沉稳均匀,显然都带着深浅不一的修为。 裴液正蹙眉吊起心绪,却忽然听黑猫道:“从你入京开始,仙人台用了三个时辰议定了这个结果,如今他们带下来的这份判定文书,就是神京仙人台对你的最终论处。” 裴液一怔,他没明白黑猫为什么知道这些,话语中的信息已先令他绷起身体。 牢外的脚步在此时停在了门前,昏暗的灯盏后裴液只见得几片模糊的影子,但他知道自己一定全然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眼里。 片刻的安静,似乎每一道目光都打量过他之后,一人抬手,黑暗中展卷声传来,其人端声诵道:“中丞亲笔:此人因江湖之仇刺杀命官,背涉欢死楼、烛世教、吞日会等大案,案情未结,应沿之盘捉纠察,于【囚魔地】做无期之监禁。” 裴液心下一凉,不死固然是好事,但永囚于深牢也绝非他所愿,他沉默看着牢外黑影,那人手中传来合卷声,显然这就是结果。 “一般来讲,仙人台的权责是查案而非定罪,尤其当牵涉朝堂时。”腹中又传来黑猫的声音,“所以这份文书给出的决断是大案未结,你是案中人物,须囚于仙人台。” “.” 裴液没有机会询问什么,因为这份文书好像甚至并非宣读给他,牢外阴影中另一个陌生男声已漠声开口:“付副史,你读的这份手令,三司不能认同。” 先前男声平和道:“寺丞自然传达三司的要求,我亦给出仙人台的态度。” 寺丞沉声道:“此案重在牵涉欢死楼、烛世教之事,调查它们是贵台权职,三司绝不过问。但这案犯刺杀朝廷重臣,罪行落实,刑名清楚,有首有尾,理应交付三司论处。贵台说他仍牵涉案中,不肯移交,却没有令人信服的说法。” 付副史仍语气平和道:“我们明日就会向三司递付一份证据充足的案卷,是三司未肯等候。” “你知道三司无处查证。”寺丞似乎按了下剑,继续沉声道,“整个案子全然把控在你们手里,我们接触不到任何案情相关,所谓证据,不过是贵台说什么就是什么。” 付副史肃然:“我再向寺丞重申一遍。案犯牵涉欢死楼、吞日会两方,俱为关键,案子未结,三司坚持索要处置,是破坏案情。今日寺丞既然带了南衙令书,仙人台便依规交付,正因仙人台稽查,三司讼狱,各有职权。明日我们案卷一定拿出来,证据也一定充足,这人所犯之案不在朝堂,而在江湖——届时望三司同样依规行事。” 寺丞语调平平:“副史说笑,哪个衙门敢在仙人台面前不讲规矩呢?” 裴液凝神听着,这时他越发觉出五感之迟钝了,这种距离之下竟然仍有辨字不清、方位恍惚之感。 “‘寺丞’,就是大理寺丞。”腹中再次传来黑猫安静清冷的声音,“从六品上,专司判案的,但不涉门派江湖,多是朝堂民生。‘小三司’,即大理寺司直、御史台御史和刑部郎官联席会审,专案专设。这是正经断案定罪的衙门,他们并未插手此次少陇之案的大头,只是要接管其中行刺都督的案犯,平日仙人台也会主动移交案子中牵涉朝堂之人,合权合职。” “.”裴液凝眉努力处理着这些陌生的信息。 黑猫平和的声音仍在继续:“只是,‘行刺都督’是件大案,凶手的下场却不是太重要的事情。三司不许仙人台留置,拿了令书来较真,就不是太寻常了。” “.”牢外阴影中正发生的事情在裴液心里渐渐有了些模糊的轮廓,他很清楚地辨认出三司在秉公办事,仙人台却一定在说谎。 因为他确实已经不牵涉什么案情了。 欢死楼的谋划从来没有针对他,他是意外卷入,他们之间有恩怨,却没有关系,从他身上是查不出欢死楼什么事情的。 就算有什么所知,也早就尽数上报,何况少陇欢死楼已经覆灭了。 吞日会就更是无稽之谈,他和他们唯一的接触就是见过孟离几面。 裴液不知道仙人台为何如此言之凿凿,但他现在确实只是个罪行清晰的凶手,理应交付三司论处。 他努力望向牢外阴影,此时付副史手里无期羁押的文书似乎不再令人心凉了,反而被一个陌生的衙门调走在直觉上更令人不安。 但这件事情好像只能如此发生了,仙人台给了最后的态度,那位黑暗中的寺丞递付了令书,机关声中,牢门就此打开。 无人言语,更不可能有人询问这可怜案犯本人的意见,两道沉重的脚步走进来,皂衣直刀,冷酷沉默地押着他踉跄出了牢门。 门口这些昏暗的面目他一个也看不清,实际上他根本也没被允许抬头,只是在这些端立不动的靴子和衣摆中,有一双纤细些的已朝他走来。 而后这双靴子立定,一双干净的手进入视野,灵气随之飞动,解下了他身上的一些旧禁制,似又补上了一些新的.裴液很快明白,这是仙人台的术士在配合三司完成禁锢权的移交。 除了这禁锢双手的刑具分毫未动。 谁牵着链子于被捆的人而言没什么区别,裴液也不太在意,这双手最终在他腕上轻轻一点,铁音清泠,其上器纹流动,全然压死了他的经脉。 昏暗中这人让开身前,露出了前面的黑靴和墨绿衣摆,裴液辨出这副下裳和周围人差异较大,应当便是那位“寺丞”。 他按着腰间的剑,往后缓缓退了两步。 似乎打量了这蓬头散发的年轻犯人一会儿,才终于挥手一示意,两位公人押着裴液向前离开。 这时旁边响起一道干净清亮的女声:“这人演得很真,贵衙莫上了当。” 裴液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抬头看去。 昏暗隐约之中,他还是怔然辨出了这张淡笑的面孔,姣好安静、挺拔潇洒,虽然换了一处地方相见,但一如两个月之前。 仙人台黑绶术士,邢栀。 黑猫再一次从腹中递来一道平淡的语句:“没事,因为有人很坚决地要你死,所以我们迂回一下。” (本章完) 第436章 荒邪 第436章 荒邪 南衙的大狱竟然宽松很多。 裴液倚在这间同样昏暗的牢房中,铁铸栅栏上毛糙坑洼,上面的斑驳不知是锈迹还是旧血,裴液扭了扭屁股,破烂的草席给臀部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温柔。 实在是饱经硌磨了。 固然还是十足对待重犯的待遇,但这里真不是仙人台封印魔头或怪物的手段。 首先是不再寂冷,牢房离地面近了,身上暖和不少;其次也没那么多怪异神奇的手段,送进肚子里的怪火、绘在身上的纹路全都不见;再次.这里竟然有人。 再不是被埋入地心般的孤独,左、右、廊道对面,都有其他监牢。虽然也是昏暗牢固、禁制重重,阴森可怖的气氛弥漫四周,但里面毕竟真的关着其他人。 裴液安静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忽然一抬眸,监牢外传来了清晰的脚步。 这里给的光线同样堪称奢侈,裴液不太费力地辨认出那正是那位将自己押来的寺丞,带着几个公人,应当是刚刚交付了调取公文,便反身下牢来找自己。 这袭深绿官袍立在牢外望着他,却没有急着进门,每个人都先在牢外解下了自己的佩剑,交由一人带去了东廊,而后这位寺丞才抬手推门,四人带着笔卷走了进来。 于是裴液同样看清了他的面目,眉眼深邃,鹰鼻高挺,两条眉毛直而沉。他年纪想来未过三十,在神京这样的地方走到这样的位置,绝对是罕有的俊才。 “姓名?”目光一寸寸在裴液身上扫过,他沉声问道。 “裴液。” “出身?” “农家。” “师承?” “.没有。” “你为什么刺杀少陇都督?” “想杀。” “怎么杀的?” “.” 盘问,回答,旁边的文书沙沙记着,实际上裴液忽然发现,案发这么多天,这竟然是他第一次接受查问。 另两位公职检查着他的身体,把各类基本的信息记下,当到得身高一项时,裴液见他们量出来数字多出半寸,正想纠正时,才恍然意识到是两个月来,自己又已长高了。 在这时意识到这点令他同时有些高兴和伤感,面前的询问依然持续着,都是些十分基本的信息,这些人盯着他,连肖像都是现画,显然正如刚刚在仙人台时所说,案卷还没有移交给他们。 审问进行了足足两个时辰,裴液能说的几乎全说了,这位寺丞显然也意外他的配合,表情缓和了许多。 只是他的身体一直没有松懈,纵然面前之人早已体虚无气,几個公人的站位仍然如临大敌,两个时辰不曾露出一丝破绽。 当记录完毕,寺丞一点点翻着这份新墨湿润的记录,良久道:“逻辑都通顺,只有两点有疑,其一动机,其二能力,这两条太像话本,还要再核查。” 裴液忽然抬起头,这个小动作令所有人身体一凝。 但没有后续了,少年只是微哑道:“这位大人,仙人台处我终身羁押,不知三司打算怎么判?” 寺丞沉默一下:“三司不是仙人台这样的自专衙门,断案自然秉公依法。如今证据尚薄,暂待明日仙人台案卷送来,再定你实罪。” “.唔。” 秉公定罪自己这样的犯人会是什么罪呢? 裴液即便没有读过大唐律,也清楚不会有死罪之外的第二种可能。 除非仙人台的案卷有什么转机.可事实俱在,两百双眼睛目睹,一份案卷还真能帮自己脱罪不成? 何况裴液此时也隐约明白,两方虽有争执,但并非对抗,它们办的仍然是同一个案子。和江湖上的厮杀相比,这是种更隐秘的你来我往,他暂时也理不清楚,无声一叹,望着墙壁没再说话。 寺丞合卷起身,要离开前却又再次垂视着他:“.你真的杀了少陇都督?” 裴液抬起头:“嗯。” “.” 寺丞蹙着眉,抿唇缓缓转身。 却又被身后微哑的声音叫住:“大人。” “.嗯?” “三司这样秉公的衙门想来不克扣吃喝?” “.” 这地方果然有人情味儿得多,一兜黍饭很快送了进来,只是用荷叶折成的容器,也没给箸子,食物本身倒很干净,裴液狼狈地吞完,感觉身体回复了些血气。 他确实本来就有一副好筋骨。 “喂,你是犯了什么事,这么大阵仗?”恢复了昏暗安静的重牢里,一道声音从斜对面的监牢响起。 发声之人很消瘦,相貌有些阴暗,裴液注意到他腕上也有同样压制真气的法器,但显然旧了,像是这里的老住户。 裴液收回目光,箕坐倚在墙上:“杀人。” 那人发出鬼一样的笑:“在这儿的谁没过杀人?你杀的什么人?” “都督。” 牢中一静,而后响起几道稀拉短促的笑。 裴液借着这些声音望去,大约能瞧清的就是周围五间监牢,除了左斜角阴暗枯瘦之人已明外,右斜角是位青衣的女子,一腿伸直、一腿屈起,那是习过武的身姿,却不像江湖人,而和刚刚那位寺丞的肃正有些像。 自己左隔壁却是一位免冠散发之人,他手上没有禁锢真气的法器,因为这人根本没有修为,实际上他身上没有丝毫习武的痕迹,镣铐已在手腕磨出几层血痂。裴液认得他脏破袍子的款式,和博望时见过的那些书院士子类似。 他是这几人里状况最差的,但刚刚正是他抬起头来看着裴液,咧开发白的嘴唇笑得最不掩饰。 “我没杀过.”这时他低声咳着,虚弱回答。 最后一位是裴液右隔壁的遒劲汉子,这是唯一一位除了禁锢法器外,还和裴液一样带了脚镣、颈间也扣着铁环的重犯。 刚刚他低声发笑时,更远地方的笑声都忽然截断。 裴液大约明白过来,在这里的地位似乎和禁锢的规格挂钩,他这时感到很多道目光朝自己望来,显然因为这套禁锢双手的刑具于这重牢里也是第一次出现。 这倒也是新奇的体验,那枯瘦之人向虚弱书生嘿了一声:“你们这些人,说话便是杀人,也没甚差别。” 书生怔:“.那倒也是。” 裴液依然看着隔壁的汉子:“这位大哥呢?是怎么进来?” 这汉子偏眸看了他一眼,低笑一声:“我也是杀官。不过和你不能比,宰了两个七品芝麻而已。”裴液呵呵一笑,又看向那青衣女子:“这位姑娘呢?” “查案。” 好几人都扭头看去,仿佛这女子是第一次开口。 裴液有些惊讶:“查案?” 女子抬起头来,露出张白而英气的面容,低冷道:“查幻楼。” 裴液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但重牢中霎时全都安静了。 一时无人言语,冰冷的气氛在周围弥漫,这个话题就此结束,诸人有一言没一语地开始聊起其他事情。 犯人们惊讶这位散发锢手的奇异少年竟然有些健谈,而裴液也确实好多天没见过能交谈的正常人了——当然他不觉得自己不正常,也就没觉得这里的人怪异。 散发士子名叫文在兹,汉子叫边重锋,青衣女子叫谢穿堂,枯瘦之人最后自称余化,是因盗窃未遂入狱。 这时候裴液喜欢南衙大牢多过了仙人台,正因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丢命的罪名,有人说话才更好过孤身一人。 这里原来一共也只十多间牢房,显然南衙不会把所有的重犯关在一处,牢狱建造之时应是分为一个个小单元。 裴液倚在墙上,微笑听着其他犯人之间的谈论、争吵、嘲讽,已渐渐适应了变得笨拙的身躯,手指也不再尝试探求微小的活动空间,接受了随时间而来的僵痛。 反正在牢里,大家都是废人,谁也不必笑谁狼狈。 直到上面又传来一列脚步,其中一道十分沉重,配着脚镣拖地的声音。 话语停下了,好多人都偏头看去,这样的地方平日能来一个新人都是新鲜事,今日难道竟有两位? 很快来人显出身形,阴影投射在廊道里,却令所有人都僵住了呼吸。 四位陌生公人在他身后押着。 赤裸的、铜铁般的胸膛,虬结如木的浓密枯发,兽类般暗黄的瞳孔,以及高出裴液足足一个头的高大身躯。 他带着足足大了一号的枷锁,脚上的铁镣也比他们粗了一圈。 荒人。 裴液曾在话本中见过对他们的描述,也听说过战事久息,这些年来长安也已可见荒人的身影,但他只曾在薪苍见过一次这世界上的异族。 一种最原始的危险令他竖起了毛发,那来自于生命的本能。 据说这个种族在山海风雨之中长大,遵循的不是社会而是自然,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徒手搏虎,黄瞳望向的每个生灵都可以成为猎物。 在曾经的战事中,大唐常以一名重骑来对标一名荒人。 公人们打开裴液对面的空牢,将荒人放进去,合上了牢门。 就此离开。 裴液正是从这时感到了难以消散的危险。 纵然修为不在,这种敏锐的直感却无从剥夺,明明隔着两层铁栏,对面那小山般盘坐的荒人却依然带给他难以言喻的压迫。 裴液下意识动了下手指,还是被僵直地箍死,令他心中不安又浓了些。 这感觉本不该产生的,它没有来由、也没有理由,既然身处这里,大家都是一样的砧板鱼肉,镣铐在身,铁窗阻隔,即便是体魄如兽的异族,也不该带给他如此针扎般的心悸。 裴液拧紧了眉头,忽然发现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是他一个——刚刚还语声四起的大牢,此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裴液看到了边重锋和文在兹面上的些许迷惑,似乎异族案犯并不多见,所有人的呼吸都越来越低,心跳却越来越快,许多道目光投在这荒人身上,然而他只是垂头盘坐着,冷酷的面庞一动不动。 这样怪异的气氛持续了大约一两个时辰。 禁锢重犯的深牢,只有不容人逃出的重重封禁,绝没有供人询问的文书,犯人们只有各自把疑惑埋起。 荒人始终一动不动,有些人渐渐迟钝了,越来越多的人打起了哈欠,原来已是夤夜.裴液蹙着眉,也开始努力适应这份心悸,他调整了下倚靠的姿势,阖上眼眸打算小憩片刻。 就在这时听到铁链猛地一哗。 裴液立时睁眼转头,只见斜对面的牢房里,谢穿堂骤然挺直了身体,昏暗的烛火下,那张英气的脸死死盯住了旁边一墙之隔的荒人。 然而那荒人依然只是盘坐着,裴液一怔正要询问,自己也忽然僵住了。 因为他也听到了那沉重怪异的鼻息。 从荒人的吐息中传来,由细到粗,而后越来越重他旁边的谢穿堂率先听见,然后就是裴液。 下一刻边重锋也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不对”谢穿堂嗓音有些干涩地发出了两个时辰来的第一道语声。 当然不对了,那已绝对不只是呼吸,两条云气般的白练从鼻腔喷出,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中,这名荒人低着头缓缓站起,双手握拳手枷发出了断裂般的哀鸣。 牢狱中的安静怪异得吓人,忽然谢穿堂猛地扑到了牢门上,用手铐奋力“哐哐”砸着铁栏:“不对!来人!来人!!” 不知这样的呼喊外面有没有人能听见,总之整座牢狱骤然纷乱了,无论他们曾如何在狱外搅弄风云,如今每个人都身带枷锁、虚弱无力.裴液安静地看着对面那具可怖的躯体撕纸般捋去手上的枷锁,寒意一点点裹住心脏。 他终于知道那怪异的心悸从何而来了,这名荒人的经脉树根本就没有封死。 鸡仔的窝里混入了一只恶枭。 谢穿堂越发拼命地砸着铁栏,竭力嘶喊:“来人!!快他妈来人啊!!” 然而裴液知道她什么人都喊不出来了这当然不是偶然的疏忽,这是冷酷的预谋。 他用手枷撑着地站起身来,视野中,那荒人正两手握住铁栏,奋力一扯,铸铁便被扭如死蛇地卸下。 而后那双暗黄的眸子缓缓抬起,里面亮起一点疯狂的猩红,冰冷地朝他投射了过来。 裴液再也不必猜测自己是否是不被任何人知晓地押送入京了,外面激起的风云如今已倾覆进了这里,在自己入京的第一天,有人就已促成了三司、备好了令书,将自己强行调入南衙重狱的第一个夜晚,就送来了这名准备好的荒人。 他喉间忽然发出鬼怪般的嘶吼,瞳子全被红色浸染,抬臂向旁边喊叫的监牢一甩,带起的铁枷就将铁栏撞得全然扭曲。谢穿堂已反应极快地仰倒,还是被断裂的木块击中腹部,瘫倒在地。 然后荒人炮弹般向前一撞,砸在了裴液的牢门之上,铁栏石墙在这具躯体前轰然断裂扭曲,连带着两边牢墙都崩裂倾塌。 荒人如扯去枯枝般将铁门扔到一边,兽眸盯死了面前僵硬又脆弱的少年。 旁边是边重锋咬牙的怒吼:“操他妈的!!这是头荒邪!!!” (本章完) 第437章 遗剑 第437章 遗剑 在边重锋的怒吼中,整座牢狱都心脏攥死,因为这不是一个人的灾难,荒邪不会放过视野中的任何活物,而这里是逼仄封死的重牢。 只看他刚刚扯断铁栏的动作,就知道其脉树恐怕已然七生,此时那些真气正在疯狂地突破着束缚,撕碎一个人绝不会更困难。 没人知道南衙为什么会出这种纰漏,一名可能入邪的荒人没有封死真气就送入重牢,这绝对是巨大的事故! 而在犯人们或惊怒或恐惧的注视中,这名可怖的荒人已朝那新入狱的虚弱少年扑去。 他刚刚才勉强站起来的,面色微白、惊色未去,是和所有人一样的毫无准备,这副身躯从门口撞入,已把他彻底逼死在牢中。 杀戮如此突兀地展开,每个人在一刻都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死状。 真气奔涌、烛火倾伏,恶影快得超出了视觉,肌肉虬结的小臂对着少年散发的头颅高高抬起,这一拳足以洞穿铁栏石墙,下一刻这颗头颅就会碎成西瓜。 但令人恶寒的浆裂声没有响起,那少年竟然反应了过来,他脚上还带着沉重的镣铐,但已甩起两腕之间的铁链,钩住了墙上探出的铁烛台,以其为支点,身体如一尾鲤鱼般弹起在空中。 荒人一拳砸上墙壁,整面石墙都凹陷崩裂,而在空中的少年鞭腿呼啸砸下,脚腕铁铐狠狠砸在了这荒人头上。 “铛”的一声震鸣在牢中,但却只换来一声怒吼。 荒人猛然回头,探臂砸向空中,仍然是那样捕捉不到的快、那样心肺惊骇的强,这一拳若砸在人身上,一定像砸上一个装满番茄的布袋。 但空中那袭破旧单衣竟然借着刚刚爆发的一脚再度挺出一道弧线,身体矫健后翻,劲风逼得衣襟猎猎贴上脊背,拳劲在分毫之间擦过,他在荒人身后踉跄落地。 正是在这样绷紧的惊恐中人们情不自禁地为之喝出声来,没有真气的支撑、手脚皆被镣铐,这样的动作竟然全凭一身筋骨完成,即便这里几乎每個人都久经武林,这也是太俊秀的身手! 但下一刻一口鲜血从少年口中“哇”地吐了出来,显然普通人的身躯在这样的力量面前还是太像一张薄纸.而且他也太虚弱了。 并不稀奇,在这里的人,哪个不虚弱呢? 谢穿堂奋力从被荒人砸歪的铁栏间挤了出来,她捂着腹部,脸色惨白冷汗涔涔,拖着镣铐踉跄向廊外奔去。 那是出入口的方向,这时也当然已全被封死,但对于这时的犯人们来说,能够令外面的人注意到这里已是唯一的生机。 “现在是丑时,外面反应最快也要七十息,不必寄希望于此。”腹中再次传来黑猫平和的声音,“别急,看他动作,然后听我说。” 裴液大口喘息地站立着,刚刚剧烈的爆发令身体灼热又撕痛,两次挺跃几乎全凭腰腿完成,没有真气周天,他支撑不了这样强度的动作,而对面荒人的真气正如大河解冻,越发地汹涌起来。 他绝对接不了他任何一拳,而五感受限也令他失去了对敌我的认知,也许自己下一合就会失误,也许对方下一次动作就会突破鹑首的上限死亡忽然如此临近,前方荒人已再度爆发撞来。 “用手枷去接。”黑猫忽然再次开口。 裴液懵然一怔。 这绝不是能用手枷接住的力量,只会令双臂和铁器一同崩烂。 这一瞬他在搏杀直觉和对黑猫的信任之间僵住,但黑猫也没有催他,因为旁边牢内已响起了铁链的喧哗。 荒人的一撞扭曲了旁边两座监牢的铁栏,文在兹缩在角落尽力护住了自己,而另一边边重锋则已带着枷锁破牢跃起。 这遒劲的汉子身上的枷锁不比裴液少,铁链飞舞中却如一只爆发的豹子。手从地上摸起一杆扭曲断裂的铁钎,边重锋咬牙眦目,对着荒人的后颈奋力扎下。 但下一刻荒人已鬼魅般回头,粗重的手握住铁钎末端一抡,边重锋的力量就被摧枯拉朽,根本来不及松手,人已被甩得撞在墙上,可怖的骨裂声中其人痛苦地咳血跪倒。 很多人都知道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如果这时不能杀了这名荒人,后面只会是一场屠杀。 但这场战斗显然一开始就没有留给他们机会。 少年和汉子的爆发已经超乎所有人预料,这样的身手足以带着镣铐击杀二三生的修者,但如今真气已经横亘出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边重锋的背袭给了裴液仰身飞退的时间,他咬牙扑向身后崩坏的牢笼,举起手枷用力向铁栏撞去,但下一刻他心肺陡然收紧——无论这种死马当活马医的行径奏不奏效,都已来不及了! 当真气解冻到一定程度,那口子就不是迅速地缓缓扩大了,足量真气一瞬间冲开了经脉。 裴液瞳孔缩紧地回头,两丈的距离被荒人一步吞没,劲风已逼上面孔,鹑首其实尚能跟上对方的进攻,但身体一定来不及做出有效的规避了。 当上二境的修者真正站在凡人之前,任何动作都不再有机会。 裴液想起自己也曾身无真气地面对这样的敌人,但这时他更加孱弱、不再自由,而敌人却更加强大了。 这一拳再也无法处理,这时他只能咬牙尝试两枚神物带来的力量,他一次都没用过,也不知道能不能在此时救他一命。 但黑猫忽然再次平和道:“用手枷去接。” 荒人冷酷的兽眸、小山一样的身躯就逼在面前,鹑首之中一切细节都清晰可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一拳一定会将他整双手臂捣烂。 但他还是违背本能地架起了双臂。 手上精密的刑具是秘铁打造,它应当足以挡住刀剑,但在这样一拳面前即便不会崩碎,里面紧箍的手也会先寸寸断裂。 庞然的力量轰地撞上,裴液肺腑震动,再次吐出一口鲜血。 但手上却没有传来想象中的剧痛,仿佛一种坚硬的玉膜支撑住了他。 清晰的铁器崩裂声响起,将手指寸寸禁锢的刑械在沛然的真气前解离炸开。 这本是【系灵缰】固有的缺陷,它会禁锢结印的手指,并锁住身内身外的所有灵玄,这是专门针对术者的手段也就并不太针对真气。 当然其在一击之下就如此精准地崩毁,未尝不是一种难遇的“巧合”。 而炸出的灵玄竟然没有一丝朝着少年,而是全然向外,荒人沛莫能御的冲撞被强硬刹止,爆开的风气将两边牢狱席卷得叮啷作响。 黑猫在腹中传来语句:“往东廊尽头去,你在丁字房,距离七丈,要挣得一息半的时间。” 东廊,就是出入牢狱的地方,谢穿堂的身影刚刚没入那里。 裴液回头望了一眼,抿唇提速,而身后荒人已再度暴起,这次真气离体,朝着脊背锋利迫来,但裴液感到的却不是刀剑,而是一种吞吸的淹没,步伐立刻被这股真气扼住。 裴液是第一次听说“荒邪”的名字,但这时他意识到他们仍然是人。 旁边牢狱之中,边重锋竟然已经咽血再起,这汉子的生命力也足够惊人,很显然这荒人已经不可战胜,但更显然的是不反抗就一定会死。 他重新握紧了扭曲长枪般的铁钎,咬牙绷身弓腰,对其他所有人来说,这都是唯一微渺的希望了。 那少年已令人惊异地拖了三个回合,此时终于彻底步入绝境,唯一尚能倚仗的就是这位汉子——不是倚仗他能将荒人杀掉,而是倚仗他能同样多撑两招。 而在这多拖延出的两息之间,谢穿堂或许能引起外面官人的注意。 然后边重锋忽然瞳孔骤缩,身体中将要爆发的力量强行刹止。 在所有人惊愕难言的目光中,那将被真气淹没的虚弱少年拧步转身,朝着三尺之隔的荒人抬起了手。那是一只刚刚从箍缚中脱出来的手,修长、有力,仍然微颤地带着汗迹,像是剥壳的新蝉。 没有人知道这少年的手为何被如此郑重其事地禁锢,正如刚刚那仪械解离时,他们也没感到有什么被释放。依然是平凡的身躯,真气不通,于修者而言就是修为被连根拔起,其他一切的手段都只是辅助。 现在也确实如此,少年依然无法从荒人的真气中挣脱,但.一朵红莲从他掌心生长了出来。 这深暗的地牢里绝不应出现这样美丽的造物,那莲瓣如玉雕成,色如丹朱,剔透得不似人间。少年玉生掌中,身前狂暴的真气都在这一霎静止。 【朱莲火】 少陇衣家的世传玄火,纵无枪术配套,这也是种极优异的火焰,有玄即生,热抵三离,三倍熔金的温度足以将任何狭窄的空间化为一座熔炉。 在采得这种火焰之后裴液第一次用以对敌,这也是他明明并非术士,却仍被禁玄的原因。 朱莲化为火焰,明亮、啸烈的焰流照亮所有人惊骇的面容,边重锋立刻埋身墙角,整个廊道下一霎就被朱红的火焰整个贯穿,火舌舐过铁栏,留下冰化又凝结一样的痕迹。 荒人可怖的身影第一次在这样的火流中被遏制,然后架臂飞退,汹涌的真气疯狂结成防护,转瞬又被吞噬,这样可怖的力量绝对足以重伤其人,但在真气还远远没有枯竭的时候.那火焰先一步暗淡熄灭了。 任谁都惊心于这陌生少年的强大,也任谁都看得出他难掩的虚弱。 那刚得解禁的玄气竭尽全力也只能支撑起这样一次进攻了,而这爆发更加苛待的反而是他自己的身体。 只是这一道【朱莲火】换来的,刚好够一息半了。 少年的身体根本没有停下,掌心生莲时他没有停下飞纵,火焰爆发时他飞得更快。他咬牙到达了这小猫指示的尽头,仅仅用了半息。 没有任何特殊的东西。 这里就是南衙建狱时的规制,站在监牢里他看不清、看不见,但只要走出廊道,就可瞧见它不过是一间无门的小室。 简单的桌椅,也许用于驻人看管,也许用于提审犯人,也许用于书写案卷.总之是处两丈方圆的盘桓之地。 没有多余的陈设,房间的另一头是通往外面的门,沉铁铸死,纹路隐晦,谢穿堂比他早一些抵达这里,血从她腹部流在地上,她却只举枷奋力砸着铁门。 在廊道的另一端,荒人身上显出斑驳的灼伤,这样的伤势绝不足以遏制一位七生的进攻,他只整理了一下真气,就再度如同一枚炮弹骤然弹射,爆开的气鸣又一次令人攥紧心脏。 恶虎仍然没有倒下,伤鹿却已真正技穷。 裴液听着背后的爆鸣,再无拉扯的余地,这里是真正的绝路了。 黑猫平和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转头吧。” 裴液喘息着,怔然向左看去整个人安静下来了。 确实没有任何特殊的东西。 只是在刚刚那位寺丞带队审问时,所有入牢公人的兵器都被谨慎地解下,带出了廊道。而在离开的时候,却不知有哪位公人犯了疏忽,竟然忘了要回自己的兵刃。 于是他遗落的东西就那样安静地倚在墙角,有鞘、有柄、有刃,绝对不是法器,就是个凡铁所铸的形状。 身后荒人碾碎一切真气已再度澎湃而来,挤压得这里室中生风。裴液仍然没有真气、虚弱难言,刚刚的几次爆发令浑身都在撕痛。 但浑身的肌肉偏偏就如此松缓下来了,裴液展握着右手僵痛的手指,轻轻呼吸了一口,出声打断了对面嘶喊砸门的女子。 荒人就在身后,她亦越发在绝望中奋尽全力了。 却听少年虚弱微哑道:“喂——把那柄剑给我。” ———— ———— 谢穿堂一瞬间明白为什么要禁锢这双手,为什么那些公人要牢狱前解去佩剑了。 他的真气锁仍然未去,一定还受着极大的限制,但在握住那冰凉剑柄的一瞬间,少年就化为了一名鬼魅。 荒人炮弹般撞入,剑光已如水出鞘,切入澎湃的真气中,陡然一飘。 谢穿堂是看过很多剑的,她自己也会用剑,这显然是剑势失控了,但下一刻难以言喻的美感就攫获了她,剑如银鱼一掠,已飘至荒人身后。而后随之飘动的.竟然是少年沉重的身躯! 如同波纹推开浮萍、风势挤偏飘叶,本是随流飘荡,叶子怎么会被风刺穿呢? 【飘回风】 荒人在一瞬间回头,而少年已驾着这股真气飘然落在三丈之外,三丈的距离于荒人而言是一掠而过,但立定的少年剑上,已展开一片纯冷剔透的白了。 深暗的地牢一瞬间化为玉天冰湖,雪像羽毛一样飘落,冷月之下,染血的碎羽一路蔓延湖心. 这一幕将整个地牢抚成了安静的一片,一切激烈暴涨的情绪都凝成了夜幕下的飘雪,而当人们惊醒时,只见那袭破旧单衣反手握剑,已凌在荒人颈侧。 荒人也在同时清醒过来,七生的反应和真气调动快如闪电,明明那白刃已然临咽,浓厚的真气还是在一瞬间护住了脖颈。 然而少年已经不是那武场月下手段寡薄的果子了。 单侧剑刃上骤然拉出一道明亮至极的火线,锐利、玉红,只在一瞬之间,真气软腐般被玄火切入,荒人踏地飞退,但头颅已高高地飞了起来。 巨大身躯仆倒,少年踉跄落地,倚在牢门上,寂静之中只有他喘息的声音。长剑之上火刃淡去,明刃如镜,血液丝毫未留。 牢狱封门就是在这时亮起明亮的纹路,被外来之人轰然踢开了。 正常流程的援手应当还要慢一些,但似乎有人从另外的途径发现了异状。 谢穿堂反应极快地转身扑到一边,下一刻寺丞按剑冲了进来,面容之上怒火满溢。但在看见五丈外持剑站立的少年时,这副身躯骤然死死绷紧,脚步刹止,按剑的手爆出了青筋。 连呼吸都在这时停止,寺丞双眸直直盯着前面散发赤足的少年,他脚镣依然锁着,真气锁也完好,但连同后面跟进来的公人,没任何人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一片寂静。 腹中传来黑猫平和的话语:“没事了。” 于是少年和气一笑,就此松手,长剑“叮啷”坠地,他后退两丈,朝公人们平平摊开了双手。 荒人长发截断的头颅在地上摇晃着,渐渐停止了滚动。 (本章完) 第438章 脱壳 第438章 脱壳 裴液在南衙重牢内待了最后两个时辰。 赶到的寺丞和公人们对他做了很多事情,二十余名守卫牢牢护住了这里。 直到翌日清晨,日轮在东方刚刚冒出个尖儿的时候,一份印了仙人台封戳的案卷终于送进了三司,而等它完全跃出天际之后,一列载着犯人的马车就驶出南狱了。 一名不苟言笑的中年戴着斗笠坐在中间那架最牢固的车前,腰间一枚鹤字牌垂下。 仙人台押送犯人的规格远高于南狱,而这无比重要的犯人也正需要这种规格。 规格一旦不够会发生什么,已在昨夜惨烈地昭示给所有人了。 裴液再次坐在了仙人台漆黑的牢笼之中,感到无比的安全,但实话说他宁愿在南衙狱中每月面对一次刺杀,间隙时和其他犯人聊聊天,也不想真被永远囚于不见天日的孤独地底。 当然几位到他离开时仍然站不起来的狱友恐怕不会同意。 裴液有些发怔地望着空无处的黑暗,身体还是虚痛不已。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手上没再禁锢上那种刑具,南衙狱本来已经给他锁住了,但仙人台接手拆还后却没换上更牢靠的禁锢。 甚至引他上车时,都没再检查检查真气环是否脱落。 门一关之后就再没人管他,裴液在车中随意走动,活动着手指一时几乎有种失宠之感。 而在不知行了多久之后,裴液忽然耳朵一竖——旁边道路上,竟然传来另一架马车并行的声音。 那辆马车的轮声也很沉稳宽阔,一定是辆很珍贵的车驾,但依然比自己这架近乎金铁铸成的要轻得多,裴液有些疑惑,不知怎么有人愿意和仙人台押送重犯的车马并行。 三司。 深绿官衣的李君辅解剑放下,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大理寺司直、御史台御史、刑部郎官,三衙俱在,这位年轻的寺丞把案卷放在桌上铺展开来。 “人带走了?” “带走了。”李君辅面容沉肃。 “为什么会有人要用这种不计代价的手段杀他?” “我们看来是不计代价,于位置足够高的人而言,或者不算什么。”李君辅冷声道。 堂中一时沉默。 是的,今晨南衙就把昨日拉回来的重犯还了回去,因为昨夜的刺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如果那案犯已不再牵涉案情、只是个身世干净的凶手,那为什么到了神京还会有人刺杀他呢? 既然仍然涉案,就应该交给仙人台“做无期之监禁”,仙人台先稽查、三司再定罪,这是合权合职的事情。 昨日那位姓付的年老副史来递交案卷时,只是平和地重复了一遍昨天的话——“还望三司同样依规行事。” “.这案犯身上竟然还真的犹有牵涉?”浓眉郎官蹙紧了眉,“他不就是个冲动杀人的凶手吗?仙人台的案卷也合情合理?” 李君辅抬手一指,凝眉有些烦躁,向身后人吩咐道:“弘文,读这副案卷。” 年轻人声音清晰地读完,堂中一派寂静,没有人说话,三司互相传阅着这份卷宗,每個人都眉头紧蹙。 这份案卷确实细节充足,逻辑完满,但很多证据其实只有一两句话。 正如三司一直所说,案子远在少陇,不在他们手里,所有细节都无处验证,仙人台想自圆其说,有太多种方法。 但这时每个人都沉默了,这证据现在有了,就在昨夜,就在南衙自己的牢狱之中。 “这件事写好公文,就到这里吧。”李君辅提剑起身,漠然道,“大家多多休息,我今天回去就会提请调查荒人失控之案,过几天说不定还要与各位共事。” 裴液正在疑惑间,眼前却猝不及防地一亮。 牢笼的侧门竟然忽地打开了,正露出那辆并行的马车来,车壁清朴,却显而易见地宽大舒适。一只云袖正也从里面推开侧门,露出了一张含笑的面孔。 令裴液完全怔住。 一位衣装十分好看、眉眼也十分美丽的女子,她气质淑雅娴静,眼眸却深邃又灵动裴液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这张脸了,但两双眼睛一对,那种友人间的亲切感就立刻从记忆里翻了回来。 他们曾在博望几次深谈,也默契地互相配合,如今骤然重逢,裴液的惊喜已从唇角泄了出来:“齐姑娘!!” 齐昭华再度偏头一笑,有些惊讶又好奇地打量着他这身行头,似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重犯,终于收回了目光,对他招了招手。 “.”裴液没反应过来,一时怔住。 “发什么愣,过来啊。”齐昭华微笑道。 “.啊?” 面前确实是一道畅通无阻的通路,裴液下意识去看车前,他记得有位鹤检在那里驾车的,但此时没有任何声响传来,其人要么是已经不在,要么是变成了瞎子聋子。 裴液茫然了一会儿,就此抬脚,离开了这座牢笼,竟然真的没有任何人阻拦他,裴液没想过自己会如此突然地被打开笼门,他有些感觉不真实地、试探地迈进了对面的车厢,屁股缓缓坐上温软垫子的那一刻,他几乎想要呻吟。 车室生香,温暖如春,真令人一时恍如隔世。 “这是.什么意思,齐姑娘?” 裴液分明记得给自己判的是无期监禁,如今就这样把自己带走,仙人台怎么补这处漏洞? 齐昭华却没有回答,只是含笑拍了拍手,一位侍者捧了一盆泛着光泽的水走了出来。 “先把脸洗回去吧。”齐昭华微笑道。 “.什么?” 裴液茫然低头,这次整个人是真的怔住了。 盆中水面如镜,在车架上都丝毫没有波纹,里面正映出蓬头散发之人的面容。 唇薄鼻挺,脸部颇有棱角,眉毛和眼角斜向上挑,显得十分锋利,是冷而飞扬的一张脸。 这不是他的脸,他见过这张脸。 三司之中,名叫弘文的年轻人收敛起这份来自仙人台的案卷,要按寺丞大人的吩咐整理归档。 他其实已经读过好几遍了,但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遍这个开头。 这两天接手的这个案子变动实在太快,一开始说要从仙人台手里抢人就已令他感到太过刺激,更没想到短短一晚事机剧变,极快又极迅速地落定成了这样一个结果。 他只能看到明面上的变动,一切都是合理合规的,连意外都找不出不是意外的地方.但背后那激烈交手的血腥气已经扑鼻而来了。 弘文自认在宦海中是嗅觉敏锐的,只是十有八九的东西根本不会向他展露,所以也只能惊讶船底黑了一下,却不知有什么庞然的东西游了过去。 他津津有味儿地再次低头,笔迹很清晰也很沉稳,是他们这种文书一等一的榜样。 “姓名:孟离。 出身:孤儿。 师承:湖山剑门。 其人天赋颖异,多年前就已结识吞日会【寒士】向鸣镐。 二十七年前影面司马被门派驱逐,归来时毁去掌门一脉,孟离与这位师叔深仇难解,借吞日会之力参与追索,于博望失手被擒。 后随影面司马辗转崆峒与少陇府城,于玉剑台上假扮裴液完成刺杀。 再次向贵衙重申:于动机论,此案为师侄杀师叔,属江湖之事;于案情论,其人尚牵涉欢死楼与吞日会两方,不容有失! 一概证据与细节附录于下,欢死楼流毒未解、吞日会由来危重,仙人台亟需此人,请三司阅毕之后,即刻配合我台转调案犯!” 孟离。这是孟离的脸。 忽然仿佛有什么牵动,裴液怔然偏过头,只见对面马车里、漆黑的牢笼中,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已从虚无中浮现而出,坐在了那里。 赤足、散发、单衣、禁锢齐全,全然相同,连重伤未愈的微白脸色都如出一辙。 但他是这张脸真正的主人。 他们曾经短暂地见面和交谈,在崆峒的群峰之间,两人为了杀死同一个人竭尽全力,如果有机会,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互托生死。 如今这位年轻人安静地看着他,忽然郑重而认真地启了下唇。 裴液辨认出那个唇形,那是“多谢”。 下一刻那牢笼就重新落死了,和这位年轻人的相见总是短暂突兀,两架马车在这寂静的小巷中短暂并行了几息,又互不干扰地奔向了自己原本的方向。 车马粼粼行着,裴液用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在这盆中一洗,只感到一些灵妙的玄气钻入了自己的筋骨,面容是最先恢复了原貌,身体的筋骨则以一种更缓慢的方式在慢慢变动。 盯着这张自己的脸裴液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就这样恢复自由了,虽然真气环还得等术士来解,但此时至少在侍者帮助下卸下了脚镣,向后倚在靠背上。 他忽然发现不知从多久以前,自己的心神和身体都已习惯了紧绷,此时感到久违的、无比的轻松,仿佛已是太遥远的身体状态。 裴液怔然安静了一会儿,齐昭华也分毫没有打扰他,慢慢斟着一壶小茶。 良久他微哑道:“.齐姑娘,是你把我救出来的吗?” 齐昭华笑:“裴少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 裴液其实略一动脑也想得明白,女子不过比自己早来一月,打通仙人台这样的关节几乎不可能,何况自己这种案子,恐怕要上达到难以想象的高度。 只看一夜来的变动,只看这重狱之中的设计、三司眼皮底下的金蝉脱壳,其中涉及的人物、关节、权力.就难以胜数,偏偏调动起来却如此精密流畅,一夜之间各方就完成了配合,实在太有举重若轻之感。 可这道将他从死牢取出的,如此深入、庞大的权力又是来自什么地方呢? “只是没想到这样巧。”齐昭华微笑道,“我倚仗的神京靠山,竟然也是裴少侠的乘荫大树,以后共事,还请多多担待了。” 裴液怔了一下,他对“靠山”两个字还算敏感,他从未和神京产生过什么联系,若说真有这么一个靠山的话.那只有越爷爷曾托付给他的那几句话了。 在知道被遣送神京之后,他其实没有太期待这个全然陌生的“修文馆”的。他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遑论他还没去拜谒过那位馆主。 平心而论,即便人家知道“裴液”这个名字,但一个犯下如此棘手大罪的冒失少年,素未谋面毫无交情,人家凭什么搭进去救你呢? 何况这种事情,绝对已超出了很多“靠山”的高度。 能遣人来牢里稍微问候一下,裴液都会真切地感怀在心。 裴液不禁问道:“齐姑娘的靠山也是修文馆吗?” 齐昭华微怔,继而反应过来一笑:“恩君平日确实喜欢待在修文馆。” “.” “我们现在便是去馆里见恩君。”齐昭华微微一笑,递给他一杯茶。 “齐姑娘是这位馆主的幕僚吗?” 齐昭华惊讶:“好精准,裴少侠见识和用词越发博学了。” “.齐姑娘,我可从不拿你开涮。” 齐昭华抱歉一笑,又敛了面容,沉默片刻,认真道:“恩君是我的拨云之日。” “.” 马车没有再行驶太久,就一转驶入了一处门庭。 裴液经历过在门外下车,也经历过在庭院下车,但这分明已入了庭园还在行驶的情况还是头一次。 他忍不住掀帘望去,只见阔大的湖面、亭台楼阁、假山小瀑、秋林霜.比比皆是,他本来已不觉得自己多没见过世面了,连荒人都杀过两个,这时还是茫然震撼。 给我拉哪儿来了?这还是神京吗? “馆子有些大,没多久了。”齐昭华温声道。 果然,行了小半刻钟后马车终于停下,裴液下车,面前是一座处地极佳,却十分安静的小楼。 齐昭华立在阶前敛了下衣襟,裴液下意识有样学样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现下的穿着,转头惊恐地看着女子。 齐昭华一笑:“没事的,恩君一会儿另有要事,交代了先见你一面,过后咱们再理会这些常务。” “可——”裴液回头一看,那干净舒适的马车上都是他留下的黑印子。 腹中这时又传来黑猫平和的语句:“无碍,上来吧。” “.有你什么事。” 但齐昭华却没引他登楼,而是让他自己走了上去。 裴液于是赤脚迈上了这座小楼,身后车马和女子的身影都消失了,楼中唯一的感觉就是安静。 裴液望着楼梯和经过的楼层,只觉一切陈设都显得很清朴——不是故作低调的奢华,而确是朴素耐用的料子。两壁多悬挂书字,很多也并不装裱,只是随意贴上挂上。 裴液一边缓缓登楼一边看着,认出多是些诗词句,小部分不认识,大部分看不明白,但依然停不下眼睛。 他近来本来就有些喜欢这东西,而且这字也确实太好看。 如此一层层登上,不认识的便询问小猫,小猫每一个都能清楚地解答,令裴液颇为惊异。裴液倒不怀疑小猫的认字能力,只是其中很多写得实在随意,它竟然没有一处磕绊。 终于登上四楼,快到末端时他目光一定,好几个熟悉的字眼涌入了眼睛。 裴液稍稍放慢步伐读完了整句,写的是:“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 这句诗中每个字他都认得,偏偏令他莫名怔住,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诗.后面还有吗?” “.小猫?” 然而却不是小猫的回应了。 “直是荆轲一片心,莫教照见春坊字。”清稳的声音轻诵道,响起在空旷的楼厅之中。 裴液惊愕转头,然后怔住。 原来已是廊道的尽头了,女子随手合上了桌前书卷,抬起一双深邃美丽的眼眸看向他。 如果每个人成长过程中都会带上一个重要人物的印记,那裴液此时一瞬间就明白对齐昭华来说这个人是谁了。 从容、娴雅、潇洒、书卷、清弱、雄主.当无数种气质杂糅到一起,带给人的感觉其实没办法用语言描绘。 只是对于初见者来说,比起内在的魂魄,昳丽的外表会更先声夺人。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 两位纤挺的仕女安静地站在她身后,桌子上铺展着一份巨大细致的图绘,裴液怔然中辨认出正是南衙重狱。而在旁边,一只玉团般的黑色小猫蹲在那里,正捧着一块软糕细细品尝。 “到了神京却仍让你受牢狱之苦,是我的失职。”女子平和的语气与当日腹中转达如出一辙,“但确实有人很坚决地要你死,所以我们迂回了一下。” (本章完) 第439章 初遇 第439章 初遇 女子从书案和典籍中站起来,下裳如裙,上衣是件淡黄如白的轻衫,像迎春苞的颜色。样式很简单素净,但用料很好,并不显得清苦。 这其实不大像女性常见的服饰,但当然也说不上男装,其人长发簪髻,面容清白裴液已整肃身形,抱拳躬身:“实在感谢您的搭救,我在牢里多待些时日实在算不上什么。倒是这案子如此麻烦,劳您费力,恐怕有些妨碍.” 女子当日说是“迂回”,却只一天就把自己摘了出来,裴液虽然不知道女子地位权力、也不太清楚牵涉事项,但行这样一出金蝉脱壳的戏,把柄是一定会留下的,就算泛起波浪也能轻松抚平,但把柄毕竟是把柄、风险毕竟是风险。 女子静立着,左侧仕女正为她系着袖扣:“裴少侠庭下刺都督多意气,这时怎么瞻前顾后。” 裴液一怔:“这” 这当然是因为是人家的付出,他自己可以舍生忘死,却不能不在乎别人为他付出的利益 女子理好袖口摆了摆手:“舞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 “.” 女子从案前走出来,裴液看着她,此时依然有些怔愣,因为.也太年轻了些。 裴液固然没有失礼地盯着对方面庞打量,但其实几眼之间也足以形成印象——她一定比自己大几岁,却恐怕是比齐昭华年轻的。 这就是那位【馆主】和【恩君】吗? 但其人身上却丝毫没有年轻人应有那份轻扬,裴液又疑心是不是某种驻颜有术的法子。 而在安静中,女子却并不避讳地从上到下细细地看过了他一遍,来到他身前:“初见好。我叫许绰,是修文馆的主人。” “.您好!我是裴液。” 许绰点点头,微一示意,沿着廊道往窗边走去,裴液跟在后面。 “这诗叫《春坊正字剑子歌》。”她抬手一指刚刚裴液询问的那句诗,“‘春坊’是太子宫下官署,‘正字’意指校勘经籍之官,‘剑子’就是他的佩剑。” “举人称已及第之进士为‘先辈’,‘直是荆轲一片心,莫教照见春坊字’者,不愿名剑藏故纸也。是全诗气骨所在。馆内集玉楼七层藏有本朝诗篇,你若有意可去翻阅。” “.奥,奥,多谢。” 黑猫和两位仕女都在后面没有跟来,两人从廊道里走过,立定在了窗前,许绰望着窗外,忽然缓声道:“两年多前,我和越沐舟第一次通上了消息。” 裴液怔住。 “那时他大约感知到自己‘涅槃’的日期,我便与他定下了飞仙之约。”许绰缓缓讲述,“待他登临天楼,便前来神京。” “.”裴液愕然地望着面前之人,他从未想过老人枯躯卧榻的那两年竟然和神京有所联络,而自己从未发现。 但想想似乎又并不离奇,他是从小生长在奉怀,但老人五十年的人生里,有太多精彩的年月在这座城里渡过,一定有人记得他,他也会为自己登楼之后的打算做出准备。 “您认识越爷爷吗?” “并不,我只是听说过他。”许绰轻声道,“至今,我们也没见过面。” “.” “但那时我们一拍即合,而且彼此信任。”许绰回眸道,“这也是我再没有过的体验。” “.”裴液没太明白,如果两人都不曾相见、不曾彼此了解,那么何来信任呢? “我本想将他移来神京,但【禀禄】本不依赖外力,在哪里都一样。而且他说,一株已经好好在悬崖岩缝里长了十六年,眼见要开了,倒没必要挪到温室盆中。”许绰道,“也确实如此,我遣人调查过,奉怀是个很宁静、偏僻,也就很安全的地方。没有比那更好的隐居之处了,把他接回神京,反倒节外生枝。” “所以我没再投放目光,一直做着其他方面的准备,虽然艰难,但毕竟也都一一成功了.”许绰回过头来,仿佛看穿了少年的迷惑,“是的,我如此大费周章。我和越沐舟并不是单纯的朋友,我是费尽苦心主动找到他的,要他来神京也不只是友人相见.因为我们要做的,是同一件事。” 许绰看着他:“二十一个月前,我开始刊行《侠骨残》。” “.” “回目终时,枯骨飞仙,四剑北行,斩颅而归。”许绰望着窗外,轻轻一叹,“但后面的意外你亲身经历了,侠骨埋山,此事只好中断。” 裴液已全然痴怔。 许绰转过头来,用一双明亮的眼眸望着他,秋风吹进来,她轻咳了两声,清弱之气稍微盖过了那股从容,但不过一霎的事情。 “想要同路的两人,一定得先看清对方脚下的道路。”她认真道,“奉怀、博望、崆峒、少陇的事情我已都知晓了,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今日和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我要做的事情。” 她看着裴液:“我要燕王雍北死去。” 裴液身上猛地泛起一阵冷悚,他怔然望着面前的女子,一下子明白“先辈匣中三尺水”为什么被她书写在这里、明白“直是荆轲一片心”是怎样的意思了。 “所以你不必为我瞻前顾后,自以为寄人篱下。”许绰似乎有些不耐秋凉,轻轻环臂,“要做事就得承担风险,做大事就更得做好万劫不复的准备你是来完成越沐舟未竟之事的,对吗?” 她伸出一只手,平摊在裴液面前,安静地望着他。 裴液怔了良久,只有秋风拂动着发丝,终于他缓缓抬起手,放了上去。 许绰一笑,收指握住了他,微凉的肌肤停留片刻后松开,女子笑容也同时敛去,语声清稳道:“无论你犯了何种罪名、陷落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救伱出来;有一天你行荆轲之事,我也不会做燕太子丹。” 她望着这初遇的少年:“我亲自为你捧匣奉图。” 【舞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 裴液第一次如此不知作何言语,终于只是抿唇后退一步,再度一揖。 许绰又淡笑一下,转头望向平湖秋色:“过后我仍有急要之事,但你既然出狱,必得先见一面。” 裴液点点头,安静了会儿忽然有些犹豫地问道:“那,馆主,我这案子就这样结束了吗?” 他当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上台的,之后便一直或昏迷或被囚,再得知外界消息时,就已是今天。 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此案掀起的最大波澜就是江湖对朝堂的侵入。于很多官员、于整个朝廷来说,这都是不可接受的事情。”许绰道,“但这只是要这個刺杀都督的‘裴液’伏罪,至于‘裴液’究竟是谁,倒并不重要。” “.”裴液微微恍然。 “如今案犯被仙人台处置,朝廷在此事上态度鲜明,已是人们要的结果了。”许绰平和道,“实际上把你调回神京之时,这案子就该结束了。在仙人台自己的牢狱里,我们有无数种办法让你出来。但南衙的插手太坚决了。”“.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也有人在后面推动。”许绰偏头看他,“燕王府。” “.” “荒人来自北方,不是吗?”许绰收回目光,“神京的波浪其实很简单,来来回回不外乎那几件事情,但一细拆又总是千头万绪,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舟楫不覆。不必烦忧,后面见多了,也就懂了。” “哦。”裴液沉默一下,“那,孟离替我入狱,后面我还能露面吗?还有,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这时两位仕女走过来,许绰松手展臂,任她们为她披上外袍:“当然可以,神京这么大,你过自己日子就好,一件事已经有了结果,就不会再有什么人关心。少陇那边封锁得很好,风也吹不到这里,现在这件事的查问之权在仙人台手上,而没人来查问,就等于没有这件事。你若愿意谨慎些,就少用你那雪剑好了。” “.哦。” 裴液大概明白了女子的意思.这案子不是无懈可击了,而是结束了。 只要结束了,他就不必再藏头露尾,仙人台不会向所有人公布这份案卷,就算以后某一天少陇英杰来到神京,惊愕地看见他仍过得好好的也不过就是惊愕罢了。 证据加上权力才会带来风险,谁去调查证据,谁又敢在仙人台和这位女子面前提供权力呢? 这显然不是裴液熟悉的规则,他尽量理解着。 “至于接下来要做什么,倒不必着急。”许绰秋袍系好,每处都精致整齐,而后又披上一件斗篷——她似乎确实比常人怕冷些,“这两天歇歇,先把身体养好。然后把修剑院的入院办了,修行是第一要事,以及.” 她看了少年一眼:“那仙狩说你喜欢读书作词,但又不认得字,我给你排个国子监的位子吧。今日确实匆忙,等.两日后,我带你过去,届时我们可以再详谈一次。” “.” “嗯?” “没,没事儿好,多谢您。” “嗯。” 两人就此道别,许绰戴上兜帽,在两位仕女的跟随下下楼了。裴液立在窗边往下看去,那袭点斗篷正走出楼门。 另一架马车早已备好,她走向车旁,齐昭华侧身拱手一礼,这袭斗篷停下来有个偏头的微小动作,两人交谈了几句,齐昭华便莞尔一笑,而后这袭斗篷登上了马车,在齐昭华的目送中远去。 裴液同样目送着,忽然蹙眉转头,一只玉团般的小猫跃上了他的肩膀。 这也是久违的重量了,不过裴液先一把把它拎了起来,怒目道:“你老在外面胡说什么,什么叫‘我喜欢读书作词,又不认得字’?” 黑猫吊在他手里,依然抱着块儿小软糕:“裴液,如果你讳疾忌医,就永远也不能进步。” “.”裴液揪它脸,“你一直是替别人传话,怎么不告诉我!人家让我上来,我还说‘有你什么事’!” “如果你平时对我足够尊敬,现在就不会这么无地自容。” “.” “丑陋的是你自己,我只是一面镜子。” 裴液不想跟它说话了,他盯着这枚冷静的玉团倒是产生了一个想法——它要是和屈忻结契,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 裴液轻叹口气,把它放回肩头,两人一同望着这座辽阔的大馆,那湖面上正飞起几只凫鸟。 又是陌生的地方,真是漂泊的日子。 裴液莫名生出些惆怅,又想到至少这次应当能在神京安定下来,至少住到明年春夏了。 但这时候旁边小猫依然咬着糕点,那味道实在香甜,裴液蹙眉看着,又想到自己这些天的苦日子:“你怎么到哪都能攀上高枝儿?” “谁会为难一只小猫呢?” 裴液闷闷盯着它:“咱们这个【命同荣枯契】到底是结了没有?” 黑猫沉默了一下,把爪中的糕点递到了他嘴边。 裴液一口吞掉,满意了些。 齐昭华安排的侍者很快到来,裴液洗了多少天以来最痛快的一个热水澡,用光了五大桶水。 拆去了真气环,包扎好了伤口,受了针灸和丹药,最后裁发修面,穿着一身轻服走出来时,真是如获新生。 但这不是一天的结束,那架将他拉来的车马又已等在门前,天色已然昏黄了,裴液穿好靴子时,齐昭华已迫不及待地来催他。 终于登上马车,驶出了修文馆,神京里正华灯初上,夜中点缀起圆润的灯光,红檐楼阙是昏暗的背景。 裴液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齐昭华说几位朋友已在摘星楼订了位子,早在等着他过去。 裴液趴在窗前,看着这难以想象的平阔街道,感受着这令人痴然的繁华,车马粼粼,行人笑语,湖面被夜灯映得如缀明珠,更远方不知叠檐多少重的高楼阙宇,这座城仿佛辽阔得没有边际。 他曾被少陇府的庞大震撼过,这时又觉得那确实是座冷阔又干硬的城市,正是帝国西陲的气貌。 于是他这时重新明白许绰那句“神京很大,你过你的日子就好”了,每个人看起来都有自己的欢笑和忧心,确实,谁会太注意“裴液”这个名字呢?他无论背负着多精彩的故事,也不过就是其中一员而已。 也许神京最不缺的不是亭台楼阙和流水般的金银,而是带着故事的人。 多少五湖四海的鱼龙在这里交织会面呢? 他沉默久了,黑猫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脸:“想什么呢?” “.”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闷闷道:“我发现一个事儿,小猫。” “什么?” “原来我没有长高。” (本章完) 第440章 友朋 第440章 友朋 马车停在一处楼阁水榭的处所,裴液下了车,跟着齐昭华往里面走去。 院中高树秋,各色服饰之人来来往往,裴液目不暇接,不单全是没见过的新颖款式,有些甚至明显不是大唐风格。 齐昭华交了个红木小牌,便有侍者引着登楼,裴液此时知道这楼为什么叫“摘星”了,它是环院而建,中空的面积大得超乎想象,因成一片有山有水的小园。 许多枚莲托载的光点从小池中升起来,向着四面环楼飞去,客人们就站在楼上采撷。 “里面是全真道家所炼的‘清身小丹’,食之‘孔窍舒畅,肤体清净’,想要的话在阑干前等待片刻,便能摘上一枚。”齐昭华负手为他讲到。 裴液有些新奇地看着:“不要钱吗?” “进了楼,就是过钱了。” 见少年好奇,两人便立在廊道上等了片刻,果然有几朵莲飞来,裴液采下三枚,两人一猫服了,确实体魄一清。 “全真的丹在神京常常能见到。”齐昭华解释道,“丹药种类非常繁多,有时修行或身体上出了什么问题,不妨去丹楼瞧瞧。若有想要的丹他们不轻易售卖,你来馆里说一下就好。” “哦找许姑娘吗?” “.这种小事还是不必麻烦恩君。”齐昭华噎了一下,微笑,“你可以来找我,等后面熟悉了,就谁也不必找了。” “奥。” “另外,”齐昭华顿了一下,“刚刚你和恩君谈话,就一直喊她‘许姑娘’吗?” “.”裴液愣了一下,“没有。” 他这时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这是他称呼年龄相近女子的方式,但在刚刚直面女子的交谈里,这种称呼确实下意识从脑中消失了。 “奥,如果恩君没说的话,最好还是不要这样称呼。”齐昭华叮嘱道,又沉吟一下,“另外,平日也没必要称字。” “哦好。” 齐昭华点点头,含笑语重心长道:“和恩君要保持合适的距离。” “.奥。” “日后做什么事,也是咱们这些人交流比较多。” 裴液似懂非懂:“哪些人?” 齐昭华停下步子,推门笑道:“你不是‘在神京也有很多朋友’吗?现在就把我们忘了?” 裴液有些惊恐地看着她,但门已推开了。 一座单间的阁厅之中,四人席地而坐,本来正随意交谈,此时全把目光投了过来。 俱是熟悉的面孔。 商浪,这位年轻人如今依然眉眼飞扬,但不是披甲挺枪的英姿了,穿袍束带,发冠高髻,很是英姿挺拔。在奉怀县衙那几天有时祝高阳不在,便是他陪自己练剑。 如今裴液见到他很高兴,却没料到商浪眼中却几乎是惊喜。 旁边的邢栀正端着一杯清茶,对裴液一笑,抬手比了个把他拷起来的动作,正是昨日狱中的一幕。 裴液不好意思地一笑,想来自己脱狱计划中涉及灵气操作的部分都出于她手,感激地拱了拱手。 第三人竟然是方继道,正和旁边之人询问着什么,表情有些拘谨,但双眸亮晶晶。 这真令裴液有些意外的惊喜,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女子,但齐昭华也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当书生看过来时,她淡笑抬了下手,就远远落座在邢栀旁边。 裴液和方继道打过了招呼,目光挪向他旁边那最后一人时,是真的惊讶。 颜非卿。 这气质干净的道士竟然也列席在此,方继道在他旁边有些磕绊地比划,他则凝眉思索着,表情颇为认真。裴液进来时他抬眸望来一眼,算是打过了招呼,继续低头沉思。 裴液在邢栀旁边坐下,其实第一次见这位术士散发常服的样子,那股潇洒利落化为了松散闲适,裙摆委地,她支颔举杯笑道:“相逢一杯酒,为君慰风尘。” 裴液连忙端正举杯一饮,搁杯道:“道谢。” 邢栀一笑,也起袖遮口饮尽。 裴液顿了一下,好奇道:“邢大人,你是提前准备好了这句诗吗?” 邢栀微怔,旁边齐昭华嘴角一弯,立刻若无其事地偏头。 “.”邢栀端着酒杯定了一会儿,瞥了一眼齐昭华,“哦是。” 她搁下酒杯,对少年温婉一笑。 裴液“果然如此”般连连点头,笑道:“我想也是!以前读话本,见他们气氛一到就吟两句诗出来,总是想不通——虽然我是没读过,但就算读过很多诗,难道说吟就能吟吗?果然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那也.确是有的。”邢栀低头重新为他斟上酒,“裴少侠怎么问这个?” “我在学嘛。”少年轻叹一声,“这两个月来总是和人分别,有些人有好好告别,有些人就匆匆过去了,也来不及说什么话。” 邢栀温和地看了他一眼:“有空多翻翻书就好了。” 忽然又想起来:“你现在应当认得些字了?” “.早认得很多了好吧!”裴液颇有对以前的羞耻感,“这两月来我读了差不多十几本剑籍!” “嗯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邢栀笑,又撇清,“是高阳老说你坏话,我早说认字又不是什么大事,裴少侠得空了补补就是。” 裴液一怔:“祝哥.现在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他那遗伤,派中也找了些古老苛刻的秘术,虽然路窄,但毕竟不是束手无策。”谈及男子,邢栀沉默了下,又很快抬头一笑,“不过也不必担心,他那副性子,难处险处是从不放在心里的,谁修行路上没些坎坷呢?” 裴液点头:“我看您回到神京,就猜测祝哥应当是没什么事了。” “.我确实是想留在洞庭的,但他要我回来忙正事,说过后会来神京找我。”邢栀拈起個点心,“这都大半个月过去了,也不知何时过来。” “神京这边有什么急事吗?有没用得上我的地方?” “没,是我自己的事。” 齐昭华炙好了几枚鱼片分给他们:“邢大人要踏进玄门了,正准备升任紫绶。” 裴液惊讶:“恭喜恭喜!” 邢栀示意他趁着烫放入嘴里,含糊笑道:“玄门好说,紫绶的名额却还没定呢。” 齐昭华往小碗舀着莲子羹:“你本就是最优卓的一个,还能叫人抢了去不成——都谁?” 邢栀摇摇头:“全是大派出身呢。正一道、养意楼、郑氏嫡脉.” 齐昭华收回小碗,持勺吃着莲羮,目光却望着空处沉吟:“行,明日我与恩君提一嘴。” 邢栀抿唇端正地一举杯,尊敬道:“叨劳少君。” 这敬杯显然不是朝着齐昭华,裴液不禁有些惊异。但眼见这两人有话要谈,他便端杯回头——险些撞在商浪身上。 这位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盘腿含笑坐在了他身后,颇为亲近的样子:“路上还顺利吗?” “.”裴液张了两下嘴,也没说出“顺利”两字,“.尚好,商兄呢,最近怎么样?” 却见商浪吸口气,低眉轻叹一声,饮酒不语。 “.怎么了?” “唉,也没什么,家里有些事情,最近日子不太好过。” “.奥。”两人碰杯饮尽。 商浪为他斟酒,忽然“诶”道:“我听说伱夺了博望的秋魁,可真厉害啊。” “哈哈哈嗨!也没什么可说。”裴液摆摆手,“最后一场那个六生虽然说是能进修剑院,虽然那时候我才四生,虽然身上还有伤.” 商浪又斟了两杯酒才听少年说完,用力点头:“早知道你是天才,当时在奉怀我就说你肯定夺魁!” 裴液一笑,又有些疑惑:“有吗?” “肯定有啊。” “奥。” “诶?说起来,这魁首应当奖励颇丰吧?”商浪好奇。 裴液一愣:“啊,那也说不上颇丰吧.但有把剑还是很不错的,我一直在用。” “哦想必还有些别的?” 裴液愣怔一下,这时旁边方继道已端着酒杯过来,是行礼最端正的一个:“裴兄,好久不见!” 裴液也放开笑颜,握住他胳膊:“方兄精神真不错,最近在忙什么?” “这两个月一直在国子监读书。”方继道下意识看了一眼那边的齐昭华,“居士给我的荐信嘛。” 裴液惊喜:“我也要去国子监了。” 方继道一下瞪大了眼:“啊?” “嗯。” “.哦。”书生好像有些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只道,“其实,我这些天其实也没去监里了。” “嗯?” 书生捧杯自饮一口,面上十分希冀,又八分忧愁:“我想考进天理院.又苦自己水平不足。” 又是个陌生的名字,不过裴液这时已不打算问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别太放心里。” 方继道却摇了摇头,认真道:“求道之心,不可随意。” 又有些高兴地笑道:“我刚向这位小颜真人请教了许多问题,他道学真是渊博。” 裴液看去,颜非卿正清淡望来,朝他一举杯。 裴液这时已明白正是他把自己打晕之后完成的易容,举杯一饮。 这位名传天下的清微真传总是带有相当清净的气质,发丝一丝不乱,衣靴总是最干净整齐的样子。 在路上时两人聊了好几天都是这样,但路上本就孤寂,此时酒席相见,几人已热烈聊过许多轮,这人却还是清清冷冷的样子,仿佛脱出这氛围之中,真有道子的玄妙之气。 齐昭华笑道:“小颜是我们的头号打手,你在神京若有什么动手的事,尽管叫他。” 裴液惊愕转头,却见颜非卿点了点头,淡声重复:“尽管叫我。” “.” 这时商浪却从后面凑上来,插嘴道:“一般事情倒也不必麻烦小颜真人,喊我也是一样的——朋友有难,就要互帮互助嘛。” 裴液没顾上他,对他来说,既然知道这枣子道士是自己人,立刻就有许多剑上的话想讲,端杯走了过去,只剩商浪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这场聚会进行了两个时辰,大家随意聊着不同的话题,裴液也渐渐看出来,其他四人应当平日就是一起共事的,只有方继道像是纯粹地读书修经,今日因为有自己才被叫来,其实和其他人并不太熟。 另外一个发现则令他有些沉默。 交谈时裴液忽然蹙起了眉头,语声停顿,偏着头把脑袋缓缓递进了他的身边。 顿时一清。 收回头出去,酒气。 把头递进来,清气。 如此来回了几次,颜非卿蹙眉看着他,他也蹙眉看着颜非卿。 ——这人原来是随身带着个真气泡泡! “.你不累吗?” “我比较爱干净。” 待到杯盘狼藉,六人来到廊道上摘着丹莲椅栏继续聊着,话语尽时,便就此互相道别。 邢栀临别时把一个大箱子交给了裴液,裴液有些惊讶地打开,一时怔住。 里面正是他被仙人台收缴的一切东西,山羽、玉虎、蛟环、铜雀牌.他这时想起来那句“可以少用雪剑”,心想玉虎最好也不要大摇大摆。 合匣道谢,和诸人都别过,商浪最后几次看着他欲言又止,弄得裴液有些莫名其妙,但他最终只是轻叹一声,有些落寞地离去。 终于又只剩裴液和齐昭华倚着栏杆,裴液身骨虽虚,仍有真气解酒,女子却是实打实饮了两杯。 月下中天,楼中的客人也已稀疏许多了,栏间真是好景,上方明月,下方清潭,中有秋风穿廊,两人都有些慵懒。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齐昭华轻叹,“好久不见,裴少侠,今日真个高兴。” 裴液点点头,也笑。和这位友人交谈总是很舒适,她见事透彻,心思灵明,裴液还记得和少女情感迷惘时被她一语点醒,也记得她几番邀请自己同来神京。 “是啊,”他道,“两月不见,大家都有自己在做的事情,能够互相聊一聊,真的舒服很多。” “人熟地生,就不算新地方。” “也是。”裴液偏头看她,“那齐姑娘你呢,我记得,你几年前来神京待过两年,那时就想好要做什么了吗?” 齐昭华安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月亮,却道:“你和恩君只聊了几句,想来还是陌生处居多。” 裴液一怔:“.是。” (本章完) 第441章 散场 第441章 散场 “我二十一岁时辞婚赴京,那是我最迷茫的一段时光。” 齐昭华椅栏道,裴液在旁边趴在栏杆上听着,如此俯瞰下去,山水小园落成了一幅平画。 “你知道我不能修行,前面许多年我读书写词,在博望城里挣得很高的声名,人家说我是第一才女,我也颇为自许。每日出入文集,和士人高官酬唱,自以为和那些闺中待嫁的女儿们全然不同。” “如此度过了整段青春时光。” “直到齐家很高兴骄傲地和媒人说,小女本来只能订商会儿子的婚,现下可以和刺史公子相配了。” “.” “所以那请帖放给我的时候,我好像一下从一个梦里醒来了。”齐昭华一笑,“原来我依然是朵儿,只不过裱上了一层清白高雅的颜色,能进更富贵的人家了。” “我倒不讨厌人家公子,只是即便没有江宏等着我,我也从小自视甚高,总以为这辈子要做些了不起的事情。”齐昭华缓缓诉说着,“这件事给我很大的打击,我负气背笈独自来到神京,那时候望着这座陌生的繁华大都,宫城巍峨,百坊星列,却只觉前路未定、人生迷茫,除了抱负和倔劲一无所有。” 齐昭华顿了一下,偏头安静看向窗外,仿佛想起那段时光。 “那时候我每天在长安的街上游荡,一架架车辇从身旁驶过,里面坐着的不知是哪位世家公卿。我从小家境不苦,那时却颇为艳羡,常常痴立望着,极目看着它们驶入内城,猜想着会驶进哪个衙门。”女子回忆着,“于是我在神京汲汲以求,四处投递,游宴赋诗,干谒青紫.渐渐地,倒也真有了‘齐昭华’这么一号人物。” “在博望时的感觉又回来了,尊敬、注目、爱慕、向往以及一些来由不一的恶意。我早已习惯处理这些了,几乎如鱼得水。”齐昭华安静了一会儿,望着月亮,“但那种迷茫一直挥之不去。” “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在浪费生命,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做什么。上天给了我一副好样貌,我自己从小习得一身诗文,这就是我最锋利、也最有用的武器。” “直到在一次诗会上遇到恩君。” “那是四年以前了,是我孜孜求索了半年才得以进入的规格最高的一次游宴。听说这次诗会里有尚书公子,有成名高士,还有郑王这样的世家贵族.我那时真想看看这座大城的‘上面’是怎么个样子,也忍不住幻想能得谁看重,从此平步青云。” “我为那次诗会做了非常多的准备,最后也真的凭借一首精致的七律赢得了满堂喝彩,那是我孤身入京后的最大成功了,在神京这样的地方、在这样规格的诗宴上受到追捧,能置换出的利益是难以想象的。”齐昭华说着,“一宴之间我真的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郑氏兆辰,吏部侍郎,宴后将我邀至园后小院,愿意公荐于我,及第后荫于郑氏之下为官。” “只附带一个微小的要求,要我陪他睡一晚。” 裴液愕然转头,身形纤长的女子依然倚着阑干,酒后双颊微霞。 她转过头,第一次抿起了嘴角:“那时我真的很认真地去考虑了。” “.” “于是令我更加烦躁。” “我其实意识到这次运气有些不好了——这位郑兆辰本就有些风闻,若我取得的是那位尚书公子或那位文坛耆宿的赏识,恐怕就没有这些恶心的事情。但你知道真正让我觉得一切毫无意义的是什么吗?” 她看着身边的少年:“是我忽然发现,那名宴会上排在第二的、其貌不扬的半百士子诗其实写得比我要好得多。” “.” 齐昭华转过头去,安静望着天上的白月,沉默了好一会儿。 “再没有一刻比那晚更令我迷茫。在走出小院后的凤凰台上,夜雨有些清凉,我趴在栏杆上不知道发了多久呆,来神京苦求经年,却感觉依然站在原地。那夜我想到自己是为了割断原先的自己而远离家乡,然而到了神京,却依然靠着诗词和姿容来迈进这些门槛写诗作词引人家欣赏,和涂粉点妆招人家喜爱,又有什么区别吗?” “多年文坛诗会流连.都是谄媚。” “我就是在那时遇见恩君的。”齐昭华收回目光,轻声道,“不知什么时候立在我旁边,她披着灰氅,左右各有侍女持伞,自己提着一小壶暖身的清酒,用手去接夜雨。” “后来好多次我都想,如果那晚我没有走出那個小院,也就遇不到她了。”齐昭华转过头来对他一笑,酒眼有些迷蒙,“没有任何刀子能比那句轻叹更锋利地能剖开我二十年来的人生,我到现在清晰地记得那个料峭春夜的每一处细节。” “她说,‘问汝立身谁倚仗?一身妍皮痴骨。’” 裴液微微睁大了眼,齐昭华微笑道:“对,后来我知道这是恩君的《贺新郎·自咏》,我一直铭刻在心里。”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很多的事情,聊彼此的身世、聊彼此的志向.我第一次知道为什么古人说沉疴‘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 裴液安静听着,女子或许从未向人倾吐过这条心路,裴液感受得到她的放松。 这时他也明白为什么齐昭华说许绰对她是拨云见日之恩,把一个人从外界和自己的困境中揪出来,不正是这样的恩情吗? 却听身旁已安静下来的女子轻声道:“但是,裴液,你觉得这是我的错吗?” 裴液怔然转头。 齐昭华正看着他:“为什么我要去赋诗游宴?” “.” “为什么我抱着这身‘妍皮痴骨’松不开?为什么我和那半百士子想要走进那些衙门,就得先练这一身谄媚之皮?他又是在什么上面输给了我?” “.” 齐昭华收回了目光,望着空处轻声道:“恩君对我有拨云之恩,但有恩报恩而已,令我誓死追随者,是‘见日’之志。” “她说,像我这样的人天下有一百万。” “.” 两人久久不语,齐昭华招呼侍者,自己又取了一小瓶酒,自行斟饮。 “我从来没和人说过这些,裴少侠。”她低头轻声道,“这就是我回神京的原因。那时开始我在恩君身边待了两年,始明白‘博望没有容下我的地方’是太愚傲的想法,因此就想回去,不背靠恩君,只凭自己做些事情。” 裴液回想着:“那就是咱们相遇的原因了。” 齐昭华深吸口气,仿佛从那迷蒙的记忆中彻底脱离了出来,饮酒笑道:“是啊。” 裴液忽然道:“我其实见过馆主的名字。” “哦?” “还在奉怀的时候,七月的国报上写的,说她是南国文会之文魁,圣人还为她取了字就是三个月前的事吧?”裴液望着楼下,“那岂不是说她才二十岁?” 齐昭华顿了下,笑:“.差不多。” 裴液忍不住蹙眉,多少岁就是多少岁,怎么还“差不多”呢?但齐昭华既然不解释,他也无可追问。 所以四年前和齐昭华会面时,她不过才十六岁。 白日匆匆一晤,他确实对这位馆主还十分陌生。就“靠山”二字来说,它有些超出想象的强大了,于是也同样蒙上了浓重的神秘面纱。公然在国报刊行《侠骨残》、一纸调令将他提入神京,邢栀、颜非卿这样的大派弟子即便不能说是她的下属,但也环绕辇旁以及在燕王府明牌施压的情况下,依然一来一去便将他换出牢狱,失控的荒邪此时恐怕已在反噬运作之人。 这个过程一定需要仙人台深度的配合,而吞日会在这里面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裴液已相信她从容强硬的手腕,但他想不通的是.所谓“故相之女”,竟然能有这样广阔坚韧的触角吗? 他分明记得,那位故相已去世有些年头了。 他把这问题问出来,齐昭华却成了哑巴,只轻叹道:“裴少侠现在竟然也懂官场遗泽了.我不想骗你,日后你自然就明白了。” “好吧。”裴液现在也不急躁。 但还是有个比较急的问题:“齐姑娘,以后我住哪里呢?” “修文馆就可以住啊。外地士子,恩君都任凭吃住的。” “可我是武人,身上事情又多。”住在别人的地方毕竟不自在,裴液道,他现在身上有银子,也不露怯,“我还是想自己买处宅子,住着方便些。” “那倒也行。长居都城友朋之间迎来送往,住在修文馆也不妥当。”齐昭华点点头,“我知道东市边上有处小宅,要价正实惠,只五百七十两,你看如何?” “.” “.” 齐昭华沉默片刻:“也是,长安城里东贵西富,你不结交官场,也不必这两边宅邸。北边皇城之下也不好,嗯南边倒是不错,一个二进的小院一定在二百五十两以下,如何?” “.” “.” “再往南也行。反正有朱雀通衢,来往也不艰难;二进也难打理,只要处小院就好,一百两银就可成交。” 齐昭华静静地看着他,少年咳了两声:“齐姑娘手头宽裕吗?” “裴少侠在少陇府待了两天,学会喝酒了吗?” “没!” “那你钱呢?” “一共二百两,给泰山药庐付了三十两,一百两现银我以为难免要死,留给了缥青.也没来得及要回。”裴液闷声道,“现在就蛟环里塞着七十两。” 确实不怪少年,他奉怀宅子一共卖了十二两银,他寻思都城贵些,五十两总可买处安身之所,谁知这简直是抢钱! 齐昭华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原来裴少侠拼死拼活两个月,挣得好大名声,却一分钱也没落下。” 裴液沉默端过她那半瓶酒。 两个微醺的人往楼下走去,齐昭华付了账,裴液看了一眼——要他娘的七两白银。 这令少年更加沉默,齐昭华轻叹道:“我是来施展抱负的,不是来捞钱的——借伱五十两最多了,你且记着还。” 裴液点点头。 “这两日你逛逛城里,自己寻处地方安置。”齐昭华犹豫一下,“你和少掌门现在什么情况?” “.怎么?” “给她写封信呢,既然没死,把钱要回来啊。” “.”裴液想着自己最后给她寄去的那封信,想到上面的文字,立刻抗拒地摇了摇头。 齐昭华微微翻个白眼。 但想到这少年今年也才十七岁,初情面前倒也笨拙得可怜,不禁温声宽慰:“第一次动情难免伴随一生,有时人不对,有时时候不对,总难自己挑选。如今既然不可得,用功修行便是。有什么伤心的想不开的,也可来寻我喝酒。” “多谢你,齐姑娘。” 酒劲儿渐渐上来,裴液也懒得去解了,乘着马车回到修文馆,齐昭华含糊吩咐了一句,侍者将他带进了一个屋里。 这是他真正来到这座城的第一个夜晚,也是他两个月来第一次任由自己酒醉,躺在屋中瘫软地睡了过去。 一日睡到晌午,裴液才懒乏地睁开眼。 黑猫正踩在他的胸前,冷静地用前爪拍着他的脸。 “.干嘛?”裴液含混道。 “起床了。” “.又没事。”裴液有些烦地蒙上被子。 “屈忻来扒你裤子了。” 裴液一个激灵弹了起来,警惕地望着四周。 然而屋里干干净净,并没有那朴素少女的身影。 裴液回头瞪视,但黑猫并无愧疚之心:“既然起来了就洗把脸吧,还有一下午呢,该去修剑院报名了。” 裴液打了个哈欠,真气一个流转,酒气尽去,身体一清。这也是许久未有的矫健之感了,剑拿在手里,又生出一股跃跃欲试之感,不必小猫再催,就此提剑出门。 这其实也是他第一次走在修文馆中,只见道旁池畔,许多士子行色匆匆,也有三五聚谈、唱和集会,其中很有一些气度不凡之人,他四顾看着,同样也不时有好奇的目光落在这陌生的提剑武人身上。 裴液对每一道望来的目光含笑致意,就此走出了修文馆的大门。 (本章完) 第442章 入院 第442章 入院 昨日摘星楼上眺望,朋友们曾在月下指给裴液这座无垠大城中的片片星火。 近处和远方这一块块无比方正、宛如棋盘的灯火群,就正是神京之中的一百零八大坊。世上唯有大唐天子城如此规制,将一座数百万人口的大城修筑得如此精整,犹如陆上灯海,正是“天上白玉京,人间长安城”。 而就在这样的精整中,往北望去,却是一片阔大无比的不遵守坊制的建筑群,气象威严、沉华大美,连绵的金檐碧瓦在月下泛起粼粼微光,在已如此繁荣雄华的天子城中仍显出更高一级的建筑规格——正是神京无可争议的最最中心,大唐皇城。 而宫城就嵌在皇城之内,灯火晦暗,朋友们为他指了半天,缺乏基本认识的裴液还是没弄明白那位圣人所居何处。 但另一件事他是清楚了——就是围绕着这座皇城,各类衙门官署林林而立,形成了整座城、乃至整个国家的绝对核心。 王爵公主、高官世子、内廷宠信的宅邸比排而列,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之前青紫不绝,这一圈棋格惯被称为“圣前坊”,白石为街,朱红为墙,虽不限制出入,但确实少见平民百姓的身影。 大唐道启会是御笔朱批、仙人台持诏建立的机构,修剑院是道启会运行的载体与证明,它就堂而皇之地修筑在这片区域之中,居于兴道坊南缘。 但裴液立在这座门庭之前时,却险些疑心走错了地方。 这里是天子城中心围出的一片幽静,一片静林小潭把长街府衙隔在了外面,枝叶掩映之中可遥见白墙黑瓦,清凉幽静。 全无一路所见衙门的那股威华,门庭只一道简洁的黑木小门,很干净、本来也应该很安静的,它确实立于一切权力之外,不需要任何排场。 但现在门前至少站了二十个人。 他们一定像裴液一样来自天南海北,从未见过的衣着、从未见过的负剑方式——有一人身上背了足足六柄剑,像个唱戏的将军。也不是所有人都风尘仆仆孤身一人,有些人带着老仆,裴液甚至见到成列的车马。 裴液蹙眉犹疑了一下,但唐律唯官衙或三品以上高官才可向坊外临街开门,他立到门前抬起头来,没见牌匾,只一行夭矫凌厉的刻字勾勒在石梁上:“长安修剑院”。 右下一行小字:“大唐三十三剑御者道启会”。 确实是这里没错。 但很快他不迷惑了,离得近了,才见敞开的木门前摆了一张小案,一个道服中年坐在案前,眼神平和地翻看着什么,他发丝微乱,衣靴都不甚整齐,却不显得邋遢,反而透出一种随和的潇洒。 一個负剑的年轻背影正立在案前,与他交谈回答着什么。 很快问答完毕,道服中年提笔写了个什么笺子并一些籍册交到年轻人手上,年轻人躬身二礼,庄重拿着走进了门。 裴液这才看见道服中年后面还立了一位拿着酒葫芦的老者,也是灰白头发一簪束起,布衣布鞋,倚墙安静看着,腿边靠着一柄有些破旧的剑。 于是他很快明白自己遇上什么了。 剑院每年秋末招新原来是正巧赶在了今日。 “竟然这样巧。” “所以才叫你起来啊。”黑猫道,“第一天入学,要和同学们打好关系。” “.小猫。” “嗯?” “你越来越有用了。” 裴液再仔细一看,门外之人果然也隐约排着顺序,他抱着猫退到后面,有些好奇地立在了一名剑者身后。 这人也很年轻,约莫二十左右的样子,浅色衣袍,鬓发整齐,像是文雅的书生打扮,却没有负笈,而是背着一柄很新的剑。 他回头好奇地看了裴液一眼:“兄台也是今年入院的剑生吗?” 裴液微怔抬头:“啊,是,幸会幸会。” “我还以为已认全今年的同修了。”这人一笑,“在下金乌弟子王守巳,敢问阁下尊称?” “我叫裴液,少陇来的。”裴液抱拳一礼,他路上临时补了三十三剑门的名称,记得金乌派是东南剑门,主修极阳之剑,在金册上是与崆峒一列,派中应当没有天楼。 王守巳却茫然了一下,抬眸似乎搜刮着什么,犹豫道:“阁下是崆峒高徒吗?” “没,我是个散人。”裴液一笑,“不是门派师承。” “.哦。”王守巳却微微蹙着眉,歉意一笑,“见谅,我确实没听说阁下的名字.那阁下走的是大唐的名额了?” 裴液一怔,这倒难住他了,他本来不是计划内的剑生,亦不知自己算什么名额,此时是唐突过来,也没先跟剑院打个招呼只好摸摸头,含糊道:“应当.是吧。” 王守巳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两眼,但也知礼地没再追问,倒是裴液抬起头来,好奇道:“你认得今年入院的所有新剑生吗?” “一共二十四二十五个人,谁是哪派弟子稍作分辨便可知晓。”王守巳笑,“另六位大唐名额记一记也就是了。” 道启会每年不止招收二十五人,但来神京修剑院的确实只有这些,全是真正天才中的天才。而对这些人来说,从小随师父交游、长大后四处论剑,彼此的名字其实算不上陌生,很多人都互相见过面。 尤其是三十三剑门结成之后,这种流通就更加密切了。 自然裴液这样山里出来的外人,是谁也不认识的。 “你瞧,那就是华山问筝。”王守巳示意正走上案前之人。 裴液望去,那是位清秀微笑的女子,脸面很白,她把剑罕见地系在后腰上,之前一直倚在一匹枣红大马旁边。 他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但王守巳却以为不需要解释,他望着那边案后的两道身影,好奇喃喃道:“却不知那接引的是哪两位道启……” 这时身后却传来一道语声:“敢问这里是道启会入院之处吗?” 裴液一回头,见一位潇洒大方的女子携着一位好奇张望的女童——这女童显然比他小上不少了。 “正是。”裴液点点头,这两人都是一般衣装,提一般式样的剑,女子本是温婉清秀的长相,但眉眼飞扬,便显得明朗英气。 女童则还有些未长开的样子,她梳着丸头,五官小巧精致,却偏偏有两条颇短的眉毛,于是透出些呆笨的可爱来。她身上一件行李也没有,只把一柄短剑抱在手里。 女子松口气:“多谢,那便是找对地方了。神京城也忒大,我们早知在兴道坊,却还是转了好几圈。” 裴液笑:“你们一定是从朱雀通衢转过来,有这林子在,从那边刚好被遮住,若从东一街走,就好看见了。” 女子恍然点头,笑道:“在下峨眉宁树红,这位是我师妹祝诗诗,不知阁下是哪处剑地高足?” 裴液只好又道:“我没有门派,谁也不认得,正听这位王兄介绍呢。” “奥。”宁树红拉着师妹又与王守巳见了礼,双方显然也是只闻其名,不曾见过,互相露出些惊喜的神色。 裴液不知道这位气质清新的书生从十二岁开始,就在东南三十派论剑中蝉联了九年同级魁首,被内外皆视为金乌中兴之望;也不知道这位女子去年孤身单剑,杀破了十山中二十三座匪寨,一夜之间杀人二百七十一,血透衣衫,人说‘翠山绝顶一树红’。此时他也就不懂他们之间的“久仰”,只见宁树红同样展眸望去,眸子缓缓扫过诸人,轻叹道:“果然尽是天下英杰.” 王守巳含笑不语地指示了一个方位,宁树红目光投过去,忽地一凝。 裴液同样看去,那里树荫之下立着一人,正是他刚刚注意到的那位身负六剑的少年。一身沉色,十七八的样子,气质极锐而冷,此时稍微注意地看去,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升起来——不是他负着剑,而是六柄剑簇拥着他。 “那是.” 王守巳点点头,轻声道:“【剑妖】杨真冰。” “.他竟然刚刚进修剑院?” 王守巳笑:“于这种人而言,什么时候进全凭自己意愿罢了,有人喜欢早些,有人腾不开身便晚些——你瞧他旁边,那位竟然也才来的呢。” 宁树红目光一挪,这次真的定住了,喃喃道:“.左丘龙华。” 那是位极高挑的女子,面容清正,席地盘坐翻着一本旧书,灰衣古剑,气质很沉敛无论束发还是面容、衣靴都好像比周围人简单上一层,正是西国高寒中带下来的特质。 她有一双极沉默的眸子,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和所有人都隔绝开来。 天山七玉之【飞琼】,【不辞剑】左丘龙华。 裴液记得明姑娘提过这位问剑时所遇的女子,用以隐晦地批评他修剑时灵盛心杂,未能扎根。 这都是只有耳闻未曾目见的名字了,裴液此时也体会到了和身旁两人一样的“久仰”之感,未想到有一天要与这些人同窗修剑。 队伍在一点点向前走了,剑者们一位位经过案前,远远可见杨真冰与左丘龙华在交付时明显多了几句问答,后面那位酒葫老者也开口问了几句。 等几人差不多来到门前时,在排的已没有几个人了,此时立在案前的是位年纪不大,却面色古铜的男子,是常见风雨的样子。 其人是裴液最熟悉的江湖人打扮,显然是从远方风尘仆仆而来,帮袖系腿,衣靴都洗得有些发白,只把一柄剑抱在怀里。 “那是蜀山的楚水霆师兄。”宁树红道,同处西南,她一眼先认了出来,笑道,“楚师兄剑诣极深,坐而谈剑我尚能来往,若是斗剑,我便十招也接不了。” 楚水霆似乎听见,回头对他们笑了下,露出口白牙。 他前面道服中年已低头读道:“楚水霆,蜀山落日殿真传,师承解可记,年二十一,剑道灵境,脉树八生,《蚕鱼经》通习。蜀山荐:‘水霆弈剑蜀山百年之资,虽剑理稍拙,然心敏意灵,愿受道启,求剑之至真’——齐子筠给你写的?” “回剑启,是掌门师伯。” “许久不见他的亲笔了,对你寄意颇重啊。” “弟子惭愧。” “籍贯文书。” 楚水霆取了另一份册子出来。 “侠牒。” 楚水霆解下一枚银牌。 “入院试合格签文。” “.” 裴液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有些僵住了,他有些犹豫地看了身前身后的两人一眼,张了下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但很快楚水霆进去,另一位衣着华美的贵女走上前了。 她正是那列车马的拥有者,提着一柄绿鞘玉柄的长剑走上前去,行止间有种难以言喻的矜持优雅。 那不是某一个两个动作,而是长久在某种环境中熏陶出的举止,即便是外街门前,她也行以最精准的礼节。 门派之人是很容易辨认的,衣上都难免有些风尘,即便都是各自门中的天才,对神京这样的地方也充满了好奇与陌生,白玉长街、红墙高衙不是他们经常活动的地方,各色青紫也是较为陌生的服饰。 而这位贵女一定是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不知是高官家眷还是世家女儿几人都没有说话了,裴液看着她走上前去,案前中年一般取了她的文书,低头道:“卢岫.” 看着这人同样流程规范的进去,裴液有些站不住了,犹豫了半天还是小声问道:“王兄,这个入院报名要准备什么证明吗?” 王守巳缓缓回过头来,宁树红同样把目光定在了他身上,两人沉默而惊愕地看着他。 “.没,没,我是说.这个进院的流程。”裴液也有些紧张了,“除了这般一一检查,是不是还有一种推荐的方式” 王守巳沉默许久,那目光好像已把他当成想混入剑院的奇怪之人:“.大家都是各自门派推荐的啊。裴兄伱是大唐,那就是大唐推荐,但无论谁家推荐,入院试是一定要过的要准备者有四:其一证明是大唐子民之籍贯公文;其二是门派或朝廷的入院推荐信;其三入院试合格后颁发的签文;其四是侠牒,没有的可凭推荐信去仙人台办理裴兄是缺了哪样吗?” “.” 裴液抿出个微笑,不着痕迹地抬手摸了摸腰间起得匆忙,连铜雀牒也没带。 实在也从没人告诉他要用到这么些东西! 就如此怀着忐忑的心情,承载着刚认识朋友奇怪的目光,终于轮到他来到案前。 已经过去王守巳在院里等着,身后宁树红在半丈外安静地看着他。 裴液立在案前手上空空如也,道服中年蹙眉抬起头来,朝他伸出手。 “.先生好,是这样。我没带籍贯文书、也没过入院试.侠牒也忘带了。”裴液自己也有些脸红,尴尬地去摸腰间那封荐信,“我后面都可以补,是有人举荐我来的.” 后面那位老者忽然偏了下头:“你叫什么?” “我叫裴液。” 道服中年面色不变,显然不曾耳闻,倒是这老者仰头“哦”了一声。 “是你啊,先进去吧,明天带侠牒来打个戳就好。”老者微微一笑,低头迎上中年的目光,示意道,“立档吧,那位桐君来打过招呼了。” 裴液掏信的手茫然僵在了腰间。 这时他想起来许绰那句话:“修行是第一要事,你先去把修剑院的入院办了吧。” 她显然不知道明绮天给了他荐信的。 (本章完) 第443章 道启 第443章 道启 “那就是大唐的名额?”道服问道。 “嗯,唐的名额。” 裴液有些茫然地走进来,迎上的是王守巳同样有些茫然的目光。 原来进修剑院还真有另外一种路子。 但其实也算不上另外的路子,因为入院试的形式本来就是多种多样的,它的本质就是修剑院要看一看此人成色,怎么举行自然由修剑院自己说了算。 弟子来修剑院受试,或者监院、剑道启师在不拘何时何地对其试剑一次,抑或像少陇剑道金册一般,能打进前二十二就算通过都可以拿到入院试的通过签文。 因此即便这少年声称没有参加入院试,但只要修剑院从别的渠道认为他可以进,那签文也不过是补一下的事情。 只令王守巳好奇的是,他既然都没有听说过“裴液”这个名字,那怎么能没有推荐信呢? 而两位道启竟然也真的把这个两手空空的人收下了。 连公文和侠牒都不要。 随后进来的宁树红也颇为惊讶,但裴液也没法向他们解释。 实际上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桐君”这个名号,显然代表神京对那位女子的称呼。 当他意识到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称她为“馆主”时,就想起了马车上齐昭华的那句话。 原来自己的靠山确实不是修文馆,自己的靠山只是喜欢待在修文馆。 裴液在思忖中抬起头来,修剑院的门内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白石铺地,瓦墙上深绿的藤叶攀越进来,大瓮中养着一株已凋的残荷,静水不动。 唯一难得的地方就是一切都显得很清静,举目望去只见高林长天,仿佛避世隐居。 而这也正是神京城里最珍贵的东西。 按照道服男子的指引,他们来到第二进院子,在这里领取了一柄黑鞘白柄的长剑。 一入手裴液就眉毛一挑,好奇拔剑一看,剑铭“道生剑·长安”,其下一行小字,是“东海剑炉,丙下”。 这剑总得大几十两银子。 掌管分发的是位温柔的中年女人,眼角已有皱纹,裴液喜滋滋提上剑就要走时,却被她“诶”一声叫住。 裴液一怔回头:“.要付钱吗?” 手上已在把剑放下。 女人笑出来:“谁收你钱!” 一手从案上拿起软尺:“过来比比身量,后面要给你们做剑服呢。” “奥奥!” 裴液走过去站在女人面前,一双极娴熟的手比过他的肩腰腿胯等等,然后是提笔记录的声音。 “你不是年纪还小?” “.快十八了。” 女人满意地打量着他:“正是窜个儿的时候,一套按身体来,另一套给你稍大些。” “多谢多谢。” 两位新朋友含笑望来的视线令他有些耳热,连忙先出了屋子。 而后他们又领了一叠籍册,含有两本精装的小册,裴液翻开一看,一本他十分熟悉,正是《六朝剑艺概论》,另一本则从未见过,料想外面也不大可能见到,因为名目是《道启会辛巳年剑论选》。 等一切大小流程都完毕,四人越过了最后一进院子,眼前骤然开阔。 是一片巨大的剑场了。 天高云淡,白石为台,除了一副剑架外再无任何陈设。 这是弈剑的地方。 裴液忽然有种感觉,到了这里,他才是真正进入了修剑院,对于年轻的剑者们来说,这或者就是他们从小到大度过最多时光的场地。 场心已聚集着二十来人,正是那些前面入院的剑生,他们彼此交谈着,而杨真冰与左丘龙华明显是两個隐约的中心。 楚水霆和问筝似乎相识,不知聊着什么,那位卢岫则捧着一本剑册立在左丘龙华身旁。 四人走来时亦得一些颔首和微笑,但更多的人还是不认得,他们在队伍末尾坐下,不多时,刚刚那位道服中年便拿着一本名册走入了剑场。 这人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闲适随性,山间散人般的气质。 “那么,我们人便到齐了。”其人缓声开口,低头看了一眼名册,“除了姜银儿会晚两个月,今年应至长安的二十五名剑生都已在此——诸君好,幸会良材。” “我道号端余,上清传人,从宗中现在辈分最高的继华真人来数的话,该算是他的小师侄。”端余合上名册,“但我已经十七年没回宗了,一直在这里做剑生道启,日后我负责讲授道家剑,会常常与诸位相见。” “照例,诸君初次入院,要宣讲些必要之事。” 他停顿了一下,场上安静,所有人都在静听。 “其一,入剑院何为?” “修剑院在外面有很多个名目:仙人台统摄江湖的手段;三十三剑门对剑道的垄断;剑者精进剑术的圣地皆作他人语。” “大唐三十三剑御者道启会。”端余缓声道,“无论诸君以什么方式、怀抱什么样的目的入院,在这里只有一件事。” “不是修剑,而是求道。” “诸君的推荐信上,大多都以‘愿求剑之至真’结束;侠牒归还时,诸君会看到正面姓名下刻了【修剑道生】四字,而绝大多数人直到完成修业,这四个也不会改去。”端余望着他们,“因为这是‘道启’,我与诸君一生都是求道的学生。” “正因其路漫漫而修远,三十三山才立下了道启会,所望者,是诸君能够早些踏上这条路。”“在外人所见,入道启会者天下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绝顶剑才,走出修剑院,诸君迟早站在天下剑道的顶端。” “但在真正的‘道’之前,我们只是一群渺小的飞蛾,其路修远,白雾茫茫,往后苦求多少个十年,我们中的绝大多数、或者所有人振翼一生都无法得见那一点真意。”端余安静望着他们。 “但望诸君能够永不放弃,因为无论多么渺茫,只要站在这里,就代表你有抵达终点的可能,我以诸君为同道,也望诸君以我为同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其二,剑业如何修习?” “院中修剑,共分三个部分,所谓知剑,习剑,用剑。” “欲求剑之真道,必先知天下之剑。不是听闻浅解,而是尽数析知,修剑院会为诸君讲授天下剑理,道启会三十三剑门,每一门都会遣派中前辈前来,次序不定,但五年之内必会完成一轮。另有不在道启会之剑门,我们亦会提供尽量深刻之讲解。” “知剑业三天一授,每授三个时辰,平日诸君亦可随时随地请教院中道启。” “知而不习,空中楼阁。修剑院最珍贵之处正在可习他派之剑,习剑业是院中最重要的一业,亦是结业考核的重中之重。习剑业每人之选择不同、可习之剑亦不同,但只要列于剑楼之剑,诸君选择之后,都有道启细细指点,直到修成为止。” “习剑业会在后日开始,此事牵涉定评,容后再言。” “凡入剑院之人,用剑上少有偏差,但高低极为明显。于此并不讳言,用剑九成是天赋之事,固可精进,难以改命。但就现在来说,诸君在自己的天赋上,也都只上路不久,仍有极长的路途要走。兼以所习剑术多少、境界高低、习剑年月长短都有不同,究竟谁高谁低,还是要经年再看。” “此道无甚可教,唯有多弈多思,与更强的人弈,与失败的自己对话,如此精进而已。” “弈剑业每七天一开,就在现在这片剑场之上,历时一天,诸君轮斗,胜败都会记录。平日亦可随意切磋,前些年入院的修者也在院中,不乏一些颇有名声之人,诸君亦可邀约。” “其三,剑院如何结业?” 端余至此话语一停,抬手道:“从今日开始,五年为期,诸君在修剑中需完成的修业已在笺上写出,请自行翻看。” 裴液一怔,从刚刚领得的书册中果然翻出了一张硬笺,目光一落,【修剑道生】四个墨字写在正中。 在院剑生侠牒上都会刻下‘修剑道生’四字,用以享一些道启会之便利,但只有在完成修业之后,这四字才会落定,注玄鎏金,成【修剑道生】之名。此后终生,但有需精进剑术之处,道启会都以同道襄助。 从另一个方面看,这四个字在外界有着难以想象的地位,它意味着道启会认定你已完成“道启”,从此是追逐剑道之人。 在三十三剑门中他们是自己人,在大唐朝廷这个身份也超出了江湖,可谓所至之处,皆为贵客。 而就在这个名称之下,是令裴液眼睛一的密密麻麻。 “通过四十七门剑理考。” “习得七门‘脉传’以上之拙剑。” “习得三门定评“妙野”之意剑或一门定评“奇观”之意剑。” “踏入剑道【意】境。” “剑心评【皆御】以上。” “弈剑试完成以下其一:天门试剑取得前三十;云琅问剑十合不败;长安惊蛰剑集中登上凤凰台;御前剑会获得【甲】以上之定评;以剑于羽鳞试上定位凫榜前三百;以剑于神京武举上得配绶之资。” “剑梯通畅。” 裴液有些怔然地看着这一列列的要求,忽然如此真切地理解了为何明姑娘要他来修剑院习剑,只觉自己在剑上的一切缺漏、一切根基不稳都被这张笺子映照了出来。 尤其是“通过四十七门剑理考”这一行,令他抿了好几下唇。 一门玉翡剑理他至今都没有学透,四十七门剑理是从哪找来的? 而裴液目光往下再落时,却又是一怔。 在【修剑道生】的要求结束的地方,隔了两行,是另外四个笔锋凌厉的字体。 【君器御者】 “达到一切‘修剑道生’之条件。” “剑心评【持心·不侵】以上。” “自创一门定评“妙野”之意剑。” “剑心修种。” “弈剑试得一魁。” “云琅同意授号。” “.”裴液轻轻摩挲着这四个字,有些发怔,旁边王守巳读得快些,微笑道,“听说得授此号之人可入云琅救世阁挑选一门剑术。不过三十年来,整个道启会里都是凤毛麟角了。” 裴液缓缓点头。 “修业要求会铭刻在很多地方,剑院不做任何规定,一年、两年或五年完成皆可。”端余开口道,而后一笑,“所谓必要之事,就是这些了。然后,向诸君通报一下接下来两天之安排。” 端余神情微肃:“明日,我们会带诸君第一次入藏剑楼,并在那里完成习剑资格的评定。诸君清楚,三十三剑门毕竟并非一家,谁能习哪一层的剑,会有很多种考虑,不过总得来说,还是看出身与天赋两样,另外各类名誉与名士认定也有影响,诸君明日记得备好荐信及其他材料,我们会综合定评。” “后日,我们会尝试为诸君第一次构建剑梯。” “道启会之所以是‘道启’,正在‘剑梯’二字。修剑是为求道,不去修通天之梯,便只是自欺欺人。因此无论多难搭起、无论多难攀登,哪怕随攀随修,道启会也一定会做这件事。诸君既至此处,当有准备。” 除了裴液有些茫然,场上二十余人尽数静默,于是端余最后看了看手上册子,两掌一合道:“好了!今日入院之事结了,剩下的时间诸君随意,待得晚了,可随院务先入住客房。住宿小院会在明日定评之后三两分配。” 裴液研究小笺的眸子猛地一抬。 竟然管住! (本章完) 第444章 园中 第444章 园中 管住是件好事。 裴液称赞着道启会的大方,在神京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他昨夜已深有体会——能免费供给学子住宿,不愧是江湖剑者们梦寐以求之地。 何况还不是客舍,而是两三人一间的小院! 裴液其实有些翘首以盼——自从离开奉怀之后,他确实还没有过这样一方安栖之处,但旁边的剑生们都很矜持,似乎全然没把这句话放在耳中,他也就神色如常。 端余所言之“随意”好像确然是真个随意,他撂下这句话后就径自离开,只把剑生们留在了剑场上。 “还以为端余先生会帮我们互相介绍一二,看来还是得咱们自食其力啊。”前列一位男子回头笑道,他一身紫衣,簪发高冠,把一柄宝剑立在身前,此时拱手道:“同年修剑,日后多有相处。我是南宗韩修本,家师【风絮无归】段澹生,见过诸位了。” “南宗”两个字不带任何前缀地讲出来,自是指弈剑南宗。 纵然近些年远不及天山,但那是因为天山势头太猛,南宗本身在道启会中是稳稳当当坐于蜀山天山一列,老掌教盛雪枫多年前就已登上天楼,段澹生正是其二弟子,韩修本有这样一位师祖,是毫无疑问的南宗嫡传了。 实际上很多人都听过这个名字,如今只是和真人对上。 另外一人道:“我早听说端余先生能懒则懒,这人为了不洗沐换衣,专门去修了佛家的‘无垢身’。” “这秘术也不好学啊。” “他算了一笔账,好像说若能活到九十岁,后面就都是赚的。” 楚水霆在一边哈哈大笑:“这么清楚,你一定是道家弟子!” 那人微笑执礼:“净明宗闻礼,见过诸位。” 一共也不过二十来人,语声很快响了起来,在略微客套的谈笑中诸人彼此报着姓名来历,很快这二十余人的构成也大致清晰了。 云琅山照例没有来人。 龙君洞庭等五家只来了白鹿宫一人,正是前月刚一抵京就声名大噪的二十七代【剑妖】,今年也不过十七。他安坐那里不必开口,每个人都认得他。 天山等十二家就多些,有足足七人,左丘龙华是最如雷贯耳的名字,不时有人抱拳示意,剩下韩修本等六人也都是各自宗中不出前五的俊才。 华山等十二家来了十人,问筝、宁树红、王守巳基本都坐在后列。剩下三小家则只白猿洞来了一人,是位瘦弱内向的褐肤少年,他双臂奇长,把一柄剑紧紧负在背上。 而后便是六位大唐名额,三人天南海北举荐而来,天赋尚不分明,但在剑道所受的训练上已明显见出和门派之人的差距。 还有一人便是那位贵女,她一直静坐最前,杨真冰离开后便已无人同列,衣装之古美、行止之韵雅显出一种微妙又难以跨越的鸿沟,轮到她时头也未抬,只淡声道:“卢岫。” 大唐五姓七望,“卢”字不需要太多修饰,这些庞大古老的世家镶嵌在帝国之中,根系不知扎了多深,它们年岁比大唐更久,许多所谓的剑门圣地,于他们不过是这片大地上的暴发户。 因为剩下两個据说出自军中的名额,竟然俱都安静地坐在她的身后,全然是随从的样子。 大家都是初次见面,姓名或许听过,但相处都还陌生,此时客气地谈笑着,裴液发现这些顶级剑才们和常人也没什么不同,并非每个都冷傲寡言、习剑如痴,他们也讨论神京城的繁华,也询问哪处馆子便宜好吃。 “摘星楼非常非常贵。”谈到这个话题时,裴液向宁树红严肃道。 直到韩修本忽然笑道:“水霆兄,早好奇贵门《蚕鱼经》,要不来过两招?” 这里是剑场,他们是天下顶尖的剑才,每个人手边都有剑。 这实在是太顺理成章的邀请。 楚水霆一笑提剑,起身便往空旷处走去。于是肉眼可见的,许多双眼睛认真而明亮了。 韩修本走上前去,两人执了个剑礼,剑光就亮起在了剑场上。 裴液一瞬间就明白宁树红那句“若是斗剑,我连十招都接不了”了。 何为蜀山百年之资,这人游历江湖数年,皮肤在日光风雨中洗成铜色,一定极少遇到能彼此争锋的剑刃。 第十七招,楚水霆就一剑停在韩修本腕处,含笑收剑。 显然游刃有余。 韩修本深吸口气,抱剑认输。 场上响起数声喟叹,剑生之间的高低已开始鲜明地暴露出来,韩修本已是立在前列的南宗真传,他用的剑已令许多人凛然而惊,但楚水霆的弈剑恐怕是稳稳排在前五、乃至前三。 剑永远是天才的舞台,即便在这里,也会是多数人暗淡无光,几个名字尤其显赫。 只是当剑光一起,闲谈便稀稀落落地停下了。 是的,姓名来历交换之后,我好奇你的师承,好奇你的门派,但最好奇的,还是你的剑。 邀约很快响起,实在不算什么比试,更像是过招,每个人都很轻松克制。 裴液也有些手痒,但他兴致勃勃地偏头去看王守巳时,这人却已和宁树红提剑站起。 “……” 裴液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剩下的祝诗诗,祝诗诗抬着两条短眉呆呆地看着他。 裴液连忙撇过眼睛。 目光在场上逡巡着,但当然没人来找这坐在后排角落的少年试剑,显赫的名字会寻显赫的名字相识,问筝、宁树红、王守巳这样的江湖传说彼此也是初见,而那些“普通”的天才们显然也同处一个圈层,彼此不是第一次见面。 只有裴液这样谁也不认得的少年只能安坐着,正如他刚刚报出“少陇,裴液”四个字时,也只得几道礼貌的注目。 裴液有些孤单地搜寻着其实宁、王二人离开后,他对这些人也全然陌生。随意寻一人来打倒并非不可,但本来是凭兴趣切磋,他是有些好奇两位新朋友的剑术,倒不是想随便寻个陌生人来打一架。 眼见两人身边之人也多了起来,一时半会儿也散不开,他便暗叹一声站起身来,往剑场外走去——这剑院比他想象中要大很多,既然说是“随意”,那么自然可以逛逛。 但只穿了两个拱门裴液就顿住了脚步。 这是处绿竹掩映的园子,剑场上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一位沉默冰冷的少年正捧着剑籍立在这里,背上背着六柄剑。 他是在端余留下“随意”二字后便起身离开了剑场,只是与裴液的无人搭理不同,他是明显地不喜打扰。 裴液眼睛顿时一亮,那面上表情十分明显,含笑抱拳道:“杨兄,这么巧?不如切磋一二?” 杨真冰抬起头来,有些沉默。 (本章完) 第445章 杨真冰 第445章 杨真冰 “不。” “.” 杨真冰重新低下头,打开了合上的剑籍。 那面上的表情也很明显——别烦。 这时裴液肩上忽然动了一下,却是一只玉团般的小猫望着近在咫尺的秋,抬爪扒拉了一下,然后低下头,望着瓣缓缓飘落石地。 “.” “我以前听人说白鹿宫技击天下无双,当时就久仰不已。”裴液仍在努力,若问在场人中裴液最想和谁试剑,那么除了眼前的少年自然不做第二人想,他自以弈剑为长,听闻白鹿是此道至高,当然想丈量一下自己的水平,“八月的时候我在国报上还读到你在南国剑试上拿了第二呢。” “好。” “.啊?”裴液一时没反应过来。 “切磋,我打。”杨真冰的声音仿佛天生低沉,又简短冷寒,简直人如其名。 “啊,好好好。”裴液没料到忽然峰回路转,高兴地一抱拳,两人便往空旷处走去。 “因为我斗剑也喜欢在招式上做细功夫,就好奇你们白鹿宫做得有多好。”裴液笑道,他忽然发现这少年身上仿佛长了冰刺,离得一近肌肤就泛起冷悚,便挪开两步保持距离。 “嗯。” “诶,杨兄,那南国人也长咱们这样吗?厉害不厉害?” “很弱。” “.哦。” 两人在空旷处站定,裴液拔出剑来,杨真冰在对面静立不动。 裴液执了个剑礼,犹豫了一下,认真道:“杨兄,虽然我名不见经传,但弈剑上确实颇有手段,你要小心一些。” 杨真冰一怔,点了下头。 “那就先来了,杨兄。”裴液一笑,身形飒然飘上。 起剑仍是【破土】,幼蝉从雨土中钻出,这是后续一切迎风沐日、攀树化羽变化的起端,在这一剑上裴液有太灵妙娴熟、也绝不会出错的变招,正是面对陌生敌人的良选。 剑光飞来,一柄秋水般的剑从杨真冰背后出鞘,流转也如一泓秋水,如此自然地横在了身前,刚好接住裴液的剑尖。 这一架当然正在裴液预料之中,他手腕轻轻一转,一股奇异的力量忽然在剑上生成。 在一瞬之间,幼蝉走完了它的一生。 两个月来在《玉翡剑》上的用功一定没有白费,【破土】之后所接竟然是【玉老】。 杨真冰稳固的架剑如被时光侵蚀——一切力量,本来就终会老去。 裴液冷然抿唇,【玉老】一成,筋骨中埋藏的力量乍然爆发,他当然是以全然的认真面对这次试剑,在对方露出缝隙的一瞬间,【拔日照羽】就明亮至极地升起在两人之间。 裴液固然曾闭门造车,但一路的搏杀并非没有用处、夺魂珠中亲身感受的一千门剑也并非什么都没留下,纵然所习剑术仍然只那么几门,但少年根基确实已并非完全的薄弱。 他的思路和剑野都被那些剑术大量地拓宽,本就敏锐的剑感如今简直如鱼得水。 如今这突然、强大、又无比精准的一式【拔日照羽】,就正是蜕变出的惊艳成果! 但下一刻一股刺骨的冰寒令裴液浑身冷悚,视野中那柄被【玉老】寂去的剑陡然飞起,仿佛从来不曾被时光束缚。 这绝未想到的一幕令裴液骤然一僵,【拔日照羽】这样的直剑竟然被他生生一折,拿去压对方忽然飞起的剑光,但那道光似乎忽然又变成了影子,两柄剑分明是从同一条剑路过去,偏偏却没有相撞。猝不及防连失两招,对方剑刃已然临咽。 【拔日照羽】强行中断,裴液下按手腕,借助抵牾而回的剑力,身形青鲤般弹起,就在这样左右封死的极限中,竟然仍转出来一式向上的【飘回风】,身形飘然落向杨真冰身后,裴液拧腕控剑——但下一瞬杨真冰冷锐的脸已逼在眼前,颈上一凉,被架了一道冰寒的剑刃。 “.” “.” “还好。”杨真冰收回剑,低沉道。 “.不是,杨兄。我是六生,你要和我弈剑,总得把真气压下来吧。” “我就是用的六生。” “.” 裴液摸了摸嘴,挽个剑收剑,哈哈一笑:“我知道。开个玩笑嘛。” 他缓缓抚着剑柄,细细回味着这一场短暂却颇具冲击感的弈剑。 他那一瞬间确实怀疑这人是用的八生真气,因为他根本没看出杨真冰是怎么破的他的剑招,亦或说他根本就没从对方的手中看到任何剑招。 裴液自觉在剑招上已极为深细,能见无数普通剑者见不到的变招空间,他也仗以拿下了许多奇迹般的胜利。但此时却骤觉自己的剑是一张粗疏破烂的大网,连叠三层,依然被对方手中那尾银鱼轻易游过。 三合弈剑,惊险、冷悚、逼命、失措。 这绝对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即便和明姑娘试剑时也没带给他这种感受——实际上明姑娘是另一個极端,她像是海,任少年拼尽全力,也激不起扰动她的浪。 但这倒没太多挫败,反令少年忽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仿佛窥见了一个从未到达的世界。 他望着面前这位同龄人,好奇道:“杨兄,你是怎么破去我第一剑的,我也没见你变招应对,还以为得手了。” 杨真冰看他一眼:“我没破,你自己没用好。” 裴液怔住。 真的第一次,有人说他剑招本身用得有问题。 杨真冰沉默一下,说出了可能是今天最长的一句话:“你这一剑没好好练过,想来习得也不过两月,太粗疏了。” “.” 裴液宁肃了眉眼,盘腿坐下来,认真向这位白鹿宫的【剑妖】询问着每一处细节,对方竟然也和刚开始的冷漠形象判若两人,每一个问题都耐心解答了他。纵然话语简短,却处处精准。 裴液在一句句问答中几乎泛起冷汗,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剑有这样多的问题,在某些方面他确实已经到过青天之上,但下面的支撑却如此孱弱歪曲。 白鹿宫之技艺求精令他震愕心服,当两人各演了一遍《开门剑》后,杨真冰说他“粗疏”,裴液心悦诚服。 诸多问题结束之后,裴液定定望着空处,实在有收获良多之感。 这时他忽然想起来,眼前少年竟然无比耐心地回答了自己如此多的问题。连忙起身,认真躬身道:“杨兄,实在多谢伱。初次相识,我唐突打扰在先,却得你如此尽心指点,十分感佩。” “嗯,没什么。” 杨真冰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声音低沉如冰,这时他如不在意地偏了下头,目光跟随着裴液旁边那只攀树摘的玉团:“你这猫哪买的?” (本章完) 第446章 平康坊 第446章 平康坊 小园里,杨真冰并腿蹲着,双臂叠在膝上,下巴放在臂上,目光定定地看着地上的黑猫。 “这猫真好看。”他低沉道。 裴液也蹲在他对面,拨弄着黑猫的软耳:“好看吧,我还没见过比它更漂亮的。” 杨真冰点头:“我也没见过。” 他试探地缓缓伸手:“它让摸吗?” “.看人。” 黑猫安静地蹲在地上,低头拨着地上的落,仿佛对这两尊大物视而不见。 杨真冰伸出一根食指,试探着轻轻地点了一下它的耳朵,然后立刻收回,心满意足地抿了下唇。 裴液则含笑挠着黑猫的下巴,全然无视它的躲避和冷眸。 当他和黑猫单独相处的时候,一般是不会做这种动作的。纵然关系很好,但确实很难对一个和你对答如流的灵魂做出这种逗弄,尤其黑猫会拿一双安静的碧眸望着他。 只有在外人面前,才能尽情宣泄对这小黑团子的喜爱。 “不是买,是在我家旁边的山里捡的。”裴液解释道,“它受了伤,我把它救回来,后面就死心塌地跟着我了。” 杨真冰竟然认真问道:“哪座山?” “.哪座山也不会长出来第二只了。” 裴液收回手来,毕竟朝夕相处,逗了一会儿也有些腻。 “咱们继续试剑吧,杨兄。”裴液重新按剑,一手拎起黑猫放回树枝上。 “你别那么粗暴。” “.” “.” “.” “杨兄.这是我的猫。”裴液认真道。 杨真冰沉默一下,低声道:“明珠暗投。” “.” 裴液这时不想和他争论,接下来这一场试剑又进行了好几轮,在安静的小园里两人切磋、谈剑、逗猫,裴液不断有豁然开朗之感。 裴液和杨真冰共打了七场,七场全败,但杨真冰也并非不被这少年惊讶——几乎任何招式,只要他见过一遍,再要胜他,立刻就艰难很多。 “杨兄,你背上背这么多剑,能用得过来吗?”两人歇剑吹着夜风。 裴液曾想过自己要面对六柄剑眼缭乱的进攻,可怎么也想象不出杨真冰要如何操纵。如今一天下来,这一幕并未发生,杨真冰只偶尔地拔出第二柄剑,那是在裴液要求他把境界压到四生的时候,剑光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回,便瞬间奠定胜局。 三柄剑同出的一式则是在裴液以六生凌二生时发生,那就是刚刚的最后一场弈剑,裴液本已将这少年逼进绝路,但一道银光如同天外惊掠,已压上了他的脖颈。 “能不能看看你用六柄剑的样子?”裴液问道。 “不能。” “.哦。” “最多只三柄,六柄不能轻用。” “这三柄有什么说法吗?”裴液好奇看着他将两柄剑光归鞘,“我看它们好像都一模一样。” “我是按顺序拔剑的。”杨真冰道,“第一柄剑是【鹿首】,点咽割颈,平日用以弈剑;第二柄剑是【四体】,断肢行险,杀气凶恶,不大拔出。”这真是他最长的一段话了,想必是牢牢记在心里,此时抚着手中剩下这柄:“这第三柄是【魔躯】,斩腰破腑,最易失控,平常弈剑也是不用的。” 裴液蹙紧了眉,缓缓凑上去望着剑根处那极细小的两个刻字,恍然意识到这又是自己不熟悉的古字写法了,若有所思道:“这两个字写得还挺像【鹿首】。” “.” 杨真冰低头看去,静了一会儿。 然后他把背后刚刚入鞘的两柄剑拔出来,把手中这柄插进空出的剑鞘,又比对了一下,从剩下两柄里挑了一柄插回去。 最后重新剩一柄在手上:“这第三柄是【魔躯】,斩腰破腑,最易失控,平常弈剑也是不用的。” “.” “确实容易弄乱。”他承认。 两人歇息坐聊着,直到天光暗去,天河繁星点点。 园中自行亮起了小灯,裴液伸个懒腰,这一天过得太过沉浸,令他几乎忘了自己身在神京。 此时望着院外露出树梢的静林,想象着昨夜所见那灯烛满夜的繁华,夜幕初下,饭后的人们正走出门来。裴液忍不住松快了身体,偏头道:“杨兄,咱们去逛逛神京?” “不。” 裴液扫兴,道:“行,我自己去。” 也没再呼朋引伴,裴液托着黑猫出了门,吹着夜风缓步离开了这“圣前坊”,望着东边夜灯最繁华的一片走去。 是肉眼可见的灯影翩翩、游人如织,尚未抵近,裴液已觉出这地方的富贵,高大的红楼就耸立在坊前第一间,桃色的飘带从楼顶垂落,随风飘舞。 旁边就是平湖,夜风愈发清凉。街上三五成群的士人,呼朋引伴的谁家公子,锦服玉靴的各色行人不过裴液今日也并非格格不入了,他在修文馆换上的新衣,虽不知什么料子,但轻薄舒适,纹样虽简却精,一定不会便宜。 裴液有些好奇此坊是什么地方,照理来说,许多坊都自有商街,但更多的还是居宅,街上或者也繁华,但恐怕没有这么喧闹,更不必提这一座座耸入夜空的华美高楼了。 裴液在街上漫步,甚至瞧见一座红木砌成的巨大莲,高架三丈之上,莲心是一座精美的台子,许多人正谈笑着围在这里。 “要在这上面斗剑也太挤了些。”裴液喃喃,“而且铺什么毯子?” 但很快他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了。 在瓣飞散、锣鼓笙箫中,一道衣着清凉的倩影飞落台上,足尖一踏,身姿就翩然舞动起来,顿时激起一片欢呼。 裴液在露出的那截雪白小腰上怔了两眼,转过头想和黑猫对视一下,却见那双碧眸还落在莲台上。 “不许看了。”裴液捂住它眼。 再往前走,更闻笑语脂粉了,酒楼之上还有人放声高歌,裴液偏离了主街沿着湖边走去。右侧是高楼,左边湖畔行人三两,亦有不少摊贩,许多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新奇东西。每一样看起来都颇为有趣,裴液下意识按了按钱袋。 “喂,你看不看戏法儿?” 裴液一回头,一個浑身痞气的少年正倚坐柳树之下,对他一咧嘴:“‘老君通海缸’,整个平康坊,只我一人能变。” 他旁边放着一个颇大的水缸,破旧木板盖着。再旁边则是木桩上系着一只神俊的鹰,精目雄视,爪上系着绳子。 裴液刚要开口,忽然一阵急蹄伴着高声笑语当街驰过,乃是一群锦衣佩剑的少年游侠,裴液后退几步闪身避开,却听身后猛禽猛地展翼,一回头,那利爪正凶恶扑向肩上的小猫。 那少年猛地一扽绳子把它扯落了回去,望着有些惊愕的裴液哈哈嘲笑:“这鹰凶得很呢!可看好你的小猫咪!” 裴液一笑,好奇:“这鹰干嘛绑在这里,是卖吗?” 少年随意摆了摆手:“不卖,我诺了人的,就让这鹰在这儿完好无损地待够一晚上。” (本章完) 第447章 通海缸 第447章 通海缸 很快裴液知道为什么要有“完好无损”四个字了。 就在那列奔马驰去不久,这少年又要向行人吆喝戏法时,忽然嘴一闭,表情一凝,缓缓斜抬下巴,看向了来人。 是个五大三粗的光头,身上酒气浓郁,正大步径直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四名凶悍的汉子。 不能说这份气质和这条街格格不入,因为纵然与苗条舞女、锦衣行人等相去甚远,但他同样也属于这里,是这座坊的另一种底色。 “你喜欢找死?”光头声音又冷又粗,“抢了周公子的鹰,还敢在这儿晾着?你摆给谁看呢?” 少年依然倚着柳树,叼起根柳枝:“鹰铺朝街开,谁先买下就是谁的;平康坊也不加盖儿,想系在哪儿就系在哪儿。” 光头冷笑:“不知死活。娃娃,你拜哪处堂口?” “谁也不拜,爷爷是垂柳街小絮。” 他下睨道:“我朋友买了鹰,有人说望湖街是周晓哲地盘,他看上了,就得把鹰让给他;我朋友把鹰带出去,别人也说是周晓哲施舍。” 少年傲然道:“我张飘絮早上诺了人,这鹰今天就得在这儿系一整晚,好让平康群杰知晓,这只‘黑水箭’是堂堂皇皇立在徐闻元肩上!” 光头冷笑一声:“打断腿,吊桥底下。” 四名壮汉一拥而上,两人手里提着铁棍。张飘絮“呸”地一声吐出嘴中柳枝,弹身而起,裴液这才瞧见他身下也放着短棒。 他一棒抽上壮汉侧颊,血牙横飞,却立刻被另一人撞在树上。他拧腕不及挣脱,提膝狠狠顶上壮汉裆下,壮汉痛嚎软倒,他扑地一滚,躲过第三人呼啸而来的棍子,只柳树被砸出一个浅坑。 光头就在这时觑准时机上前一步,一脚踢在了他的肚子上。 张飘絮身体虾般一躬,但下一刻光头面色一变,这少年竟然按住他腿,身体飞腾而起,一个歪斜但有力的倒挂金钩,靴子狠狠砸在了他的脸上。 光头头脑一阵晕震,踉跄中怒吼:“修行!这小畜生开了脉——” 立刻又被一拳狠狠地砸在面孔上,声音戛然而止,歪斜倒地。 张飘絮立时转身,还是躲闪不及,被一拳锤上左颊,眨眼就青紫肿胀起来,但壮汉再想补第二拳时,已被他矮身一脚踢上肚子,刚躬身踉跄两步,面前张飘絮已再度腾身而起,空中提膝,抬眸只见又快又狠的两脚砸上来,眼前顿时一黑,晕眩倒地。 张飘絮一落地,背上立时又挨狠狠一棍,但这少年像泥鳅一样滑溜,那绝不是什么地方学得的武功身法,就是街头巷尾打出来的狠劲儿和灵活。当从三人中再次放倒一名壮汉后,张飘絮抬手擦了擦额角的鲜血,面前持棒的两人终于僵住不动了。 他们缓缓后退,在张飘絮的注视中架起倒地三人,往后退去。 张飘絮嗤笑一声,吐口血沫,拿帕子抹去手脸上的血迹。 令裴液惊异的是这样的械斗并没有引得人们惊恐避开,反而许多行人都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此时决出胜者,还引得不少笑声和呼哨。 张飘絮却全然不管自己身上伤势,偏首道:“‘老君通海缸’,整個平康坊独此一门的眼福,各位且看好了!” 正是刚刚见了一场血斗,如今还真没几人走开,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张飘絮掀开那快比他人高的缸盖,里面装满了清水,也只有清水。 “传说昔年老君在天山瑶池垂钓,上钩无物,而东海之畔,一条巨鲸却被钓上了岸。我这缸是前朝祖传,正式是沾了这老君神通!”张飘絮拿起支在树边的鱼竿,舀了瓢水冲洗着手。已有人高声笑道:“你在这儿钓得十头鲸,我们也瞧不见啊。” 张飘絮一咧嘴,抬臂一抹齿缝流出的鲜血:“我也没那么大神通——学艺不精,今天这只缸通不了海,就通我身后的平湖。” 他跃上树枝:“我就垂钓这只缸中,钓上湖里的鱼儿!” 人群一阵惊唔,裴液也一挑眉毛,凝目看去。 只有黑猫背蹲在裴液肩上,依然饶有兴趣的看着后面台上的歌舞。 张飘絮在树枝上盘起腿,鱼竿平放腿上,他阖目合掌,嘴中念念有词。 确实没有戏法中惯常的夸张动作,额角渗血的少年静坐夜风之下,还真有几分玄妙之感,然后他张开眸子,挥杆一甩,钩子便滴答一声坠入了缸中。 人们好奇望着,那银亮的小钩就飘荡地在水中下沉,钩上也没有饵料,而后少年便再无动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们看看缸中,又看看平波不动的湖面,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就这么一直等着啊?” 张飘絮一昂首:“钓鱼不等着干什么?” “.” 有人翻白眼,有人笑了起来,裴液也又看了两眼缸中的鱼钩——确实就是一缸普通的水,一个普通的钩子坠在里面,没有任何异常。 但就在有人要转脚离开的时候,人群中乍然响起了惊呼。 裴液目光一凝,只见这只水清透亮的缸中.那鱼钩猛地往下一沉。 拽出的气泡向上飞浮,树枝上张飘絮猛地站了起来,咬牙倚着树干,踩树发力,鱼竿竟然死死弯了起来,鱼线被扽得绷直! 缸中依然空无一物,但那人们已经下意识望向湖面了。 在人们惊奇的目光中,平静的湖面上忽然翻起一点点细微的波涛,而后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仿佛有什么在被从深处飞速提上来直到猛地一阵翻搅,湖面上腾起一团巨大的白浪! 这恐怕得是四五十斤以上的大鱼了,人们谁也没想到这平湖里还有如此巨物,在小声的惊呼之中,那白浪越来越激烈。 张飘絮咬牙角力,手上面上都已全是青筋,然而在人群的加油中,却只听“咔嚓”一声,踩踏的柳枝猛地折断。 张飘絮向后栽倒,银亮的鱼线高高飞起在空中,人群惊讶遗憾,裴液已下意识望向湖中。 却见夜幕之下,昏暗的湖面上烛光与月光掺杂,一尾巨大的鳞物弹起了半条鱼躯,飘曳的尾泛起美丽的粼光。 只一霎便逝,常年钓鱼的裴液一时间却没辨认出这修美的形体是哪种鱼类。 (本章完) 第448章 张飘絮 第448章 张飘絮 围观之人也有不少见到,引起一片惊呼,张飘絮站起来摇摇头:“学艺不精学艺不精,让大的跑了。” 很快他又拾起鱼竿:“没事儿,这次咱们钓个小的。” 于是在众人的注目下,张飘絮重新甩钩入缸,这次不多时就提钩一甩,湖中一尾青鲤破水而出,鲜活地蹦在了岸上。 裴液也忍不住随众鼓掌,偏头去看黑猫。 实话说,裴液刚听得这戏法时并没什么反应,前两月来他见了太多诡异奇绝之事,也见了太多如神如仙之物,一点看似不可能的戏法实在已不太钓得起他的兴趣。 但和煦的夜风吹过,夹杂着湖水的清凉,身旁人群惊唔不断裴液才意识到自己早已回到正常的世界。 没有那么多玄气和神异,这只是一条偶尔能看见真气——多半还不能外放——的街道,生活在平凡里的人们总是对各种超凡的力量充满了好奇和惊艳。 何况此事这戏法变成功之后,竟然还真有嚼头。 这少年距离湖面约有四五丈,真气是够不到的,而即便能触及湖面,要从里面捉出一条鱼也实在是另一回事。 何况他根本未到真气外放的境界。 若是玄气他凭什么能掌控玄气呢? 一位玄门,先挨完打,然后在这里给大伙儿变戏法吗? 黑猫摇摇头:“没有玄气调动。” 实际上它没察觉任何异常,若非缸中鱼钩确实动了,它意识不到刚刚有超凡的力量出现在这里。 裴液好奇地看着这衣装狼狈,却仍然神情桀骜的少年,正托了个盘子向着围观之人讨赏。 这戏法确实新奇好看,但他一句吉祥话也不说,也不主动讨要,因此赚了一圈,得赏也不甚多。 而后便自顾回石头上坐下,一点点数着盘中钱财。人群一点点散去,在场便又只剩裴液和他。 “这戏法我确实没见过,你怎么变的?” 张飘絮嗤笑地看了他一眼:“哥哥,我看你也是江湖中人,问这种蠢话。” 瞥了他衣服一眼,又昂首道:“五十两银,七天后告诉你,怎么样?” 裴液摇摇头。 “嘁。” “你多大?” “马上十六。”张飘絮随意道。 裴液一开始看他面相就稚嫩,但见他江湖气重,说话也像个大人,谁料真比自己还小两岁。 一念及此,更注意到他虚白的脸色,那嘴角鲜血到现在未曾止住,裴液不禁想起了刚刚背后的一棍:“你好像是伤到肺腑了,自己别走动了,你家人住哪,我帮你联络。” “我没家人,也不用别人照顾。”张飘絮抹了把嘴角的血。 他凝目忧目地盯着点出来的银钱,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液扫了一眼,其实已很多了,竟有将近二两。 张飘絮沉默地看着这些收获,忽然一抬头:“喂,你在这儿假好心半天,怎么不给我打赏。” “.” 裴液平日是绝没有为此付钱的习惯的,但这时一想,这确实是个颇为神奇的戏法,打赏几枚也不算什么。这时他得知剑院管住,正轻松不少,于是去摸后腰钱袋。 但掏出来一打开,又尴尬停住。 这正是齐昭华借他的那五十两银,是一整锭,里面还有两粒碎银,是印了官戳的一两二两,竟然是一個铜板也没。 要他打赏一两那是万万不能的,只好一笑,正想解释,却见张飘絮愣愣地盯着他手中钱袋。 “喂,伱能不能.把这袋钱借我?”他犹豫道。 “不。” “.”裴液礼貌一笑,就要起身离开。 张飘絮一急:“诶你等等!” 他显然少有求人的时刻,此时咬牙道:“七天后,我还你七十两!” “.多谢,不必了。” 路边相逢就要借他五十两白银,裴液肯定是不会当这种傻子的。 “我是垂柳街张飘絮!”背后少年忽然起身昂声道。 裴液回过头来,见这少年死死抿唇盯着他,眼睛明亮颤动。 他一字一句道:“你借我,我向你承诺,七天之后,一定连本带利还你。” 裴液沉默地看着他,两双眼睛对视着。 良久,裴液淡声道:“不借。” 转身就走。 张飘絮深深吸了口气,气恼道:“喂!那你帮我抬下水缸,把水倒掉!” 这倒确实是力所能及的事,裴液走上前去,和张飘絮一同抬起水缸倾倒。 只是水倾落出来时力道莫名一歪,轰然撞向了他的腰际,裴液躲倒是能躲,奈何举着水缸,只好任自己下半身大半湿透。 他抬起头来,瞪着对面的张飘絮。 张飘絮却低着头没看他,修正了力道,声音低闷地传出一声“抱歉”。 裴液心想他身上有伤,自不计较,只挥开了他,自己倒空了这一缸水。 抬起头来,见张飘絮看着他,在夜色下仿佛有些不自然,但他抿着唇,神色却越发骄傲:“你叫什么?” 裴液一怔:“什么?” “你叫什么?住哪里?”张飘絮重复道。 “.我叫裴液,现在.住修剑院吧。” 张飘絮一怔:“你是.修剑院的学生?” 裴液一点头:“刚进的。” 张飘絮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泯去了眼底的钦羡,低下头,提上东西转身而去了。 他把缸寄放在旁边的红楼,没忘去湖畔捡上那两条鱼。 惹了一身湿,自然也没再逛的必要,但裴液也没回剑院,而是回到修文馆洗了个清爽的澡,倒头就睡。 第二天带上了侠牒等一众要物,裴液迎着初升的朝阳往修剑院而回。 依然是避世般的清净所在,裴液提剑走进来时,已有许多剑生在场上晨练了。 裴液站在旁边赞叹地看了一会儿,昨天和杨真冰弈剑时的感受又真切地涌上来这里有太多人,掌握着太多他从来不曾见过,甚至想也没想过的东西。 这些天生的剑才们把十几二十年的时光数年如一日的费在剑上,深厚的积淀和底蕴总在不经意间展露出来。 裴液其实相信只要让自己仔细看过几遍他们所会的剑术、给自己充足的时间去思考如何破解,自己依然能像胜过隋大人那样胜过这里的大多数人,但这时他已意识到了——那只是他战胜敌人的能力,不是他的剑道造诣。 裴液并没像这些门派弟子一样养成规律的练剑习惯,但他并不介意就从今天开始。 裴液放下包裹拔出长剑,就在一处空地按杨真冰昨日指出的问题,一点点重新砥砺那些已经习得的剑术。 直到太阳从天边完全升起,端余才重新来到了剑场上。 二十五位剑生全在这里,大家敛起剑,安静跟随端余穿过一条幽深、庄严的路径,抵达了一座古意昂然的高楼。 (本章完) 第449章 藏剑阁 第449章 藏剑阁 这座高楼伫立在修剑院的最深处,只有一条路能通向它的门前,楼前院中削一方白石为碑,刻曰“道启会长安剑藏”。 这是道启会最核心、最宝贵的地方,也正是修剑院的建院基石。 三十三剑门并大唐各自给出自己千百年传承、绝不轻易示人的高妙剑术,上千门剑术藏于一阁,绝无充数之徒,或言此一楼便囊括天下剑道瑰宝,实非虚言。 但剑术永远是剑门最高、最核心、最敏感的利益。 在组建道启会之初,每家拿出的剑术就层次不一、数量不同,三十年来不断增补,尽管每家开放剑术都越来越多,但另一种无法跨越的门槛却横亘眼前——华山无论如何也拿不出云琅那样的剑。 云琅并不介意向真正天赋绝顶之人开放剑术,这是世所共知的,但其下亦有白鹿宫、龙君洞庭等五家,再下亦有天山、道五家这样的大派.即便每家拿出的都是时光砺洗后的传承,但剑术之间依然有层级分明的高下。 一个非常公平的做法是,剑门拿出什么样的剑,其弟子就可以学什么样的剑。 在此基础上,再以剑生自身天赋、家世声名、其他门派认可程度等等为参照向上波动,即为“剑藏定评”。 当然,仅向上不向下的规则依然是对高处剑门利益的推挤,但一来道启会理念便是培养剑才,破除门户之见;二来最高处是云琅山,而云琅山并不在意让出这份利益。 “裴兄,昨夜去什么地方了?” 剑生们就停在碑前,队伍前面,端余拿着一叠籍册拾阶走上楼前,和两位阁守低声核对着什么。 队伍安静等待着。 剑院门外相识的四人依然站在后列,王守巳偏头小声道:“我和宁同修本想邀你去同喝一杯,结果却没见着人影。” 裴液“奥”了一声,笑:“昨夜我去平康坊玩了玩。” 旁边宁树红一下瞪大了眼,蹙眉看着他。 裴液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宁树红收回目光:“没什么。” 斜眸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并挪离了两步。 王守巳笑:“别理她,下次咱们同去。” 言谈间,场上稍微一静,却是端余立在了前面。 “剑藏定评。”端余手中理着一叠册子,抬眸望向剑生们,四个字令场上安静了下来,“所涉基本是‘己’与‘外’两部分。” 他缓缓道:“我们过后会请诸君填写我手中的述剑册,以之考察诸君的剑道天赋与进境,判断诸君暂时能学什么层级的剑、将学什么层级的剑。” “‘外’的部分就复杂些,大体来说,是以剑生出身为基,加以其他剑门之认同来评定。”端余淡声道,“这方面的利益交换是由诸君在此前自行完成,另外最终的结果会提交道启会复议,并不讳言,若自己出身剑门与他门关系较差,多半就难更进一步。” “再向诸君强调,藏剑阁权限之定评并非对剑生本身的层级划分,修剑院中,一视同仁。此权限每年也会重评,若有出身不好,又果然进境突出者,剑院会为你提请道启会,破除向上之门槛。这也是道启会建立之初衷。” “好了,现在,请诸君按点名提交自己准备好的外评荐信。”他低头看向第一本述剑册,“白鹿宫,杨真冰。” 裴液看着那沉默少年走上去,递了四封颜色不一的信笺,取了自己的述剑册回去。王守巳微一仰头,肃然起敬。 裴液茫然偏头,王守巳看他一眼,含笑道:“白鹿宫已是天下前五的剑门,他递上去四封,有什么好说。” 这时端余已再度叫道:“天山,左丘龙华。” 但裴液蹙眉望着人一个個上去,其实是对这个环节有些陌生:“王兄,这个所谓‘荐信’,不是入院时查验过了吗?” 王守巳怔,又一笑:“这两种荐信可不是一回事。入院荐信基本由自己师门所开,代表师门选定你为今年之入院名额,是入院必要的资格凭证,每个人都要有的。而这定评的荐信却是全凭自己.自己师门本事,有没有、有多有少、质量高低,都不一定。” 裴液于是明白过来——排名低的剑门想让弟子学更高的剑,当然就要经过更高剑门的同意,“荐信”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如果多有高一层的剑门认可,那么这位弟子就可以学得更相应层级的剑术。 至于人家为什么认可,就如端余所说,是“此前自行完成”了。 裴液看向王守巳,王守巳笑道:“我们南边同层剑门都会互相举荐,除此之外,师父带我求得了清微、洞庭两家的。” “龙君洞庭?”裴液惊讶。 “嗯。” 宁树红亦道:“峨眉和两家关系都不错,我有蜀山和白鹿宫的。” 裴液一时犹疑,明姑娘给他开了入院荐信,但他从未拆阅,却不知顶不顶这种用处,不免又有些无所准备的尴尬不安。宁树红瞧他蹙眉,宽慰道:“裴同修不必忧心,你是大唐名额,自然有大唐兜住的底子,一般来说都在五层的——多数大唐名额的剑生,本来就没有荐信。” 裴液却蹙眉道:“我有云琅山的荐信。” 两人一时怔住。 “但是只有一封,而且好像是入院用的。” 王守巳微微恍然:“能得云琅山之人的认可,真是好本事、好运气——不过一般来说,确实是只有入院信的。” 裴液点点头,他其实相信明姑娘肯给他开定评信,但他怀疑明姑娘根本不知道有这件事。 但无论如何,最终还是轮到他裴液了,他起身把雪白信封递上去,向这青衣道人说了自己的疑虑,端余一怔,深深看了他几眼:“拆开看看不就好?” 裴液一怔:“可以拆吗?” 端余不答,就此撕开,抽出信看了两眼——摇了摇头,展示给裴液。 裴液看去,果然只是一封短笺,上面是女子的笔迹,但只有简单两句话,言举荐他入剑院云云。 “奥”裴液有些失望,想起来确实是自己没仔细了解,以致失误。接回信封点了点头,便礼貌接过述剑册,转身回去。 端余把最后一本述剑册发出,整理着手边的材料道:“接下来,我会与三位阁守查验荐信,诸君且以半个时辰填写这本述剑册,务必精准,尽量细致,这本册子会参与过后的剑藏定评,在往后五年,也会时时涉及。” “诸君写完之后便可交付,述剑册与定评信齐全者,我们会即刻商讨、公布定评。” (本章完) 第450章 述剑册 第450章 述剑册 端余在台上言罢,裴液低头看向这本薄薄的小册,其上列着清晰而细致的名目,每一项后面都留有足够的空白:“年龄”“习剑年岁”“日习剑时辰”“师承”“习剑简述”. 再下还有“所习剑术一”“所习剑术二”“所习剑术三”.直到末页。 裴液好奇翻阅着,他从没见过这种东西,此时大致明白,修剑院要了解新入院的剑生精细的修剑情况,自然莫过于凭其自述。 裴液在“年龄”一栏先写下“十七”,又在“习剑年岁”处想了想,写了个“八年三个月”,然后停在“日习剑时辰”处,沉思了一会儿,偏头去看王守巳的册子。 “怎么了?” “王兄,请教一下。我年幼时在武馆习剑一两个时辰不定,后来大些自己在家每天练一个时辰,再后面离了家,就天天有空就练,也数不清时辰了——这要怎么写?” “照实写就是。” “奥。” “而且能有多细就多细,从拿起剑开始,哪几個月练得勤,哪几个月耽搁了,只要记得,就都一一写上。” “要这么细啊?”裴液偏头一看,果然见他这一栏已写了密密麻麻三五行。 “对啊,不然就这么几项东西,给你半个时辰干什么?” “我以为有人写字比较慢.” “?” 裴液低下头,也开始闷头仔细写了起来,只在“师承”处顿了一下,还是空了出来。 当好不容易写到“所习剑术一”时,裴液抬笔活动了活动手指,告一段落般舒了口气,却忽然意识到什么,左右偏了下头,只见王守巳和宁树红一个托腮,一个抱肩,从两边看着自己的册子。 “.干嘛?” “没,写完了,看看你。”王守巳笑。 宁树红认真道:“裴同修,你的字该练一练了,诗诗都比你写得好些。” 裴液偏头一看,那两条小短眉也正在奋笔疾书——纸上是好丑、但比自己好看的字, “.” 在这上面丢脸裴液已渐渐免疫,撇下嘴:“你们写完了,却不去提交。” “我等诗诗。” “我等你。” 裴液一笑,提起笔来,在第一栏写下《开门剑》。 这本册子若说有些厚度,就全在剑术种类上了,修剑院将此项列到了“所习剑术五十”,裴液自是用不完的,《开门剑》也没什么好写,他接下来又写上《扶柳剑》,当写上《玉翡剑》时,宁树红眉头微挑,好奇道:“裴同修竟然是玉翡山遗脉吗?” 剑院天才就是见多识广,裴液眼睛一亮:“你知道玉翡山?” “‘真灵风化,玉羽尸生’,我在书中读到过.不过听说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宁树红托着腮,颇有兴趣,“裴同修竟然会这门四百年前的剑吗,咱们能不能约一场?” “好啊,不过我也还没学完。”裴液笔头不停,笑,“而且我也不是玉翡遗脉,只是.和他们很亲密,便学了他们的剑。”“唔。” 裴液继续往下写着,细细写上了《崩雪》二式,旁边两人也随意看着,并无什么避讳的意思。 本来也是如此,且不说日后弈剑之中总会互相了解,就只今天,端余刚刚也说得很清楚:“剑藏定评”是最敏感重要的事情,涉及的一切材料最终也都会公示,这本册子本来就是要给所有人看的。 而在另一个方面,来到这座天下绝顶的剑院中,本来也没什么隐藏的必要。 你要藏下什么底牌呢? 意剑?这里谁没有身负天下难得的意剑? 何况大家同为三十三剑门弟子,身负之剑术大多早被师门开放,而往后五年所学都是同一座藏剑阁的剑术.这里不是一个陌生的江湖,而是一个非常小、每个人都有名有姓的圈子。 保密曾经所学,只显得敝帚自珍。 直到王守巳忽然笑道:“《雪夜飞雁剑式》.这一定是门意剑了。” 刚写完这六个字的裴液惊讶:“伱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守巳仰头哈哈:“这是个说出来很简单的小规律——拙剑和意剑的命名,往往就不一样的。” 他解释道:“‘雪夜飞雁’是个非常清晰的意境。若说‘飞雁剑式’,自然是剑招多些,但‘雪夜’二字却难用剑招阐释,恐怕就是意了。” 裴液抬头一想,还真是此理,暗暗记下这个摆弄聪明的小手段,重新提笔道:“不过你也讲错了,我这是门道剑。” “哈哈哈哈哈哈,行。” “不过裴同修这门意剑竟有五道剑式,确实并非凡品。”宁树红看着少年写下前三式,而后写道“四、五式未通”,托腮道。 “剑式数量也有说法?” “那当然,一门意剑总是一个意境,能从里面挖掘出多道剑式,一来要意境本身极深极阔,二来要撰剑者水平高绝,能或以递进、或以并列析出五剑.虽然一道剑式的意剑不一定差,但多道剑式的一定不简单。” 王守巳笑:“我怎么觉得我俩光给你补课了你快点儿吧,该交卷了。” 他们这边聊着天,院中大多数剑生确实已经停笔提交了。 而在台上,几位师长对定评信的查阅也早已结束——其实也确实如此,虽然复杂,但大部分剑生其实都不太有所波动,三十年来,很多东西也已约定俗成。 裴液是最后一个提交上去,这时候剩下二十四位剑生已等了他将将一刻钟,于是这少年匆忙起身时,迎来许多好奇含笑的目光。 但其实大部分人都不大认识这位少年,记性好记得他昨日自我介绍时的姓名是“裴液”,此时也只是知道了他字也写不好。 不过很多人倒注意到他刚刚提交荐信时被端余摇头拒绝的一幕,想来是不合规格,或者是举荐人身份不足。 确实如此,偏僻出身的大唐名额,这样的剑生年年都有,往往是空有剑赋、缺乏训练的平民子弟,先已落下十几年的时光,后面便再也难以赶上了——毕竟这里谁不是天赋异禀呢? 不过总有人要排在后面,剑生们也不会投以讥嘲,大多只是一笑,便回眸到台上了。 (本章完) 第451章 诸剑许 第451章 诸剑许 场中已自行安静了下来,后面三位阁守依然在仔细阅读商讨,但已经有结果递到端余面前了。 这本来不是排名,而是对每人独立的评定。 显然是一些丝毫不费权衡的简单结果先被公布,端余拿起一份册子:“白猿洞,张朝。述剑册定评五楼;荐信定评五楼。以此定评,可学藏剑阁一切拙剑、定评‘佳处’之意剑,及六楼之青城剑术。” 他拆阅短笺:“白猿洞张朝者,心性拔韧,解剑奇异,是为白猿洞三十年不一出之剑才。愿开青城之剑为之学,亦为之敬问诸剑门方便。” “青城,孙德郁。” 这是封非常周到克制的荐信,也是许多剑生所得之信的模板,高门既开荐信,首先是愿意放出自己门派剑术。“敬问诸剑门之方便”者,自然是请其他剑门也看一看这位剑生,决定是否为他开放剑术,但口气适中,也未提愿付之代价,大概是愿意便愿意、不愿意便不愿意尔尔。 但张朝看来已颇为激动,起身躬身一礼。 “白猿洞没有意剑,唯剑招极为精妙,直逼白鹿。”王守巳在旁边小声道。 裴液缓缓点头,刚刚也正是他为裴液讲述了面前这座古楼。 长安藏剑阁一共九层,从低到高,剑招四层分别为馆传、山传、脉传、朝传之剑,这种分层裴液是听李蔚如讲过的,而再往上,意剑之四层他就是第一次听说了。 五六七八层,分别是所谓“佳处”、“妙野”、“奇观”与“极意绝景”。 至于第九层,则传说藏有一门云琅山置放的心剑。 不过大家都不知道它叫什么,也并不太关注了。因为即便对这些入了神京修剑院的天才而言,这一层也太过遥远,往前好几年,能立在八楼之人,就是剑生中毫无争议的第一剑才。 定评结果依然在公布,张朝之后,是同样几位剑门偏僻、或者出于其他原因无甚荐信之人,但裴液这时看出不同了,这些出身华山峨眉一层的剑者哪怕无有荐信,定评也在五楼,但有一两封者便在六楼。 不过六楼就是一个明显的门槛了,因为随着往下进行,很多三四封荐信之剑生依然停在六楼,这显然是剑生们聚集最多之处了,唯一不同是有些人可学七楼中某一剑门的剑术。 直到端余持册念道:“峨眉,宁树红。” 三人同时一绷。 “述剑册定评七楼;荐信定评七楼。以此定评,可学藏剑阁一切拙剑、定评‘奇观’之意剑,及八楼白鹿宫之剑。” 宁树红眸子猛地一亮,双手“啪”地合十。 端余展读信件: “敬问端余道启安好, 树红师侄天赋绝颖、剑心明亮,弈剑天资亦我生平所见之前十。明珠蒙尘,是我道启会最不欲见,因书此信,愿允其七楼之剑。道启会若有所疑,可查其天资;若有不欲开剑者,蜀山愿诚为交换。” “蜀山,赵晚晴。” 裴液这时知道为何刚刚张朝那封是“语气克制”了,这真是旗帜鲜明的支持,想来即便同一层次剑门所开之荐信,也因态度不同大有差异。 不过裴液想,白鹿宫这语气普通的一封恐怕也大有功劳——只听端余又展一封念道:“峨眉宁树红者,剑资过人,心性明畅,实为良才。愿开白鹿宫之剑为之学,并请道启会诸同道投目。” 宁树红虽然坐姿端正,但已难掩激动——这几乎是最顶尖的剑生待遇了,于出身峨眉的女子来说,七楼之剑就与自家门派最高妙的《接舆册》同列,而八楼任何一门都超出了整个门派的水平。 剑生们纷纷回眸,不少人面露惊讶——很多人都听说过这位峨眉真传,但能得如此高评,却是出乎意料。 不过剑藏定评安排在第一天,本也是剑生们互相了解、重新认识彼此的过程。 宁树红毕竟还是按捺下了神色,因为身旁的少年还是蹙着眉,她也见到了他递信被拒的一幕,想来定评不会乐观。 接下来得同样待遇的还有王守巳和华山问筝,三人在已公布的二十位剑生中正是唯五立于七楼之人、唯三可偶入八楼之人。 但接下来便是蜀山楚水霆、天山左丘龙华、南宗韩修本、卢家卢岫了。 四人竟然同时达到了往年剑生的最高峰,全部惊人地立在了八楼。 左丘龙华同时得白鹿宫与龙君洞庭词句真诚的举荐,楚水霆在上五家中只得白鹿宫荐信,但竟有一份道启会去年的共署——正是作为蜀山开放《蚕鱼经》的报偿,允其五年之内,可有三人入八楼。 卢家卢岫则不在江湖之中,很多人都不熟悉这位女子,但她得了北海府近乎鼎力的支持,其后不知有什么交换,总之其愿学之剑,北海府都承诺为之交换。 而其述剑册定评也真的在八楼。 这样的权限往年不过一二,今年竟然同时有四位,提前了解过修剑院剑生们都不禁含笑咋舌,笑谈今年恐怕既要受苦、又有眼福。 但这样的笑谈并不持续多久,因为所有人都还记着,最前列的那道身影还没有议定结果。 像是遇到了些困难,以致很多人有些莫名其妙——在犹豫什么?难道杨真冰还能上不了八楼吗? 直到这位黑衣少年的定评迟迟送到端余手上,这位青服道人也微微蹙了下眉头.于是很多人有些难以置信地意识到什么了。 台上端余毕竟还是收敛了眉毛,场下的骚动也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止息。 男人缓声而清晰地念道:“白鹿宫,杨真冰。述剑册定评九楼;荐信定评八楼。以此定评,可学藏剑阁一切拙剑、定评‘极意绝景’之意剑。另:修剑院须提议道启会,致信云琅,请为之开九楼之门。” 场上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在猝不及防间见证了什么。 ——八楼跟九楼,绝不是差了一道楼梯那么简单。 那是意剑与心剑之间的鸿沟。很多人猜到这身负【剑妖】之名、是为上五家嫡传的少年天赋恐怕远超下面三人,但从来没有人想过这差距足以令他登上九楼。 对任何门派来说,一门心剑都是太珍贵的财富。 分明很多时候那一层只是一个象征了。 修剑院会为之单独致信云琅,请开九楼。无论成与不成,这都是足以传颂的事情。 没有人怀疑阁守的判断,他们只会比所有人更加严格谨慎,剑生们纷纷投目向前方那道身负六剑身影,但那道身影一如寒冰般沉默,没有丝毫反应。 只是他并非阖目端坐,而是偏着头,目光依然望着端余身后的阁守。 于是剑生们再次怔然地发现了明明杨真冰的定评已然交出,几位年老的阁守却依然在激烈地讨论。 或者说已不是讨论,而是近于争吵了。 零碎的语声爆发出来: “必须是五!绝不能.” “杨真冰不也” “大唐名额.没有权限” “谁来担保!” “要么就按最低.绝没有取中的说法” “没有荐信.” 剑生们茫然安静地看着,端余也蹙眉转身,拿起了阁守们桌上的册子,看了看后,俯身询问着什么。 但几息之后,便有人忽然想到什么了,剑生们缓缓回转视线,都望向后列那唯一一个刚刚被拒了荐信的少年。 他此时面色也同样茫然,双手交握望着台上。 王守巳偏过头,有些确认般问道:“你是不是还没定评?” “.是啊。” 其实每個人都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了,这里一共才二十五位剑生,实在太容易点清。 但场上的疑惑比杨真冰定评前更浓郁了——这人又有什么难以确定的呢?大唐名额,没有荐信,不是一律五楼为定吗? 但争吵只是持续着,连端余也参与了进去,隐约的语声只是越发激烈,却仿佛没有终结。 直到忽然之间,天边掠下来一道玉光。 端余回过头来,接手一怔。 那是枚古朴的玉剑,上面系了一个整齐的小信封。 他一拆阅,看了两眼就定住了,过了几息,偏了下眸子,伸手把这封小短笺递到了还在唾沫横飞的三人中间。 当先看见的阁守也定住了,他缓缓接过这张信笺,只剩两人还在唾沫横飞。 然后他把这笺子递到两人面前,就像传播一个灵验的魔法,两个人目光一触,也不说话了。 沉默中,一个阁守恼道:“还有这种事?早些不来!” 他不耐烦地一挥手,端余便拿起册子并信笺离开了。 这场争吵就如此莫名其妙地停止,三人脸上都是一副被浪费了时间的表情,却又去瞅后列那位依然茫然等待的少年。 三张老脸同时眯眼看着他。 而在前面,端余终于重新站在了台上,清了下嗓子,完成了今年剑藏定评的最后一次公布。 正属于这位字写不好、无人在意、也无人举荐的少年,他最后一个写完述剑册,此时也最后一个被念到名字。 “大唐,裴液。述剑册定评九楼,荐信定评九楼。以此定评,可学藏剑阁一切拙剑、定评‘极意绝景’之意剑、云琅心剑《蝶》。” 场上一片死寂,端余展读荐信,依然是不急不缓的声音: “神京剑院敬启, 忽闻裴液入院,又初知有定评一事,来信仓促,尚请谅解。裴液剑赋天下屈指,应为剑道一极,我惜其出身远僻,神玉未琢,因举入贵院修习。 今书此信,特授其习剑之权:藏剑楼中,诸剑皆许。 未通道启会章程,因请家师签印于下。若有疑虑,静候回信。” 端余淡然抖了下袖子,念出了这枚落款: “云琅,绮天敬上。” (本章完) 第452章 入新院 第452章 入新院 端余读罢,折信收起,将这份来自远方的荐信与述剑册收在一处,一同封装为了少年的定评材料。 然后他从信封中抽出另一张封好的小笺,向台下少年伸手道:“私信。” 裴液连忙起身上台接过,却见那信封中还余有一封,端余抬手向他亮了一下封面,轻声道:“是给院主的。” 裴液看去,上面果是女子熟悉的笔迹:“秋院主骥子前辈敬启,明。” “.哦哦。” 裴液道谢离去。 定评结束之后,端余向剑生们宣讲了藏剑楼重地的规则,言称任何剑籍皆为孤本,不许带出剑楼,剑生出入剑楼,亦需以“修剑道生”侠牒为凭。 而除了习阅心仪剑术外,剑生本也不宜随意出入,“允剑”只是择剑修习之权,剑生同时只能修习一门剑术,对于未曾修习之剑,则不可随意翻阅。 等等。 种种细密的规则也在剑生们意料之中,归根结底,剑术就是一座剑门最核心的利益,江湖上无数修者汲汲求索,所为也不过一本难得的剑籍。而能引起江湖疯狂角逐的诸多秘传之剑如今堆放在同一座楼内,如何慎重都不为过。 何况剑者要增长剑野,与同修弈剑谈剑、听授剑理已可知天下之剑,翻阅不修之剑的剑籍只是会了解此剑乃至剑门一些更隐秘的核心。这当然是没必要放开的权限,毕竟道启会开放剑籍的目的是培养剑才,并非真想把自家秘剑公布于世。 当然,剑楼并非修剑院一切藏书,修剑院内另藏有浩如烟海的剑籍,不涉及三十三门之剑,敞开向所有剑生,却依然是无数修者梦寐以求的地方。 但今日端余并未让他们进入剑楼,与阁守们完成定评之后,便带着他们离开了这片核心重地。 因为这还不是挑选剑术的时候,真正的习剑应在建构剑梯之后,明日那位院主会读完述剑册、参照定评亲自为每位剑生搭建剑梯,此后在剑院的修习,都将以之为主线。 “.裴哥。”队伍安静地往前走着,裴液一转头,是王守巳正偏头小声。 “王兄你比我大两岁多” “不不不,你是哥,你是哥。”王守巳把他手扒拉下去,“裴哥,这个‘云琅,绮天’.是谁啊?” “你连明绮天都没听说过?”裴液讶然,“是出身偏僻吗?” “.”王守巳抿了两下唇,礼貌一笑。 我是没听说过明剑主吗?我是没听说过你啊! “裴同修别理他。”旁边宁树红一笑,却是望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裴同修,你真的认识明剑主吗?有机会的话能不能代我向她问个好?” “当然,”她连忙道,“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当然可以,没什么的。”裴液笑。 王守巳立刻凑过来:“那我也要。” 裴液睨他一眼,没说话。 “说起来,听说明剑主刚去天山问剑,我还想过左丘同修会不会掏出一封剑主荐信呢。”宁树红得了应允,笑形于色,“谁知应在裴同修这里。” “明剑主应当是第一次为剑生作荐。”王守巳轻叹一声,“说起来,整个云琅为人作荐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裴液知这时很多人听见他们谈话,一笑认真道:“其实明剑主很平易,也很愿意提携剑才的。天山的左丘同修、商云凝,崆峒的孔兰庭都受过她指点,只是我刚好要来剑院,又无人为荐,才不得不麻烦了剑主。” “哦”王守巳点点头,也认真道,“你这么说我确实舒服点儿了。” “.” 端余带他们一路向后,穿越过了大半个剑院,这一路上不时碰到前些年的剑生了,大多是沉思或匆忙的样子,剑生队伍里倒激起些讨论,但裴液照常一個也不认得,有时靠身旁两位朋友介绍。 但他倒是见到了那所谓的修剑服,每位剑生都是同样的穿着,气质正如这黑瓦白墙的剑院,干净,没有任何装饰。它应当算是黑色,但不浓也不抢眼,剑生走在剑院里,就如澄净中点入一抹淡墨。 仿佛浮尘洗去,只余静心修剑。 队伍也安静下来,一直到楼阁剑场都在后面了,环境越发清静,端余终于停了下来。 一座小牌坊立在面前,代表往后是全然不同的区域了,上书“醒剑坊”三个字,显然与院外大门的题名同出一人之手。 后面可见许多间院落鳞次栉比,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到深处,道旁古树下剑生们弈棋论剑,宛如和乐的巷弄。 “醒剑坊,历代剑生居住之处。今日诸君便先住下歇息,行李之类都可搬入,明日仍是卯时,且记来藏剑楼前,与院主共议剑梯。”端余翻开一本册子,提笔道,“现下便为诸君分配院舍。” 宁树红下巴一抬,双手合十:“竟然是剑院指定啊,我还以为可以自己挑呢。” “他要定评之后再分,想必就是看着述剑册来的。”王守巳道。 裴液好奇:“这也有好坏吗?” 宁树红笑:“好坏倒谈不上,只是看和谁同院而已,听说醒剑坊向来是混排,自己挑的话,说不定就碰上前代鼎鼎大名的前辈呢。” 他们这边说着,端余对比着名册,已经开始填写:“张朝,三巷丁院尚余一位。有你前代一位师兄,去住吧?” 正有些欲言又止的张朝面露惊喜,连忙抱拳躬身:“多谢端道启!” “不姓端。”端余提笔写好,翻页,没理会张朝涨红的脸,再次念道,“闻礼,南季宣,马湘。伱三人既有交情,可同住四巷乙院。” 王守巳闻言眼睛微亮,偏头笑道:“咱们三个也有交情,想来也可住在一起。” 宁树红睨他一眼:“谁和你们两个男子同住。” “迂腐。” “我还要带着诗诗呢。” 却正听上面传来语声:“左丘龙华,宁树红,祝诗诗,五巷丙院正空,可去同住。” 宁树红毫不掩饰惊喜,偏头笑道:“这下我更不和你们一起了。” 王守巳毫不在意地摇摇头:“八楼岂比得上九楼?我自和裴兄同住。” 然后只过了几个姓名,前面已传来端余的语声:““韩修本、楚水霆,你二人一南一北,剑道殊异,良有可谈,就住四巷戊院吧。再添一个.王守巳。” “.”王守巳抿了抿唇,轻轻一叹,“这五年要挨足打了。” 但面上却只是浅淡的笑。 而后问筝拼入前代同门之院,卢岫则并不入住而在按照顺序的最后,便又只剩两人了。 很多人也早猜到,但端余抬眸念出这两个名字,却是难得稍微犹豫了一下:“裴液,杨真冰。七巷庚院正有两处余位,你们且去看看能住就住,不能住的话,就挪去五巷乙院。”和杨真冰在一处裴液没什么不乐意,反正不是同一间屋子更不是同一张床,他就算冷些也冷不到自己。 只是这句能不能住令他有些迷惑,然而这位话少的道启也没解释的意思了,就此一合册子:“住宿规程明早会随院服发放,另有一事专门提醒:剑院一林之隔乃是国子监,其中多是无有修为的士子书生,虽然剑院处处都设了隔护,但诸君也需注意,神京不是自由动武的地方,莫因一时疏忽,习剑时有所误伤。” 说罢他一摆手,就此再度离开了。 裴液与王、宁、祝三人别过,转过身黑衣少年已在等他,两人便往醒剑坊深处而去。 说来他们二人的院子是诸剑生中最远,醒剑坊一共九巷,到了“七”这个数字已经颇为深静了,周围好多座都是全然空的,令裴液有些好奇何以不把他二人往前放放。 又偏头道:“杨兄过后要去搬行李吗?要不要人手,我可同去。” 杨真冰摇摇头:“没有。” “杨兄没带行李?” “有床被就行。” 杨真冰又看他,裴液笑:“我更没有。” 裴液犹豫了一下:“刚听说修剑院要帮你提请云琅,放开九楼,你从前没去请云琅的荐信吗?” “云琅不大给人开荐信。”杨真冰看他一眼,“不过也没什么,《蝶》学了虽然会很强,但于我剑梯应无太大影响。” 裴液惊讶:“你已建构起剑梯了吗?” “自从云琅提出这个概念,大派便都景从。”杨真冰道,“许多入院剑生都先由掌门做了初步建构的。不过若论剑野开阔,还是院主更好些。” 裴液恍然——自然没有人比师父更懂自己的弟子。 裴液想着明天的剑梯,又是有些茫然。 而言谈之间,他们已转入七巷之中了,光滑洁净的石板,墙瓦修砌成一条直线,一眼就令人心旷神怡。 而令裴液有些好奇的是,整条巷子仿佛都没有住人。 端余给他们报的是庚院,但从甲到己分明都是空置,于是也就显得最里面这座更加清静安宁,实在是静中取静。 【七巷庚院·问心居】 旧而不破的木牌挂在墙上,下面一行是【入住剑生】,但后面却是空白。 木牌下是一株身姿优美的兰,院门合着,门扉瓦檐同样简净。这于裴液而言是看起来就体面舒适的居处了,他含笑推开门,与杨真冰一同迈入了院中。 先是淡淡的燎香传来,然后裴液脚步顿住了。 院子中的古树下,藤椅轻轻地摇晃着,一袭十分干净的道服单手捧书躺在上面,嘴里嚼着东西,另一只手杂技般轮掷着两枚红枣。 此时听得门响,他淡淡偏头看来,露出一张清俊白皙的面容,额心点着一枚朱砂。 藤椅停住了。 颜非卿眉头微蹙看着他们。 裴液一时安静,而杨真冰已沉默地径往左手空房走去,颜非卿眉头蹙得更深地注视着这道背影。 “竟然这么巧。”裴液哈哈一笑,也关上门走进来,“我和杨同修昨天入了剑院,分入了这间院子,以后可以一同修剑了。” “.”颜非卿沉默地合上了书册。 一言不发。 只蹙眉看着杨真冰消失的地方。 直到黑衣少年放下他那少得可怜的行李出来,颜非卿忽然淡声道:“别带泥进来。” 只见杨真冰踏过的路径上,正留下了一行浅浅的脚印。 裴液心绪猛地一绷,但杨真冰回眸看了一下,竟然只是冰冷地“唔”了一声,挥手用真气扫去了。 裴液松了口气,笑道:“是的是的,颜兄喜净,咱们以后互相多担待些就是——我记得你们两位不是还一同打了南国武会上来着,包揽了前二呢。” 然而没有人答话,这不是一个适合寒暄的场所,颜非卿重新仰倒在摇椅上,淡声道:“住吧。” 他向裴液颔了下首,又偏眸看向跃上石桌的黑猫,递给它两枚红枣。 另一只手又捧起剑籍。 裴液一笑,心想颜非卿固然喜静喜净,但相处其实平易,从不真个动怒;杨真冰瞧来难相处,但却不傲慢,脚印说扫就扫.这两人处好倒也挺快,这院子的气氛不一定就冰凉怪异。 他满意笑笑,问道:“颜兄,有墨笔吗?” 颜非卿淡淡看他一眼,示意屋中。 而等裴液找好笔墨出来时,正见颜非卿看着吃完了两颗红枣的黑猫淡淡一笑,抬手把它拎到了左手边的红枣筐旁。 裴液见着这一幕一笑:黑猫仙狩所化,由来洁净清美、不似人间,颜非卿不爱沾其他生灵,黑猫却显然例外。 却听旁边一道冰冷的声音:“喂,你别那么粗暴。” 裴液脚步一僵,转过头去杨真冰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椅上的男子。 颜非卿顿了一下,重新空手试了下刚刚的动作和力道,蹙眉。 裴液连忙笑道:“杨兄,拎脖子提小猫是没什么的,母猫也是这样.” 却听颜非卿淡声道:“你们乡下人是没见过猫吗?” “.” 裴液忽然感觉有些心累了,他轻叹口气走出门来,里面两人似乎在冷静地争吵,裴液看着墙边这方木牌,按住【入住剑生】一栏,提笔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丑字。反复确认没有出错之后,他盯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了点头: 颜非卿,裴液,杨真冰。 (本章完) 第453章 友人信 第453章 友人信 裴液提着笔走回院中。 “.即为一种常做宠物的小兽。”颜非卿声音清淡,拎着黑猫,伸指道,“身披软绒,体如柔水,爪如梅,瞳孔有竖有圆” “见过。”杨真冰冷酷道,“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哦,是这样。” “别拎着它。” “拎着为什么粗暴?” “人拎我,我感觉很粗暴。” “人和猫不一样。” “是吗?” “猫脊柱柔软,类如锁链。” “原来如此。” “你们乡下人没摸过猫吗?” “我身上冷,会把猫吓跑。” “哦。” “只有这只不会。” “因为这只不是猫。” 杨真冰沉默一下,伸指道:“身披软绒,体如柔水,爪如梅.” 裴液沉默地从院子中走过,把笔墨放回颜非卿屋中。 出门穿过院子,往自己的房中而去。 “它为什么吃这个?” “这是枣,一种.” “见过。” “哦。” 这间空房也非常妥帖干净,门窗完好、毫无歪斜,裴液推门而入,是间一堂三室的小居,桌椅屏风、床铺被褥等等一应俱全,趁着今天太阳不错,裴液抱起床被,展开晒在了院中。 然后他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将这间房屋打扫了一遍,待得结束之后,天色已然昏暗。 已到了晚饭的时辰,但颜非卿原来不食五谷,一捧枣一瓢水就足,裴液便和杨真冰出门取用了剑院供给的饭菜,待得回来时,夜幕已经全然落下。 和烛下仰读的颜非卿与院中练剑的杨真冰道了晚安,裴液将床被抱回屋中,过了没一会儿,窗外就落起了淅沥沥的小雨。 过去两个月里他常常听雨,但这是来到神京后的第一场了。 雨声拍打着窗户,烛火摇晃,裴液洗漱完毕,舒服地窝进了柔软的新床里。 就着清静的雨声,忙碌了半天的少年有些雀跃地翻出了一封雪白的信笺,正是从端余手中接过的那封。 裴液把它举在目前,心想这回真是劳累小玉剑了,竟然带着足足三封信飞了这么远。 端正郑重地展开,满页熟悉的笔迹,女子高天淡云的声音仿佛又响了在耳边。 但语气却仿佛很缓很轻。 “裴液,问好。 得你手书,我才从缥青处问得玉剑台之事,言你行刺都督,生死未知,正被押赴神京。至写此信前,方知你已出重狱,将入剑院。 无虞便好。 你说得是,约定很容易成为遗憾,因为人生总是忽然截断的,每个人在死的时候,都还想着太多的事情,所以古往今来,求长生者不绝,坦然而死者少。 从相识开始,你动辄孤身捐命,转眼生死险别,想请你再有此类之事,必飞信告我,但甫一下笔,又懒费篇幅。 想来少陇危局、崆峒种种,毕竟相知。” 裴液不自觉勾了下嘴角,又向下看去。 “初习心剑,祝贺。 越前辈固是天下屈指之剑者,却实在难称良师,你踏入剑道的启蒙,就是雪夜飞雁这样的绝壁,即便天下传名的剑才,也多半就此绝于剑前,一生心魔,再无寸进。 但伱既然真的飞越了它,那么从此学天下之剑,便不是攀登,而是俯冲了。 既得心剑,代表你剑心初显,但不必急功近利,荐你去修剑院者,正为此事,你要从低到高、从浅到深地将这条路走宽走通。招为意之门,意为心之镜,要畅通这条路,不能只靠灵悟飞越了。 剑院修业于你应比较顺利,其他剑者向内挖掘精进,最困厄处是不辨方向,亦不知远近,不知要怎么走、又何时才能到达那一层境界,而于你来说,深处那枚光点的位置早已清晰,只要朝它去就行了。 当然,剑理一定要静心翻阅,仔细咀嚼,有门派前辈来教授时,要认真去听,疑惑处及时询问。 我如今已在云琅,伤情已定,计下月南下问剑,明年羽鳞,诚盼相会。 另:收到你第二封信时,那绝招我已看完了,你再研究新的吧。 云, 十月十五于云琅。” 夜雨淅沥了一晚,第二天果然是片澄净的天空。 裴液和杨真冰结伴来到剑楼之前,剑生们已经彼此相识得差不多了,杨真冰径直往最前列走去,裴液则依然留在后面,站在宁王二人旁边。 “裴兄,与【剑妖】同院,感觉如何啊?”王守巳笑道。 裴液沉默,轻叹一声,却是偏眸道:“宁同修,左丘龙华好不好相处?” 宁树红一怔:“.挺好的吧,虽然不爱说话.不太通礼节。但她自做自己的事情,也不干扰别人。” “不错。”裴液颇有切肤之痛,认真道,“一个异于常人的人是好相处的,因为别人知他如此,有什么异样言行也不会计较。” “那是自然。” “但两個就不是这样了。” “.?” 裴液轻叹一声,伸出两只手比划:“就像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两人有些莫名其妙,但剑生已经到齐了,不必谁发话,场上自然安静了下来。 这次剑楼前没有端余也没有阁守了,只有一位白发布衣的老人,裴液怔了下——正是入院时站在端余身后之人。 今晨他依然握着酒葫芦,盘腿席地而坐,含笑看着他们,旧剑倚在身旁石阶上。 “诸位小友好。”老人笑呵呵道,“每年见到年轻的新面孔,都感觉老朽之躯又暖洋洋的了。” 和端余不同,他手上没有任何纸张,望着他们道:“前日入院我就去一个个看过了你们,昨天又翻了翻述剑册,做今日构建剑梯的预习。但实话说,没啥子用。” “这东西必得咱们当面一点点敲定,隔山打牛是不行的。”老人双手拄着脚腕,“既入剑院,大家对剑梯应当都有所了解,知道它是要对自己已学之剑和将学之剑的一次排布,从此明确这五年、乃至一生中需要学什么剑不过,我还是再严肃地告知一遍。” “剑梯,就是攀上【道剑】的路。”老人道,“能够使有限的生命有机会触碰无穷的‘道’,就是剑梯的意义。” (本章完) 第454章 师长信 第454章 师长信 “剑者年轻时,初踏剑道,望天下剑术茫茫,往往碰见喜爱的便想学会。尤其对在场诸位而言,‘学剑’实在是一件颇为轻松的事,便更不在意,往往肆意贪图。” “而当学剑久些,想要往上攀登的时候,就发现没那么自在了。” “馆传山传是甜美孱弱的果酒,谁都能任意品尝,如水而饮,任由挥霍;脉传朝传就不太好惹了,有些是真正的烈酒,能饮的人很少,也没法常饮,这个时候,就得好好选择。” “而当想再往上的时候,往往就会发现没有剑是触手可得了。”老人望着他们,“【意剑】,每一门都像高岭之,想要学会它,就得掌握它的真意,这时候它会要求你的人生经历、你的情感性格,当然也要求你的剑道经历与理解。” “佳处、妙野、奇观、极意绝景.每一步都是鸿沟。而再往上,【心剑】如何,【道剑】又如何呢?”老人缓声道,“它们开始要求你的整个人生了。” “要学《穆王剑》,就得先将《八骏》与《七玉》臻至化境;而若未曾通习儒家剑,《易剑》也就不可为用。” “每一门剑都是上一阶的奖赏,亦是下一阶的基石,所望终点,便是道剑。这,就是【剑梯】。” “天下剑术何其之多,堪称瑰宝者都浩如烟海,极目难尽。然而修者身命,屈指不过百年。”老人道,“学什么剑,为什么而学剑,是每位剑者要回答的问题。” “不是任何剑者都需要【剑梯】的。” “天下拿起剑的人茫茫如过江之鲫,各有自己不同的理由,有些为了功名利禄,有些为了快意恩仇,有些为了光耀师门,还有些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剑’只要帮他们达成目的就够了,可以拿起,也就可以放下。” “唯有为剑学剑者,是我同道,路漫漫修远而求索,此生必欲见剑之真谛,必欲临剑之绝顶——既为登天而来,就得有一把梯子。” 老人提剑站了起来,缓缓扫过面前的每一张面孔:“建构剑梯,便是‘道启’,从此之后,诸君便是求道之人,用尽余生在这条剑梯上攀登,学剑悟剑,向天登阶。” 忽然他一偏头,道:“裴液,你发什么愣?” 裴液猝不及防,一惊:“院,院主。” “你为何神思不属?” 裴液怔,张了张嘴,一抿唇道:“院主,我刚刚在想.我就是你口中‘不为剑学剑’之人。” “我学剑时,从没想过要追求什么剑之大道。”唇舌既开,少年坦然道,“我最想学会一式剑的时候,是为了割断面前敌人的咽喉。后来我刻苦习剑,更多也是为了战胜强敌,我虽然喜欢剑,却并非喜欢它本身。” 场上一寂,王守巳悄悄勾他手指。 院主正在谈道启会之基,谈修剑院之意义,这时候你来句我和伱们“道不同”,那岂不是只能“不相为谋”了? 裴液其实也有些蹙眉,他自己肯定是不会站起来唱反调的,但谁料老头一眼就点中了他。 而当这个问题真的落在面前,他又骄傲地不愿撒谎。 却见院主哼了一声,却是笑了起来,忽然竖眉一指他,怒道:“没错,所以最烦你这种人!” 他叹息一声:“难道我不知道,天下痴心于剑者实在寥寥吗?道启会每年收百余人,其中多少真心呢?” 他眉毛垂下去,气质却锋利起来:“因为也不是任何剑者,都有资格建构【剑梯】的。” “天下习剑者若有千万,其中可称天才者,恐怕不过寥寥数千,而其中真能走完剑梯者,又是十中无一。” “一心向剑、如痴如狂者未必能得剑之青睐,而你这样天下罕有的剑才,又并不把剑视若性命。”老人一笑,“天地无情,本来如此。” “道启会不是宗教,必先要你信奉,方肯传授真知。所欲者,只是天下能得道却不识道路、无可攀援之剑者,能够有一扇堂皇的大门。总有人一离开剑院,就再不记得求道之心;但也有人一身世俗地走进来,离开后却孤身游遍四海,只为填上剑梯的下一处缺口。” 老人望着裴液,笑道:“我固然为之倾尽身命,但你若想着别的事情就把道剑握在了手里,我也只能骂一句‘贼老天!’了。” 他拨开壶盖,仰头满饮一口:“好了,尚未告知诸位姓名——我名秋骥子,是神京修剑院三十年院主,今日为诸位修缮剑梯,我必以诚,也望诸位以真。” “就先从最难的开始吧。”秋骥子一笑,目光落定道,“张朝。” 场上响起些笑声,这位白猿洞真传屡屡是第一个名字,众人也已有些习惯。 而这“最难”二字一出,裴液便有些理解了所谓“建构”的意思。 怪不得剑梯因人而异,它显然要以剑生学过什么剑、未来能学什么剑为规束,这无一不受出身、经历、天赋的影响。 如张朝者,所学无一门意剑,那么这位院主就得先为他挑选几门合适又能学的意剑,而后还要使这几门意剑能够趋向某条心剑之路。 可天下心剑本来有数,哪一门肯由他所学呢? 又要如何苛刻的条件? 而更重要的,是籍此修成的剑心,还要有达“道”的可能。 怪不得这种事要院主来做,恐怕也只有这位三十年在位的院主能几乎尽知天下之剑,并从中筛选出一条狭窄但可通行的路来。 “最难”之语诚然不虚,即便在得知名单时秋骥子就已开始准备,两人还是在楼前桌下凝眉商议了半個多时辰。 最终张朝捧着一本镶玉之册走了下来,那是秋骥子为他细细书写的剑梯,封面三个规整的字体,是为【猿公道】。 接下来确实肉眼可见地通畅了许多。但凡派有意剑传承的剑门,无不在求索通往“心剑”的路径,而身为这些剑门的佼佼真传,在来到剑院前,师门就为他们仔细摹画了未来的方向。 这时方是秋骥子真正的工作,以其所知的天下之剑来填充、优化这条剑梯,使剑生明晰到知晓下一门剑要学什么。 宁树红、王守巳都依次捧着带来的册子过去,那是师长写下的方向,秋骥子则一边转抄一边推敲,将一门门藏剑楼中的剑填进去,使它从一个概念变得切实可行。 剑梯这东西确实是更私人的东西,但要说全然不可泄露,那也没什么理由,总之宁、王二人都给他看了自己的玉册,宁树红的名为【蜀道难】,王守巳的则是【火扶桑】。 两人都是共有五层,每一层都自有名目,详细阐明了脉络,并在前两层详细列下了应学之剑。 裴液越发有些茫然,老人说张朝最难,他想其实未必,因为张朝尚有传承,他的所学才是真个寡少又混乱,偏偏他自己又全然不懂,老人要为他结撰剑梯,那真是无中生有。 然而这流程毕竟还是走完了,越往后显然越发简单——如天山蜀山,所携剑梯只有道剑一栏未曾完善,而秋骥子也不比两剑门走得更远,便只是在下三层填补一些他山石玉。 而到了杨真冰,白鹿宫给他的剑梯就更是一副全然完整的东西,秋骥子只是略作修缮,批注一番便即交还。“那么.就还剩一个了。”秋骥子伸个懒腰,起身向藏剑楼中走去,含笑道,“裴液,你跟我来。” 裴液一怔,跟随其后。 前面二十四人都未曾入楼,裴液其实有些猝不及防。 “因为你这里很难。”秋骥子轻叹道,“我们寻处安静的地方慢慢来。” “我没有传承,劳您费心了。”裴液有些歉意道。 秋骥子却张大了眼睛看他:“你没有传承?” “.” 秋骥子哈哈:“你若没有传承,那天底下没人算有了。” “正因你传承如此明晰,道路如此宽阔,为你结撰剑梯才要慎之又慎。”秋骥子晃着酒葫芦,敛容认真看着他,“莫因我水平不足,反而伤了你的前路。” “.我是想,大家都有师门给的剑梯参照,只我两手空空,太麻烦您。” “你也有啊。” “.啊?” 秋骥子微笑,从怀中取出一封雪白的信递给他,裴液怔然接过这正是昨日见明绮天寄来那封,已然拆阅过。 “昨夜钻研了一晚上呢。”秋骥子笑叹,为他拉开一把椅子,自己也坐下。 裴液展开信。 “骥子前辈惠鉴, 自违芳仪,荏苒几月。 闻近日贵院新收剑生,其中有名裴液者,剑赋佼佼,初出茅庐,悉望照看。 已为其付荐信一封,又念及剑梯一事,乃剑者终身之重,其人又于此茫惑,不得不再做叨扰。 我与之讲剑相处颇久,既知其剑,又常思此事,月来为之编撰剑梯,昨日亦请家师验观,应无大漏。 请前辈作一参照。 绮天,敬问安好。” “而且是天下第一等的有。”秋骥子轻叹,“‘家师’验过,我还有什么好参照的,咱们俩恭恭敬敬地研究便是。” 他笑着打开写有剑梯的附件摊在桌上,裴液望去,果然又是女子熟悉的笔迹,而这几乎是他见字迹最繁多的一回了。 密密麻麻、不厌其烦的书写,这张纸展开有半张桌子大,而蝇头小字将其全然填满。 裴液怔了一下,才垂眸看向内容,只见亦是大致分为五阶,然而与宁、王二人越往上越简略不同,各阶所占篇幅几乎一样。 “所有剑梯都是按五阶而成。拙、灵、意、心、道,与剑道境界缠绕一体。”秋骥子道,“你和其他剑生是反过来的,最高处的‘心’、‘道’两阶已然通明,反而是下面三阶薄弱至极。所以这是个照着答案写步骤的过程——你知道自己的答案是什么吗?” “.是《雪夜飞雁》的最后一式,但我还没有看见它。” “不错,我说你剑梯通明,正因这枚道剑就完完整整地睡在你的心里,这就是不需犹疑的第五阶。”秋骥子将信上内容抄至空白玉册上,“而学会它的路径也已为你清晰标出——你要学得下面四式心剑,而后可以孵化出这枚道剑。” “而你四式心剑已得其三,只有最后一式‘雪夜之静’者未成,是不是?” “.是。” 老人所言“钻研一夜”者确实并非虚言,他低眸看着信笺,无比精准地指出了他如今的习剑之路。 “那么这是关键了。”秋骥子抬起头来,敛容认真望着他,“这就是我们今日剑梯欲达的终点——雪夜修成,剑心则铸,剑心一成,四剑自然皆为心剑。而四剑既成,道剑便在望。” “怎么学会雪夜之剑呢?” 裴液怔然,他学得前面三式,没有一式是在计划之中,俱是身经心历,灵悟而得,在学会之前,他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 如今也是一样,固然知道这一剑是诞生于“雪夜之静”,他却看不清它的样子,更不知要如何去学。 “因为你没有站在那个高度,因而对你来说太过深暗玄妙。”秋骥子道,又叹息望着他,“你和它们相隔太过遥远,自然不知要如何学会——所以我还是纳闷,你是怎么把前三式学会的呢?” “.” “但不管你是怎么学会的,这法子现在行不通了。”秋骥子指着信上道,“少剑君说,这一式是‘得悟之后,静听落雪。而沉淀最不可为灵悟代替’,我深以为然。” 秋骥子望着他:“没有哪枚道剑是可以仅凭灵悟直达的,这不是天赋的问题,这是剑本身的问题。” 裴液微微茫然,秋骥子认真道:“招、意、心,是剑对一个人从外而内的挖掘,剑与人之间,是剑赋的领域。” “但‘道’,不只在人的身上。道剑,某种程度上是天地与人之间、道与心之间的事情。”秋骥子道,“因此这门剑创造出来,其中必然要有这样一式。在霍然的灵悟之后,须得静心修行、推理、体会。” 是这样的,裴液恍然。 “离群之孤”,老人在杀死那位小姐时就已抵达了。 往后小城僵卧十八年,都是“雪夜之静”。 “所以想学得这一剑,就得踏实地参透它的真理,这本身也是修习它的过程。”秋骥子将无墨的笔尖挪到了第三层,“而这道剑的真意,少剑君说是‘生羽’,我说是‘孵化’,想来大差不差。要掌握这道真意,咱们得挑几门意剑了。” (本章完) 第455章 观剑梯 第455章 观剑梯 “意剑这层,你现下有《飞羽仙》与《地中仙》两门,但俱未学会。”秋骥子道,忽然看他,“你其实一门意剑都不会,对吧?” “.是哦。” 秋骥子点点头,询问着他这两门意剑的诸多细节,问毕便凝眉低头,提笔认真转抄着,不时沉吟许久。 虽然说是“我们两个”仔细研究、挑几门意剑,但正如信中所说,裴液于此多有茫惑,实在看不懂这些剑术之间的理路。 秋骥子显然也非常清楚,裴液只是坐在一旁备问,老人仔细询问着他剑术的每一处细节,乃至个人偏好、弈剑性格等等方面,而到了构建书写时,则全然不再问他,独自凝眉苦思,眉头舒展时便提笔。 裴液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但一定是比张朝长了,直到他怀疑两人在这里度过了整个午后的时候,秋骥子终于搁下了笔。 老人深深吸一口气,疲色中露出满意的神情:“幸不辱命。” 裴液仍是茫然不解地坐在旁边,秋骥子转过头,将玉册轻轻推到了他面前,自己则缓缓后仰,倚在了椅背上。 “云琅给你的剑梯立意非常高。”秋骥子轻声道,“我本想,这样一门道剑在上,下面只要中规中矩,就是一条高阔的天栈但云琅、或者说少剑君,显然对你的期望非常之高。” “每一阶都极意远望,所撷真意皆为世间高者。下四阶并非只是登临道剑的垫脚,而是与之宛如一体,由此登临,你握住的或许不会是一式孤剑,而真的是一条‘道’。” “.”裴液似懂非懂。 “你知道,受一个人一切方面的影响,剑梯有弯有直、有偏有正、有狭有宽.多数人只是勉强走得通,还有些人非得去攀险崖羊肠不可,因为每個人都或多或少面对着不同的限制。”秋骥子看着少年解释道,“而云琅似乎全然未曾为你考虑‘限制’的问题,固然是最高妙完美的设计,固然成就了这条高远平阔的剑梯,但对剑者的要求有些超出我的预期。” “.唔。” “但当然是少剑君更懂你。”秋骥子微微一笑,“所以我未做改动那么就来看看伱的剑梯吧。” 他微敛面容:“第一阶,拙境之中,须‘尽生灵之理,得物象之剑’,是为【蝉鱼观】。” “你所习之剑,主得自玉翡两脉,《风瑶》与《黄翡翠》者是也,剑灵为翡鸟与玉蝉。”秋骥子道,“信中说你剑性灵动,在这条剑梯的第一阶,需要你多学物象生灵衍出的剑法,蝉为地,鸟为天,鱼为水.所谓万象霜天,剑中世界——这就是少剑君在第一阶对你提出的要求。” 裴液怔然:“那要学很多剑吧?” “少剑君提出的数量是二十四门。” “.” “要脉传以上。至于馆传山传者,须三倍于此,不计种类。”秋骥子认真道,“这二十四门剑信中为你一一列出来了,并有十门可供替换的备选。我刚刚验了一遍,藏剑楼中大多都有,缺少的两三门也不大难得,可届时再说。” “.好。” 裴液其实很快明白了女子的用意,正如当日车中询问——为何同为灵境剑者,剑招之间亦有高下呢? 除了弈剑上的差距外,便是所习剑术的不同,一个学了两门互不相干剑术的,一定胜不过学了两门互为助力剑术的剑者。 《玉翡剑》固然已是一条渊远的体系,但显然孤立单薄,所谓“剑中世界”,正是女子希望他能在剑招上交付的答卷。 “第二阶,是为灵境。万象既生,应予流转。”秋骥子轻一弹指,玉册翻页,凝声道,“我说云琅为你的剑梯立意太高,至此应可见一斑。” “在第一阶所构筑的生灵万象之中,需要你赋予物象流转的规律。”秋骥子道,“在这一阶,你要学六门剑,是为:天、地、水、昼、夜与四时。” “羽在天,虫在地,鳞在水,昼夜交替,四时轮转,是为【群形序】。” “.” “现下你只有一门正在进行,《玉翡四式》,正是羽天。” “地剑选择需与《幽仙剑》有所勾连;而水剑你全然空白,下一阶仍然要用,须得按体系修习;昼夜之剑不难寻找,我暂时在几门之间徘徊,可到时再定。”秋骥子看着他,“而这一阶真正重要的,是云琅指明的儒家《四气玉烛剑》。” “四气调和,万物有序,这是调谐万象世界的核心。这门剑修剑院未藏,届时须得与儒家商讨。儒家在剑上无甚门户之见,但这亦是他们极特殊的一门剑术,易不易得还要再看。” 裴液缓缓点头。 “如此,万事万物生长鸣叫,四时轮转,蝉鸟飞翔,鱼鳖遨游,那么在这样的万象自然之中唯一永恒的是什么呢?” 秋骥子安静看着他,而裴液仿佛已进入那片世界,脱口轻喃:“.生死。” “不错。”秋骥子惬然阖眸,“‘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自然之道,莫非如此,提炼此意,是为第三阶,【生死轮】。” “有了上一阶的支撑,我们于此可以得到四门剑。”秋骥子睁开眼,认真道。 “蝉化羽生,是为《飞羽仙》。” “菌伏芝长,是为《幽仙篇》。” “至于水剑,云琅提可予你《北溟鱼》,我想大唐极南有门《游海仙》或者更加合适,都可以届时再定。” “而昼夜定、四气和,谓之《玉烛》。”老人道,“玉烛不灭,既死还生。三相生死交替,这枚玉烛正代表了其中无形之理,我说云琅提供的这条剑梯视野高阔,正在于敢用这门儒家剑承担如此重要的位置。” 他望着裴液:“你或者能从三剑中悟出生死之理,但我们已说了这个过程是一次清楚的沉淀。所以它一定要实实在在地被提炼、固定下来,有此玉烛,生死之理便如在手边。” 裴液抿唇点头,但却缓缓蹙起了眉。 “你也注意到了,有此四门剑,似乎不足以支撑我们抵达下一阶。”秋骥子一偏头,望着他。 “.” 是的。 裴液知道为什么这一阶会落在“生死”上,因为雪夜之剑,就是一次形同再生的过程。 明姑娘说“生羽”,院主说“孵化”,其实都是新生之意,但新生是雪雁自己说了算吗? 他们是从万物中理出这样的规律,怎么能把这样的规律随意用于自己呢? 前面的所有剑,都是在生死律之下演绎,只有到了这里,这一式需要把【生死轮】作为工具,用于自己的“生羽”。 你前面从蝉鸟之事上推演出的万象世界,如今又落回一只雪雁身上,怎么不再是万象遵循规律,而是规律遵循这只雪雁的意志了呢? 是如何被它握在了手里? “这里缺一门剑。”秋骥子道。 裴液惊愕抬眸。“云琅的信中也是这么说的,但少剑君还是这么选择了——这条剑梯其实可以就此遵循生死之理,绕过这道缺口,也能指向那式道剑,但她选择遵循创剑者的意志,偏要让这条剑梯凌驾于生死律之上。”秋骥子看着面前怔然的少年,径直道,“所以,这里缺一门能够令剑者超脱万象世界的剑,创剑者当年就是倚仗它完成雪剑,如今它不知去向.这里缺一门越沐舟的剑。” “.” “少剑君相信这也是你的意志,所以她如此选定了这条剑梯,但你当然可以修改,我们只要绕过它就好” 裴液缓慢地摇了摇头。 “好,那么,当你想办法取得这门剑之后,就可抵达剑梯的第四阶了。”秋骥子轻声道,“【镜中我】。至此,你习得雪夜之剑,剑心修种,四剑俱成.道剑便在面前了。” “唯此以心达道之境我无法给你任何指导,但显然你的传承已足够明阔,届时没有人能比你自己更清晰地看到前路了。”秋骥子合上玉册,仿佛终于完成了一项重务,轻出口气道,“这一阶同样是随信而来的名字,少剑君叫它【般涅槃】。” “且记,剑梯并非只是一份外人给予的任务书,它与‘道’相接,是真正的天梯。当剑者进入这条道路之后,它会与剑者产生一种不可言说的联系,从此相伴终生。完成剑梯登阶,对剑者的剑道造诣、弈剑水平,乃至剑感亲和都会有飞跃般的拔升。从今日起,你便可尝试步入其中了,我相信那是一份颇为神妙的体验。” 秋骥子微笑着,将这本玉册递给了面前的少年:“剑梯【生羽翼】,交给你了。” 裴液捧着这本镶玉之册离开藏剑楼,剑生们仍未散去,秋骥子于此正式向今年剑生们开放了藏剑楼,许多人入内择剑,但于裴液而言,二十四门剑中他只完成了一门《风瑶》,第二门《黄翡翠》尚差一式【洗树铜影】未得,便暂未着急。 天色已暮,和杨真冰用过了饭,两人回到小院,推门前裴液顿了一下,望了会儿墙上的“问心居”三个字。 偏头道:“现在咱们俩也住进来了,这个是不是得改个名字。” 杨真冰沉默不语。 裴液似也习惯,推开门,思忖喃喃着:“杨颜.不对三剑居.冰火人.” 颜非卿依然躺在院里举着书,香树影,这道士独处时真如月下仙人。裴液也不知他修的什么剑,反正进院来都没见过他的剑。 杨真冰倒一如既往的自律,看向裴液道:“练剑吗?” “今天不了,我要回一封信。”裴液摇摇头。 颜非卿抬了下头:“回封信要一晚上吗?” “.” “哦,写字慢。” 杨真冰这时偏头看向他:“练剑吗?” 颜非卿躺回去:“不。” 裴液忽然好奇:“诶,那个什么南国会上你们两个打了吗?还是都只打南人?” 颜非卿道:“我赢了。” “哦。”裴液偏头,“杨兄,你为什么没打过他?” “.” 颜非卿清淡道:“他剑用得太细了。” 裴液一怔,想起当日杨真冰说他剑粗疏,偏头道:“杨兄,你同意吗?” “我输了。” “.哦。” 那就是不同意。 “那也没办法,颜兄已经凫榜第九了嘛——对了杨兄,你排多少?” “十八。” 裴液肃然起敬。 离开这两个人,裴液回到屋中,月色清静,窗外是杨真冰孤身练剑的身影,裴液提起笔来,缓慢仔细地在白纸上落下字迹。 “明姑娘,问好。 我已经进了修剑院,剑藏定评和剑梯都弄好了。多谢你这么远寄信过来,没你的信,我恐怕只能定个五层,剑梯也奇奇怪怪了。 这条剑梯想来费了你很大工夫,你时间本来就紧,还帮我做这么多事承蒙重恩,不生感激。 院主说这条剑梯唯一所缺便是越爷爷的一门剑,我会注意寻找旧迹的,一门意剑既然被创造出来,想必总有留存的地方。 我会在剑院认真学剑、好好听课的,我出身山里,见识短浅,对修剑其实一窍不通,多谢你两个月来不厌其烦,为我在剑上指出这样的明路。 但是,明姑娘二十四门剑好多啊 不知你《姑射》现下如何,但传信怕被人捉了,就不必详细告诉我了,只要你安全了就好。 也祝你问剑一切顺利,遇到危险记得及时联系山上联系我也行。 期待明年春夏的羽鳞试,到时候我就去给你助威。 液, 十月十七于神京。” 裴液满意地搁下笔,检查了一遍没发现错字——其实往常他都叫小猫来的,但有了院子之后它也不常赖在他身上。 就此系上玉剑,推窗放飞了它,望着它化作月下的一道流莹,又转瞬消失。 裴液伸个懒腰,仰倒在了床上。 至此他真正成为修剑院的剑生了,明日第一场剑理授课就会开始,往后知剑业、习剑业、弈剑业都会按部就班地开始进行,于裴液而言,这其实是很轻松的日子了。 于是他想起来,两日已过,明日要见那位馆主了。 (本章完) 第456章 又见 第456章 又见 知剑业三天一授,用剑业七天一弈。今日是剑院授课的第一天,剑生们都到得很齐,诸人在一间明堂中坐好。裴液第一次见到这样格局——中间空出三丈方圆的平地,外围剑生朝中围坐,成一环环之圆。显然是为了授课时演剑方便。 令人惊讶的是还多了好多张陌生的面孔,想来是前代剑生前来旁听。 今日来的是位青城的师长,穿着齐整的道服,年逾四十,玉容修眉,气质颇为风雅。 其人授课应很有经验了,开席便娓娓道来。裴液还是第一次听陌生人讲授剑理,又是来自如此遥远陌生的西南,这节课听得十分新奇认真,宛如看见一个素未谋面的剑门在面前缓缓剥去迷雾。 他抱一本空白小册并一支细笔,一节课下来歪歪扭扭地写满了五页他自己过段时间可能也就看不懂的东西。 “有【鹑首】在,你拿这个的意义是什么?”黑猫冷静问道。 裴液不理它。 青城历来有游仙传统,剑术内蕴亦受影响颇深,风格十分飘逸,偏重以剑带身。又不知是不是蜀山深峻奇险之故,剑术同样偏于奇特,令人耳目一新。 这确实与中原风格大大迥异,但裴液越听却有种远亲般的亲切——他最熟悉的玉翡剑同样是飘逸出奇的山中之剑,印证之下颇觉开阔。 两相不同之处,在于玉翡是蝉鸟为灵,所谓玉化尸生,有一生命变化之感;青城剑则更如深峻青山,间有仙人健猿。 总得来说这次授课令裴液颇有收获之感,完毕后仍意犹未尽,只觉唯有两处不好: 其一是这位前辈谈吐太文雅,总有诗文典故掺杂,结课后还留了足足七本青城剑理的书籍,并说只是入门之用,将裴液美妙的心情打下去大半。 其二裴液决定下次不再和杨真冰同席——这人实在不爱帮助同修,前一刻钟还好,自己问便有答,但到第二十个问题的时候他就不理自己了,颇为冷漠。 裴液昨日亦尝试进入了一次剑梯,确如秋骥子所说,它并非只是一个规划,当裴液尝试将自己的剑术按剑梯排布之时,那种神妙确实在隐隐朝他而来。 可惜时间太短,并未真正得其门。 课业结束已在正午,裴液与王守巳、宁树红并祝诗诗聊着天往院外走去,盖因王守巳说街外有家极好吃的面铺,偏邀他们两個去尝尝。 “.七天后就有一弈,届时便见真章了。” “裴兄下午约剑吗?” “不了,用过午饭我便不回剑院了。” “哦?” 裴液正要回答,但此时迈出院门,却是一怔。 只见正对面的路边,一架清贵的马车安静地停着,所架之马神俊而温驯。 车帷窗帘垂落下来,未露主人的丝毫身份。 “.这面看来是吃不上了。”裴液歉意一笑,“咱们下次再约吧。” “啊好。”两人茫然对视一眼。 裴液走到车前,理了下衣摆,敛容掀帘登车,一颗明珠柔润地照亮了这片空间,桌上一方小暖炉亮着,气候宛如春日。 许绰就坐在明珠之下,搁下书卷,抬眸安和道:“又见面了,裴少侠。” “多谢您的关照。”裴液在她对面坐下,“还以为您会在修文馆等我。” “后来知道是我多事了。”许绰沏茶淡声道,“在道启会里,少剑君的名字确实比我好用太多。” “没没,您打的招呼也很重要。” “你与明绮天关系很好吗?”“.啊?” “我知道你们认识,倒没想到她肯为你信荐,还构筑了剑梯。”许绰抬眸看他,“就我所知,她在神京淡漠得很,几乎不与人说话。” 裴液脱口而出:“那是神京人各怀鬼胎,明姑娘不喜欢。” “.” “.” “看来是关系很好了。”许绰将一小杯晶莹的茶汤端在他面前,白瓷淡碧,清香缭绕。 “.”裴液交握了下手,有些尴尬,但还是坦诚道,“我和明姑娘算是生死相托的朋友。” “哦。” “.” “你不会沏茶?”许绰问道。 裴液一愣:“不会。” 许绰点点头:“茶是通礼,无论亲疏远近,坐在一处总可沏上一壶,神京权贵甚多,见面时不似江湖上以武力定高低,多数场合也没有彰显武力的机会。这时雅礼如何,便成了样貌与谈吐之外,人家观察你的第三扇窗子。” “哦哦。”裴液点点,又犹豫,“可许.馆主,我即便学了几样雅礼,骨子里还是个粗人.这不是骗人吗?” 许绰唇角轻微勾了一下:“入乡随俗,教你礼貌,又不是教你装贵公子。” “奥。” “何况,地位变易,岂有如此简单。”许绰一低眉,“莫说几样雅礼了,就算真的通读四书五经,治国策术、诗词书棋样样精通.决定伱高低的,还是骨子里那点儿血。” 这话她说得冷淡,裴液听得茫然,只端茶饮了一口,点了点头。 倒是发现她眸子幽邃静美的缘由了——她瞳色淡褐,却并不太过清亮,反而像罩了一层缥缈的雾气。 “除了明绮天,还有.这只猫,你应当没别的生死相托的朋友了吧?” 裴液安静一下,一瞬间想到博望城的那袭青裙,再往前,男子洒脱英朗的身姿又出现在脑海里而后是张君雪杨颜等等 “还还有一些吧。”裴液有些尴尬道。 “.” “.” 许绰淡淡一叹:“我得知你消息时,说你是深山孤儿,无依无靠,要来神京投靠我。我想咱们同仇同道,自可生死互信,你形单影只地来到神京,我便是你唯一的依靠。” “谁知赶个路,就多出来这么多生死相知。”许绰抬眸看他一眼,“我倒成了外人了。” “.” 裴液抿了下唇,心想你早知道我,我又没早知道你,这是你一厢情愿了。我和几位朋友都曾同生共死,并肩对敌,和你却只是初识初见,感恩虽诚,交情不深却是难免的. 但这话他当然不说出口,只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闲话后面再讲吧。”许绰也没在意,饮尽了最后一口茶,“荒人刺杀你的事情有进展了。” (本章完) 第457章 国子监 第457章 国子监 裴液凝眉端正了坐姿。 他清楚记得初次见面时许绰就告诉他,此次事件的背后推动之人正是燕王府。 “燕王在神京的根脉十分深广。当我发现这枚矛尖过于坚决地朝向你时,就知道后面一定是燕王府的力量。”许绰洗净茶具,轻一抬手,示意他按她刚刚的流程来做,“但实话说,我并没看见他们的身影。” 裴液认真听着,手上挖取茶叶。 “南衙于我是陌生的地方,我在那里的力量很薄弱。燕王府是通过谁做下这处杀局,我并不知晓。” 裴液缓缓点头。 “但这正也代表他的根须所在,由这件事,我想摸清一些他们的根茎须蔓,也把对你出手的这一根斩断。”许绰道。 裴液凝眉偏头,有些犹豫道:“馆主,南衙不是百官衙署吗,您是相女,怎么反而陌生?” “故人黄土,今非昨日。”许绰拿茶针一指,示意他漏了洗茶一步,“但‘三司’没再成立起来。” “什么?” “调查荒人失控一事的三司没获南衙批准,于是这件事只有大理寺在查。”许绰道,“这种自查本应很快的,荒人案子是谁经手,下狱是谁安排,何以刚好安排在你对面,封印上的疏漏又是怎么回事都该有所记录,但两天过去了,这案子似乎卡在了某个环节。” “什么意思?” “当天仙人台就向大理寺通过气,荒人刺杀孟离,难免与欢死楼等势力有关,请他们有所进度后便通传消息,但昨日发信问了,到现在没有回复。” “.有什么遮掩,或者灭口?”裴液仿佛再度嗅到熟悉的气味。 许绰却摇了摇头:“在神京,拦路的往往不是案情本身,而是权力。” “我帮你提了块雁检牌子,明日你可代表仙人台去问询一二。”许绰将一块崭新的雁字牌放在他面前,“当然,这边课业也重,你若不愿分心,这事也可以不管,两个月内,我会把出手之人连根揪出。” “我当然去。”裴液脱口而出。 明珠的光泛在冷铁上,裴液按住这枚牌子:“燕王,本来就是我的事情。” “好,那么日后但有涉及,我依然告知你。”许绰淡声道。 裴液终于磕磕绊绊地沏好了一壶茶,分入两枚茶杯之中,许绰却没有入口,捧在手里,偏眸望着窗外,轻声道:“燕王府不只是燕王府,它座于神京,就蔓延开一片阴影,有这片阴影在,我做事总有些束手束脚。” 裴液犹豫了一下,他想起来齐昭华未肯告诉他面前女子地位崇高的原因,这时却不愿把疑问放在心里:“馆主,您的倚仗是什么?燕王难道不敢对您动手吗?” “谁说不敢。” “.啊?” 许绰看他一眼,随手撩起袖子——一道四五寸长的狰狞疤痕落在小臂内侧。 裴液怔住,许绰落袖掩去:“我刊行《侠骨残》的第三个月,遭遇了这次至今仍是悬案的刺杀,当时刀刃再准一分,这条伤口就是裂开在我的脖颈上了。” “.” “不过后面这种事就很难发生了。”许绰饮下这杯清茗,微笑一下,“至于我的倚仗咱们现下还生疏,未免交浅言深,等什么时候我也成了裴少侠‘生死相托的朋友’,再说吧。”“.” 即便这样的打趣,这位女子也显得平淡而端正,车马这时停下了,许绰掀帘下车,这次却没有仕女跟下来,她回头指了一下:“拿上那方匣子。” 是上车时就放在女子身边的书匣,里面三四本书的样子,裴液提上下车,许绰已系上灰袍,往门内走去。 裴液这时意识到国子监虽与修剑院毗邻,但门却不开在同一条街,他们是绕了一大圈过来的。 实应如此,国子监有学生三千人,家世各异、门学不同,又多是远离江湖的书生,说来其实嘈杂,修剑院是不想受打扰的。 正是阳光明亮的时辰,院内士子们正携书来去,要赶午后的课业,这里景致比修剑院要丰富、雅正、宽广许多,许绰在满地黄叶中带着少年往深处走去。 “读书其实比习剑简单得多,先备两本小学书在手边,然后便读经典就是,若不做学问,通读之后也就足矣了。”许绰走在前面,认真道,“至于学诗作词,也是先要才学为底,后面做成什么样子,就一看天赋才情,二看人世阅历了。” “哦” “刚好,最近我们正讲《论语》,我帮你带了本,一会儿伱便可旁听,”许绰抬指示意了下书匣,“这本你应当读过?” “没。” 许绰微微好奇:“但那猫说你读过些书,不是《论语》,难道是《诗》吗?” 裴液沉默一下:“是您写的国报。” “哦。” “.” 许绰没再说话,两人到了一片浓阴之处,没有正庭那边的雅贵堂皇了,但占地颇大,青松硬柏之间反有一股清气。裴液抬起头来,久经风雨的玉石牌坊上刻着三个沉朴的字:【四门学】。 “馆主.也在这里读书吗?” “我教授《礼》和《春秋》,有时也讲讲别的。” “.哦!”裴液肃然起敬。 言谈间已来到一间宽阔的宇下,裴液上前一步帮女子推开门扉,而后自己先眉目一张——首先他没见过这么大的学堂,其次这里竟然足有三四百人列席。 许绰接过他手上的书匣,把一本论语递给他,向后示意道:“讲完课再说,先自己寻地方坐吧。” 裴液回头扫去,只见最后才剩着零星几個空座。 他忽然见到几张眼熟的面容,正是那日在修文馆所见,而几乎所有人都认真尊敬地看着正走上台前的女子。 裴液脚步极轻地走到后排,择了个位子端正坐下,旁边人打量着他,连前排人也好奇回头,手上还转着毛笔。 裴液第一印象就是这里人果然热情许多,对投来的目光一一颔首而笑,案上就摆着纸笔,裴液端正地摊开论语,就此开始了在国子监的第一节课。 (本章完) 第458章 学文 第458章 学文 然而裴液刚刚做好准备,后门就被悄悄推开,一个身影有些匆忙地走了进来,弯着腰坐到了他旁边的空位上。 他腿还未盘起,已开始往外掏出书籍和本子,忙碌了一阵终于坐好,气仍然没有喘定。 裴液等着他,直到这时才开口道:“方兄。” 方继道猛地一回头,惊愕地看着这旁边的少年。 “方兄,你迟到了。”裴液认真道,“怎么到得比先生还晚?” 方继道露出羞愧之色:“贪图午时舍里安静,多学了一会儿,实在不该。” “下次可得注意。” “是是。”方继道还是忽见友人的惊喜,“裴少侠怎么在这里?” “我来学《论语》啊,上次不是说了,我也要来国子监的。” “.我还以为裴少侠说笑。” 裴液斜眼看他。 方继道挺身作揖,认真道:“士别三日,应刮目相看。是我旧眼看人,心思刻板了。” 裴液笑着把臂:“老那么当真。” 方继道摇摇头:“吾日三省吾身。” “.什么意思?” 方继道惊讶看他:“就是子之言啊,讲每日回省己身,裴少侠不是在读《论语》吗?” “.奥,我还没读到这儿。” “.” 方继道沉默一下,欲言又止。 台上许绰已经开始讲授,裴液虽然没上过国子监的课,却觉得气氛比想象中轻松不少,并非严肃庄重的样子,许绰有时读完一段,堂下就不少人会心而笑。 裴液瞧出女子在这种氛围中也很放松,随口诵读又逐字释义,她明明只带了两本书,却每处讲释都列出清楚的出处。裴液听得其实很是吃力,还好许绰给他的本子是详细批注过的。 “许博士刚讲完了《礼》,便插十几日《论语》来放松,裴少侠赶得正对。”方继道也是闲适的坐姿。 裴液匪夷所思:“放松?” “裴少侠不闻,读《论语》而知师徒之乐乎?”方继道笑,“这书语句好读,又都是故事,自然不费什么力气。” 裴液凝着眉,他既没见什么“乐”,也没见什么“故事”,只见一个个比剑理还难读的短句。 虚心指着刚刚许绰讲过的这一条:“方兄,这句释义我都看了,还是没明白——这由是谁?子路他喜什么?” 方继道偏头瞧去。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这条确实给了很清晰的注释,但偏偏少了处常识——他笑指道:“由便是仲由,人家字子路。” 裴液恍然。 “孔子说,道若不能行于天下,我就坐个小船去漂泊海上,会跟我走的大概只有子路吧。子路听了喜形于色,很得意,孔子瞧了他一眼,立刻改口说,子路也就是比我勇猛些,其他也没什么。”方继道乐呵呵道,“所以大家都笑——你若知道子路由来性直莽撞,师徒俩常常斗嘴,就更有意思了。”“.”裴液其实也没觉得多有意思,这一個个名字于他都很陌生,弄懂意思都费劲。但处在这环境里,看着方继道乐呵呵跟他分享的样子,也不禁勾了勾嘴角,又低头凝眉去研究注释。 这样轻松的气氛持续了几乎整个午课。 直到讲授抵达了如下一条,许绰照常诵读,堂上气氛却静了下来,监生们并没有端正坐姿,但手上轻松的小动作却停下,面容也敛了下去。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 许绰照例释义,裴液有些茫然地感受着堂上气氛,与其说是凝重,倒不如说是一种尚未爆发的蓬勃。 方继道也沉默片刻,偏头轻声道:“【四门学】中有八百名我这样的生员,所谓‘庶人子弟之俊异者’。” 裴液微怔:“.‘具臣’是什么意思?” “充数的臣子。” “.” 而许绰也并未就此展开,只是望了眼天光就停在这里了,平正道:“《八佾》篇里,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现下《先进》中又说‘以道事君’,事君以忠或以道,诸位有意者可写篇论说交予我,记得写好自己的出身姓名。”许绰收书入匣,“今日课毕,诸君自便吧。” 然而没有人动作,学生们都端正望着台上女子,待其重新系好袍子,朝后面望去一眼,裴液立刻合上书,和方继道匆匆道别,跟上了女子的身影。 “我和监里打了招呼,你日后便是院里学生,随时来上课就好。唯一件事:结业之后,‘监生’身份是没有的。”裴液接过书匣,两人走在树荫点点的廊道上,“于无家世荫庇者而言,这是选拔出的名额,你不通文字,这名额不能直授给你。” 裴液点头:“应该的,我要它也没用。” 许绰微笑:“不为功名,你才是这院里少有的纯心求学之人。” “.是哦。” 言谈间来到一间树下独阁,很是幽静,许绰低头开锁,一推门就书香弥漫。 “这个本子好用吗?”许绰指了指他手上的论语。 裴液摸摸头:“写得很清楚,就是.很多注释我也看不懂。” 许绰点点头,移目在书架上寻着,抬手抽下两本递到他手上:“《尔雅》。” 又逡巡片刻,抽出两本:“你手上那本是我注的,这本《论语集解》是古人何晏整理,要齐全很多;然后这是《孟子》,字理也通畅,也拿去读吧。” “哦哦。”裴液接在手上,已抱了四本书。 然后许绰抬头仔细寻着,边淡声道:“至于你要学诗作词,也先从吟诵开始为好.喏,正有这本” 她目光落在高处一栏,踮脚伸手够了两下,却没有够到,裴液正要上前,女子已搬了个常踩的木墩,站上去抽了两本书下来:“昭明太子的《文选》,也拿去读吧。” “.哦。”裴液让她摞在书上,已有六册。 然后许绰仰头望着,抬手指道:“然后那套《说文》伱也搬走吧,我这里现在也不常用。” 裴液抬头望去,怪不得这次她不帮自己拿了,那是整整十五册书。 (本章完) 第459章 新剑 第459章 新剑 “暂时就这些吧,一会儿你带把钥匙走,日后有什么想看的自来便是。”许绰道,“这里都是我自己的藏书,需要便带走。” “哦好,”裴液犹豫了一下,“馆主,我还用.交那个作业吗?” “嗯?”许绰一怔,又勾了下嘴角,“哦也写给我看看吧。” “好。” “修剑院那边有什么难处吗?” “没。”裴液习惯性道,却又想起来,“哦就是昨日我们定了剑梯,其中有两门剑不大易得,不知馆主这里有没有消息。” “你说。” “一门是儒家的《四气玉烛剑》,我不认得人家,说是这门剑很重要,恐怕不大好学到;另一门是越爷爷曾经掌握的意剑,也没有头绪。” 许绰轻轻叩着桌面,沉吟了一会儿:“《四气玉烛剑》,过后我帮你问问祭酒。至于越的意剑,实话说,我们是同伴大过友人,我亦不通武学,并不了解他的剑术。” “唔,多谢馆主。” “不过有一人想必知道,但她暂时不在神京——想必你也不太急用,届时见了面你问她便是。” “.谁?” “【白凤见梧】,应宿羽。” 裴液回到修剑院时,夜幕已然降下,正碰上归来的杨真冰,下午他显然去剑场修习了,额上还带着细细的薄汗。 黑衣少年一双眸子疑惑地看着他。 “书。”裴液抱着箱子骄傲道。 今夜是终于空闲下来的晚上,颜非卿依然在院中躺着,杨真冰仍然一缕缕地锤炼着自己的剑技,裴液也扯了把椅子来到院里。 “颜兄,我想把院外的名字换一换。”裴液把自己的剑梯玉册垫在剑上,翻开第一页,“现下我和杨兄住进来了,也得有所体现” 向后仰头道:“你说是不是,杨兄?” 杨真冰认真练剑。 颜非卿头也没抬:“随你。” 但翻了页书,还是抬了下头补充道:“字我来写。” “好!”裴液反正只要命名权,寻好个舒适的坐姿,落眸在了书页上。 “尽生灵之理,得物象之剑” 秋骥子的笔迹,明绮天的言语。 秋骥子所言“进入剑梯”者,裴液昨夜大约已有所领悟——其实并非人进入剑梯,而是剑梯归于人身。 它确实并非“练剑计划”之类的东西,而更像一种专给剑修炼的功法,剑术之间的勾连组合真的能蕴生出某种玄妙。 因而他须得真个领悟其中所叙之理,化入剑中,从此《风瑶》不再只是一门孤零的剑术,而是在某个玄妙之境拥有自己应许的位置。 裴液缓缓握住了剑柄,静坐阖眸。 气候已渐入冬节了,寒月倾落,冷风拂面,少年面容安静,院中的一切缓缓向远方退去,另一個他欲达的世界却越来越近。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了眸子,面前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整个世界一片寂冷,只有他一人独行,而就是在这样的境界中,他第一次“看见”了《风瑶》。 一门锋利的、变幻的、冷锐的剑术,由无数纷乱的剑影组成,那是他对这门剑一切理解的集合。 这门剑他已经很熟悉了,无论剑招剑理还是生死弈剑都相当深入,纵然杨真冰说他粗疏,但其实即便在李蔚如面前,他都已当得起“精习”二字。 裴液在这门剑前立了一会儿,伸指将它轻轻一点。于是纷雪般的刃影散去了,剑化为了生命,一只蝉从裴液的脚边破开了土壤,玉翅一振飞了起来,在这个寂冷的世界中发出了第一声来自生命的鸣叫。 裴液含笑伸出手指,这只蝉便敛翅乖顺地停在了他的指上。 “你一个在这儿好像也有点儿孤单。”裴液伸出拇指揉了揉它的脑袋。 他睁开眼,想了一会儿,提起剑来学会了【洗树铜影】。 于是剑中世界里便多了一只灵意昂然的黄鸟。 【蝉鱼观】之二十四剑已成两门。 翌日一早,裴液便捧着剑梯到了藏剑楼,牌子验过身份,入门便碰上秋骥子。 “院主好。”裴液躬身行礼。 秋骥子打量他一眼:“伱来晃荡什么?” “手上拙剑学完了,来选门新的。”裴液晃了下手中玉册,“院主,这应当没什么顺序?我挑喜欢的先学行不行?” 秋骥子皱眉:“当然有顺序,二十四剑正因合二十四节气,方能在下一阶纳入《四气》。你修习起来,要么从春开始,由始到终;要么按当下时节,从秋冬之交开始,如此才不遇瓶颈,剑界也容易构成。” “哦” “另外少剑君说你剑灵心浮,还真是点得对——前日不是叫你先踏踏实实把剑梯化入吗,你这条尤其宏大而难,更得脚踏实地才行,怎么又急着来找剑?”秋骥子严肃道。 “院主,我已经化入了。” “.”秋骥子微微一仰头,缓声道,“哦?” “真的,昨天抽了一个晚上来弄。” “.玉翡那两门剑已经构入剑梯了?” “对,一只蝉一只雀,但总体还是光秃秃的,我想着种两颗树呢.”裴液翻着玉册,“但也不知道这些剑都是什么,就过来找找看。” 秋骥子面无表情地垂落目光,看着他手中玉册一言不发。 “.怎么了院主。” “没事。”秋骥子淡漠抬起目光,“你这个确实没什么顺序,随你喜欢学吧。” 老头转身往楼上走去:“干秃秃的种树也不容易活,刚好你剑中无水,我帮你挑一门吧。” “多谢院主!” 两人一路来到四楼,秋骥子径直往里走去,越过一个个书架,几乎在无人触及的最深处,又开了一道单独的禁制之后,从其后的架子里抽出来了七册剑籍。 “一门雨剑,朝传中的佼佼。两册剑典,两本解注,三本剑理。”秋骥子翻出来给他,“水之意算是剑中一大领域了,上下限拉得很开阔,你若没接触过,弈剑时就容易吃亏。” “.哦,多谢院主。”裴液郑重接过,轻轻抚了抚这个封面。 这是他见过最不讲究的剑籍了,封装和书写都很随性,像是趴在石头上写就的抄本。 但就是这粗糙间显出一种自然的潇洒来,字迹间如蕴清凉的剑意。 封面上两行墨字。 “天地穹庐,马上死生;天雨剑晦,箫冷曲清。” “【箫马剑】白马秘传” (本章完) 第460章 大理寺 第460章 大理寺 【箫马剑】大约是上十二剑门中最神秘的一支,分明与天山蜀山同列,却全然没有山门。据说他们人数总也不过百,就游荡在北方的大地上,却数百年来从未断绝。 裴液也是第一次和这个帮派有除了名字以外的接触,有些新奇道:“好冷的一门剑。” “这剑好多年来没人碰过了,若非少剑君点名指出,我倒轻易想不起来。”秋骥子背手转身,“行了,你在这儿看吧,我先走了。” “嗯嗯。”裴液点点头翻开,又忽地凝眉抬头,“诶,对了院主,向您请教个问题。” “嗯?”秋骥子回头挑眉。 “您对孔子的君臣之道有什么看法?” “.” 裴液眨眼看着他。 秋骥子拧着眉,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门。 他在藏剑楼端正地坐了一个上午,照明绮天教授的习剑法子大致粗读了一遍剑籍。 实话说这时他非常喜欢秋骥子帮他挑剑的眼光——正如这字迹与封装一样,这门剑的行文风格也很得鱼忘筌,白话颇多,并不字斟句酌。 于要求精准的剑招之术而言,这其实算是一种灾难,但裴液自小从老人“瞎几把练吧”的教导里长大,又对剑敏锐得令人发指,实在是人之砒霜我之蜜。 给他精准紧密的字句,他反而要挠头逐字去查。 可惜剑籍不能带出剑楼,裴液就此将它合上,等着下次再看,然后他回到院中,换下了这身素雅的修剑服,穿上常袍提上佩剑,将雁字牌转了两下收好,拎起黑猫走出了院门。 现在真是每一份光阴都不可浪费,如此先看了剑籍,路上就正可思索内容。 大理寺并不坐于南衙,而是独立于皇城之外,一早修文馆就遣了一辆马车来院外候着,裴液掀帘上车,车马平稳往西而去。 他自己踏檐当然是比马车快的,但这是神京明文禁止的行为。 实际上修为越高的修者在这座大城越受约束,将如此规模的雄城纳入同一种秩序是人间独一份的奢侈,但也正是人们往来有序、百姓安居乐业的保障。 转入正街时,裴液掀帘拎起黑猫,把它扔了出去。 西城,大理寺。 庄严精美的雕绘大门,四座兽雕簇拥出威严的气息。 大唐颁发之令印都有天下唯一之玄纹,裴液验过雁字牌走进来,先是堪称辽阔的前厅,无数石凳上坐着备查问或等结果的案情牵扯之人,裴液佩剑而入,人们自然避让,大步穿过前厅中厅,照昨日许绰的告知,径直来到左一的议事小院。 木门掩着,他轻轻敲了敲。 院中似乎一静,片刻后门被拉开,露出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 身姿硬挺,面容肃正,青服佩剑,正是那位有过几面之缘的寺丞。 其人见到裴液也一怔,眉毛微蹙道:“敢问.” “查问案情。”裴液抬手示意一下牌子,“照世仙人台,雁字裴液。” 寺丞听到这个名字瞳孔猛地一凝,裴液面色如常:“荒人入牢一案,贵衙似乎无暇复信,台里遣我来拿份进度。” 寺丞沉默一下,抬手抱拳:“大理寺丞,李昭。裴雁检请进吧。”李昭让开门口:“.前回被案犯用了姓名样貌之人,便是阁下吗?” “是我。”裴液笑,“少陇时和仙人台来往甚多,一起办了许多案子,来到神京便取了块牌子,有事时便帮帮忙。” 李昭点点头,带着他往厅里走去。 李昭没有说话,裴液也未急着问,偏头看着庭草木,仿佛确实只是来帮忙问下。 直到进入厅中,仿佛一下被安静笼罩。 厅中无人言语,裴液扫视一眼,坐立四五人的样子,两人低头端坐疾笔,一人翻着案卷,无人言语,是颇肃然严正的氛围。 而剩下一人颇格格不入,他将两张椅子并在一处,上半身懒散躺倚着,华贵的靴子翘在案桌上,官袍脱下来斜挂在椅背上,一半已着了地,那颜色和纹样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头发也不是正髻,而是胡人般的散头,手拿一根细玉杖眯眼挑弄着架上的赤蛇,两人推门进来时也没有抬眸。 “案卷就在这儿。”李昭来到自己桌前,低头铺开,“那荒人叫蛇石,三年前从北边进长安的,一概手续齐全,昨日验过一遍了,都没问题。” 裴液偏头看着,手扶在案上:“怎么入狱的?” “入狱罪名也正常,杀了府衙的捕快,捉下后身上还背着其他人命,就打入了重狱。” 裴液安静听着,入狱有正常理由并非问题,进入南衙后的两点——禁锢脱落和牢房安排才是关键。 这应当很容易排查出来。 “当夜我们就核查了他的入狱流程,禁锢是不知哪里被动的手脚,怀疑是进南衙前就在身体里埋下,做事之人手法很高明,暂没锁定范围。”李昭低头拄着案卷,他没有翻页,仿佛这简单的案情早在心里,“乙狱七,则是典狱徐进安排的。” 裴液微微挑眉看他。 “已经停职审问了,现在就在大理寺后狱关着。” “没有进展吗?” “有,徐进是個很踏实的人,前晚就说了。”李昭抿唇道,“照例这荒人应该安排在丙狱九的,但鱼紫良那夜在南衙,让他改成了乙狱七。” “他改完之后就把这事报给我了,我得知后就赶去了牢里。” 裴液蹙眉:“鱼紫良是谁?” “是我。”把腿翘在桌上的年轻人懒散地偏着头看了过来,耳朵几乎碰到肩膀,一双明亮的眼睛形美如女,“我让他调的。” 裴液还是没反应过来,凝眉:“你为何调这个荒人?” “说是杀个人嘛。”鱼紫良烦道,“你妈问了多少遍了。” 他收腿站起来,把官服随手甩在脖子上:“走了啊李昭,一会儿要跟三殿下猎狐呢。” 玉杖挑起那条红玉般的小蛇,他径直走了出去。 李昭低着头恍如不闻,继续道:“这件事精密处很多,我们正在排查南衙,也在尽力追禁锢松脱这条线。贵台想要结果,恐怕得多等等了。” 裴液点点头:“行。” (本章完) 第461章 丁玉康 第461章 丁玉康 “鱼紫良,是鱼嗣诚视如珍宝的义子。” 裴液走出大理寺时,黑猫传来许绰平和的语声:“鱼嗣诚今年四十七,知内侍省,任三宫检责使,现掌左右神武军,是大唐有一无二的最大权宦。” “怪不得,为调个牢房的事情,传唤已是大理寺能做的上限了,总不能刑讯——仙人台能捉他吗?” “近年来仙人台也不入宫掖。”许绰道,“何况我们都知道这荒人并非真的牵连欢死楼,这案子仙人台无法插手太深。” 裴液沿街往南走去,缓缓点头:“其实我觉得这人也没什么调查的必要。” “嗯?” “就跟水闸一样,河溪平常是通的,但洪流一旦有倒灌之虞,闸门就会啪地落下。”裴液道,“这人就是这么一个闸,他大概并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事情,也没去在乎——这人一来棘手,二来就算杀了捉了,白惹一身腥,也没什么价值。” “是矣。” “我想他背后大概直接就是燕王府,但咱们本来就并非不知道敌人是谁,而是要找其弱点和动向。”裴液道,“所以我想这边就让大理寺磨吧。” “嗯,不错。” 裴液笑了下:“.我是等馆主指点我的,怎么您反倒不说话。” 许绰淡声道:“我是像你这样想的,可惜前几天刚吟了‘舞阳死灰人’之句,这时得硬气一些,以备万一你是想杀他。” “.即便荆轲,也是行着礼进秦王宫的。”裴液认真道,“馆主对我有误会。” “是吗?大概是还不熟吧。” “.我脾气很好的。” “我不大好。”许绰答道,转过话题,“你现在去哪?” “长安县衙。” 荒人入狱的案子确实截断在这里了,对方不是在捉迷藏,这人就在面前,但大理寺没办法审讯他。正如许绰昨日所说,神京外破不了的是案情,神京内破不了的是权力。作为从南衙重狱脱出的死刑犯,裴液一入京就体会过这点。 但是,荒人本身还背着一件案子。 ——“入狱罪名也正常,杀了府衙的捕快,捉下后身上还背着其他人命,就打入了重狱。” 荒人与自己素不相识,他入狱来杀自己,背后当然是存在一道意志的。 那么他在这道意志的支配下,为什么要杀这名捕快? 长安县。 神京以中为界,西归长安县,东归万年县,地处神京,两县的政治权能被压缩得很厉害,基本只是听令行事,但在户口盗贼、治安诉讼等事上却享有职权,两县直接管理神京百姓,也往往是百姓能够到的最高衙门。 裴液来到衙前亮了雁牌,赶出来的是一位主簿,两人见了礼,这位半老的文书有些小心地问道:“裴雁检,何事贵临?” “没什么张主簿,大理寺那边有件小案子,想起来是贵衙办的,便来翻翻。”裴液和蔼笑道。 “哦,好说好说。”张主簿道,“不知是哪件案子?”“前几天有个荒人杀捕的事情,听说是发在西城。”裴液道,“这案子我想看看首尾。” “.哦,行。”张主簿蹙了蹙眉,“但这案子我也不太清楚,下面捉了人,没怎么办呢,南衙就来调令了——我带您问问吧。” “有劳。” 两人来到捕快房里,张主簿径直走到一人桌前,敲了敲桌子:“赵义,前两天荒人杀捕的事情,你这儿怎么记的?” 桌前人从纸堆里抬起头来:“.老丁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凶犯都押送重狱了。” “这位大人要问问案情,你仔细招待。” “.哦。”赵义抬头看了裴液一眼,拱了下手:“行,我找找。” 张主簿交代了几句,裴液便请他自去忙了,捕快房里二三十人的样子,也是多数匆忙,裴液扯了张凳子在这桌边坐下,等着这位同样不年轻的文书翻找卷宗。 “其实也没记什么东西。”赵义轻叹道,“要我说啊,就是倒霉老丁就是在平康坊街上逛着,那蛮子迎面走来,两人撞了一下,结果说了不知几句什么,那蛮子就三拳把他打死了。” “我多句嘴,大人来查这案子做什么?”赵义终于抽出了一份薄薄的案卷。 “那荒人身上有些牵绊,便来这边看看。” “哦那我想大人恐怕白跑一趟了。那蛮子身上就算有什么事情,跟老丁估计也搭不上边。” “怎么?” “就是挨不着呗。”赵义道,“老丁天天就是喝点儿小酒打打牌,晚了上平康坊看看小腰肚皮,挺滋味和乐一个人。” “这位丁捕快最近在办什么案子?”裴液接过案卷。 “他最近身上就没案子。” “没案子?”裴液低下头翻开案卷。 【丁玉康,长安县永安坊人,年四十九,任长安县捕快十一年,十月十日夜于平康右街与荒人蛇石冲突,太阳穴受重击塌陷而死】 “没案子,年纪大了,也不求往上走,平日在房里就是做些杂务,上個月还跟我说,也想转文书呢。”赵义抽出另一本册子,翻开,“你瞧瞧,他办的上个案子是九月中,调解永平坊徐氏婆媳关系;再上一个是八月末,处理待贤坊王船王帆兄弟驴归哪家的纠纷这种案子他回回能办妥帖,我们也挺服他。” “.贵衙呢?这间捕快房里,最近有什么要紧的案子吗,和这位丁捕头沾不沾关系?” 赵义微怔:“.也谈不上要紧吧,现在就是四起游侠械斗、七起盗贼案子,近一个月都没人命官司报上来。这些东西天天有,跟老丁就更不沾边了,我还理理案卷呢,他是全然不管这些,捕头也不给他排活。” 裴液沉默了一下:“尸体还在吗?” “.停着呢,记得他前几年还带过个徒弟,后来说是高升到京兆府去了,可再没见过,现在死了也不见人来取尸。”赵义轻叹一声,“我们正说凑凑钱,明天给他葬了呢。” 裴液提剑起身:“带我去看看。” 赵义顿了一下,偏头寻了寻,冲着一个年轻人喊道:“徐柳!引这位大人过去。” (本章完) 第462章 生前 第462章 生前 丁玉康生得很随和,怪不得惯常调解家长里短,这样一张脸确实容易插进话去。 仵作的验尸结状写得很简短:【所验丁氏年四十九岁,尸体身长四尺五寸,有五处擦伤、三处淤青,致命伤在太阳穴,有拳伤两处。】 “丁捕快有修为吗?”裴液解开尸衣,从脖颈处仔细查看着问道。 “啊?没回大人,丁叔没修为。”徐柳有些拘谨地应道。 赵义自己不愿意来这里是有缘由的,验尸不仅是件脏活,还是件累活,徐柳进入县衙两个月,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观看一具凶杀尸体。 他并不知旁边这位大人从何而来,但他分明年轻得过分,此时却平淡地看着这血淤半面的可怖死状。 “你和丁捕快有交情?”裴液捕捉到这个称呼。 “.回大人,其实不算太熟,我是跟周捕头跑外事的。但有时候碰见丁叔.他就主动跟我聊天。”徐柳道,“他说他早年也长跑外事的,让我.熬一熬,过去就好了。” “哦。”裴液点点头,已将这具尸体整个裸出,大略一扫,身上确实基本完好,没什么伤处,“你印象中丁捕快最近有什么不同吗?” 裴液很清楚,在不同的人眼里,同一件事物的样子是不同的:“比如有没有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仔细想想?” 徐柳真的仔细去想,他刚进县衙,正是上司同僚的每一句话都认真对待的时候,此时凝了半天眉,道:“.也没有吧,我也不常看着丁叔,他反正还是照常来房里当值,晚了就去平康坊逛逛,要说的话就是这几天好像不喝酒了,也不太找我闲聊。” “不喝酒了?” “是,往常他常说‘微醺赛神仙’,饮两杯就飘忽忽地去逛夜景,但前些天房里都闻不到酒气了。” 裴液点点头,伸手示意道:“来,扶下脚,翻一下。” 徐柳身体微绷,抿唇上前握住脚腕,刚在犹豫如何发力,沉重的尸体已柔和平稳地一轻一沉,轻巧地翻转了过来。 他一时不懂自己扶这一下有什么用,但下一刻想起来刚入衙时老仵作和他说,死是一件重事,即便真气丰盈,搬运时有条件还是两人抬一下,这是“不扰余魂”。 裴液目光再次扫过脊背,这确实是一具很简洁明了的尸体,手上肘上几处擦伤,后腰一处淤青有些重,不像摔在平地,倒像磕上什么边角。腿上也擦破两处,然后就是三记致命的重拳。 七生对一个身无修为的五旬凡人,就是可以这样干净利落地抹杀。 裴液想起牢中初见时,那尚未入邪的、沉默的荒人他确实能冷酷地打出这样三拳,也当然不是因为路上撞了一下,这只是他选定的入狱理由。 可当时丁玉康并没穿捕服。 裴液唤徐柳翻回尸体,系好尸衣,两人在水池旁洗了手。 裴液脑中想着,还是回房去要了近两月的案卷来看。 四起游侠械斗,七起盗贼案子。 没有人命,两起单挑致伤,两起群斗,都是常见的那几群人。 盗贼是江湖巧手,就种类各异些,也基本侦破不了。有锁好的柜中金子不翼而飞,有路上走着忽然发现荷包没了,有两個混混被一蒙面人打倒,抢去了周身五两银钱,还有东城万年县通传过来,说平康坊两家米店遭人潜入,却暂没发现失窃,只贼失脚砸破了盆. 裴液一一读着,在这件事上少年展现出难以想象的耐心,他知道自己最终面对的是什么敌人,因而绝不肯放过每一处细节。 但确实没见到和丁玉康相关的地方了,裴液合上案卷,和县衙的众人点头告别,下一步径直来到了丁玉康的住所。永和坊,一间很体面的小院,门上已经贴了封条。 裴液推门而入,院中植树种草,侍弄得都颇有意趣,确如县衙诸捕快所说,这是个已走在退休路上的人。 只是如今连日无水,已然有些萎靡了。 各处陈设都很简单,是个独居之人的样子,一切都只为自己方便顺手。 西边厢房锁着,裴液落锁查看,都是些码放堆叠的杂物,院中支了灶,裴液揭锅看去,干干净净,灶底也落上了灰他顿下了脚步。 东边厢房正是厨屋,县衙众人提过,老丁放班往往打酒切肉,平日即便不请客人,自己也总有凉有热、有荤有素。 但这间屋子现在干净得有些冷寂,不是主人忽殁后的无人打理,而是根本没有备菜。 壶中无酒,锅中没有剩肉,器具都搁在架子上,碗盘也干净地摞在柜子里,全然是无人使用的样子。一副更好的酒具在高处珍贵地放着,但即便下面普通的那套,也没摆在常用的地方。 ——即便主人在的那些天,也不曾在这里用餐。 但答案很快在卧室揭晓了。 床被乱摊着,仿佛连日没有整理,用餐的地方被搬到了这里,一张小破方桌支在地上,小碟摆在上面,里面残留的醋萝卜已然发毛,旁边是咬了一半的、同样霉星点点的馒头。 怪异的味道散发出来,裴液揭开旁边松散的小瓮盖,一柄木勺浸在腌好的酸菜中,是时被捞取的样子。四包纸包好的馒头摞在桌旁,裴液数了数,还剩十五枚,是一个汉子两天的食量。 在死去前的那几天他没再饮酒,连着吃了数天的馒头咸菜。 裴液凝眸立了一会儿,旁边就支着桌椅,书籍纸张摆在桌面上,裴液走过去,灯里还凝固着未燃尽的油。他一连拿起几张纸来,都是些看不懂的勾画草稿,那像是某个地方,又像是某种路径,有些则是数字的计算。 裴液仿佛见过这个场景,那是老香子的卧室。 但这里并没有什么灵异癫狂,裴液只看出一种周密的冷静他一一翻过这些草稿,终于找到一张干净清晰的纸,仿佛用以记录某种努力后的结果。 “九桃,约六十。九月八,八百斤;九月二十,八百斤;十月初一,八百斤。 聆芳,约七十。九月初一,一千二百斤;九月十五,八百斤;九月二十五,一千五百斤。 ” 整张纸都是这样奇怪的名词和数字,洋洋列了十多行,却不知指示的是什么。 裴液凝眉看着,直到目光一顿,忽然见到其中夹杂的一个熟悉的名词。 ——“莲子香,约八十。九月十一,一千斤;九月二十二,一千斤;十月初三,一千斤。” 裴液记得“莲子香”这三个字,那夜他去平康坊游逛时,那位莲台上舞动的艺女,就正是从这栋楼上飞下来。 这些是平康坊的青楼? (本章完) 第463章 鲤馆 第463章 鲤馆 裴液以【鹑首】将这份记录烙印在心里,又去万年县衙翻查平康坊的案卷,但没什么特殊,依然是械斗和盗贼,盗贼之案为方便全城缉捕,已向长安县通传过,械斗则名姓清楚,裴液寻了寻,没在上面看到那夜张飘絮的名字。 于是他意识到很多打斗是不报案的,而捕快房中一共二三十人,也全然不像稽查全城的样子,恐怕是上报的才算案件。 更多的事情他们见不到、查不出、管不了,有仙人台,有金吾卫,有禁军,有京兆府.在神京这样的地方,两县捕快确实是地位低微、职权边缘的吏员,怪不得很多人甚至没有修为。 裴液撂下案卷,提剑往平康坊而去。 第二次来到这里,又已是夜幕垂落了。 这也正是此坊最热闹的时候,依然是一派繁华风流的景象,红楼娇颜,宝车锦衣,还有时时可见的京都游侠这片坊确实如同脱出在神京秩序之外,但某种程度上,它的存在也正是大唐气质的一个缩影。 无数人都在这里游逛,灯烛如昼,一切都是光明的样子,丁玉康又触碰到了什么呢? 他是在酉时初出门,戌时两刻死在东街之上,裴液在心里勾画着他行径的路线,复原般走着东街。 这是一条不太“平康坊”的街道,固然也是灯影繁华,但脂粉气和风流气都淡了许多,很多日用的铺子开在这里,各类衣食住用——侠少们也要穿衣,姑娘们也要吃饭,鞍破了马病了琴坏了,总得有地方修。 丁玉康来这里做什么? 裴液缓缓踱着步子,他拿到的不是仙人台精密有序的案件记录,而是县衙简略毛糙的案卷,当诸多细节已被时间湮去,他只能努力进入与丁玉康感同身受的处境。 一个停了酒保持清醒,饿了就馒头咸菜、饱了就坐回桌前继续勾画的人。 一个年近五旬、没有修为,已进入了人生享受阶段的人。 如今他带着久疏锻炼的身体,却要重新面对某种庞然大物,身上的官服和腰刀不能给他任何倚仗,他在这里连续好几天扮做一个平常的路人裴液按照他的步速缓缓走着,观察着两边的景物。 脚步忽然顿住。 他偏头望着街旁的建筑,约莫两丈的墙围起了一片后院,眼前的画面与脑海中忽然重合,那是丁玉康勾画出的某页线条。 去掉一切装饰和曲线,长街与房屋就排成了最简洁的线,而不只是这個角度,也不只是面前这面高墙,周边几栋都被丁玉康勾画了出来,然后被一根线连起。 裴液凝眉想着那幅无比认真的草图,看着面前的街景,他几乎想象到当时丁玉康是如何踩了好几个不同的角度来勾勒这片房屋的布局,可这样的意义是什么呢,布局就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什么都不会变,这幅图有什么好思考的呢? 直到裴液忽然意识到.他是翻不过这面高墙。 丁玉康的身影几乎一下清晰在面前,那日他就这样和自己一同站在檐下,只是他没有真气,也没有年轻矫健的身体裴液凝目思索着,将自己身体变得沉重迟钝,如果想翻入这面墙中,他得怎么走呢? 攀檐、迂回、从一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渐渐的,一条与草图上一模一样的线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打扰,请问一下,这间是什么院子?”裴液随手拦住一个路人,在他蹙眉之前举起手中的雁字牌。 “你哦,是梁家米铺的仓房。”这人停下步子,道,“前些天听说还遭了贼,可您说这米还能背两袋出来不成,果然最后一查什么都没丢,那贼还自己失脚跌破了盆。” 米铺。裴液一瞬间明白这老捕快在查什么了。 没有跟徐柳吹牛,他年轻时确实是跑外事的,而且一定是其中的佼佼。 他后来带的徒弟,也一定能上京兆府供职。 这份细心和谨慎绝对是在命案中磨砺出来——他是在翻查平康坊溯所有米面铺子的账本,以此侧看各个青楼的吃食用度。 一百人的楼,十天绝对吃不出两千斤的米。 裴液一瞬间就在那张列满的纸中找到一行无比显眼的数据。 它的全貌是:“鲤馆,约一百人。九月九日共购入两千斤米面;九月二十日又购入两千斤;十月一日,再购入两千斤。” 鲤馆并不难寻,就座落于平康东南角,就一百人的规模来说,它占地有些过于阔大,而其中植以草木松柏,没有过高的楼阁,更似园林之貌,于是就平康坊的整体气质来说,又有些偏于幽静。 “鲤馆号为‘平康第一馆’,但声名远大于人流,盖因其费过于奢靡,又筛选客人身份,常人难近。”裴液问后不久,许绰传来语声。 “我听说平康的青楼都是帮派把控,这家背后是什么帮派,如此高调?” 许绰那边安静了一会儿,裴液知道她是在等待资料,果然片刻后语声再度响起,许绰似乎沉默了一下,道:“太平漕帮。” “太平漕帮?” “原来这就是他们在下面的触手”许绰自语着,转声答道,“——太平漕,神京城的第一大帮,主干把持漕运,其余青楼、赌坊、斗场等产业不计其数,再深处,贩毒贩人、抄家暗杀恐怕也有.这帮派一直和上层有密密麻麻的勾连,长久以来无人能动其根基,但我缺少下层的力量,对他们了解也并不深刻。” 裴液缓缓点头。 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丁玉康已经用尽了谨慎和小心,但在马脚稍微露出的那一刻,就被迎面而来的人三拳当街打死。 这甚至谈不上暗杀,近乎明目张胆。 裴液还是不清楚丁玉康为什么忽然抛弃原本的生活来查他们,但那并非重心了。 于他而言,已经知道荒人为何杀死这名捕快,也就知道那朝狱中自己伸出的触手,是从何而来了。 (本章完) 第464章 马踏 第464章 马踏 “太平漕帮.”裴液喃喃,他望着面前华美的大馆,走得近了,几乎可闻里面的潺潺流水。 四名挺拔笔直的黑衣汉子立在雕绘厚重的大门前,有车马到达时,三名佩刀之人伫立边缘不动,一位等候接待之人上前询问。 “这么说,这鲤馆只是他们几百产业中的一处?”裴液问道。 许绰“嗯”了一声,又道:“但就青楼这行来说,也算是他们的招牌了。” “太平漕帮既然这么大名头,您一直不知道它的幕后之人吗?” “不清楚。我知道它多少受南衙照顾,不然把持不了水运,亦难以在神京稳稳立足。但里面的线是如何穿连、受益的又是哪几方,就看不到了。”许绰平声道,“神京是片复杂的水域,很多时候并非谁与谁一团、谁控制谁那么简单,很多人的利益都是交织的,我也并非全然了如指掌。” “哦。” “更重要的是,在你到达神京之前,我还没对燕王府动过手。” 裴液惊愕:“.他们不是都刺杀您?” “是,但我一直有其他同样重要的事情在做。” “那不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 “对不起。” “若要动手,就最好连根拔起——我现在不是已经开始了?” “拔净神京燕王府吗?” “对。想朝北边挥拳,就得先肃清神京。”许绰平声道,“拳头里有刺是握不紧的。” “肃清神京”这四个字令裴液怔了一下,继而笑道:“那么我赶巧了。” “相反,是因为你来了,我才决定推动这条线。” “.” “之前我们缺少你这样是合适又锋利的剑。”许绰认真道,“现在我们可以开始动手了。” “.馆主,我才只有六生。” “在神京够用了。” “好。” 许绰那边停了一下,道:“丁玉康这条线,给我一个结果。” “.结果?”裴液一怔,这不是分明还没查完吗? 但那边许绰安静等着,他便蹙眉算道:“照丁玉康的说法,鲤馆常设之人约有一百,若人员配给与其他青楼相似,这里面恐怕还有六十到一百人的差额。” 许绰稍微顿了下:“只有六七十人吗?” “.壮年男子一日约能吃三四斤。” “哦,是这样。” 于是话语就此停下了,裴液缓缓抚着剑柄,安静望着前面不远处的门庭,鲤馆两个字鎏金溢彩。 它表面做着魁艺伎的生意,里面又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裴液想着,他现下有两种法子,一种是扮做客人,瞧瞧里面的布局,可他一来身份恐怕不过关,二来也没多少银子。 第二种就是他熟悉的了,等到天色再晚些,他就尝试翻墙潜入,一窥究竟,无论找不找得到根源,总能有所收获。 一念及此,他便想请许绰把黑猫还回来,然而尚未开口,在长久的安静后,对面先传来语声:“修剑院里住得惯吗?”裴液一怔:“挺好的,我和杨真冰、颜非卿同院,刚好交流剑道。” “我和秋骥子说了多照顾你,院里有什么事可以找他。” “.好。” “你想来不知,秋骥子这人有意思得很,”对面的女子仿佛难得清闲了下来,淡声道,“他腰上天天挂个酒葫芦,仿佛嗜饮如命,其实里面装的全是水一样的甜酒,而且饮三两便倒,绝无例外。” 裴液微微瞪了下眼。 “颜非卿也是個夯货。”许绰又道,“和他相处有一样顶好用的法子,你知道没有?” “.什么?” “夸他生得好看。” 裴液瞪大了眼。 “跟顺猫捋毛一般,百试百灵。”许绰淡声道。 裴液是真没想到这枣子道士竟然还有如此俗心,暗暗在心中记下。 他其实很想听女子再讲多些八卦,但这时他看了看天色,还是抓住间隙插嘴道:“馆主,你让小猫过来吧,既然定下此馆,我今夜便进去探探,免得夜长梦多。” 那边怔了一下:“你想进去?” “是啊,揪住这馆子的尾巴,便可借以揪住漕帮,乃至再往上,燕王府的行迹也就有头绪了。”裴液道,“我怕时间一长打草惊蛇,线索便没了。” “不必了。” “嗯?” “伱这两天课业应当很繁重,另外,七天后的第一次弈剑会有人去看,好好准备吧,先不必多费力气了。” “可是这里.” “这里我已遣人去了。” 裴液怔然,但他没再问下去了。 因为在隐雷般的轰鸣中,他头已先向长街尽头转去。 密麻而沉重的蹄声震动着街道,铁光冰冷的鳞甲在烛火下熠熠生辉,足足两百骑重甲,如一股铁铸的潮水从平康坊正街穿越而过,行人们惊愕避让,莲台的舞女都惶惶停下了舞姿。 这股潮水极快地朝裴液飞驰而来,然后秩序精密地分为三股,两股将这座庞然的鲤馆如一块礁石般合围,剩下一股则随着领头的一位银甲小将马速丝毫不减地直冲正门。 四位黑衣汉子在这一刻完全茫然,有人下意识拔刀,有人迎上去想询问什么,但为首银甲大戟一挥已将他们扫去一旁。 然后他跃马挺戟,砸向那扇厚重合起的大门,汹涌霸道的真气炸如奔流,将这道门庭朽木般摧枯拉朽,身后八十骑铁流随他一拥而入,在惊起的无数惶乱中,冰冷的低喝从门中传了出来:“龙武军办案!鲤馆疑私藏军器,现令配合稽查,违抗者诛!” 而在大门之外,还有十一骑依然安静立着,一位身姿稳重的玄甲将军覆面横枪,稳重地立在那里。 “.这样线索倒也确实逃不出去。”裴液静了一会儿,喃喃一句,重新在街边石阶上缓缓坐下。 他望着里面的喧嚷和扰动的火光,好奇道:“馆主,那杨真冰呢?杨真冰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不熟。”许绰道,“你呢?你一路上也认识不少人,我挺好奇,明绮天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裴液怔了一下,想起来女子爱喝梨汤、喜欢刻剑、会自己给自己打牌.确实有太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地方,但这些在脑子里过了一圈,他笑了下:“明姑娘没什么好说的,她就是很厉害也很好对了,馆主,我和你讲一件祝高阳的趣事儿吧。” (本章完) 第465章 狄九 第465章 狄九 “祝高阳有什么趣事?” “他喜欢冒充别人的名讳。” “谁?” “张思彻” “他说他叫张思彻?” “是的。”裴液坚定地点点头,“第一回见面我俩素不相识,他就坚持这么说,还不停从肚子里往外掏东西,我怀疑他每天都在外面败坏中丞大人的名誉。” “竟有这种事。” “这事馆主应当不知道吧。” “我知不知道倒不要紧,”许绰道,“但我知道,张大人肯定是不知道的。” 裴液微微仰了下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今夜许绰似乎也把全部的目光投向了这里,与他一同看着事态的发展。 前面军容森严的搜查还在继续,要肃查这样一座大馆,耗费的时间绝非一个晚上就能覆盖,但要对着目标找出异常,于龙武军士而言却并非太难的事情。 裴液看着时间差不多,便提剑走了上去,门口压阵的玄甲男人偏头看了他一眼,微一颔首,并无言语和动作,裴液点点头就此入门,里面已被龙武军的铁甲占领,裴液径往前去,直到鲤馆的最深处。 数十名铁甲紧紧围着,一些不知姓名的人被缚手押在一旁,有精美华服的中年,有赤膊跪倒的凶汉,一只胳膊已软搭搭的,两柄沉重的铁锤凌乱滚在一旁。 一面暗墙正被拆开,银甲小将在一旁立戟督看,头盔抱在手里,露出凌乱的黑发和英挺的面容。 裴液走上前立在他旁边:“原来你真的领兵啊,真威风。” 小将轻叹一声:“于我右龙武军执戈商浪而言,马踏帮会,岂若驰骋沙场。” “.恭贺高升。” “可惜我如今修为也已八生,区区执戈已牵不住我了。” 裴液正过头:“这就是他们藏人的地方了吗?” “鲤馆几乎踏遍了,就是这面墙后有处外面看不到的空间。”商浪握戟,偏头环视轻叹,“真是奢贵的地方。” “这才只是他们一处产业呢,我也没想过一个帮会能拢这许多钱。” 商浪点点头:“你知道吗,我刚刚听他们说,这地方的入门门槛,就得够二十两银子。” 他看着裴液,重复道:“你想想,二十两啊!” 裴液凝眉点头:“确实贵。” 商浪沉默了一下,又拧回头去看着军士们破墙,叹口气,脚一踢戟拿起:“小心,墙后可能是死士。” 裴液点了下头,警惕地握住了剑柄。 但片刻后两人怔了一下,商浪重新把戟立在地上,裴液也松开了。 两人一齐看着拆出来的墙里,面容都沉默了,几十个身带镣铐的人或惊惶或茫然地缩在不同的牢笼里。他们的吃住并无多少苛待,笼中铺着锦毯,也有糕点清水,然而每个人身上都有着人为造就的残忍。 悚然中甚至带出恶心之感,有书生,有武人,还有年轻貌美的女子.不必多看,就知道这皆是精挑细选后的成果。 裴液抿着唇,重新缓缓握住了剑柄。 “这种驯好的叫‘人笔’。割去舌头、剜去双目,挑断一些发力的筋络,再用手段静置驯化,弄得像個木头人一样。” 玄甲人没什么情绪地说着,裴液商浪两人站在他旁边,远处暗室门口,一个衣着干净、脸色苍白安静的人正被引着走出来。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呢?拿来.代笔吗?给自己写文写诗、应试扬名?他们拿钱买不行吗?” “也有吧。”玄甲人道,“但主要还是取乐。” “.取乐?” “就跟斗蛐蛐一样。比拼文采,飞令、曲水觞一切文戏,都可用人笔来玩,比谁的好、比谁的厉害。不同的笔文采不一、各有擅场,有些人就收不同的来玩。”玄甲人漠声道,“像这样身姿柔弱、面容清秀的,就最受世家女的喜欢。” “.” “到手后在脸上烙上面具,或随心意打上什么装饰,往往弄得很精美。”他微微偏头,又指道,“那些武人也是一个道理,经脉树都要加上锁,钥匙交给买主。这种斗人是不许有手的,一般腕上插上刀剑,或者干脆卸了肢体换上养意楼的械肢灵肢,有些还故意弄成犬狼的样子,看他们搏斗厮杀,以此下赌取乐。” “这两样一件能卖三五百两,成名侠客或貌美女修更贵。”玄甲人收回手,望向最后那群女子,“这些只有样貌的就便宜得多。” 裴液偏头道:“谁在买这些?” 玄甲人不语。 “.说不上谁在买,”商浪低声道,“是种时兴的奢风。” 裴液皱紧了眉。 “一群恶心的蛆虫。”玄甲人漠声道,“迟早让他们头悬朱雀。” 他说罢提枪转身,上马勒缰:“人都带回禁苑,商浪留五十人,待京兆府与大理寺来人。” “是!”商浪抱拳低头。 裴液还记得他们飞驰而来时说鲤馆“私藏军器”,如今果然十多人将马上驮来的军弩解下,扔在地上用作了证物。 二百骑踏街而来,这座大馆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风扫落叶,什么平康第一馆、长安第一帮,在这时都没翻起值得一看的力量,但裴液此时却莫名直觉这更多是占了猝不及防的先机,只是某种剧烈碰撞的前哨。 裴液走出已经消失的大门,街上近二十丈无人靠近,但在更远处又聚成看热闹的一片。 裴液忽然道:“其实说白了也就是贩人。” “是。”许绰应道,“太平漕底下做什么不查也能猜到,不会有太多新鲜。” “那为了一个贩人案子.出动这样的阵仗,会有什么不妥吗?” 裴液是随丁玉康查到这里的,他也习惯了像一柄锋锐的刀刺入敌人心脏,在他意识中女子有很多的处理方法,不论令他潜入还是派几个人来协助,亦或让这些军士便衣攻入,都可能是更合适的法子。这样调动禁军重骑,难免惊醒太多力量。 “没什么不妥。”许绰道,“抽丝剥茧是你寻找真相的方法,撕开遮掩是我要看到真相时的做法。” 她道:“告诉神京,我要动太平漕帮了。看看谁会站出来吧。” “.” 裴液一瞬间感到许绰确实是坐在一张更大的棋盘面前了,怔了一会儿目光落回眼下,也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位置:“那么要如何动它?” “《唐律》:诸掠人、掠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许绰平声道,“就这件案子,查到底就是。” “商浪说,这不是件单独的案子,是神京权贵的时兴之风。”裴液道。 “那这道风,就禁止在这件案子上。” “.京兆尹,是我们的人吗?” “对手。”许绰道,“但没关系,这件案子会立下的。” 裴液乘着夜色离开了平康坊。 他渐渐也开始明白,禁军可以出其不意、可以强硬闯入,可以踏平一个鲤馆,但要把这件案子推进下去,推到整个太平漕帮,乃至再往高往后推,当然还是得京兆府来查,政令也还是得南衙来下。 裴液记得许绰曾经说他们对南衙缺少影响,于是他问了这个问题,如今也意识到接下来女子的行动会在何等庞然的阻力中前进。 那确实并非他的领域,裴液提剑回到修剑院,两位同住竟然也都未歇息,依然读书练剑。裴液点头示意一下,吃了点东西洗了把脸,也取了玉翡剑理来静静思索融招的第三阶。 星月寂寂,月下中天之时,颜杨二人终于起身回屋,颜非卿望向檐上这位平日睡得最早的同院:“这么忙?” “今日没什么睡意。”裴液躺在屋顶上举书借着月光,“你们歇吧。” 颜非卿就此回屋。 从这皇城下的房顶望去,灯烛不息的神京城铺成了一片星海,庞大、繁华,美丽得令人发痴。 裴液在这幅背景下安静翻着书,就此躺了一整夜。 接下来三天是难得没有杂务的习剑读书,那门新剑完成了精读,青城剑理也又进行了一课,裴液同样又去了一趟国子监,但这次没有许绰了,他黏着方继道听了一堂课。 终于在第四天的时候,修文馆递来了让他前去京兆府的消息。 三天里,一种交互激烈的对抗出现在神京官场,对龙武军擅动的追责则第一时间就已发生,但军中的波浪没有翻到外界,似乎被稳稳按下,商家由来为军中一擘,两百人的马踏青楼,最终也只是无疾而终。 鲤馆藏匿、贩卖人口一案在第二天就已定下,南衙依律判了相关之人或斩或徙,但对更进一步的可能绝口不谈,坚决要就此结下这个案子。 但在三天不同方向的交锋和拉扯后,结果正如女子那晚所说——这件案子最终还是立下了。 三司设立,大理寺最年轻的少卿狄九接管此案,为之立下了令状。 他把三司挪离南衙,设在了京兆府里。 裴液来到京兆府衙门时,这位红袍大员就正等在门口,李昭持剑端正地侍立身后。 两人面前停着一辆马车,一位紫色官袍的重臣立在车下,面色冷沉。 “卢大人,未得邀许,擅自登堂,唐突了。”红袍道,“盖因这案子在报上朝堂之前,本来便是京兆府治下的治安之事,三司如今接管,总得借宝地案卷。” “狄九,有些案子是案子,有些案子不是案子,劝你少犯些蠢。”紫袍冷漠道。 狄九抬眸直视着他:“鲤馆之中搜出受残人口六十七位,而鲤馆无此生意。卢兆尹,这些人从何而来,又往何处而去,两问摆在脸上、皆无答案。兆尹金口玉言,却告我说这不是案子?” 卢玉顾眸色一沉,冷声道:“人说你狄九蠢臭难闻,今日算是名不虚传了。” 他就此掀帘登车,马车一驱,便就此离开。 狄九这时朝裴液转过身来,当先夺目的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和粗而如峰的眉毛。 “阁下想必便是裴雁检了。”这双眉目此时不太习惯地向下一弯,露出个客气的微笑,“我是大理寺狄九,这位是我的副手李昭,他说你们之前见过的。” 李昭上前一步,有些无奈道:“大人,咱们说了,官位有别,应当我来介绍引荐。” 狄九摆摆手:“唉!” 裴液抱拳躬身:“裴液见过大人。” “多礼了。”狄九抬了下手,抬脚往门内走去,“裴雁检,案子想必我们都已看过了,我提两个要点。其一,这些人蓄在鲤馆,盖因青楼往往人员流动,并不显眼,因而作为中转。但其中往来客人虽然豪富,却地位有限,因此这些人要向高处贩售,绝非通过鲤馆,而是另有一集散之贵地。” 裴液点点头,他记得那夜初见的那一幕,有些人还没全然完成“改造”,确实更似一囤积之地。 “其二,”一行人走进府衙,却有些冷冷清清,无人迎接,也无人招呼,狄九声音如常,“对这处地方我们全然不知,难以搜查,也缺乏力量。鲤馆那边仍在搜寻痕迹,但最可行的路子,还是要通过太平漕帮。” “嗯。” “他们勾结日久,一为遮罩,一为不法,总能牵连出来。” “太平漕帮走不掉。” “自然走不掉。” 三人继续往衙内走去,路上确实官吏甚少,偶尔一见,也是神色躲避,裴液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来了:“对了狄大人,我听说三司不是刑部御史台与大理寺合组吗,怎么不见侍郎大人和御史大人?” 狄九一笑:“一个抱病,一个拖沓——不必多想了,这个‘三司’,恐怕就是咱们三个。” “.” “不过也正落得清净,伱没见连姓卢的都走了吗。”他声音微沉道,“整个官场都避如蛇蝎,我偏要把它查个清楚明白。” “来吧。”他当前推开案卷房的门,“今日我们就理出所有关于太平漕的案子。” (本章完) 第466章 孤衙 第466章 孤衙 裴液自认对府衙的案卷也渐渐熟络了,但还是惊异于另外两人的效率,档案房卷帙浩繁,也没有一个条目专写着“太平漕帮”,但他们只带了几个文书过来,两三个时辰间就筛选出了几十份卷宗。 大理寺的高官和他这种野路子显然不一样,他们有自己一套近乎本能的判断,裴液尝试帮了帮后,还是退出来不再掺和,自己择了些失踪和命案官司来翻。 然而在一个晌午的忙碌过后,整個档案房都在一片沉默的气氛之中。 京兆府对这个帮会的记录完全浮于表面。 裴液没听说过“太平漕帮”,大理寺是断案判狱的衙门,对这个帮派同样不甚熟悉,但他们铺开在长安百坊之中,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京兆府的记录和稽查。 然而如今,这些案卷要么是动过手脚,要么是. “根本就没有记录。”李昭合上手中的案卷,出了口气。 两三年间涉及太平漕帮案件仅七十八份,要么是不伤人命的械斗,要么是小偷小抢,要么是产业纠纷——其中半数,太平漕帮还是受害者。 裴液现在了解了这个帮派的一些面貌,正如许绰所说,实实在在是神京第一大帮,产业涉及酒楼赌坊镖局武馆等等数十种,而且聚集在东城西城如平康坊这样的繁华地带。 帮众没有数字,但粗略一估便有上千,再加上松散依附的游侠地痞,恐怕有近万之数,蔓延在长安百坊之间,到处是他们的触手。 在禁军这样强大凝实的力量面前,他们很容易就一哄而散、摧枯拉朽,但对查案人来说,这是非常难以处理的对象。 “太平漕没有一个所谓的‘总舵’。”李昭道,“他们的分布庞然混杂,仅西城已知的产业就有上百之数,我们没办法对这样一个范围动手。” 是的,“太平漕”这三个字指代的东西,其规模也超出了裴液的预想。 三司成立,意即调查鲤馆贩人一案。 在这之前南衙已出了一份认定的案卷——鲤馆暗中劫掠人口,准备私售与权贵,未遂便被龙武军撞破。 这是第一次,之前从未犯过,太平漕帮当然不知情。至于所谓“权贵”,没有买卖事实,当然也就是空穴来风。这就是现在一切摆在明面上的事情。 狄九是负着“不破此案,此生不仕”的令状来到三司的。 他们要推翻这份案卷,揭露贩卖“人笔”一类的变态玩物是太平漕帮一件成熟的生意,阴影下已不知有多少受害者的尸骨,和权贵的买卖也不知已成交了多少次。 那么他们当然要拿出证据、要找到这个事实。 然而如今面对这样这样遍布全城的太平漕帮,这个事实的落定实在捉摸不定。也许这家酒楼中有蛛丝马迹,也许那间赌坊里有难以掩盖的证据.但这都是猜测。 他们做不到一一搜查,那样激起的抗拒太大,何况他们是在南衙的重压和孤立下办案,只能得到最最有限的配合。街使、巡使、金吾卫在证据确凿时提请南衙,都不一定得到及时的响应,遑论全城搜查了。 无人可用,正是如此。 所以他们必得先找到一条脉络,定下精准的目标。 狄九亲自坐镇京兆府,正为此事。然而曾经的京兆府对太平漕帮从来不曾调查,他们又从何处寻找抓手呢? 如今事情已经开始,漕帮各处一定也在收缩防御,想要抓住他们的马脚是难上加难了。 正午浓烈的阳光被窗棂割成一个个金色的斜方,洒在桌上地上,裴液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搁下看完的案卷,摸出了下一份,他低头看了一眼,这份案卷很新,像是近一个月的。 “但我们手上有那夜捉住的人。”裴液道,“这些人应当能提供一些线索。” “鲤馆之人,龙武军先审过一轮,现在已交付南衙了。”狄九开口道,这位大人坐在阳光照不到的深处,面色和光线一样沉,“龙武军审出他们是为太平漕帮办事,但当南衙接过去后,又以屈打成招翻供了。至于可以上溯的线索,只有几位核心知道,但嘴都很严,一夜时间龙武军没来得及审出,便都杀了。” “还有受害人。”裴液道。 “对,这些人是握在我们手里的,但他们过程中也一直被剥夺耳目,没能提供太有价值的消息。”狄九沉声道,“不过我想还能看出些东西,现下也没问透,你过后可以去瞧瞧。” 裴液点点头,还是先低眸去看手中案卷。 【刘刀等四人拦路劫杀案】 “锁鳞辛巳年九月十八日,张梦远夫妇携女离京返家,坊中流氓刘刀、王大佑、苗凡、毛宏春贪其财货,拦路行凶,夺其财货后俱杀之,张梦远夫妇抛尸城外,其女张明琴抛尸龙首渠。 刘刀、王大佑供认不讳,案情无疑,下狱待斩。” 裴液蹙了下眉头,这份案卷简短得有些特殊,可以说是只有头尾,苗凡、毛宏春二人的下场也没交代.裴液下意识觉得有些怪,先把它合卷攥起,起身道:“行,狄大人,那我先去那些受害人的安置处瞧瞧——您这儿有什么要交代吗?” 狄九摇了摇头。 “哦,我看您一直面色不好.”裴液有些犹豫道。 “因为太多冤案了。”狄九道。 “.” “我粗查了二百二十八份,其中至少二十一件错判,有漏洞而强判者几倍于此。”狄九低着头道,沉默了片刻,抬起头,“.行你去吧,和此案无关这边我们一个个查、一个个访,总能找到太平漕藏不住的尾巴的。” “好,狄大人。” 裴液拿着这份案卷,转身往后衙而去。 再看这些被残害得不成样子的人还是触目惊心,裴液见过更重的伤、更凄惨的身体,那被霜鬼啃食、被斩骨破腑的血腥样貌同样刺目。 但即便亡于霜鬼之口、被夺魂人剜目断头.此时竟然也不令裴液觉得太愤怒。 因为那些恶行再肮脏,也是有目的的。 仙君要夺取能量,欢死楼要收集剑魂他们毕竟有自己不容于世的目标,他们一定更愿意选择悄无声息地完成自己的谋划,却必须要杀人推进。 可眼前这样的残害又是为何发生呢? “取乐”这两个字像根棘刺般扎在裴液耳朵里,至今拔不出来。 真的有这么一群,无聊到把其他人当猪狗来玩弄的人吗? 这里很多人已经失去了思考或言语的能力,倒是那些年轻女子还大多健全,裴液半蹲下身,来到一个瑟缩的女子身前,低声道:“姑娘,你家住哪里?” “没、没有家、没有家”女子慌乱摇头,“这就是我家,这就是我家” 裴液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她是还没有接受已经得救的事实.亦或已失去了相信自由的能力。他抿了下唇,站起来,一连问了十来个都没有得到有效的回答,直到一位眼神中还藏着恐惧的少女沉默了许久,咬牙回答了他:“我家.住在崇业坊。” 裴液怔了下——就是神京人? 但就是这一怔令少女颤抖着瑟缩了一下,裴液立刻继续问道:“你是怎么被他们掳来的?” 少女颤了一下,不再抖了,眼睛有了些神采,却又低下头:“.我不知道,他们就是闯进我们家说爹爹犯了什么什么罪,就把我们绑走了” “你爹娘呢?” “不知道绑起来后就把我们分开了,他们说要给我爹娘下狱大人,大人你也救救我爹娘好不好!他们一个叫程可全,一个叫李家艳.” “好,我会找的。”裴液安抚道,“下狱”两个字眼令他有所注意,“你先告诉我,哪些人穿着官服吗?” “.没.我不知道,但是他们好像给爹爹看了什么腰牌,爹爹就很害怕.也没有反抗.” 裴液凝了下眉,点点头:“好,没事,你好好休息吧——伱叫什么?” “.程、程小朱。” “好,见到你父母,我会告知他们的。”裴液为她渡入一股真气,站了起来。 他依次又问了些尚能回答的人,得到的信息一般无二,出乎他意料的是其中大半都是神京人,或者至少是暂居神京。 确实与想象中不符,这六十七人要么是诗笔才子,要么是刀剑侠客,再者是美貌女子,俱是人中佼佼,绝非易得。太平漕理应是暗中锁定而后忽下恶手,把人掳至暗牢之中。 所以裴液才翻查失踪案子,然而却全无所获。 这正带出两个疑问——这些人的家人去哪里了?女儿失踪,他们家人为何不报官? 京兆府难道能全都按下吗? 而如今一问,几人却告诉他,父母竟然也被一样抓走.这确实解答了上面的疑问,可又令裴液生出其他疑惑。 如今他走出这里,天光已到最为明亮的午后了,空气还是寒冷,裴液深深吸了口气,直通肺腑。来到档案房时,李昭持剑等在门口,狄九正披上袍子走出来。 “大人说要出去查访几家百姓,”李昭道,“裴雁检如何,可有什么发现?” 裴液简单交代两句,里面狄九理着袖子走出来:“时辰也到了,一同去吃碗面?” 裴液摇摇头:“不了狄大人,正要告别呢,下午我得去国子监,这份案子带走了。” 他举了举手中案卷。 狄九怔了下:“.我瞧裴雁检很年轻。” “回大人,马上十八了。” 狄九脸上难得露出抹笑意,回头看向李昭,指道:“你瞧瞧。” 李昭只苦笑摇摇头。 “行,那裴雁检自去吧。”狄九上下打量少年,忽然沉声道,“向我转告桐君,这案子我不要什么人情了——京兆府里累累错案,狄某必定一一反正!” “.好。” 裴液想着案情上了马车,阖目养神不久,国子监特有的鲜活就唤醒了他。 走下车来,依然是明亮的午后,正是课前的时间,士服的男女来去纷纷,天气冷了,许多人都加厚了衣装。 裴液于是想起来自己如今尚无冬衣,虽然可以不穿,但像某人一样总擎着一身真气毕竟也没什么意思.正乱想着,旁边忽然一行人好奇地朝他看来。 裴液回视过去,却是一怔,微笑颔了下首。 正是上次课中见过面的几位同窗,其实彼此连姓名都没有通过,但毕竟有几面之缘。 裴液也是上堂课方才知道,所谓【四门学】中,并不全是庶民子弟,除了方继道所言“八百庶人子弟之俊异者”外,还有“五百七品以上及侯伯子男之子”,是个出身非常混杂的学院。 许绰挂为“博士”,其实是可以执教【国子学】或【太学】的,却自己来到四门学教授。 国子监修业定为三年,四门学中与裴液同年同课者,其实也不过二三百人,那日许绰课上来的人诸学诸年都有,而上节课被方继道带去正确的地方后,裴液就发现那些同窗之间很是熟络了。 多了他一个也并非无人发现。 此时五六人中一位雀斑女子好奇望着裴液下来的车马,见裴液回望致意,便开口笑道:“这位同窗原来也出身不凡。” 裴液微怔:“何意?” “你可以乘车马来,我们却只能劳累双脚,你说‘何意’?”这女士子哼笑道。 裴液本想说住得远便乘车,但这时确实注意到国子监门前车马说不上多。 另一位温雅些的也带着好奇的目光,微笑解释道:“在皇城前乘车驾马,要有备案才行的。” 目光往中心一偏:“我们这里也只有林同窗偶尔乘他父亲的车马。” 裴液望去,五六人中间那位公子对他矜持地点了下头:“家父刑部侍郎林大钦,敢问这位同窗贵姓?” 裴液怔了一下——那不正是三司抱病在家的那个? 打量了他一下,也没太好的脸色:“免贵裴——令父这两天应当用不到车马,林同窗可以乘着来。” 林问远眼睛一瞪,惊愕地看着他。 裴液也没多言,从车上拿下案卷和书笔,就与他们一同进了学堂。 (本章完) 第467章 众学 第467章 众学 午后的国子监有些热闹,没有许绰的学堂也并不总是秩序井然,先生还没来,士服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闲聊着见闻。 “.驻马柳的馄饨才好吃,皮又薄、馅又嫩、汤又鲜” “不去那边吧” “对了,告诉你们,得意居的笔比春风斋吸墨足,墨色也均匀,我用了四五根了” “我昨日也发现个好书斋,你瞧瞧.这本子多精美,还有好几册心有余而力不足” “徐阳,徐阳!你昨日这首诗我看过了,除了两处格律有误写得都很好.” 裴液走进来,明亮的阳光透窗洒入,喧闹里莫名有些祥和,寻了个席位坐下,今天没有方继道了,他把书摊开在桌上也没去看,仍先翻开案卷。 但耳朵一动已听那边高声道:“.禁荐的事近日哪有声响,这两天凤池扰动,根本不是元李之争,乃是一件案子!” 裴液微怔,想起来国子监确实毗邻南衙,有什么事往往是第一手议论之处。但这件亲历的事忽然又传进自己的耳朵还是令他有些意外,因而意识到这三天来两相对抗的波及之广远超他的预料。 “什么案子?”那边人问道。 “啊!是不是京兆府那边?” “我也听说了,好像还动了禁军呢。” “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今晚便去平康坊转转,瞧瞧那‘平康第一馆’现在是什么模样。” “我昨夜去看了,金吾卫封着,门墙颓倒,已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听说是禁军查出来件贩人之案,已交付南衙定了罪,却又有人要拿来攀害株连。” “要我说禁军查案本来就奇怪,交给南衙定罪倒是拨乱反正了,但凭什么还能拿出来反复?” “手眼通天吗?” “那却不知.反正这件案子现在是被重新摆起来查了,我听说是和太平漕帮有关.” “哦!咱们常吃的五云楼好像就是他们家,那次听说咱们是国子监生,那人还给咱们免了单呢。” “诶,别聊案子了,你们还能聊出真相来不成。”一开始开口的高声道,“这事真正惊人的是现下朝堂的动向。” “.啊,我也听说了。” “什么?” “昨日最新的消息,是大理寺的狄少卿孤身接下了这件案子。三司设下,却没有南衙的支持,侍郎御史全都没去,朝堂也反应冷淡。”这士子道,“狄少卿立下了令状,说是十天内必破此案。今日已往京兆府去了,报上去的人只有寺丞李昭,还有一个不知道从何而来,叫什么裴液。” “大理寺没出别的人?” “没,狄大人自己接的——说白了就这三個人,要翻了这件案子。” “.三个人怎么查案?” “那谁知道——我还听说了另一件事呢。” “什么?” “就刚刚午时,太平漕帮的大龙头【太平鹧鸪】丘天雨在西池飞镜楼摆下了‘十日宴’,每日三百人,说要连宴十天,以飨漕帮之友。” “.” 裴液翻着案上的卷子,再次细读张梦远夫妇被劫这一案,这案子其实是瞧不出和太平漕帮有什么关系的,通篇都没有提着四个字。 但就是一种不协调感牵引着他,而随着复读,他也再次看出些不对了——三人的验尸结状写得都很模糊,夫妇二人是一刀割喉,张明琴却是殴打至死,其他细节则全都没有。 死因简单不是问题,可既然死因如此简单,九月十八发的案,怎么张明琴的验尸结状写毕于九月二十三,张梦远夫妇的写毕于九月二十六呢? 仵作这两天忙碌吗? 裴液轻蹙着眉头,这时先生终于拿着书走上了堂前,学子们也渐渐停下议论,纷纷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今日讲的是《春秋》,大儒士李鸣秋身无修为,已年过六旬,面容还是清正,但两鬓白发已然难以遮掩。四门学讲授《春秋》者唯许绰与他,据说其人年轻时便是国子监博士出身,一路做到礼部尚书致仕,却未还乡,又回国子监重新做了讲习。 这位大儒把书放在案上,却没急着打开,正身理了理袖冠,道:“我刚刚听,有学子在议论鲤馆贩人之案。” 学堂中静了一下。 李鸣秋道:“诸君是未来大唐栋梁,国子监修于凤池之下,正意在给学子观摩讨论,也让前辈为后辈做些榜样。” “而朝堂的风闻就是大唐真实的激流,愿诸君不止以之为谈资,不妨抱有些求真求实之心,今日选下什么榜样,或者就是往后一生的仕途。” 李鸣秋并未对这事本身发表什么看法,缓声说罢,就低头打开了书页:“是非,也是《春秋》一义。” 裴液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去,之间满堂学子之中,颇有一些腰脊挺立,若有所思之人。 只是当正式的授课一开,少年不免再次皱起眉头了,《春秋》他更加听不懂,便以鹑首分割开心神,一边记录着课堂所学,一边还是望着这份案卷。 顺序上,也是先有张明琴之结状,再有张梦远夫妇二人,和案情的叙述逻辑有些偏离。 裴液轻轻蹙着眉,如此度过了整节课堂。 夕阳熔金,学堂中一片暖洋,师生执礼之后,李鸣秋走出学堂,而后喧闹再次渐渐生了起来。 一日课业结束的晚间,士子们含笑约着离监后的去处。固然还有人刻苦读书,但更多学子还是更乐于去灯市逛逛集、湖边吹吹风,交游松快一番。 门前同来的五六人就一直坐在附近,如今前面一位士子笑嘻嘻地向后席的案上倚去,抖着两条颇喜气的细长眉毛:“常兄,林兄,昨日那只蛐蛐带来没有?我寻了只威风的,一会儿咱们斗一斗。” 门口相遇的那位林昱贤微微翻个白眼:“学堂上怎么带,先生讲书,蛐蛐在下面叫唤?” “你不会放门外吗?” “我怕遭贼。” “小家子气样儿,还侍郎公子呢” 雀斑女子这是收好了书本,偏头叫道:“成有论你先别管蛐蛐了——还有常远,下旬的西池诗会你们到底去不去?” 成有论转过头:“不去,一天到头的诗会,腻也腻死了。” 雀斑女子气呼呼地吸了口气,另一边稳重些的男子道:“庭,都有谁?”雀斑女子眼睛一亮,先两手伸向身旁那位温雅女子:“有大才女傅芝云同窗。” 又向右:“还有金吾卫中郎将的千金,袁君芳同窗。” 然后向前一一指到:“以及敬县伯次子李藤同窗,丰阳才子郎枚,还有韦元范、汤周礼、刘杜他们.有十好几个人呢。” 成有论回头,好奇道:“长孙同窗去吗?” 雀斑女子瞪眼:“做伱的梦去吧!” 成有论翻个白眼回过头,傅芝云道:“等明天有机会.我问她一句吧。” 雀斑女子道:“长孙同窗虽然肯定不来,但我们这次诗会也有位稀客好吧。” “什么稀客?” 雀斑女子抿唇亮眸,俯下身小声道:“那天我和芝云结识了一位修行者,这回请了他来。” “.我昨日吃面还遇见了一位修者呢。”成有论道,“背着剑,可威风了,就是看起来三四十了,生得也庸常” “才不一样!这位乃说是‘南月山’嫡脉真传,你知道什么是‘嫡脉真传’吗,就是日后要做掌门的,真真正正的未来江湖巨擘!”雀斑女子道。 成有论有了些兴趣:“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人家才二十岁,就在去年东南三十派论剑里夺了第九,这可是真正的修行天才,才不是随处找来的把戏客”雀斑女子傲然道,“就跟咱们读书人里的进士一样!” 林昱贤蹙着眉:“.但我没听过南月山这个名字。” “我也没听过,但是后来我打听了,乃是东南金乌派那边的,是很有名望的剑门。” 成有论搓了搓手:“那我也去!” 雀斑女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忽然想起什么来,回头望了望支肘凝眉的裴液,有些好奇道:“.这位同窗,你要不要也同去西池诗会玩一玩?” “.” “这位同窗?” “啊?哦,”裴液怔了下抬头,有些可惜地笑道,“.我挺喜欢听大家作诗的,但近日刚好不大有空闲,还是下次吧。” “哦,好好。”雀斑女子只当他婉拒。 裴液重新凝着眉低下头,并非他两耳不闻旁事,而是盯着这份案卷,一个想法正在涌上心头。 ——如果张明琴和她的父母不是同时被发现,甚至根本就不是同时死亡呢? 可为什么.会不是同时发现? 【张梦远夫妇抛尸城外,其女张明琴抛尸龙首渠】 裴液眸光一凝,猛地抬手把住旁边要离开的雀斑女子的手臂:“同窗,有没有神京地图?” 雀斑女子惊吓一僵:“啊堂、堂外亭中有刻.” “多谢。” 裴液大步走出学堂,来到亭中凝眉低头。 龙首渠是环绕神京城东北的巨大水系,除了城外主渠之外,还有五六条支脉穿透入城。 如果这个“龙首渠”不是城外.而是城内呢? 城外拦路劫杀,少女却在城内被抛尸后渠? 永嘉、安兴、胜业、崇仁、永兴.龙首渠穿过这些坊,俱是皇亲国戚、高官权贵。 ——这真的是劫杀案吗? 裴液一瞬间想到京兆府后衙那位名叫程小朱的少女。 他把案卷放入怀里,大步走出国子监,此时天色已然昏黑,身边皆是学子们结伴漫步和鲜活笑语,裴液一跃上了马车,道:“立刻去京兆府。” 裴液来到府中后院,整间院子一片漆黑,只有档案房亮着昏黄的烛火,真是夜中孤灯。 这几乎正是他们所面临压力的写照,狄九和李昭说可以一点点勾连,迟早抓住对方的马脚,但现在事实是对方已经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壳,三个并不熟悉漕帮的人实在对它难以下手。 除非有一把足够锋锐的长刃。 裴液甚至没进去打招呼,扯住一个衙中吏员道:“你们捕头在哪?” “捕、捕贼司就在院后。” 裴液松开他按剑走去,这是另一个还亮着灯的官署,裴液推开门时,一个黑须中年正盘腿和两个捕快打着牌,中间放着一盆紫溜溜的小果子,裴液在摘星楼时见过,是西域来的葡萄。 黑须中年吐出一口皮,抬起一张带条细疤的脸看过来:“什么人?” “谁是吕定武?” “我是。”黑须中年缓缓站起来。 “三司办案,向你查问件案子。”裴液走到他面前,抖开手中案卷,“张梦远夫妇这件案子,我要知道办案流程。” 吕定武目光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没想到他半天就拿出了这份案卷,下一刻嘴上还是露出微笑:“这案子不是写在上面了,上使莫非是不认识字?” “案情有很多遗漏和矛盾,我要知道这件案子是怎么开始、怎么调查、怎么结束。”裴液认真道,“你们办的案子,你们应该知道。” “发现尸体,兄弟们就追着查出了这四个凶手,然后就下狱了。”吕定武道,又看向身旁的两名捕快,“张友、周元——是不是?” “卢玉顾给你们撑腰,所以不说?”裴液低了下头,收起案卷,把手伸向腰间。 “上使口多妄言,我们俱是大唐命官,你无礼责问于我,还谈什么撑不撑腰。”吕定武昂首道,“自有大唐官服为我撑——” 他话音未落,瞳孔猛然一缩,一道割裂视野的剑光毫无征兆地亮起,他心肺猛攥中凝气拔刀,但下一刻刀上沛然暴烈的热量炸开,一瞬间他整条手臂失去知觉。 同一时刻两名捕快拔刀的动作也定在原地,裴液安静立着,将锋冷的剑刃放在他的咽前,明镜般的剑身里,映出一朵朵莹润精致、如生瑶池的玉色朱莲。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在这里说,”裴液将雁字牌提在面前,平静道,“要么到仙人台重狱里说。” 吕定武望着这块牌子脸色青白,嘴唇微颤.他此时才知道这位打下手般的少年是从何而来。 就在这时候黑猫小声道:“他刚刚不经意间,是不是嘲讽到你痛处了?” (本章完) 第468章 狱中雀 第468章 狱中雀 裴液回过头,这黑猫蹲在门口的灯盏旁,爪上还是捧着个玉白的圆丹在啃。 这些天它嘴上几乎不断,见什么都捉一块来吃,上次忍不住了蹙眉问它,只得一句冷静的“裴液,我还在长身体。” 而当它往许绰那里去了一趟后,回来时脖子上就挂了个黑绸红线的小锦囊,裴液拆开一看,里面是个玉匣,匣子里是五颗五色丹药。据它说是第一次见面时朝许绰要的。 裴液当时就瞪大了眼,因为这东西吃是它吃,还却肯定是要自己还。 他自己又不是养不起猫,只是何必吃得这样好? 直到琢磨着这看起来挺贵重的玉匣子许绰应该不会收回,才心里平衡了点。 此时他冷淡看它一眼:“主辱臣死,你个奸臣。” 黑猫低头吃丹。 而在这一边,哪怕少年随意回头,吕定武也未敢动一丝一毫。 满室悬浮着精美的朱玉小,刚刚他已领教过一朵,手臂正撕裂般的灼痛。已经多少年没有经历这样强度的对抗了他眸光微颤着,嗓子宛如梗住。 作为供职京兆府十余年的老捕头,各条道上都有结交,通晓世情之处更甚这些青紫高官。 吕捕头常和身边班值说,捕快是缉盗抓贼,可有的贼抓了好,有的贼抓了不好,有的须抓一半放一半,还有的得抓也抓不到,自己回来领罚——别看这处罚是领在了身上,但好处是涨在上面心里。 每次楼上饮酒,望着神京这处处繁华夜景,吕定武心中便慨叹有自己几分功劳。 生意得让人家做得下去,衙门面子上也得好看,最最重要的是不出什么乱子,层层各安其位,这才是個好光景。 一根筋的硬捕快是害人害己,扰乱“秩序”处更甚于盗贼帮派。 所以吕定武一直就不喜欢那个年轻捕快。 敏锐、坚毅、仔细,咬准就不放,偏偏又不怕死,嫉恶如仇得近乎偏激,几乎是他眼中的一根刺。 但他是不会出什么主意去加害的,那不是他的理儿,只有笑着敷衍、柔化,想着办法哪天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 如今得知三司来时,他依然稳稳站在自己构建的秩序这边,卢兆尹亲自跟他交托了口信,他也满口答应,软钉子本来就是他最擅长的领域。 直到这道难以应对的剑光架上他的脖子,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太久没有真的拔刀了。 已经习惯靠几句话、几杯酒来结案,如今像一个冰冷陌生的世界骤然撞在了眼前,少年锋利的剑和眼令身体不由自主地冷悚——这不是惯常的那些摆架势耍威风,这是最血雨腥风的那片江湖,这块雁字牌也就在面前。 ——如果带走他的是仙人台,兆尹真的肯、真的能把他捞出来吗? “.禀上使,这案子不是我查的。”他抿了抿唇,喉咙干涩道。 “我们本来不知道这件案子的。” “您也看到了,神京这么大,但捕贼司就这么点,何况这案子发在城外,捕贼司根本没得到消息。” “直到一个月前那场大雨。” “大池泄流,东北贵坊后渠的积年淤积被冲入了龙首渠里面有一具新抛不久的尸体,冲进了岸边杂草,被我们一个捕快眼尖发现了。” “她当天就把这案子报到了府里但实话实说,上使,我听了就不想管。” “我们兆尹就是卢家高第,东八坊里出些死尸再寻常不过,谁还能把唐律管进九尺墙里面不成。这一回冲出来的尸骨多了,只是那些旧的就沉了底,也没人看见。” “但她说自己认得这具尸体,绝对不是谁家的奴婢,是被人害了的,她激动得很过分,甚至跑到了兆尹案前.我们就立了案子。” “后面查出来这死者叫张明琴。这家人本是在京中客居,九月十八离京返家,我们这捕快寻着痕迹找到了劫杀处,然后一点点圈定了这四个凶手。” 裴液这时问道:“四个人,案卷上怎么只有两人入狱?” “.我们这捕快缉捕时格杀了两个,只带了两个回来。” 裴液眉头更蹙——未结的案子活口永远重要:“既然先已确定了人,怎么捕贼司还拿不下四个活口?” 吕定武顿了一下,低声道:“捕贼司那几天没腾出手,是这捕快自己一个人缉拿的.听说当时案犯已先得知了风声,四个人分头逃窜” 裴液安静地看着他。 “.” “这风声是你泄露的吗?” “.” “我不想问第二次。” “这几个人平日在太平漕帮底下讨出路。”吕定武立刻低头道,“我不知道他们做什么事情,那几天和他们堂口的二爷酒席上碰见就让他们敛好首尾。” 裴液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这两人抓来,他们指了张梦远夫妇的抛尸处,我们就把这案子结了。” 裴液忍不住笑了下:“这也能结案啊?” “.” 裴液如今知道这份案卷带给他的矛盾感从何而来了,那是京兆府把一件漕帮之案掩盖粉饰的产物。 强掳父母,女儿售与权贵.这岂不正是“程小朱”遭遇的翻版? 这究竟是怎样一条流程或线路,谁来把控,谁来遮护,最终又流向哪里如今这种案子他们已经查不到了,漕帮会全力藏起马脚,警惕着他们三人的一切动向。 但在一切开始之前,已经有一个人孤身独胆地在查这件事情了。 其人能提供的一切信息,如今都会是他们最珍贵的线索。 “那位捕快人呢?”裴液立刻抿唇问道,“我要见他。” “.结案之后,她仍入狱私刑案犯,然后十月四日暗自潜入巽芳园,藏身贵人车底被捉以行刺罪打入了南衙重狱。”吕定武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知道现在是生是死。” 裴液心中一紧,凝眉:“这捕快叫什么?” “是个女子.叫谢穿堂。” 裴液收剑归鞘,挑起吕定武自己的刀鞘为架,把他胳膊束在了背后。 “你来把刚刚的事情一一如实记录。”裴液指向旁边捕快,“你,去档案房唤李昭大人过来。” 裴液提剑走出院子,夜色已晚,但他并无要休息的样子,身旁的黑猫不知何时已不见了,他和狄九聊罢出门,一个人走在灯烛流动的街上,朝着熟悉的方向而去。 裴液还记得那日狱中斩杀荒人之后,脱牢而出的三位狱友被安置到旁边空置的牢房里,裴液反而是伤势最轻的一个。“瞧你给我燎出的这一大片火泡。”边重锋掀起袖子,嘴角带血地看着他。 “.对不起。” “对不起没用,这东西留疤的。”男人严肃道,“一会儿你靠山来了,能不能把我也带出去?” 谢穿堂则一直安静地倚在墙角,腹上的伤口刚刚被止了血,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 “.你没事吧?”裴液有些担忧地问道。 谢穿堂把头仰在墙上看着他,脏乱的长发围拥着一张伤疲的脸。 “.我要是有你这么强就好了。”她没什么表情地哑声道,脸上的沉默和刚刚爆发出的求生意志全然不符。 “这种手段来杀伱,出去后也记得留个心眼。”她低声道。 “我都不知道我要出去了。” “看来真是做下大事。”边重锋打量着他笑道,忽然一立眉,“说实话!出去了干什么?日后见面好喝酒!” 裴液怔了一下:“上、上学吧。” “.没他娘的出息!”边重锋咳了两声。 “那你干什么?”裴液不服。 “有一天命,杀一天狗官,有什么好说?”边重锋双手握着链子。 裴液沉默了片刻,忽然忍不住看向墙下静倚的女子:“.谢姑娘,你呢?” 谢穿堂闻言睁开眼,目光定定地望着空处,仿佛真的去到了那个渺茫的未来。 良久,她面无表情道:“老子查到底。” 裴液思绪从记忆中回来,心中传来平和的语声。 “京兆府捕贼司快手,谢穿堂,现在南衙重狱乙狱五?”许绰问道。 “对,我想要这个人出来。”裴液道。 那边暂时安静,似在思考或斟酌。 “我知道南衙不是我们的场地,”裴液想起救出自己费了多大的周折,“但这个人很重要,如果不好操作,我可以尝试潜入.” “一个晚上可以吗?” “什么?” “天亮之前,我把这个人调出来。” 刑部。 这两天衙中也有些风雨欲来之感,不只是眼下这件风头正劲的案子,更因其背后表现出来的某种决心和趋向,作为首当这件案子上附带而来的那些压力的衙门,站位不同的官员们都想着不同的事情。 每个人都嗅到些味道,一些动荡虽然还望不见,但恐怕也不会太远了。 夜已很深了,侍郎郑俞丰还是倚在公房的椅子里,烛火下点阅着案文。 林大钦抱病归家,一些公务立刻就压在了他身上,何况现在也要盯着些京兆府那边,该刑部出手时,就得立刻下公文。 但其实那边连太平漕的破绽都还没有找到,怎么也还轮不到刑部干预。 郑俞丰吸了口精细研磨的熏香,深深舒了口气,夜色很是寂静,秋虫已经没有声响了,大约再等两个时辰,天色就可蒙蒙,他也就卸衣归家了。 就是这时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 郑俞丰凝眉挺身坐起,门被直接推开,郎中安孝让急切道:“大人,刚刚重狱有报,半刻钟前乙狱五的谢穿堂被调出去了。” 郑俞丰推椅站起,拧眉道:“怎么回事?” “不知,我看见徐应在写案文,记得您叮嘱过,就赶忙过来通知了——这谢穿堂是什么人?重要吗?” 郑俞丰快速披着褂子,脑中似乎搜索着这个名字的相关,面色很快冷了下来:“.以前不重要,现在有些重要了。” 他推门而出,低眸道:“令狐。” 安孝让怔了一下,不知在叫谁,但下一刻一个身影忽然就出现在了这位郑大人身后,面容沉默,一柄无鞘的剑就那样挂在腰间。 安孝让整个身心都不由自主的一冷——分明神京压制玄气,那种高境界的威冷还是难以掩盖。 郑俞丰就此大步走出公房,穿过院子几步来到堂前——一眼就看见了院中那名布衣乱发的女子,蓬头下一双幽亮的眼。 堂里文书们签着公文,还没来得及放出。 “谁人私放重犯?!”郑俞丰拿堂木一敲案桌,冷声道。 堂中动作顿时一滞。 他深夜坐镇此处,防的就是这种小动作。不必多想,一定又是哪个令史员外郎一类在摆弄些精妙恶心的把戏,这次他一定不会放过。 然而堂中安静了片刻,却是从堂后响起来几声轻咳,在郑俞丰缩起的瞳孔中,一个面色虚弱的干净男子坐着轮椅驶了出来。 “不知郑侍郎忽至,有失招呼。”他微微一笑道。 “.官志沂。”郑俞丰抿紧了唇,“同为侍郎两年,我倒不知道你投了那边。” “郑侍郎净说些没着落的话。”官志沂仍是微笑,抬手一示意,“这不是有件案子翻了,现下干脆办了,省得拖到明日。” “谢穿堂暗附车马,意欲刺杀,当场抓获!我却不知翻在哪里?” 官志沂含笑指了下案卷:“案犯本为京兆府捕快,受捕后曾自辩是为查张明琴背后之案,当时部里判她空穴来风,打入了死狱。可现在不是不一样了吗?” “.” “郑侍郎瞧,早有个长安县的捕快给部里递过一份诉状,条理也很清晰,说‘.若太平漕帮确有贩人之实,则谢穿堂当日便真为查案而绝非刺杀。纵有唐突贵人之处,不宜论死矣’。”官志沂认真道,“可惜郑侍郎或是太忙,把它疏漏了。” 郑俞丰冷冷抿紧了唇。 “现下事实很清楚,鲤馆贩人是咱们前两天刚写的案卷,今夜我忽然想起这个小尾巴,就把人家放回京兆府。”官志沂微笑,“郑侍郎是有什么疑处?” (本章完) 第469章 谢穿堂 第469章 谢穿堂 神京不是她的神京,这是谢穿堂还比现在矮半个头时,第一次踏上朱雀大街时产生的感觉。那时她穿着破草鞋和宽大的布衣,带着一双疏离又警惕的眼睛。 如今已在这里生活九年,这种感觉依然挥之不去,有时身历着它的繁华和腐烂,见证着那些宏大和风流,心中也只像个旁观者,很难产生什么深切的同感。 她既不生在这里,也不是自己想来这里,她是被卖过来的。 被遮了帘幕的货马运了不知多久,在一个深夜从某条暗线进入城中,但在入城的第三天,喧哗、刀光和火把就撞破了地牢的黑暗,刀光火影中,杀在最前的男人脸上淌着血,穿着威风的衣裳,腰牌铁亮,把刀刃上的血在靴子上抹了抹,归入了鞘中。 后来她知道他们是长安县的快手。 被解救出来的同伴们都一个個得到了遣返,有的家人激动地哭着来接,只有她怔怔地看着,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并非不记得自己住哪,那个地方的名字和样子都很清楚,也记得那间小院子以及男人和女人。 但她没有“回家”这个选项,因为她是被他们卖掉的。 二十两银子结清了关系,谢穿堂就是看见那银子送到他们手中的那一刻,隐约感觉有一层膜把自己和这个世界分隔了开来。 当那个男人过来询问时,她就把这些告诉了他,没说自己要去哪里,因为她也不知道。 她看着这个当日杀气凛凛的男人拧紧了一双眉毛,和善的脸发愁地看着她。 “要不我跟着你办案吧,报你的救命之恩我力气很大的。”她道。 男人瞪大了眼一仰头:“老子打了一辈子光棍儿,还能让你赖上?!” 但最后确实没想到办法,他还是把自己小院的一厢给了她住,言称一月一百铜板,至于后来发现她有修行天赋,拿积蓄给她开脉,就是算不清的恩情了。 于是谢穿堂渐渐重新感觉和这个世界有了联系,乃至后来长成面冷心热、咬死不放、嫉恶如仇的性子,都是在男人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 而再往后的一两年,就是某种事情的转折点了。男人总是沉着脸回家,快手班的一些人也纷纷辞衙转业,她再也没听男人说接下来要办哪哪儿的案子。 男人从动不动带伤回家渐渐变得诸事不管,终于两年后连外勤也不再出了。 谢穿堂问时,他斟着酒摇头“年纪大了,也该退下来过过日子了。” 男人身无修为,身骨确实衰落,不过谢穿堂听出更多的还是心灰意冷,后来捕快当久了她知道,那是大上司长安县令换人了,而长安县之所以换人,是大上司的大上司,京兆府换了兆尹。 只有她这样身居一线的神京捕快才有这种感觉——那是太平漕帮开始崛起的时候,整个京兆府的治安系统都在洗牌和变质。 后来她年纪大了、也选上了京兆府的捕快,男人便让她自己出去住。谢穿堂在崇业坊租了半间小院,时不时回来一趟,男人就把珍藏的酒具拿出来对饮,还像往常一样教导她官场上的事。 但和以往不一样的是,男人不再传授她那些精妙别致的破案技巧,而是开始不停地劝说她明哲保身了。每次她说自己一个人又办了什么案子,他就又烦又气地说教她。 谢穿堂不愿意听,也就去得越发少。 她知道自己当初是抱着怎样的向往披上这身威风的衣服的,见到它时像是一次新的生命,至少她自己不想弄脏它。 见到那位少女则是在今年盛夏。 那一家刚搬来自己租住院子的对门,那位温雅的母亲带着女儿给新邻居送自己做的酥糕,母亲细声细气,颇有礼貌,少女则跟正在盛开的夏一样明亮,不停地指给她哪个是她自己做的,请她品尝后一定要回报口感。 那真是极美丽的一张笑颜,那份幸福也一下感染了她,当晚她一个人在院里坐了挺久,带上这盒酥糕去看望了男人。 除了这样多了一个邻居,她还是和周围没太多联系,一个人当值放班,办着一些捕贼司里没人愿意办的案子。除了偶尔放班时,能在巷中看见母亲又带着女儿在举杆笨拙地打槐或者枣子。 两人额上沁着薄汗互相埋怨,嘴角却难掩笑意。 谢穿堂喜欢看见这一幕,像是某种梦中的画面.后来她想,那辆恶魔一样的马车可能也是被这种气味吸引。 那是一个夕阳昏黄的午后,谢穿堂放班回来时,就见那辆深色华美的马车停在巷口,与这平凡的生活有些格格不入。 谢穿堂没有见过这样的车壁,那似乎是千金一片的南海沉檀,雕着一幅精妙无色的佛图,谢穿堂不知道为何马蹄铁也要雕上精细的图画,总之那股深幽高贵一眼可见。 美丽的少女举头奋力打着枣子,它就安静地停在两丈之外的对街。车窗没有掀起,却似乎有种视线望了出来。 这一幕令谢穿堂心中莫名一紧,但过去时它正好驶离,她莫名有些不安,第一次主动搭话问少女这车是做什么的。 少女却也摸不着头脑,只说它就是忽然停在那里,然后好像在看着自己打枣子,但自己示意要分给它,却也没人应声。 不过少女很快不理这件事了,笑着捧了一把红枣给她。 那确实是一个十四岁少女应该有的样子,天真活泼、无忧无虑.令谢穿堂忍不住在她身上寄托自己的这个年纪。 然后这件事就像过去了,只是几天之后,那位书生父亲的事情似乎忽然出了些令人懊恼的意外,于是一家人只好退去租院,就此离京返家了。 谢穿堂感到有些可惜,但人生本来到处都是分离,临别前少女害羞地送了她一幅女工,说自己刚刚开始学,绣得还很丑。 简单的邂逅就这样过去了,谢穿堂继续过着自己孤身的日子,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他们。 她本来也确实不会再见到他们了若非一个月前那场泄开了龙首渠的大雨。 九月二十二日的清晨,她去临县交接了公务回城,在饮马河边的草丛里,见到了半截青白的手臂。 她记得清理出那张面容时大脑的嗡鸣,记得那些被伤害和侵犯的痕迹,记得生平第一次感到那样冰冷的愤怒。 记得自己揪着吕定武的领子要他立案,也记得自己在兆尹的案前失控嘶吼:“操他妈的!她才十四岁啊!!” 但后来还是全都化为冰冷了。 她拼尽全力找到了动手的那四个畜生,可再也找不到当日的那辆佛绘马车。 那一个念头就令太平漕帮把少女献给他的马车主人,仿佛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京兆府结了案拒绝再查,谢穿堂就脱了捕服,一个人深夜带着刀进了衙狱。 她逼问那两个活着的人,确认了不是什么“贪图财货”,而是“二爷”亲口给的吩咐。她了三天确定“二爷”的动向,在第四天他登上马车时用一柄短匕逼住了他的咽喉,从他口中听到了【幻楼】这两个字,以及两日后的巽芳园雅集。 谢穿堂只隐约听说过“幻楼”这个名字,她不清楚它在谁手中,也不知道它在哪里,但她知道巽芳园。 听说那些贵人会在巽芳园雅集结束之后转入幻楼,谢穿堂用尽了手段和运气潜了进去,衔匕在一辆看起来身份不凡的马车底伏了两个时辰。 然后果然有人登车、这辆车也果然开始行驶,那是完全陌生的街道和院墙,谢穿堂从没在神京见过这种地方,于是深深意识到自己到了某种禁地。 她用尽力气隐藏着呼吸,可惜在马车刚刚停下的时候,浑身就忽然僵不能动,无力地摔落了下来。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就要那样死去,但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抵达“幻楼”了。 这正是幻楼的监察。 但她什么也来不及去看,也认不出这个地方,只在失去意识前一瞬间,见到余光中驶进去一辆佛绘的幽美车马。 狱中的日子,谢穿堂最后悔的就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男人。她在遇到困难时下意识寻求男人的帮助,但在四人伏法后男人坚决地要求她就此停下,为此他们面红耳赤地大吵了一架,谢穿堂夺门而去。 然后在入狱的第七天,她得知了他身死的消息。 往后的时间昏噩地流逝,她和世界的联系本来就是这样微弱,如今更不必奢望谁还能来救她出去了,那些仇恨只能就此掩埋。但有时她也觉得,在痛苦和愤怒中死去,反而令她感觉自己是真的活着。 然后就是那个一夜之间来了又去的年轻人,那火焰和剑光又令她痴怔了好久,直到今晚,腹部的伤痛令她再次无法合眼,然后一行公人没有任何征兆地走进来,推开了她的牢门。 “谢穿堂?” “.”她蓬头乱发地抬起头来。 “签下出狱文书吧。” “.” 半个时辰后她跪在这个院里,公文已经办妥,镣铐卸下,谢穿堂揉着腕子。 十几天的间隔,气候已经不一样了,久违的真气正在缓缓从丹田蕴生,但身上还是虚冷,谢穿堂有些僵硬地撑地站起来时,刚刚那位沉容经过的绯袍正从堂中走了出来。 “官侍郎好自为之。”他在堂门口留下一句,里面只传来两声轻咳,而后他面无表情地迈过门槛,经过她时斜眸冰冷地瞥来一眼。 谢穿堂身体一瞬间僵冷,心肺骤然嘭嘭如鼓,如要炸开。 不是来自这一眼中的威胁,而是来自他身后那人的锁定。 沉默冰冷的面容,腰间无鞘的剑谢穿堂认得这个人,或者说,她听过他的名字。 【无情木】令狐渠。 在鹤榜第二百三十四位能找到这个名字,刑部十年的追魂人,在神京做捕快久了,这个名号就像传说一样进入耳朵。 而这种锁定谢穿堂很清楚.那是杀人前的气机。 “恭喜你自由了。”绯袍男人冷漠道,“可惜只有半条街的命。” 谢穿堂浑身冰冷,但就在这种重压下,她还是缓缓拧过头,冷冷地看了男人一眼,径直迈开了腿,一步一步朝着衙门外走去。 深夜,刑部门前的火烛照亮了两尊石兽,谢穿堂孤身拖着步子走出来,寒冷的风一下就灌了满衣。 她渐渐猜到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把她调了出来,多半是因为自己身上这件案子,而这触怒了这位绯袍大人和他背后所代表的东西。 他拦不下来,所以干脆也不拦了。 ——杀死她这样的喽啰,实在是太轻松的事。 不会留下痕迹,别人也无法干预,就算明知她死得不正常,你又能如何呢?甚至这案子依然还是刑部自己来办。 堂堂刑部追魂人竟然当街暗杀,事态的激烈已经在上攀一个档次了。 而谢穿堂别无选择,她低头前行着,仿佛有一柄剑就架在后颈上,但她只有无视。 一步步向前行着,深夜的刑部外街空无一人,衙门的灯烛也被渐渐抛在身后,她知道当那火焰完全看不见时,就代表她脱离了刑部的范围。不会让她多走一步,只有即刻殒命。 火烛越发黯淡,谢穿堂忽然身体一僵,偏过头去,那道无鞘之剑的身影已经沉默地跟在身后了。 在她诸多惊险的经历里,也没有这样面对鹤榜玄门的时刻,即便存在玄气禁制,玄门也毕竟是玄门,她不可能对抗这样的敌人。 在无法反抗的绝境中,谢穿堂会选择死得更加坦然,虚弱的身体和走向死亡的恐惧都令她打着冷颤,她回头看了这刽子手一眼,屏着呼吸向前跨出了最后几步。 刑部的火烛彻底不见了。 深夜寒冷的街上空无一人,谢穿堂心肺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攥紧,等待着自己头颅飞起的那一刻。 但忽然间她怔住了。 没有冰凉划过喉间,谢穿堂跨出这最后一步,面对的却不是全然黑暗寒冷的空街。 仿佛接续上刑部的火烛般,前面一家面摊的桌子上立着一根飘摇的蜡烛,微弱的烛光映照出一方空间,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正一个人坐在板凳上吃着一碗热汤面。 他穿着布衣,布鞋上沾着灰尘,两条长眉几乎通在眉心,胡须缺乏修剪,那是很容易被人不大注意的样貌,显得忧愁而失志,像是集会上会一个人格格不入地站在角落。 但现在在这条街上,他显得就太过突兀。 “来吃碗热面吧。”中年人抬眉招呼了她一声,嗓音低沉。 谢穿堂怔然向前迈步,那碗热面的温度仿佛已经温暖了身体,筋骨酥麻麻一阵暖畅.直到她在这条长凳上坐下时,才猛然想起往后去看。 【无情木】令狐渠就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他把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除此之外就再无别的动作,宛如化为了一尊僵硬的蜡像。 但谢穿堂能看见他臂上绷起的青筋和微颤的身体。 而面前的男人只是低头吃着面,谢穿堂怔愣了一会儿,低头忽然看到桌边放着一柄剑。 已经拔出半截,剑刃露了出来,谢穿堂从没见过这样神异的剑器,剑形修长,仿佛由漆黑和明亮构成,它们是一半一半的样子,但丝毫不规则,像是两军争擂,又像是某一方在被消耗。 谢穿堂怔然中也拿起筷子,低头吃下了这碗热面。当她连汤也喝完抬头时,令狐渠竟然还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身后。 “即便是在神京,也有两套规矩,朝堂是朝堂的规矩,江湖是江湖的规矩。”面前的男人低声道,但这幅面貌却没什么宣判规则的样子,倒像是在忧愁今冬太过寒冷。 “选择走进江湖,就得面对江湖。” 男人吃完了面,将剑刃轻轻归鞘,谢穿堂一瞬间看见那明亮的部分增长了一些。 而在她身后,僵立的令狐渠飞快老去,就此化为了一具干尸仆倒。 “吃完了就走吧,街口有人在等你了。” “就是这样?”裴液两手支在颔下看着面前狼吞虎咽的女子,凝眉思索着。 “就是这样。”谢穿堂实在不想再讲述了。 “但是看起来你不像吃了一碗面的样子。” “太饿。” (本章完) 第470章 披皮盗匪 第470章 披皮盗匪 “狱里的时候你早说,前两天我就能托付李昭给你送点儿。”裴液道。 谢穿堂顿了一下,嘴上还喝着粥,却抬起眼来看着他。 “怎么了?” “没事儿,重新认一认。”谢穿堂收回目光低头扒菜,含糊道,“感觉你没那么英俊了好像还矮了点儿吗?” “.” 谢穿堂咬一口包子。 “英不英俊的一个指甲盖儿算什么矮?” “抱歉,捕快干久了,对身高样貌比较敏感。”谢穿堂随口道,“你要在意就不说了。” 裴液翻个白眼,把两个包子往她那边拣了拣。 刚刚他立在繁华的街口,看着女子从冷巷中有些茫然地走出来,从手上拈出两朵红玉小莲才和她完成相认。 “你把我救出来的?用我做什么?”谢穿堂问道。 裴液顿了一下,把事情从头到尾和她讲了一遍。 谢穿堂放慢了进食的速度,目光望着桌面。 “因为你是整个京兆府里唯一查了太平漕帮的人。”裴液道,“现在它严防死守,但你曾经已到过它的腹心。” 谢穿堂三下把一個包子送入口中,和着一大口水咽下:“说说你知道的。” “大面上,我们知道太平漕帮暗中违禁贩人,鲤馆已被查封,但我们找不到他们在更大范围做这件事的事实。”裴液道,“而张明琴这件案子,为我们指引出一条由下到上的线,我们知道他们迫害良家,杀死父母,然后把儿女送到幻楼。” “现在我们知道要查什么了,但‘迫害良家’怎么和整个太平漕帮牵连起来,幻楼和太平漕帮无法洗脱的关联又在何处,都还不清楚。”他道。 谢穿堂继续低头吃着包子,缓声道:“张梦远夫妇是后死的。” 裴液一怔:“.什么?” “张梦远夫妇和张明琴确实不是同时死去,但张梦远夫妇是死在张明琴后面。” 裴液一时怔住。 “伱是说张明琴被抛尸龙首渠之后,张梦远夫妇才死?”裴液拧紧了眉头,猝不及防地处理着这个信息,“怎么可能?那他们这几天在哪里?” “我也想知道。” “.” “在狱里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合眼睁眼都想。”谢穿堂吃完最后一个包子,抬眸看着他,“我先发现张明琴的尸首,然后找到她被劫杀的现场——那里没有任何血迹。” 裴液凝眸听着。 “甚至没怎么发生打斗和反抗,与其说是劫杀,不如说是胁迫。”谢穿堂低声道,“张梦远夫妇没有被当场杀死。” “张明琴十八日被掳,二十二日见到尸体,之后我了四天找出那四个人来,把他们扔进狱里时,他们给我指了张梦远夫妇的抛尸处。” 谢穿堂看向对面的少年:“这两具尸体现在你看不到了,但当时我亲眼见过——死去绝对超不过三天。” 裴液凝重了面容。 “他们既然要的是张明琴,为何把他们夫妇监禁如此之久。”谢穿堂看着他,“要查太平漕帮暗中的行径,这就是我提供的入口。” 裴液轻轻叩着桌面,沉默片刻后出了口气,站起身来:“我们先回府衙吧,和狄大人把消息对一对。” 京兆府。 夜色深沉,将近黎明,燃了一夜的烛火此时又换上一根新的。 谢穿堂简单洗沐一番,随便套了身利落的便装,一份份取出案卷解答着狄九的疑问,档案房此时像是她的家,整个案子的细节、太平漕帮的样貌在女子的讲述下渐渐清晰。 终于她合上最后一页,端杯饮下了一大杯白水。 狄九凝着面容缓缓点头,目光挪向裴液:“两日间裴雁检能找来这位捕快,案子确实一下就清晰了。” 他又凝眉看回面前的案卷:“或者说,问题一下就清晰了。” “两位所提的‘为何监禁张梦远夫妇’之疑,其实我这里有所同感。”狄九看着他们道,“两天以来,我和李昭以‘鲤馆’为圆心搜案查访,调查其中的侍者歌女,将这件案子下溯了很深,都没有发现诱拐一类的迹象。” “这鲤馆救出的六十七人像是凭空出来,仿佛直接就从哪里送来一般,而非是一条条线的交聚。” 裴液蹙着眉:“狄大人,我比较笨——但这两件事‘同感’何在?” 狄九轻轻敲了两下案桌:“因为它们都是偏离了‘贩人之罪’的现象。” 谢穿堂眼神猛然一锐。 “因为我办过很多贩人案子,这两天也细读了很多,贩人之案以诱拐、强掳人口为主,太平漕帮之着力点应在这些人身上,事后会以他们为圆心留下痕迹。从一个个地方运送过来的侠客、书生、女子,就是一条条可以追溯的线。”狄九倚在椅子上,这位大人身无修为,两日的劳苦令他难掩疲惫,“但鲤馆之案不是,我没有找到这些线。” 但一双锐利的眼睛还是望着安静凝听的三人:“与此同时,裴雁检所言张梦远夫妇死于张明琴之后;供词中受害女子都是久居,侠客书生却多是孤身客居神京;有贩人之事实,却无报案寻人之亲友;几份有效供词中,都说行凶者是明目张胆闯入,反称受害者有罪;太平漕帮短短几年之间就崛起到如此规模” 裴液一直抱紧一条线深挖,此时闻言视线才猛地拔高,概览出这些不同寻常之处。 “所以我觉得,鲤馆之事或者不是一件拐卖贩人之案.而是某种更大不法的副产物。”狄九阖了下眼眸,缓缓道。 裴液一时定住,他这时忽然想起程小朱怯怯的供词: “我不知道,他们就是闯进我们家.说爹爹犯了什么什么罪,就把我们绑走了”“他们好像给爹爹看了什么腰牌,爹爹就很害怕.也没有反抗.” “.什么不法?”他问道。 “不是某件案子,而是某种模式、某种流程,遮蔽在天罗地网之下,因为他们残害的都是这样的百姓,所以永远没有人能捅破。”狄九道。 “这本来是我一个大胆的想法,但谢捕快来了之后,我愿意把它叫做猜测了。”他抬头看着裴液二人,“程小朱这位姑娘的供词裴雁检也听过了,现在我想两位去验证一个简单的事情——这位程姑娘谈吐有礼,手部细腻,想来是家境优渥之人,请两位查查她们家曾有什么家业,如今又是如何处置。” 裴液悚然一惊,狄九继续道:“这也是我刚刚正在想的两个问题之一——贩人才挣几个钱?” 天色大亮,裴液和谢穿堂沉默地走在永安坊的街上。 这种活计确实如狄大人所言般简单,两个时辰前,他们照吩咐来到程小朱冷落空置的家院,敲开了几家邻居的门。 “他们家啊.我们也不清楚遭了什么事,说是前阵子晚上吵吵嚷嚷地就被带走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家业?程老板开布铺的,人好得很,动不动就给我们送上些。人踏实生意就红火,你瞧这不是刚刚购置的宅子,除了这座,听说永安坊还有一处呢!” “在哪儿这倒不清楚,布铺倒是知道,就在三条街外挂着‘平安’的就是不过这些天虽然又开了,老板却好像换了人。” “.多谢。” 平安布铺果然开得很大很红火。 两层楼三个门的临街门面,人来来往往得不少,伙计熟练的样子看起来也没更换。裴液和谢穿堂就平平常常地走进去,把腰牌放在掌柜面前:“打扰,这儿东家是谁?” “啊,官爷,是百味楼的齐当家!” “齐当家是太平漕帮的人吗?” “.对对对,原来您认得啊?” “不认得。”裴液抬头看着店面,“最近生意怎么样?” “好了不少呢,然而现在只要一报齐当家的名字,那些流氓混混也不敢来无赖了,一些.嘿嘿,也少了克扣”掌柜笑着,“官爷您要点儿啥吗?” “不了。” 裴液点点头走出去。 程小朱、郝孝芳、严婉、于月秋一个上午他们查了所有尚能供词的受害人家业,没有一个不落入太平漕帮手里。甚至不必刻意寻找富庶,因为只要居住神京,一栋宅子就是几百两银子,比费劲找寻一个书生、再改造驯化实在要轻松容易的多。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做的生意? 他们又凭什么能、凭什么敢这么猖狂? 这样的行径有些超出少年的意识,如今他知道什么叫冰山一角,一路上提供的只有沉默。 “那么加上我和李昭查出来的事情,案情就清晰了。”狄九不出所料地拿着他们反馈回的结果,“九年前京兆府和长安、万年两县的捕贼役执法空间被挤压,取代他们的是金吾卫巡街使,这些天我一直觉得京兆府里案子大量缺少,很多案子我追到最后,都是已被金吾卫处理,神京城的治安需要不会少,那么只能是责任向其他衙门转移了。” “太平漕帮和金吾卫互为明暗,金吾卫做靠山,太平漕帮做凶手,,寻坊内富庶无依之家,罗织罪名,录其家财,孤居神京的士子侠客,财富稍殷者,亦构陷迫害。”狄九道,“之后或杀卖或流放,举家皆没,自无怨言。但有不服者,上诉不过京兆府、金吾卫、刑部三条路子,往往轻易掩杀。” 裴液沉默良久:“.我还是难以相信。” “神京同时有文明和野蛮两面,每一面都是人间的极致。”这位面容坚冷的少卿提笔写着案状,“在别的地方违法犯事总要小心些,因为头上不知何时就有‘上官来查’。可在神京不会,如果你掌握了某道权力的极致,就遮住了某一片天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 “但至少我们现在看清这片遮天之云了。”狄九搁下笔,抬眸看着室中三人,“很好,裴液,我把官帽撂在大理寺不是为了破一件案子,正是为了肃清整个神京去流毒淤泥。这件案子,就是我们的破云之日。” “.怎么破?” “证据。” “证据何在?” “只鲤馆所得之人,就该有近百位家眷,如此大范围地罗织罪名、构陷良人,他们一定有一处私狱,这处私狱不受衙门监管,由太平漕帮控制,而它毁不去、也藏不掉。” “确有这样一处私狱吗?” “今晨李昭查得的记录——九年之前,金吾卫因神京治安混乱,所捕之不法者难以安置,因提请在南衙外设立了一处临时之‘冬狱’,南衙很快批了。”狄九道,“这条流程很不为人注意,也没人知道这处‘冬狱’究竟设在了哪里,在九年后的今天,就更没有痕迹了。” “.那我们怎么寻找?” “我来寻找。”狄九淡声道,“溯查这些衙门的蝇营狗苟,我和李昭由来擅长。” “三天。”他望着裴液道,“此事且秘,三天之内,我把此狱位置拿出来,朝堂公奏,请禁军查封。” 这是刚刚在府衙发生的对话了,如今裴液和谢穿堂停下步子,永安坊的街面确实显得不那么富庶,面前正是丁玉康的小院,一切还是那日离开的样子。 “老丁那天就跟我说:你这身皮和这柄刀就是人家赐的,还想拿着返回去查人家?”谢穿堂道,“我寻思有理,结案之后办的事就是一身便服。” “现下不用了,”裴液道,“咱们奉的就是公命。” “是啊,所以多谢你,没有你们,我这案子也查不下去了。”谢穿堂拿着街上买的两沓黄纸,搁在碗里点着了,飞灰焰火涌上天空。 裴液安静望着这一幕,也递进去自己的一沓:“.刚来神京时我懂得一个道理,权力加上证据才是威胁,倒是不曾反过来想——既然没有威胁,何不为所欲为。” “那你是刚来神京不久了。” “是。” 谢穿堂抬头望着飞烟渐渐消散,抿唇轻声道:“还有三天,老丁,曾经的那个京兆府就能回来了。” (本章完) 第471章 剑场事(上) 第471章 剑场事(上) 谢穿堂回京兆府就医,裴液就此回了修剑院。 他确实缺少调查南衙上层的能力,不提对一切运作模式的陌生,雁检这个身份就只会被排除在外。许绰能找来狄大人这样一位出身大理寺的主官,一定已令他们有些如鲠在喉。 狄大人说三天那他自然相信,锁定这处私狱就可办太平漕帮,办了太平漕帮就能查到他们大笔的银钱流动,这就是上溯那些靠山和幕后之人的铁证了。 唯独【幻楼】,狄大人说它倒并非什么暗中的集会,而是一处明明白白的游宴之所,神京上层权贵以入之为荣,非皇亲国戚、世家子弟、青紫大员、天下名士等等不得受邀,背后之人倒隐约模糊,据说有宫里的力量。 但这都是后话了,无论幻楼与太平漕帮有无关系、是何关系,裴液相信许绰都早有考量,狄大人也会有合适的处理手段。 这种事情有可靠之人接手的感觉总令人踏实,裴液回到院中,足足两天的不眠不休难免有些疲惫,躺在床上拿起玉翡剑理继续翻着,直到天色昏黑,听着外面两位同院回来也没出门招呼,就此合上书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起床是清冷的一天,裴液伸着懒腰出门,杨真冰正把一份早点放上石桌,向他示意了一下。 作为院中起得最早的人,每次晨悟回来后都会给另外两人带上早食,颜非卿一般是几颗水果一杯清露,裴液则是各种热气腾腾的粥和糕点。 黑衣少年买前从来也不问,反正若过了早上舍友们没吃,他就练完剑自己吃掉。 裴液拈起一枚包子,偏头看了眼,这个时辰颜非卿的门果然还关着,回过头:“今天是不是又有剑理课?” 杨真冰点了下头:“下午。” “这两天可忙死了,今日课后再约一约剑?” 杨真冰把目光挪向他肩头。 “.猫在别人那儿。怎么,没猫就不给练啊?” “.” “先欠着。”裴液翻个白眼,咽下一口粥。 用罢早餐,梳洗完毕,两人结伴往剑场而去。修剑院剑生的一天往往也很简单,有课便听课,无课时无非两件事,要么藏剑楼中研读,要么剑场上习剑弈剑,日子就像身上的修剑服一样朴实单调。 但在外人眼中它确实充满了传奇色彩,尤其裴液在国子监中上了三节课,就常听见那些士子兴致勃勃地讨论江湖中的传奇人物和故事,言谈中难免涉及传说中国子监院后的那座修剑之院。 “杨兄,像你这样出身名门的,剑梯是不是也领先许多?” “还好,第一阶已成,第二阶还差一门。” 裴液轻叹口气,再次意识到和这些人的差距,念及自己的二十四门剑,又不知何时才能修完:“你第一阶有多少门剑?” “十六门。你呢?”杨真冰罕见反问。 “脉传二十,朝传四,合计二十四门。另外还要学几十门馆传山传。” 杨真冰略带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杨兄,太多吗?” “没什么,剑梯一阶为基,欲其宽厚稳固,实是意在五阶之高远。” “那看来我这梯子比你高了。”裴液笑道。 然而杨真冰竟然没有反驳,思索片刻后,认真点了点头。 习剑场是一个個独立的区域,单人双人、三人四人都有,两人来到乙四场,把“裴液”、“杨真冰”两个木牌挂在门口,便定下了这片场地。 “今日不和你弈,帮我学一式剑。”裴液热着身,“这一式我悟得也有大半个月了,心里大概知道怎么出,但剑上还是差些真意。” 杨真冰微疑:“习剑是自己的事,既然懂了,多练就能用出来。” 裴液摇头:“自己练恐怕还得四五天——我由来有个好法子,你跟我打一打,打着打着我就会了。” “.” 裴液笑了下拔出剑来,其实就是《玉翡四剑》的第三式,自从习得【飘回风】以来,他一直在思考【清鸣】与【断叶洄澜】的相合之道。这一剑是玉翡山最高传承——【飞羽仙】之前的最后一阶,登上这一阶,这门意剑就触手可及。 裴液在这些天里已基本研透了玉翡剑理,那是崆峒一路上明绮天为他细细讲述的东西,两个月从接触一份传承到学会它的至高之剑听起来颇为天方夜谭,但裴液确实感觉自己已站在这最高一阶面前。 玉翡讲述的,确实就是生死蜕变之理。 《风瑶》从【破土】到【玉老】,这七式是一只蝉的一生,是纵;《黄翡》从【踏水摘鳞】到【拔日照羽】,这七式则是一只雀最闪耀的七个瞬间,是横。 所以蝉雀之剑可以如此精妙地互相勾连、垫剑、变招,乃至融合,因为纵横相交之后,每一条线本来就互相联通。 而这道长宽都划定了界限的生命的凝聚,就是《玉翡四式》。 从生死纠缠的【衔新尸】,到藏身守命的【飘回风】,再到最闪耀盛烈的瞬间,完成对生命的陈述。而后玉老羽生,死中生仙,超脱这条生命,抵达意剑之极。 和以往剑感灵光不同,这就是裴液已清清楚楚看到的路。 所以裴液知道这一剑应该是什么样子,【清鸣】和【断叶洄澜】铸成,刚极强极,以命为攻的一剑。 绝非两者相加那样简单,这是整个玉翡传承、乃至当年十四州中声名最著的一式攻剑。 但它确实也最难,多少次尝试,他都没有找到最圆满、极致的那一个点。 这时候裴液就不去钻牛角尖了,该寄托给剑感就寄托给剑感,他抬起剑来,认真道:“给我一式守剑。” “降低境界吗?” “不必。” 杨真冰于是立定横剑,八生剑者架好的守御几乎不可能被六生正面破开的,何况他是杨真冰。但裴液认为,这一剑如果成功,应该至少能做到这一点。 他提剑凝眸,大约二十息后将手中剑调整到了最佳的状态,然后静极骤然化动,【展翼】后的清鸣在剑场上清越响起,但这又不只是清鸣,因为在这一剑最强的瞬间,少年赫然又叠了一式【断叶洄澜】上去! 一攻两剑,不分彼此,这实在是难以言说的高超技艺,在灵境剑者中也足以喝彩。 这破开气流的一剑飒然而至,气爆轰然作响,然后杨真冰只略微后撤一步,浑厚的真气已抚下了一切。 手中横剑分毫不曾撼动。 裴液似乎有所预料,揉着手腕缓缓挽了个剑。 杨真冰也低头有些怔然地看着这一剑:“.这两剑的合处,你在技艺上无可挑剔了。” 裴液点点头,在前几天借鉴了杨真冰的剑野后,他确实正在对自己的剑招精益求精,尤其对这正在学的两招大下功夫。 然而当他完全确定自己绝对完美精准地叠合了两式的最高峰后,这一剑还是没有如愿而至。 所以他说自己“还欠些真意”。 杨真冰也意识到这一点,没再说下去,抿唇重新架好了剑势。 裴液理好状态,凝神盯着对面那道如同铸死在空气中的横剑。 ——什么样的力量,才能攻破这样的守势呢? 他努力忘记一些技艺,凭着身体的本能去趋近那一剑,但金铁铮鸣过后.还是再次失败了。 但没有什么懊恼,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在这里渡过了枯燥又扎实的整个上午,一次次的尝试和失败。 裴液大概意识到自己是着力点有些偏斜了,其真意是在被自己忽略的某处,但他已不像刚学《蝉雀剑》那样急着去寻找了,他很从容地知道这是“剑练百变,其意自现”的东西。 眼见天色已到,他揉腕停下了攻剑,向对面的少年一笑,示意该自己做他的陪练了。 (本章完) 第472章 剑场事(中) 第472章 剑场事(中) 杨真冰不需要他帮着学习剑式,两人对练就是不停地弈剑,杨真冰压制境界,然后裴液努力带给他一些压力。 在进入修剑院之前,裴液绝没有遇到过这样剑招臻至病态般极致的剑者,与其每一次对练都获益良多。 如此酣畅淋漓地渡过中午,两人走出剑场时剑理课已要开了,裴液依然若无其事地和杨真冰坐到一起——那天结束后他想了想,虽然他只回答自己二十个问题,但毕竟见解精到,在遇见又耐心又高明的同学之前,还是有些舍不得离开他。 剑理课认真上完,今日算是度过颇为充实的一天,裴液伸个懒腰,打算独自去剑场习练晚剑。 出门时却被一只手一把拉住扯到一边,裴液一回头,正是王守巳暮色下发亮的眼:“两天没看见你,忙什么去啦?” 后面宁树红牵着祝诗诗也是一般神情。 裴液怔然一笑:“.没什么,一些外事。” “我这两天到处听到‘三人断案’的说法。” “.” “外面都说几天来没丝毫动静,果然是蚍蜉撼树。”王守巳认真看着他,“我这两天大概看明白了,这不只是件案子,这是条引线,许多和此案没有关系的世家贵族也冷眼冷嘲.好兄弟,要掺进这种事里,你可得有靠山。” “.有。” “那还好。” 宁树红也松口气,只有祝诗诗依然回头呆呆地看着长椅,忽然脱开宁树红的手一屁股坐了上去,脸上露出一丝惬意。 裴液也在她旁边坐下:“这事情流传很广吗?” “大庭广众之下马踏平康,还能封住消息不成。而且我瞧也没封的意思。”王守巳抱臂靠在树下,“现在都知道是太平漕帮出了什么案子,不过这帮派据说盘根错节,是神京的庞然大物,谁也不觉得凭三个人能怎么样它。但又听说那民间名声不错的狄九大人立了十日状,所以这事态还是很多人在看的,即便不大关注的,也多有所耳闻。” 裴液点点头,微笑:“我这两天倒没注意外面什么风声。” 王守巳上下看了看他:“不过原来你去平康坊是真的有正事儿啊。” 宁树红也改观般看着他,眼神颇为欣赏。 “.没正事儿我也就是去逛逛。”裴液懒得理他们。 “随你怎么说——你这些天忙忙碌碌的,过两天的弈剑试准备好了没?” 裴液怔:“那要什么准备,赢就赢输就输,不是重在过程吗?” “.你不知道?”王守巳疑惑。 “知道什么?”裴液更疑惑。 “剑生入院的第一场弈剑,可是有人要来看的。” 记忆一下涌上来,裴液想起许绰也提过一嘴,这时更加好奇:“谁?” “崔照夜啊!”王守巳一拍他肩膀,“这位如今风头无两的剑评天才前两年都来了,今年据说也不例外。”“.‘美玉辨材,早于刀琢;宝剑欲铸,先识神铁’?” 王守巳惊讶:“裴兄,原来也饱读剑评?” “偶有耳闻。”裴液一笑,又随即皱眉,“不过她能随便进修剑院啊?” “.那不都是说一句的事情。”王守巳翻个白眼,甚觉这位裴兄对这個名字还是缺乏认识,“天下剑者多,观剑赏剑者更多,唯独剑评者少,崔照夜在一众剑评大家中也堪称一流,而若单论影响力,近年就几乎无人可比了。” “为何?” “崔家嫡女,贵若公主;年方二八,剑目通透;生得好看,拥趸者多;剑评犀利,独树一帜.总之神京尚在活跃的剑评人中,崔照夜当屈一指,更不必说上月还专开了国报剑评了。”王守巳道,“人家现在就在神京游览,见到有意思的剑写几句随手递出,神京诸多书报就争相刊登。无数人都争相请求人家点评自己心仪的剑者,如今人家想来修剑院看看本届剑生,为啥不卖薄面?” “哦是这样。” 裴液大致明白了,大唐武风极盛,各色俊杰宛如繁星,人们倾心武比剑试、喝彩侠者,追捧天才,但莫说泱泱百姓,即便江湖中人也难对天南海北不同出身的修者有所认识。 鹤凫榜立下个公认的梯子,但风格不同、年纪不同的剑者们各该在什么位置,而面对惊艳到自己的剑式,人们也忍不住去搜求更专业之人的介绍和评价,剑评武评就应运而生——裴液想了想,他如今最视若明月的剑者自然是明绮天,若听说有人出了一篇关于女子的剑评,那确实忍不住去看。 而其篇若言之有理又令他豁然开朗,那确实也难免记下这个剑评家,往后更信任其人剑评。 想来这位天才少女之所以声名卓著,就是每一次剑评都令无数人都觉“言之有理又豁然开朗”,这一行要如此令内行心服、外行信服,确实是凤毛麟角的本事了。 但裴液蹙了蹙眉,还是偏头道:“但王兄,我们剑者习剑是为自己求道,弈剑亦为精进艺业,有评无评如何,又岂有因谁来看便特意准备的道理?那不是跟孔雀开屏一样?” 宁树红眼睛一亮,朝他竖起大拇指。王守巳沉默地看着他。 “是这个道理,但你老是这样说话,我会很尴尬。”他认真道。 “我说实话而已。王兄你莫看得太重,准不准备的吧,出太多风头也没什么好处。” “伱真不准备?” “哦我那天有事,多半来不了。” “.” “.” 宁树红笑:“剑评家之言多为剑理成型的材料,其实也是剑界中人,为他们打得好些也是促进剑道——守巳一会儿咱们去对练就是。” “不行!”王守巳笑着扯住裴液,“走,和我们一同去练剑,六生是吧,今日非得在你身上出口恶气!” “走就走!”裴液硬气地抓住旁边的小胳膊,“我和诗诗练!” (本章完) 第473章 剑场事(下) 第473章 剑场事(下) 宁树红当然不肯诗诗遭他毒手,好说歹说仍被夺了过去,裴液最后还是免不了遭王守巳一番打压。 不过裴液刚知道这个十来岁的小娃前几天竟然破入了六生,一时明白为何她如此受门派器重。 两个时辰后三人浑身通畅地坐在剑场边上,疏星明月高挂,风从修剑服中穿梭而过,带走筋骨滚烫的热量。 “其实你就是境界受限,除了诗诗,我实在没想到还有人进了修剑院却还没入上二境。”王守巳把剑横在膝上,两手搁上去耷拉着,“真气永远是剑最亲密的能量,反过来说也限制它的使用,上二境之后真气离体,剑才算是彻底解放出来——你连真气术都不会,是不是?” “我以前和七生剑者打过,确实有这种感觉,不过是到了这里之后,才感觉是一条沟壑。” “都和谁打过?” “七生.”裴液思忖了一下,“这个境界和我打的,好像都让我杀了。” 王守巳再次无言,倒是旁边宁树红眯眼看了看他。 王守巳算了算自己真个生死搏杀的可怜经验,一偏头道:“我剑下不斩无名之辈。” 裴液这时道:“我想起来了,有個崆峒的十年剑首,叫席天机。” 宁树红挑了下眉:“我听说过。” 王守巳道:“想来也是个不会用剑的。” 裴液想着来到修剑院后遭遇的这些对手,倒也没有反驳。 “总之你早些踏入上境,咱们痛快些打一场,实话说,我在来这儿之前,也挺久没在同辈手中感到过针扎般的威胁了。” “我有?” “你有。你、树红,还有我两个同院,一个比一个扎得疼。” “行,其实也也快了。” 宁树红却在旁边倚树轻叹:“弈剑哪能真个痛快,永远都是过家家,打多了也无聊得很。” 裴液和这位明朗的女子对剑时总觉得自己在面对一头未睡醒的凶兽,当她拔出剑时,你知道它站起来了,但只是打着哈欠应付,某种暴烈的力量还沉睡在身体里。 裴液也忍不住点点头,想着“试着赢赢看”的弈剑,和怀抱“我必须杀死他”的决心,整个人完全是两种状态,甚至在生死的极限中游走久了,他会有些不适应自己正常状态下的“孱弱”。 王守巳看着两个相视而笑的同窗,思忖道:“这么说,我的潜力其实一直都还没开发出来,我连拿九届剑联第一,其实只是我真正实力的一半?” “不,你大概是那种只适合弈剑的架子。”宁树红道。 王守巳叹息一声:“没事儿,再有.不到两个月吧,就有个不是过家家的东西了,那时候让我看看宁真传的真正水平。” 他回头看向裴液:“我猜你又不知道,是不是?” 裴液果然茫然:“什么?” “‘长安玉冬剑集’。将在十二月的第一场雪后召开,是神京今年的最后一次剑道盛会了。”王守巳道,“新入京的剑者总得在一处一流剑集上亮过相,别人才知道伱这么号人。峨眉今年尚无响剑,树红她肯定是要全力以赴的。” 裴液恍然,又忍不住问:“要是十二月不下雪呢?” “.不下雪也开。” 裴液想着到时候白雪堆成团子,枝上挂着薄霜,淡天之下弈剑饮酒,确实是一桩乐事。 “在那之前就没了吗?” “当然有啊,神京这样的地方,还能少了剑会吗。像西池那边,我看天天有各种诗会武会,谁出了风头,第二天大家就都传你的名字。”王守巳轻叹,“神京就是一个遍地名利的地方啊,可惜争抢的人也多。” “王兄想去吗?” “那当然,岂能入宝库而空手?得空了我就去逛逛,金乌派还得靠我在神京扬名呢。” 裴液叹息一声:“我还是低调些吧。” 两人闲聊着,宁树红在旁边监督着祝诗诗的剑招,直到明月渐高,祝诗诗先打起了哈欠,三人便起身分开告别。 只剩裴液一个人依然坐在月下。 身上的汗都落干净了,深夜的神京,天幕映着隐约的光,初冬虫鸟稀疏,只有剑场遥远处偶尔传来仍在习练之人的剑声。 裴液阖眸静坐了一会儿,就在这样的冷瑟中握住剑站了起来,抬手缓缓刺出了一道陌生的剑式。 和他曾经所习的剑式全都不同,不像玉翡那样栩栩如生,不像崩雪那样平地惊雷,亦不像雪剑那样宛如梦境。 一剑刺出,先有一种冷阔向四周铺开,这不是神京城的气质,要更北一些,这也不是薪苍山或玉翡山的气质,比那要更东。 那里是横跨数十州的平阔与寒冷,在那样的无人处驰马,就像天地间唯一的生灵。 裴液选在这样的夜里尝试这一剑,正是为此。 最坦然简单的一剑,没遇到什么门槛,意到手到之后,特异的真气回路霎时构成,这门剑当先是一式守剑,不需要多少真气和力量就能释放,而当它成型之后,立刻就化入“缥缈”和“凝定”两种状态之间。 《初月北雨》·【云寒】 这于裴液而言绝对是新颖奥妙的处理,这也正是女子为他选择的四门“朝传”中的春剑,剑之取意正如字面——一二月之中,而非再后;是为北雨,而非南雨。 这门剑的气质一下将裴液从蝉与雀的博弈算计中拉了出来,几乎没有任何陷阱和变招的扣子,就是坦然、明白,甚至随意的外露,正令裴液想到这门剑籍那独特的抄录与封装。 若说《玉翡剑》永远是在捉摸不定、猝不及防中取胜,这一门就更近乎明牌之剑,因而所据的思路和逻辑也就全然不同。裴液缓缓体会着这一剑,无数种新的弈剑思路开始同时在脑中生发,所谓“开拓剑野”,正是如此。 这一夜裴液翻阅着脑海中记忆的剑籍,将这门新剑学会了三式。 京兆府,烛光摇曳。 李昭拿着一份旧案卷走进门来,狄九在案前缓缓喝着一杯茶汤。 “大人,找到了。”李昭将案卷铺在桌上,面色有些沉重。 狄九移目过去: 【壬申年九月,迁为左金吾卫中郎将,掌领本府翊卫,督京城诸街铺巡警,以果毅二员助巡】 狄九继续看去,下一行是:【己卯年七月,职事优等,并受恩宠,擢为左金吾卫将军。】 “按您所说的,九年前金吾卫五品以上官员调动.仅有这位。” “.杨遽虎。”狄九阖眸轻轻敲着桌子,“九年前任实权中郎,直领翊卫,两年前拔为将军这人什么背景?” “历年来禁军边军人员轮换,这位正是北疆回京,原职便是正四品的实权武官。”李昭低声道,“任状上写‘迁’,实际于他而言,回京算是贬了。” “他在北疆过得不好吗?” “.这却查不到了。” 狄九不大在意地点点头:“外来之人,还升得这样快很好,咱们找对人了。” “.” “还有人和他一同回吗?” “.上下三级,不曾得见。” 狄九缓缓皱起眉毛。 他进入调查的思路很简单,太平漕帮九年前忽然崛起,其起势一定离不开神京监察系统的纵容乃至支持,而九年前,正是巡查权力从京兆府挪向金吾卫的时候,这期间金吾卫职官的变动就绝对值得注意。 杨遽虎其人从北疆而来,狄九已大概知道其背后的影子,可他和太平漕帮的关系是怎么勾连呢? 而‘冬狱’就是在他任上设立,彼时他刚刚入职中郎,分明应该立足未稳,神京岂有一处令他放心的地方可以设置这处私狱? 狄九缓缓敲着桌子,阖目想着这些事情,烛火的光影在面上游走。 李昭安静地立在一旁,他早已学会在这位大人思考时一言不发。 不知多久之后,狄九轻叩桌子的声音忽然一顿,睁开了眼:“那个【太平鹧鸪】丘天雨的信息再给我看一眼。” 李昭一怔,立刻翻找出来:“还是很稀少、很表面。” 然而狄九并没有再像往常几次那样细细查阅,他接过翻开,一页一页地浏览过去:“.咱们一直说,此人江湖上的所有声名都与太平漕帮绑定,其余极为稀少,是不是?” “嗯。” “可一个玄门抟身的修者,岂有忽然冒出之理?”狄九一页页翻着,直到停在一页,指道,“瞧,倒溯的话,九年前太平漕帮成立之前,此人消息就开始变少,但还是能看到,而到了十二年之前,就完全没有了。” 李昭凝眉:“.又如何?” “三年啊李昭,太不敏感了。”狄九合册轻叹,“三年,岂不正是禁军边军的轮换之期?” 李昭猛地瞪大了眼。 狄九站起来,咳了两声:“走,去兵部。” “现在?要不您休息休息,也等天亮吧?” 狄九摇摇头:“不等了,给它敲开。” 两人车驾抵达兵部之时,果然诸多公房还灭着灯,前来应门的小吏瞧见这身绯袍就僵在了原地,狄九也不要人引路,朝他要了钥匙便径往自己想要的地方去。 兵部档案之库,建朝以来的军职调动都在这里,速查档案又是狄九天赋般的本事,一根蜡烛还没烧完,其人已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十二年前北疆军职调动留档。 然而两人翻遍全册也没有丘天雨这个名字,李昭正茫然蹙眉,却见狄九起身又查了几册档案,然后坐回来,面色平静地再翻一遍,这一次将指头停在了“王别鹤”这个名字上。 “.?” “这人少入北疆边军,做到三十六岁,官至正四品,修入缁衣之境,未有军纪违禁记录,而且分明是个孤儿何以忽然‘离职返乡’?”狄九缓缓道,“返乡也罢,一位抟身却竟然就此消失,再也不闻‘王别鹤’的名字。” “.您是说?” “丘天雨今年四十八岁,修为也踏入抟身之境了。” “.” “所以不是到了神京才为利益勾连,也不是太平漕帮和金吾卫互相吸引才勾连,人家本来就是同袍之情,互相支撑信任,实在再正常不过了。”狄九搁回卷宗,扶桌缓缓站起来,明明面上满是疲色,一双眼睛却亮得发烫,“现在咱们来猜猜,这个‘冬狱’会在哪儿呢?” (本章完) 第474章 学堂事(上) 第474章 学堂事(上) 颜非卿照常迎着第一抹晨曦推开门,院中石桌上已只剩一份早饭了,他走过去拿起个苹果,裴液正伏在桌上,认真书写着一张白纸。 杨真冰在一旁砥砺着剑招。 “昨夜你好像回来很晚,今日怎么又起这么早?”颜非卿淡眸看向旁边的少年。 “赶东西。”裴液拧着眉毛头也不抬。 “你要么一眠至午,要么动辄通宵,身体不协,经脉易紊。”颜非卿淡声道,“可以学一套道教的养生术。” 裴液被引起了兴趣:“都有什么样的?” “你想要什么样?” “有没有帮助十七八岁之人筋骨生长的?” “体貌命中定,富贵不可求。”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裴液重新低下头书写,旁边颜非卿吃完了苹果,又拈起一枚李子。 “师父说,醒来先知世。”道士淡淡道,“每日须得过问人世几句,以免清心过甚,反易入邪.你写得是什么?” 裴液翻个白眼:“以前没得你过问。” “这个时辰你一般不在这里,我都是问杨真冰。”颜非卿再次拈起一枚李子,清淡道。 杨真冰在旁边一言不发地认真练剑。 “那我俩没来的时候呢?” “便问院中草木虫鸟。” “.我觉得你已经入邪了。” 颜非卿偏头看向裴液的纸页,缓声念道:“事君当以道” 裴液连忙一掩,警惕地看着他。 颜非卿并不在意:“这是论孔子的君臣之道吗?” 裴液眉毛一抬,犹豫着松开了些手:“那个.伱觉得写得怎么样?” 颜非卿凝眉看着。 其实一共不过几句话,因为裴液询问过方继道,这东西要用文言来写,最好还有旁征博引,他能憋出几句来实在也绞尽脑汁了,想来许绰也不会怪他。 至于内容裴液则比较自信,因为这题目很简单,甚至是选择题,他正有自己要选择的选项。 但这时颜非卿一停顿,又弄得他有些忐忑,以为哪里出了乌龙:“.怎么了?” “没事儿,字不太好认。”颜非卿淡声道,“你这篇以直取胜,挺好的。若要改得的话,可以——” 裴液正等这道士继续往后说,却见他抬眼看了下日头,话语就此截断,转身回到了躺椅上。 “.”裴液愣了半天,才意识到是“一刻钟”到了。 果然其人举着翻开了书籍,既不再关心裴液的睡眠问题,也不再关心他的学堂作业。 裴液气笑地收起书籍墨笔,收拾东西出了院门。 仍听身后道:“杨真冰。” “.” “李子不错,明天多拿几颗。” “嗯。” 国子监。 时隔多日终于又是许绰讲课,裴液来到初次入学时来过的那间大学堂,今日他到得颇早,学堂中人还稀稀拉拉。这节仍没有方继道,下午那节才能见到他,裴液便在第二排边上坐下,端正地摆放好书本。 其实他脑子里还是想着那门颇具魅力的新剑,那种新冷的感觉令他有些爱不释手,今日一直想象着它对敌的不同样子。 但很快一种不算陌生的议论再度进入了耳中。 “.哪有什么进展。我昨夜刚去了五云楼,生意依然红火得很,还和赵舵主打了照面,人家七生的大修者,还问我鱼汤咸淡合不合口呢。” “竟然一点儿也不慌吗?” “要不说是大将风范,这事情放我身上,早终日忧忧了,这才是真正的江湖大拿啊。” “其实想想也知道,这太平漕帮能在神京扎根铺开,红红火火、如日中天。几個人就想推翻未免天方夜谭。”有人道,“你们看这几天院里,那几位青紫公子、五陵子弟,谁不是嗤之以鼻。瞧他们态度,你就知道这事情在朝堂上是个什么走向了。” “狄大人当日喊得很响,引得大家都去看,这几天一瞧,原来是有雷无雨。” “哈哈哈哈哈别说,我昨夜还去西池瞧了瞧‘十日宴’的热闹,远远见了那位大龙头一眼——那是真的‘气度雄淡,面如平湖’,你们不去瞧瞧,真是不懂书中所写是何等人物!” “.” 这种议论不是第一次听到了,裴液这些天差不多也分出他们的来由。有的是天然立场相左,他们就站在南衙一方,谈及这被孤立的三人自然是冷嘲热讽; 有的是路人议论,如今几天过去,太平漕帮声势愈盛,十日宴里权贵迎接来去纷纷,颇有“举京皆助”之感,尤其【太平鹧鸪】丘天雨,岿然不动般的十日宴给神京带来一股豪阔鲜明的江湖气,神京历来赏英雄,对比之下查案三人自然黯淡无光。 还有投机取巧、见风使舵之徒,趁着冲突踩一脚对面,巴结一番身旁权贵,不一而足。 这种声音难免坏了心情,裴液从剑思中脱出来,此时学堂已几乎坐满了,裴液这回认出不少同级的熟悉面孔就在这时一袭淡蓝如白的绸衫少女抱着书本走了进来,立定环顾了一周学堂,目光还是落在裴液旁边的座位上:“这位同窗,请问这个座位有人吗?” “啊,没。” “多谢。” 少女一颔首,敛裾端正地坐了下来,出身名门的气质教养颇为鹤立鸡群。但她却不像裴液所见的卢岫那样仿佛来自一个高处的世界,而是更像某种家学氤氲的书香门第。 裴液其实认得这位宛如同龄的少女,那正是在同级的课堂里,她同样总坐前一二排,因为年纪相仿、姿容独胜,令他有所印象。 而裴液很清楚地感知出来,随着她的落座,有些人议论的声音更大了,有些人收起了声音,有些人则变得温文尔雅起来。 这时却见她低头理了一理书本,回头清晰道:“诸位同窗好,前旬几位师长都留了文章,完成之人可以写好名目交在我这里。” 裴液一怔,学堂中也顿时一静,然后很快有人整领敛衣走了过来,一本本经折按照次序递交,交付之人全都十分礼貌地躬身行礼,无不低声留下一句“辛苦长孙同窗”或“烦请长孙同窗递交”。 这位少女也一一回礼。 不多时其人桌上就多出来三摞大小不一的折子,少女有些费力地将最重的一摞挪到地上,而裴液则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他望着这些一本本小册一样的东西,前几课他没来,也就不知道他们是在交什么,尤其那最重一摞,其中最薄的一本也有十五六页的样子,不知是哪位教习所留。 而看着再无人前来交付,他终于有些忍不住了:“.这位同窗。” “嗯?”少女有些惊讶地回过一双温润明亮的眸子。 “那个,我这里有一份给许绰博士的作业,是.论孔子君臣之道的,不知道你收不收?”裴液有些犹豫地问道。 “收的,同窗,交给我便好。”少女认真一颔首。 “哦哦,那就好。”裴液连忙往包中去翻那张用大字写了三分之一的白纸,一边笑道,“我前几课没来,都不知道你们交的是什么。” 少女明眸疑惑:“什么都没交呀?”“就是这个君臣之论嘛。”裴液依然笑道,“许绰博士的不是已经收过一回了吗?我瞧这里都没有。” “有的,同窗。” “.啊?” 少女指了下最重的那摞:“这就是许博士的‘君臣之论’。” “.” “.” 少女明眸有些疑惑地望着他,裴液停下了手上掏包的动作,安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那个.”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记得她留作业时说,《八佾》篇里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先进》里则说‘以道事君’,要按事君以忠或以道来写.不知,同窗你怎么解这个题目?” 少女偏了下头:“这题目没什么好解的啊,说来也就是三层意思。” 裴液已经僵硬了一下。 “其一是考教经义。虽说‘以忠或以道’,其实在孔子口中皆是一义.所谓‘臣事君以忠’者,并非对君主本人谄媚,而是以道来治国理政、恪尽职守,便是忠君。” “《子路》篇中孔子说面对君主,‘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同此二理。若真去选择一方来反驳另一方,就是经义不通了。” 裴液沉默。 “其二是针砭时政。所谓‘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如今政坛激荡,谁为‘具臣’,许师要看学子之见识。” “其三是自述情志。这是孔子讲论为臣之道的两句,由此生发,士子愿从何道,都可畅所欲言。倒是拉开文章差距的一层。”少女清婉道,“总之这篇文章题目很简单清楚,高低在写得如何而已——同窗,你不是要交作业吗?” 裴液沉默地低着头将那张写了不到一半的白纸掏了出来,手捂着第一句的“事君当以道” 少女则第一次有些怔愣地看了这张纸一会儿,似乎确认般向少年脸上望去一眼,才有些犹豫地接了过来。 “.那个,”少女沉默了一会儿道,“是交给许师的话,要写上名讳。” “哦哦。” 裴液脸红耳热中,只听到后两排有个很小声、绝不会被他人听到,但偏偏能入六生修者之耳的愤然声音:“卧槽,怎么装傻子也能搭讪啊!” “馆主,这个《论语》以后你再留什么题目,能不能给我讲一讲再让我写。”一上午的课堂结束,裴液依然随着许绰往那间静室走去,第一句话闷声道。 许绰微疑地看他一眼:“怎么?” “这些东西忒多弯弯绕绕。”裴液轻叹道,“我太愚笨了。” 许绰又看他一眼:“.倒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副失志之态。” 裴液沉默摇摇头,一言不发。 许绰淡笑一下,推开了门:“我倒觉得你是被剑赋惯的,才几节课就想通晓经义文章,其他人倒不必学了。” “.可能吧。” 两人聊着走进屋子,话题还是来到鲤馆之案上。 “刑部那夜的人最近不能再出手了。”许绰道。 裴液看向她。 “他若被锁定动向,两年前针对我的刺杀立刻就会再次发生。” 裴液肃然凝眉。 “但只要有狄九在,就能撬动一些正常的力量,比如大理寺或十六卫。”许绰烫了烫茶杯继续道,“这是我请他接案的原因——只要案子确实查出来了,一位大理寺少卿就足以将它推进到底。” “却不知狄大人现在进度如何。” “用人不疑。” “嗯。”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许绰忽然道:“给我看看你的文章呢?” “.交给那个长孙同窗了。” 正在这时门被极有礼节地轻轻敲响,裴液应门,一怔,见正是学堂同案的那位少女。 脸色有些吃力地抱着一大摞册子,裴液那页轻飘飘的被贴心夹在两册中间。 少女看到他在这里也有些惊讶,却摇头没要裴液帮忙,自己抱着走了进来。 “.少君。” “放下吧。”许绰抬眸看了一眼,斟了三杯茶,向裴液一示意,“刚好引荐一下,这位是太常卿之孙,长孙玦,国子监里最年轻的‘五经皆通’,治学很认真;长孙,这位是裴液,用剑很厉害。” 两人互相见了个礼,裴液刚一抬头,却见许绰已敏锐地从那摞折子上抽出了那张白纸。 “这是你的?” “.对。”裴液用真气避烫一口饮下了茶,一礼道,“馆主,下午那边还有一堂课,我就先过去了。” “去吧。” 裴液夺门而出。 “有这么不堪入目吗?”只剩两人,许绰含笑展开这页纸,扫了两眼笑了一下,“看来确实读《孟子》了。” 长孙玦好奇看去,许绰向她示意少年的“旁征博引”:“.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长孙玦犹豫地点点头,却见许绰笑完便平静了下来,眉眼安静看着这几句话,沉默良久。 长孙玦很少见到这张过分美丽的面容露出这种凭栏远望般的表情,它一般是平和从容,清淡含笑。 良久,女子才合页轻叹一声:“真好,剑目雪神,文字难掩.合该如此。这篇选为精妙,传示学堂吧。” 长孙玦怔住,全没料到这样的评价,却见许绰递给她:“中间全是他搜肠刮肚填充的四不像,只看首尾两句,那就是他的情志了。” 长孙玦低头看去,那是:“事君当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少女一时怔然。 但下一刻室内安静之中,她却忽然察觉到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 “不传示了。”许绰看着最后一页,平静改口,“文字不通,罚抄十遍。” 长孙玦完全愣住,这时才把目光挪到后面少年乖巧加上的“名讳”上。 “裴液论孔子君臣之道。” “——呈递业师,许褚。” (本章完) 第475章 学堂事(下) 第475章 学堂事(下) 下午的课就是大多面熟的同级学子了,裴液背着自己的书包走进来,堂内还只有寥寥数人。 他当然是为了逃避即将到来的尴尬才连忙离开的,此时走进门来,离上课还有好几刻钟。 不过堂中的几人倒刚好是熟面孔,正是那天遇见的“西池诗会”诸人,依然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商讨着诗会当天的诸多事项。 裴液这时意识到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第一年入国子监,在士林中其实也是新人,想来也是第一次尝试举行诗会,很多事情听着就是没有经验的样子。 裴液在老座位坐下时,旁边那唤作庭的雀斑女子正倚在案前:“哪有那么麻烦,到时候有雨便咏雨,无雨便咏月,阴天就咏云这种诗题最好拟了。我倒是说,得让大家先去看看武书剑经什么的,不然到时候人家耍了一套剑,咱们全看不懂.” 她说着转头对坐下来的裴液活泼一笑,裴液也摆摆手示意。 “看了也不懂的,我以前就翻过好多本剑经,都是眼睛好像明白了,脑子是懵的.咱们根本理解不了里面的逻辑。”侍郎公子林昱贤轻叹一声,“要我说常人怎么看剑,咱们到时也怎么看就是,你说两句似是而非的东西,人家还得想办法应付。” 成有论在一旁附和:“对对对,我记得昱贤那几年常说自己日后必成剑仙,天天想往修剑院附近凑” 林昱贤用扇子拦住了他的嘴。 “那也得有个懂的。”雀斑女子还是坚持,“我以前去看过那种剑集,就是名士修者一堂,剑者试完剑后,总得有人有话说,话题才能拉起来。” 傅芝云这时抬了下手,偏头道:“那要不咱们去请位剑评家?” 林昱贤眼睛一亮:“这是个好办法!” 其他人也纷纷称是,但庭却仍蹙着眉,傅芝云说罢自己也摇了摇头。 裴液这时刚摊开书籍,终于忍不住笑着插嘴:“原来你们这诗会只请了那南月山嫡传一位剑者吗?” 庭回过头,面色忧愁:“对啊。边少侠愿意来我们高兴得很,可是正发愁人家在诗会上易受冷落呢裴同窗有经验没有,是不是也觉得哪里不妥?” “那也没有不妥,只是你们要么就只作诗,别要试剑了,剑者又不是不能欣赏诗会。若是想要人家试剑,那怎么能只有一位剑者?”裴液笑着摆出纸笔,“到时岂不是你们看着他独自耍一阵把戏,剑者演着也没什么意思,罢了你们再乱夸一番.岂能不尴尬。” 几人一时轻嘶,庭恍然地握拳一砸掌心:“对啊!正是此理!” 她眼睛明亮地看着裴液:“我和芝云就是在琢磨这块,总想着两边难以相融,难免尴尬,才想着读剑经、请剑评却也觉得怪异。裴同窗这句话才是说对了,就是该多请几位剑者嘛!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 裴液抱拳笑笑:“我以前见过类似的诗剑会,就是那样弄的。” 这倒确非胡言,因为他想起来博望城的鹭洲诗会确实是一套很成熟的流程,想必正是久历神京文坛的齐大居士设计出来。 “裴同窗原来去过诗剑会啊。”庭往这边凑了凑,好奇道,“诶,那你有没有见到什么厉害的剑者?” 虽然神京鱼龙交织,但流连文坛之间、埋身典籍之中的士子们还是囿于自己的小圈子,可能从来不曾离开神京辖区。 长安本身是个灯火明亮、繁锦簇拥的温柔之处,有些毒刃也往往只在暗处,刀剑江湖这样冷冽的字眼还是离得有些遥远。即便剑会武举羽鳞试上能见到精彩绝伦的修者,但一来并没太多机会,二来那种远观反而更是令人挠心的勾引,与和修者剑者贴近地交谈相处,把那些攒在心中的问题问出口是大大不一样的。 “.小地方的诗会,好像也没什么出名的。”裴液笑了下。 庭有些失望:“好吧。” 另一边傅芝云则眉头微蹙,托着下巴道:“可是我们能认得这位边真传已很不容易了,上哪去寻其他剑者呢?” 这话令大家都默然了一下,庭偏头:“裴同窗,你好像比较熟悉的样子,有没有相识的剑者引荐一下——我们诗会还是很好玩儿的。” 裴液偏头想了想:“行,那我帮你们介绍一位,他刚好也说想找个诗会逛逛。” 庭惊喜叫道:“真的?” 她本来只是抱着希望问一下,倒没想到这位同窗竟然真有路子,毕竟去过诗剑会和结识剑者是两码事,结识和有交情、人家有空愿意来之间又隔着两层。 年轻士子们都还没有广阔的交际,这确实稀少的惊喜。 如此两句话便解去办这诗会的大障碍,其他几人也喜气洋洋,纷纷道谢。 “裴同窗,你要不也来一起玩儿吧,正和你朋友一起。”庭还是记着上次的婉拒,真诚邀请道,“什么忙事不能往后拖一天?” 傅芝云也含着期待看来。 “这真是允诺不了。”裴液还是摇头,“事毕了一定来,但难说的很。” “.好吧。” 庭对这位同窗其实印象很好,其人晚入学一月、每日车马接送,课堂上却只是安静地听课、翻阅一些卷册,或者望着窗外发呆,显得有些神秘。但交谈起来又平易近人,好几位密友都好奇过他。 大家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和“五经皆通”的方继道认识,那日遇见还请傅芝云问了一下,方继道说是同乡和朋友。 庭有些失望地回过头,裴液也点点头,便继续阖目去想后面的剑招。 渐渐阳光转盛,学堂中也噪嚷了起来,裴液当然可以摒除这些杂音,但关于鲤馆之案的无数议论再次传入了耳中。 他这时意识到这事情的流传确实越来越广了,而且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正如许绰毫不遮掩地对他们出手,对方也要针锋相对地宣告他们的胜利,折去这位“桐君”的权威。 裴液叹口气睁开眼,也快到上课的时辰了,长孙玦正抱着书从外面走进来,一踏进门槛,眸光先向后面望去,和裴液对上后才一颔首,却也没说什么,依然在前两排坐下。 而见到这位同窗进来,旁边庭立刻戳了戳傅芝云。 傅芝云瞪了她一眼,理了理衣襟才起身走过去,在西池诗会一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俯身问了几句什么。 却见少女微讶抬眸,听了片刻后却轻轻摇了摇头,礼貌回了几句。 庭失望:“果然。” 成有论趴在案上闷声道:“长孙同窗是不是从来不参加这种诗会啊?”“很少吧” 然而傅芝云却并非空手而归,长孙玦分明递给她一张折纸,认真向后指了一下。 他们看着傅芝云有些惊讶茫然地走回来,却是先去到裴液案旁:“.裴同窗,长孙同窗递给你的。” “啊?” 少年微怔抬头,接过这个折得整整齐齐的小笺。 傅芝云颔首离去,裴液好奇地打开这张纸,一行清正的小字映入眼帘:“裴同窗,你的文章少君看了,说你是‘剑目雪神’,写得很好。” 裴液惊愕怔住,一时在受宠若惊和怀疑眼之间愣了片刻。 然后目光再往下移: “只是可惜字词上有些不熟,少君遣我转告裴同窗,请你抄写十遍《三国志·许褚传》。” 再下面是一行小字: “.对不起裴同窗是我提醒你加名讳的。” 裴液怔怔看了一会儿这行句子,然后骤然面色大变,他猛地抬头去看前面,长孙玦本也正回头看着他,此时意识到他已接收到,目光一触就连忙挺身回过了头。 “.” 裴液沉默地看着这张纸,手无意识地拈着边角,终于还是轻叹一声,折好收了起来。 在裴液望眼欲穿中,方继道终于扶着帽子姗姗来迟了,裴液拍拍旁边坐席,这位书生才喘着气坐下来,惯常以抱歉开口。 “真是不好意思裴兄,上午没能陪你学经。”方继道用手帕抹了抹额头薄汗,歉意道,“实在赶不及。” “我又不付你工钱。”裴液随手给他打入一道真气,叹道,“什么事这么忙?” 方继道沉默片刻,也是叹息地摇摇头:“说来话长,算了吧——这节上什么?” “还是《春秋》,给你带了本。”裴液递给他。 很快李鸣秋再次准时踏入课堂,学堂安静下来,裴液在方继道的细细讲解中听完了这堂课,夕阳西下,学堂也到了散学的时候,许多人都伸着懒腰开始收拾东西。 方继道依然急急忙忙地告辞离开,庭好奇地凑过来:“裴同窗,长孙同窗给你递了什么?” 裴液自不肯告诉她,低头装作不闻.而就在这时,一道刺耳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方继道,今日嘴巴怎么老实了?”一位腰上佩玉的贵衣公子高声叫道,声音穿过半个学堂,士子们动作顿时一定,“昨天还跟我叫得欢呢,今天夹着尾巴了?” 方继道已经走到门口,此时脚步顿下,却是偏头冷冷看了其人一眼:“既说不通,方某何必多费口舌。” “哈哈哈哈哈,原来不是见势不对,落荒而逃吗?”贵衣公子冷笑,“且告诉你,今日一天,京兆府又是毫无动静,太平漕帮安安稳稳,十日宴已摆了一半了。” “你若不心虚,急着叫什么?”方继道反唇相讥。 “我心虚?好一个死鸭子嘴硬。”贵衣公子冷蔑道,“方继道,蚍蜉撼树,雀变凤凰,天下所无!” 方继道冷声道:“生来披彩,自以为凤。” 庭偏头小声:“.这人是不是郑家的?” 林昱贤顿了下:“郑之伊,郑家四公子。” 傅芝云轻声道:“我前两天在书阁就见他们争吵来着,好像就是那件鲤馆案,方同窗好像是站在狄大人那边,近日常常和人争吵。” “我印象中方同窗没和人红过脸” “这案子最近确实吵得凶。” 另一边郑之伊勃然而怒:“一双狗眼看不清神京谁说了算!一个从四品的少卿也想翻天!一个狗屁三司、一个什么李昭一个什么裴液.” 已经有人打圆场,起身安抚道:“好了好了,都是同窗,狄大人那边现在确实没有声响” “什么没有声响?!”方继道倒因这句劝说真个动了怒气,“贩人之事,有目共睹!如今论及此事,不谈漕帮害人!不谈百姓苦厄!不谈权贵腐败!一个个只说谁盛谁弱,盛又如何?!弱又如何?!这案子就算查不下来,你们照样是一堆恶蛆!狄大人他们照样名垂青史!” 学堂中一静而后微微躁动,似乎有人想起身附和,几天来权贵子弟们大发议论,很多人微言轻的士子其实与方继道同样想法;郑之伊则霍然站起,指着方继道要说什么;而长孙玦已经开口,望着郑之伊蹙眉清声:“学堂之中勿出恶言” 但一切躁动还是在后面传来的那道语声中顿止了。 “我就是裴液。”清朗平静的声音一霎掐死了所有的争吵。 连郑之伊都愕然回头,一时人们怀疑自己的耳朵,没有人想到这案情的参与者会在这间学堂里。 “鲤馆贩人有目共睹,这些恶行就躺在太阳底下。”裴液平声道,“我说要办太平漕帮,它就活不过第十天。” 没有人说话,郑之伊这一次也哑然失语,失控的学堂就此恢复了寂静。 裴液确实有些腻烦这样的议论了,学堂本来令他轻松而愉悦;何况看到方继道孤身为此据理力争——书生肯定是没想让他出头的。 很多目光投在他身上,裴液拎起书包起身,庭在惊愕中喃喃开口:“裴同窗” 裴液向她微笑示意一下,就此走出了学堂。 (本章完) 第476章 鱼嗣诚 第476章 鱼嗣诚 一张巨大的神京城绘卷。 挂在一面挪空的墙上,即便已经如此篇幅,还是隐去了许多层细节。百坊划为一个个巨大的格子,每个里面勾画出基本的地形和建筑。 但已经够用了。 狄九持一根朱砂笔凝望着这幅城图,其上已有许多勾出的红圈,李昭在身后念道:“.请置冬狱,规格南北十五丈,东西十九丈,牢房八十间,囚人三百口” 这样一处私狱并不是可以盖在神京任何地方的。 杨遽虎九年前是初来乍到,金吾卫里没有一个是他的心腹,他这时提请设置冬狱,却不担心自己无力掌控。 因为神京已有他信任的人。 三年前至京的丘天雨,已经拉起一支漕帮的班底,只待衙门中接引的力量就位,就可同风而起。他们是积年同袍,也来自同一个地方,甚至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这处私狱虽然背的是金吾卫的名义,但其实是杨遽虎送给太平漕帮的方便之所。 无论如何去看,这都是最合理的模式,金吾卫可以无视、可以遮护,但不能亲手去做这些脏恶之事。同样,亲手操办着整套流程的太平漕帮,也不会再多此一举地把人一批批地往金吾卫的大狱里送。 所以这座“冬狱”当然不在金吾卫的控制中而是在太平漕帮的手下。 太平漕帮有多少个能藏下“南北十五丈、东西十九丈”私狱的地盘呢? 一旦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这样的工作于两人而言就是按部就班地走向终点了。 李昭站在身后,两人一点点排除着诸多似是而非的地方.终于狄九深深出了口气,提笔重重地勾起了左边的一片区域。 李昭怔然看去,然后渐渐凝重了表情。 那里没有任何产业,亦或说就是漕帮最大的产业。 那是神京西池的背面,三十丈漕渠的回环之处,神京最大的城内码头建在那里,太平漕帮把持这块区域已经九年。 “货物来往,人流混杂,陌生的面孔们谁也不认得谁。”狄九道,“货船上下时私自装卸些东西也无人知晓。” “.这片地方称为漕运重地,拦在西池飞镜楼之后,一直近乎漕帮私地,平素不许人接近,连望见也十分费劲。” “那便是了。”狄九搁下笔道,“非王非公,什么私地——研墨,提呈搜查公文。” 李昭到桌前铺开纸张,狄九提笔道:“监门卫那边联系好了吗?” “定下了,中郎将洪星平是我同乡,明日公文递入南衙,他即刻带人前去查封太平码头。” “好。” 正如所有人见到的这般,查办此案的三司被孤立在南衙之外,四品的狄大人手下也无兵,涉及用人之处,还是要从南衙调取京城戍卫。 然而金吾卫怎么可能自己查自己呢? 纵然照理说三司已成,案子也立下,三司要求查封或逮捕时金吾卫理应配合,但执行的既然是人,就总有的是办法推拒违抗。 因而狄九遣李昭提前联系好了人手,并不给南衙反应的时间,公文递上去,监门卫即刻派出配合搜查,一切合规。 “大理寺也调些人手来。” “交代了,明日我亲自去领。” “好。” 狄九低头三两下写完这张敷衍的公文,抬头轻轻出了一口气,搁下笔仰在了椅上。 两个人一坐一站地沉默在安静的屋子里,狄九斟了杯茶,有些疲惫道:“然后.就该猜猜咱们要面对谁了。” 李昭一言不发,昨夜他们调取兵部档案的动作瞒不过有心人,而杨遽虎如今虽然已走到高位,但他绝非太平漕帮背后的那位支撑者。 因为很简单,杨遽虎九年拔为金吾将军,本身就一定是在朝中有所倚仗的。 神京是一片被鲸鲨蛟龙占满了的水域,杨遽虎丘天雨二人初来乍到,想要占下这样一大片富饶是绝无可能的。 如今他们的查案进度确实产生了威胁,那么这条雄霸一方的水兽坐不住也很正常。 “.若是那位世子呢?”李昭低声道。 “燕王府里那位?” “这两人本来也是北军出身。” 狄九沉默了一下:“你说北边那位,来神京争抢这些腐肉?” “.” “千里北境,不是更对他予取予求?” “.可这两人难道不是受燕王府的指使?” 狄九默然一会儿,摇了摇头:“这便猜也无由了总之千里迢迢派来两员副将,恐怕不是为了攫取神京金银。” “.那么另有其人?” “总得地头蛇。”狄九轻叹一声。 正在这时,门前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一位文书流着汗推开门:“狄、狄大人,有一大行车马驶进了府衙,在正衙门口停下了。里面人指明要见您。” 两人静了一下,狄九低头喝完杯中茶水,起身敛襟:“瞧,来了。” “是什么人?”李昭问那文书。 “不,不知道没露面,但是带着一队宫里的甲士。” 李昭抿了下唇,狄九已大步去往前庭,他也急忙跟上。 一共不过几步路,狄九跨过园门,入目便一下被锦衣华盖填满。银鳞闪耀的甲士极肃正威严地立于各处出入口,侍者和仕女列在阶下,足足六驾威贵华美的车马整齐停在院中,驾车之马鬃毛如金,锐利的眼眸旁簇拥着细密的鳞片。 而在昏暗高大的正堂中,正隐约坐着一人。 狄九提襟拾阶而上,在登上第一级时身后李昭就已被拦下。狄九朝他点点头自己走了上去,耀眼的日光被留在身后,狄九踏入正堂之中抬起头来,一位幞头袍衫,衣色大紫的贵人正倚在兆尹座上,其人面如老狐,双眸深狭,瞳色的脸颊已然老皱,面皮却依然细润,透着精贵的保养,白发也一丝不苟地扎在脑后。 一片打磨精致的奇异紫金嵌在左颊,仿佛主人穿锦玉、戴金扳依然不足,还要令这副身骨也透出世所不及的贵气。 他也确实身负深不可测的修为,狄九踏进堂里,就觉天光仿佛阴暗了下来,一种冷晦包住了身体。 其人此时慵懒地看着堂下这袭绯袍,仿佛这代表四品的颜色只令他厌倦,他轻轻叩了叩桌子,开口却是一股蛇嘶般的尖细:“狄大人,听说你忠君爱民,想来还是得咱家亲自来打个圆场。” 狄九深吸口气,屏息平视着这位神京鼎鼎大名的权宦,身体在这一瞬间难免冰凉。 鱼嗣诚。 如果圣人是大唐的天,那么面前之人至少也是遮覆神京的阴云。 自幼为黄门,在命如草芥的宫里一步步向上爬到最上,多年前在北疆战事中督察军容、领兵破敌,功封郡公。那时其人就已是圣人最习惯的臂助,而狄九还穿着浅青的九品衣、领着微薄的俸禄在京外微职上飘荡。 如今其人喊一声“狄大人”,狄九轻抚官袖,躬身一礼:“鱼公安康,不知何事莅临敝处。” 鱼嗣诚不紧不慢地烫着茶杯,尖哑叹道:“狄大人,如今这朝堂之上,多少佞臣、弄臣、谗臣.一心只钻营谄媚,却不知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才是真正的忠君爱国,明君之下,岂有不拔贤才之理?” 狄九颔首:“鱼公所言甚是。” “所以见到狄大人这样的臣子,我就为圣驾高兴啊。”鱼嗣诚倾入热水,茶瓣被冲得飞旋起来,“记得第一回领军时,咱家身负重托,岂敢随意用人,日夜惶恐不安,圣驾诫我曰:‘宝玉鞘连珠,不如一明刃’.” 这位权宦轻叹一声,淡目望着庭外,仿佛回到那段时日,低下头却什么也没说,将一壶茶水盖上,朝白瓷杯中倾入茶汤。 “圣驾金言只此一句,后来咱家朝堂里看得久了,也悟出个理儿。”鱼嗣诚搁下茶壶,却是对狄九轻轻一笑,“狄大人不妨先续两句?” “岂敢。” “无妨的。” “.那末官便续,‘珠玉久相传,明刃易折废。’” 鱼嗣诚闻之哈哈大笑,以至从大椅上支起身来,敛笑后才安静理了理袖口,却是忽然面无表情地望着狄九:“明刃若无柄,凶气先伤己。” 狄九沉默不言。 “狄大人,”鱼嗣诚轻声道,“不驯之臣易逐,伤己之剑易弃,狄大人拳拳忠君之心,明刃得对外才行啊。” “.” “漕运是咱们神京的大事,漕帮是不可缺少的一环,狄大人如今搅下去,一旦漕运紊乱、漕工失职,届时一派乱象恐怕谁也担不起啊。”鱼嗣诚轻叹道,“这事情啊,狄大人也费了不少心了,既然有贩人之实,今日我给狄大人做主,那敢向朝廷命官摆宴耍威的丘天雨便即日下狱,依法处置至于这漕帮,狄大人就不必动了。” “.” 鱼嗣诚望着面前静立不言的红袍,良久忽地一笑,双手取盏向狄九递去:“咱家也是许久不斟茶了,有些生疏,今为狄大人这样的正臣一奉!” 堂中一派寂静,这盏茶水稳稳地停在空中,狄九沉默片刻,上前行礼双手接过,然而下一刻他手没拿稳般一抖,一盏茶叮啷倾落在了地上。碎瓷清脆满堂。 狄九低头一礼:“惭愧,狄某身无修为,这茶烫手了。” “.” 鱼嗣诚安静地看着他。 狄九则抬着头,同样安静地回望。 鱼嗣诚低低一笑,漠然变了个调子:“不知死活。” 言罢其人一眼也不再看狄九,仿佛这袭绯袍确实变成了一只能随手按死的虫蚁,他漠然走出衙堂,整个队伍秩序肃然地簇拥着这袭紫袍而去。 李昭这时才立刻来到狄九面前,握住他的腕子向他渡入真气,直面修者毫不掩饰的重压,狄九此时确实面色苍白,嘴唇已然无色。 李昭扶着狄九坐下,面色忧重:“.这位中官怎么会亲自前来.后面不知有什么手段.要不要请那位桐君援手?” 狄九自己斟了杯茶,粗眉拧成一团,却是摇摇头:“咱们身在宦海,岂能指望泰山来屏障巨浪?” “.” “若人家在南衙有这样的力量,这案子就用不着我们了。”狄九长叹一声,“该自己顶就得自己顶啊。” 他缓缓饮了三杯茶身体才渐暖,望着檐下天空喃喃道:“明刃若有柄,岂非手中刀即刻升堂吧。” “.什么?” “立刻,传令神京,京兆府当衙断案,一概受太平漕帮之欺害者.俱可诉讼冤屈。” 翌日早,太常卿府邸。 长孙玦今日做了很细致的打扮。 并非是精致的妆容和别出心裁的衣饰,实际上少女也不擅长那些,她一早上的思量,只是为了选一套“合适”的装扮。 因为早在许久之前就已和崔家姐姐说好,今年去修剑院观剑时要带上她一起的。 进那样的圣地,士子服肯定太突兀了,平常的绸衫长裙夹袄好像也有些不够严肃,最好是选一件足够体面又谁也不大注意的衣裳。 最终她想起好像见过那些剑生淡黑如灰的素雅剑服,于是自己也选了一件类似的浅色,规规矩矩地扎好发髻,对着镜子昂昂头转转身,终于满意了起来。 府外车马已经第三次来催,长孙玦应了一声,连忙出了府门,一驾清贵的车马停在门前,长孙玦有些不好意思掀帘登车,礼貌道:“崔姐姐久等了。” “我有什么久等的,长孙小姐的讲剑丫鬟罢了。”车中人懒懒支起头,像是刚睡醒的样子,一双琉璃样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打量少女的装束,“.这是刚参加了哪国的祭礼回来?” 长孙玦端正笔挺地坐在车上,不理她的打趣,伸手拿起桌上的书纸翻阅:“这都是什么啊?” “前些日子拿到的今年剑生名单,翻翻吧,一会儿指给你看。” 长孙玦眼睛微亮,视若珍宝地翻看起来,但浏览完一遍后却微蹙一双秀眉:“你这个是不是不全啊?” “.?” (本章完) 第477章 崔照夜 第477章 崔照夜 “.算了,没什么。” 长孙玦不答,又低头去翻各个名字,这本小册子很翔实,并无剑者的样貌年龄之类的信息,但每个名字的出身门派、剑术传承、弈剑成绩,以及江湖事迹等等都有记录,长孙玦目不转睛地翻阅着,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仿佛投身进另一个世界。 太常卿长孙玄禄的掌上明珠,自小就会在枕头底下藏各种剑侠小说,看其中惊心动魄的故事,想象里面潇洒豪气的人物,可惜在和身旁这位朋友结识之前,她并无多少接触那个遥远世界的机会。 “咦,我还读过‘白猿传剑’的故事呢,原来真有一个门派叫白猿洞吗?” “三十三剑门中的最末三位,有时能出一位别致的剑者,但也就那样了。” “那这个张朝的剑真的是猿猴教的吗?” “他师父教的。” “.” 崔照夜一眼望去并不像十七八岁的少女,并非她面相早熟,而是似乎早早对太多事情失去了兴趣,清艳的脸上最夺人的就是一双眼眸,像是最精巧的工匠以黑色琉璃细细雕成,但又无论下多少工夫,都绝不会这般灵妙有神。 如此穿透一切的同时又眼尾下垂,就是这样一副山中高士的样子。 她如今身穿一袭好看的紫裙,倒不害怕在剑院显得太过显眼。 穿过几条街,车马便停在了修剑院的门口。 长孙玦跟在崔照夜后面下了车,这座剑院还是这样幽静而沉朴,她知道里面只有一百多位剑生,乃是整个大唐的剑英荟萃。 崔照夜似乎驾轻就熟,敲门递了名帖,很快就有人来迎,两个人只带了一位侍女,几人随着引路人步入了玄色的门庭。 长孙玦进了剑院就变得很低调安静,退后崔照夜半步走着,只用一双晶亮的眼睛抿唇四顾,仿佛担心打扰到不知何处的剑者。 然而她并没有过多观察这座剑院的机会,很快她们越过一道门,视野一阔,已来到剑场上。 二十余位一般服饰的剑者已经立在这里,三五成群地彼此闲聊着什么。他们的剑与持剑的方式各有不同,有挂在腰间,有拎在手里,有挂在后腰.还有一个人背着足足六柄剑。 那确实就是今年的颖异剑才们,每个人身上仿佛都藏着故事,长孙玦正目不转睛,崔照夜却拉了她一把,三人没在这里停留,而是登上了角落里一处小阁楼。 这确实才是不显眼又舒适的视野。 长孙玦伏窗看去,张眸道:“开始了!” 崔照夜投去一眼,却是先拎壶沏茶。 “这两位剑生是谁和谁?”长孙玦回头问。 只见场上左手之人身形偏瘦,但手臂颇长,长剑负在背后,正眉眼低垂地看着地面,身体仿佛放松到极致。右手之人则扎着一个道家髻,还在回头和场下之人说笑着什么,架势站得很松散。 “要等把剑用出来,我又不认得人家。” 言语一落,场上已执了剑礼,下一刻两袭剑服惊掠如虹,剑影一瞬间就在场上绽出了锐利的,无数瓣转瞬即逝。 长臂之人身形的矫健显而易见,而空中竟然仿佛有看不见的踏板,其人每一剑都是以上临下。这样脚不沾地的剑法确实是天下独一,而且绝非为奇而奇,自有一套完整的收发攻守,称为一门“异剑”绝不为过,接剑之人往往处处掣肘。 但道髻之人还是颇有几分闲庭信步的意思,大有暴雨倾落而我撑伞一柄之感,身随步动,剑随身动,整个人几乎有些捉摸不定。 十多合的交手眨眼即过,下一刻仿佛雨骤然刺破了伞面,道髻之人步伐顿时一敛,其人收起漫天剑影如同收伞。长臂之人同时落地,脚步一拧,本场的第一式踏地剑就于此时生发,仿佛空中十数合的撞击和拆招凝为此时一剑,剑刃直冲立定的对手而去。 但下一刻本意立定的道髻之人竟然再度一闪,倾身在地上以一个圆弧掠至对方身后。 然而长臂剑者如同背后生眼,亦或这一剑本就朝向背后,一道惊艳灵妙的剑光亮起在场上,他向后弓身,手臂回还,长孙玦此时终于知道那颇长的手臂是何用处了,它们配合身姿的柔韧灵活塑造成一个奇异而美的姿势,一剑直直停在道髻剑者咽前五寸。 然而下一刻却见他面色微垂,移目看去时,才怔然发现道髻手中的剑已搁于其人侧颈。 崔照夜端茶而饮看着下方,长孙玦眼睛亮晶晶地回头:“崔姐姐现在知道了吗?” 谈及剑事,崔照夜或者难得透出认真的表情,搁下茶杯道:“左手那人就是张朝,身负《猿公剑》传承,说是白猿洞三十年来天赋最出众者。刚刚最后一剑名曰【老猿回顾】,人说‘猿公三杀,须有四命’,这一式就是‘三杀’之一。只就剑招而言,确实是天下一流的杀招。” “那另外那位剑生想必更厉害了?” “右手那位是净明道教的闻礼。道家剑中,清微、神宵、净明三家都以修心为要,往往洞察剑招之真,破招倒正是他们所长。”崔照夜轻轻敲了敲茶杯,顿了一下,轻叹道,“但要我说,其实他们都是同一层次的剑者。” “.这位闻礼公子分明赢了啊?” “你若多读了几本集子,飞令时就容易胜过人家,那不是文采的高下。”崔照夜递给她一杯茶,“张朝是今年唯一一位出身三小派之人,底蕴尚薄,在诸剑生中应当排在最末。而闻礼占破招之长、出身之高,胜之不足为奇。” 长孙玦好奇沉吟:“那什么才是‘剑’的高下呢?” 崔照夜沉默一下,却是有些懒散地展卷提笔:“这一两句话却说不完了,不是造诣之功,亦非言传之事.‘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世之真剑,乃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连这长安剑院里也没有吗?” “百假之中能有一真,我就心满意足了。”崔照夜轻叹,“每年来这里就像赌场的刮纸,希冀着二十多张里能有一位.烦人,让你问得我都觉得索然无味了,分明今年是特为优异的一届,还有这么多待试的剑者呢。” 长孙玦抿唇瞥她一眼,也不计较,俯身又津津有味地看去。 (本章完) 第478章 遍观诸剑少一人 第478章 遍观诸剑少一人 虽然言语上并不怎么为这两位剑者兴奋,但实际崔照夜这一场剑看下来,是颇为享受的。她这些年看过太多的剑,已过了为精妙剑式惊喜的阶段,剑为她带来的很多美感其实都在预期之内。 但不意味着这两人就普通庸常。 平日崔照夜喜欢漫步在神京城,尤其朱雀剑台、夜晚西池这样的地方,总有很多剑者试剑,若在一众马马虎虎中忽然发现一名不错的,就像夏日买得一支可口的甜冰。 崔照夜往往就写枚短笺留给对方,很快会有时报和书社去找,若剑者同意,这些剑评立刻就会刊出。最近一次就是前日那位南月山嫡传边未及,剑用得确实不错,南月山也是她尚新鲜的门派。 而每年一次的修剑院之行,则是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宴。 不会有滥竽充数的味道,“不错”和“优异”也够不到门槛,必得是某派一绝,才能站在这里。 在这儿她不会为一支甜冰投目,精雕的果盘也只是免费前菜,这时她尤其期待的,是一些真正令她惊喜的、灵魂酥颤的、昆山玉碎凤凰叫般的东西。想看到真正顶尖的剑者们在针锋相对中透出自己在“剑”上的本质,每个人都会是不同的美妙味道。 如今崔照夜很认真地蘸墨提笔,分两页写下对这场剑最直接的感受和想法。回去后她会为每位剑者都细细完善、撰写剑评,这些剑评不会交付时报,而是认真地整理进撰写剑著的材料里,只应允修剑院乃至诸剑派的索要。 “张朝,根弱枝韧,心性过坚而近于僵硬,剑有死气,宜入枯剑之道.” 弈剑一场场过去,每一组之间都有精彩的胜败,长孙玦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个记忆着他们的名字,在她看来当然是每一个都厉害得不得了了,但崔照夜却总能对每人都清晰地给出评定。 下一个令两人都特为注目的是一袭洒脱明朗的红衣。 其人对一位簪发高冠的男子,男子未用长安道生剑,而是将一柄宝剑系在腰间。 这一场打得甚为持久,男子所习剑术明显高上一筹,但在弈剑上却屡被掣肘,连长孙玦也看出这位长相大气的女子的不凡,剑术飘洒利落而屡出神妙,固然不解招式,但那刚柔并济的剑之美已明显在另一个高度。 这场演完场上剑生们也纷纷鼓掌,只可惜最终还是不敌男子一剑席卷全场的风雪,令长孙玦忍不住握拳一叹。 崔照夜也比前几场支颔沉吟了更长时间,末了含笑拍了拍手。 “宁树红”崔照夜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望着场下道,“她能赢的。” 长孙玦张了下眼眸:“这一场吗?” 崔照夜点点头:“如果她和韩修本真是敌人的话。” 长孙玦更张大了眸子。 “以命为剑,非得对‘剑’有极强的冥感不可,能入人剑合一之境界,我以剑为剑,剑以我为剑.这种就是我想看到的剑者。”崔照夜追随着这袭红衣,“你知道,她不是在‘用’剑,而是真的能与剑冥合。” “刮到了?!” “.不算。” “啊?” “我是说这种,不是说她。”崔照夜还是收回目光,“与剑主客分明者,未入剑道;拆招如解题者,焚琴煮鹤。前面七场都是此辈,固然赏心悦目,惜无一点灵气。” 长孙玦茫然,她是觉得每一位的剑招都灵妙得超出想象。 崔照夜提笔:“宁树红已脱出此中窠臼,可惜仍然不算美质天成不过她打架一定特别厉害。” 长孙玦于是投去敬佩的目光。 而后崔照夜的目光越来越亮了,一双瞳子像是夜幕连星裁下。 因为往年这样的剑生不在前三,也一定在前五,两位这样的剑生弈剑已是足够值得回味的压轴之场,但接下来的场次里,问筝、王守巳、楚水霆,每一个都令崔照夜轻敲桌面,又不停蹙眉叹息。 “问筝剑用得最正,她是那种人们常说的、门派也最想要的剑道天才,几乎没有短板。你瞧刚刚那式【名崖苍松】多么扎实。”崔照夜眯眼拄脸道,“实话说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剑者,明明剑赋超人,却肯一点点不急不躁地把基础打起来,后面的路往往能走得远且长不过,还是太‘平正’了。” “高峰、低谷、铺垫、杀招.几乎都是最合理的呈现,其实也是另一种无聊。”崔照夜忍不住又叹一声,“王守巳用剑风格倒是机灵,可惜也是那样;楚水霆则是宁树红三年后的样子” “长孙,我是不是太苛刻了。”崔照夜有些忧郁地望着剑场,“其实今年的剑者们已经非常厉害了。” 长孙犹豫了一下:“.没事儿,你认不认可,反正也不影响人家修剑。” “.” 在崔照夜略带危险的注视中,长孙玦岔开话题道:“还有那位卢家卢岫呢,不是赢了问筝吗,好像也很厉害。” 那位贵女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样子,孤自坐在剑场边上,两位军中出身的剑生侍立两旁——在名额如此有限的剑院中挤入两个这样的人,无论合不合规,都是令人咋舌的奢侈。 崔照夜却面无表情了,冷淡地瞥了一眼:“披彩麻雀,自以为凤。懒得评。”而下一刻,一道雪一样的剑光骤然从场上亮起了,一下照破了少女脸上的冰霜。 那是一位高挑沉默的女子,一衣一剑,再无他物;以及那位背负六剑的黑衣少年。 这是剑场上的最后一组了,然而长孙玦的目光却有些逡巡,不时来来回回去寻。 场上两人都异乎寻常的沉默,行礼之后就是剑声,剑声之后又是行礼,全程一言不发地结束了弈剑,年长五岁的左丘龙华拿下了胜利。 然而所有人都已为这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痴怔抚手。 然而崔照夜却第一次有些气急败坏。 “【剑妖】果然是剑妖,”她一开始还向长孙玦笑着偏头,“这就是我说的那种剑者,你仔细看,这回来我就是为他.等我再看看就知道他对不对了。” 然后这双眼睛就从满足期待的惬意一点点转为惊愕、僵硬、沉默,然后就是咬紧的银牙。 “我早说一个人关于‘剑’的本质才是最难能可贵的东西,白鹿宫整天以技入道以技入道是不是着了魔啊?!”崔照夜把笔一摔,“这么好、这么好的苗子明明就能清清楚楚地抵达道剑?非要他投身什么《六辟》,三十年是它、六十年还是它!入不了道怎么办?!好好的剑者拿来蹉跎!” 长孙玦回过头,见少女发怒时眉眼上扬,整张脸一下明媚起来,不禁心想这样的崔家姐姐倒是莫名更加好看了。 崔照夜深吸口气,愤愤不平道:“趁早放人家去洞庭和云琅算了!” 长孙玦小心道:“那这算刮出来了吗?” “.刮出来了,又被人毁了。”崔照夜气闷道。 但很快她沉默几息,又恢复那种如常的表情,轻叹一下,闷声道:“.算了,其实就算白鹿宫没祸害,杨真冰也不是我真正心许的那种剑者。” “嗯?” “.他只是在那个层次。”崔照夜低声道,“你不大懂剑的事情。但有些标准,比如关于‘剑’的本质,比如关于与剑冥合,我认为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清晰地划分出剑者的高下。固然还有些人不认同,但真理迟早铺开在整个世界。” “.而有些标准,是我自己的。”崔照夜遥望着那些剑者,“我有自己的‘审美’,长孙。对于‘剑者’两个字我也有全然私人的想象,有些剑可以这样处理、可以那样处理.许多人会说没有对错,但我就是认为其中一种更好。” “.” “但我不会用剑,长孙,我证明不了。”崔照夜低声道,又偏头露出一个清媚无奈的笑容,“这就叫子期之未遇伯牙也。” 长孙玦仍然往剑场里寻找着,却回头道了一声:“你去年不是见了颜非卿吗?他怎么样。” 然而这个名字一出,崔照夜又沉默了。 “.?” “颜非卿这个人.神京里只有他的传说,没有他的身影。懒得门都不出。”崔照夜微微翻个白眼。 “.” “但其实他确实是我见过剑赋最高的本代剑者。只是那剑太‘无情’了无情剑不能成有情道,我始终认为.剑还是植根于‘人’的东西。” “.哦。”长孙玦点点头,可这时却也忍不住有自己的疑惑,回头道,“崔姐姐,这里真的是全部本届剑生了吗?” “嗯?”崔照夜疑惑。 “是不是还有个叫‘裴液’的没来啊?他也是修剑院本届剑生的。”长孙玦道,“也是十七八的样子,身材很挺拔,带着一柄青色的剑。” 崔照夜沉默了一下:“你不会是让什么野小子骗了吧?” “是少君告诉我的!” “哦?” “我们还一起上课了。”长孙玦眉头微蹙地认真道,“他还把‘许绰’写成了‘许褚’。” “.” “.” “.下次有机会再看这位奇人吧。”崔照夜也没太在意,低头敛着纸笔,“走吧长孙小姐,去别处逛逛。” (本章完) 第479章 丘天雨 第479章 丘天雨 裴液确实没在修剑院中。 离开国子监后他就进了乙四剑场,学堂的争论令他兴致不高,就一个人和剑度过了整个黄昏和夜晚。 新剑一共六式,是为“云寒水漾,箫冷曲清,伤神濯眼”,以及附加的一道真气术:【剑洗水】。 裴液已开始发现,这种一流的传剑总是有着更深的、向上延伸的意味,其中取意并非不足以支撑一道优异的意剑,但已过了那个阶段的撰剑者选择把它落定为剑招。 而在剑招之间勾连上,要么如《玉翡剑》精妙非常,要么如这门剑圆融自然,整门剑总是炉火纯青、表达完整,绝不见松散的毛边。 裴液在这个夜里只习得了第四式,并非不能继续往下,而是【伤神】【濯眼】和【剑洗水】更像某种一体的东西,它们是剑招和真气术,却又同时是某种指向。 剑籍的末页说,“文以载道,诗以传情,剑以达意。此地此时,此剑此意,与有情者、知剑者心会。” 那粗糙随意的抄写与装订仿佛有了来由,也怪不得它难学难悟、多少年来罕有问津。盖因撰剑者本来不是为了写一传世之剑,而是如诗人登高,述情传意而已。 《初月北雨》,或者更该是一首诗的名字。 所以当然非“有情知剑”者不能心会,它也根本不细细教授剑招——得了此意,剑招只是个外形罢了。 裴液在这门剑清寒潇洒的意境里沉浸良久,停下剑时真如浸透了一场寒雨,神魂如清。 他确实从来不曾有如此契合的学剑体验,安静地坐在寒夜里,仿佛又回到神人峰上那间挂满剑的明堂,从一柄剑中便望见一片景。 女子无疑知道他有这样的能力,方把这样一门剑指给他。 只是后两式和真气术还得再静悟细思,他也还差一些境界。 剩下的时间他全投在玉翡的第三式上,即以命为剑、强攻之极的那一剑。 说来奇怪,那日有杨真冰这样的守剑,裴液全心全神地凝于其上,技、理、心都抵达了应到的位置,爆发出的也是自己至强的一剑,却总捉不住那一丝真意;如今整个剑场只有他一人,秋末冬初的寒风之中,他反而摸到了一瞬那种感觉。 裴液坐了两个时辰去锁定它,然而在得此真意之前,天光已然倾落在脸上。 确实近在眼前,但裴液也没急着去握住了,因为卯时已至,这是他们约定的第三天了。 裴液提上剑离开剑场,走出剑院时,一袭青色捕服已抱着刀倚在街边。 三日不见,谢穿堂面色好了许多,面容干净、头发整齐,身上也多了一股利落之气。 “狄大人昨日已查出‘冬狱’所在。”没有寒暄,谢穿堂第一句话就严肃干净,“漕渠东北,西池西岸,太平码头。今日巳时,戍卫将出皇城西北门,两刻即至,全地搜剿。” 裴液握了下剑:“我们现在去京兆府待命?” “不必。”谢穿堂转过身,解开树上的缰绳,将一匹马分给他,“狄大人说京兆府那边有他们两个顶就够了,咱们先往西池去,丘天雨在飞镜楼大宴宾客,我们先去盯着,以为前站。” “好。” 裴液翻身上马,两人并辔沿街往西而去,出此街时,与一辆清贵的车马相向擦身而过。 西池是一片辽阔平静的水域,在皇城之外,它与平康坊旁的东池就是神京最大的两处湖泊,占地如数坊,晴天时也得极目才能看到对岸。 但与东池风流肆意不同,西池往往更加文雅,尚未出名的士子和剑者们都汇集在这里,百姓们夜晚饭后也常常来湖边游览。 所谓东贵西富,西城一直是更加有生活气息的地方,没有那么多权贵与歌女,湖边也不总是鲜衣骏马、争气斗殴,显得要祥和许多。 当然也有人说,这是太平漕帮控制的地盘,三教九流不敢来撒野。 裴液和谢穿堂在这里的东岸下马,举目望去,清晨还没有太繁华的喧闹,湖边垂柳堤岸之外修筑着许多的亭台楼阁,也有的延伸进湖里;临湖的街边则有许多酒楼商家,生意都很兴旺的样子。 “你瞧,檐角挂了太平铃铛的,就都是漕帮的生意。”谢穿堂随手指道,牵过裴液的马一同系在柳下,“我一个月前就数过,他们在这条街上占了四分之一。” 裴液望去,那是巴掌大的铁铸铃铛,上面金刻“太平”两字,在常人看来还以为是风尚的装饰。 然后他往西岸望去,那就是谢穿堂所言的‘冬狱’所在。 但先拦在目光之前的是南岸的繁华。 飞镜楼,这座临湖第一高楼像棵生长在水里的树,此时一枝独秀在天空上留下剪影,夜晚时会缀满灯烛,映进湖里成一柄淬入西池的巨剑。 而在这幅西池盛景的剑柄处就是亭台楼阁的簇拥之地,几十里长堤如果有一处繁华的终点,就是那里了。 半面在岸半在水,“神京十三台”有三处在此,“西城九楼”除去飞镜楼也还有三座,在上面集会的文人修者,也往往是雅贵士子、名派真传。每天都有无数人吟赏这片风流,星夜静湖、清风高楼,绝对看不出其背后藏着什么黑暗的罪恶。 背后,就是太平漕帮最大的生意。 飞镜楼就是堤岸长街的尽头了,再往西是宽阔的水域,那片水域偏于冷清,夜晚没什么灯烛,也没有船只横渡,集会的人们偶尔走到岸边,也只能索然无味地回返。 因为那片水域隔开了漕运重地,远远可见西岸停放着一些巨大的船只,那是从漕渠开进来的货船。 西池西岸和漕渠的回环围出了一大片陆地,便是“太平码头”,湖泊和漕渠又在南面接通,以致这片码头的进出口只有北面。这也是它一直以来在神京如同隐身的原因。 如今飞镜楼正挡在“神京”与“太平码头”之前,丘天雨择在此处摆下“十日宴”,除了宣扬声势外,恐怕也有亲自看管的意思。裴液想到这点时,意识到这位【太平鹧鸪】并非只像传言那样“一代雄豪”,恐怕是粗中有细,乃至心思幽微。 而远望那片小洲,只见树柳密集,楼屋隐隐,也有隐约的人影,却看不出什么异状。“在地下。”谢穿堂收回目光挪步,沿湖向南岸走去,“昨日从狄大人那儿拿到消息之后,我连夜查问了四位漕工,有新有老,都说没那么一大片不让去的地方。” “但他们说确实有不让碰的车马和流程,有时候离得近了就遭盘问和呵斥。”谢穿堂道,“我照他们描述大概画了洲上格局,确实没有监狱一类的建筑,但狄大人很坚定,于是我们认为是在地下。” “那也合理。” “我本来打算潜入看看的,可惜时间太紧了。” “也太危险。” 谢穿堂淡笑一下,片刻后才轻声道:“我只怕连以身犯险的机会也没有。” 两人沿湖堤而行,很快到了尽头,即便晨时这里依然人流纷纷,而在离岸二十余丈处,飞镜楼就伫立在了头顶。 太平漕帮已将这栋楼包下了六天。 所谓大宴神京,只要你是太平漕帮的朋友,亦或你愿意做太平漕帮的朋友,都可以踏入此楼,只要敢留下名字,就能登上十八层与大龙头【太平鹧鸪】饮一杯酒。 大龙头会记下你的名字,无论是困窘的书生、还是初至的游侠,从此在神京闯荡,太平漕帮都与你一份方便。 六日来这里络绎不绝,大龙头的名号越来越盛,如今卯时不久,楼中已再次人影绰绰。 而那道雄阔的身影就临风坐在顶层。 从这里只见一道剪影,长发束起垂至腰间,宽大的武服覆盖着身形,其人席地盘坐,一杆长及丈八的大戟笔直立在身旁,乌钢金刃,在高风中分毫不颤。 那样霸王般的体型就该用那样霸王般的戟,几天来无数见到这座岿然不动身影的人都忍不住称赞一声“豪杰”。 谢穿堂和裴液就在湖边一家早馆前落座,谢穿堂付了钱,称是还他那日狱外的请客,面在晨风中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 “三天来,我一直在查他们。”谢穿堂低头咽下一口,“我用三张脸进了这栋楼三次,但都没敢走到丘天雨身边。前夜我也潜入了他们两个很重要的分堂,但堂主都不在里面。” 裴液沉默了一下,看着面前活下来的女子:“我应该和你一起的。” “各有所职。”谢穿堂道,“我穿上这身衣服就是查案的,也说了我要查到底。你在修剑院里,修行是更重要的事情。” 她倒着嘴里滚烫的馄饨:“你做得了我的事,我做不了你的事。” 裴液没有说话,也填着肚子。 “我是想说,”谢穿堂接上上面的话题,“所以他们可能都在这里。” “.什么意思?” “不是和你说,我们来这里是盯着吗。”谢穿堂低头狼吞虎咽,“不是只盯着丘天雨一人。” 她很快吃完这碗馄饨,开始验刀,认真看着少年:“三天来我做的事情,就是摸清整个太平漕帮。” “前哨要确定敌人的数量、结构和动向,才能为监门卫提供最新、最正确的信息.其实我没想要你来的,但狄大人和李大人说有你会保险很多,我也比较安全。”女子淡笑一下,“所以是麻烦你给我做保镖了。” “本来是我要破的案子。”裴液再次抬眸看向楼顶。 他记得重狱里那次精心设计的刺杀,背后是一尊想要将他捻死抹去的庞大阴影。 那个人知道他活着,知道他的出身,也知道他来到了神京。 裴液捧起碗喝了几口汤,也吃完了这顿迅速的早餐。 比起惶恐地把自己藏起来,他当然选择拔剑向上,撕下那些阴影、碾碎那些威严,绝不是什么隐修多年后以一个蒙住的面孔刺杀他,而是就在彼此知晓的第一个十天里,就给他足够森冷的回视。 很多时候,那些埋藏最深的仇恨、铭刻在老人身体上的记忆,少年只能自己咀嚼。 “那,现在他们是什么状况?”裴液看着楼上那道小山一样的身影,像是第一道阶梯,“太平漕帮的高层都在里面?” “大龙头丘天雨,二龙头司连文,三龙头纪熊虎,都在楼中。”谢穿堂低沉道,“南北西东四位大堂主,人称‘太平四亨’者,也在里面。” 然后她转过眸:“你不了解丘天雨,是不是?” “不清楚。” “丘天雨今年四十八岁,但他在神京江湖上留下姓名时就已是缁衣之境了。”谢穿堂道,“那时候神京百坊间是‘六水’、‘兴鸿’、‘九节枝’三帮的天下,彼此争食如恶犬。丘天雨立下太平漕帮,用一杆戟一条街一条街地从三派手里打下来地盘。” “现在能查到他最早的成名之战,就是在八年前刚入抟身之境时,在西池边用一支竹竿以一敌三,胜过了三帮帮主,据说是两名抟身一名缁衣。”谢穿堂道,“再往后三年里,有杀新兴帮主,有杀门派长老,有杀权贵供奉,总之他的出手大量集中在太平漕帮要站稳脚跟的那几年,再后来和官府的勾连越发稳固,他就没怎么出手了,至今已经三年没有记录。这个人实力深不可测,今日一定要盯住的,就是他的动向。” “我记得来时,你说他是北边调来?” “对,李大人给了我兵部升迁的一些记录,如果他真是那个‘王别鹤’的话,那么有三道主要的军功。”谢穿堂简述道,“少时为斥候,北战中一人截杀七名荒人,军功二转;后为骑队长,以五十骑破三百人,杀敌骁勇,上获,军功三转;再后为骑尉,以八百阻三千六天,有谋,上阵,军功三转。” 谢穿堂凝重道:“他是从下面一路杀上来升至四品武勋,如此沙场里出来的人,不会好对付。” (本章完) 第480章 狄九 第480章 狄九 裴液缓缓点头,他只见过一位出身军伍的宗师,乃是在白竺村直面穷奇的荆梓望大人。 后来他有时回想那一战,在玄气浑厚、躯体强韧、权柄神异的魔厄面前夺得几次机先,拼尽全力才被杀死,荆大人其实已立在后面他见过的许多人之上。 大唐尚武,从军之风亦盛,从沙场中搏杀出来的宗师当然绝非易与之辈。 “他如果想要离开我们恐怕拦不住他。”裴液转头看向女子。 “.当然。”谢穿堂定了一会儿拧眉道,“.不然呢?” “.” “你我都是六生,我记错了吗?那是一位抟身。”谢穿堂道,“现在这栋楼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位缁衣之境的龙头,而‘太平四亨’者,俱是积年八生其余有修为的堂主打手,就更不计其数了。” “太平漕帮核心的帮众洋洋数百上千人,咱们两个坐在这里,最好连腰牌也不要露。”谢穿堂认真道,“我想起来你是初至神京,许多事情尚不清楚——你知道神京存在玄气禁制,是从何而来吗?” 裴液摇摇头。 “弥漫在神京每一缕空气中的规则,叫做【大道同世律】。”谢穿堂道,“这块碑刻在南衙,其曰‘天为天,地为地,人为人’,修者在这里不被限制的只有自身的真气,身外的力量则会被加以限制。每当宗师尝试调动天地玄气,都会引发弥漫其中的【同世律】的拒斥。如此规束着神京的秩序。” “但这不意味着宗师就等同于生脉。”谢穿堂严肃道,“宗师调动玄气的能力只是被限制,无法被剥夺,缁衣境能调动身周玄气二三十丈,在京兆府的记录里,即便身处神京,他们也能对抗【同世律】调动一二丈内的玄气。当境界上行,这个范围只会更大。” “而你知道,一旦到了抟身之境.” “‘灵躯’就开始塑成。” “对。身体会强韧得超脱凡人,而且玄气化入身体的部分也不受【同世律】限制。何况,每一位玄门都先是站在八生顶端的脉境。”谢穿堂道,“所以纵然他们实力大幅受限,衙门也不曾用八生修者去缉捕玄门。” 是的,这样实力的太平漕帮确实是庞然大物,甚至正因【同世律】的存在,他们大量聚集的脉经修者反而具备更强大的力量。 “那监门卫出多少人,他们一定有把握吗?” “我三天来的查探正为此事。”谢穿堂道,“昨夜我把探得的信息交付了,洪中郎本身是抟身,我请他至少再带两位玄门过来。除此之外,须有五百甲士。” “.这不是才刚刚持平?” 谢穿堂摇摇头:“【大道同世律】是南衙的戒律,十六卫是南衙的军卫。凡列为【律守】之玄门,不受禁制之限。” 裴液这才愕然张眸。 “所以这样的案子才一定要南衙来办,所以我们才一定要想办法调遣十六卫。”谢穿堂轻叹一声,“所以手中无权、孤身无倚,在神京就是求不得正义。” “.如今都定下了?” “定下了。”谢穿堂深吸口气,“左监门卫中郎将洪星平已然整备待发,只是尚有一处隐患。” “什么?” “昨日晨,大宦官鱼嗣诚亲临了京兆府,让狄大人停下调查,狄大人没有接受。”谢穿堂低声道,“在整个神京,这也是最顶上的那排名字之一。” 裴液凝眉,这是他第二次听说这个名字:“我们没有倚仗吗?” 谢穿堂摇摇头:“要用南衙的力量,就得到人家的地盘,绕不过的。其人在神京铺展多年,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根须都蔓延到了哪里。” “所以狄大人说快刀斩乱麻。”她道,“他们知道狄大人已查了兵部,却未必知道狄大人已锁定‘冬狱’所在,这是我们的一处机先。” “因此狄大人昨日在京兆府开衙断案,如今神京正沸沸传言,而在知情人看来,则是我们还没摸到清晰的线索。即便有什么手段,也是落在狄大人那边。”谢穿堂轻声道,“如此狄大人顶住压力,咱们这边就可以猝不及防地拿下漕帮——‘冬狱’一旦见了天日,案子就算定死了。” “狄大人他.” “他说他会撑住。” “.巳时整?” “巳时整。” 裴液接过谢穿堂递来的一幅幅画像,抬起头来,两人同样一刻也不松懈地盯着那栋楼的进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已将近辰时了。 “那洪星平是什么样的人?”他忽然偏头道。 从昨日开始,京兆府衙前摆开的架势就轰动了一条又一条街道。 朱衣大员,官居四品,这样的人并非不能见到,但要么是在风将车帘掀起的那一角,要么是皇城门前出入的那几步,要么是跪在堂下时,抬头望见的那道身影。 如今就在宽阔的大街上,背倚着京兆衙门,这身颜色就一桌一椅地坐在这里,背后书曰:“但受‘太平漕帮’之冤者,可诉狄九。” 本来鲤馆的事情就在百坊间播散,后面太平漕帮摆出十日宴更是声势茁壮,然而除此之外这件事情就没露什么消息了,有的人说是狄大人接下了这案子,可不知真假,也没见激起任何波浪。 直到如今这袭红衣针锋相对地坐在这里。 无论对哪方来说,这当然都是太有效的奇招。 在鱼嗣诚看来,这是受到威胁之后的应激,把事情毫不遮掩地摆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是对抗各种暗手的最好方法。当一位四品少卿选择这种方式,造成的影响绝非几个百姓在衙门前哭嚎可比。 而在更多其他人看来,这也是对付太平漕帮的不二阳谋,既然鲤馆之案查不到痕迹,那就直接查你太平漕帮。三司和大理寺少卿当然都没有这种权职,这样直接煽动百姓的行径也当然犯官场之大不韪,但他就是这样做了。 阻挠在半个多时辰后就已产生。 先来的是各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那时人们还在半信半疑,围观的人很多,上前靠近的却没几个。 长街尽头一阵剧烈的呼喊过后,成群结队的泼皮流氓驾着失控的马奔驰而来,人群纷纷惊呼着散开,眼见难免就要伤人,中心的那袭朱衣却看都没看一眼。 只见一道青衣飒然飞起,四息之内,就把十三匹惊马从容勒在了原地。十三位骑士被剑鞘一一击落,十几息间,其人就一人押着十三人走了过来。 李昭本来就是八生中的巅顶,这俊秀的身手引得人们拍手叫好,气氛一下就热烈起来。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太平漕帮的手段,而后炮仗、石灰.各种各样的搅局都被一一化解,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气氛也越来越热烈。 最恶毒的是一车粪水,阻拦不住地流泻在衙门前,狄九这才从容起身带着人们换了处地方,然后令将那些捉来的太平漕帮嫌犯跪在里面,道:“下三滥之徒行下三滥之事,他们既然心虚,我们偏一刻不停。”围观的百姓们纷纷鼓掌。 “狄九”本来就是有名望的名字,而这也是在裴液没有寻出谢穿堂的时候,看遍了京兆府案卷的大理寺二人定下的计策。 一桩桩太平漕帮和京兆府一同压下的案子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很多案子狄九看案卷时就心里有数,此时屡屡一眼就直指关键。 而他们绝非说说而已,只要狄九批一份捕令,李昭就会在半个时辰内把人带来,群情汹涌、群情激奋,半天之内,京兆府门前就挤了半条街的人。 只有在终于散场的深夜之后,李昭才难以掩饰自己的担忧:“今日声势做得太大了,明日恐怕要有雷霆。” 今日很多人在观望,很多人在准备,而狄九向所有人证明了,这会是太平漕帮不能忽视的威胁。今日一天,他们缉捕了二十七名太平漕帮之人,无论受到何种阻挠,李昭都按时遵命地把人带了回来。 今日一天,他身上也添了六道伤口。 狄九疲惫地阖目倚在座上:“那就是我们要的。” 一天一刻不停的劳累与噪嚷,此时闭上眼,眼皮上都还全是一张张愤怒的、怯弱的、痛哭的、兴奋的脸,还有那个人被剁掉的指头、被敲碎的膝骨.没钱医治就扭曲地生长在一起。 狄九其实从来不觉自己有什么高尚的品格,有时路上看见可怜之人,他也并没什么怜悯感喟,也很少掏出兜里的银子。他只是很早就发现,自己很容易愤怒。 一件激起了他愤怒的事,他就一定得追到底,此时如此,接鲤馆之案时如此,前半生官宦生涯都是如此。 只是后来官做得久了,他学会把这种愤怒压在脸皮和笑容之下。 只那天给那叫谢穿堂的女子官复原职时,那吕捕头犹犹豫豫地说这女子太冲动太偏激,他才冷冷撂下一句:“嫉恶如仇的人不做捕快,什么人来做。” 如今就是这案子落实的时候了。 狄九很清楚李昭在说什么,白天京兆尹卢玉顾已亲自前来一次,宣称他所判之案一概无效,怒称已向南衙递交了奏章。日落前他也收到了大理寺来的警告公文,但他拆也没拆。 大理寺少卿确实没有资格坐衙京兆府强断民案,你为百姓主持公道,那第一个被主持的岂不就是京兆府? 朝堂之上各司其职,就算心中无鬼之人,也不想看见一个这样的“疯子”,这种行为他做一天,毁伤的就是日后几十年的前途。 而正如李昭所言,这只是第一天的反噬。 显而易见的,即便他真的赌上自己的仕途,那些人也不会让他把这个案子给查出来。 所以明日,到来的就是雷霆。 但幸好,他只用挺过一个早上。 翌日卯时两刻他就再次坐在了衙前,连日来的缺乏休憩令他头痛如裂,但竟然有许多百姓来得比他更早。 这一幕令狄九忽然觉得也许做官半生就是为了这一天,面上依然从容如常地坐下,抬手微哑道:“有何冤情,尽管说来。” 规程依然按照昨日进行着,而仅仅在两刻之后,卯时半之时,一道重逾千钧的南衙谕令就落在了这里。 十位朱紫弹劾大理寺少卿狄九渎职擅权,吏部并三省都已审过,勒令其停止所为,往南衙受询。 到这一步,影响的已不是后日的前途,而是当下的官帽了。 狄九低着头翻阅案卷,如同不闻。 大三司既成,就没有中途破去的先例。狄九的选择十分明显——这位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断案如神、仕途一片光明的人物,宁愿就此前路断绝,也一定要把太平漕帮之罪按死在这里。 于是使者见他无动于衷,也只好退去了。这确实是一道雷霆,但其实也是南衙最威重的手段了。狄九知道,如果再有手段,就不是纸上文字了。 等到太阳明显升起来的时候,狄九已从受害人中梳理出太平漕帮另一宗成系统地靠放债欺诈侵吞财产的罪名,他将十几位受害人的经历一一写上,从案情到证据一概不缺,最后签上自己的姓名和大理寺鲜红的印章。 和贩人案一样,这会是另一样让太平漕帮如鲠在喉的东西。 然后他搁下笔问了问时间,才发现竟然已经辰时半了,他蹙眉看了看街头,有些疑惑竟然还没有下一样手段过来。 但无论如何,他一定是死死吸引住对方的注意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得头晕难以忍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低声向李昭道:“我去洗把脸。你把我批了的这三个人捉来。” 刚刚把前两位案犯放下的李昭抹了把汗,扶了他胳膊一下,却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大人.今日我暂不离开你了吧.” 狄九推拒了一下:“没事,你把——” 然而这个动作似乎太剧烈了,令他眼前猛地一黑,头颅内仿佛什么东西一下炸开,陡然天旋地转。 “——大人!!” 飞镜楼下,天光已经极为明亮,裴液安静点着这座楼上的人,在这一个时辰里,他见到了那凭栏与人笑谈的二龙头三龙头,以及所有的“太平四亨”。 他记忆着他们的样貌,也观察着他们的武器和身形,即便知道可能不需要自己出手,这也是他下意识养成的习惯。 但谢穿堂已经蹙眉往东北方望了好几次。 裴液知道她在焦虑什么,他自己也做好了动手的准备,然而信号迟迟未来。 视野里也看不见监门卫的银甲,只有游人越来越多,纵然这两天京兆府的动静令很多人观望起来,飞镜楼门前还是络绎不绝。 直到一个很慌张、剧烈喘气的文书闯入了视野,手里举着一块腰牌迎上了他们。 “李、李大人印信,就在刚刚,狄大人在京兆府门前被人投毒刺杀,现正昏迷不醒!”他大口喘着气,“李大人要监门卫这边即刻破门缉捕,越快越好、越彻底越好!” 裴液眼眸凝了一下,谢穿堂却一下近乎失控地揪住了他的领子:“你从东面大街来,难道没看见监门卫的队伍吗?!” 文书怔在原地,脸色苍白。 (本章完) 第481章 洪星平 第481章 洪星平 裴液一把拎起剑站起身:“监门卫驻地在哪?” “.皇城里。”谢穿堂也反应过来,握刀起身,大步往回走去。 两人翻身上马,纵缰往东北驰去,天光已然巳时了,大街之上,果然不见一星一点的银甲。 洪星平在中郎将的位置上已做了九年。 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一个发力的节点,但对洪星平等更多人来说,这已是不可能突破的上限。 他与李昭同样出身河北道端州,长李昭十四岁,也比李昭早入京十几年,同样家世微末、除了一身武艺无所依仗。 也是同样壮志凌云进京的。 凭着筋骨卓越、天资过人,很快选入了十六卫中,这是大唐神京禁军,遥领天下兵马,绝对足以任何人施展抱负。 一开始的升迁十分辛苦难得,外乡没有根脚的新兵入营,即便才能过人也难有什么顺理成章之事,几次提拔无名,洪星平也渐渐开窍,结交同袍、多说多做,如此半年之后,终于拔为了什长。 第二天上校场时,看着面前这九个精悍挺拔的禁卫甲士,那几乎是洪星平最心潮澎湃的一天。 好几天里他都把玩着那块小小腰牌爱不释手,一连往老家写了三封信。 接下来几年里的升迁越发顺利成章,新兵崇仰、同袍友善、上级青眼,兼以修为飞越,洪星平一步步升为队正,官居八品司戈,手下领着一百五十甲士。 那年他才二十五岁。 在穿上青袍银甲的第一天,洪星平晚上回到家久久舍不得脱下,那一晚他感觉那个勒功封爵的梦仿佛触手可及,并不知道自己头已经顶到了某个无形的上限。 他用了六年才摸清这片头顶的天空。 一营七百五十人,共有五个队正。在此之下,他一直在老营长手下升迁,本事高低、利害关系,全在一营之中。但若要做到这个领七百五十人位置,进入的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后来洪星平想,其实那就是真实的世界。 当老营长离开,他作为营内最优卓、呼声也最高的队正,却迟迟得不到提拔。每次去问,都是因升迁条件中需武勋六品,而他尚未达到。 可大多时候武勋分明是和职级一同授予,何况他捕盗缉贼,捉了多少异派妖人、江湖魔恶,辖管的区域总是最秩序井然,积累的功绩早已足够升迁。 直到在神京待得久了,到了三十岁时,他才终于弄明白——再往上的东西,不是靠自己努力去拿,而是要人家给了。 三年后,一位叫王无蛟的人给了他这个位置。 那年轻人只有二十四岁,半敞着官服在东池画舫里宴游,只是个九品的文林郎,但带着他和上级的中郎将见了一面,三个月后他就统领了那一营。 当然会付出些什么。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几乎一路畅通,不真实地体验着到手的高位和权力,每一次晋升当然也令他志得意满,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对自己言听计从当然也让他爽快满足但再也没有感受到腰牌第一次到手时的沉甸了。 平心而论,大部分的时候日子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他忽然有了阵营,也忽然有了敌人——商家有许多位他少时畅想过的前代将领,如今他必须对他们严防死守、攻讦侵蚀,绝不令他们探出龙武军一步。 他像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般多听多看、多想多思,替代了修行练武、研习兵法。那些勒功封爵的雄心壮志渐渐很少涌起,他拿着被人赐予的权力办着被人交代的事,诬陷排挤、指鹿为马、帮那些公子小姐以公凌私 年岁一点点过去,有时他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发呆,有时他莫名去摸脖颈,坐到这样的实权武将却找不到少时那昂首挺胸的感觉年岁越大,这种莫名的虚浮和压抑就越来越令他彻夜难眠。 直到那天李昭来找他。 他识得这位同乡,好几回他们同饮叙旧,说了不少心里话,前面几天里他也听说了那件沸沸扬扬的鲤馆之案。 这位不到三十的年轻人方居六品,按剑飒然踏进门来时,那挺拔冷冽的身姿一下令他仿佛看见多少年前的自己。 其人看见他第一句话就是:“洪中郎,有个解去缰绳的机会,你愿不愿意?” 洪星平在那一瞬间真的没有找到拒绝的理由。 实在已经太久了。 穿着别人赐给的甲衣,拿着别人丢来的腰牌,给别人做着事.无论站在什么样的高位,脖子都好像直不起来。二十年前他缉捕恶人,总是挺枪亮牌,断喝“左监门卫司戈在此”,而后来执行公务,这堂堂正正的一嗓子却总是被沉默咽下。 手下这支兵马听的是你的命令,可你真的敢有自己的命令吗? 洪星平、赵星平、李星平根本没所谓是谁,谁肯伏在他们脚下,谁就是这个【中郎将】。 所以当李昭立在案前双目炯炯地望着他时,洪星平只觉浑身血一点点热沸起来,声音微颤问道:“.什么机会?” “.” 确实是个好机会。 李昭不是孤身为战,大理寺狄少卿是近两年朝堂上潜力最大的新人。现在固然未曾掌权,但此案办成,被拽下马的人必定给他腾出位置。其背后同样有人支撑,在可以看见的未来,其人未必不会是南衙一极。 而十六卫辖在南衙,他为什么不能投在狄公麾下? 只要敢赌这一把。 神京的斗争复杂难言又极为简单,他化为捅向世家集团的矛,那就一定能受到来自士子阶层的支撑。 而他洪星平.本来就和李昭一样起于寒门微末。 办自己想办的事,领自己想领的兵。届时中郎将不是自己的终点;他做的是自己的中郎将。 李昭离去,洪星平久久靠在椅子上怔然,想着年少时的壮志,想着事毕后的出路,想着多少年没有如此欲望澎湃地要主动去完成一件事。 洪星平就此应下了此事化为了两天前的承诺。 两天里他暗中做着无数准备,左监门卫是他一路升迁的地方,有着许多带上来的亲兵;身为中郎,【律守令】就持有在身;从驻地到西池的路线,他也一点点盘算了许多回。 直到昨天午时,亲信说一列华盖驾临了京兆府,他令其监看消息,直到未时初才传来回话。 “查清楚了,大人是鱼嗣诚的车马。” 洪星平一瞬间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谁?” “鱼嗣诚,大人。” “.完了。” 亲信犹豫了一下:“没,大人,狄大人好像没有妥协,车队走后,狄大人在衙前摆了桌椅,要公断神京太平漕帮之冤案。” 洪星平怔愕地看着他:“.没妥协?” “没,大人。我们还是能办太平漕帮。” “我们还是要办太平漕帮。”洪星平重复了一句,却忽然觉得浑身有些冰凉。 “.大人?” “.没什么.那就继续整军。”整整一天洪星平都有些昏噩,夜里他定定地望着房梁,“鱼嗣诚”三个字仍然环绕在脑子里。 他见过许多次那个面容,迎过许多次那高高在上的华贵车驾深冷的冬夜里,仿佛热情褪去,一种恐惧忽然从心底攀了上来。 洪星平努力去克服,他知道那只是一个名字,而明早他缉捕太平漕帮,是按受三司向南衙的调动,绝不违背任何军规。 但还是没有用处。他已经不是那个在上官面前昂首道“职权所在”的低级军官了,如果已经成百上千次地在那列车驾前躬身婢膝,怎么可能忽然就挺直了身形。 一夜他都没有合眼,第二天僵硬地披挂好出门,临近出发心神越发不安。 巳时是约定好公文递进南衙的时候,他将在那时准时策马出门。五百卫士已经点验好,两名玄门副官也已就绪,而驻地里还是往常的气氛,没有人发现有一支戍卫正整装待发。 本来也谁都想不到他洪星平身上,这本就是必将成功的奇招。 洪星平努力平复着心绪,他知道胜败在此一举,只要挺过去,就是新生。他当然也想向李昭一样堂堂正正,当然也愤愤地想凭什么那些人能把权职当做狗粮播撒就在今天了。 洪星平怔怔地倚在座位上,窗外天光初绽,正在这时屋外传来脚步,监看京兆府的亲信又传回了消息:“大人,南衙下了谕令,要夺了狄大人官位。” 洪星平颤了一下。 “但狄大人仍在公断,没有理会。” “.好,我知道了。”洪星平保持着面色威严,“下去吧。” 亲信退去,洪星平在屋中阖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调动真气平缓了身躯,望了眼天色,抿唇提剑站起身来。 时辰差不多了,五百人已经等在外面,只要完成这次搜捕.洪星平按剑走出门槛,却忽然被侧廊一道声音叫住:“星平去什么地方?” 洪星平僵硬地回过头,是一身便服的将军齐汶——他的直属上级,王家最亲近的那批家臣。这位将军由来温和,并不轻易动怒,此时的口气也很随便,仿佛是看到他披挂如此整齐才有此一问。 洪星平其实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回答,但这时他大脑僵滞,只觉齐汶望来的眼神冷漠又有深意,而还没来得及开口,齐汶已继续道:“若没什么事情,今日你先值守城东诸门吧,下次轮到你再让念修顶上,如何?” “.”洪星平僵硬接过男人手里临时签的手令,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低头看去,上面清晰写着“暂遣星平提三百人值守城东,齐汶”。 这张纸像一枚令箭钉死了他,洪星平望着这张随手写就的手令,发起颤来。 他其实有无数个借口推拒,调班是很正常的事,没有他还有别人;而即便接过值守也没有什么,他可以遣郎将和其他卫士前去,自己仍带人出发。 然而他不得不去想.这是一次警告。 齐将军平日字迹随意,这次怎么如此清晰? 连念修从来不缺班,怎么今天忽然有事? 太平漕帮在西池,为什么偏偏把他调到东门? 这是不是,上官.王先生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谢穿堂和裴液拼尽全力策马驰进监门卫驻地、气喘吁吁地撞进洪星平的公房时,看着这个脸色苍白坐在椅子上发呆的男人听见的就是这样可笑的理由。 谢穿堂几乎要抄起墨砚砸在他的脸上,尤其她此时知道狄大人为了撑出这份时机已经生死不知。 裴液及时扼住了她胳膊,前倾肃声道:“洪大人,假使他们真已知道你动向,你这时哪怕停下,又岂能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时尚且来得及,咱们一同踏平太平漕帮,事情便成了!我一定保你无恙!” 洪星平僵硬地看着他,这话似乎帮他理清了头绪,这时想撑身站起来,却又忍不住去看那手令。谢穿堂一把抄起撕掉,两人几乎是架着他走出公房。 “洪中郎,五百甲士呢?” “.” “洪星平!” “.我怕人看到,一刻前让他们先回帐卸甲了.我想先想想.” 谢穿堂愤恨地一咬牙,裴液立刻扯他令牌去招呼副官。南衙禁军的素质确实优卓,一刻钟内五百人便着甲整备在前,这时也来不及让他们列队整齐,两人只将洪星平强架上马,裴液把枪递进他手里,一扯他手臂沉声道:“洪中郎,别惦记什么手令了,此事若成,未来你就是将军!” 洪星平似乎终于重新鼓起勇气,握住了枪。 “你即刻驰马去了太平码头,我们就随你身后——” 然而这话也只能说到一半了。 裴液回头看向营门,沉默地松开了手。 一个样貌清俊、保养颇好的中年男人,正轻叹着从马车上下来,淡淡地地看向了这边。 那是身淡红的官服比狄九稍浅,是五品的颜色,手上还握着一卷诗书,不知供的是哪处清职。 在看到这道身影的一瞬间,马上中郎将的身体就僵硬了。 已经耽误太久本来不知道的人,现在也已经知道了。 “我正填一首好词,却突兀地遭鱼大监通告,说我家的人不安分。”中年男人轻叹一声,冷淡地看向洪星平,“你这是意欲何为啊?” 谢穿堂一瞬间明白了这人是谁,转头咬牙而怒:“洪星平!他是五品文职,岂管得着你监门卫的中郎将?!我们出营!” 然而中年男人就立在那里,洪星平看着这张将他带入这个真实世界的面孔.仿佛一瞬间清醒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城东的宅邸,美丽的妻妾,聪颖的小儿,这身官服、这枚腰牌、这道权力.一切都被剥去,只剩下一个一无所有的自己。这张脸背后的那座门庭,那些连在一起的影影绰绰,乃至整个自己所处的世界洪星平浑身冰凉地想着,“谋逆”两个字开始出现在心里。 他轻颤着,膝盖一软掉下马来,磕头伏在了地上,解下腰间令牌高举颤声:“恩主.是星平迷了心窍.” 裴液没再听后面的对话,扯着失魂落魄的谢穿堂走出了营门,他高举雁字牌,也没人拦他。 直到牵马回到街边,谢穿堂怔然沉默地倚在柳树上,仿佛被抽去了骨头。裴液牵着两匹马,也安静地望着刚刚的营地。 巳时已快整个过去了,狄大人倒在了京兆府,却没能有一个监门卫从这里出来。 良久,裴液轻声道:“他是玄门。” “.什么?” “.没什么,神京真是一个把人变得不像人的地方。”裴液轻声道,他回过头,“别丧气了,回去看看狄大人吧。” 谢穿堂倚树一动不动,低垂着头:“我没调去兵马,案子毁了,有什么面目见狄大人。” “这不是才第六天吗。”裴液安静看着女子,“等我三天,行吗?” “.什么意思?”谢穿堂怔然。 “没有兵马就没有兵马,我们说十天内要破这个案子,就一定破了它。”裴液道,“你说的对.咱们各有所职,不是吗?” (本章完) 第482章 繁星 第482章 繁星 狄九就躺在京兆府的后衙,守着他的李昭嘴唇干裂,脸色苍白。 “郎中说毒入心关,岌岌可危。”他干哑道,“是我头昏了竟然没想到他们敢做这种事我应该一刻不离地守着大人的。” “我请了仙人台的一位黑绶术士,很快她就过来。”裴液道,“之后就可联系泰山药庐,没事的。” 李昭怔怔地点下头。 裴液偏头望去,狄九嘴唇青紫,双眸紧闭,只有胸腹的起伏还昭示着生命。 李昭真气一直护着他的心脉,邢栀过来后用灵气阵的循环换下了他。 “暂时无虞。”邢栀显然也是匆忙而来,“泰山药庐我联系了,他们应当足以令狄大人醒来,不过.” 她看向裴液:“来之前我问了少君,要彻底解决这种威胁,或许有个更合适的办法。” “什么?” “任京兆尹。” “.” 别过府中几人,裴液和邢栀走出门来。 “这案子办成,咱们就在南衙立住根脚了。”邢栀偏头看他,“要我帮忙吗?” “马上就是邢紫绶,可别给自己找麻烦了。”裴液笑了下,解下腰间雁字牌递给她,“收回去吧,免得麻烦。” 邢栀接过,也微笑一下:“裴少侠真是来去自由。” “你认不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喜欢吃面的人?” 邢栀怔了下,没说话。 “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让馆主帮我引荐。”裴液轻叹道,“那人说得真好.‘选择走进江湖,就得面对江湖’。” 裴液和邢栀在路口分开,约定事毕再饮摘星楼,然后他抚着剑柄安静想着,就此踱步过几条街走回了修剑院。 早出午归,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入院前又见那辆清贵的马车离开,裴液径直来到小剑场,剑生们弈剑结束不久,都还在大剑场那边交谈,但杨真冰果然已在乙四场里。 “帮我再试一剑。”裴液关上门。 没有交谈,杨真冰沉默地凝起真气,一道牢固的守剑就此铸成。 八生的剑,杨真冰握住的剑,鹤凫册第十九的剑,再一次固若金汤地横在面前。 裴液轻吸口气拔剑拭了拭,冬风拂动额发时,明光从鞘中滑出。 青衣踉跄五步而至,这身影不够迅捷、不够飘逸、不够灵动.因为那都是年轻的特质了。 仿佛一只枝头摇摇欲坠的老蝉,整副身躯都已到了生命的末尾,但在僵坠之前,还有最后一声鸣叫。这声鸣叫不是全盛时的霸道,也不是鸣给他人去听,而是从自己生命的句号中迸发出的力量。 所以他从前一味盯着面前强横的封锁,努力想压榨出身体的全力去摧毁它,是走得偏斜了。 但年轻人总是习惯踏碎强敌,尤其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在这一剑上走两天弯路倒也正常。 踉跄孱弱的身形撞向杨真冰的横剑,裴液阖着眼,剑尖触上剑身的一瞬间,他的身躯孱弱到了极点。但与此同时,仿佛整个生命都被赋予了这一剑,杨真冰铁幕般的一剑崩腕脱手,他眼疾手快地拔出第二柄剑,仍被这一剑摧枯拉朽。直到第三柄剑拔出,黑衣少年才咬牙死死架住了这一剑,被顶着直退七丈撞在剑场的墙上,剑身几乎紧紧贴着自己的咽喉。 裴液睁开眼虚弱地笑了下,深深喘了两口气。 四百年前少陇排在前三的攻剑。 贯云穿叶,声碎清露。 飞羽仙之三·【号白露】 “你和谁打的,怎么样?” “左丘龙华,输了。” “我记得她在榜上不是三十往后吗。” “低了。” 裴液想起天山久在西国,左丘龙华或许也是第一次走下雪山,仙人台对这些遥远的天才认知难免有所偏差,杨真冰毕竟也是在南国剑会上夺得次名之后才排名飞升。 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两人在这里练剑一直到了深夜,有需要时就互为搭子,不需要时就互不干扰,直到寒月在天,杨真冰把六柄剑理好了顺序,抱在怀里,裴液才同他一道回了剑院。 冬夜清透的小院,树疏落,道袍干净的颜非卿依然倚在椅子上,手上也依然翻着那本老书。 裴液沐去了身上的汗,单衣光脚地把洗好的衣服挂在院里,擦干手点了点他的肩膀。 颜非卿回过一张月夜下显得越发仙容玉质的脸,挑眉看着他。 “三天后帮我打场架,有没有空?”裴液看着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生得真美。” 三天是个不算太长的时间,但已够很多事情落成结果。 西池飞镜楼的“十日宴”已经摆完了九日,今夜过去之后,这场轰动神京的豪举就该结束了。 而三天前在众目睽睽之前倒下的狄大人,也终于再没有声响。 雷声颇大的鲤馆之案就这样落下了帷幕,一次风波,太平漕帮声势反而愈隆,每个人都看到了他们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支撑,如此声威的神京第一大帮就盘踞在飞镜楼上,一时只有门庭若市,无人敢撄其锋。 即便那些罪证和公案已经摆在京兆府,可没有人为此张目,也不过是些废纸。 西池依然是灯火繁华的西池,今夜也是个清凉的好天气,似乎将有冬雨落下,但繁星还是高高地挂在天上。南岸之上游人如织,无数文人士子在台上游宴,飞镜楼影倒映在水里,平湖一片美景。 三面临水的绿华台上,诗会很快就要开始了,却还有一人未到,庭和傅芝云两人也无心赏景,凑在一起眺望着下面的街道。 这次诗会终于还是办得有模有样,来的人足有三十多个,大多都是国子监的监生,也不乏一些交好的年轻文人,就今夜的西池南岸来说,这大概算得上是位格颇高的一次集会。 庭又望了左侧一眼,那几位武服佩剑的剑者依然倚坐笑谈着,案前灯烛温和明亮,映得琉璃杯中的葡萄汁紫亮晶莹。 随着参与诗会的人多起来,人脉也大大宽泛,大家又邀请到好几位来路不同的剑者,令这诗剑会终于像模像样了起来。 那位腰佩细剑的边未及少侠坐在中间,正含笑对旁边的两人说着什么,庭知道这位少侠如今正声名鹊起,全因那日崔照夜写的一枚剑笺刊行了神京,上面说他“细剑翩影,有月精神”,令许多人都向“边未及”这个名字投来了目光。 这位年轻剑者也确实生得纤细,黑发束在脑后,眼角一枚淡痣,双眸明亮,整张脸神采熠熠的样子,正与众人觥筹含笑。 如今他也自是本次诗会的招牌人物,乃至正因这个名头,最后两天才又有七八人报名此会。 “瞧瞧瞧,顶楼那位倚戟独饮的就是‘太平鹧鸪’。”另一边的士子们则在偏头指看,“鹧鸪者,有勇擅斗也。听说这位大龙头八九年前用一根竹竿独斗三位宗师,真是英雄人物!” “郑公子!郑公子!过会儿能否带我们去碰杯酒?” 郑之伊倚在座上,却是敲扇懒笑两声:“今日方继道怎么没来?” 几人笑了起来。 庭收回目光,圈子大了,便有人叫了这位世家嫡子,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如今没了声息,太平漕帮的繁华声威又近在眼前,难免在这件事上取笑。 至于那天当堂说出“我是裴液”的少年,说“我说要办太平漕帮,它就活不过第十天”这句话时的样子还是那样清晰,庭等人后来才知道他是那位雁检。 但那已经是六天前的事情了。 六天来他没有任何消息,也再没有露面,如今大势已定,更不知他下落如何。仙人台的雁检也是很传奇的人物了,恐怕也有修为在身,可惜事定不由人,听袁君芳说是十六卫无一肯出,唯一有苗头的中郎将亦被摁死,如今听说那位狄大人也昏迷不醒,这三司已形同虚设了。 不过那都是很遥远的听闻,也都是很遥远的事情,庭还是希望有一天能再在学堂里看见他,一定抓住机会问他些江湖上的事。 不过更急迫些的还是眼下的事情。 “.还没有来吗?”傅芝云蹙着眉,“他到底怎么说的?” “他那天就说是裴液介绍来的,然后朝我要了时间和位置,说是一定按时到”庭拄着脸,“这都只剩半刻钟了。” 旁边林昱贤道:“没事吧,现下也有七位剑者了,多少一位倒也无妨。” “不是啊,我们是先把话许下去的。”傅芝云蹙眉有些焦急,“早和边少侠说了我们会请位剑者来和他切磋,边少侠也答应了。那时候还没这么些人呢。” 她继续道:“后来这些剑者过来,也都和他们说了这个消息,所以你瞧现在单数,是没人和边少侠搭档的。” 林昱贤沉默了一下:“不行那就打乱顺序弈剑好了,到时候咱们就主动提两句想看谁和谁试一试,反正又不是打擂台。” “.其实我觉得要真这样倒好。”傅芝云忧虑道,“不是怕他不来,反倒怕他突然来.现在我才知道咱们以前想得太简单了,觉得有两位剑者能切磋一场就行——可仔细想想,初读千字文之人岂能与文坛名士吟诗作对?” “.” “你瞧那些剑者,其中高低其实十分明显。我们却根本不知道裴同窗介绍的这位剑者是何来路、剑术如何?”傅芝云低声道,“咱们若给边少侠安排了一位远远不如的剑者.两边都尴尬无味。” “.那剑者叫什么?” “不知道,他再也没露过面了。现下这些剑者咱们都认得,他们自己也聊熟了。可这位一回也没和咱们交流过.却怕到时尴尬。” 已就座的人们交谈间确实越发熟络,当然话题主要还是围绕在边未及身上,其他几位剑者固然也是一方俊才,但“名派真传”这样的名头天下还是太过有数了,何况南月山的这位才刚刚得了崔家明珠的剑评,正是风头无量。 而随着时间临近,显然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剑者一列末尾空缺的那个座位了。剑者们自己也互相询问,目光投向边未及,边未及也摇了摇头。 就在傅芝云要松了口气般要起身开口时,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庭却猛地一挺身子:“你们看你们看,那是不是来了?” 几人一怔抬头看去,却见绿华台门庭处,一位气质文雅的男子正好奇地走了进来。那是近乎书生的打扮,衣着有些随意又很干净,若非名额已满、若非他腰间挂着一柄剑,几人几乎要把他当做赴会的文人。 “就是他。”见过一面的庭连忙站起挥了挥手——她知道这里都是熟人,只有这位裴同窗介绍来救急的剑者是一人不识,不想令他觉得冷落。 那人也一眼就看见了她,立刻一笑挥了挥手,显得很温和。 庭迎下来笑道:“还以为你不来了,快快请坐!” 她示意了一下那空出来的末位。 转身向台上诸人道:“这位是第二位肯赏我们面子的剑才,若没有他我们这诗会还发愁呢!他是——” 庭哑了一下,回头正要问,却怔住了。 台上所有人也都微微茫然地看着这一幕,只见那人刚含笑往末位走去,边未及突然“吱呀”一声刺耳地推动了案桌。 手中半杯葡萄汁都没喝完,这位刚刚还神采洒然地笑谈峨眉剑的年轻剑者已仓促地站了起来:“王、王师兄,你坐我这儿。” 男子望去,怔了一下仿佛才认出来:“未及?你也在.啊!不必不必,又没师长在” 反应机灵的旁边剑者已连忙站起自己挪去了末位,边未及请着这位男子在自己刚刚的位置坐下。然后才看着台上懵然的文人们,才有些局促地低头一抱拳道:“这位是王守巳师兄,是我们南方金乌五十年中兴之望;我参加东南三十剑派论剑时,王师兄已经蝉联了九届同级魁首,是我的兄长和前辈.现下他正在神京修剑院深造。” 王守巳阻拦地扒着他胳膊,笑道:“欸,卖菜呢?说这么细.” 耳中听着台上响起的片片惊呼,心中想活这么大,竟然第一次参加这么爽的事儿.怎么没早点儿认识裴液呢? 绿华台上响起欢呼,烛火显得明亮了许多,原来是天色渐渐阴寒了起来。 西池南岸仍然一片繁华,但天空上,星星已瞧不太见了。 (本章完) 第483章 雨夜 第483章 雨夜 写着【裴液】的小木牌在乙四场门上挂了三天。 直到寒月又一次挂在天上时,门才被从里面推开,散发的少年提剑走出,将其勾指取下,望着四周发了会儿呆。剑场安静寂然,遥远的剑声也听不太清。 他抬眼望了天色,第一缕云正遮翳住月亮。 洗沐、静神、阖目小憩,一共用了一个时辰。当他睁眼站起时,天上开始坠落冰凉的雨滴了。 冬日的雨似乎总比其他季节要沉重些,豆大的水珠从云层倾落,拍在青石板上,很快浸得一片湿润。 踏着这样湿润的地面,从修剑院到西池大约半个时辰的脚程。 太平漕西堂就坐落在西池两条街之外,这是偏离繁华的一条街,少有红楼酒家,宽阔的街面、硬实的石板是为了力马和货物通行。 作为离码头最近的一堂,平日最大的任务就是处理日常漕运,堂主‘西亨’赵千衢是【太平四亨】中资格最老的一位,从建帮开始就跟着丘天雨,如今连儿子都已做了舵主。很多人说若非他迟迟不能突破玄门,二龙头本该易位才对。 但赵千衢自己还是更习惯留在幕后,如今太平漕帮声势威隆之夜,其人依然坐守西堂,为飞镜楼与太平码头屏障——无论谁想去西池东岸,都得从这条街旁边经过。 一个像这样的大帮,是不应该有完全松懈的时候的。 赵千衢坐在檐下想着,西域造型的修长宝刀随手倚在椅旁。 他今夜依然在这条街留了一百多人,俱是精悍的打手,赵千衢知道近日下面有几个小帮派不安分,但如果他们敢吃了熊心豹子胆在今日找死,他会让他们来多少,就留下多少。 这就是神京的江湖,是脱离官衙管控的第二个世界,帮派游侠、拼杀搏斗,一概生死自负.但你抢到的东西,只要不被别人抢走,那就是你的。 赵千衢习惯这样的规则了,对太平漕现在的模样也十分满意,大龙头确实是极为英武的豪杰,竟带着太平漕帮来到这一步,很多时候赵千衢都在想,他投身帮派多少有些屈才。 有这样一位大龙头,帮派自然越来越蒸蒸日上,“西亨”千衢爷如今也是神京高高在上的人物,近些年来,已很少有人再敢驳他的面子。 雨从檐上落下一道帘幕,赵千衢望着宽大气派的庭院,一多半的人都已派出去了,院中此时显得有些寂静。小池塘的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荷叶当然是已经凋残了,但其中还很有几条鱼。 赵千衢有些发怔地想着忽然隐约听到,长街尽头传来一声戛然而止的呼喝。 几十年的老牌坊立在街口,石材被浸润得色深而湿亮,从牌坊下往前望去,寂寂之夜,冬雨寒凉,整条长街空旷寂冷。 “太平漕帮地界,别乱打量!”两名魁梧的汉子从檐下站起,警惕地握刀走来。 牌坊下是一个年轻俊秀的道士和一个更年轻的少年。 两人都只带一柄剑,安静望着街内,不是常在街头混的样子,但也绝不似良善过路之人。 “听不见吗?!”汉子低眉抽出半截刀刃上前。 平日他们不会对过路人如此责问,但堂主说了今日是结宴之夜,太平漕帮正要更上一层,一切异状都不能放过。 然而两人都没答话,道士偏了下头,淡声道:“是这里吗?” “西堂。”少年迈步向前,“收好瓷瓶再打砸。” 汉子冷怒拔刀,寒刃锵然出鞘:“他娘的不知道马王爷——” 但就在体内调起真气的一瞬间,目光清晰地落在两人身上,他动作一下僵住了。 寒雨淅沥,面前两人都未带伞.却没有一滴沾湿衣发。 上、上二. 这个令心肺冰寒的念头在心中腾起一瞬,他身体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一道呼啸的鞘影就轰然砸在了他的身上,身体一瞬间离地飘飞,巨响之中门破柱折,背部震断般的剧痛令他眼前昏花,瘫软地倒在地上后,才发现自己手腕已被折断。 另一名汉子发出一声说不清是恐是怒的吼叫,但下一刻就被从第一人手上卸下的长刀贯穿了腹部,整个人被带飞钉在了旗招木柱上。 裴液收回手,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 只十多息的工夫,纷乱的人影就从整条街上涌出,人人手中寒光闪烁,匕首、斧子、铁锤.更多的还是刀剑,裴液步速丝毫不缓,只无声拔出长剑,明润的剑身在雨中划过,仿佛就是由雨水本身铸成。 “你是哪家的儿郎,敢来捋太平漕的虎须?”一位中年剑客按剑低眸,雨同样从他身上避开,“三位龙头就在——” 少年身影一掠而至,排在身前的四名帮众一瞬间兵器连手一同落地,中年剑客缩瞳拔剑,翩若惊鸿的一剑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点向咽喉。他长剑一回,真气环出一个扰乱剑势的旋涡,但下一刻那剑上仿佛是从空气中摩擦出耀目的火光,真气一霎熔破,剑客心肺骤缩,凝力横剑,身体已向后去避这被抢到的一招先机。 但面前面容平静的少年剑者却竟然已没再看他,转头反手一剑正面斩断了侧翼劈来的刀刃,连带卸下了握刀的臂膀。 中年剑客只在这一幕前微怔一瞬,喉间已不可思议地一凉。 那被少年熔破的缺漏宛如罅隙,但一柄剑轻淡而游刃有余地穿过了它,道服只从视野中一闪而逝,已是他所见的最后景象。 一百三十位精悍打手,其中三分之一的修者,在一条长街上前仆后继。 而他们的对面只有一位少年,要么一招,要么两招,仿佛锋寒的剑刃与竭力的劈砍在他眼中宛如儿戏。他不是刀光剑影中的鬼魅,而是有去无回的灾难,拧腕卸刀、一膝破骨,断臂斩腿、夺剑钉身.但凡敢向他刺出刀剑,半息之内就一定哀嚎着躺在地上。 一条街在半刻钟之内被少年杀穿,平日那些视为高手的五六生修者在他面前也只比其他人多出一个步骤——一招被确认实力,迎来少年冷淡的一眼,然后下一招就是生死不知。 在这样摧枯拉朽的战果面前,没有人敢再多面对一刻,在不知留下几十具躺着的躯体后,少年身上连丝毫血迹都没有沾染,帮众们终于胆寒地向后奔逃。而其中修为超过三生者又被精准地识别出来,在背后追来的剑刃下哀嚎倒地 赵千衢面色僵硬地望着这副景象他在一瞬间决定不露面了。 固然他是经年的八生,固然那少年看起来尚只七生,但在老江湖的修行界其实有条不成文的说法——过于年轻的上二境,与过于老妖的上二境一样可怕。 更重要的是,这样一言不发、目的明确的推进,对太平漕帮来说是更具危机的事情。飞镜楼那边还没有人知道,他必须得告知大龙头。 赵千衢已过了争强好胜的年纪,在想明白这件事的一瞬间,他就敛刀飞身而起,屋檐一瞬间落在身下。 西堂堂主想离开西堂的街,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八生修者在明面上的神京,就是一流的战力。 赵千衢身形如同老鹏,脚尖在屋顶一点,就要掠过两条街面直达东岸但眼前一花,一张清俊干净的脸已飘然出现在面前。 那额上的朱砂在黑暗的夜里有些刺目,令赵千衢以为喉间的刺痛是它带来的通感。 道服青年安静立在屋檐上,袍襟在雨夜微微飘摇,裴液抖着剑上的血推开了这间院子的大门。 “一概太平码头相关的造册都要找出来。”他收剑归鞘,继而偏头道,“小猫,这里劳你看管了。” 西池南岸,雨把飞镜楼的倒影打得波光粼粼,清景成为梦幻,无数临湖之人都持杯朝西池望去,伸手接着檐外的水珠。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今年为数不多的雨了,再往后湖水纵然还不封冻,高空却会冰寒起来,化开的云再落下时,就是轻飘飘的玉花了。 庭花扶了扶刚刚笑闹时挤歪的头冠,又去招惹傅芝云,推着她道:“大才女大才女,快给我们作首诗!” 傅芝云不理她,转头只和林昱贤聊天,而这位侍郎公子正望着湖心的那座巨大漂亮的画船,发出由衷的惊叹。 子时将至,“十日宴”即将落尾,这座巨大的画船就从码头那边驶了过来。 它已几乎不是船的形象了,甲板之上,被塑造、雕刻、搭建成了几座楼馆的样子,显得错落又壮观,几人高的【太平】二字立在正面,昭示着它的所属。 上面挂着道家祈福,焚着许多香烛。 刚刚在船驶过岸边时,飞镜楼上的声音说得很清楚,凡十日来与宴之朋友、凡今日南岸在场之朋友,都可泼酒入船,讨一彩头。 所谓太平漕帮十二年,福船一炬,辞旧迎新。许多人也都意识到,这是代表太平漕帮要步入一个新的高度了。 许多年来它处于一个不尴不尬的地位,声势颇大,却仿佛总差一些上不得台面。如今不论它愿不愿意,已然被摆在面上,那么既然能挺过去,反而代表太平漕帮从此干净了。 如今驶过一圈,果然无数人都泼出了手中的酒,有的甚至掷出酒杯酒壶,檐外虽是冷雨,一时间楼阁亭台上却是气氛热烈。 大部分人其实对太平漕帮并不亲近,只是知道它近日的声势,而如今鲤馆之争的一方就近在眼前,人们在好奇中亦有莫名的参与之感。 现下这船安静地停在湖心上,冬雨淋漓地浇下,倒也不免有人担忧这木材还能不能点燃。 然而飞镜楼上没有展露出任何忧虑,子时一分一秒地接近,上面仍然举杯交错。 这时庭花收回目光一偏头,却见成有论悉悉索索地从一旁弯着腰凑过来,有些兴奋地指道:“诶诶诶,你们看一下,那边是不是长孙同窗?” 几人怔然偏头看去,只见比绿华台更临水的枫影台上,凭栏处果然有两道倩影。 一位曲线窈窕地趴在栏上,显得有些懒散,另一位则腰直背挺、气质清雅,正把手在栏外伸着接雨,然后缩回来轻轻呵着凉冰冰的掌心。 “.好像真是诶。” 长孙玦跟着崔照夜转了三天神京,每日课业一毕就坐上她的马车,随她寻找神京各处遗落的“甜冰”。 三天下来博闻强识的少女也了解了不少本代年轻剑者的事情,如今身在这里,也是因为崔照夜说“西池就是条小吃街,每日逛逛总容易瞧见好的”。 “这么大一艘船,燃了也挺可惜的。”长孙玦轻轻摩擦着掌心取暖,“不知道会不会害死许多鱼儿。” 崔照夜微微白眼:“这天气已经冻死很多蚊子了。” “该死。” “.还有两天,就又可以去修剑院看弈剑试了。”崔照夜转过话题,惬意地眯了下眼,“看一个多月,就能等到长安冬剑集.冬剑集完了,过个年又有惊蛰剑集.惊蛰剑集一完,刚好春末夏初,就是神京武举和羽鳞试了” “真是幸福的六个月啊。”她道。 长孙玦没有答话,她的目光还是落在湖心画舫上,实际上现在整个南岸的人都在望着那座画舫。 飞镜楼映入水中的倒影刚好指向湖心,像是一道火指向冰冷湖水上的大舟。雨不是很大,并不遮蔽视野,岸边的灯烛映过去,折射着、漫射着,半片湖都是一派透亮的美景。 而今日的主角无疑是太平漕帮,整个南岸的声势都被他们所夺,多少个集会都在这时看着被这座福船吸引了目光, 而在无数人的注视中,某一刻,终于是子时正点了。 飞镜楼上,那道已在那里坐了十日,小山一样可靠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向着楼外举杯。 一道沉稳的声音淡声传遍全场:“天与冬雨,不熄我太平之火。十日之宴已毕,嘈杂之音,难撼大树,今燃此船,为我太平漕帮贺!” 第484章 剑水 第484章 剑水 丘天雨话音落下,其身后一道白衣就含笑两步踏出,从飞镜楼的顶层一跃而出,白衣飘展在空中,楼下人群响起一阵海浪般的惊呼。 而后其人身形一转,就如一只白鹤掠向湖心,雨幕在翼展前破开,这样视几十丈为无物的飘洒身形即便常观武比的人们也从未见过,一时无数人偏头惊问。 但很快回答就在人群中传开——那正是太平漕帮的二龙头,【飞白鸠】司连文。 其人今年不过三十五岁,名号却已经在江湖上流传了近二十年了。 本就是一身俊秀的轻功出道,在盗门营生时就常随秘宝失窃挂名在官衙的通缉上,后来辗转帮派,终入太平漕帮之中。在帮派斗争最激烈的那段年岁里,他就总是能拿到真实得不可思议的秘讯,对手们每次密议都担心隔墙有耳,飘忽来去的白衣近乎成为噩梦。 后来太平漕帮越发壮大,这位二龙头也踏入玄门,从此便少在争斗一线现身,但太平漕帮一些奇巧设计、精细调度的背后,还是屡屡可见那道狡猾白衣的影子。 如今这种轻身功夫已经许久不在江湖现身,今夜一露之下,又有玄气加持,其人脚不沾水,几乎全然是在飞。 “这就是宗师啊.”绿华台上庭花喃喃,士子们几乎全都凑在栏边——平日能见到宗师是一回事,能见到宗师出手又是另一回事。 而另一边台子上,长孙玦眼眸很尖:“崔家姐姐,他也佩了柄剑呢,你瞧没瞧他剑术如何。” 崔照夜拄着头。 整个西池南岸都是类似的议论,二龙头飞身渡湖,一剑燃火,搁在哪里都是令人拍手的奇景,也正是太平漕帮今夜声威最圆满的句号。 飞镜楼上的宴席确实已经开始散了,人们还没有离开,但无一不聚集在栏杆处望着湖心。大约半刻钟后,整栋楼就会欢呼西池上熊熊燃烧的大船,宴席也真的撤下,十日宴结束,十日已毕,无数人都会记住今日,太平漕帮向所有人介绍了他们的二当家,从此正式地走向明处,踏入神京的另一个层级。 指控我黑暗者已经失败,那我自然就是光明的。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平湖、雨夜、烛楼、画船,飞渡的白衣。这是一幅足以铭刻的画,但忽然有很少的人注意到.好像有一些并不和谐的墨点。 高速移动的墨点。 司连文一掠穿破雨幕,他所在的半片湖明亮繁华,那是飞镜楼和三台的灯烛,雨线都被照出形状。而在另外半片湖的黑暗里,没有任何灯火,也没有任何温暖和声音,冬夜的雨在那里落为最原始的寒凉。 两道身影就从那样的湖面上一掠而过。 没有人知道司连文这一瞬间有没有注意到他们,有人说那一刻他的身形是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的,但总之那不过是半个眨眼的事情。司连文凌在画船上空,从腰间鞘中拔出带着火花的剑刃,南岸上连成一片的人群仍在热烈地欢呼。 然后下一刻,一道雷霆从另外半面的雨夜中炸了出来。 是真正的雷霆。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剑上。 三丈之长炽白如金,边缘染蓝,犹如一条龙蛇,乍现在雨夜之中,没有人反应过来,司连文也一样,只有欢呼被这道雷霆劈断。 玄气真气被一瞬间击穿,司连文长剑相交一击,手臂先骤然失去知觉,在这样的境地中他依然完成了一次全力爆发,这一刻所有人都见到了玄门真正爆发的威势,即便有同世律压制,那种玄气携风雨随之动的趋势也肉眼可见,沛然的力量将雨幕霍然炸开,飞射的雨珠直掠数十丈外。 然而那道从冷雨中撞出的道袍身影丝毫未退,长剑水中之鱼般划过一个玄妙自然的半圆,雨水在他身后的夜空中形成一个一丈方圆的隐约太极,两剑相交,玄门一剑的庞然之力只令他袖袍一鼓。 下一刻这剑的力道丝毫不泄地奉还,近乎以上临下,司连文剑势瞬间崩乱。 岸上无数人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幕前完全怔住,而已有人失声叫道:“颜非卿!!” 是的,很多人都在这一瞬间认出来,这风姿如神、不似人间的道服男子就是南国夺魁之后再未露面的【火中问心】!没有人预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他,更没人预料到会以这样的姿态。 但更没人预料到的是下一幕。 姿态崩乱的司连文真气拧剑,但没有任何一丝的喘息之机,颜非卿从空中飘然坠落的同时,数十枚红玉雕就的精致莲花就从司连文拔剑迸发的火星中生长出来,在雨中显得透亮明润。 一瞬间所有人望着这美丽神异的奇景,下一刻它们爆发为炽烈暴戾的火海。 颜非卿踏落水面,剑在手中一转背至身后,淡眸启唇道:“雷。” 火海之中骤然破出一道炽白,那是司连文剑上残余的雷力湮灭爆发,这柄用以燃船的剑就此扭曲焦黑。 司连文在这一瞬间咬牙破出火海,一掠向飞镜楼而回。他浑身火伤,整条胳臂被雷击贯穿,但其实都算不上重,几道术法只是击穿了他的真玄。 所以后来有人说当时他是看到这两人了,但一来这是结宴之事,二来太平漕帮就在身后,他不可能一照面就转身逃离。毕竟当一切手段不敌,少习轻功的他依然可以来去自由。 然而只是一息,两合。 随颜非卿之后走出黑暗的少年立于湖面,雨水打上秋水般的剑刃,少年并指抚过整个剑身,剥下来的雨被束缚在指尖,随其摆动飘曳为一粒悬空的水珠,而后少年屈指一弹,万籁俱寂,如同“铮”的一声古琴崩断。 一位宗师,身外有玄气,体内有真气,手中有兵器,对江湖中绝大数人来说,都是不可战胜的代名词。但有时在某一个瞬间同时击溃它们,也不是太难的事。 所以那也就是一副凡躯。 雨连成一条条的线,这枚水珠在一瞬间就撞断了千条万条,被撞开的雨滴就跟在它身后,十丈的雨幕破出一条空洞的笔直。 贯穿了刚刚飞掠三丈的司连文的咽喉。 这是他七生后学会的第一道真气术·【剑洗水】 西池还是那个西池,灯火还是那些灯火,画船还是那个画船。 但整个南岸全然寂静了。 司连文的尸体坠入湖中,片刻后又飘上来。裴液踏在湖上缓缓挽剑向前,抬头看向飞镜楼上那个持戟立起的男人。 第485章 水剑 第485章 水剑 每个人都认得那袭神情淡然的道袍。 一点朱砂,一支长剑,他依然是那样的不可突破。每个人都记得几个月前南国武会的剑台上,他是如何踱着步子令一个个对手绝望,然而在神京最狂热地传颂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却进入剑院,再也没有露面。 如今依然是这样仙山清客般的风姿,清微雷法、太极剑势,没有人认为被同世律压制后的玄门就能被八生抗衡除非这个人叫颜非卿。 鹤凫列位第九,本来就是天下最顶尖的脉境。 但却几乎没人认得那随后走出的少年。 那是一张很陌生的脸,也是一道很陌生的身影.只有很少的几个人认得他。 “那是.裴液吗?” 绿华台上响起喃喃的轻声,然而没有人回答。国子监生们当然都认了出来,于是下一刻很多人几乎不可置信地想到了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我说要办太平漕帮.它就活不过第十天。” 枫影台上那懒懒趴着栏杆的窈窕身影也挺直了身子,望着湖上轻声道:“颜非卿” “.” “那就是颜非卿。”她双眸晶亮地回头看向长孙玦,“我告诉过你的,当代最有天赋的剑者之一。你瞧见刚刚那一剑没有,得乎自然,天质圆满。这样完美无漏的剑如今放眼整个神京,你也只能在颜非卿手里见到!” 然而长孙玦却没有回话,扶着栏杆喃喃:“裴液.” “.什么裴液?”崔照夜蹙眉,“你真让人灌迷魂药了?” “那个人是裴液!”长孙玦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指到,“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颜非卿后面那个!” 崔照夜挑了下眉,转头看去。 整个南岸确实在一霎的寂静过后微微哗然。 一切都只在一息之内完成。 热闹的楼台,飞落而下的白衣宗师,声威浩大的太平漕帮,这片繁荣一瞬间戛然而止。 雨夜的冷气如此锋寒地逼迫着每个人的眼睛,这不是演戏,太平漕帮那位身姿潇洒的二龙头就在所有人之前被猝不及防地杀死。从接下第一道雷霆开始,他就急遽地滑入死境,没有拿到任何反抗的机会。 太平漕帮攀升的声势在这一刻滞住,湖面上的少年踏步而前,而在飞镜楼上,好几道身影同样缓缓立了起来。 丘天雨背后,三位大堂主,七八位舵主都握住了兵器。 一道矫健挺拔的身影也从楼顶站了起来,在他执行这个动作之前,人们甚至从来没有注意到,飞镜楼顶上的昏暗里,还坐着一位年纪不大的赤膊之人。 三龙头,【摘心客】纪熊虎。如果说司连文是靠资历和谋算登上龙头之位,纪熊虎就只靠一件事:打。 六年前加入太平漕开始,这位凶厉的男子就从没停下过拳头,从小卒打成头目,从头目打成舵主,直到凭一双铁拳被托以龙头之位。近些年丘天雨几乎不再出手,但太平漕却从未失去那些血腥的生意,也从未失去丝毫的威慑力,正因这位令神京帮派闻风丧胆的三龙头。 有人说他身体里流着一半的荒人之血,不用真气也能徒手搏杀三生之人;有人说他天生半邪,因而生撕肢体,剜心掏肺,几乎不留囫囵尸首.而不论有何说法,其人蹚出来的血路却真真切切,很多所谓的名派弟子,在他面前都不过是又一具尸体。 如今也是他第一个跃下,一瞬间令无数人错觉他和司连文是两个境界。 可怖的速度令雨幕骤然炸出空洞,其人在寒雨中赤膊散发,真玄凝聚之下,双手至小臂一寸寸染为铁色。而后熔岩般的网纹裂开在上面,仿佛一个两息之内加热到赤红的铁炉,雨打在上面激起滋啦作响的白雾。 【铸兵手】,纪熊虎无刀无剑,一直到太平漕两年都是靠一双赤膊搏杀,在他踏入玄门的那一天,大龙头为他寻来了这门玄术。 三位大堂主紧随其后,各自抽刀仗剑,能在湖面上如履平地本就要七生以上,此时飞落楼顶的十多道人影俱是太平漕有名有姓的人物。 谢穿堂说整个太平漕帮都在这里,如今这个庞然大物在被猝然拔掉一颗牙齿后,确实露出了可怖的身形。 它确实一定要两位玄门和五百甲士来平定。 “.那看来他还真是剑院的学生。”崔照夜望着湖面道,“不然也没处认识颜非卿.这位玄门很强,颜非卿又要出剑了.瞧吧,一定又是那样完美。” “完美还不好吗?” “.我没办法和你说,那样完美的剑很令人着迷,我知道清微道家一百年可能也出不了一个颜非卿”崔照夜望着远处的湖面,“但一个人如果总用那样完美的剑你不觉得像一座拓印的机械吗?” “怎么会呢?” “.算了。” “那要不你看看裴液吧。”长孙玦犹豫一下,建议道,“他说不定很厉害呢。”崔照夜无奈一笑:“我看他能有什么——” 然而她真的可以看见了。 纪熊虎这样的缁衣宗师破空而来,身后相随七八位上二境的修者.但迎上前的竟然不是颜非卿。 额心朱红的道士安静阖眸蓄剑,少年踏步一掠而上。 纪熊虎双眸泛红,双臂腾起凶戾的烟气,宛如一头火魔,而少年则从面色到身体都很冷淡,纪熊虎眸光锁定了他,身形暴射,一拳砸出。沛然难御的力量一瞬间不止炸开雨幕,也迫开了少年的额发衣襟。 长孙玦一瞬间忽然明白崔照夜所说的“选择”的是什么了。 颜非卿这样完美自然的剑者.真的不会用出这样的剑招连携。 面对这样足以将他破颅的一拳,裴液没有用【食叶】,没有用【玉老】,没有用【云寒】.没有用一切化解或守御的剑式。 他乍然迸发出一式绝然的【崩雪】! 两股足以将他撕毁的力量骤然撞击爆发,声威何止倍于单纯纪熊虎的一击。 这是近乎自杀的一剑,当然是他自己的剑式瞬间被摧枯拉朽,然后就是在这样暴烈狂乱的激流中,本应失控的剑竟然随着他的心意切出了一道翩然的弧线。 像在狂风中抖直一条细线般不可思议。 然后少年松开了失控的剑,他的身体就如在狂风中脱手的细线,一霎消失无影。 仿佛不是他握着剑,而是剑牵系着他的身体。 【飘回风】之剑,自然是风越烈,则叶越快。而有的剑者,就是在无论多暴烈的风中,都不会被撕碎。 一瞬间两人近乎贴颊交错而过,纪熊虎只来得及偏转瞳仁。 而少年的面容依然冷淡平静,这样生死间一触即走的瞬间仿佛家常便饭,然后他在飞掠中张开手指,手中空无一物,但一道雨铸成的剑落在了他的掌心。 令人难以想象的对离体真气的操控,而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柄雨中真的凝出了剑意! 正如纪熊虎反应不及般,紧随他身后的南堂堂主,“南亨”曹语也始料未及这样的突变。 这位三十岁的堂主是太平漕帮前途最光明的中流砥柱,前些日子突破八生后替代老堂主继任了“南亨”的位置,论起拼杀经验,确实是并不出彩的一位。 如今他刚刚拔出剑器。 少年踉跄三步,身如残病,手中雨剑点在了他横起的剑身上。 一瞬间这柄雨剑全然炸散,飞射的却不是水珠,而是仿佛一枚枚锋利的剑片,曹语身上衣帛割出整齐的裂口,但更庞然的力量,已经应在他的剑上。 震臂脱手,剑势崩解,八生的真气封锁照样摧枯拉朽,曹语一瞬间感觉被万斤重力迎面撞上,身体全然失控。 对面枯弱失力的少年面色冷淡地看着他,轻轻启唇:“衔新尸。” 雨幕中飞翔的【山羽】仿佛真化为一只灵性的青雀,翠光只极轻极快地一闪,宛如草色上细润的流光,曹语颈上已多了一道殷红的血线。 然后这只青鸟落在少年手里,重新系住了他。 “.” 枫影台上,崔照夜一动不动地望着湖心,前些日子修剑院中看过的那一柄柄剑从脑海中闪过:张朝、闻礼、宁树红、王守巳、问筝、韩修本、楚水霆,乃至左丘龙华和杨真冰.忽然全都蒙上了一层灰色。 长孙玦根本没看懂这一幕是如何发生,又有些担心那位熟人,蹙眉偏头想去求助身旁的少女,但自己的手腕却先被猛地握住。 “他他叫什么?”崔照夜有些怔然地看着她。 “.裴液啊。”长孙玦愣愣看着她,这位密友的神色有些迷离。 “.长孙。”崔照夜轻声道。 “嗯?”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剑者啊” (本章完) 第486章 飞羽 第486章 飞羽 下一瞬就是最猛烈的报复。 【山羽】落在手里,裴液已身入五人合围,这三剑绝对惊艳了所有望来的眼睛,也一霎胆寒了几位飞来的舵主,但下一刻身后怒吼就伴着风声逼近,而在更早一刻,侧面与曹语同时拔剑的“东亨”解允行已递来一道强硬的剑光。 裴液手刚刚握住剑柄,以【衔新尸】的尾韵随手横剑相对,剑势正飘散柔弱,仿佛随手就能击碎。 然而八生的一剑撞来,铮鸣响起的一瞬,这柄剑骤然凝定,仿佛淡云缩为坚冰。沛然的真气令少年手臂巨震、发飞衣扬,但这一剑死死封在空中,解允行身躯都猛然一滞。 【云寒】 然而这样以刚对刚的硬撞也只持续了一瞬,解允行瞳孔一缩,凝固在空中的、如被冰封的两柄剑内部忽然回荡起一股难以掌控的力量,冰面裂开的声音仿佛响起在耳畔是水。 【水漾】 初春河破,冰封缓慢但不可阻挡地开裂。两柄剑同时剑势扰乱地分离,而解允行在规束真气、拧正剑身之时,少年已向后拧腰横剑,反手“叮然”截住了刺向后腰的无声一刀。 剑身轨迹凌乱、落点却那样精准,仿佛于他而言,剑势只有不同的状态,而没有“散乱”与“正常”一说。 但下一瞬暴烈的拳风响在身后,裴液转身架剑,朱莲火在剑前爆开,但一霎就被穿透,沛莫能御的一拳砸在剑上,真气乍时溃乱,少年再次强行拧出一道【飘回风】让过纪熊虎,但还是硬吃了一小半劲道,嘴角立时就溢出鲜血。 他在空中再次抬手燃火,吞没了三枚飞来的阴毒暗器。 孤身面对一位缁衣,两位八生,以及六七个经年七生,与赴死几乎别无二致实际上,一名七生一名八生孤身来挑太平漕帮的行为,本来也就是人们眼中的送死。 而也就是在这时,人们终于知道了颜非卿为何静立蓄剑。 丘天雨下场了。 飞镜楼上坠下一枚炮弹,雨幕一瞬间破开空洞,大戟携着排山倒海的威势砸来,颜非卿横剑一迎,浑厚巨大的太极在雨中隐现,然后骤然破碎。 交鸣传彻西池,周身风雨炸裂,颜非卿被一戟压着飞退二十丈,湖面上激起一道笔直的白浪,一息之内颜非卿出剑三十一,最后戟尖切着发丝划过。颜非卿回首挺剑激雷,震住司连文的雷剑再次乍现夜幕,丘天雨偏头避过,脸上被擦出一道血痕,然后他拧腰抬戟,遍身真气、五丈玄气被抟为一道劲力,大戟半月一斩,一道太极图再次破碎,颜非卿断线般坠入湖中。 下一刻他再次破水而出,浑身透湿,长发散乱.两合交手,用来避雨的真气也已被他调用。 丘天雨踏在空中,面如平湖地看着这位神京传颂的天才,抬手摸了摸颊上的血,喃出一句颇有北方口音的粗话:“狼崽子洞里磨牙,狗崽子蠢吠找死。” 【太平鹧鸪】丘天雨,四五年不曾出手,很多人已经忘了他横推神京百坊千巷的凶名,如今无数人提及这个名字,总以“太平漕大龙头”为前缀,以至很多人都忘了,不是太平漕帮支起了他,而是他一个人,撑起了太平漕帮。 斩神杀鬼的北地玄经《大戟》,“兵器玄中重势第一”,时隔几个春秋再次现身神京。 颜非卿出水的一瞬间就已再次带出一道精妙的剑光,乍现般切入丘天雨护体玄气,却“叮”地被戟杆拦住。 在他身后,刚刚劈空的雷霆击中了那只福船,浸油的木材正熊熊燃了起来。 而在另一边,短短片刻,裴液身上已多出两道伤痕。 和纪熊虎这样危险的玄门周旋已是一不留神就万劫不复,遑论那些堂主舵主也已围了过来,群敌环伺,每一个的速度、力量、真气都强于他。孤身一剑他已撑了五合,还再次割断了一位舵主的咽喉。 但下一刻殒去的可能就是他自己的生命。 宛如激浪之下的两只小舟,在岸上人眼中他们每一霎都离倾覆只差一线。 长孙玦也没有想到局势一瞬间就险恶成这样,在少女眼中并没有对太平漕帮、玄门宗师、七生八生的具体认识,但刚刚丘天雨一戟破开二十丈白浪的声威已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 上一息还在为那位同窗的剑术惊艳,下一息就被这样的力量压死了心绪,她实在看不出这样强大的敌人要怎么才能战胜。 “.没有人报官吗?金吾卫呢?”她有些焦急地环顾,回头道,“照、照夜,咱们去报官。” 身旁的密友同样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掌心的汗已经冷腻可感,此时她抿唇盯着湖中一动不动,微哑道:“金吾卫要是肯来,他们两个就不必在这儿了。” “.” 然后这位少女还是咬牙蹙了下眉:“这两个人怎么能死在这儿?!许到底在干什么?” 然而无论岸上之人是何心绪,刀光剑影不会停下分毫。 纪熊虎再次一拳撞在裴液剑上,只一触可怖的热流就染红了【山羽】三分之一的剑身,在雨幕中激起白雾的同时,也再次令少年吐出一口殷红的血。 这个男人确实近乎半邪,你无法用威慑或圈套来误导他,因为他所做的一切就是疯狂的进攻。这样的力量、这样狂暴难御的攻击,即便不像只靠筋骨面对七生的时候,也至少如同以三对七。 他甚至没有太给其他堂主留下进攻的空隙。 裴液抿唇面无表情地纳下了这一剑的力量,然后【清鸣】骤然响起,擦着纪熊虎的铁臂爆发出刺耳的鸣叫。少年以剑上切,飞身而上,面对这样一拳即令他重伤的玄门,他竟然再次选择了暴烈的进攻! 在刚刚的五合里,他无论接谁的剑,【鹑首】都有一部分注意在这个凶戾的男人身上。 这套拳法他已看了六招。 也许他应该看得更久些,但局势并不允许了。 不过这也确实是想象内的事情。 纪熊虎两眼爆发出精光,一爪掏向面前暴露出的胸膛,而少年的剑似乎更早一步在那里等他,【食叶】汲取一半力量,然后他咬牙拧身避开,身形难免歪斜一下,同时咽下喉中的鲜血。 纪熊虎第二拳快如闪电地来到,燎破了腰间衣衫,而裴液身体再次被剑势带着轻盈一飘,同样越过了这一拳的阻拦。 这是少年惯用的天才伎俩,依靠【鹑首】无与伦比的洞察,仗着剑术神乎其技的变招,将比自己强数倍敌人的每一招都先行预判,然后用敌人想不到的剑招化解,当几个猝不及防累计起来,就是一个奇迹。 当然他不是第一次完成这样的战斗,用命做赌,用剑道和搏杀的天赋硬吃敌人.但面对玄门,真的会一样奏效吗? 纪熊虎连空两拳,裴液已凌空在他面前。 凶戾的男人第一次微顿一下——同样多年搏杀的他并非真正痴傻的疯子,如今最舒适的一拳就在手边,他却没有挥出,而是宁肯一等,仍用刚刚挥出的那只左拳出招。 长臂一回,从侧面鹰爪般掏向少年左胸。 然而那柄鬼魅的剑竟然再一次挡住了。 【箫冷】,一瞬间铁器喑哑,铁拳湿滑地歪斜去了别处。 纪熊虎在触上坚铁的瞬间第一次心中一寒,右手猛地抬手护颈,与此同时他看到少年眼中泛起凶戾的冷光,一道极锐极冷的剑乍起在方寸之间的空中.在这一瞬间两个人同时意识到,这一剑确实不够了。裴液在纪熊虎身侧提身凌空,反手拉剑割在纪熊虎颈侧,剑刃朱红.却只在那只【铸兵手】上迸发出无数火,切出一道寸深的裂伤。 不是他没有做到,而是真气在和玄气的对撞中确实不够了。 这一式本应是一式【号白露】的,但也许杨真冰能在这样狭寸间的转圜中用出来,他却是不行了。 纪熊虎面上咧出狞笑,发力握拳,啸出火烟的一拳猛地打在近在咫尺的少年剑上,真玄爆发之下骨裂之声咔嚓作响,裴液握剑之臂寸断瘫软,这种境况下他借着半式飘回风转了个方向,剑立刻交换了左手,但下一刻更凶戾的一拳转瞬即至。 裴液再度架剑而横。 当然只会是又一条断臂,然后就是一拳钻心。 选择拼尽全力斩上纪熊虎脖颈时,就该做好准备承受失败的后果。 但下一刻,少年的身影忽然模糊了。 那是另一边,颜非卿在丘天雨面前同样身处下风,他未对丘天雨造成什么伤害,自己除了脸白一些也同样未受什么沉重伤势。 而在裴液发起发起斩杀尝试的同时,他就全力转剑与丘天雨拉开了距离,此时正来得及与裴液相距十丈之内。 “.【无极彼我】!”崔照夜惊叫道。 颜非卿剑身一转,仿佛以两人为黑白之心,整个场域化为了一个太极,一转之下,残臂吐血的少年和他骤然交换位置。 暂得生存。 而每个人都看出了这次猝不及防的移形换位带来的变化。 那些七生八生的堂主正在朝裴液挺剑而上,如今一换之下,颜非卿是要狼入羊群。 而对少年来说,这同样是弥足珍贵的喘息,只要能够填补刚刚发力造成的空缺,他就暂时远离了死亡。 裴液似乎毫不惊异这一变化,他阖目垂剑,身体竟然完全静了下来。 纪熊虎只愣了一下,就转身怒目再次追去——他寄托了杀意的目标,从来不可能被放过。 然而十丈的距离,已足够少年再次变为一只泥鳅。 但下一刻.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不对。 那分明是令人胆寒,乃至绝望的一幅构图! 根本不是什么妙计,那赤裸裸是生命的交换——当颜非卿落在脉树修者之围中时,裴液是身处纪熊虎与丘天雨二人之间! 崔照夜猛地攥痛了长孙玦的手腕——丘天雨根本没有像纪熊虎一样去追自己的目标,分明那数丈之外的少年已经如此虚弱,他竟然奋起几乎竭尽全力的一戟,一道雷霆般撞向了那道头发湿透,衣襟渗血的身影! 怎么能这样?! 甚至没有“坚持”一说。 丘天雨一掠已在少年面前,风迫雨飞,裴液张眸抬臂架剑,【云寒】凝为冰封,但下一刻就如同螳臂当车般崩溃。 这一瞬纪熊虎还在七丈外的空中飞渡而来,丘天雨已一戟撞碎了少年孱弱的剑势,然后戟尖与刃整个贯穿了他的胸膛。 一时仿佛安静。 不管从多远的地方,都能看到那可怖的剪影。 长孙玦一瞬感觉手脚冰凉,一个前几天还鲜活的面容在她面前化为残冷的尸体,握住自己手腕的手也微颤起来。 但在湖上蔓延的是另一种安静。 “.裴液?”丘天雨蹙眉问了一句。 他好像对这个名字有着在鲤馆案之外的,更早、更深的认知,此时他眼眸中首先浮现的是紧张和疑惑。 面前的躯体上,血、肉、骨从可怖的伤口中迸出来,心脏也被整个撕碎,一臂瘫软垂着,少年头发和衣襟都被雨湿透,脸上全是自己的血.。 但他忽然注意到.这张阖目的面容是那样安静。 一枚修长的白色从大戟造成的伤口处生长了出来,而后一枚、两枚、三枚.千千万万的雪白羽毛覆盖了这具身体,然后一霎崩散,只剩大戟之上光亮如新,没有丝毫血迹。 丘天雨一霎寒意凛然——不知何时,他们已在意剑之中! 而在岸边无数人惊愕难言的视野里那是神妙美丽的奇景。 在这样黑冷沉重的冬雨之夜,那些轻灵的白羽如随仙风,一霎穿越了空间,旧躯死去,一位背生双翼、神容仙姿的羽仙在纪熊虎身旁凝出了身形。 少年的面容那样安静,只是造访他刚刚到过的地方。 ——在纪熊虎身侧提身凌空,反手拉剑割在纪熊虎颈侧,剑刃之旁白羽飘飞。 再也没有所谓力量不足,只是一霎之间,纪熊虎首颈分离,赤红的双眼似乎刚刚反应过来。 少年双翼一振,翩然掠过了这具尸首,再度化为了白羽消失。 难以登上的山,就生出羽翼飞临。 凡人所限之事,仙人自可从容。 只要曾用自己生命的极致抵达过的地方,羽翼都会带你重临,而在被看破之前,每个人都要当心自己的咽喉。 所谓: 玄蝉号白露,兹岁已蹉跎。 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 瑶台有青鸟,远食玉山禾。 昆仑见玄凤,岂复虞云罗。 (本章完) 第487章 舟火 第487章 舟火 湖面之上真的消去了少年的身影,散落的飞羽化入风中,仿佛一开始就是风中所生。 而在所有人眼中,明亮的白羽一霎生灭,湖上的战局顿时清明。 清微真传落定之处,“北亨”伍照与三名七生以最快的速度散开,但解允行与另外两名舵主没有这种幸运,眼前只一,似乎凭本能架住了“叮”的一声,但下一瞬咽喉就几乎同时裂开。 不是不可思议的剑技,也不需要滑不留手的身法,这袭道袍降临这里的一瞬,就向所有人昭示了他来自另一个世界。 每个人都心肺骤缩地怀念起上一个对手,但颜非卿下一步却没有再追,而是转头回眸。 夜空之上,丘天雨正持戟飞来,少年无有踪影。 【同世律】压制之下,他确实会被这样的意剑影响,玄气只能铺开在身边三丈,他无以逼出少年的位置。 但湖上还有一个正在眼前的敌人。 破风穿雨,身材雄阔的男人拖着大戟呼啸而来,仿佛那兵器重若千钧。 《大戟》·【破军】 这一刻丘天雨丝毫不再顾及消失的少年,仿佛笃定他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衣襟猎猎如旗,在尚距八丈时就拧腰挥臂,大戟沉重地割过一个半圆。 毋庸置疑,就算现在面前真是一排铁骑,也拦不住这样的一戟! 颜非卿望着这道身影静立抬剑,眼眸之中缓缓生出一明一暗两种颜色。 宛如日月。 清微内修丹剑,外修灵法,而且自成体系,各种手段不似江湖上泾渭分明,而是近乎整合为一。如刚刚几个回合中出手的雷霆,就是灵术与剑的相辅相成。那已是灵玄的御使,但颜非卿又并未走术士那一套体系。 剑、真气、灵玄、心神.道家弟子在江湖上的形象总是手段众多,清微尤其得此道之正,诸般手段皆牵系在一根主干之上——正是自己的身躯。 五腑如五行,双眸成日月,是为“小天地”。 明为攻,暗为守.但那双眼眸根本还没来得及转暗,丘天雨眨眼已在七丈之内! 就在这时,当丘天雨所有注意集中在颜非卿身上的时候,白羽再一次从风中化生。 一霎已在丘天雨脖颈,明亮的剑刃如染红玉,真玄被软腐般切开,长剑之后,少年仙灵般的身体从羽中凝聚。 三丈的玄气被他一霎掠过,这是快如闪电的一剑,下一瞬男人的头颅仿佛就要离体。 但三丈的预警,他毕竟还是反应过来了。 凝固的浑厚真玄凝在颈侧,裴液剑锋陡然刹止,如同陷入泥浆之中。 确实已是竭尽全力了,他从未抵达此处,如今靠着一双羽翼把剑刃逼在这名抟身脖颈,已是一个奇迹。 裴液力竭,但他一动未动,面上只有绷紧的认真,因为与此同时他脚下已浮现出了隐约的太极之图。 就算这里有一万个人看不透那玉羽飘飞的仙剑,至少在一个人的眼中,它从不曾令他迷惑。 在裴液从风中现身之前,【无极彼我】就已经等在他的脚下。 一霎之间,阴阳倒转,彼我挪移,上一刻的神迹再次降临这里——贴剑在丘天雨颈侧的,转瞬已是颜非卿的剑。 修白干净的手,清淡无情的眼.和炽亮的瞳。 “天地明暗,以剑导之”,正是《造化身·剑篇》。从来不是暗之守,从一开始他准备的,就是明之攻。 这次的割喉一剑,本来就是由颜非卿主攻。 裴液明白他的意图,也已经帮他抵达了那里。 只有半尺的距离,颜非卿长剑明亮如镜,所有雨痕一霎蒸发,护体真玄骤然裂出一道直达肌肤的隙口,热烫的血脉正在那下面波动。 颜非卿全力切下,这一刻无论什么拦在面前他都会一剑斩开然而等待剑刃的,却是“铮”的一声击铁之音。 没有飞洒的血色,没有断开的肌骨,丘天雨的反应快得难以置信,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对力量的掌控。 【破军】这样任谁看来都无以拦阻的一戟。 粗壮的大臂上青筋如蛇,筋骨扭转之间,那样沉重的戟势就被骤然刹止,漆黑的戟杆如出水之蛟,铮然拦在了颜非卿这可怖的攻剑之前。 纹丝不动。 一霎整个战局都安静,一种冰冷的恐怖忽然蔓延在湖上。 南岸之上其实无数人都没有看明白,只见到颜非卿攻,丘天雨守,完成了一次精彩的交手,只有长孙玦听到旁边的密友哑声的喃喃:“.不可能。” 她偏过头去,见崔照夜面色发白,抿唇直直望着湖上,神色几乎是恐惧。 “.照夜?” 没有回应。 当然不可能。 不可能有这样的从容,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因为【同世律】压制了他四十丈方圆的玄气,他拼尽一切力量最多从这一剑下重伤脱身! 丘天雨冷眸转头,浩瀚的、磅礴的玄气从五十丈内涌来,仿佛君主回归他的王座。他抬手握住颜非卿的剑刃,一戟奋然斩下,颜非卿眼眸陡然由明转暗,松剑掐诀,四层太极图瞬间出现在他身前,然后又骤然破碎。鲜血泼洒空中,青袍的道士破麻袋般坠入湖中。 丘天雨甩手将剑掷出,颜非卿竟然仍有余力抬手去拦,但于事无补,在空中被贯穿了身体。 下一刻大戟一转,丘天雨就要撞入那片浮起血色的湖面,但一片白羽及时化生在他面前,凝聚出少年背生双翼的身体,白亮的剑刃带着雨水直切咽喉。 然而在这具羽躯生成完整之前,锋寒沉重的戟刃已霍然贯通了他的胸膛。胸破骨折,白羽染血,这种兵器之下少有重伤,一次完整的重击就是一条生命。长戟挑刺之上,这具羽仙之身就此化为凋谢的羽毛,纷纷飞向十丈之外,在枯萎之前,凝聚出了少年垂臂晦剑,被冷雨浸透的身影。虚弱,孤冷。 【律守令】 这位【太平鹧鸪】的玄气,被录为了【律守】。 所以那些背后之人并不忧心会有斩首之行,除却太平漕帮本身就是庞然大物之外,丘天雨三个字本身就是无法逾越的高山。 丘天雨不想暴露的,若非局势已实在必要。 而既然已经掀开底牌,就尽量置换出足够多的筹码吧。 丘天雨冷漠地看着前方的少年,在他现身的那一刻起,他就放弃了颜非卿,全然锁定了他,渐渐浓烈的杀意沉重得令人心惊胆颤。 速度一瞬间爆发,比先前快了何止一倍,大戟在空中带起尖锐的啸鸣,丘天雨直掠而来! 在这一戟面前飘回风亦会被撕碎,湖面之上无有任何藏身转圜之处,死亡如此逼临,裴液转头拧身,在无数人的惊呼声中,一头扎进了福船熊熊燃烧的火里! 下一刻船头啸烈的火焰朝着丘天雨拦去,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然而丘天雨抬臂,一拳带着狂暴的玄气击碎了烈火,然后他毫不停滞地掠入了火海之中,少年的机变甚至没能为自己争取到一息的时间。 丘天雨一踏上船,火舌就汹涌地朝他舐来。 房梁上、墙壁上、地板上,到处都是一片火海,滚烫的空气灼烧着一切。 堆积起来的火焰确实比想象中要更加恐怖,八生修者恐怕都不能在这里停留超过一刻。 但当然丘天雨早已过了那个遥远的境界了,如今他正完满地持有着自己的力量。 围拢玄气隔绝温度,丘天雨冷眸一垂,少年踉跄的身影已在玄气视野中点出。他脚轻轻一踏,整层地板就霍然崩解,伴随着火焰与断木一起,丘天雨径直落在了下一层中。 这几乎是这座福船的最深处,一层层熊熊的火焰本应是他安全的庇护,但如今它们像薄纸一样被轻易撕开。房间尽头,裴液就背倚在一根燃烧的木梁上,那条右臂确实已经不能行动了,他左臂用剑支在地上,轻喘着气抬眸看向了追来的男人。 那双年轻的眸子疲惫而明亮。 丘天雨重新握下戟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真的比外面的所有人都了解他,当然有观者疑惑他为什么放弃颜非卿而来追这位少年,但其实就算十个颜非卿,也不会令他改选。 “少主说,你的命和尸体比太平漕帮要值钱些。”丘天雨漠然低声道。 他缓缓向裴液走来。 其实这位战将的气质并不是人们常称的雄豪,而其实是过惯了马革裹尸的日子磨炼出的粗犷与铁血,一种生死之外无余事的态度。裴液看得出他不太在乎那些龙头与堂主的命,如今听出他也不太在乎太平漕帮,甚至这座神京里,也一定少有他在意的东西。 裴液疲惫微哑:“不想活捉吗?” 丘天雨低低笑了一下,然后漠然敛起了表情,浩荡的玄气骤然荡开了整个房间的火焰:“听说你在少陇杀了一位谒阙,何不让我看看你的心剑。” 裴液没说话。 他看起来确实已经穷途末路了。 这里不是西庭与诏图铸成的战场,这位抟身宗师与他之间的距离不过四丈,一式心剑,不会比对方的戟刃更快。 丘天雨一步一步走来,炽热的火场中倒显得压抑而冰冷。 南岸之上,激烈的打斗终于惊动了城卫,远方街道之上,鳞甲俨然的金吾卫正疾奔而来。 而在更遥远的南衙,并不如西池这样繁华热闹,深夜肃重的衙门之中,只有一些仍然亮着的孤灯。 一辆清贵的马车驶入了皇城。 在一个不知名的极深处停下,无有烛火,似乎也没有看守。 “少君,到了。”驾车之人低声道。 车帘掀起,一位披着厚氅的女子安静走了下来,她身后少有地没有跟着仕女,自己提着一盏古意精致的小灯,抬步走入了黑暗,然后身影向下消失,仿佛走入了九幽。 全然的黑暗,没有一灯一烛,许绰一步步向下走着,无数繁复的阵纹从小灯散出的光线中一闪而逝,而随着下阶,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开始弥漫在空中。 威冷严正,仿佛洞彻人心,常人若沾染上一丝,或者都会瘫软跪地。 而许绰只是微微抿唇向前走着,低头认真看着台阶在不知经过了多少门庭、行走了多久之后,她终于停下步子,静静立在了一片辽阔的黑暗中。 片刻后,许绰轻轻举起灯:“喂。” 没有人应答,这里深不知几许,寂静得可怖。 但是许绰就安静立着,直到面前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缓缓亮了起来。明黄的光线映亮了地面,那是两个近圆的形状,径长恐有丈许,如同放大了不知多少倍的夜明珠。 只是那样深邃威怖,勾画着层层叠叠的纹理。 是一双大如车马的虎目。 丘天雨一步一步踏着火焚的地板,玄门抟身的威迫足以令重伤的少年喘不过气来,死亡近在咫尺。 但少年还是努力轻叹口气,张口道:“那倒是,还用不着。” 一声如从整个神京城响起的虎吼,冲上了云霄。 丘天雨腰间的律守令骤然崩碎,他双目圆瞪,一口血哇地吐了出来。 在这一瞬间他急迫地想要奋力出戟,却见面前的少年安静望着他,缓缓并指竖在面前,轻声道: “参星·玄火灵子尊位。” . (本章完) 第488章 杀雨 第488章 杀雨 轻语落下的瞬间,丘天雨骤然感觉被玄气排开的火焰猛然狂暴地汹涌过来。 而在面前,少年的眸子一点点染为碧色,玉质般的浅鳞浮现在眼角,下一刻仿佛不知何处的仙音响起,玄鳞般尊贵的长袍生在他身上,火带、玉佩,长发飘火 【同世律】的反噬其实已令胸腹火烧,灵躯都生出裂缝,但这一刻他依然还是只被压抑玄气的抟身宗师,大戟破开火焰,就要第三次破开面前少年的胸膛。 而这次他一定会真正死去! 但下一刻,这杆戟凝固在空中了。 红玉如冰棱般从这支戟上生长出来,从刃到杆,无数条朱红玉晶虬结蜿蜒着延伸向房梁、墙壁、地板.然后在末端化为由红渐黄的熊熊之火。 那是大量的、汹涌了整只大舟的火焰向着此处扑来,如同百臣朝尊。一切焰火不再朝着天空升腾,而是向这里蜂拥而至,挤压、收缩、质变、凝固为朱莲之牢。 尊贵的少年星守就在这些红玉的簇拥之后,轻轻朝面前的丘天雨抬起了手。下一刻,瑰美而暴戾的朱红火焰将他整个吞没, 这一刻丘天雨再次怒吼奋力尝试了一次将大戟前刺,然而禁锢纹丝不动,他立刻为这贪婪的尝试付出了代价。 那些吞没了他的火焰开始飞速凝结成晶体,从丘天雨握戟的手开始,一瞬就蔓延上了整个肩膀。 丘天雨在瞳孔骤缩中抬起手刀斩下了这条胳膊,下一瞬这只离体之臂就骤然爆散,瑰美安静的朱红化为暴怒的烈火,一霎令他灵躯融出了森森白骨。 丘天雨咬牙奋身而起,撞破了两层楼板向外冲去,然而眨眼之间身体几处剧痛,不知被那火玉扎了几个贯穿,然后在体内爆炸开的烟火又凶猛地吞噬着灵躯。 一枚火的燃烧,往往只有十分之一的能量为人所用;一座舟生出的火,也难免被自恃修为之人轻视。 只有当一切温度朝着火君所指的方向涌去,人们才会知道,那是多么惊世的庞然。 而在舟船之外,无数人屏息看着这几番骤变的战局。 福船汹涌的火光吞没了两人的身影,小片天空都被映得泛红,丝毫看不见其中两人的身影。而颜非卿还是没从湖中出来。 长孙玦也不觉得腕子痛了,她与崔照夜一起直直望着湖上,而这位密友脸色已然发白。 崔照夜刚刚已辨认出丘天雨不受同世律约束,也亲眼见到他一戟重伤颜非卿,而后飞入火舟之中追杀那虚弱断臂的少年。 她很清楚对脉境来说,“抟身”是怎样绝望的境界。 而身后一阵喧哗,那是金吾卫已经来到了岸边。 遥远的北岸东岸边上,成百上千甲士的夜火正在列成队形,此处离战局最近的南岸,这些卫士正在呼喝着清理通道。 人们纷纷回头看去,一位武服黑氅的高大男人正处在金吾卫诸多将官簇拥之中大步走向湖边,他眼睛急切含怒地望向着湖心,然而和所有人一样,不见三人身影。 绿华台上傅芝云望着那边,忽然偏头小声道:“君芳,那位是不是令父?” 她指的方向,高大男人的背后,一位年近五十的男人正披挂整齐,肃重而落后半步地跟在后面。 “.是。” “那这人岂不是.杨遽虎将军?” “.” 确实是金吾卫杨遽虎,位居三品,统领左金吾,遥掌诸府军事,在神京,这也是一等一的实在权位。如今他显然是未来得及披甲,只披了一个大氅就匆匆赶来。此时凝目看着这将近尾声的战局。 而就在南岸的躁动中,那座巨大福船的火焰骤然一暗,令所有人一时安静。 下一刻人们才发现,它不是将要熄灭,而是那些火焰全都疯狂地向里面涌去。 人们惊愕难言地看着这宛如神迹的一幕,岸上一片寂静,直到一个身影破开福船的顶部冲天而出。那是一副丑陋颤抖的残躯。 不知几处洞穿与焦黑,血与衣裳烧糊在一处,一只胳膊整个消失,身上好几处暴露着森然的白骨。 冰冷的冬雨浇在他身上,激起沸腾的白雾,而直到下一霎湖水破开,散发道袍、半身染血的男子将一道三丈的雷霆霍然从背后贯入他的身体,人们才惊愕地意识到,这是刚刚那个不可一世的丘天雨! 丘天雨怒吼一声,反手握住此剑,一膝沛然爆发将身后男子击退。然后一个踉跄,从空中跌落在了湖水上。 他确实还不会死去,开战至此,这是他第一次重伤,纵然真玄将尽,但它们一直完好地保护了丹田、头颅与心脏。 而在南岸,杨遽虎目光落在那道残躯濒死的身影上时,脚步不可置信地一顿,威严的怒吼已爆发出来:“金吾禁令!即刻停手!!” 声音传彻西池。 丘天雨一掠向飞镜楼飞身而退,整个过程他以正面死死防备着颜非卿,几位堂主舵主也仗剑迎了上来,拦在了他身前。 他们的对面,那硬吃了抟身全力一击的道士也一样衣襟血染,脸色苍白。而在这时,那道垂臂单剑的少年身影,也从正在沉没的福船上走了出来,火影从他衣服上滑落,一切完好如坠入火舟的时候,只是神情同样伤疲。 杨遽虎威重的声音已传遍了整个西池,男人抬手按住腰间的剑,死死盯着湖心两人,嗓音几乎哑了一下,怒吼道:“所有人立刻卸兵!!” 上千的金吾甲士已围在这里,围观的许多人此时都感受到了气氛的危重,交头接耳都已消失。 而在湖心之上,声音隔着雨幕远远传来。裴液正从身后踏着湖水一步步走来,颜非卿回头看了他一眼,少年只是安静地看着前方,轻轻抬起了剑。 颜非卿转回头来,前面,“北亨”和三位舵主死死护住了那具残躯。 于是他投去了一道清淡的眼神。 男子的眼眸颜色极淡而显得干净,平日也很少有什么波动,即便如今如此重伤,道袍染血,脸色苍白之下,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但现在,这双眸子中忽然燃起暴戾的无色火焰! 仿佛无中所生,又不死不灭,不知所在何处,不知有形无形只是在与那五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同样暴戾的无色之火就腾起在他们的眼中。 《清微神烈秘法》 五人一霎僵直。 而在颜非卿身后,少年终于一步步走上前来。 断臂散发地立定,他轻轻阖上眼睛,冰凉的雨珠从颊面和头发上流淌滚落,苍白的面容越发虚弱和冰冷,整个人如同化入雨中。 剑也是一样。 雨珠啪嗒啪嗒地打上剑身,裴液左臂打直,轻轻将剑横在臂后。 森寒的剑意侵染了剑上的水珠,而后,一枚枚的【剑洗水】开始向上反溯.或许直达云层。 裴液轻轻睁开眼睛,一抖剑上水珠。 一霎之间,七丈之外,衣袍锋锐地裂开,颊面敞开豁口,咽喉渗出殷红.从天而落的雨避无可避地掠过了五个人的身体。 箫马剑所传,《初月北雨》末三篇之合式,非感于情,极于剑者不能悟。 【神公洗剑,北雨天落】 (本章完) 第489章 雨后 第489章 雨后 一场清寒的剑雨,五条消逝的生命。 太平漕最后五个高层的尸体坠入湖水,裴液缓缓收剑归鞘,偏头看向南岸那道遥远威严的声音。 隔着湖水和雨幕,那边近乎是死寂的安静。 一袭遥远的黑氅,三品武勋,那是久居高位的气质,而有什么沉重的暴怒正要一触即发。 裴液静静看着他,却连剑也没握,仿佛笃定他不敢出手。 太平漕帮已经完了,你不知道我们会从它身上查出什么,岂敢冲动地把自己搭上? 攀着燕王枝脉被运作到三品高位,费的那些资源,牵扯的那些关系,不是用来折在此处的。所以这时他只能扮演一个秉公的金吾将军,宁可看着亲密的同袍故友被杀死,绝对不能暴露出自己和那张【律守令】的半点关系。 裴液收回目光,淡冷的声音传彻西池:“三司查办鲤馆之案,不劳金吾费心了。” 而后他踏湖一掠,人已直穿西池。颜非卿与之并肩。 他们从西池东岸而来,杀光了飞镜楼的太平漕众,要往西池西岸而去。 而那里,正是太平码头。 不再需要城卫的队伍,搜查文书已签,谢穿堂领着一队捕快闯入了这里。 敢阻拦者都不是女子几合之敌,而更重要的是,直到此时,码头内的诸多帮众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西堂能通风报信的已然全歼,而当飞镜楼诸人浮尸湖上之时,两名杀星已经撞入了这座小岛。 绝没有时间毁尸灭迹。 所谓如入无人之境,这片码头被整个翻起,终于在那片不许漕工前去的区域的地下,他们发现了一片巨大的牢狱。 果然是“南北十五丈,东西十九丈,牢房八十间,囚人三百口”,里面缩在墙角之人,俱是良人百姓。 这当然就是最不容质疑的铁证,人证物证都摆在整个神京面前,这一夜太平码头的灯火不会熄灭,明晨刚刚醒来的狄九会亲临这里,一切都会彻彻底底地点验清楚。 裴液立在牢狱门口,神色惶然的人们正被一个个引出地牢,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施暴的痕迹,可以想象,在毒打中,一份份地契是怎么被按上手印。谢穿堂看着他湿透的衣裳和和残伤的身体,蹙眉低声:“你先回去医治吧。” 裴液摇摇头:“等等。” 他望着出来之人的面孔,直到一对相貌符合的夫妇神色麻木地走出来,裴液才伸手抬了一下,神色一松:“两位止步,敢问是程小朱的父母吗?” 夫妇怔愣地抬起头来,下一刻脸色才猛地变化,惊喜恐惧等情绪同一时间涌了上来但只一下而已,面前这位脸色苍白的少侠已继续道:“受其之托知会一声,程小朱已被救出在京兆衙门,两位暂歇之后,便可相会。” 南岸之上,雨水渐渐停下,灯影也渐渐散去了。 被打断的任何诗会当然都没再办下去,但绿华台上的每个人都觉得不虚此夜。 于国子监里纵论是非、第一次办诗会观剑的学子们来说,这样真正的江湖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本已落定的鲤馆之案就这样被两把剑掀翻,整个太平漕帮一夜覆灭.可以想象在后面很多天里,这都是停歇不下的谈资。只有郑之伊面色僵硬。 但没有多少人注意这位公子的情绪了,庭定定地望着人已经消失的湖面,忽然一抓旁边傅芝云手腕,转过一双晶亮的眼睛:“下回诗剑会如果请不到裴同窗的话,我会死掉的。” “.” 枫影台上,崔照夜安静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湖面,只觉灵魂整个醒过来了。 从小到大多少年,她为剑这样东西着迷,可那些至高的剑门,无一不隐隐指向一个她并不喜欢的方向。 “无情”、“天”、“无漏”、“空”.越高的剑,越容易出现这样的词语。崔照夜很钦佩那些历代剑者的才华横溢,也真的为颜非卿这样的剑者神思一清,但正如她所说:“我还是觉得‘剑’应该是属于‘人’的东西。” 可惜三十年来寻剑客,崔照夜并没有期待自己能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遇见那位能和这些人站在一线、又踏在另一条路上的剑者。 直到看见这天雨倾落的一剑。 “.你知道吗,他学这门剑,一定没有超过十天。”崔照夜轻声道。 长孙玦转过头,这位挚友趴在栏杆上托着下巴,眼睛在烛火里亮晶晶的。 “这也能瞧出来吗?”她惊讶。 “当然,这种剑,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崔照夜很少如此话多,“比如颜非卿就用不了这种剑。” “.颜非卿也能学会吧?”同样看了几天剑的长孙玦也有自己的理解。 “学会了也不如裴液用得这么好看。” “.”长孙玦沉默一下,然后也有些好奇,“那裴液真的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剑者了?” “对啊。”崔照夜两手托着脸,“你瞧刚刚他身形孤飘,持剑随意,最基础的‘横剑架’歪了三寸.但正因这丢失的三寸,那种神意一下就清晰可感。” “.错了也好吗?” “当然!心意凝聚,形体方散,那正是化入雨意的状态。”崔照夜柔声道,“还有,你瞧他用了两次那式先踉跄后爆发的攻剑,但步伐和剑势调动全然不同,偏偏又每一种都那样惊艳完美你知道吗,他每一招都是得鱼忘筌,才能在那许多极苛刻的境地用出来。” “唔”长孙玦认真回想着。 “我倒不是批评其他剑者,但把那些苛求招式的庸人放在同样境地,早就引颈待戮了!”崔照夜托着下巴,曼声道,“还有,他刚刚收剑之后,朝我们这边看来,黑发透湿,身姿孤弱,脸色那样苍白冷淡,偏偏一双眼微微下耷地看着杨遽虎.” 长孙玦想着那一幕,忽然微微蹙眉好奇点着下巴:“这时候他不是已经把剑收起来了吗?表情也有什么深意?” 崔照夜仍然托着下巴:“我是说,他生得好英俊啊。” (本章完) 第490章 医楼 雨停下时,第一缕晨曦也照上了码头。 规格严整的冬狱就埋在地下,已经在神京的治安体系下运作了九年,如今受害者得见天日,证据确凿之下,太平漕帮再无什么屏障。 名噪一时的成了孤身接案的狄九,如今这位仍然唇色干白的少卿正坐在轮椅上,伏在案前点验着搜报上来的一切东西。 稍作包扎止血的裴液倚在一旁:“可还有什么漏网之鱼?” 狄九摇摇头:“大的都教你杀尽了,一些小鱼小虾,漏便漏吧。” 他偏头看了眼裴液:“遣你来时,我还想添个仙人台的人头做什么,又没职权,桐君只说你必要时有大用我却没想到是这么个用处。” “好不好用吧?” “好用,好用。”狄九轻叹一声,却见两人脸上是一般的颊面苍白、色如病鬼,不禁笑道,“虽然都是差点儿见阎王,但我受的苦好像比你少些。” 裴液也笑:“我这是真气未复,显得虚弱,过几个时辰便好多了;但你想站起来走,恐怕得数旬几月。” “.”狄九低头翻阅簿子,“人家泰山药庐的神医说半月之内便可好个七七八八。” 裴液“哦”地仰了下脖子,顿了顿:“泰山药庐确是绝好的医术就是收费太贵。” “.”狄九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很缺钱吗?” “长安居,大不易啊。” 两人闲聊着,直到院外几个文书搬着西堂的码头账簿进来,几摞小山似的册子重重地落在地上,激起一片扬尘。 狄九搁下笔,满意点点头:“此中来往,可窥者诸多。” 裴液却脸色微变,想起当年在相州城搜查账本的记忆,捂了捂胳膊便就此离开,登上了已经等在院外的马车。 太平漕帮是个太庞大的组织,从它的尸体中整理出骨脉来也总要两三天,裴液打算就此袖手,歇两天后直接去修文馆问结果。 至于此时,还是真得先去医馆瞧瞧。 虽然说是真气复原后便好上许多,但那是他按自己重伤搏杀的经验,此时的伤势虽不致命,但也绝算不上轻——比如至少十天之内,他是只能左手持剑了。 照狄九的指示,裴液来到修行坊东街,最近的泰山药庐医楼果然就立在这里,与少陇府大差不差的模样,也同样是七楼,裴液走入大堂,身上外创实在太过显眼,立刻便有医者来问,将他引入了五楼静室。 依然是令人安心的环境,厚重的木门关上,便只剩一片安静。没有窗子,靠几枚明亮的火烛提供适度的光线。在录入姓名,取了血样后大夫便要他静等,说是很快会为他安排合适的人来医治。 裴液趴在干净的床上静静等着,他已经有些熟悉这种形制特殊的床了,躺卧都很舒服,也很方便把某部分肢体交出去他想着这些各处都很周到的措施,不禁又轻叹起那令人咋舌的诊金。 不知等了多久之后,身后门终于被推开,一道轻而干净的脚步走了进来。 裴液趴着闷声道:“大夫,一会儿这里的一概花费能不能给我列个单子?” 到时候拿给许绰或者三司付钱.他想着。 然后身后响起少女平淡的声音:“来神京混了十多天,还是这么穷吗?” 裴液身体一僵,缓缓回过头。 身后,屈忻正低头取着针具,依然是朴素的淡灰长衣,微微分叉的头发挽起,年轻、冷淡、干净的脸像在闲话家常。 裴液沉默一下,转回头,重新趴在床上:“你怎么在这儿。” “你是我未治愈的病人,我自然跟你来的神京。”屈忻仔细洗干净了手,带上冰凉的手衣,“但是我在神京医楼等了你十天,你都没回来。” 裴液一怔,张了张嘴,这时他记起自己孤剑登上玉剑台时,确实没有告诉少女,后来带着伤来到神京,出狱后反倒好得七七八八,在齐昭华安排下受了药石,却是从未想过她会跟着自己过来,不知他去向的情况下在医楼等了十天。 也是自己是作为病人从医楼离开的,办完事情后,本应再回到医楼才是。 少年有些感动,却不大好意思,道:“那你也不必跑这么远。” “不行,”屈忻平淡道,“你从少陇医楼离开时没有退掉医阁,给你多留了三天,要再补二十一两银子。” “.你有病啊?” 屈忻走上前来,挥手打了一盆清水:“褪衣。” 裴液闷闷脱去上衣,露出外翻的血肉和扭曲的胳膊,低声道:“右臂折断,有粉碎处;腹背各一处刀伤,深浅及骨,另有内伤若干。” 屈忻冰凉的手搭上他因伤而滚烫的脊背,温和的真气铺开在身体之中,另一只手记录着伤处。 “那你正好就在这座医楼吗?” “没,他们知道你来后叫的我。”屈忻道,“你是我记录过的人,以后受了伤来泰山药庐,都是优先我给你治疗。” “.你好像有点儿擅自” “我也不是每个治过的人都记录的,是因为你体质比较特殊。” “我体质有什么特殊?” “好救活。” “.” “而且动不动就受伤,次次不一样。” 裴液怀疑自己从这口气里听出了一丝淡淡的满意,但来不及质疑了,因为很快少女把一枚小丹抵在他嘴边,裴液认得它,乃是开刀前麻睡病人之用,他张口吞下,很快昏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各处伤口已十分妥当地包好,身体一阵温暖懒洋的舒适,一定是还内服了什么东西。 屈忻在旁边熬着一炉小药,一边研读医书。 即便总令他翻白眼,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位少女的医术简直神乎其技,裴液稍微挥了挥右臂,竟然感觉已能握剑了。 “治完我后,你还要回少陇吗?”裴液偏头。 “嗯,还有几个州的药草我想看一看。”屈忻没抬头,“不过我常回神京的。这里疑难症多,人也不拖欠诊金。” “.”裴液装没听懂,“那你要回少陇,顺便帮我带封信呗。” 第491章 天理 第491章 天理 屈忻抬起头来看他。 “过两天。”裴液趴着道,“我再买些东西,劳你一起带上。” 屈忻又低下头。 屈忻留了他一日,裴液安稳地在医楼睡了一夜,彻底休息好了身体、养好了精神。 真气复生之后,伤患便只是伤患,不再影响整个身躯的生龙活虎。裴液起床穿好衣靴,还是要了诊金清单,望着上面的数字咬了咬牙,对看着他的少女挥手道:“放心,不少你的!” 约好了两日后再来复诊,就此离了医楼。 齐昭华已在车上等候,给他备了茶水早点。 裴液掀帘登车,笑道:“齐居士今日不忙?” “恩君说你受了伤,怕有不方便之处,就遣我来照看着些,还专请了位宫中太医。谁知昨日一打听才知你自己来了这里。”齐昭华探头看着将他送出来的少女背影,几位医师正向她垂头询问,回头看向裴液,“这位是?” “屈忻,泰山药庐的【小药君】,以前在少陇时她给我治过伤,因而认识。”裴液将屈忻给他的丹瓶收好,拈起个小包子。 “哦” 三下五除二吃完,裴液才看向车马行进的路线:“咱们这是去哪?” “国子监啊,裴少侠今日不是该上课了吗?” “.” “裴少侠安心上就是,案子也有些眉目了,等今日放了课我带裴少侠回馆和恩君一晤。” 车马很快驶入这座大唐学府,裴液下车正要告别,却见齐昭华也掀帘走了下来。 “裴少侠自去吧。”齐昭华微笑示意一下,“我刚好也有些事情。” 裴液偏头瞧去,却见不远处的亭子里,方继道正抱着两本书怔怔望着天空,神色很是遥远。这时仿佛察觉到目光,回过头来,脸上一下绽开了笑容。 裴液对他挥了挥手,就此离去。 他裹了裹衣裳,依然是深冷的天气,但有金黄的阳光,安宁和乐的学府中三五成群的士子们来来往往,一派朝气蓬勃的气氛。 齐昭华很周到地给他带了书笔,裴液轻叹一声往深处走去,上次的笔误有些给他留下阴影,他下定主意往后不再交作业不过单纯听听课,听先生们旁征博引地讲些微言大义的东西,还是挺有意思的。 只是一路走进来裴液已隐约听得三次自己的名字。 就是三五成群的男女之间,总是惊愕的语气,多是好奇的神色,谈话里充斥着“鲤馆”、“西池”、“太平漕帮”、“狄九”、“丘天雨”、“颜非卿”.诸如此类的关键词。 他这时意识到,一个日夜过去,事情已开始在神京流传发酵了。 从民间到士林到官场,人们关注的层面不同,但却都是由这件事情引发,可以想见在未来一段时间,许绰会借着这股力量洗牌很多地方。 但那是晚上的话题了,裴液此时提着书包走近了学堂,很惊讶地发现门前竟然围着一圈圈的士子。 显然不止是四门学的学生,也显然不止是他们这一年的生员,人们探头往学堂里张望着,裴液茫然走过去时才听得他们的语声,身体不禁一顿。 “.到底哪个是裴液?” “不知道啊,不会找错了吧。” “说是就在这一级。” “他真的认识颜非卿吗?” “.人家受了伤,说不定今天不来了。” “啊可是人都坐满了。” “会不会没看清楚,那砍人不眨眼的真的在我们这儿读书吗?” “真的有那么厉害吗?七生也能杀宗师吗?那天到底是怎么打的?” “别急,《长安剑事》昨日刊了消息,说崔照夜已经在书写剑评了。”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呢.” “讲习要来了,先走吧先走吧.” 裴液低着头从人群中挤过去,一时倒真没什么人注意他。李鸣秋也正在这时到来,围观的士子们纷纷躬身行礼,有的就此散开,有的则仔细问候。 裴液先向这位老先生行了一礼,李鸣秋上下打量了打量他,也颔首示意。 裴液便就此进门,而从第一道目光投过来开始,安静的潮水就迅速在整个学堂铺了开来。几百道目光看向了这道走进门来的身影。 和听说了些风声赶来瞧热闹的门外士子不同,身在学堂之人当然每个人都认得他。还清晰地记得少年从后面座席上站起,环视着整个学堂平静道:“我说要办太平漕帮.它就活不过第十天。” 那时人们心中想法不一,固然赞赏他的刚硬,却少有真正的信任。 谁知他真的应言。 在狄九生死不知、三司形同虚设、太平漕帮最如日中天的夜晚,和颜非卿就凭两柄剑挑翻了这个压在百坊上的庞然大物。在那夜之前,多少人以结识太平旗下英豪为荣,多少人崇赏【太平鹧鸪】的名头与气度,其中不乏就坐在这里的学子。 如今人们才知道,他的剑,其实比他的话要硬上十倍。 此时这位少年走进门来,衣裳干净、身姿挺拔,面色还是和往日一样的安静温和,令人难以想象传言中他冷睨将军、一剑诛五的样子。 实际上这也正是神京现在不停讨论的事情——一个新的名字横空出世,但没有亲见那一战的人要怎么界定他真正的位置? 遑论还有太多不通修行之人。 所以很多时候修者的实力,要通过鹤凫榜或剑评家来向所有人解释。 裴液有些惊讶自己造成的安静,转头看了一眼众人,许多人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另有许多人望着他目光发亮。而在后席,庭小小地向他抬了抬手。 裴液向这几位熟人点头示意,但今日他来得晚些,后面已确实没有空位了,直到把目光挪到前排,才见长孙玦身旁唯余的一个空位。 少女见他看来,怔了一下,把自己的东西往回挪了挪,给他腾出了位置。 和这位少女确实有过几面之缘,裴液走过去坐下,却见她有些发怔地抬头张眸看着自己,裴液有些犹豫地朝她点了点头,少女才连忙回了个礼,端正坐好。 但停顿了一下,少女又端雅偏头:“裴同窗,你的伤已经好了吗?” “啊没什么大碍了。”裴液怔了一下,“劳长孙同窗挂念。” “那便好。”长孙玦忍不住投目看了他不大方便的右臂一眼,却也没再追问。 李鸣秋这时终于从门外走进来,立在台上缓缓翻开了书。 学堂中的气氛终于渐趋正常,李鸣秋照常讲着《春秋》,裴液又难免蹙眉,但今日没有方继道供他询问了,裴液犹豫一下,还是偏头递过书本,小声道:“长孙同窗,打扰。先生刚刚说的那句话,我在书中没有找到啊。”长孙玦怔了一下:“‘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句吗?” “对对。” “这句是先生征引来的,是《论语》里的句子。”长孙玦认真小声解释道,“出自《公冶长》篇,‘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先生刚刚谈到性与天道之论,然而几千年前圣人并未就此做解,于是先生引此句感叹。” 裴液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然而今日台上这位大儒似乎也有些神思不属,感叹罢了,却把手搭在书上,就此沉默。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望着满堂学子:“今日先不讲了,便请诸位谈一谈对性与天道的看法,如何?” 堂中一静,有些微微的骚动,裴液下意识又看向长孙玦,少女小声道:“这是个很深很大的问题,从定义到论辩都无穷无尽。一般来说,‘性’指人生而有之的本质;‘天道’指天地运转的秩序与规律,儒家之论.” 却听李鸣秋叫道:“昱贤。” 林昱贤起身,犹豫了下,蹙眉道:“性命玄远,天道幽蒙,‘夫子之言不可得而闻者’,盖因夫子不谈此道也。学儒治世,知百姓君臣、修仁义礼智而已,不言性与天道。” 李鸣秋点点头,不置可否,环顾道:“从此论者,且举手。” 裴液回头,却见哗啦啦一大半都举了起来。 李鸣秋示意放下,偏头又看向裴液身旁少女:“长孙,你敢言吗?” 裴液一怔。 长孙玦缓缓站起来,沉默片刻,清声道:“夫子少言性与天道,非不言也。” 堂中一静。 少女娓娓而言:“《论语》中言‘性’者只一处,即《论语·阳货》中,子曰:‘性相近,习相远也’。” “言及“天道”者有两处。一是《论语·为政》中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二是《论语·季氏》中,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长孙玦顿了一下:“怪、力、乱、神,世所有之;天、道、运、势,大唐倚之。因而我认为,不可以不谈,但学生学浅目钝,并无真知。” 堂中霎时死寂般的安静。 李鸣秋颔首:“是诚恳之言,且试言之。” 长孙玦道:“千年来古之贤者皆云,人生于天地,‘性’为‘天道’投射于人,因而人应循天理,是谓天人合一也.” “你从此论吗?” “.学生找不到反驳之处。” 李鸣秋沉默一下,也点了点头:“从此论者,且举手。” 又许多人举了起来。 而明明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曾举手,李鸣秋却没再问了,而是忽然偏头道:“裴液,你是修行中人,你持何解呢?” 裴液一怔,缓缓起身:“.修者之所求,多言‘道’字。‘人合与天’之论,道七家都是持此种修行之法,成就也冠绝当世,剑者追求招、意、心、道,最终也是从‘心’联通到天地,所以,我想儒家此论是切合的。” 李鸣秋沉默一下:“所以,在修行中,‘道’就是修者的最高追求,也就是‘天道’吗?” “不错——”裴液点了下头,却忽然僵住了,一股激流从脊背一路窜到天灵。 不、不对.有一样东西不是. “剑。”裴液忽地怔然道,满堂一静。 “剑道,不是天道。”裴液抬起头看着台上的大儒,“剑是人之剑。” 这堂深奥又有些肃重的课业终于结束了,但这却是裴液最全心投入的一节,因为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些书本中谈论的东西不只是让他读书识字,而是如此真切地与他的修行息息相关,它们同处一片天地,因为也遵循着同样的规则,关心着同样的问题。 这堂课令他沉思良久,后半节课乃至下午一整节都在求知若渴地向旁边少女请教,而不愧是同样“五经皆通”的学子,少女讲解之精到丝毫不输方继道,细腻之处犹有过之,甚至还会主动询问他不懂之处。 但此时课业结束,裴液站起来时,却再次望着学堂门口愣住了。 围得密密麻麻的人影堵在那里,只留了一条进出的通道,“裴液”两个字屡屡传进来。 裴液僵立当场,长孙玦也抱着书本愣住了,看看身旁少年,又看看门口人影,呆了一呆。 但很快她眼睛一亮,向裴液小声道:“你去后门等我。” 裴液一怔,却见少女抱着书就出了门,自然不受人们阻拦,而后门是与正门斜对角,不知通向何处,裴液背上书包来到这里,见是经年从外面锁着,都已落了不少灰尘。 他等在这里,很快门后响起细细的喘息,一阵悉索后是开锁之声,长孙玦从外面笑着拉开了门,眼睛明亮,脸颊微红。 裴液连忙从这里钻了出去,笑道:“劳长孙同窗跑得这样急。” 长孙玦重新落锁,认真道:“若是慢了,学堂里没了人,他们一眼就看到你了。” 裴液环顾一下,原来正是之前许绰带他去书楼经过的那条路,想来是讲习先生们的休憩处,少女受信任亲近,方有此钥匙。 此时自然不便久留,两人绕了一圈往国子监外而去,此时已是天色初暮,华灯初上,疏星挂在昏暗的天空,裴液感激地看着身旁的少女:“长孙同窗,今日多劳你讲解了。” 一天结束他受益良多,而少女嗓音都显得有些疲累,却从无半点不耐,裴液相信方继道有这份耐心,但却没这份时间。 长孙玦摇摇头:“没有啊,下次若方同窗不在,裴同窗还可寻我讲解。” 裴液有些歉意:“我学识太疏陋,几乎什么都不会,你是一等一的学识渊博,恐怕拖累你听课。” 长孙玦摇摇头,认真看着他道:“裴同窗,你也是天下一等一有勇有谋的剑侠啊。” “.” 长孙玦低头顿了一下,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裴同窗,你能给我讲讲,你在修剑院里每天都怎么练剑吗?” 于是齐昭华倚在马车前等了许久之后,就终于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又和一个美丽端雅的陌生少女谈笑走来,那少女衣着淡雅考究,行止间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在少年说话时总认真看着他。 直到门口时两人才互相颔首分开,裴液走过来,齐昭华偏头目送着少女的背影,收回目光:“这又是谁?” “长孙玦,一起上学的同窗。”裴液笑,“人很好,给我讲了很多经义。” 却见女子沉默地看着他,目光颇为安静。 “.怎么了?” “没什么。”齐昭华轻叹,“只是觉得在博望时我还指点裴少侠情事,现在来看,多少是自取其辱了。” (本章完) 第492章 扬名 第492章 扬名 裴液瞪眼:“她叫长孙玦,是我国子监的同窗!” 齐昭华笑:“我知道啊,太常卿之孙,国子监最年轻的五经皆通,早有耳闻,不想今日见到是在裴少侠的身侧。” “知道你还胡说八道,我跟人家才见第二面,跟那有什么关系?” “哦,所以裴少侠是在多而不在精” 裴液自己登上了车,懒得理她。 齐昭华含笑跟在后面。 车马一路向东,很快驶入了那条熟悉安静的大道,古雅辽阔的林园再次出现在面前。 那天之后他听齐昭华说过,修文馆虽不是官衙机构,却也是朝廷所批设立,揽集士子文人修撰经籍,许绰接手后,以此给许多游学神京的下层士子提供了安定之处,平日也接纳他们宴游结交。 车马驶入门庭,依然是美丽的亭阁楼台、小湖枫林,很多士人向这熟悉的马车注目示意,齐昭华有时也掀帘笑着颔首。 终于再次来到湖头林外的这座独立小楼,前天下了雨,冬日到底天空正是清明,繁星圆月之下只有浅淡的灯火。 裴液下了马车,齐昭华朝他笑了笑,像上次一样没有跟上。 小楼还是清朴安静,书壁依旧,裴液依然一一看着走上去,当“先辈匣中三尺水”句再次映入眼帘时,他偏过头,果然就见那袭披氅的娴雅身影。 然而这次身后不见仕女,案上也没有黑猫了,她是一个人倚坐在阑干旁,夜风舞烛,也舞动衣发,旁边小桌上是三两盏热茶。 裴液见这一幕先怔了一下,比起秋风的萧瑟,冬风已经冷得有些伤人,他走上前忍不住先蹙眉:“不冷吗?” 许绰将手腕递过去:“渡些真气。” 裴液弹指打了一道热融的真气进去,许绰惬意眯了下眼,裹了裹大氅,轻叹道:“好久不见。” “五天而已嘛。” “倒不知道你还有泰山药庐的关系。”许绰偏头看他,“这也是‘生死相托’里的一位吗?” “打完快死了就把自己托付给人家.算吗?” 许绰笑了下,一手捏着大氅,一手给他沏了一盏热茶,轻声道:“辛苦了。” “固所愿也。” “这是《孟子》的第几章?” “.” 许绰又微笑,裴液低头端茶一口饮尽。 这次的西池之事当然是他们共同敲定。 狄九昏厥、三司破碎、监门卫一卒未出的早上,裴液说:“我去杀了丘天雨。”许绰说:“好。” 每一个细节他们都核对了不下三遍,许绰告知他丘天雨可能持有一枚【律守令】,然后她亲自去面见狴犴,在这枚不合律的令牌启用时,将之从【同世律】中剔除了出去。 许绰看着遥远的天幕:“越沐舟从前说,我和你多半合得来,那时我还当他自卖自夸。” 裴液转头:“.越爷爷,常和你谈起我吗?” 许绰笑了下:“我们谈的可多了,确实也提到你不少。” “谈我什么?” 许绰偏头看着他,却抿了下嘴微笑:“和你却没多大关系。” “?” 许绰伸指摇了摇茶:“崔照夜的剑评刊出来了吗?” “.没吧,我不清楚。”裴液有些茫然,“那夜她在吗?而且也没问我能不能发。” “问我了。”许绰道,“你不是在医楼睡了一天。” “.” “要发的。只在暗中杀人,岂不真成了刺客杀手。”许绰看他,“我对你有更高的期许。既然在神京做下英雄事,就该扬起名号。这次是崭露头角,你再积淀一个多月,等在长安冬剑集上取得风头,就给你安排一个.差事。” 裴液疑惑看她。 “你权当是美差吧。”许绰笑,“反正对大多数人来说是的。” 然后她端茶饮尽,顿了一下道:“太平漕帮那边,理得有七八成了。很多事情还没有落定,甚至还没有开始推动,但我可以先告诉你它们会抵达的结果。” 裴液点点头,认真坐正了些。 “其一,牢狱见光,太平漕帮之罪已经钉死,一切参与者伏法,神京从此不再有这个名字。京兆尹卢玉顾以渎职包庇之罪罢免,作为不要他性命的交换,狄九会出任这个位置,并且受狴犴庇护。然后以之为核心,我们可以重建神京的治安体系。” “.卢玉顾漠视百姓受残害数年,竟然还可以归家清闲吗?” “因为他姓卢。”许绰裹着大氅,夜风把她未挽好的发丝向后飘去,“何不先问问,这样的人,是怎么做上京兆尹之位的呢?” “.” “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许绰轻声道,“在大唐建立之前,这些庞大的东西就已经存在于中原大地上,从时光的淘洗中洗炼出来.时至今日,朝廷也依然要倚仗他们的影响。” “但是当然.”许绰漠然望着夜空,“我迟早让他们成为历史。” 裴液沉默一会儿:“杨遽虎呢?” “这个人,我们暂时没有动。” “为何?证据不足吗?” “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他可能牵涉更多的东西。” 许绰看着他:“其二,太平漕帮敛财巨万,账本俱在,这些银子的流向掩盖不了,大约三成流向鱼嗣诚,另有三成则指向幻楼.这两样去处,本也在猜测之中。但你还记得,我们拿下太平漕帮是为了什么吗?” “.燕王府。” “不错,我们要摸清燕王府在神京的脉络。”许绰回过头,“王别鹤、杨遽虎,我遣人查了他们两个在北边的消息,十多年前,两人常常联部而战,彼此配合无隙,人称‘虎鹤将’。” “.” “燕王遣了这样两个人来运作与遮护太平漕帮,敛得的巨量金银却没有一分流入燕王府,全用以联合神京权贵。”许绰缓声道,“那么他们当然有更隐秘、更重要的目的。” 裴液缓缓蹙眉:“这条线有眉目吗?” “在查,过几天会有线头的。” 裴液点点头:“那,幻楼的事情呢?” “幻楼.是处需要从长计议的地方。”许绰缓声道,“我想它是和鱼嗣诚相同的用处。” 裴液蹙眉看她。“遮护。”许绰道,“燕王要在神京做事,自然交好神京权贵,幻楼和鱼嗣诚,就是他们寻找的两棵参天大树,太平漕帮一切运作都为他们产生利益,他们自然愿意庇护。” “.” “只是与向来高调的鱼嗣诚不同,幻楼要更.自娱自乐一些。”许绰望着栏外,“我早知道神京有这样一处地方,非世家嫡脉、皇公贵戚不得入,但究竟是谁在其中攒局,我尚不知晓。” “他们藏得很深吗?” “倒也谈不上藏,只是那种地方,本就没人能查。要知深浅,就得自己进去看看。” 裴液缓缓点头。 “这件事情,过段时间我也会安排的。”许绰道,又看向他,“像鱼嗣诚和幻楼这种东西,没办法用太平漕帮上的牵涉就治他们的罪,得先真正把他们打倒,才有治罪一说。” 裴液点点头:“我明白。” 两人安静了下来,一杯一杯饮着茶水,直到小炉中烫水已尽。 “今日去国子监了?”许绰忽然偏头。 裴液一怔:“.嗯。” “学得如何?” “还好.长孙同窗给我讲了许多经义。” “方继道现下确实没有时间。”许绰点点头,“《四气玉烛剑》的事情,我帮你问祭酒了。” 裴液张眸看她。 “祭酒说这门剑可以传外人,但没有固定要求,谁可传谁不可传须得见过才定。”许绰道,“我帮你问了大概,一般来说,一要仁义礼智信,二要明畅天理。儒家内学正在天理院,你可和方继道约一约,届时一同去答问一遭便是。”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那我好像还挺符合的,再学学天理就好了。” “.你很合‘儒家五常’吗?” “不吗?” “.”许绰沉默一下,“要你罚抄的东西呢?” “啊?” “嗯。” “.手受伤了,不方便。”裴液没想到她在这时问这个,犹豫道,“要不.算了?” “左手。” “哦。” 许绰今日似乎又比较清闲,倚在栏杆下和少年闲聊着,任冬夜冷风吹得整层楼帘幕飘卷。 其实裴液并不太知道她的动向,很多时候他见不到她,据齐昭华说她也不太经常待在修文馆,裴液对这位女子的认知还是很少很少。 不过今日她愉悦的情绪真实得没有任何遮掩,倚在栏杆上遥望着被不夜城映得微亮的夜空,又像在回望时间里的某处远方。 夜渐渐深了,裴液忍不住偏头:“要不去歇息吧。” “还没等到你的剑评呢。”许绰拄着头,“入京以来的第一次扬名,怎么能不好好瞧瞧。” “这般晚了.” “东市西市,到处都正热闹着呢。”许绰微微打了个哈欠,眸子有些懒意,忽然偏头,“你要喝些酒吗?” 裴液怔:“不了吧馆主想喝?” 许绰沉默一会儿,也摇了摇头:“我不饮酒的。” “.哦。” 许绰轻轻敲着栏杆:“可这时候若无人饮酒,又不通透.罢了,你去取些来吧,就在那边小橱,我喝。” 裴液于是起身拎了一个雪白的小瓷瓶回来,许绰虽说不饮酒,启封的动作却潇洒熟练,裴液从未在这位清正从容的女子身上见过这副情态,她泼去残茶,以酒洗净杯底,给自己斟了一杯,又挑眉看着裴液。 裴液摇头一笑,也将自己的空杯递了过去。 一盏清香的酒倾了进去。 酒气很淡,裴液身怀真气,满饮几盏也不觉什么,但许绰对饮些酒确实十分满意,高高举杯与他一碰,便椅栏自顾饮下。 而就在这样的冬夜中,《长安剑事》的特刊终于印制出来了。 西坊东坊繁荣的夜市上,有无数等待的人,更有无数看热闹的人,关于那夜的战局众说纷纭,但在每个版本的讲述中,都少不了一位面目陌生的神秘少年。 有人说三个龙头都是他所杀,有人说他的剑不在颜非卿之下,有人说他有一式不死不灭的剑,还有人说狴犴为之而鸣每一次传言都太过夸张。 人们唯一确定的,是神京确实出现了一位年轻的新剑才,位列修剑院中。至于其真正的水平.能进剑院当然极高,但与颜非卿不相上下也当然是杜撰。不曾识剑之百姓,言语难免夸大。 但当听说那位崔家明珠是夜也在之后,人们心便又都落下来了——几年成百上千的剑评,已经印证了这位少女那双通透的剑目,再无人怀疑她的眼力。《长安剑事》晨报上预告了她的剑评,那么所有人便都在等着以之认识这位少年。 就像前几天那位边未及,人们还记得他那简短的两行:“评南月山边未及:黯草清露,得三分鸿迹;细剑翩影,有月精神。剑术虽熟,神思疏旧,可一观之。” 这样的句子,已足够其人名声一噪,盖因这位崔家明珠的剑评从来语调冷清,言一得必言一失,不论大派散人,绝不受什么贿赂胁迫。除去颜非卿此类,没人能从她这儿拿到纯然赞美之语。 正因客观冷静,方受信重。 而此时修文馆小楼上,响起了一道轻捷的步子。 裴液回过头,见是一位披风的仕女,兜帽还未摘下,已取了一份《长安剑事》回来。 许绰笑了一下接过,而在神京无数人的手中,这份薄薄的小册都在同一时刻被翻开了。 “【裴液西池剑事之短评】 崔照夜。 飞光剑主诗曰:‘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裴液是也。 目遇之而心仰,神思之则陶然,良然久坐,不能回魂,痴痴忘眠,难令释怀。 观剑久,观剑者久,至今尚惊艳者,一曰颜非卿,二曰杨真冰,三曰裴液。 然,白鹿剑如修罗,清微剑如玉器,裴液之剑,真为剑哉。剑术既形,神意可瞻。锦绣易颓,英华徒艳。无剑有神,味之必厌。 人生当有三幸事,一曰聆真言,二曰品佳酿,三曰观裴液之剑。 我想,剑就应该是这样。” (本章完) 第493章 饮酒 第493章 饮酒 裴液读完这短短几行,怔怔茫然地看向许绰。 女子正满意微笑:“怎么了?” “你钱了?” “.你觉得这样几句话,值多少银子?” “二十两?”裴液犹豫道,看着她的表情,“不会吧再多有些上当了。” 许绰倚着栏杆笑个不停。 “.有什么可笑?” 许绰不答,笑着喝尽杯中之酒。 裴液这时却一昂头:“哦,对了。” “嗯?” 裴液低下头,从腰间取出一张折得有些皱的纸张,打开递在女子面前。 上面列了十多条名目,后面跟着的数字是以“两”为单位。 “.” “欠泰山药庐的诊金。”裴液看着许绰,强调道,“给公家办事受的伤。” “谁是你公家。”许绰笑,偏头瞧了一眼,“我已为你请了宫中太医,你自己浪费了去找私家,岂有要我出两份诊金的道理。” 裴液瞪眼:“你却没和我说。” 许绰拄着侧颊明眸微转,伸指笑道:“不若这样,现下好天良夜,我们做个游戏,你若胜了,我便帮你出了这份诊金如何。” 裴液警惕道:“我却不和你背诗。” 许绰微微翻个白眼,抬手指道:“这瓶水也似的空了,橱里还有两瓶,且取来。” 裴液立起身走进去,果然在橱中深处摸出两个玉黄的瓷瓶,瓶口的泥封已很有些年月。他走过来敲开一个,馥郁的酒香一下涌了出来,酒气比上一个烈了许多。 许绰满意地眯了眯眼,又轻轻敲着桌案:“干饮也没意思.” 一抬手道:“那边柜底深处应当有副投壶,你去瞧瞧在不在?” 裴液依言找去,果然见一副精致但也颇受时光冲刷的投壶,当时一定是巧匠精工,放了许久也没虫蛀水霉,但色泽黯淡、落满尘灰却是难免。 裴液一手拎着壶,一手拎着一捆投箭过来,许绰微微蹙了下眉:“啊这般脏了。” 裴液不言,一弹指朱红的火焰就从这副器具上一掠而过,洗去了一切尘旧。 许绰眼眸一亮,微醺笑道:“你这日子过得一定方便。” 然后她抬手指道:“这捆箭一共是三十枚,咱们各投十五,每一投前饮酒半盏,不中再饮半盏,每一轮过了,壶便后挪一尺。末了中壶多者为胜,如何?” 裴液看着女子已然淡绯的双颊,笑:“你要和我比饮酒?” “还有投壶呢。”许绰强调,“饮酒多了,准头便不佳。当然,你勿用真气。” 裴液坐下来,将两个杯子也一并火洗,瞧了这仍裹着大氅的清美女子一眼,轻叹道:“我自幼习武,蒙了眼和你比吧。” 许绰笑:“这是你自己定的。” 裴液将投壶放在半丈之外,许绰却摇头指了指,直到挪到一丈之外方才点头。 “那便我先来了。”许绰递过杯子,示意两人互相斟酒,裴液有意让她,给她浅斟了小半盏,许绰端起便一饮而尽。 然后她依然是倚着栏杆拄着侧颊,拈起一枚投矢,双眸微微一眯,小臂一送,长裙委地像流泻的金玉,那枚投矢正弧击入壶中,叮啷啷带起一串玉音。 这一手确实惊到了裴液,一丈的距离要投入那样一个小壶口绝非易事,其实是对眼力和肢体极精准的掌控。 许绰偏头一笑,拎起酒瓶给他斟了半杯,盯着他道:“到你了。” 裴液还真被激起些好胜之心,他端酒饮罢,记下这壶的位置,撕下一截布料蒙住眼睛,抬手拈起一枚投矢认真试了试重心。然后顿了一顿,凝神一投,下一刻叮啷之音荡起,果然也进了壶中。 裴液勾指将黑布拉上去,如不在意道:“我是第一次玩这个。” “那也不让你。”许绰笑,再次递过杯子。 裴液弹出真气将壶击退一尺,许绰再投,又是一道优美精准的弧线。裴液轻叹一声,拉下黑布。 两人你来我往,摒去真气蒙上双眼之后,裴液也须得凝神去定那壶的位置,好在肢体的精准仍在,每一枚都跟在女子的后面入壶。 然而随着一轮轮过去之后,难度开始上来了,壶挪得越来越远倒还好,主要是这瓶酒之醇厚实在惊人,几盏下肚已经开始飘然晕眩,裴液本就蒙着眼,这时要确定那壶的位置就越发困难。 而身旁的女子却显然是个陷阱——她明明两盏清酒下肚就已经模样微醺,但如今又喝了不知多少,竟还是那副浅醉的模样,只眼中迷离更甚了些。 从这时开始,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投壶,若自己中了必然展笑松气,若对方也中了却必然扼腕叹息。直到十轮过去,裴液真感到有些吃力了,他蒙着眼睛举着投矢摇晃了半天,已有些确定不了刚刚那壶到底在哪儿。“你是睡着了么?” 裴液放下投矢:“我且再看一眼。” “不许!” 裴液抿抿唇,只好深吸口气,凝神一投.叮啷磕了两下,好险投了进去。 裴液猛地起身,拉下黑布哈哈大笑。 许绰轻叹一声,递过杯子。 但她很快蹙眉伸手:“你倒多了。” “我第一杯没给你斟够,这时须得补上。”裴液此时锱铢必较,坚持给她多斟了一口。 许绰深吸口气,只好一饮而尽,拈起投矢站起身来,向前躬腰瞄着。裴液怔了下,才意识到对她而言现在的难处是那壶将近两丈,要投进去须得费些臂力。 许绰静了一静,轻声道:“着!” 小臂一送,投矢微微偏斜着飞入壶中。 许绰舒口气,有些踉跄地重新倚倒在栏杆旁,然后拎起酒瓶含笑眯眼看着少年。 裴液从不知道有人醉得都站不稳了还能如此潇洒优雅,他叹口气递过杯子,知道这轮恐怕是要栽了。 果然黑布一拉下,刚刚盯着记了许多遍的壶立刻就在脑子里朦胧飘摇起来,裴液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只觉手里投矢也开始轻重不一最后只好咬牙一投,“当啷”一声,矢端撞在瓶颈上,弹了开来。 旁边立刻响起一声欢叫,然后是一连串的拍手声,裴液拉下眼上黑布时,许绰脸上依然笑意盎然,故作矜持地把杯子递给他。 但后面她果然也投不进去了,两人偏得那壶越来越远,许绰中在门上,裴液击中盆,还有几支悠悠地飞到楼下。 两人笑着饮完了这瓶陈酿,最终果然是许绰以一支之优取胜,裴液头晕目眩地倚在门上,憋了半天道:“你一定偷偷给我多倒酒了。” “哪一回你不是瞪着眼看着。”许绰笑。 安静一会儿道:“你会不会打指上剑?” 裴液一下来了精神:“你可不许反悔。” 他已经取出那枚玉翡小剑。 许绰笑:“不许真气,而且你要用和我一样的力量。” “行。” 然后等女子回屋取出小剑,他才惊异地发现女子竟然真的会玩,虽然有些生疏,但也像模像样,而且颇有几招别致的绝招。 不过无论什么绝招,在“人间三幸”的裴少侠面前自然是不够看了,裴液毫不留情地一次次破招打在她手上,直到女子有些急了,干脆握紧了剑朝他胡乱刺去,裴液依然不慌不忙地巧劲一震,将她手中剑器击脱落地。 “哈哈。” 许绰握着泛麻的手:“没意思,不玩了。” 两人各自倚在临风台的一角,夜幕淡去,晨星开始残留在天空了。 清风一吹,裴液醒了醒神,偏头看向那低头倚着栏杆不知是否睡过去的女子,一时感觉有些亲近又陌生。 这时许绰忽然偏头道:“扬名之夜,此情此景,你想吟什么诗?” 裴液微怔,望着远方辽阔的夜景,片刻后一句诗真的涌上心头:“.十七解书剑,西游长安城。” 许绰轻“嗯”了一声,却没再说话,就此安静了下来。 就这样坐了良久,天色真的开始亮起来了,裴液有些摇晃地撑案起身:“我得走了,下次再喝吧。” 许绰动了一下,懒眸看来:“没下次了。我平日不喝酒的。” “.”裴液沉默地看了下狼藉的杯盏,也不反驳她,只记得正事,扶着柱子认真道,“你不会真不给我付诊金吧。” 许绰醉意中有些气笑,抬手指道:“剩下那瓶你拿去卖了,够你再被人打断三次胳膊。” 裴液眼睛一亮拎起来,挥了挥手转身下楼,真气涌上,几步之间酒就已经清醒。 这时他才想起来看了眼女子冷风吹拂的醉身,蹙了下眉,却看见仕女已从楼梯上来,才松开眉头。 然后他就此走下楼去,此时方见这道书壁的末端竟然多了一句抄词。 就在《春坊正字剑子歌》旁边,是女子的笔迹,墨迹还很新鲜,像是今天的东西。裴液立定读了读,乃是:“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本章完) 第494章 寄乡 第494章 寄乡 清风吹面,裴液走出修文馆,太阳刚好从东边一点点跳出来。 虽然一夜未眠,但并未在神思紧绷的苦想或激战中度过,真气回路一直在不受阻碍地流转,那么这样的闲饮已是休憩。 昨夜的饮乐于他而言算得上“受宠若惊”,虽然投壶弈剑之时全然未想,但此时出了门却难免意外许绰竟然留他畅饮一夜。 这位馆主在他眼中一直是个神秘高位者,不论是秋骥子这样的人提及都言称“桐君”,还是她随手调动中隐现出的可怖影响力裴液见面常以“您”称呼,并非只因年长和搭救之恩。 正如齐昭华所言:“和恩君要保持合适的距离。” 裴液觉得自己不用怎么保持,两人自然就在一种信而不昵的距离上。 有时他们谈笑两句,只是正事之间的佐料,更多的时候她深如渊谷、清正从容,裴液提出所需,她随手就能给予落实。 而昨夜对饮这位馆主固然也未和他说什么心里话、更没什么亲近的动作,但那副活泼自然的情态一定很少有人得见。 对他也有些过于.平等相待了。裴液不知自己为何得如此恩重,也许她确实早已在信里认识了他吧。 裴液不再多想,拎着这壶酒便回泰山医楼,当即置换给了屈忻。 灰衣少女提着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敲破个口,伸指沾取尝了尝,竟然偏头看他:“偷的?” “.朋友送的。” 屈忻点点头:“十年麟血酿,宝酒,能调配很多药方——好好结交这个朋友,下次我还收。” 转头上楼。 裴液立刻大跨一步拦住她:“别蒙混,还得补我差价呢。” “好吧,那补你十两。” “二十两。” “好,二十两。” “.那三十两。” 屈忻看他。 “二十两就二十两。”裴液让开路。 “剩下的就当邮费了。”他补充道。 拿得这二十两,兼以从齐昭华那儿借来的五十两大钞,再加上蛟环里的七十两,裴液现下手上有一百四十两的巨款。 裴液怀好这些钱,问了问路便往书局走去。 在书局里裴液挑了许久,将书一本本取下来搬到车上,有蒙学书、有儒家典籍、有诗词,但更多的还是传奇话本以及大量的修行、剑术的基础理论。 这些东西都不稀奇,虽然贵些,但也说不上哪家秘传,只是往往只有在神京,才能买到版本如此新、卷数如此全的书籍。 将两箱子书载上车马,裴液才又回了医楼。 “这些东西你也转交玉翡山就好,请他们帮忙送去奉怀武馆。”裴液向屈忻交代完毕,自己寻了间静室,了很久写了几封信,提笔到最后一封时他勾勾抹抹、斟斟酌酌,又时不时发呆良久,最后才抄出来清晰的一版。 然后他将这几封信也分别装好夹进书里,向屈忻道:“先摞你这儿吧,反正你也不急走,等过两天我再拿几本书来,另外也置换些银票一并带上。” 少女除了医术和诊金外并无什么计较的事,吩咐人安置好后,两人便就此分开。 至此事情告一段落,太平漕帮背后丘天雨在弄什么把戏还待细细推察,裴液迎着午后的夕阳漫步着,缓缓踱回了修剑院。 在这个过程中,黑猫从旁边屋檐重新跃上了他的肩膀。 裴液笑着把它抱在怀里:“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乐不思蜀。” 小兽有些疲累地打个哈欠,这些天来盯太平漕帮动向、勾连传讯、看顾证物.确实倚仗它良多,裴液才能毫无顾忌地在西池之上拔剑。而事毕之后,它依然寄放在许绰那边待了几天。 这时它抬起碧眸望他一眼:“你弄不清咱俩谁是刘禅、谁是孔明吗?”裴液笑:“你是赤兔。下次打架就骑着你。” 黑猫懒得理他,又从脖下锦囊里捧出枚丹药来吃。 “.这个能给我尝一口吗?”裴液看它一口口咬着,忍不住小声道。 “.” “我就好奇什么功效。” “和你昨夜喝的酒差不多。” 裴液惊讶:“那酒有什么功效?” 他试了试:“真气也没见长啊。” “不是真气,是螭火源。” 裴液这才一怔,果然发现丹田之中,那枚代表与仙狩共生的火巢如饮甘霖般活跃了许多,虽然增幅微弱,但却实实在在。 “麟血。”黑猫道,“也是这丹药的主材。” 裴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早知道多喝几杯。” “好好努力,以后有的是。” 裴液蹙眉奇怪地看着它。 “都是为了北伐嘛。”黑猫淡淡叹息。 修剑院仍然是静谧有序的样子,在神京之中成一世外清修之所。 天色还早,裴液带着从博望带来的那一套玉翡剑理来到藏剑楼中,寻了个安静的深处,从第一本开始,盘起腿来一页页重新翻过,时不时以一根细笔勾画注写。 从八月中接触蝉雀剑开始,到如今十一月的初旬,裴液在这门剑上下了最多的功夫,也终于抵达了它应许的高峰,使四百年前玉翡之剑,重现于西池之上。 当时李蔚如将这套写满了他几十年注解与思考的剑理倾囊相授,正是站在这位老人乃至整个翠羽前人搭建的阶梯上,裴液才得以摘下这式羽剑,如今他把自己的想法一一仔细写回这套书上,【飞羽仙】或许不是玉翡的尽头,但至少是他手上这套剑册的尽头了。 裴液做这件事情用光了剩下的白昼,当所有剑册批注完一遍之后,他浑身通畅。没有明姑娘在旁边细致讲解,他独自完成了对一脉剑术从始到终、从剑招到剑理的透彻解析,再无什么短板,它细致周到地在他心中固定了下来。 安静的月色下,裴液揉了揉发酸的腕子,缓缓阖上了眼睛。 在三日的全心习悟与一夜生死置之的搏杀过后,他再一次回顾自己的剑梯,来到这片玄妙的世界。 光秃荒芜之中,灵气盎然的玉蝉翡鸟落在他指上肩上,但这时候不只有它们了。裴液抬起头来,莽苍的天上聚起了寒冷的云,很快清新的雨珠坠了下来,一点点浸润了干硬的土地。它们有些透肤的寒凉,但已经不再刺骨了。 初春一场雨,万物始惊蛰。春之意的柱剑已成,这方世界里,春天已准备好来临了。 裴液低头看着蝉雀被打湿的翅羽,笑了笑:“该给你们种两棵避雨的树了。” 裴液睁开眼睛,离开了这方世界,拎着剑就往楼上走去。 直到一个高处的静室,他敲了敲门,里面“嗯?”了一声,他便推开门,躬身一礼:“院长好。” 秋骥子正沉眸看着一本剑典,抬起眼睛认出来人,没有说话。 “《初月北雨》学完了院长,”裴液道,“下一步学哪门好些?” 秋骥子低头看了看手上这本和少年同天取下,却还没研读完的剑理,大半夜的,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气。 几刻钟后,明月在东,裴液颇为愉悦地看着到手的两门漂亮新剑,踱步踩着月光回到了小院里。 一切还是前些天的样子,杨真冰一招一式地习剑,地上洒落着月影。一旁的老树荫下,颜非卿倚在躺椅上单手把书举在面前安静看着,面容清淡如仙,另一只手缠着厚厚的绷带。 (本章完) 第495章 笔供 第495章 笔供 “你没去寻馆主要诊金吗?”裴液讶异,热心提醒道,“我拿了差不多五十两银子呢。” 颜非卿抬起头来看着走进院门的少年,头一次沉默了一下,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回应。 然后裴液看着他,也沉默了,蹙眉道:“.你不会想寻我要吧?” 杨真冰这时停下了剑声:“小猫回来了。” 裴液见颜非卿好像没有这个想法,松开了面容,笑道:“颜兄杨兄,门口的院名我有想法了——你们瞧没瞧《长安剑事》上的新剑评,那人说尚惊艳者只咱们三人” 杨真冰放下剑走过来,立定在裴液身侧,向黑猫缓缓伸出了双手,并掌托在空中等着。 黑猫冷静地看着他,他也面无表情地看着黑猫。 “.因此我想,咱们三人正可并称‘大唐三剑客’。”裴液找回了些小时候看话本的感觉,“颜兄你乃鹤凫册第九,杨兄乃是十九,我也差不太多,因此这间院子不如就叫‘唐三剑之居’。” “.” 院中沉默。 裴液拎起黑猫放在杨真冰的手掌上:“杨兄你觉得行不行?” 杨真冰身体一绷,一动也不动地认真看着掌心:“行。” 裴液满意一笑,看向颜非卿:“颜兄既然也不反对,就快来题写吧,上次说好了的。” 颜非卿沉默一下,眼见大势已去,有些乏累道:“你自己写吧。” 裴液也不扫兴,拿起笔墨就到院外认真写了上去,偏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从今日开始,裴液在剑院过了两天规律安稳的日子,习剑听课,与杨真冰一起在剑场练剑,当然也免不了被王守巳拿着那份剑评眯眼逼问“到底谁在开屏”云云,末了漫不经心地问他还有没有诗剑会介绍。 遇到宁树红,则是认真告诉他下次再有这种杀人的活计一定得把她喊上。 如此过了两日,第三天裴液下了早课,才收到一封外面递来的短笺。裴液接过一看,字是谢穿堂的字,章是京兆府的章。 “太平码头,案情有些进展,可来。” 裴液回到这座码头时,一切都变得有序而光明。官服的捕快和文吏四处走动忙碌着,各种东西都被分类记录,然后最终汇总到那间红衣坐镇的房子之中。 每个人都知道这位狄大人要高升了,卢玉顾已经罢了官位,朝堂上现在反攻的形势极为猛烈,等到此案稍结,就是狄九红衣换紫服之时。 裴液也没进去打招呼,径直下了码头来到河边仓房。谢穿堂正立在这里,依然是那身衣服,身形挺拔,刀佩在腰间,手上却拿着马鞭。 听见脚步抬起头:“.胳膊既然还没好利索,倒也不必急着过来。” “待着也是待着。”裴液看她,“那人找到了吗?” 谢穿堂沉默一下,摇了摇头:“幻楼的事,狄大人说后面再说。” 裴液点头:“先结了此案,届时一起。” 谢穿堂吸口气,指道:“说案情吧:我们清点核对了两天,大概摸出了一条隐在下面的线。” “什么?” “传言中,太平漕帮有一‘内堂’,人数不多,但个个厉害,只听命于丘天雨本人。我们核对了人数和口供,发现确实有这样一个堂口。” “但不见了?” “没,全死在了那夜清剿之中,其中一半都是你杀的。”谢穿堂道,“我们追溯了这些人的身份,很多都没有来路。” “和丘天雨一样.忽然冒出来的高手。” “差不多。” “那就是北边卸职的军士。”“狄大人也这么说。” “这些人平时做什么?”裴液敏锐道。 谢穿堂看着他:“从很多人的口供以及我们自己的核对中,我们发现,这样一个堂口,竟然并不负责‘冬狱’。” “.” “甚至也不随身护卫丘天雨、不分散在其他堂口监察。” “那他们” “负责漕运装卸。” “.” 裴液忽然就明白了。 暗中经营冬狱,所得之钱财却尽皆散去,那么丘天雨建立太平漕帮的目的当然就是漕运本身。 太理所当然了。 “漕运有什么异状?”裴液立刻问道。 “我们几乎核查了所有,都没什么异状,货物和账本都能对上。”谢穿堂摇了摇头,抬手将一篇口供递给他,“直到今天我们终于找到了个知情人。” 裴液低头看去,是墨迹很新的记录。 “姓名。” “张二才。” “年纪。” “今天四十有六。” “漕工?” “是,大人。俺住常安坊,在码头帮工快六年了,平日这里吃穿给得足、工钱结得也快,就一直干着。” “你说,你那夜在码头西岸看见了什么?” “.” 张二才在太平码头干了五年,从来没有半点不听话的时候。 让多干些就多干些,遭些克扣就遭些克扣。家中父母妻儿,都指着这份苦力钱,寻遍偌大个长安城,也难找到给钱这么痛快的东家了。 所以那些冷脸佩刀的管事警告不要靠近东岸西岸时,张二才连连点头,干了五年零八个月,他就一直闷不做声地在南岸码头上直来直去地装卸。太平码头很大,绝大多数漕工,都和他一样只在这四分之一的地界上活动。 不过作为待得最久的漕工之一,张二才也难免耳闻目睹些规律。 那东岸,看管得十分森严,远远的就不许靠近,时不时有封得很严实的马车驶进去,然后两轮轻轻地驶出来,很偶尔一回他好像听见里面隐约的哭声,但下一刻就被一脚踹倒,拿刀指着让他滚蛋。另外还有一回,他听见有个人举着块儿官家的腰牌炫耀,说什么“金吾卫”云云。 而西岸倒没有这般不许靠近,只是那里是漕河窄处,没船往那边停,自然也没人过去。 而在干了四年后,张二才才知道,那里深夜原来会停靠一艘大船。 那是他带着邻家二郎来干这份活儿的第一个月,二十出头的小伙,书也没读成,武也练不好,平日就跟着那些游侠儿胡混。好在身材还算健壮,邻家老兄就托付他带个出路。 谁知第一个月,他就出了差错。 (本章完) 第496章 追帆 第496章 追帆 那是个下着雨的晚上,四面河水打得雾蒙蒙的,灯火稍微远些就变成个朦胧的光团。 当天船来得多,又赶上下雨,难免就熬了黑,督工看起来也有些急躁,不停催促他们搬得再快些,张二才跑完一趟时,还好像见到有个更上面的人过来了,大督工立在他身后。 传来半句模糊的:“半个时辰必须清空.” 这种时候往前也有,差不多一个月一回,就会赶上太平漕的人不停强调速速回家、不许停留。其实往日也不许在码头过夜的,但那天就会尤其严格。 终于还是紧着雨搬完,张二才照常比别人多搬最后一趟,然而那边遣散的哨声越来越尖锐时,他回头一看,却见邻家那二郎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河边在走,离装卸处越来越远,身形模糊得都快看不见了。 张二才连忙追过去,雨夜里累得气喘吁吁的,一把扯住这小子:“还浪荡什么呢,赶紧回家了!” “哎呀叔给我扯开线了!”二郎往回揪着衣服,回过一张淌着雨但喜意盎然的脸,“叔你别急,我刚发现个事儿。漕河这大回湾平日不让人来,里面可有些大鱼呢,这方才一下雨,我瞧见扑棱棱的几尾上来张口,那叫个肥!” 他弯着腰,手里还真有个不知哪儿来的抄网:“你等我觑准了捞一个上来,咱们两家一同口福.” “屁的口福!”张二才扯着他,“听不见吗,哨子都不响了,再晚了遭打个皮开肉绽!” 二郎只带着他往前走:“反正要挨打,更得提条鱼了!” 张二才没有办法,两人离装卸处越来越远,身后灯火都只成个小点了,四周只剩雨幕。 他声音也不禁小了些,焦急道:“你怎么还往这边走,西岸不让来的!当心撞见人!” “这大荒地有什么人!”二郎瞪眼,“河窄没船才没人来,咱们捞两条鱼怎么了!” 张二才一时无言以对。确实,他在这儿干了四五年,只听说不能来西岸,但确实也从没在西岸见过什么东西,远远望来就是一片大荒地,连处房屋都没,几年了一点儿模样也没变,二郎说的也不无道理。 张二才知道拧不过,便干脆就在一旁树边坐下看他捞鱼,主要腰腿也实在太过劳累了,浓密的雨幕颇给人安全感,远处人声也再听不见,整座岛好像就空无一人。 然而就是在这雨里静坐之中,他忽然看到,漕河无边的雨幕中,驶来一座庞然的、浓重的轮廓。 一艘巨大的商船,竟然在这时抵达了西岸。 张二才怔了半天才赶紧爬起来叫二郎,叫了好几声泅水的二郎才顺着他指向看去,然后也怔住了。 张二才这时做了最正确的一个决定,他没有让二郎上岸,而是带着二郎的衣服自己也跳入了水中。 因为不过片刻,一队佩刀带剑、行动有序的人就来到了岸边。 张二才不认得这艘船,但他认得这些人的装扮——在太平漕帮里,大督工见到他们也是毕恭毕敬。 如今全都挽起袖子,充当装卸的力工。 大船缓缓停靠,然后不是从甲板,而是从侧舷打开了一个口子,深沉的雨夜里,黑衣浸湿的武者们将一个个巨大的水缸似的容器搬了下来。 张二才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只似乎极重,总是两个人才抬起实际上他也不敢去看,身旁的二郎也脸色发白地微颤起来。 因为当那大缸放在地上之后,一种极令人冷悚的、怪异的金属锐鸣地狱般响了起来,他们才意识到那样巨大的缸身竟然是浑然铁铸,封口网格也是细密坚韧的金铁,而有什么极尖锐的东西正在里面疯狂地抓挠它们。 然后下一刻这些放在地上的大缸就被撞击般地剧烈摇晃起来,仿佛里面囚了一只只恶虎 “叔我头疼.”二郎颤抖小声道,张二才一把捂死了他的嘴。因为他自己也感到了,一种似乎穿破了耳膜的东西发狠地在脑子里震颤钻鸣,伴随着刺耳的抓挠成为魔音,捂住耳朵或者埋入水里都全然无用。 只听地那边有个男声隐约喊道:“先蒙上雨布再往下卸!——操他妈的,一淋雨全都醒了” 火光之下,一只尖锐的利爪猛地从缸口网格里探了出来,下一刻就被厚厚的黑布蒙上,但那弯如锐匕的剪影还是令张二才清晰地记到了今天。 “后来怎么离开的。”笔墨到了尾声。 “等他们都走完了,俺们就慌张张泅水走了。” “还有后续吗?” “没了,官爷,俺们谁也不敢说,今天这才是第一次说出来。” 下面一句盖了章的批注:【上述事实已与邢二郎完成核对】 裴液抬起头来,谢穿堂看着他:“这条线我们昨天已经查了一晚上,但是内堂之人全部身亡,而一切应该有的蛛丝马迹,都已在十天之前被抹净。” “十天之前?”裴液凝眸。 “至少十天之前。” 十天之前,龙武军刚刚踏破鲤馆,许绰刚要对太平漕帮动手。 那时候太平漕帮声势庞大,鲤馆甚至都不一定能够立案。后来的日子里,丘天雨摆下十日宴,鱼嗣诚施压、狄九遭刺.每一步太平漕帮都仿佛越发不可撼动。 但在那个时候,丘天雨就已谨慎地将这一切全部抹去。 在极大的可能下,他们就算彻底铲除掉太平漕帮,甚至都不会知道这片荒地上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还好狄九只用了一天半就理清了这些资金流,许绰认定他们另有所谋;也还好这位一人就能查进幻楼的女子不知如何着手,竟然真从一名漕工身上挖出了他连媳妇都不敢说的秘密。 如今谢穿堂拿着马鞭,腰间佩着刀:“但有一样东西是抹不掉的——那艘深夜入京的商船,绝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裴液看她动作就反应了过来,微笑一下:“有眉目了?” “刚刚去查问了漕关回来。”谢穿堂也笑了一下,“每月签发一次入京文书,在太平漕账本上的货物买卖记录却只有载额的一半不到.查遍了也只有这么一艘船,乃是七天前离京的【南金风】。” “.去追?”裴液偏头握了下剑。 谢穿堂点点头,犹豫一下,递给他一支马鞭:“上面是说叫上你但我瞧你胳膊好像还不利索?” 裴液动了动肩膀:“一只左臂足以。” (本章完) 正式请假函 正式请假函各位亲爱的读者朋友,你们好: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在这个爽朗的秋日里,鹦鹉咬舌要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 正如前几天预告的那样,作者面临一篇不得不完成的中期论文,流程大概是九月下旬提交,十月初查重,十月下答辩。 经过多方评估,这是一项比较艰巨的任务,得出结论:论文写作&故事创作>>鹦鹉咬舌的能力 因此从今日起,到九月下旬的某日,本书将进入一个请假状态。其间为了保持写作状态,作者还是会零星地不规律更新,但主要精力将放在学业论文上。 本来呢,作者是想比较规律地更新完这一小段剧情再请的,但发现它的结尾同样不是一个合适的断章。刚好,在一个小高潮后作者总会萎靡一段,于是秉持着早请早复更的原则,就从现在开始好了。 视论文写作的进度,作者将预测恒纪元的到来,届时会再次布告。 小别胜新婚,朋友们。 挥泪。 (本章完) 第497章 截浪 第497章 截浪 然而裴液说完这句话,却没有去接马鞭,转身要往回走。 “诶?”谢穿堂茫然。 “我去叫上颜非卿。”裴液认真道。 “.” 谢穿堂把马鞭塞进他手里:“上面说不用,只让我叫上你就好。” 便往前走。 裴液瞪眼,跟在后面:“哪个上面?” 谢穿堂沉默一下,偏头:“我还想问你呢.有位‘桐君’,你认得吗?” “嗯?” 两人来到马厩,谢穿堂牵给他一匹极为神俊的马:“昨天我拿到这船的消息,便报给狄大人,当时这船已经离了京畿,狄大人便联系了这位‘桐君’——当夜,这两匹马就送了过来。” “纯种的麟血,这种马一个时辰能跑四百里。” 裴液看去,他对这种马不是全然陌生,在少陇府时他乘过类似的车辇,知道它们被称为“仙狩子”。但那两匹白马体内稀释的是狴犴之血,风度威重,这两匹则修俊许多,眼角生鳞,四蹄方正,颇有些乘风之意。 “人手上有些紧张,似乎那位‘桐君’说可以叫上你。”谢穿堂翻身上马,将一个厚实的信封递给他,“要我转交给你的。” 裴液接过来,谢穿堂继续道:“我不知另外有什么安排,现下也没有时间给咱们细细谋划,那艘船似乎在前日就得了消息,这两日明显拉满了帆走得飞快,沿途码头一概未停。不论虚实如何,咱们当务之急是先赶上它。” “哦是这样。”裴液偏头看了看眼前这匹马,确实是匹宝驹,他收下短笺一跃而上,“桐君发话我是信的,既如此,那就暂且真只靠我一只左臂吧。” 从长安城西门出,大道高柳、旷天淡云,一离了繁华的大城,初冬的疏旷就展开在眼前。 形形色色络绎不绝的行人也填充不了秋后大地的空白,高空望去只如星点往蚁穴聚集的蚂蚁。两骑从侧门飞驰而出,沿大道驰了片刻,一道辽阔宽缓的大河就从视野中露出了头。 谢穿堂稍微勒马,两骑划过一个大弧与河并行,侧颊承着河面上吹来的冷凉的风。 “这是沣水主干,漕渠西出便是汇入这条河。”谢穿堂放大些声音,“再往前这条河会并入渭水,而沿着渭水走到尽头,就是黄河了。” 裴液抬眸望去,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所谓京畿之地,河边村镇,河上舟楫,朝阳正驱尽了晨雾,把河面照得水波明亮。 “这两日有雨无风,那船正走得慢,前日方过了风陵渡。我们急驰一日,应能在今夜明晨之间赶上。” 裴液点点头,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俯下身子,再次催了催马匹。这马颇有些傲烈,若非黑猫在肩,骑起来恐怕会有些累人。 沿沣水疾驰了小半个时辰,一条流淌更平缓、水面更开阔的大河就映入眼帘,渭水,千百年来牵系着长安的生命,而驰过了整条渭水,万里黄河就铺开在眼前,遥远的天子城就彻底被他们抛在背后了。 午后两人在一处小渡口落脚吃了碗面,就着面汤,裴液打开了这封明显来自许绰的信。 里面是一张信纸,以及另一枚小些的信封。 “本不应扰你静休的,但毕竟百事无常,不怕被你知道我也并非算无遗策。 船底私运之事有些出乎意料,但在其他地方似乎又忽然连上了一些我并未想过的线头.总之此事颇为关键,想来还是请你再走一趟,把这艘船拦下查清,将线索带回来。狄九说谢穿堂身手高明,临危机变,可堪倚重,你和她搭档便是。 脉境之内你们自行应对,不必担心玄门,此行危险应当不大,却是须得有你,我也放心些。 已寻仙人台急索了些资料,附于此页。 许。” 裴液斜眼看着信纸喝完了最后面汤,收起来拿布抹了抹嘴。 对面谢穿堂已重新佩刀,抬眼看过来。 “这艘船竟然不是官船,也不是太平漕的船。”裴液排出几文钱在桌上。 谢穿堂拧了下眉,裴液却合上资料,若有所思。 若非本就以“燕王府”为目标,从牢狱到鲤馆到太平漕再到现在,这三个字确实几乎从整件事情中隐身。鲤馆上面是太平漕,太平漕上面是幻楼和鱼嗣诚,他们才是如今摆在正面的敌人。 哪怕到了现在,这艘船仍然不是太平漕帮直接控制,燕王府是把一切利益和权力交付,也就因此隐去了身形。在这庞大利益网的遮掩之下,不知推进着什么事情。 但幸好,自己现在追索的就是这条下面的线。 “那是?”谢穿堂看他。 “行驶这艘船的东家,唤作‘沣水坞’.” “沣水坞行船!敬请避让!” 天光熹微之中一声叫喊,惊动了渡口的狗驴马牛,晨渡的行客立在船头偏头看去,晨雾薄薄的江面上,一座高大的船影从江心驶了过来。“开恁早的船,这做大买卖的也嫌赚不够嘞.”艄公沙着嗓子嘀咕一句,拿桨一旋,篷船滴溜溜转过个半圈儿,便往回让开了江心。 渡客回过头却急了:“诶,这加把劲儿不就过去了吗?” “他这大东西开过来,咱过去了也得遭吸回来。”艄公不紧不慢地往回杵着桨,语声也慢悠悠的,“人一活好几十年呢,着那急干啥呀。” 杨家渡是黄河边上不大不小的一处渡口,打鱼种田招待行客,支撑着几千人的生计,晨时有早起的行客,自然也就有早起的艄公。大船的启动总要费时些,这里上下都不着城镇,这个时辰倒确实鲜少有这样的船经过。 艄公打桨回来,瞧见岸边的面摊也正滚沸了第一锅水,把一笊面送了下去,白腾腾的热气冲入冷暗的空中。 “不是我着急.你离近点儿又没什么的!” 渡客原来年纪不大,摘了斗笠恐怕还是个少年,一身粗布衣裳,一双泥底长靴,下半张脸上还有淡淡的麻点,人虽是渡河,眼睛却不看着对岸,而是抿着唇盯着薄雾里驶来的大船,表情说不清是焦躁还是忐忑。 “擦着就破,磕着就沉呐。”艄公悠悠道,“那都是大帮派,三百里的沣水,一十七处船坞全是人家当家.万一误会就要命了——我瞧你也背个剑,知不知道这江湖上的事情?” “江湖上天天都是事情。” “不错,这九成的事情啊,都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听说近日这沣水坞全帮上下都绷着劲儿呢,这种时候,就得躲得远远儿的”老艄公恍如不闻,念叨着拿桨一杵,船便又往岸边飘了一截。 渡客一把握住他桨:“哎呀行了!别往后了!” 老艄公一惊,狐疑地看着他焦躁的表情,偏头看了看驶来的大船:“.少侠你想干嘛?” “.什么干嘛。”渡客连忙松开,压了压斗笠,“那个.我给你二两银子罢了,你这船先借我开开。” 老艄公更惊:“少侠,你快下去吧,这趟生意我双倍退你。” 那船开得越发近了,高如建在河上的大楼。牛少仪偏头看去,这时候有些理解为什么要离得这般远了,甚至那庞然阴影投落下来时,他下意识想将艄公再往岸边催催。 离得近了,昏色中隐见那船头立着一道高大的人影,衣襟猎猎,把一柄宽大的刀立在身边。 牛少仪心脏顿时一攥,身体已控制不住地僵硬起来。 【河上黑云】陈刃重。 他其实听说过沣水坞的名号,艄公说它是江湖大帮,确然不假,但又并非那么简单。它是一半水上镖局、一半南北商会,而这样天子城脚下的大帮,又总有些上面的勾连,甚至根本就是受人掌控。其中深浅,外人难知。 而陈刃重是立在台前的人物,在这五百里水系中也叫得响名号。只要在沣水上讨生活,就总得认得这个立刀的身影,他每年有十个月以上是在水面上度过,跟随“南金风”的航路南来北往,乃是坞主真正的心腹。 对于游荡长安街巷间的两位少年来讲,这是绝对危险的庞然大物。 他们绝不应带着孱弱的身体、怀着柄破匕来接近这样真正的江湖绿林.但谁让他和小张是兄弟呢。 牛少仪望着越发靠近的大船,手心攥着汗,目光不停在它驶过的水面上逡巡着,希冀着忽然冒出来一颗脑袋。 然而老艄公在旁边不停驱赶着,河心的巨船越来越近,约好的时间明明已经过去半刻了。 也就是在这时,两道清脆的蹄声敲破了石路的宁静。 两匹神俊美丽的马从雾色中驰了出来,一位面色俊冷的捕服女子,黑眉黑瞳;一位更年轻些的少年,带一柄用布缠起的单剑,肩上稳稳卧一只黑猫。 河心处,高墙般的巨大船身正在缓缓驶过。 女子偏头看了看,目光停在小舟上:“老丈,劳搭船往江心走些。” 少年翻身下马,将两匹马就那样随意地系在湖边树上,老艄公尚未应声,其人已往河心看了看。然后在牛少仪惊愕的目光中,这身影按剑如一只鸿雁般飞起,身姿在空中轻轻一转,几十丈的水面已一掠而过,如一片风中纸鸢,展开衣襟径直落上了那“南金风”的甲板。 牛少仪看见船头的陈刃重猛地拧头,大刀也朝那少年偏斜。而与此同时小舟轻轻一响,那女子已立在了船篷之上,抬手举令,清声传遍江上:“京兆府捕官谢穿堂,现受命稽查你船,即刻降帆受询!” 然后她低头示意了艄公一眼,老人这时嘴仿佛被黏上了,一句俏皮话也没有,拿桨奋力一撑,船便向河心而去。 片刻后距离差不多了,女子便也一跃而起,轻巧地落上了这艘大船的甲板。 而随着这两个米粒大的身影落上去,这艘大船竟然真的缓缓落下了帆,速度开始慢了下来。 而在这时候的岸边,一道灰衣的身影从寥寥无人的街上走了过来,走向了旁边白汽蒸腾的面摊。 他姿态挺拔,背上背着一柄修长的剑,靴子沾着泥,衣摆带着晨露,头上戴着斗笠,只露出棱角清晰的下巴。像个冬日河边的寻常过客。 “大婶,劳一碗肉汤面。”呼出的白气在空中一升即散,他解下长剑“当啷”一声扔在桌上,撩起衣摆坐上冰凉的凳面,成了它今天的第一个客人。 身后的河面上,船头那道高大立刀的身影也消失了,昏色中这座本就没什么灯火的大船有些令人心悸的寂静,不知里面发生着什么。 (本章完) 第498章 探船 第498章 探船 大船的甲板平整得像广场,两人飞跃上来,第一时间造成的是寂静。 搬缆摇舵的船工们向他们投来目光,缓缓停下了手上活计,那些精壮的身骨在晨风下隐约浮凸,裴液大概一扫,几乎每个人的腰间或手边都有柄刀剑。 “.谢捕官面生。”陈刃重拖着宽大的刀走过来,坚硬的脸庞晒成铜色,“不知何事莅临?” 他这几个字说得极缓,正如他的脚步。而在这艘巨船上,越来越多的目光投了过来,晨雾昏昏,河流汤汤,这里确实只有他们孤身两剑。 “疑你船违运禁物,即刻降帆受查。”谢穿堂再次向他举令,话语依然和目光一样冷淡。 陈刃重默然一下,表情没有波动,寂静中,他缓缓抬手道:“听大人令,降帆。” 满张的船帆缓缓降下,裴液和谢穿堂对视一眼,转身便往甲板下的货仓而去。谢穿堂则向陈刃重一示意,男人便沉默走在她前面。 “我们所载都是中原采购,运往南海售卖。”陈刃重请谢穿堂入屋,层层厚壁隔绝了晨风,只余安静,“沣水坞已在天子城下吃了二十年的水上饭,捕官说是有禁物,恐怕有所误会。” “既不虚心,这几日为何满帆急驰?” 陈刃重是沣水河上威名赫赫的大船头,多年前就已迈入八生,在这个距离要取一个六生年轻姑娘的头颅绝对用不到第四招。但谢穿堂似乎并不清楚这一点,亦或胆识真的过人,总之她目光直逼陈刃重面目。 “大人说笑,满船货物都是有期限的,前些日子雨重无风走得慢,现下天气好些,总得赶落下的路程。”陈刃重取出清单递与谢穿堂,声音沉厚,“这趟船的一百四十九样商货俱在此处,请过目。” 裴液随着水手走下甲板,顺着阶梯向下,头顶上舱门一关,光源就只剩下火烛。 船舱内充斥着湿气与体味,这里的船工要鱼龙混杂些,许多是做杂活力工的样子,赤脚绑着头巾,也没有携带刀剑。沣水坞的人都穿着袖口束紧的衫子,和力工们混杂着倚在麻袋上,并没有什么分明的界限。 裴液走下来时,再次迎接了那种沉默的注视,一双双瞳子在暗色中泛着亮光。 引裴液下来的是个年轻一些的男人,唤作陈迎风,脸上也是风吹日晒的样子,面目和陈刃重有些相像:“少侠想查什么,都可一一拆开。” 这层入目是一排排整齐的货架,再往货仓外看,则是船工们居住活动的地方。 裴液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往下吧。” 第二层光源更加向火烛浓缩,人影也更加隐约,这里的空间很大,货物也高高垛起。 裴液绕着走了两圈,抬手示意继续向下。 陈迎风沉默一下,走下了第三层。 第三层的则完全没有灯火了,陈迎风自己点燃,微渺的亮光可映出些石碓的边角,沉重、黑暗、粗糙,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不曾通风的霉味飘入口鼻,可见即便在这艘船上,也很少有人来到这里。 裴液只是站在门前,好像没有引起他兴趣的东西。 “第一层是些珍宝财货,都稳稳捆在架子上。”船舱里,陈刃重并不因女子的逼迫有什么情绪,他斟起一杯茶推在谢穿堂手边,自己却倚着墙没有落座。 谢穿堂碰也未碰,低眸略过清单上一个个条目。 “前四十八种都是此类。”陈刃重声音沉厚,“中原工匠的玉器烧瓷,到了南边总能卖个好价钱。” 提起“南边”仿佛令他变得轻松,脸上浮现些想念的神色,但再开口时已经敛去:“第二层则是北边西边的特产,绸缎木雕、药材茶叶.一共六十六种。也有些粮菜种子,不过那东西上怕雨湿下怕湖汽,带得少。” 谢穿堂沉默地检视而过。“第三层是南边没有的原料,木材矿石之类,都是些重物。”陈刃重手指轻轻点着身旁的大刀,眼睛却看着窗外,“那纸上就是这么些东西,也没什么好看的。” 谢穿堂合上清单:“那没记在纸上的呢?” “没记在纸上的,就是没有。” “这些东西,才刚刚过你们载额的一半。” “金银细软多,就是这样。”陈刃重倚在墙上,熊虎般的身躯像是很松弛,“谢捕官对买卖了解得不多——我们每趟是把钱光,却不一定是把船装满。” “你们这一趟本金多少?” “一千八百七十两白银。” 谢穿堂安静翻阅了片刻,轻声道;“倒是分毫不差。” “自然。” “三层已过,没有少侠想查的东西吗?” 裴液抬手再次向下示意。 “少侠何意?” “不去看看第四层吗?” “少侠说笑了,这形制的单桅帆由来只有三层底舱,哪里来的第四层?” “你们这船,却有第四层。” “少侠还在说笑。”陈迎风低了下头,“‘南金风’跑了十来年的河运,一直是装三层货,长安码头的小儿都知道的。” “那便是不给看了。” “总不能变出一层来。” 身后传来陆陆续续的脚步,裴液回过头,是那些上两层的船工沉默地走了下来,他们捋着袖子露出青铜一样的手臂,刀剑提在手里。 沣水坞并非靠师承聚拢起来的帮派,他们生在江湖,也带着江湖气,握在手里的产业就是山门所在。 人影缓慢地将少年围住,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他只有一只胳膊和一柄剑。带着伤深入沣水坞的核心堂口,真是多少年没见过的孤胆。 裴液看了眼陈迎风,笑:“我办公务和人家第一次见面,总被叫‘大人’‘上使’,你却叫我‘少侠’,竟然是知道我是谁吗?” 船舱中静了一下,陈迎风下意识按上了腰间的剑。 裴液轻叹一声,抬起拇指将剑轻轻推出了剑鞘,剑身镜子般映照着烛光。这个动作猛地激起了舱中一大片“呛啷”,但下一刻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少年就在所有人之前化为了片片洁白的羽毛,就此飘散无痕。 (本章完) 第499章 暗室 第499章 暗室 “.” 货仓一处黑暗的角落,先有朵幽蓝的火焰亮起,裴液的身影才走入光线。 黑猫就蹲在这个角落,低头看着地面。 “这层确实没找到任何向下的通道。”黑猫抬起头,幽蓝如缕的火线从地上回到它的小爪,“每一处都严丝合缝。” 裴液跺了跺地板,沉闷的声音回馈过来。 “你说他们卸完那些东西,就清理掉了一切痕迹,什么都没留下?”裴液偏了偏头,“.但至少应该能找到一处不对。” “什么?” “那位张二才的口供,他说那夜船是从侧舷打开门口,搬下来百十口大缸,那么至少该有个侧开的门。” “没找到。” “详细些的记述是在靠近水面的位置,或许就是这第三层。” “一二三层都没有舷门。” 裴液微微蹙了下眉。 “我刚瞧了水位,”黑猫抬爪敲了敲船壁,碧眸看着他,“就在这外面,刚好和第三层的地板持平。” “整个水面上的空间都没有舷门?” “没有。” 张二才那个雨夜所见仿佛一场梦。 裴液看着小猫:“那你什么都没发现,叫我过来干什么?” 黑猫再次敲了敲舱壁:“但是有人发现了。” “嗯?” 裴液眯眼看去,黑猫旁边的舱壁上,正嵌着一片拇指大的圆形亮片。 裴液用两枚指甲钳住它,缓缓抽了出来.竟然是条一尺多长的铁锥,末端中空,滴落了几滴水珠。 “.” “钉进去没超过三天,除了我们之外,船上还有人在试探它的吃水线。” 这确实是处黑暗偏僻、无人涉足的角落,若有谁在这里做手脚,一定是在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耳目。 黑猫又往前踱了几步,伸爪将一个沉重巨大的木箱推开,露出了其人更明显的目的。 一个挖开的方形,实木地板被一点点剖开,仿佛是想向下挖通,但只及尺厚,就被一片灰冷的铁色阻隔。 行船忌头重脚轻,因而水面下不合适再有一空舱,但也绝不至于压铁加重,裴液看着这片铁色定了片刻,骤然明白了过来——第三层确实没有通向第四层的阶梯,因为第四层本就只能从侧舷打开;侧舷当然看不到舷门,因为第四层的舷门已经沉入了水里。 “南金风”对自己的载额十分清楚,当它前三层装上足量货物时,第四层秘舱就被压进水里;当它要使用第四层秘舱时,一定是先把前三层货物卸完、船工遣散。 如今它满载南下,整个航行路上,第四层都不会浮出水面。 ‘所以它那些铁缸所囚,是卸尽货物之后才会搬上船吗?’ 裴液蹙眉想着,不禁偏头问道:“这船的终点是哪里?” 然而小猫还没有回答,身后已传来一个紧张的声音:“不、不许动!.你在跟谁说话?!”裴液回过头,拐角阴暗处一个少年正浑身紧绷地按腕举臂对着他,有些发紫的唇紧紧抿着。其人正是船上跑腿的打扮,缠着头巾、赤着双脚,只有胳膊被垂落的长袖盖住,其下隐约有冷锐的铁光。 然而当目光盯住这张脸时,裴液真切地怔了一下。 少年却没从昏暗的光线中反应过来,再度一弓身低喝道:“在这儿干什么?!把你手举起来!” “.张飘絮?” “.啊?” 裴液拈了一朵火焰到自己脸庞:“平康坊,记得吗?” 这少年怔怔看着他,瞳孔放大,缓缓放下了胳膊,但下一刻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把胳膊往背后藏了藏。 裴液没在意,上下打量着他:“你怎么在这处地方?” “.”张飘絮动了动身子,先拧身警惕地往回看了看,才走进来两步,“你,你又怎么在这里?” “我来查这条船。”裴液并无遮掩,回头看了看少年这些几个日夜努力造成的痕迹,好奇道,“你怎么搬得动这大货箱?” 那被黑猫推开的箱子高过一人,长宽更是夸张,裴液自问一二生时挪动不了这种重物。 张飘絮有些不自然地看着自己的精心遮掩全数袒露在这人面前,抿了抿嘴移开目光:“.我自有办法。” 裴液顺着他目光看去,瞧见了掖在角落的几个木三角和圆柱之类的小零件,一点点刀削手磨的样子,想来他确实有一番折腾的法子。 “这下面是什么,你知道吗?”裴液抬脚踩了踩地面。 张飘絮摇了摇头:“到处都封死了,舱门只在侧舷。” 他犹豫一下:“我跟了这船十多天,偷偷听到件事情,有跟着船从南边回来的人说,路上有回听到船底有东西又撞又吼,闹了有半刻钟,后来安静了,大船头说是头大鳄。” “肯定不是什么大鳄。”裴液眯了眯眼,“你觉得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是什么?”张飘絮身体又有些僵硬。 “行吧。”裴液收回目光,“我要到这下面去看看,你既然在这儿混了这些天,有什么经验吗?” 张飘絮愣了下,发紫的嘴唇动了动:“水很冷。” “.” 张飘絮从腰间掏出来三枚干辣椒递给他。 “.你哪怕沽些酒呢?” “酒又贵。”张飘絮有些恼,“不嚼算了。” 裴液叹口气,踏在这片暴露出的铁色上,朱红的玉质从脚下流动出来,覆盖了灰冷的表面。尺厚的铁铸在十几个呼吸间缓缓沉落,熔出了一个幽冷的洞口。 张飘絮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多谢好意,但我就不游水了。”裴液道,下去前又认真看着他,“你现在不要跟着我了,找个安全的地方赶快离开。” 说完他转头跃下,抬手燃火照亮了周围的景象。然后半息停顿都没有,身后风声一紧,“扑通”一声,裴液回过头,张飘絮已在手忙脚乱地扑打着火的衣角。 裴液没在他身上停留第二眼,缓缓环视四周,仿佛另一处世界,这里竟然弥漫着淡淡的白雾,冰凉的露珠凝结在铁壁上,水的腥气和血的腥气同时包裹了他。 (本章完) 第500章 残鳞 第500章 残鳞 竟是全然铁铸的一片空间,怪不得这样的秘舱即便空着,也不影响船身的姿态。 铁将冬湖的寒意尽数导入这片空间,裴液看着前方,见到了张二才描述的那些沉重怪异的铁缸。 确实是浑然铁铸,金属编成的网格封住缸口,那些栅栏粗如人指。底座被死死固定住,方阵般排列在这片空间,和上面三仓的货物摆放得一样规整。它们约有百多座,一直延伸到此舱的深处,没入白雾之中。 怪异的安静弥漫在这片空间,裴液缓缓走到缸边低下头空的。 这是令人忍不住脊柱一悚的器具,那冰冷的铁栏原来并非圆柱,向下的一面是被磨成锋锐的刃,那寒意显然能将一块带皮的肉轻松切成方子。如今都是一种坚固的落锁状态。 而往里看去,三个沉重暗红的镣铐和缸壁铸为一体,两个小些,恰合少年的手腕;一个大些,约合舞女的纤腰。 它理应是为束缚什么具备肢体的生灵而制造,镣锁背后是可供收紧的绞索,裴液忽然目光微凝,伸入剑端轻轻挑起了一枚铁环.里面朝内伸着两枚细锐的针。 不知这是某种残酷的刑罚,抑或这将被放入的东西真需要这样方能束缚。裴液一个个看过去,脚步在空间中回荡,每一个都已空无一物,但他辨认得出金属上那些沉积的暗血,纵然水洗多次也难以消磨。 而更触目惊心的,是那铁铸缸壁上留下的道道狰狞深刻的爪痕。 也就是在这时,旁边的张飘絮惊叫一声,瞪大了眼看着侧壁。 裴液转头看去,也眯了眯眼,铁铸的舱壁凹陷、扭曲、崩裂.那是一道暴戾力量留下的旧痕。 形状像是被一柄圆铁锤砸上。 就是从这里开始,裴液注意到了各种各样的痕迹和形变。整齐排列的铁缸不是没被打扰的样子,而是在经历了某种暴乱后被重新整好。尽管已经尽力打扫修复,这片空间还是留下了种种形变和刻痕,这可怖的牢笼如今竟然给人一种易碎感。 “.” 裴液再次缓缓迈动步子,而越往前,这种破镜重修的勉强之感就越发明显,凹陷、撕裂、爪痕,很多缸的外壁上都开始有了碰撞的痕迹,可以想象其中禁锢之物当时的狂暴。 而当终于来到最后几排,视野中的薄雾散去,裴液才凝目停下了脚步。 一切暴乱的源头如今汇集在这里。 如果说刚刚所见的那百十个铁缸是木盒,那么最后正中的这座大缸就是精金铸死的方匣。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比寻常铁缸坚固几倍,泛金缸身,四层钢栅,粗及手腕的铁链,每一处关节都箍死的镣铐.为了困锁里面的东西,可见制造者所耗费的心力。 然而如今,它被从里面崩毁了。 镣铐断裂,钢栅扭曲如面条,缸身上破开一个腰身大小的缺口,只剩精铁外缘无力地外翻着。 张飘絮抿唇怔愣地看着这可怖的痕迹,而裴液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前面的舱壁之上,被从内向外撕开了一个出口。 裴液再度低下头,目光在这座缸里停留片刻,缓缓伸剑从其中镣铐内侧挑出来一枚荧光微弱的残质。 被损坏而不规则的形状,沉入纹理的暗血,骨质一样的韧与锐.乃是半枚鳞片。竟然有拇指大小。 黑猫立起身来看向它,裴液却已把目光从鳞片上收回,再次看向那个破开的洞,忽然缓缓蹙眉道:“这个秘舱.好像没有和船身铸死在一起。” “嗯?” 他走上前去,把头从这处破洞探出,只见铸铁秘舱和实木船身之间,果然只有架子支撑。 它是后来装载上去,而非开始就设计一体。 身后张飘絮不知在寻找什么,一个一个仔细看着那些大缸。裴液偏头看向黑猫:“既然如此,他们前些天就已知道我们要来.为什么还要把这舱留在这里?” 黑猫却没有看他,凝眸看着这片舱外的黑暗:“.那些系在支架上的是什么?” “长安漕司记录,这艘船十月六日入京;太平漕帮账簿,商货在十月十日已装卸完毕。你们给船工的口信是十月十八日登船。”谢穿堂认真看着他,“然而这个期限没有如期履行。” “你们什么也没做地载着满船货物在港口停了八天,直到十月二十六日,才启程离京。”谢穿堂看着他,“出了什么意外吗?” “.”陈刃重难得沉默一下,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到女子身上,“谢捕官年轻有为,想来是还没曾办砸过上面的差事。” 谢穿堂蹙眉。 陈刃重微微笑了一下,这位水上大豪把目光垂下去,轻叹一声:“安卧扬帆,不见石滩;靠天多幸,白日入阱和坞主多少次聊过,咱们水上讨生活的,眼睛也只够看清水上的事。” 谢穿堂眯眼:“沣水坞主给你派了什么差事?” 陈刃重笑着摇摇头:“和坞主第一次出船就是在‘南金风’上,那时候我们拿出所有的钱攒了这样一艘南北通行大船,每个人都口袋空空,但是在整个沣水上多么有头有面。” 然后他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声,把手搭在了旁边的刀柄上。 谢穿堂就是在这时清楚地意识到他的死志。她猛地握住了刀柄,然而男人的脸已重新恢复了应有的那份冷硬,他握住了自己的重刀,吐出了最后一声叹息:“这艘船,陪了我十六年了。” 谢穿堂弹身而起,但男人只单腿一跺,整个船板就轰然破开,他直直地向下坠去。 裴液微微怔了一下,这一刻他也看到了,舱与船身连接的牢固支架上,绑着一个个鼓起的布包,往深处一看,就已见得四五个。 他想抬指弹出缕真气,但在这一瞬间那种味道已经穿透了水和血的腥气,细微地飘进了他的鼻腔。 只要一丝,他已辨认了出来,猛然缩瞳抬手向身后的张飘絮,而下一刻,震破耳朵的轰响和拥挤炸出的火焰合为同一片地狱,淹没了他的吼声。 “.硝药!!” (本章完) 第501章 寒水 第501章 寒水 不是三包五包,也不止十包八包,而是数以百计、上下四周.裴液怀疑他们是在整艘船的夹层里塞满了这种无法控制的毁灭之物。 骤然间天旋地转,这种本就承托于柔性载体才得以踏足的平面,这一刻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支撑,虚假的稳如平地此时全数撕碎,任由挥臂蹬腿也摸不到一处实地。 裴液自己先被掀翻摔倒,但螭火已在千钧一发间蓬发而出,凝成两个朱玉的牢笼,一切火浪被隔绝在外。但那巨大的冲击却非一瞬间能够消化,裴液尽力把真气向张飘絮那边吐出,自己眼疾手快地把住一座被掀翻的铁缸挡在身前,下一刻脊背已狠狠撞上了铁壁。 裴液绝没想到沣水坞会在自己的船上绑满炸药,满船七十多人,岂非全是他们的人? 但这也确非直接针对他,这样大范围的猛烈爆炸,是分散在整个船体,而非全部堆于他的身周。 对付他,他们显然有另一份准备。 在最凶猛的冲击过后,裴液在剧烈的波荡中勉强立住了身体,手已先一刻握紧了剑柄,抬眸看向前方。 一道雄壮的身影正稳稳地立在对面,刀几乎和他的人一样高。在爆炸的前一瞬他从上方坠落,裴液没有丢失这道落地的声响。 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沉重奔流的水从被撕开的裂缝中拥挤着涌入,整座秘舱在混乱地飘摇,而前方那道身影已缓缓运起了刀。 裴液在拔剑的同时转头去看张飘絮,只见这少年已极为乖觉地拼命攀至那方熔出的洞口,奋力钻了出去。他稍松口气,目光掠过那道裂缝,凝目盯住面前的男人。 没有言语,裴液伏身压住重心,剑出鞘的第一刻,他一掠而上。 剑刃勾过奔流,在身后飘曳出数枚锋锐的水珠,而裴液的人和剑更快一步凌上陈刃重。舱身飘摇,裴液人随剑动,【飘回风】之下,一道清寒的剑光点向陈刃重咽喉,如满室寒意凝于一束。 刀若宽而重,便难以轻而灵,无论臻至何种化境,这都是武学常理。四方飘摇转瞬已被少年化为助力,动乱之中,方生罅隙! 然而下一刻这一剑如同撞上一面铁壁,刀身一横便封死了这一剑的去路男人的刀术绝对超乎了裴液的预料,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在这样的动荡中丝毫不受影响,如同一座真正的山。 他的稳稳站立并非倾力而为,而是举重若轻。 “坞主当年把我带上船时,就告诉我,在船板上搏生死,拼的是下盘功夫。”刀剑相交一瞬,两张抿唇的面孔彼此逼近,“沣水坞【磐石】身形,瞧来还是入得了剑院天才的眼睛?” 裴液一言未发,手腕一拧,奇异的力量贴剑而生,自出道以来,兵刃相交之间的缝隙,于少年而言便是广阔的空间。 刀势陡然裂出一道缝隙,但下一刻陈刃重已退步让过,重新封死。男人冷静盯着面前的少年,两式交手都未倚仗八生真气的爆发抢攻,也许他早翻阅过这个自己要面对的敌人,此时毫不吝啬自己的尊重。 一进一退,两合交手,两人全都面色不变,但陈刃重已显出在这种环境里举重若轻。裴液在划过一式【箫冷】后转身而后就在这一瞬间,轰然的震动一下席卷了整个舱室。 那是破碎灌水的船持续下沉,而秘舱上面的支架终于坚持不住,断裂崩解之下,沉重的船身砸上了铁舱。 难以言喻这一下撞击,裴液也绝没有处在这种环境的经验,陈刃重的“磐石”架势也在这一震前散乱一瞬。 但少年在一瞬间惊艳地处理了这道变故。 他的剑势随着身体的失控整个崩乱,但下一刻他已顺从了这道势头,剑势流传如水,他踏着歪斜的舱壁踉跄几步,一剑点在了陈刃重的重刀之上。 而男人只是重新调整回了磐石身形。极限的环境令两人上限的差距更快显现了出来,【号白露】携着竭尽的一攻撞上重刀,压着它砸在陈刃重胸前,撕开了这一道架势。 但裴液没有就此抢攻,他很清楚这一刻不是能割开咽喉的时机,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这种环境里的受限。在这一剑撞上刀身的同时,他就已斜斜掠出,确认那需要重整的刀来不及拦住自己。 陈刃重卸去这一剑的力量时,暴退的少年已经掠至裂缝之前。 裴液此时的选择精准而冷静,他从未预料沉船的发生,这也绝非他熟悉的环境,后面的每一个突发变故都可能令人来不及后悔,所以他当然要先脱离这里。 其实不过几个呼吸间的事情,黑猫已在身后迫开了汹涌灌入的水流。 陈刃重沉暗的眼眸抬起,八生磅礴的真气在脚下爆发,一倍真气的差距带来就是一倍速度的差距,男人眨眼重刀就已迫近,但后退的少年看着他,并指一竖。 开头带起的数枚水珠此时正被陈刃重迎面撞上,锋锐之感如此明显,雨夜穿喉的【剑洗水】此时重临,陈刃重显然辨认出了这一招,猛地缩瞳横刀,暂时止步,这些水珠击在刀身发出金铁般的清音。 裴液就此从裂缝坠入了湖中。 爆发的速度陡然缓慢,一切成了慢动作,声音都乍时消弭。 而与此同时,莫名的寒意忽然侵入了少年的心肺。 裴液骤然缩紧了瞳孔——黑猫碧绿的双眸只来得及和他对视一瞬,一道庞然的黑影已将它席卷而过。 这一幕绝非梦幻,裴液在这一瞬间一定是看到了某具庞大惊人的鳞蟒之躯,没有神异和威压,就如某种生长于斯河中巨物,然而它只是蜿蜒一瞬,仿佛某种乍现的幻影,就连带着黑猫都消失不见。 连水波都没有扰动。 裴液第一时间在腹中呼唤,而那边沉寂许久后来传来一声应答:“我暂时回不去了,裴液。” 而当目光望向舱里,裴液再一次缓缓抿紧了唇,此时他才明白了他们为自己准备的真正砧板。 头顶沉落的大船宛如天崩,碎片向着湖底缓缓坠落,黑暗冰冷的水域只有他孤身一人。 手中的剑第一次令他感觉如此不适和陌生,身体在水中笨拙地维持着姿态.而在前面舱里游鱼般钻出来的,是拖着重刀的陈刃重,冷漠的眸子望了过来,隐约的鳞片已浮现在他裸露的肌肤上。 一次绝地反击的伏杀确实不是只有一座铁舱和一个八生刀客,对方不再选择和这天才的剑客以硬碰硬,夺去他的剑术,也许是更令他猝不及防的道路。 这时裴液莫名想起了张飘絮要递给他的干辣椒。 水,真的很冷。 (本章完) 第502章 裸心 第502章 裸心 这一幕难免令裴液有恍如隔世之感,仿佛他不是在一个长安城旁的渡口飞跃上了货船,而是在不知何时进入了某个神话中的水界。 但面前的这张面目如此清晰,正是那船头立刀的陈刃重本人。 裴液其实并未忌讳水域,纵然没有船上生活的经历,但他生长于山溪之间,泅水并非一件陌生的事。 他也从未想过其中的杀机。 何况由来小猫在肩,食丹后越发强大的螭龙是他涉足险境的信心,此次跃下秘舱前他先和小猫通过声息。 然而敌人第一步就剥夺了他唯一的助力,这种全然的孤身之感,裴液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尤其这种手段令他难免想起了仙君。 诸般思绪只一念划过,前方陈刃重腰身微微一躬,下一刻炮弹般弹射而来,水中拉出一道激荡的白线。 裴液反手拧剑,这一刻确认了自己刚刚的感觉,手中的老朋友固然没有变得全然陌生,也一定是说起了另一种语言。 【箫冷】要从剑中流出,却先被扰动得偏斜一瞬,而后又快了片刻,当它迎上面前的重刀时,已经是令裴液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稚拙。 重刀挟着水势轰然而来,长剑勉强卸去力量,八生的真气这一刻再无留手,裴液咬牙拧身,庞然的力量擦着半边身体掠过,这种水传导而来的重击令裴液五腑震荡。 平心而论,裴液绝非在水中就成了一只旱鸭子,七生的真气和敏锐的肌体足以令他在水中擒捉最迅捷的游鱼。 但当考验来到上二境武者间的搏杀、来到剑这样精准的领域时,一切就显得太过粗糙笨拙。 裴液并没失去对剑的感知,他是最大程度被干扰了对剑的操控,与此相比,刚刚摇摆的秘舱简直宛如乐园。 裴液【飘回风】造诣精深,然而即便狂风也有它流动的方向,应对起来也不过是更加特异的剑感、更加细密复杂的操控。然而水中不是这样,环绕着自己的一切“力”都变了。 每一次运剑都遭受着无数不规则的扰动,它们贴着剑、贴着剑者每一条肌束,更重要的是它们彼此之间并非孤立,互相牵扯着、推挤着,甚至是裴液自己的每一次剑动,都会重新洗牌整套波动。即便用真气排开一切,把它们视为一种沉重的空气,身体也依然没有立锥之地。 裴液没法在这样的环境里处理自己的剑,被视为灵明之至、总是在战斗中谋算过人的少年此时也真的有些无措,一次修正蔓延出的是更多摇动,一个人的大脑总有极限,他第一次对剑摸不到头绪。 然而夺命者不会等他,陈刃重皮肤生成的淡鳞不知是某种玄经亦或秘法,总之水下确实是他的世界,沣水坞稳踞沣水十几载,这些船水间生长的人绝非只凭勇力可欺。 第二道沉重的刀光斩下,裴液这一刻酝酿出一式雪剑,但在刺出的那一刻他立刻后悔——还是出早了。 重刀在迟滞一刻后轰然砸下,裴液再度咬牙倾身,沉重的刀势还是令他齿缝渗出了鲜血。 四周乍时安静。 黑猫应答完少年的询问,缓缓看向眼前。 这奇怪的穿梭几乎令他们的联络截断,自从结契以来,这种阻隔只出现过一回,即是在衣家地下的那片紫竹林里。 然而与少年第一时间联想到他们那位天上的敌人不同,黑猫很清楚现下的遭遇与其无关。它没有嗅到那道熟悉气息,这次的阻隔也不是来源于心神的蒙蔽。 如果一定要说,更像是身处不同的世界? 黑猫对此同样陌生,或者说至少是遗忘。 它抬起眸子,眼前一道庞大的蛇躯缓缓游荡在它面前,那黄色的竖瞳比整个猫躯还大,正无比警惕地盯着它,口中发出威吓般的嘶叫。 近乎十丈长的首尾,粗如巨树的身躯,锋利如匕的尖牙那不仅仅是水蛇长大后的样子,颈间飘着轻薄美丽的软鬃,额头带着两个鼓包,身上青鳞细密。 《述异记》中记述过这种水中灵妖,名之曰“虺”。 而这不是唯一一个,身后水波扰动,那是另一只同种而纤细些的长躯完成了对它的另一半合围。 对方在某种程度上暴露了秘事,但现在不是问题的关键,黑猫这一刻很清楚自己是被隔开,而少年正在外面遭受着莫知的险境。 黑猫碧眸冰冷地看着它们,瞳孔开始上下拉伸,一瞬间两条水虺应激般发出可怖的嘶吼。 俊首修髯,玉鳞利爪,当真正的神物现身于此,两条水虺庞暗的身躯顿时化为陛前凡俗。 瑰蓝的火焰点点生成,漆般绽放在这片黑暗的水境,黑螭第一时间去探索这片空间的边界。 而下一刻怒涛暗啸,水虺巨躯弹动,亮着利牙狰狞扑来,水势环绕着它的身躯。 黑螭发出一声冷啸,不闪不避地迎头撞上,朱红的火焰随身而生,乍时蒸腾了水域。和水虺头颈一错,对方利齿未合之际,黑螭已回首一口咬住那粗壮的脖颈,火焰随之攀上青鳞密布的身躯,那些环绕周身的水气被火焰暴戾地撕碎。 另一只水虺同时从背后撞上了螭身,利齿死死咬住鳞片,血流飘洒在水域之中。但下一刻这些螭血全部化为无温无声的幽蓝焰流入它的口中,水虺怒吼着松口躲避,但啸烈的火还是爆发在了它的喉咙里。 黑螭身躯一蜿蜒脱离合围,冷眸看着这两条受伤怒吼的巨蟒——刚刚它们受创的同时,它分明感到了这片独立水域的震荡不稳。 飘荡的鬃髯被火色缓缓染为瑰蓝,最炽烈的杀意从碧眸中放射了出来。 陈刃重令人窒息的进攻仍在继续。 裴液反手把住一块坠落的船舶碎片,倚在上面,令身体久违地找到了一处支点。血沿着袖子流淌下来,还未露面就已经飘散在水中,啸荡的水波再次直冲面门而来。 裴液架剑一接,一式【箫冷】吃力地迟涩力道,身体一拧之间,【水漾】已搅开重刀,拆开了这道刀势。但现在角色调转了,陈刃重毫不费力地重新调整过来,横刀又是一斩,裴液则不得不离开了倚靠的碎片。剑感立刻告诉他该用【食叶】削弱,但抬手的那一刻他就反应过来,自己在这里不可能驾驭那样艺术般精准的连环。出手时已只能化为一道守剑【云寒】,少年似乎从来没在剑上这样笨拙,重刀轰然砸在剑上,剑架瞬间破碎,裴液想再接一式【飘回风】卸力,但立刻他感到自己是陷入万方纠缠的风中,如一团粘稠的蚕茧,而没有支撑的身体也再次极不习惯地一个倾倒,剑势一触即溃,少年再次吃下了残余的力量。 裴液双唇冰凉,艰难地看着前面再次缓缓逼近的男人,只是再次握紧了剑。 他已经三次寻找或创造机会想要脱离这片战场,回到水面之上,然而即便不谈头顶那压覆而下的巨船,只面前男人的攻势他就突破不了。 所以裴液决定不再尝试了。 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欲求活先忘退,这是裴液早知道的道理。 实际上他在明知自己全是笨拙破绽的境况下仍然坚持出剑,正是笔直的迎难而上,很多时候他的敌人不只是面前的男人,而是这万方袭来的扰乱。 裴液不知道黑螭什么时候能回来,从刚才落入这番境地不过只经历了十一个回合,他很清楚自己若不能握住某种规律,一定撑不到第二十个回合。 陈刃重毫不停歇的进攻再次袭来,裴液只有再回以一式雪剑抵住,下一刻又只能横剑而架,被在水中击飞三丈有余。 实际上裴液已经最快地熟悉这种状态了,身上的伤多数来自于最开始的五个回合,仅仅五合之后他就掌控了自己的大部分肢体,借助真气术和螭火,可以完成一些勉强的周旋。只是“剑”这样东西,是真正地难住了他。 裴液在这样支绌不及的感受中想起了另一种类似的境况。 那是在崆峒山清晨的山崖上,二百三十七柄剑潮水般淹没了他,逼榨着他的极限,将他在生死间推入了灵境。 二百三十七这个数字曾经如此庞大,但和真正的坠入水境相比,又显得那样不值一提。 除非你真的从小生长于水中,不然就必须要去处理每一丝的侵扰,而这怎么可能是人力所能及呢? 裴液抿紧了唇,心中飞速思索,与此同时他处理着身与剑的不适,面前一记重刀已再次疾斩而来。 重势迫着水波将少年撞开,他咬牙咽下一口鲜血。 欲求一种可把握的规律,则它必得先存在于天地,然而自古“水无常形”,那是亿万次相互牵连的不规则扰动,人岂能掌控这样庞然的信息?那其实近乎于“道”了。 而也就是在这个字眼在心中划过时,裴液捕捉到了一丝熟悉感。 但他来不及去细思背后牵连着什么,只是这一刻他忽然转换了思路,所谓头脑不可掌驭者,乃灵与心所执。剑理中常有这样的句子,许多难以言喻的剑招裴液也都是以剑感直指。 但现在,他要努力将这份剑感推演为搏杀中的灵感,不唯剑上的扰动,而是将包裹自己整个身体的万千侵扰都拧为一束,凭最原初的直感直达结果。 近乎天方夜谭的想法,但裴液莫名相信这是一条正确的路,陈刃重一刀又来时.他决然闭上了眼。 这一霎身体上传来的万千感受确实令他仿佛踏入一种新的境界,但下一刻他就为自己狂傲的选择付出了代价,横起的一剑几乎完全没有猜对重刀的意图,开战以来最危险的一次重创降临在他身上。 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裂开在他的左胸,下一刻伤口咬合,窜入其中的真气即刻被朱莲火湮灭。 而陈刃重绝不会放弃这交手以来最宝贵的一次机会,没有给任何喘息之机,如果说他之前尚留三分守势,此时就已将其尽数爆发,攻势陡然暴烈了何止一倍! 裴液顿时感受到生死一线的压力,但他依然没有睁开双眼,他分明感到离极限、离死亡越近,自己也就离所欲抓住的东西越近。 火中取栗火中取栗理应是他最熟悉的事情。 这一瞬长剑再度被斩开,几乎脱手,身体在水中再次失去姿态,刀锋、水流、真气.一切都在朝自己迫来,少年将自己置于绝境。 该有一束灵感来指引我.他安静阖眸想到。 “我打架其实倒也用不着眼睛。”某个安宁的午后,老人嘶哑笑道。 “吹吧。”裴液坐在树下冰凉的地面上,小扇摇着一炉小药。 这一霎裴液竟然莫名走了个神,而与此同时背后传来一道极迅锐的冷悚,如脑中猛地抽出一条细线。 裴液绝想不到背后会有暗器袭来,实际上陈刃重也已缩紧了瞳孔,这枚突然飞来的锐器快得近乎一道残影。而这一瞬间裴液的动作宛如鬼神,他表情还在忽然陷入回忆的安静中,身体已轻轻一侧,一枚手指长短的冷锐短箭贴着侧脸飞过,与此同时他松开长剑,脊背顺着水波轻轻靠在了陈刃重的重刀之上,这柄势劈山岳的重刀竟然就被怪异的压止。陈刃重惊愕之下重新起刀,裴液顺势向后一仰,就如在自家卧室不小心仰身坐倒了一把椅子,已避过男人的突然横斩。 与此同时他脚尖一勾自己的长剑,剑刃已贴向陈刃重的脖颈。 这一剑绝对是绵软无力,但偏偏陈刃重不得不避,于是当他避开这一剑时,那枚短箭朝向的目标已鲜明地显现出来,没有任何阻挡地钉入了陈刃重的肩胛。 裴液顺着水流转过身体,刚好接回剑柄,陈刃重怒目回头旋斩时,少年已又鬼魅般在他左侧,刀锋只差三寸,但刚好碰不着他。 脑中的冷悚缓缓淡去,裴液这时忽然明白自己想要追求的是什么了。 要将亿万扰动精准处理确非人类所能及,天上天下有一个能完成这种奇迹的生灵,裴液曾见过,祂的名字是【太一真龙仙君】;但人的心灵也能穿透一切繁杂直达最终的结果,和上面那位生灵单剑搏杀尤胜一筹,裴液也曾见过,他的名字是越沐舟。 【裸心见刃】的人心至境,老人在不负责任地教导他“瞎几把练”时,就在他心中埋下了种子。 可惜只有一瞬,裴液已从这境界里坠落出来。 那毕竟还不是他能掌控的境界,但只一触及似乎也已足够喘息冰冷的水重新淹没了他,裴液抬手架剑,陈刃重的重刀已再次呼啸而来。 但这一次少年纵未重新掌控自己的剑,却似乎找到了和这片环境和解的方法,一道轻快的剑光点上男人的持刀的手腕,陈刃重不得已一偏,少年已得以从这攻势中脱身而出,几乎没受什么伤害。 (本章完) 第503章 升龙 第503章 升龙 水境。 瑰蓝的焰已经铺满了整片空间,近乎一望无际,它们安静地浮在水中,又转瞬被呼啸而过的庞然身躯激荡搅碎,嘶吼和低啸在水中传导为沉厚的低音。 水是在听从某种力量的调动,而那些火焰则仿佛处于另一个层面,它们随着水的波动而聚合,却绝不会熄灭,每当青躯掠过就粘附上去,很快两条隐暗水中的蟒形已被点点幽蓝勾勒而出。 黑螭玉润的身形反而隐约了下去。 但它没有一刻停止进攻,那频率近乎疯狂,很多时候它只为重创面前目标,任由另一副利齿在自己身上撕扯下鳞片。 大些的水虺已经血鳞斑驳,喉间大股大股地泄着鲜血,火焰将它小半边身子染为了焦黑。它伤怒地吼叫着,目光却仍贪婪地望着黑螭的伤处。 ——刚刚入口的鲜血,几乎带着某种甘甜的魔性。 两条水虺有着和身躯相匹的强韧生命,而且皮硬肉厚,纵然屡遭重创,依然不见濒死的迹象。黑螭几乎明白这与其是伏杀不如说是拖延,两处被分隔开的境界,不过看哪方杀手更快,哪方猎物又撑得更久。 它本来不必担心的,但杳无音信的状态确实令人不安。 在水虺的吼声里,粗壮的水流困锁向前方的黑螭,但下一刻那条夭矫的玄影势不可挡地突破了一切,张着口将它撞出数丈。 而后一虺一螭翻搅撕咬片刻,满池焰乱如碎星,紧接着一道痛吼啸出,黑螭宝剑般的利爪再次嵌进了这条水虺的七寸,张口咬住了它暴露出的咽喉。 在这样的搏斗中利爪显然是不可忽视的优势,这代表着某种更高贵血脉的武器禁绝了蛇类的僭越。同一处咽喉上的第二口撕咬,乍时森寒的白骨就暴露出来,这条水虺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吟,拧首要去咬黑螭的身躯,但另一只利爪已按住了它的头颅。 在这一刻它才意识到处决时刻的到来,身躯疯狂地扭动起来,另一条水虺怒吼着冲撞而上,而黑螭碧眸只一垂落,那挂满周身的焰已在爪下的颈间汇集,先是炽烈明亮,继而融为一圈朱红之刃,下一刻无声收缩为一点,已干净利落地截断了这枚虺首。 下一刻身躯被另一条水虺猛地撞开,黑螭被压着直往深渊而坠,但一声清啸即刻从下面响了起来,满天蓝焰骤然明亮着聚集起来,然后从中心向着它们的主人坠去。 这幕奇景像一支倾泻流光的漏斗,又如一朵安静绽放的。 裴液回过头来,这时才听到身后咳水的动静,他回过头去,张飘絮正从一个船身碎片旁露出身形,袖口露出一方机簧。其人虽然是在呛水,手脚的动作却十分自然,似乎对泅水之道十分精熟。 裴液一瞬间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这少年击发暗器前一定是想喊“裴液闪开!”,但是忘了自己是在水里。 不过那枚短箭的效用确实出乎裴液的威力,刚刚从面前一掠而过时似乎显出上面篆刻的纹路,它极快极锐又力量极大,确实足以在猝不及防之下伤到上二境的修者。 裴液在这种境况下还是笑着对他竖了个大拇指,而张飘絮则望着他身后瞳孔紧缩。 那是陈刃重再次重刀斩来,裴液横剑回头,配合着这枚到来的小箭身体一倾,一道剑光自然地流泻而出,刀剑相交,刚刚的伤势再次令少年脸色一白,但这一次他接得比之前都要好,从男人越发狂暴的真气中斜掠而出,身体在水中飘转得像一只水母。 正如【裸心见刃】告诉他的那样,水无常形,所以你也不必去应对。 身在水中,越要去做,越处处阻拦;越要奋力,越无处着力。因此必先忘“我”而方知水意,欲有为而必先无为。 当你太想出自己的剑,那么水的每一丝动向于你都是扰乱,但如果你顺应水的动向,水把你抛向什么方向,你就怎么出剑,岂非正是时来天地皆同力? 水带来的剑不能接招对方刀术怎么办? 难道忘了,在刀刃来临之前,水会先带给你消息吗?推动你的动作的,岂非也正是对方扰起的水流? 裴液从未深想过“水剑”为何会是一片广阔的境界,如今他确实触到了一道真意。陈刃重的动作已明显开始冒险,冷眸扫过两名少年,而后重刀一横,一脚向张飘絮踢出一方飞掠的大石,而后近乎争分夺秒地向裴液发起骤雨般的进攻。 张飘絮惊险地一按船身碎片,才借力勉强躲过这一击,仍被炸开的碎木和水浪掀了两个跟头。 而对陈刃重来说,这是一场更加无奈的噩梦。 他理应在入水后的三个回合内就斩下这少年的头颅,那是第一个窗口,叫做“猝不及防”。 然而少年无愧案卷上的记录,不仅底牌层出不穷,思路难以捉摸,而且仅在五合交手之中,就令陈刃重眼睁睁地看着他飞快地适应水中搏斗。 在落后一个境界的情况下、在从未涉足的深水中,凭依剑术苦苦支撑如此之久,其实已令陈刃重难以置信。 那么第二个击杀窗口是“以强凌弱”,你可以抵抗三招五招,换来的是身体的伤势,那么十招、二十招、三十招的时候呢?在这样的水中,少年的支绌肉眼可见,他终会黔驴技穷,只要一个破绽,陈刃重就能插入致命的一击。 他几乎抓到这个破绽了。 如果不是少年忽然阖上的双眸,和那忽然如鬼神附体般的半息。 陈刃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感觉到时间将要到了,坞主说他们提供的时间是半刻钟。 而现在,也就是最后一次的击杀窗口,所谓“久战必疲”。 少年确实已经接过太多招、受了太多伤了。 他本来就只是一个忽然被抛入水中的七生,此时纵然找到应对的方法,也难说和男人站上了同一平台,何况他已经丢失太多状态了。 只要一个破绽,他就能彻底压溃他。 陈刃重接连三式重刀砸下,裴液接招果然就已露出了迟滞,他固然明悟了一些水意,毕竟还未熟练,接招间多有照顾不及,陈刃重正是觑准这一点猛攻。 刚刚稳定下身形的张飘絮投目过去,都看出了这份情势。他四周看了看,觑准了一块下坠的、比他身体还大的巨石,游过去奋力连踢带推,令它朝着陈刃重砸去。 但陈刃重在更早一刻把目光盯向了他,八生的目光于张飘絮而言犹如虎豹,而更令人惊怖的是,那鳞片带来的某种特质似乎已经侵入了他的眼睛,染为了黄色的兽瞳。 少年身体一时僵硬,在他眼中陈刃重鬼魅般一个闪身已躬身在那巨石之上,下一刻骤然弹动,瞬间如同一枚炮弹撞到了自己面前。 但下一刻尖锐的金铁交击在自己面前绽放,一柄单剑已横亘在重刀之前,同时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向后一带,下一刻两个人同时向后飞撞。 陈刃重沉冷的声音就此被留在原地:“原来你见过” 两人撞开沉木,几乎坠入湖底。裴液勉强卸去力道,上方杀神般的男人再度如炮弹般砸来。 张飘絮焦急地望着面前之人虚弱的脸色和受伤的肢体,却忽然被裴液抬手点在咽喉,渡了一道真气进来,猛地“嗝”了一声,发现自己忽然能说话了。 “咱们得往上跑啊!”急促的语声顿时流了出来,“怎么都坠湖底来了!”裴液抬眸向上面瞥去一眼:“压得你耳朵疼了?” “不是耳朵的问题啊!”张飘絮要急死了。 “你那小弩还有几发?”裴液已躬身按剑。 “两发。” “够了,往右跳!射他左颈!” 陈刃重已轰然砸下,两个人同时受伤,张飘絮肺腑巨震之下咬牙抬手,一道黑色闪电“咻”地飞出,陈刃重猛地拧头,而于此同时,另一边荡起的尘土里,提剑凌上的少年已现出身形。 一个难得的空隙中塞入精准的一剑,却还是被陈刃重刀柄阻隔,金铁交击再度连连响起,然而就在少年要再次撑不住之时,一片更浓重的黑影已从上空降下。 ——那是一方坠落的巨大船头。 张飘絮这才看明白裴液带自己停留的这片湖底,在这庞然巨物坠落的瞬间,少年极惊艳地四两拨千斤般将重刀一挑,自己借机一纵,船头落定,已将敌人阻隔在另一边。 黄土细沙猛地飞扬起来,整个空间乍时浑浊,张飘絮眼见这少年撑剑摇晃了一下,落地倚石调息起来。 张飘絮立刻游过去,架住他胳膊撑起来:“趁现在,咱们赶紧游上去。” “我倒没到动不了的时候。”裴液倚在石上笑道,摇摇头,“此处深十数丈,上行一路无所凭依,没有缓冲,接不住他多少招的。” “可在下面不就是等死吗?” “怎么会,我有帮手的,咱们拖拖时间就好。”裴液不欲再占用真气,扯下两条衣布缠住了伤口。 “你瞧着再接一招就死啦,还怎么拖?”张飘絮皱紧了眉看着他,“伤成这样。” 裴液挥了挥剑上的泥沙,笑得确实有些虚弱:“差得远呢,这才哪儿到哪儿,都没怎么吐血。” “我跟人打架惯常带着重伤的。”裴液继续看他,“还有一枚箭是不是?” “对。” 船身这时传来剧烈的轰鸣,船板后的男人显然已经近乎狂暴了,不会再有第二个天降的残骸供他们利用。 裴液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一会儿你若瞄得准,就射他眼睛,若瞄不准,就不要乱射了,免得射到我,听到没有?” “哦。” 裴液缓缓用布把手和剑缠起来,从石头上站起。 “.那我能不能稍微往上游游?” “怎么?” “耳朵疼。” 船板被巨大的力量轰然炸散,少年所做的准备这一刻恰当其用,因为这样的刀已只能正面去接了。 鳞片攀上眼睛的男人仿佛认定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战,因此也毫不吝啬自己的生命,至快至刚的刀术,仿佛要把一切都浓缩在这最后的半刻钟里。 裴液一瞬间仿佛回到刚刚入水时的狼狈,不只是对方变得更强,也因为他自己的剑术和习惯同样被男人阅读了许多回合,他的状态同样洞察在陈刃重的眼里。 这确实是一方豪杰,而裴液则在水中贡献着溃乱的剑架和飘洒的血迹。但就像一条可以无限延展的皮筋,明明感觉已将他压至极限,却总是离崩断还差一口气。 而在这样狂暴的交手中张飘絮果然没找到机会激发箭匣,他抿紧唇盯着两人的打斗,其中少年身影被压制得简直凄惨,仿佛下一刻就要被一刀两断。 那么他当然也就活不了。 张飘絮死死举着箭匣,努力想要找到一个可以帮上忙的缝隙,但下一刻他猝不及防地瞪大了眼睛,少年仿佛完全放弃了抵抗,他在一式接招后奋尽全部真气向后猛退,经过时带上了张飘絮,再次向着湖底坠去。 七生真气的爆发足够恐怖,这样的动作确实令他和陈刃重骤然拉开了距离,然而带来的就是近乎彻底的瘫软,至少三个呼吸之内,少年绝没有接下任何一招的能力。 张飘絮惊恐地看着他,然而裴液虚弱地倚在石上,勉强一笑:“这时你别射他了,我们要活口,记住没?” “.你干什么?!”张飘絮的惊愕刚刚落为话语。 “不是为了带上你吗?” “.你本来就打不过他!——什么,什么带上我?!”上方男人已再度拖着巨刃直坠而下,水爆般的巨流向着他们压来。 “那些剑都是为了拖延,哪有我真正厉害的剑术,你又知道我打不过他?”裴液轻叹一声,抬眸看着那势断山河的巨刃,“我说了,我有帮手的。” 一瞬之间,一切如化梦境。 瑰蓝幽美的朵先成千上万地铺开,而后神圣俊美的螭首幻影般乍现。下一刻一切水被霸道地排开,修长、庞然、美玉般的身躯从十数丈的湖底冲天而起,天堑牢笼一瞬碾破。 张飘絮只觉身体猛然一重,而后天地颠倒变幻,下一刻已大口大口喘息着,手臂下意识抬起来,遮挡着东边射来的第一缕朝阳。 而身旁那虚弱的少年就安稳放松地趴在长髯旁,他手耷拉着什么都没有去抓,就在这样的冲刺中得到了最妥当的照料。 这时他则重新握紧了剑,无声笑了一下,从颈边一侧身子,就此滑落了下去。在空中已转换为仗剑俯冲的姿态。 而在他的正下方,水面被骤然破开,陈刃重带起一道丈高的水柱,凶猛地拖刀追了出来。 (本章完) 第504章 钓蛟 第504章 钓蛟 陈刃重的刀没有削弱分毫,从水中破空而出,失去阻力后速度简直更上一层,八生的气势失去水的缓冲,毫无遮掩地爆发出来。 然而裴液已同样不在水中了。 刀剑甫一相交,少年已魅影般斜在陈刃重身后,长剑则贴着重刀,如二胡般在刀刃上拉出一道长音,由清转涩,两柄兵刃上每一滴水都随剑流淌,而重刀之势已然喑哑消弭。 长剑终于等回了它的主人,【箫冷】在此战中第一次完全展露它的玄妙。 陈刃重立刻卸力坠刀,不再施以必定浪费的气力,想要脱离此剑。但其动作如同早被少年洞察,就在他收力的同时,迎来了少年最决绝的一次进攻。 从冷涩中穿透出的箫声,剑身发出强音,兵刃上粘附的水珠瞬间飞脱震碎,陈刃重刀势难以阻挡地偏斜。 《初月北雨》三句之二,箫冷曲更清。 与【号白露】不同的是,这一剑变招的余裕更加充足。 刀势被破的第一时间,先涌上的是男人浑厚的真气,凡以下凌上之战,总要面对这样一层壁障,真气之间未能抵消的差距,就得用其他手段弥补。 裴液如今最不缺少的就是这样的手段。 剑刃陡然抹上一道朱红,直割陈刃重脖颈,真气滋响着被切入。 陈刃重奋力转圜,在这一剑面前他咬牙偏头,竟然就此放弃了真气的阻挡,将二百五十六道真气全部贯入手中长刀。 和裴液刚刚在水下一样,绝然的爆发足以令他脱离已然劣势的战局,散乱的刀势重新铸成,陈刃重怒吼一声,重刀携起风雷。在裴液见过的所有上二境里,这一刀的力量几乎能排进前三。 然而裴液等待的就是这样一刀。 【飘回风】 抖干了羽毛的一剑,难以言说的优美轻灵重回此地,陈刃重一刀斩下,击中的只有风。 两人同时落于水面,裴液踏水踉跄几步,拖剑在后,割起一道飞扬的水。而当它破浪而出时,一道死寂中绽放出的剑就骤然明亮。 剑翅金啼,强攻之极。 【号白露】 陈刃重踩于水面,拧身横过重刀,架于此剑之前。 这一次没有摇晃的秘舱,然而这一剑依然稳定地、再一次地击穿了陈刃重的防御。 六生之时就正面令杨真冰退后数丈、不得不拔出第二柄剑的一流攻剑,无用任何修饰,它就是稳稳立于八生修者竭尽全力的防守之上。 陈刃重刀势破去,倾尽了自己全力的裴液同样在这一刻虚弱地停下了剑,安静地持剑而立,深深吸了口气。 陈刃重确实更快地恢复了架势,只是那道清亮的、被剑挑起的水,已跳跃出许多枚晶莹的水珠。 剔透、冰凉、森寒、锋锐。 剑意凛然。 它们和【号白露】同时到达男人的身边,爆发则接在剑光消弭之后。 陈刃重立时勉强横刀去架,正如不久前在秘舱里那样。他的刀足够宽,也足够厚,上一次的【剑洗水】只是在上面留下几枚白点。 然而这时裴液也轻轻吐出了这口气,阖上眼睛,身姿优美地一倾,手中剑轻得像是被风飘起来。 于是那些真气珠子也是。 本来剑意锋寒的水珠仿佛忽然被赋予了另一种令人惊异特质,只是陈刃重自己提刀带起的风,就令它们受惊般的一个激荡,从四面八方跳跃过了重刀的格挡。 血痕一瞬间从陈刃重的身上裂开,无比精准地切断了那些关节,他未曾弃刀,但手筋已被一枚冰凉的水滴割断。 男人当然猝不及防,谁能想到【号白露】这样的剑之后,紧接着是这样一群没有重量的精灵? 谁又能做到? 捉摸不定,扑打不着;风前先动,雨中自消。多么缥缈轻灵的动向,如果一定要找个比喻的话,这简直像是.柳絮。 春剑,《杨》。 在裴液的剑梯中排在春之剑的第五位,正合节气“清明”。 有雨有蝉有鸟,该种几棵树了。 一碗面已经慢悠悠吃到了汤底。 灰衣人是这晨间面摊的第一个客人,也是个举止有些怪异的客人。 他分明是在吃面,却总是动不动看向河心的大船,一边看还一边津津有味的样子,仿佛味道不是用舌头尝到,而是用眼睛尝到。 热心大婶有些奇怪地看着这时不时一笑的斗笠男子,本意看他是个壮小伙子,想问他要不要加份面,却骤然被河心巨大的轰响差点儿掀个跟头。 整个渡口都惊慌地躁乱起来,源头很快被找到,因为那景象如此显眼,河心的大船栽倒般向下坠去,没有多少火光,但整条河都已经翻滚了起来。风与浪冲向两岸码头。 而在这样一片景象中,那灰衣人依然安稳地在篷下吃着面,他所坐镇的丈许之内,连衣襟都没有掀动一丝。 这时他反而不看船了,倒是向着水面之下看去,好像目光能穿透那黑暗浑浊的水质。此时他越发津津有味,却又多了一抹认真与紧绷,一只筷挑着面,另一只手则轻轻叩着剑鞘,仿佛时刻准备做些什么。 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灰衣人安安稳稳地吃完了这碗面,也很欣慰自己安安稳稳地吃完了这碗面,他轻轻叹了一声,又在那修俊的螭首破水而出时重重叹了一声。 然后他转头看向了另一个方向,仿佛变了一个人,斗笠下露出个薄锐的笑。 河心。 裴液收剑后退,陈刃重阔刀坠入水中,自己摇晃两下,倚在了将沉的巨舟旁。 这是十一月初的清晨,庞然的、在长安八水上来往了十几年的南金风正破碎坠落,火焰和长烟飘荡而上。一只神话般的生灵将半个身躯破水而出。 少年用以击败男人的,正是在秘舱中用的那几式剑。 在整个搏斗中男人摸清了他的一些习惯,他又怎会不对男人了如指掌? 当时他能用这几剑离开,如今亦能用这几剑奠定胜局。 张飘絮这时才从螭龙背上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溜下来——这只仙狩一点也不肯顺着他弯下腰。 “瞧见没,这才是用来决胜的剑术。”裴液看向他,挽个剑收剑归鞘,“我问你,到底谁打不过谁?” 张飘絮闷了闷,没讲出话来。 黑螭吐出一缕螭火为线绑住陈刃重,重新化为了小猫落在裴液肩上,裴液跃上南金风,这艘船如今已是行将就木,但要沉没还得一些时间。 “你那箭匣真不错。”裴液也没追问,倒是兴致勃勃地看向他的手臂,“竟能伤到八生修者,真是好箭!是养意楼的法器吗?”张飘絮出了水面却好像变得不大会说话,此时把手往背后藏了藏,眼睛看着别处,不大自然地“嗯”了一声。 裴液也没在意,他敛了下神色,环视四周,手一直没从剑上松开。 船下的陈刃重并非全然受缚,一位八生还没有失去他的真气,他只是暂时失去了威胁。裴液看着他肌肤的异变,缓缓蹙了蹙眉。而目光挪向船上,混乱二字已不足以形容。 是有很多船工不知情这次引爆的。 不止那些像张飘絮一样被临时雇佣的杂工,很多身着沣水坞船服的人也不清楚这一切,这艘南下的船上七十多人,这一次引爆恐怕伤亡近半。 意识到这种惨烈时,裴液难免沉默。 他记得许绰给他的信报上写着,南金风是沣水坞起家的象征,几乎见证了船帮兴起的每一个节点。 何况这样的引爆,岂非是对千百船工的背叛?沣水坞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即便伏杀成功,也是把刀扎进了自己的胸口。 裴液偏头去看陈刃重,男人低着头一动不动,水面上映出正在沉没的大船和呼喊的船工。 裴液收回目光,调息了几口真气,飞身去救人。 于是正和谢穿堂碰上,她把一个伤员放上一块断裂的巨大船板,头发也有些凌乱,面上沾着火尘,刀显然出鞘过。 “你还好吗?”女子有些担忧地打量着他。 “没大碍。你那边怎么样?” “陈迎风逃了。”谢穿堂道,“我没拦住他,只救下来许多账册。” “够了,陈刃重还在。”裴液道,“但状态有些奇怪,你来瞧瞧。” 谢穿堂眼睛猛地一亮,几乎涌出火焰,她连话都没顾上答,大步往那边走去。 陈刃重就倚靠在甲板上,一只脚已经被漫上来的水淹没,他依然合着眼无动于衷。其状态甚至不能用奇怪二字形容,这片刻的离开,他的身体已经飞速恶化。鳞片越发生满了他的肌肤,但却不是向着某种生命形态转化,而是在趋于崩溃。 血从他的嘴和鳞片的缝隙间流下,鳞片带来的是龟裂的肌肉。 听到两人过来,陈刃重缓缓抬起头,瞳中全是痛苦的神色,但这硬汉一声没吭,而裴液也清楚地瞧出和霜鬼的侵染不同,他几乎没有失去理智。 谢穿堂立刻冲上前,人尚未至,已抬手将两枚真气禁环打在他颈间和手腕。 但这一刻陈刃重竟然对她缓缓摆了摆手,一瞬间裴液感到针扎般的冷悚,旁边的水面上,一束极锐利的冰棱升了起来,仅仅细如小指,却令少年缩紧了瞳孔。 他很清楚这种力量玄气! 是直冲陈刃重咽喉而去。 裴液第一时间抬手燃火,朱红火莲形成寸寸阻隔,然而那小锥快得像一道流影,一瞬间已将其尽数穿破。 而就在这时一道纤挺的身影猛地扑了上去,裴液不知道她是怎么反应过来,一刀先拦在冰棱之前,然后是自己的身体。 “谢穿堂!!” 然而冰棱只是将一切阻隔尽数穿过,在陈刃重咽喉贯出一道血洞。 谢穿堂坠在地上,根本没顾自己的伤势,前扑两步一把按住陈刃重的咽喉,急促道:“我问你!你见没见过一辆画满佛绘的黑色马车?!” 这一刻裴液心脏攥紧,他几乎预见陈刃重一拳穿透她心脏的一幕,抑或另一枚冰锥忽然飞来。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陈刃重黄色的兽眸看着女子怔然了一下,仿佛张了下嘴,但终于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眸光就此暗淡了下去。 谢穿堂一愣,猛地拎住他衣领,吼道:“你说啊!!” 裴液已掠至她身后,握住了她的胳膊:“.穿堂。” 谢穿堂沉默地跪着,轻轻吐出口气。 “我们还有整个沣水坞可以查。”裴液道。 “.嗯。” 谢穿堂站起来,偏头看着自己流血的伤口,肩膀是被完全洞穿。她捂着垂落的胳膊冷眉扫向四周,但什么也没找到。 “是什么人。” 裴液却只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狼藉,忽然道:“沣水坞付出到这种地步,不是形同自毁吗?” “是,我回去后会追查这一条。” 裴液却缓缓看向苍茫的两岸:“那么.它们坞主真的不会出手吗?” 谢穿堂悚然一惊。 沣水坞主,【奇蛟】贺长歌。陈刃重是他一手提携的晚辈,沣水坞是建立在他威名上的帮派。 一位【抟身】至境的大修者,在江湖上素以行踪不定闻名,也因而很少有人敢动沣水坞的船。 所以刚刚的冰棱谢穿堂抿紧了唇。 然而在安静中,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了,朝阳正缓缓升起来,水边白雾渐薄,冷阔中只有一片扰攘的安宁。 灰衣人拾出来几枚铜板放在桌上,气氛有些安静。 “大婶,加了一份面,三枚钱结啦。”其人招呼一声,起身又不免和大婶感叹两句河心惨剧。 “可不是吗,安卧扬帆,不见石滩啊。”男子提起了剑。 在他身后,一个四五十的男人已僵立在那里五个呼吸。 他面容是水上沧桑的样子,灰白的头发系起,裹着一袭不起眼的灰色斗篷。 他的掌心正向上摊开着,白雾在其上凝成细小的冰棱,掌心绘着一条盘踞的蛟纹。 他仿佛只是路过,却在经过这面摊时忽然定格下来,一动不动地绷紧了身体。 “.阁下何方贵客,如何知我行迹?”男人嗓音沙哑。 “贺坞主说笑了。”吃面人从河心船上收回目光,淡淡一笑,“二百里山河,都在祝某眼中。” (本章完) 第505章 索痕 第505章 索痕 清朗的声音太具备年轻的特征,“掌中山河”又实在闻名江湖。灰衣人从斗笠下抬起一角干净的下颌时,贺长歌绷紧的身体缓缓冷了下去。 他已知道面前的人是谁却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既不忍他死前受苦,又不愿沣水坞就此覆灭,却连挥出一剑的胆量都没有吗。”男子轻轻喟叹一声,望向神京的方向,那座天子城如此遥远,以至于完全看不见了。 贺长歌僵立沉默。 “从洞庭湖到杨家渡,两天确实赶不及。”男子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在京畿附近了。” 他认真看向贺长歌:“我等了贺坞主一个月。” 贺长歌缓缓偏头看向他:“祝真传若想找小帮,只要通传一声便是。” “对坐明堂,岂比得上这般相见?”男子抬起斗笠看着他,双眸明亮如神,“我又怎能确定,【四水修蛇】贺乌剑的独子,如今依然受其遗泽呢?” 贺长歌猛然缩紧了瞳孔,一瞬间近乎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嘴唇微张颤动。 “仙人台鹤检祝高阳,奉命稽查‘麟血皇后’受刺一案。”男子举牌按剑,肃声道,“现着你配合调查贺乌剑行踪,事后羁押。” “.” “二十三年旧事,总有重新翻开的一天。” 裴液不知道和故人相错而过,那冰棱直到他们与赶来的公差收拾完整个残局都再没出现。 裴液记得许绰和他说“不必担心玄门”,虽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布置,但看来承诺确实生效了。 回程时就不必太疾驰,三人坐在露天的马车上,谢穿堂坐着,裴液倚着,张飘絮则缩在一旁角落。 他那同来的好友牛子仪则骑着匹马远远缀着,探头探脑地似乎对这些官服很是警惕。 “你自己一个人,脉树刚刚一生,往这龙潭虎穴里混什么?” 张飘絮抬头看他一眼,闷闷地没说话。 但下一刻谢穿堂冷淡地投过去一眼:“例行查问,你听不见吗?” 张飘絮不自然地抻了下脖子,调整了调整姿势,闷声道:“.我就想看看他们下面藏着什么?” “你如何知道他们下面藏了东西?” “.” “嗯?” “那夜动静很大,我都听见了。” “哪一夜?听见什么?” “就是.十月中旬的时候吧,我也记不清哪个日子,反正没过十五。”张飘絮抱着膝盖,“那天晚上这艘船停在太平漕外面的漕河里,大半夜里面忽然闹得很凶,过了快一刻钟才停下。然后一下子船上的灯就全亮了起来,好多人呼啦啦地上下,有人往水里扔铁网,还有好几个厉害的跳进水里反正可热闹了。” 谢穿堂蹙眉:“西城的事,衙门怎么没有这条记录。” “嗐,当时根本就没别人看到,那可是漕运禁地,根本不让去,最近的房子都离着老远呢。” “.” “.” 一时安静,裴液同情地看着他,他僵硬地看着谢穿堂,谢穿堂冷冷地看着他。 “那你怎么在那里?” “.”张飘絮避开女子的眼神,“我说了你莫拿作话柄来绑我下大狱。” 裴液道:“说罢,不拿你。” “那天有个烂怂街使欺负我,我自去他公署桌上撒泡尿——诶!你别往纸上记.” 谢穿堂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少年的尾音立刻低了下去。 “没事儿,那时候还是卢玉顾当台。”裴液笑道,倒是好奇,“你好奇心这般重的吗?瞧见了就要去掺一脚?” 张飘絮沉默不语。 裴液也没太在意,从第一次见这个少年时他就和他思维不太在一条线上,只心想杨颜应当和他聊得来。 倒是谢穿堂依然细致地盘问着他,并要他下车后再重回事发之处指认。 一路仍是追求速度,马车并没浪费多少时间,抵临京兆府时,只是又一个早上。 “辛苦。”立在阶前的狄九面色已好了许多,李昭依然立在他身后,几天来他们接手京兆府这样一个大摊子,又追索太平漕帮遗留的脉络,实在也是没有一刻空闲。 入室燃起暖炉,暗淡的冬阴下,几人放松地缩进椅子,久违地喝上了一杯解疲的热茶。 “当日说,你们查太平漕现在的目的,我们找太平漕背后的牵连。”狄九轻声道,“现在看来,这倒还是同一件事。” 这位新任兆尹放下茶杯:“漕司,转运使,乃至几千里外的南边,朝堂上若没有一只大翼遮蔽,一切岂能如此安稳顺畅。” “当务之急,是查到他们把那些‘货物’卸去了何处。”李昭将盘子递了一圈,让每人抓了几枚佐茶的冬枣,“裴兄和谢捕头的意思,是它们已被尽数卸在了神京?” 谢穿堂面色最为认真,她茶一口未动:“照张二才口供,他们是把这些‘货物’卸给了太平漕,太平漕再转运别处。我们拦截的‘南金风’是一艘返程的空船,照此推测,是卸在了神京没错。” 太平漕是燕王府把控,那么东西自然是燕王府要,但最终的敌人早已明了,此时要查出对方的图谋,反而是缺少中间的联结。 因为无论怎么查,东城那座威重深幽的宅邸都没有探出过一丝触手。 “裴液从船上找到一条十分重要的线索。”谢穿堂道,“那些‘货物’中的一个,在南金风入京后走脱了,这一只——我暂且这么形容——鳞怪不在对方的掌控中。” 裴液点点头:“就痕迹来看,它是其中十分重要的一只.也十分危险。” “这只能找到吗?”狄九道。 谢穿堂道:“我刚录完了详细的口供,有位少年承认说隐约见过它一眼。我过后便去漕河东岸搜检,应当能找出些痕迹。” “我可以找仙人台的人来下帮忙。”裴液道,“他们很专业的。” 狄九轻轻敲着桌子,想了想:“至今没有接到百姓被害的命案李昭,你过会儿再去核查一遍。” 顿了下又道:“家畜之类丢失的也走访一下。” 李昭领命。 西城。 宽大的漕河上没了那个庞大的帮派,总要忙乱调度一些时日,今日微阴,天空一片冷而远的淡翳,望不到边际。 这条河不会结冰,但河岸的土已经有些干硬了,微风抖动着枯草,也抖起几人的衣襟。 “你瞧,它就是在这里撕破秘舱逃了出来,船上的人便扔捕网去抓它,这是勾到石头上留下的刻痕。”谢穿堂抬剑指道,“当时至少有二十余位修者沿岸追了二百余米,入水的则不知多少。而当到了这个位置之后,他们却又忽然往回折了。”这是狄九上任后京兆府最大的一次调度,几十名公差遣派到漕河边上,开着小船和拿着渔网,被告知要寻找爪痕和鳞片一类的东西。然而搜寻几个来回,这些东西一概没见到,当日南金风的东西倒是被复原了个七七八八。 裴液蹙眉:“为什么?” “因为他们发现自己被耍了,那鳞怪是往反方向而去。”邢栀淡声道,她蹲下身子,伸指沾了一滴冷水,滴进了她那小琉璃葫芦。 很快残留的玄气带出了微弱的颜色反应,俱都化为淡淡的青色。 “一种玄气残留,三到五道玄术,与沣水坞主【奇蛟】贺长歌同出一源。”邢栀道。 裴液怔:“这坞主什么修为?” “颇有资历的抟身了。” “抟身都没有抓到它?” “【同世律】下强行施用,毕竟受限。”邢栀望着水面,转回话题,“这代表两件事:其一,这鳞怪御水之能匪夷所思,贺长歌精修水玄,于水之一道竟然受它戏耍;其二,这鳞怪具备相当程度的灵智,狡猾异常。” 她看向裴液:“绝非霜鬼一类。” 裴液缓缓点头,邢栀轻叹道:“我只是想不通.怎么搜不到它的灵玄痕迹。” 谢穿堂这时道:“大人,它的动向有没有线索?” 邢栀缓缓摇头:“水是最不留痕迹的东西,既然没有灵玄留下,不论它在这里游过多少遭,都无可追溯。” 谢穿堂沉默。 裴液这时蹙眉看着河面:“.其实也不一定在水。” “.什么?” 裴液抬手指到:“漕河的这个大回湾,其实是封闭的。” 谢穿堂立刻看他。 “你们瞧,这水瞧来是向南通,但在三里后就经过太平漕帮驻地,此物走脱的情况下,太平漕必定会设卡拦截——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你记得我们那夜见到水里的铁栅。”裴液道,“而往其他方向,就都是岸了。” 是的,漕河瞧来宽长,但说到底是为商船装卸开凿,流水必要经过码头。因而于鳞物来说,这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邢栀偏头:“总有太多可能,是他们没来得及、或者就是没拦住呢?” “那他们就早该沿河出城去追了。”裴液指道。 谢穿堂目光一亮。 “但他们在这里耽搁了八天的行程,正因走脱了此物,而他们认定它就在城中。”裴液道,“最后搜遍了这片水域都没有找到,而太平漕自己也沾上了麻烦,南金风才只好出城了。” “所以.” “漕河离最近的西池都隔着两里地,所以它既然不在这片水域,那么它想必能够上岸。” 事情越来越清晰,唯有这鳞怪变得越来越幽怖模糊,两位女子一时沉默。 “.既能水中穿梭,又能岸行.世上岂有这种生灵?”谢穿堂拧眉喃喃。 “我知道了!”沉默中,裴液忽然击掌。 “嗯?”两人俱都看向他。 裴液笑着伸指:“它是个蝌蚪,后来变了蛤蟆。” “.” 两人同时沉默地白了他一眼。 “.怎么啦!这笑话不好笑吗?”裴液不满。 邢栀微笑:“好笑,李掌门一定爱听极了。” “.” “形貌的事情术业有专攻,他们那边应当也差不多了,还是先去看看吧。”谢穿堂倒不知道什么李掌门明掌门,当先提步转身。 就在漕河不远处,一间公署立在这里。 腰间系着雁字牌的男人提笔伏在案前,不时安静阖着眼睛,一些图像便在笔下缓缓成型,他着一身道袍,颇有些仙风道骨之姿。 张飘絮就坐在他对面,并不肯把胳膊放上案桌。 “你应当见到它的头颅了.描述给我。”男人阖眸低声。 “它脸上生着鳞,忽然看见吓得我魂差点儿出来。”张飘絮抬头回忆着那一晚。 男人蹙了下眉,好像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心中梳理一番,落笔完成了这幅写实画。 “台里的【丹青手】。”三人不知何时已推门进来,邢栀压低声音,“是修了灵经《画中伊人》的术士,对一些未曾谋面的形象有着特殊的直感。” 男人抬起头看向他们,刚好含笑搁笔:“邢紫绶好。” “齐先生作好了?” 男人立起身来:“这位小友与我五处关键,是为:‘多鳞’、‘锐爪’、‘有鳍’、‘尖牙’和‘面容可怖’,剩下部分由我自己结合其他材料补齐,由此完成了这次‘伊人像’。” 邢栀道谢接过,裴液偏头凑过去。 只见画上是只伏在浅水的通体覆鳞之物,体型十分殊异:它躯干两边生有一对肌肉遒劲的修长前肢,屈着关节,正作为伏地的支撑,爪子果然尖利;躯干后段则化为一条有力的长尾,想来是摆水之用,却没有后肢;面部倒真有几分霜鬼的感觉,确实是第一眼看见会被吓到的模样。 但很快邢栀抬起头来:“齐先生,我们刚刚勘察所得,此物或能跨越至少两里的陆地,而且恐怕并不吃力。” 男人惊讶挑眉:“哦?——它能上岸吗?” 他看向张飘絮。 张飘絮也惊讶,愣怔:“不我不知道啊.就夜里出水时瞥见一眼.” “是裴少侠的推断,我们认为多半正确。” 裴液自信点头:“一定是的——实际上我觉得它是能很轻松的在陆地上行动和藏身。” “哦好吧,其实我觉得这个形象已经很平衡了。”男人沉吟着,重新提起笔来,阖上眼睛想了一会儿,伏身到案上,重新添了数笔。再次笑着递给了邢栀。 三人凑在一起低头看去,却见别的都没动,但长尾的两边添上了两条矫健有力的后肢。 裴液沉默了一下,蹙眉往邢栀耳边低声道:“这不还是蛤蟆吗?” (本章完) 第506章 辨伪 第506章 辨伪 邢栀装没听到,向男人一笑:“劳烦齐先生了。” 道袍男人笑着一抱拳:“见外,邢紫绶有差遣,岂有推辞之理。” 谢穿堂递上一份薄卷,男人行礼接过,就此离开。 那是京兆尹亲签的借调公文,做了这趟事在仙人台可凭之取“二等公事俸补”,也计入本月经手案件,裴液刚从邢栀那儿得知时十分新奇。 “不然凭什么你裴少侠一叫人家就来呢,巡检们也要吃饭养家的。”邢栀道,“有的衙门开不出这种公文,只能开些低规格的,就请不到仙人台的人手。” 裴液立刻学习:“那我回去让狄大人给你补一个。” 邢栀笑:“裴大侠惯常是靠做人救命恩人来使唤人,就不必沾这些俗务了。” 如今这幅画落在手里,裴液却是忍不住皱眉,其实说起来,在接受了他的建议加了两条后肢后,这倒像个生灵了。猪婆龙也好,四脚蛇也罢,总之是个模样,若按那男人直感出来的第一稿,他还真想不出什么有躯干尾巴,却只有两个前肢的活物。 但这东西也是奇怪的很,至少上面那两种生的都是鳞甲,却不是滑腻的鳞片。 既然没有头绪,那便只能是拿着画像一点点循迹走访,顺着神京城地图分析一通,几人勾出了几条路径,着公差一一去搜寻。 一番折腾下来,天色也已昏昏,接下来公人们要连夜搜查,裴液如今也不想参与这种多半没什么结果的工作,倚在椅子上想了一会儿,还是找不到头绪,便干脆起身和两人道了个别,笑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口,就此离开。 天色将暮,阴云却又散去了,暖橘的日光染遍了空气,神京城好像任何一个时段,都总是这样热闹。 也许这座城实在太大,人也实在太多了,无论多么触目惊心的黑暗都只是其中一朵浪,影响不了它的流光溢彩。 “小猫,‘蝌蚪变蛤蟆’真的不好笑吗?”裴液蹙眉偏头。 “好笑。” 裴液嘿嘿一笑,舒展开眉头,仰头轻叹道:“你知道吗小猫,我其实感觉我触摸【裸心见刃】的方式又歪打正着了。” 他看向肩膀上的小黑团子:“就是像我学《蝉雀剑》的时候,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通【展翅】凭什么能在实战中蓄出一式【清鸣】,这一招分明这么呆。一施展剑架就跟冻住了似的,根本没法应敌。” “后来我悟了许久,学会了不拘泥于招形,在【展翅】的状态中接招,强行逼自己对力量的转圜信手拈来,由此踏入了剑境拙巅。”裴液回忆着,“结果后来李缥青告诉我,这一招有个配套的步法。” “是专门用来在【展翅】蓄力时躲避敌人进攻,只是失传了。” 裴液笑:“现在这个我觉得也是,本来是需要一套水中身法,却硬给我把【裸心见刃】逼了出来。” 他好奇道:“小猫,你说我是不是命中注定逢凶化吉、履险如夷,以后该多多赴身这样的险境才是。” “想死别带着我。” 裴液浅浅翻个白眼。 “你还没给我详细说你遭遇了什么呢我看你怎么好像一点儿没受伤,还精神了许多?” “是的,很补。” “啊?” 黑猫从他肩上抬起眼睛来,沉默一下:“那天我被拉进的地方很奇怪。” “嗯?” “我没有它的记忆,却好像对这种手段并不陌生。”黑猫小声说着,“我在里面的时候,觉得并未远离你,只是好像有一层膜将我们隔开了。” 裴液蹙眉想着:“那条大蟒呢?它是真实存在的吗,我记得它当时出现又消失,却没有水被排开又涌回。” “水虺。南朝《述异记》说,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再五百年化角龙,千年化应龙。说的就是这种水中灵物。” 裴液瞪大眼睛:“这么神奇吗?” “乱写的。” “哦。” “人世间已没有这种天生的灵玄物类了,至少远远早于撰书者的时代。”黑猫道,“但我却遇见了雌雄两条。” 它安静望着天空,两天来小猫一直比较沉默,这次的所见仿佛牵动了它许多思绪。 “没事,咱们现在查的就是它们。”裴液拍了拍它,“迟早会水落石出的。” 谈话间,裴液停下脚步,面前已是泰山医楼的牌匾。 进门递了名字,便有人引他向上到那间熟悉的医阁。 推门,静室之中果然只有衣着朴净的少女一人,正立在一桌药材和仪器之间,不知在鼓捣什么。 这里总是这样过分的清静,浅淡的药香酿成一种氛围,令人一进来就身骨放松。 屈忻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要你前日过来,怎么误了两天。” 裴液没说话,径自脱掉了上衣,自己铺了张用以开刀的布,乖乖趴在了床上。 然后抬起头来,屈忻看着满身伤创的他,他看着沉默的屈忻。 “你真令我欢喜。”屈忻平声道,转身洗手,开始准备刀具药物。 少女的医术永远不必担忧,断骨、外创、内伤,以及其他任何奇奇怪怪的状态,仿佛只要发生在人体身上,就没有她为难的事情。 为他上完一遍药后,裴液看着被细线缝得整齐干净的创口,几道新的几道旧的,竟然有种奇怪的好看。 “屈忻,”裴液忽然抬眸叫道,“你有没有那种祛疤的药,上回在少陇缝好的伤,好几处都留了痕迹呢。” “有啊,每次都给你用上了。” 裴液掀开薄被指了指:“那你看胸口这道斜的,这么明显。” 屈忻瞥了一眼:“哦,这道是我故意留的。” “?” “你会觉得这样比较有男子气概。” “我会.我什么时候觉得——”裴液瞪眼,“我什么时候给你表达过这种意思?” “好吧,是我觉得。”屈忻承认,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怎么,不喜欢吗?” “.屈忻。” “嗯。”“我不是你的玩具。” “.” 纵然每次来这位小药君都要给他整点儿出其不意的事,但她确实是裴液拖着一身重伤时最信任的人。不过这保命人也马上就要离开了,日子定在后天的清早。 还惦记着往博望寄东西的裴液自然不错过这个机会,虽然已经托付给少女许多,但越想就觉需要买的东西越多,尤其最重要的,他还想往回寄些银子。 但手上那日从齐昭华处借来的是张五十两的银票,须得去找银庄兑一兑。 或许是小动作被逮住,屈忻这次也没讨他的药费,裴液难得在她面前扬眉吐气一回,昂首阔步地走出了医楼。 他其实还是不知道屈忻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做“装饰”,忽然又莫名警惕起来这少女是不是开始对自己有了好感,黑猫则答以“也许她只是看你不穿衣服的时候比较多”。 天色已晚,裴液和小猫便暂且往修剑院而回。 大多数时候,少年脑子里还是一直想着南金风私运的那些鳞怪,然而刚刚请教屈忻也无甚所得,京兆府那边递来消息,也说没找到其岸上行走的痕迹,不免令他更加苦恼。 裴液想的还是上岸一事,此物从水域中莫名消失,极大可能是藏身到了岸上,这个推断自无问题。可是登陆涉岸岂有不留一点儿痕迹之理,难不成它还生了一双翅膀? 裴液越发想不明白,只好寄希望明日京兆府能拿出些新的结果。 修剑院里,两位院友依然过着仿佛永远不会变动的日子,而在两人眼里,这也只是少年又一个带着满身重伤回来的平常的夜晚。 打过招呼回屋,一觉便是天明。 翌日一早,裴液取出自己的小褡包,出门前他会把这些东西放在铺盖下面,虽然两人不偷他的,但这是养成的习惯。 齐昭华处借来的五十两就在这里面,裴液随意扫了一眼拎上出门,踏出院门时果然收到一份京兆府递来的口信。 仙人台和京兆府确实不是只吃干饭,搜查的规模和力度也绝非帮派能比,一夜过去,谢穿堂已告诉他案子“稍有进展,可共参看”。 裴液也未太急,他稍微绕了一下,便刚好经过一家“富贵钱庄”。 龙飞凤舞的牌匾,进进出出的大门,裴液挎着褡包有些好奇地走进去,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而去。 这确实是他第一次步入这种地方,实话讲感觉很是不错,锦衣玉服们来来往往,令裴液自己也生出一种“颇有家资”的错觉。 “客人财源广进!”一位掌柜含笑迎来,“客人有何贵干?” “掌柜好,我兑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裴液打开褡包。 “唔。”掌柜一昂头,“好说,客人这边请。不知是哪家的?” 裴液茫然:“什么?” 掌柜笑:“兴隆、东金、八方.亦或我们富贵。许多家都发过银票,但是别家票据在这里兑现银,要折以九五,有几家还得折以八五。” 裴液怔,齐昭华给他银票时却没提此事,只说哪里都能换。 “当然,”掌柜又微笑补充,“还有户部发的‘皆汇’,九州皆通,我们愿以十成二的现银来兑。” 能满兑也就罢了,怎么还添银子? 裴液不禁好奇,但掌柜和蔼的笑纹里仿佛藏着一个少年永远也猜不透的世界。 “‘皆汇’多出于青紫家门,我们常说是俸禄钱,一般也不容易见到。”掌柜笑着,走到台后笑着一指,“客人瞧,这就是敝庄的银券。绿线古篆,长孙岳大家绘的天下山水.一眼就认出来了。” “嗯确实漂亮。”裴液瞧着,从褡包里去摸银票,掌柜在台后吩咐人调取银两,“但我的倒不是这个。” 少年把自己的银票放在桌子上,轻轻推了过去。 “您看看,要是别家的就不兑了。”他惦记着那二两折额。 “行。”掌柜笑着接了过去,却是立刻轻轻一挑眉,又放在桌上,低头从右往左看了一遍。 裴液瞧他神色,已放下心来,盯着后面出银子的小门,心里却在想还钱时是还齐居士五十两还是五十一两。 这时掌柜的抬起头来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裴液笑道:“我这个是‘皆汇’对不对?我知道,是我一个做官的朋友” “你这个是假的。” “.” “.” “你说什么?”裴液的语气从未如现在这样冷。 掌柜把银票推给他,认真道:“客人,银票各家不一,倒是没有手写的。” 裴液垂下目光,这张银票其它地方都是拓印,但最下面一小行的“十月二十日刊发”令他僵愣愣地定在了原地。 ——“貳”这个字,他以前也总是少写一个短横,并且喜欢给“弋”加上个撇儿。 漕河公署。 今日公人们越发忙碌,因为那艘炸在杨家渡核心的大船打捞整理完毕了,一些关键之物运了过来。 一个触目惊心的精铁大缸被送入了公署,邢栀和谢穿堂正围在旁边一点点细细检查。 门就是这时候被沉默地推开,少年熟悉的挺拔身影走了进来,罕见地跟谁也没有打招呼。 邢栀依然俯着身调取其中痕迹,谢穿堂看见了这道身影,颔首道:“来了。这座你说过的大缸运回来了,我们正发现了一处关键。” 十分可喜的进展,一日夜的努力过后,各方都有了推进。 谢穿堂将一样东西递给他:“你瞧,这是那镣铐的锁,邢紫绶说这东西内嵌灵纹,有禁锢失力之效。这也是这座缸里唯一不是被暴力损毁的物件。” 谢穿堂认真看着他,不可否认里面有些期待,这位年纪最小的少年如今已像是一根支柱。 “.穿堂。” “嗯?”谢穿堂一怔,已准备好被吩咐。 “不是.那个,神捕,”裴液紧紧握着她的胳膊,“.我报个案。” (本章完) 第507章 觅得 第507章 觅得 裴液实在没想到谁敢偷他的钱。 裴少侠如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交往的可谓都是有头有面的才俊豪杰,其中若涉及什么银钱流动,那唯一的洼地就是他裴少侠本人。 岂会有一天他的银票被人掉包了。 齐昭华交给他时他一定是认真看过的,那时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却也正反来回仔细瞧过,感叹这薄薄一页竟然就是五十两大银。 后来他也绝对没有抛之脑后,每次打开褡包时都会确认一眼还在不在——谁知这天杀贼竟然不是盗窃而是掉包! 距离他朝齐昭华借这五十两,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裴液既分不出真银票假银票,自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失了窃。 这可如何追查? 谢穿堂沉默地看着裴液,裴液可怜地看着谢穿堂。 “.好,我受理了,你别太忧心。”谢穿堂没想过这熟练的话语有一天会用到少年身上,“等衙门消息就好。” “嗯。”裴液闷闷。 邢栀有些好笑地看过来:“怎么还有人能把手伸进你裴少侠的钱袋子?神螭不是一直蹲在你肩上吗?” 裴液转头看向小猫,小猫冷静摇了摇头。 “它这一个月来也常常往修文馆跑。”裴液叹息,“而且褡包也不总在我身上。” “褡包你不是放在修剑院?谁还敢潜入你们那院子不成?”邢栀挑眉,“京城多游侠浪子,你多半是在路上逛着遭了贼。” 然而他这些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路上逛,从东城逛到西城,从修剑院逛到修文馆,此时也想不到是哪一回,一会儿觉得哪次都没什么问题,一会儿又觉得处处可疑。 终于还是长叹一声,把目光挪到手中的锁上:“.这是那个完整的镣铐上拆下来的?” “是的。” 裴液沉默看了一会儿:“所以,如果这枚锁没被打开,那鳞怪就不可能有力气破笼而出。” “不错。”邢栀抚掌,向后倚在那大缸上,双手扶着缸沿,“我也是这样想,并非南金风自己出了差错,有这锁在,鳞怪其实不可能突破束缚的.只是有样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 裴液将这枚小锁缓缓举起来,凝眉望着里面,光洁如新,确实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换句话说.这枚锁就是直接脱落的。 “有人潜入开了这枚锁?”裴液蹙眉,又否定,“那也太奇怪,他若要放出这鳞怪,何不干脆把它带出来;若要闹这秘舱,就该放得更多更彻底些,只解开个内扣是什么道理?” 他再次看向这枚锁,里面细巧繁密的机簧咬合着,经过破缸、爆炸、坠舱等众多暴烈的冲击后,依然锁扣完好,比他想象中要坚固很多。 邢栀看着他,道:“所以我想,它是自行把锁打开的。” “.” “也许他们运送的并非一种‘稳定’的生物,在过程中,这只鳞怪突兀地发生了他们没有预料到的变化——也许确实很罕见。”邢栀缓缓道,“于是它忽然掌握了某种打开这枚锁扣的能力。” “这是枚什么锁?”裴液立刻抓住重点。 “不是能买到的锁扣,但原理并不特殊——以灵纹禁绝灵玄、剥夺气力,再以精铁机械锁死肌骨关节。”邢栀道,“这是现下很主流的做法,比起以强大的灵玄禁制去禁锢玄者,以强盾御利矛,人们更喜欢先隔绝灵玄、再锁困肉体,如此便可以用麻绳捆凡人。” “这枚锁同样如此,它的锁扣就是纯粹的机械,其中有七道相连的机簧,而且做得过分牢固——是完全咬合、又被封死在里面。”邢栀道,“唯一打开它的方式是激活外面的灵纹——它记录了特定编制的玄气,唯有那种玄气才能打开它。” “但灵纹没有激活。” “没有。” 所以它是直接破解了最内里的机械部分,不可思议地从内到外脱落了这道灵气锁。 裴液再次看向它,正如邢栀所说,它机械的部分只用来防备凡俗,而以凡俗来说这是不可能解破的连环。 里面伸不进去任何细铁丝一类的东西,甚指连发丝都不能容下。 确如邢栀所说,要解开这种机械,就要先打开上层的灵纹,绝无灵纹未动,里面千百处机巧能被寸寸打开的道理。 但裴液定定看着这枚小锁,忽然道:“水。” “.什么?” “水。”裴液笃定道,“唯一能渗透进去的是水,千百片机簧被水包裹,它要这枚锁开,这枚锁就能开。” “.” 邢栀怔怔看着他,忽然道:“这种细度的掌控我自小修行水灵,也是在踏入玄门后才能做到。” “所以南金风猝不及防。” “可灵玄根本没开,何以控水?” “你在漕河里,不是也没找到半分灵玄遗痕?” “.彼时船舱未破,如何有水?” “铁铸的舱壁上,全都是水。” 三人一时安静,邢栀默然道:“不依靠灵玄的控水.” 裴液看着她,同时想到了什么。 “暂且虚渺。”邢栀收回思绪,转身走向案桌,“另外,依照你带回来的那半片残鳞,我带回仙人台尝试了些灵术,大约锁定了这样一片区域。” 桌上平铺一幅神京大图,被勾画出来的是西南城一片,约五六坊,上百条街道的样子。 “我今日赶早查了半坊,暂无收获。”谢穿堂道。裴液则还在怔怔想着刚刚关于御水的推测,如此灵的水性,似乎有一处记忆要被唤出来。但他还是没有抓到,此时低下头看着这份地图,再次缓缓陷入沉思。 “我和你一起去逛逛。”他忽然道。 然而谢穿堂拿好令信出门,却见少年并没有往地图勾画的方向走,而是先觑准了一家高高的酒楼,径直登了上去。 只见少年走到最高层栏杆旁边,俯身望去,谢穿堂从后面走到他身边。 “怎么?” 裴液看了一会儿,指道:“你瞧,西池明明是在漕河东边。” 从这里望去,神京城的相当一大部分都清楚地呈现在眼底,不远处楔形的西池仿如一枚清透的眼瞳。 “如果你是它,你逃离漕河的封锁,会怎么走?”裴液看着谢穿堂。 谢穿堂明白了他的意思:“.自然是由最短的路程进入西池。西池深阔,容易藏身,而且接通神京诸水,无处不可去。” “是的,若要藏身,上岸之后直走就是最好的选择,它怎么会往西折返,一头扎进了坊间呢?”裴液蹙眉支颔,“这是一个有意识的行为。” 谢穿堂也同样把手搭到了栏杆上,望着西边:“而且从漕河到这几间坊,无论如何都要经过那条大通衢。” 神京最不缺的就是人,这些繁华的坊市间又不知生活着多少修者,如此一只鳞怪,无论是穿门越户,还是攀檐附墙,都很难不被发现地经过这样大一片区域。 何况那鳞片也不指向蜥蜴一类的陆生,而就是水生的身躯。 思考无终,两人俯视着这片区域,照着起点和终点商定出几条可能的路线,就此下楼而去,又自上而下听了一遍酒客们饮酒的谈资,仿佛整座天下的风云都在这座城市里汇集。 人说元尚书再次当朝递了《进贤表》,弄得满堂鸦雀无声;新任京兆尹走马上任,到处大刀阔斧,背后想来是有过硬的台柱;还有人说,刑部侍郎郑大人已经连续几日没去衙门. 以及烈火烹油的太平漕帮一朝倾塌,有位姓裴的少年侠士扬起了名号,人们便又聊起了神京城里那几个显赫的名字,争论谁最厉害;北归的行商则说荒人好像不太安稳,生意又有些难做。 从十二层听到一层,其实多数讲的都是同样的事,只是角度深浅大相径庭,若非要务在身,裴液相信自己能在这里听上一天。 而“要务”果然枯燥。 裴液和谢穿堂带着公人,仔仔细细、一毫不放地将划定的路线查了一遍,然而无论勘察还是寻访,都没有得到半点儿有价值的信息。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追查到底总是一场空,这鳞怪好像又具备了隐形之能,分明穿梭坊间,却没露出一点儿影子。 劳累一天,眼看日头再次西斜,裴液趴在五楼的栏杆上长叹一声,谢穿堂倚在旁边,也难得叹出口气。 “我总觉得咱们干白工了。”裴液耷拉着眼望着城际昏黄的云,“跑进个没有结果的死胡同了。你说这画.这么个危险的东西,钻进坊里,怎么能一点儿浪没翻出来呢?” 谢穿堂揉了揉眉心,轻声道:“以前老丁带我办案时说,世界上没那么多精妙的奇案,很多时候当你臆想中的那个犯人开始变得太玄乎的时候,多半只是你自己想岔了。” 裴液沉默一会儿:“有个很会查案的老前辈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 “但我是虎父犬女了。”谢穿堂长叹。 “我也是朽木无雕。”裴液叹息。 “.” “.” “要不.你还是去先给我办丢银子的案吧。” “不。” “.我也就纳了闷儿了!”裴液拧眉一砸栏杆,“你说太平漕不敢张扬,抓不到它也就罢了,咱们京兆府如此大动干戈,怎么也找不到个影子?” “就算不知从哪里离了城,也得有点儿痕迹才是。这么多修者,难道没一个人发现?” 谢穿堂抱臂望着下面的一片片整齐的大坊,却是忽然怔怔定住了。 她忽然偏头抓住了裴液小臂:“如果.有人发现呢?” 裴液一愣,天灵滴溜溜一悚。 四只眼睛对在一起。 是啊。 他们一直把它当做一个潜藏在人类社会的异类,但如果.它恰是取得了人类的帮助呢? 正是在这个设想里,裴液一瞬间感觉卡在脑子里的死结被轰然撞碎,前面多少次的困惑一个个迎刃而解。 它何止是取得了人类的帮助,它简直是甫一上岸,就已寄托于一位人类! 所以它当然没有去西池,而是去了坊间,正因那个人是要将它带回家里! 所以也不用攀墙走瓦,只要一辆马车——或者随便什么牛车驴车,就能堂而皇之地从神京通衢将它运回! 所以他们无论如何走访,也得不出它的痕迹。 只是谢穿堂仍然没反应过来,拧眉道:“可是谁会包庇这样一只危险的怪物呢?何况那天晚上,我们也没找到他人在——” 她哑住了。 裴液看着她,面色绷紧中渐有些咬牙切齿。 还能有谁? 支支吾吾的少年,鳞怪过异的水性,平康街上惊艳众人的戏法,自己被浇湿的下裳,南金风上突兀的相遇.划定范围的地图上,一条细小的街道如此不起眼,裴液却盯住了它。 ——“爷爷是垂柳街小絮!” “这小子人呢?!” (本章完) 第508章 鳞怪 第508章 鳞怪 张飘絮在细细录完口供之后就已不见踪影。 虽然没有人说将他放归,可却也没有人看押,当裴、谢二人回来找时,最后一眼看到他的已是在昨天晚上。 邢栀在地图的“垂柳街”上重重勾画了一个圈。 人手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集结,无声之间,数十位公人已抵达在这条街外的各个要道,只要来得及的都已换了便服,绝不打草惊蛇。 一时间丰邑坊的各个街口出现许多眸眼锋利的佩兵之人。 裴液佩好剑带上黑猫,而除了谢穿堂这位身手过人的捕快外,已入玄门的紫绶术士邢栀也不露身形地跟在他附近,在结起的包围之中,两人走入了这条藏在坊中深处的街道。 垂柳街,名字的来由正如它的面貌一样朴实。一株粗壮的老柳树立在街口,如今自然早无绿意,树枝是老树特有的干硬,粗壮的树身上便是坑洼和结痂的伤痕。 它歪斜地立在街左,又向右倾去,可以想到夏天的时候,繁密的柳条垂下来,就如一道天然的遮帘。 而裴液一走进来就感知到些与外面和乐热闹截然不同的气质——其实只看外街上行人有意无意的避绕也能有所察觉。 如今天气已然颇冷,但街上竟然吵闹着极为热烈的呼喝,都是十分年轻的声音。 绕过老柳树就看见了全景:六七位半大少年聚在一起,有的倚在墙上,有的盘腿坐在墙檐,有的则就踞坐在地上,乐呵呵地喊叫着。他们衣衫头发难免有些脏破,但不是穷困,更多像是没人拘束的桀骜样子。 中间是两个搏打在一起的少年,拳脚舞得虎虎生风,咧开的衣襟中早有冷风呼呼灌入,却只露出一片热红的皮肤。 正赶上其中一个一拳落空,脚下却被极快地一绊,一下躺倒在地。 他腰背一挺就要跃起,却被旁边一道尖锐的木哨喝住:“栋子!下盘遭破,你输了!” 那人不服:“这下不痛不痒的,我刚刚锤了天祜两拳,他怎么没输?” 吹哨的少年显然年纪最大,或者已十八九:“一倒地,到处是矛戟刺来,一个呼吸就了结了你,还说什么痛痒!” 栋子闷闷两下,摇头晃脑地一抱拳,大声道:“是我输了,以后做天祜的弟弟!” 坐在墙上的少年早按捺不住,一出溜落下来:“行了行了,比完了,快去看看我的骏马!” 少年们一哄而起,有人攀住他脖子:“我听说你那马有大宛的血统?” “它爷爷是大宛的!” “一会儿让庆火哥先骑!” “小絮呢?他今天早上还找马车呢!” “我借他了!他却说不能用我的马!” “.” 裴液和谢穿堂从这些少年旁经过,引起了片刻的安静,少年们蹙眉打量着他们,谢穿堂于是平声道:“马上天黑了,城中驰马被捉,要打十个板子。” 兴许她确有那种气质,这撮街巷游侠竟然一时哑然,其中一个还解释道:“我们是去城外骑。” 但下一刻有个嗓子就咧出来:“关你鸟事!” 谢穿堂却没有再管,和裴液往里走去。 “垂柳街是旧军巷。”她偏头解释道,“禁军精锐的家宅,但十来年前南疆一征,这条街上的人基本都没回来。” “.哦。” 裴液回看了一眼那些离开的少年,缓缓按剑望向了面前的小巷。 他们不需向邻居打探张飘絮的住处,衙门户籍上已有清晰的记录。 这确实是一条有些萧瑟的街,常人不太爱进来,也没有什么长辈邻里,若藏了些什么东西,也实在不容易被发现。 小院的旧木门就立在那里,牢固的大锁挂在门外。 裴液知道邢栀已在附近,他抬手重新握了握剑鞘,抿了下唇,向前走了过去。纵然张飘絮已是熟识的少年,但他和那鳞怪却是素未谋面。 裴液清晰地记着它留下来的一切痕迹,触目惊心的深刻爪痕,撕裂铁缸、将秘舱撞出可怖的形变,以及狡猾地从宗师的追捕下逃脱这绝对是一个足够危险的敌人。 他必须准备好应对那强大的攻击,也必须戒备它对张飘絮的欺诈和控制。 裴液抬手按上门锁,无声之间锁已坠入他手中。 他缓缓推开门,老旧的木门第一次如此安静地完成了开合,而在步入这座院子的第一眼,他就看到了令他屏息的痕迹。 爪痕。 石桌上三道深刻的爪痕,裴液第一次如此确定地看到这属于它的痕迹,石桌被光滑的切入,没有一点毛边,那尖爪分明如同淬了朱莲的利剑。 然后就是水迹和淡淡的腥气。 从院子里一直延伸到台阶上,然后没入阴翳的屋中。 张飘絮显然不在,整间院子只有寂静。 耳中传来邢栀郑重的声音:“就是你那枚残鳞的主人。” 裴液抿了下唇,和谢穿堂对视一眼,然后没有任何停顿,他骤然抽剑,身形如一道黑箭一撞而入,玉红的火已缭绕他的身周。 一瞬间尖锐的啸鸣仿佛穿透了他的耳朵,裴液立刻感觉已被一双眼睛锁定盯住,下一刻屋堂之中,锋锐的水如同一场剑雨掠出,梁柱桌椅被豆腐般穿透,整个覆盖了他。 裴液如今亲眼所见这可怖的御水之能,千万滴水竟然有数十种不同的动向,他在同一时刻仿佛要接五十个人的剑。 但下一刻黑猫抬起了一双螭眸,缭绕的火焰转瞬衍为火海,水珠尽数蒸腾消失。裴液提剑从火中破出,一霎掠过了整个厅堂,立在了小小的后院之前。 一个巨大的水缸墩在这里。 圆木盖严丝合缝地盖着。 裴液横着剑,但却没有下一道同样凌厉的攻势到来。 很快他微微一怔,明白了怎么回事——那水缸里,并无那么多水。 所以它是在等他靠近,下一步,便是爪牙之斗。 裴液无声勾了下唇,轻轻挽个剑:“你若有灵性、懂人语,便听好:我们不是禁锢你的人,无意害你,你也没有抵抗的余地。” 一双冷眸却毫不松懈地盯着这座大缸。 然而鸦雀无声。 裴液目光往无人处递了一下,得到邢栀的肯定后,他抬脚一踢,一枚小石头朝木盖飒地飞出,同时人已瞬间提气纵身,拖剑闪现般凌在了大缸上空。 这是七生全力爆发的速度,手中则是凝满气势的一剑。而在暗中,邢栀的禁锢灵术已经打入了缸中。 下一瞬小石精准击落了大缸的木盖,裴液左手按住缸沿,右手飞身拖剑,冷眸望进去. 人却一下定在了原地。 裴液和邢栀同时陷入了沉默。 压后的谢穿堂从后面赶过来,蹙眉望进去,也被施了定身法。 裴液犹豫着试探着还剑归鞘,伸出手掐着腋窝把它从缸里抱了出来。 躯干,长尾,两肢。 宝石般的眼睛,轻丝般的长发,脸上生着精致浅淡的鳞片,肘后生着鳍,指尖是尖锐的形状它们一定是海中最危险的捕猎者,鲸类鲨鱼都只是待尝佳肴。 可是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刚刚比裴液的剑长些,正惊慌可怜地挣扎着,修长漂亮的鳞尾“啪”地甩在了他的脸上。 “你是不是掐疼它了?”谢穿堂犹豫一下,提醒道。 (本章完) 第509章 鲛事 第509章 鲛事 裴液当然没有掐疼她,但这时也下意识放松了些。 若说少女都有些过分,这显然还更接近女童的阶段。 “你别.唔.拍我脸了!”裴液道。 小鲛人怔,犹豫了一下,继续甩尾挣扎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的脸。 裴液这才如此近而细地看清这曾以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造物,简直是年幼窝在夕阳窗下里读话本时的幻想化作了实体。 几乎与人类无异的上半身,但更加纤长修美,也多了些水族的特征。上身的鳞片不知是否年幼的缘故,还显得浅而小。小脸上透着惊惧陌生的神色,是与人类一般无二的表达,很难令裴液想象它们竟然是另一个种族。 直到裴液好奇地把目光在上下半身的连接处久久停留,才又被一尾巴拍上了脸。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是少年焦急而气喘吁吁地猛地推开了后堂的门,按着腰间的小匕:“你、你们放下她!” 下一刻好像看清了那道立在堂前的身影,身体一僵,手才下意识松了松匕首。 然后他就看见那位船底相逢的杀星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他,表情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和肩上的猫一个神色。 “好啊.张飘絮,好啊。” 张飘絮低着头坐在椅子上,屁股底下好像有刺。 “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帮你扶正水缸;第二次见面,我救你的小命;回程的马车上,我都还在谢捕头面前给你打圆场!”裴液绕着他,“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你偷我的银子!” 张飘絮头深深地低下去,这个什么也不服的少年好像唯有在这件事情上永远抬不起头来。 “.我.当时就想好了”他低声嗫嚅,“后面一定还你的” “不必了!”裴液冷笑,“现在就还我!本来就没借你!” “.” “你还敢不还?!” “不是,、了.” “了的以后还我!现在剩多少给我多少!” “.都.”张飘絮哼唧一下。 “什么?” “都了。” “.” “.” 张飘絮低着头,抹开了袖子,把那还剩一枚的箭匣亮给了他。 “.射三根箭,要五十两?你这弩多少钱?” “弩不要钱。” “?” “三枚‘小无影’,一枚十六两,他说是童叟无欺。”张飘絮闷声道。 裴液沉默了。 邢栀和谢穿堂转过脸憋笑。 “.我还你。”张飘絮再次低着头道,“这房子朝廷不让卖,我明天就搬出去,你自己住或者找人租都行,我找个地方打工,也赚钱。” “.你先配合谢捕官问话吧。”裴液翻个白眼。 逼人变卖家财那倒也不是裴少侠作风,这时知道银子一时讨不回来他也不再停留,离开此处,从身上住处凑了些碎银,买了计划中的物什后赶在深夜前给屈忻送了过去,而第二天一早,小药君的车马就往西而行了。 漕河处公人们收队,谁也不知道这次搜查成没成功,又到底搜出了什么,新来的谢捕官缄口不言,据说有人见到仙人台的紫绶术士,对付的不知道是何等凶恶人物。 裴液望着屈忻的那队车马越行越远,清晨的白雾里仿佛又隐约看见博望的那份葱茏,他是在黑牢里昏睡着来到神京,对这一路的路程并无直感,如今倚着城门才想起来,那是将近两千里的路程了。 少年呼出的白气散入冬日,低下头看向手中,正握着张请他去修文馆一叙的短笺。 回到京兆府时车马已经备好,也毋庸什么护送,裴液掀帘上车,车厢中只有一个板凳和一只水缸。 裴液拉上车帘,缓缓探头向缸中俯视而去,隔着水面,对上了一双隐约忽闪的眼睛。 但只半息,水就一个波动,这小鱼转过身鸵鸟般缩在了缸壁。 “.” 裴液探出头看向车外,张飘絮正一脸不舍地看着马车。 合上窗帘,车马辚辚向前,裴液一言不发地看着身旁的大缸,马车行得有些快,不时有水震荡出来。于是很快,半个头就从缸边冒了出来,心疼地看着地板上的水。 裴液望着她,这时候又有些好奇那长发是什么材质——全然不像人类一出水就湿趴趴的,水珠从上面流畅地滑落。 “.喂。”裴液小声叫道,水缸边的头立刻向下一潜,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 “你会说话吗?”裴液犹豫着问道。 “.” “你叫什么?” “.” “你家是不是住在天极南海,那儿风景怎么样?” “.” “你吃吗?” “.” 得到只有沉默,裴液转头看了眼肩上的小猫,示意了一下,意思是你们都不是人,也许能有的聊。 黑猫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让他以为它还会另一种语言,看着缸边那双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试着冷冷“喵”了一声。 小鱼人“飒”地钻进了缸底,再也不露头了。 “你太凶神恶煞了。”裴液蹙起眉,对着小黑团子埋怨道。 冬晨的修文馆,人们已经裹上了衣,夏季时并不明显,如今入冬就看出些家境了,相当一些人服上打着颜色相近的补丁,少有轻裘和暖氅。 裴液这时遣了车夫自己赶马,见着许多眼熟的面孔。他这时已经清楚了,一路走来,湖边水榭,湖心亭,小枫林这三处最易聚集身影,常见人校书论理。 实际上对修文馆的士人们来说,这位清朗挺拔的佩剑少年也是道颇容易被注意的身影,尤其如今寒意已在湖面上凝出薄冰,他依然一身长袖薄衫,大家渐渐也都知道修文馆近日常往来这么一位修者。裴液试着抬手打了个招呼,换来不少笑脸和还礼。 越过前园回廊,便再次来到清胜安静之处,湖角小楼独立,已显出些北方冬天的孤峭。 抱着大缸轻车熟路地登楼,小鲛人再次好奇地探出头来看周围环境,但又时不时警惕地看向少年近在咫尺的脸。 裴液只好偏过头,装作根本不往这边看,她才探出来多些,目不暇接地看着四周的墙壁和书绘。 依然来到顶层。 陈设一切如旧,长案之后,大袍里裹着个清丽的女子,桌上还放着个小暖炉。 裴液轻轻把大缸放在地上。 “辛苦了。”许绰微笑一下,又上下打量他一番,“这次泰山医楼又催你诊金没?” “哪有,给不给钱都会帮我治的。”裴液笑,这间阁楼总是温暖如春,他舒适地伸了伸筋骨,随手解下剑搁在一边,“我和他们小药君都是朋友,她这人常嫌人打扰,却喜欢和我说话,我们交情蛮好的。” 许绰漫不经心地点头:“知道你最会认识少掌门,不必拿来说嘴了。” “.” 裴液转过话题道:“我倒没想到,馆主信中的‘却是须得有你’,原来是个诱饵的职使。” “难听。我是叫你压阵大将——若没有你,保不齐对面已掀了棋盘了。”许绰微微一笑,看着他,“若不高兴,一会儿再拎瓶酒走好了。” “行。”裴液大度答应。 然后裴液便把目光转到身旁的这座大缸上,里面的那双眼睛听得生人语声早又缩了回去,裴液看着女子:“他们暗中偷运入京的确是一个这个,你瞧瞧呢。” 许绰点点头:“案卷我看过了。” 她离案走过来:“真的是个鲛人吗?” “对。” “渊客筑室于岩底,鲛人构馆于悬流”许绰有些好奇地伸手向水面,“我倒也从没见过呢。” 裴液立刻抬手提醒:“小心,这小鱼人儿可厉害了。”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裴液惊讶地看着这一幕:那精致异美的小鲛人竟然缓缓从水下浮了上来,睁着一双宝石般的清眸看着许绰,修长的鳞尾轻轻摇着,小脸上带着怔怔的好奇。 然后她轻轻抬起手,用一根食指隔着水面和许绰轻轻触在了一起。 这次接触令小鲛人眼睛都亮了起来,她收回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好奇又不太敢接近地看着许绰,但那份警惕显然已经不见了。 许绰看着旁边瞪大眼睛的裴液,抿唇笑道:“怎么了,你的猫不是也挺亲我吗。” 裴液不能理解,但这时也无可探究了,敛了敛容道:“他们私运这些鲛人,只这一船发现恐怕就有百十个,而一年多前张二才就有过目睹,往更早去数就不知已有多久。但这些年来,你却从未听说过鲛人的消息?” 许绰低头轻轻勾了勾小鲛人的手指,转头沉吟道:“心中没有此物,也就难往上想你知道,鲛人居住在哪里吗?” “话本上说,是天极南海。” “其实就是南海,天极者,言极遥远也。”许绰道,“鲛人生活在南海的极深处,几乎与人类的世界隔绝。海船出入到不了那么远的地方,也罕少往那边而去,陆上偶有鲛人的传说,都极为零星。” “修者也找不到吗?”裴液挑眉,“凡人船只难近,但修者若想去寻,海域应当不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于修者而言,它们反倒更加神秘些。” “嗯?” “我读过寻找这些鳞族的出海记,其中不乏龙君洞庭这样的知水者,却几乎全是无功而返。”许绰道,“若说凡人还能凭着运气邂逅,市中甚至会有鲛绡流通,有意找寻的修者就全然见不到它们的踪影。即使是一片已被锁定的水域,它们都能消失无踪,而灵玄阵器全无建功。” “.” “所以在每一处记述里,它们都是最神秘的种族。” “.但他们把它们抓来了神京。” “是的。” “.” “他们能找到鲛人,并且捕获它们.”许绰沉吟道,“这是我们暂未掌握的事情。” “他们为什么要捕捉这么多鲛人.这些鲛人又去了哪里?”裴液倚在柱子上,蹙着双眉,“持续这么多年的动作,他们为这件事布局了整个神京,太平漕帮、金吾卫、鱼嗣诚就为了把这些鲛人运进来?” “.有时候,一件事或者并非只有一个目的。”许绰道,“多方促成的事,一定是每个人都能从其中攫取到自己想要的利益。” 裴液微怔。 “鱼嗣诚,要的就是金银。”许绰轻声道,“他出身卑贱,做小黄门时遭人欺辱,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要的依然是脸上的尊贵和兜里的豪富.那你说,另一个要的会是什么呢?” “.我们知道他是谁,就能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我们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也就可以知道他是谁。”许绰轻声道,望向了远处某个方向,“鲛人织水为绡,落泪为珠,在蜃楼中交易它们的珍宝。它们在水中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修筑自己的馆室,度过三百载的悠长生命其身死之后,传说膏脂燃为灯火,万年不灭;鲛珠研粉吞服,食之可以登仙。” 许绰回眸看向少年:“方诸承水调幻药,洒落生绡变寒暑你猜,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这是什么?” “幻楼门口的刻诗。” “.” “只消去一趟,就能明白许多事情了。” “.这地方可以随便去吗?” “有的人一辈子也不能去,有的人生来就有这种资格。”许绰一笑,“我不能去,但有人能去.我写个笺子叫她带上你吧,她肯定很乐意。” 裴液怔:“谁?” 许绰没有答,因为这时攀着水缸的小鲛人发出了第一道声音——那一定就是人类的嗓子,虽然不成字句,只如婴孩般“呦呦”了一声。 “.她说什么?” 许绰低着头看着,小鲛人则再次在缸中游了一圈,然后探出头来,望着她再次小鹿般叫了两声。 “她饿了。”许绰转过眉眼,看向少年,“你去下面湖里给她抓两条鱼来要鲈鱼,这时节最鲜嫩紧实。” “.”裴液沉默一下,转头看向了肩上的黑猫。 黑猫轻叹一声,转身跃入了楼下。 (本章完) 第510章 新刊 第510章 新刊 鱼很快捉回来了。 裴液和许绰不约而同停下了讲话,低眼看去。 小鲛人一手扣住鱼鳃,另一只手抬起锐利的指甲,轻轻一划便从鱼腹上割下两条紧嫩的白肉,递进了嘴里。 分明行的是生食活吞之实,进食的模样却比大多数人都优雅,裴液几可想象它们坐在茫茫无人的月下礁石上,尾巴垂进水里,悠闲品食新捉海味的样子。想来那些平日难得一见的稀少鱼类,只是那双眸子里随机排序的早中晚饭。 两人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新鲜一幕,裴液忽然道:“要不要给她取个名字?我都不知怎么称呼她呢。” “好啊。”许绰喝口热茶,自无不可,“你叫得应便成。” 自打给修剑院里的居处题名后,裴液有些发现了此事的乐趣,如今得了机会眯了眯眼,先矜持沉吟道:“我倒也还没想好。” “那便我取一个,叫‘小余’吧。” “.” “嗯?” 裴液敛容道:“小鱼也太敷衍了,难道世上没有别的鱼了?怎么了小猫?” 黑猫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并不想提醒他注意到自己。 这时许绰却忽然下视,原来进食的小鲛人再次抬起了头,看着她清稚地叫了几声。 “怎么了?她是不是也不满意?” 许绰却也有些微怔:“她说.她叫汐夜。” “这你怎么听出来的?!” 许绰却也一时沉默,举杯喝了口热茶,没有答话。 室中一时安静,裴液看着小鲛人继续优雅进食的样子,忽然觑准时机抢了她一缕鱼肉过来,在她惊愕的眼神里用指头挑着喂给了自己的小猫。 两人再次一同梳理了一遍这些事情,结束时已日渐天心,许绰便留他用了午饭。 裴液发现这位女子的食单也极为清淡,多出来的一条鲈鱼就脍好了放在一旁,备上甜盐和酱汁,成为了桌上唯一一道荤菜。 余下的都是些菜疏糕点,两位仕女合上门窗,许绰也换下了氅,露出浅鹅黄的内服,其娴雅举筷的样子真如一只白鹤,另一只手翻着本不知名字的小书。 裴液有时也好奇她的身份,不知何以养成这样“独旷世以秀群”的气质,怀疑是否在“故相之女”外女子还有着其他不为人知的名号。 他从没与这样的人同桌用过餐,也不知有什么礼仪,只是被带着坐正了些,下筷的速度都放慢了许多。 “你说要请个人带我去幻楼,不知是什么时候?” “幻楼不是每天开,也不是按日子开,具体时日上你们再看。”许绰吃下一片小瓜,“一会儿午后国子监有你一节课,届时长孙玦会为你引荐的。” “.哦。”裴液本来还想不去的。 “然后你就可以歇一歇了,去过幻楼后我们再聊。”许绰翻过一页。 “好。” 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裴液忽然一抬头:“对了。” “嗯?” “你那个故事呢?” 许绰抬眸微怔。 “你在九月的邸报上说这个月先断了,没有更新,十月的国报上会另起篇章的。”裴液看着她,“眼下都十一月了,你不会没写吧?”“.”许绰笑了下低头,“十月二十日早已刊发了,一会儿送你一份。” “那十一月的呢?” 许绰无奈举了举手上的小册:“这不是正在改吗?” 裴液眼睛一亮,搓了搓手:“这个.能不能先给我瞧瞧?” “不能。” “.”裴液撇了下嘴,恋恋不舍地移开了目光,但想到尚有十月的能看倒也尚有安慰。 但这时许绰却忽然支颐看着他,定定地没有说话。 “怎么了?” “你——”她好像罕少地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出来,“想和我一起写吗?” “.什么?”裴液仿佛没有听清。 女子抬手摇了摇手上的小书:“这个故事,才刚刚起了个大家都知道的头,后面的我们可以一起来写。” 秋水般的眸子静谧又清亮,大多数时候这位女子总是从容到有些慵懒,只在初次见面、那夜饮酒以及现在才有这样毫无距离的眼神。 “我,可以吗?”裴液从未想过,瞪大了眼睛,一时顾不得自揭其短,“我其实那个字还认得不太多的。” “遣词造句总易得,从来不是多重要的事。”许绰微笑一下,“那就这么说定啦,这一回也是在本月二十号刊行,等你从幻楼回来,我们就着手定下此稿。” 裴液嘴里还嚼着东西,眼睛已亮着连连点头。 “这个故事要短些,只有大概.七八回吧。”许绰三指夹着筷子,罕见有些不礼貌地戳在盘子里,眼神望向空处想着,“但我希望写得认真些。” “它叫什么?”纵然一会儿便能拿到,但裴液已有些迫不及待。 许绰眼睛收拢回焦点,道:“《秋千索》。” “这是什么故事。” 许绰又微笑:“情事吧。” 裴液稍微有些失望,不过并未消去他的兴致,拄着下巴转着眼睛,一时饭也不吃了。 许绰终于提起筷子夹了片鲈鱼,脑子里还转着怎么挥洒文采的少年再次发挥了他在生鱼片上的热心:“你没有修为,当心吃了要拉肚子。” “.” “.” 许绰举起的筷子顿在空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时仿佛进退两难。 终于她还是没有回应这个话题,娴雅地递进了嘴里。 一顿饭沉默地吃完,许绰着仕女为少年取了一刊十月国报,鲛人汐夜则暂时留在这里,让裴液自驾马车去国子监。 然而背上剑带上猫之后,少年却仍立在原地,有些犹豫地看着女子,欲言又止的样子。 许绰难免扶了下眉心:“.知道了,我自小生冷不忌,从不得病症的。” “不是,那个”裴液顿了顿,“酒呢?” (本章完) 第511章 同窗 第511章 同窗 裴液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提上了他的酒,拿上了一份大唐国报,带着饱饱的肚子,再一次收获颇丰地离开了修文馆。 不论经历过怎样的惊心动魄再回来,国子监都像是时间未曾流动的样子,荒寒的天气和生机勃勃的院生,一走进门就觉得放松。 然而这一次裴液穿过半个学院,直到推开四门学的门后,裴液却隐隐嗅出了一丝紧绷的气息。 院生们眉头紧蹙地关注着什么,入耳的争论也显得比往日多些,好像有什么不能忽视的风波吹进了这座学府,连四围的高墙也没能拦阻。 连日奔忙的裴液自不清楚又有什么朝野大事,只见学堂之中仍然近乎满座,他大概扫了一眼,还是不见方继道的身影,不过前排长孙玦已腰挺背直地坐在案前,旁边的座位上放了小册占着。 裴液走过去时,她正认真翻阅着本书籍,不时提起细笔勾画着。 “长孙同窗,午好。” 长孙玦惊了下抬起头来,敛襟礼貌一颔首:“裴同窗午好——还以为你会晚些来。” 裴液笑:“可惜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带,也不知道今日讲什么。” “是李鸣秋先生的《尚书》,该讲‘益稷’一篇了。”长孙玦认真道,示意案上的小册,“许先生说你要来,我想你可能来不及带书,便帮你抄写了一份原文和一份注解。” “啊!多谢多谢。” “也没多少字的。”长孙玦微笑一下,裴液莫名觉得这位清雅少女在某些方面有些像许绰,尤其这种书香温雅的气质。 他拱手再次道谢。 而长孙玦却没有收回目光,仍然看着他,犹豫了下道:“裴同窗,你前日的课没来,是又去哪里行侠仗义了吗?” 明眸好奇的模样。 “什么行侠仗义。”裴液笑,“就是些太平漕帮的后事,和衙门一起办的。” “嗯能说说是什么事吗?” 裴液摇头,笑道:“京兆府和仙人台都保密的,参与的公人都不知道。” “啊,还有仙人台?” “是啊。” “那你又和人动武了吗?” “动了。” 少女显得有些紧张:“那赢没赢?” “.赢了。”裴液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他对这位诗书拔尖的少女还是颇有些敬重,并没太适应被这样关切地追问,此时插话,“你很爱看人比斗吗,长安城里有很多剑会,你平日可以关注一二。” “我只想看裴同窗出剑。” “.” 长孙玦有些微羞,不过眸子还是很清澈认真:“西池那天我就在枫影台上,裴同窗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剑者了,虽然我见识浅,但我觉得再没人能把剑用得那样好。” 裴液赶紧摆手:“不敢不敢,杨真冰颜非卿他们都比我厉害得多.还有很多名派真传,都比我走得远多了。” “您还这么谦虚。” “.” “裴同窗,”少女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期望,“如果你下次有什么比斗——我是说如果可以看的话——能不能给我递个消息,太常卿府和国子监都行,我想过去看.一定不打扰你的。” “.行,当然行。”裴液揉着手,“这有什么打不打扰.” 长孙玦一合掌,身体仍然是端雅的姿态,神情却明显雀跃:“那就说定了!” 裴液笑了两声。 这种感觉还真和奉怀时在一众小辈面前傲然自居不一样,少年本来面对这种真诚的赞赏时脸皮就薄,何况面前少女出身高贵,经籍上的造诣又很令他敬重。 这时少年第一次隐约感受到那夜小楼上许绰所言“扬名”两个字的含义,在神京这样的地方,不再只是友朋,许多不大相熟、乃至完全陌生的人也会把某种期望寄放在他身上。 学堂中渐渐安静下来,很快那位两鬓斑白、面容清正的六旬老者提着书出现在了门口。课堂一如既往地严肃而富有礼秩,有长孙玦的讲解,裴液也大致明白了其内容。 “益稷”是《尚书》中颇长的一篇,记录了舜与禹的一番问答,含有治水之功,为君为臣之道,以及君臣相勉的和乐场面,儒家遥尊古之圣人,因此《尚书》的每一章节都极为重要,李鸣秋讲得也很细致。 只是裴液再次从里面听到些熟悉的东西,开篇禹说“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结尾舜说“敕天之命,惟时惟几”,李鸣秋在这两句没什么实事的言论上攀引得尤其细致。而上一次的学堂上,他们分明也谈论了“天道”。 裴液忽然从懵懵懂懂的认字解经中意识到了些什么——方继道想要进的天理院,国报上那些占幅巨大的文章,监生们总是进行的他听不懂的辩论这个他所陌生的广阔世界显然一直有它郑重关心的东西,除了治国理政之外,还有更玄远奥难的追求。 只看身旁长孙玦认真的神情就可以体会。 他少了些打扰,自己默默咀嚼着这些文字,直到一堂课结束,身旁的少女依然蹙眉怔怔,片刻后学堂嘈杂起来她才回过神,偏头歉意笑了下:“抱歉,我还是在想先生最后的问题。” “没事儿,我都没听明白。”裴液收拾东西。 长孙玦莞尔:“其实正是先生刊在国报上的那篇文章《德论》,快二十天了还在院里争论不休,今日先生又说了些自己的想法。” 裴液好奇:“我能听明白吗?” “当然能!”长孙玦又笑,“简单来说就是两句话,《诗经》之‘天命靡常,惟德是辅’,与《论语》之‘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好奇怪。” “是吧,你也觉得了。”长孙玦也低头收拾东西,“我看时也吓一跳,像是寻章摘句的驴唇马嘴之作。不过想了想就明白了——《尚书》中关于‘天命’的观点,其实也正是‘天命靡常,惟德是辅’.你明白这两句的意思吗?” “《尚书》说‘天命并非恒常,只授予有德之人’,孔子说‘天赋予我仁德,桓魋又能把我怎么样?’” “不错!裴同窗进步好多了。”两人收拾好东西往门外走去,长孙玦笑,继续道,“可是你想,天命既然只帮助有‘德’之人,‘德’又是天赋予的,那么何来‘天命无常’呢?”裴液一下愣住。 “是啊.为什么?”裴液看着少女,试图得到答案。 “这就是大家争论的事情了。”长孙玦道,“先生给出的答案是,那么‘德’就不是天赋予的,君子修德,小人远德,天命因此而变。” “.这不是说的很对吗?” “咦,那你是说孔圣人说得不对喽?” “.”裴液哑然,心中却想劳什子孔圣人,说他不对又怎样除非有个什么剑圣人。 两人出了学堂,长孙玦微笑:“其实也不是孔子他老人家所说就不容质疑,只是他既研《尚书》,又读《诗经》,本身就生活在周朝,比我们的理解一定深得多,他说过又记录下来的话,岂能就这么武断地认为是错的呢?” 裴液有点儿懵了:“那怎么解?” 长孙玦伸出一根手指:“其实原也不难,我想十一月国报会刊登的文章就是这样了:‘德’一定是天生,只不过会因人心而变。肆人欲,远天道者,会背离德行;尊天道,顺天意者,则能保有德行。所谓‘畏天知命’,如是而已。” “.” 长孙玦莞尔:“裴同窗一定听烦了。” “不。”裴液其实正起劲,怔然问道,“那这争论有什么意义吗?” 李鸣秋写出这篇文章时,一定就知道别人对自己的批驳和会抛出的答案,换句话说,《尚书》说的是对是错,孔子当年又怎么认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说白了就是要人们“修德”就好。 长孙玦此时却难得沉默了。 两人安静地走在小路上,散学的人影也渐渐稀少了。 良久,少女轻叹道:“当然,裴同窗,这争论不仅意义重大.而且血色累累呢。” “.” 长孙玦偏头抬眸看着他:“裴同窗若看得多了就能明白:观大儒一篇文,见其高山仰止,光风霁月;观大儒百篇文,知其出身地位,所好所恶。” “你是说,他们都是站在自己立场上抢夺武器?” 长孙玦点点头,轻声认真道:“裴同窗不入士林和朝堂,对这惊涛骇浪难免迟钝,这只是近来风波的一角.恐怕很快就会爆发在整个神京的。” “.什么意思?” “大家如果奋力为一件古事敲定是非,那自然是因为它的是非也一定昭示着现下的是非。”长孙玦轻声道,“我听说习剑亦分剑理与剑招,想来欲剑招变,先剑理变.一个国家也是一样。” “.” 长孙玦终于又是一笑:“裴同窗其实也不用想那么多啦,许先生这么久以来不是一直在亲自操手这件事吗,她想做的事,一定会告诉你的。” “.根本没告诉我。” “那一定是还没到时候,而且你也没去问。”少女出乎意料地维护女子。 裴液这倒反驳不了。 笑道:“多谢你长孙同窗,以往我只是读书认字,没想过这么多事.你真是见识深刻。” “其实我哪有资格评判先生们啦。”长孙玦先莞尔,又轻叹,“我出身清贵,不治国家,不事生产,只会做些书本上的事从前我的志向是此生通释五经,必求世间唯一之真理。后来才发觉经典的阐释永远不可能脱离现下、脱离我自己的影响,而真理为何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真理站在哪一方。” “.” “我想求得真理,又没有方同窗那样的见地和勇气。”长孙玦对他笑了下,“你说我见识深刻,其实我是读书自误,远没有你那样坚定明澈啦。” 裴液并不知道方继道在做什么事,这时回过神来只笑道:“我从小山沟里出来也是这样,想来见识多了必然迷惘,迷惘过了自然坚定,一定是你还没到时候啦。” 这是上面维护许绰的话,长孙玦只好无奈一笑。 这时候天色黄昏,两人到了院后安静的小园林,一道衣裙淡紫的身影已经立在这里。 这是位很美丽高贵的少女,长孙玦立在她身边虽未成小家碧玉,也显得平和近人了起来。尤其这位少女长相又很慵冷,眼尾微微下垂,简直像只睥睨的孔雀。 裴液心想这大概便是许绰给自己安排的引路人,可也没说身份,正犹豫着怎么开口,旁边长孙玦已笑道:“裴同窗,这位是我的好友,她同样喜爱你的剑术,便托我邀你见一面。” 裴液怔:“哦多谢,我是拿着许馆主的短笺” 长孙玦笑:“是一个人啦,她叫崔照夜,你听过没有。” 那美丽的少女微微颔首,裴液惊讶,连忙抱拳行礼:“阁下原来就是崔姑娘,久仰。” 对面少女还了一个典雅的礼节,走过来,两人在石桌旁坐下。 “.我在少陇时读九月的国报。”裴液见她有些高冷,主动搭话道,“那时大家就都说崔姑娘有一双神目,天下剑术都逃不过双眼呢。” 却见这孔雀般的少女两手支起下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裴少侠,我发现我们两个好有缘分。”她终于说话了,两眼一眯,竟然露出一个极为甜美的笑。 “.啊?”裴液很少在寒暄的话面前愣住。 “咱们两个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竟然都是‘叶’音呢。” “.” 这少女慵冷的气质如此不可侵犯,一时竟显得有些可信。 (本章完) 第512章 说剑 第512章 说剑 “啊哈哈哈,崔姑娘真风趣。”裴液犹豫着笑了下,一时没摸懂她什么路数。 然而少女也没再有这种奇怪的话了,她回以一笑,转眸向身旁的长孙玦,温柔道:“长孙,能帮我们去沏壶茶来吗?” “.”长孙玦颇有修养地压下了白眼,转身离开了小亭。 裴液其实倒没想喝茶,但想起之前许绰在马车上为他演示茶礼的时候,还是放下了阻拦的手。 然后他回过头来,只剩两人坐在桌前,只不知这位紫裙少女为何一直嘴角噙着笑,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 “.崔姑娘?” 崔照夜抿了下唇,小心合掌道:“是这样裴少侠,我想在《长安剑事》写一篇你的小记,所以托了长孙将你请来,冒昧和你聊一聊天。刚好许馆主也给我递了信,我们过后也可以一并约好时间,处理你的要事。” 裴液这时想长相和气质和性格真不一定搭边,这分明是位很亲和、也很真诚有礼的少女他连忙一笑:“我记得前些日子就是崔姑娘在《长安剑事》上给我写了剑评,实在受宠若惊。” “裴少侠看了?觉得写得怎么样?”崔照夜眼睛一亮,手握紧了些。 “太过誉了!”裴液有些不好意思,“我常向杨兄颜兄请教,他们比我造诣高深多了。” “杨、颜各有受命于门派的剑道之路,和常人的学剑路子不同,裴少侠不必和他们比这些。”崔照夜帮他说话,然后从旁边石凳上拿了一套纸笔端正放在桌上,“那,裴少侠还没回复呢.我可以有幸为裴少侠写一篇小记吗?” “.这有什么不行,崔姑娘太客气了。”被这样一位少女如此捧着说话,裴少侠实在也难免有点儿飘然了,压了压道,“只是我初出茅庐,也没什么成就,干写起来难免有些尴尬。” 裴液大概也见过类似的东西,以前博望州的州报上就时有刊登当地武林名宿的生平,讲述他们叱咤风云的一生。如今他武功自然比那些人都厉害了,但在神京毕竟还自认是个毛头小子,《长安剑事》这样的神京第一大报,提一提他的名字没什么,可专写一篇传文就令他有些脸红了。 “哪有什么尴尬。”崔照夜摇摇头,“月许后便是‘长安冬剑集’,这时正是人们关注神京诸位剑者的时候,各位剑者的评议正沸沸扬扬呢。很多剑评人都在为自己看好的剑者撰文——有些名实差些的剑者,还要掏钱请剑评人来写,或者贬低自己的对手。” “唔。”裴液心想神京这种地方,果然很多时候名就是利。 崔照夜合掌道:“当然裴少侠不屑这些,我们只踏踏实实地写篇自己的就好了,《长安剑事》也算是风评最正的一家——这报刊屡屡催我出文章,裴少侠就当帮帮我好不好?” “.行。” “好!”崔照夜轻轻一击掌,露出个甜美的笑,立刻认真好奇道,“裴少侠,敢问你师承何处呢?” “嗯” “且慢且慢——我先猜猜。”崔照夜转了转眼睛,“西北剑门中,崆峒博芜,青桑柔久,俱都不合裴少侠之剑,弈剑南宗常言‘剑先于术’,与少侠倒是有些相像,但他们行事由来高调,若有这么一位高徒,一定早就传出消息.我知道了!裴少侠身负玉翡之剑,近日天山与玉翡走得很近,裴少侠莫非是雪国仙人下来?” “哈哈哈。”裴液笑,“我认识几位天山的前辈,但倒没有运气拜入门下。” 其实天山远比少年认为的关注他,但他现下以为自婉拒入门邀请后,就和这个西北剑门没了什么联系。 崔照夜惊讶:“那裴少侠是出身哪里?” “哪有什么出身.我自小在乡下武馆习剑,后来出了门,就到处学学。”裴液微笑,还是下意识顿了一下,“一路上受了很多前辈的指点.也不敢谈什么师承。” 崔照夜怔,却是抿唇道:“裴少侠莫非骗我,你这样一身惊人剑艺,若要修成,岂能没有名师与好剑?” “不不不,都是名师和好剑。我只是说,并非出身门派而已。” 崔照夜眼睛更亮了,比起从某个门派中一板一眼地成长起来,这位潜心剑学的少女显然对“很多前辈”和“到处学学”这几个字更感兴趣。 “裴少侠都学的什么剑?” “唔,我童时就在武馆习练《开门剑》与《扶柳剑》,也没什么特别。”进入剑的话题,两人都放松下来,裴液点着冰凉的石桌想着,“后来到了大约十四五岁的时候,又跟家中老人学了一门剑术,叫《雪夜飞雁剑式》。出奉怀前,我就只学过这三门剑了。” 崔照夜敏锐捕捉到陌生的名字:“《雪夜飞雁剑式》?恕我浅薄,这门剑倒是没有听过。” “那不是崔姑娘的问题。”裴液笑了下,“这是家中老人自创,现下.也只有我一个传人吧。” “唔?这位老人”崔照夜偏了下头,“裴少侠刚刚还说自己没有师承?” 一双明眸望着裴液,然而这西边而来的神秘少年却只是沉默笑了一下,低声道:“我们没有师徒之名.我自觉不大争气,也未敢自认传人。” “.唔。” 然后似见气氛有些下沉,少年抬头笑道:“就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不能舔门和墙什么的” “是忝列门墙!”崔照夜平日对这种笑话连白眼也懒得翻,这时又绽出笑靥,很快敛容伸指,“那这一定是位名师,也是一门好剑了。” “自然。是我最敬仰的名师,也是我最心折的剑术。”裴液微笑道,“只是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了。” “我想,裴少侠如此用剑.一定正源于这位前辈和这门剑。” 她没说是怎么用剑,裴液一时竟也明白,会心一笑,点了点头,承认道:“不错,我就想做这样的剑者。” “我也想看裴少侠做这样的剑者。” “.” “那,往后呢?”崔照夜好奇地点了点下巴,眼睛明亮地看着他,“依我浅薄之见,这样的剑路起如万仞绝壁,裴少侠以绝世之剑赋跨过去,恐怕难免剑野狭窄、基础不牢缺少对剑由低到高建立认知的过程,太容易走上邪路了。” 少女好像从未对一个人如此好奇:“可我那夜看裴少侠出剑,剑术虽然未丰,但骨架已然搭起裴少侠说那位前辈已然仙去,那么是谁还能立在这样的绝壁之上,高屋建瓴地为裴少侠梳理剑路呢?” 裴液顿了一下,仰着头想了想,笑道:“嗯我可以说,但崔姑娘不必写出去。” 崔照夜眼睛又是一亮:“我谁也不说!”这时候旁边传来脚步,却是长孙玦终于端了一盘茶水回来,托盘上摆了三个小盏,显然昭示着少女兴致勃勃旁听的期望。 然而在为他们两个斟满两盏之后,崔照夜抬手一拦,温柔道:“长孙,忽然觉得有些饿了,能再去帮我们拿些茶点来?” “.” 长孙玦不说话。 崔照夜看了她一眼。 长孙玦抿了下唇又离去,崔照夜回过头来又是一个甜美的笑:“裴少侠,现下可以说了。” “.”裴液倒没有防备长孙玦的想法,但这时也只好一笑,继续道,“崔姑娘说得很对,我出奉怀之后,确实剑路极偏,每一场剑斗总在完胜与完败之间飘曳。明姑娘那时说,我是‘无根青云’。” “.” 裴液回忆道:“她给了我一本《六朝剑艺概论》,要我熟读精解,这本书我当时实在很难理解,每句每字都很难通,帮我解读这本书的我倒不肯叫他‘名师’。” 他偏头笑道:“这个人崔姑娘肯定知道,乃是龙君洞庭的剑脉大师兄——【雪匣藏剑】祝高阳。” 这实在是很有冲击力的名字,即便抛开背景,这个名字也已是江湖上真正的大人物,但这时崔照夜竟然没什么反应了,她简直下意识去抓少年的衣袖:“不是祝高阳你刚刚说谁给你《概论》?” 裴液“哈哈”一笑,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敢稍稍袒露一下这个名字带给他的亲切和虚荣,敛了下神色认真道:“我出身远僻,也从没见过什么世面.费自己的时间,不厌其烦地细细教导我最基本的剑理,为我一点点讲解一门剑术应该如何修习,乃至令我渐渐明白‘修剑’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明绮天明姑娘,就是我剑道之上唯一的皓月。” 谈及这个名字,少年声音莫名就轻了很多,有些安静地望着天空,思绪不知回到了哪处记忆。 “.”崔照夜一时也安静了,怔怔看着面前的少年,半晌才半是恍然的喟叹一声,“原来是这样。琉璃剑主.给你很深的影响吗?” “没有明绮天就没有裴液,不管是性命还是剑术。”少年轻笑一下,“很多时候,我都是这样想的。” “.” 两人安静了片刻,长孙玦这时候端着茶点过来,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她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上了茶,低着头决心再不听崔照夜一句吩咐。 终于崔照夜笑了下:“神玉遇天工,难怪如此。这事我想了好多天呢,今日才知道裴少侠一身艺业所从来。” 长孙玦抬头瞪大了眼:“什么?” 崔照夜一言不发,提笔速记,裴液转头对她一笑,也没说话。 崔照夜提起笔来:“那么这篇小记框架便有了——裴少侠放心,我一定不提相关之人,只写少侠剑路之惊艳。” 然后她合上小册,认真看着裴液:“裴少侠,还有一事.” 她犹豫了一下:“这样说吧.我见你蝉鸟剑用得那样好,是不是也曾在玉翡山学过艺?” “那倒不曾。”裴液有些讶然,“崔姑娘从前见过玉翡的剑吗?” “没有啊,从裴少侠这里是第一次见到。”崔照夜抿唇一笑,“但我见了就能认出来。” 裴液肃然起敬。 “【真灵风化,玉羽尸生】。裴少侠那夜令四百年前玉翡之剑,重生于西池之上。我想如今天下身负这门剑者,也只裴少侠一人。” “现下确实如此.翠羽剑门的老掌门李蔚如前辈,慷慨赠我玉翡剑全部真意,将几十年心得倾囊相授,不是立在翠羽前人的肩膀上,我摘不下这式失传已久的羽仙之剑。”裴液望着天空想着,“这是另一位名师,与另一门好剑了我虽未从他老人家学艺,但也冒昧自认是半个弟子吧。” “那么,我正有问题想向裴少侠请教。”崔照夜眼眸明亮,“我从前从各处读到过这门剑,照前人记述,尝试推测过玉翡登阶之剑理,却不知想得对不对,想请裴少侠一听。” 话题进入具体的剑上,裴液明显感到身前少女投入的情绪又上了一个层级,他认真点点头:“请说。” “我想,是以‘动静’通‘盈虚’,以‘盈虚’至‘生死’。” “.” 裴液一下定住,只觉自己研习这门剑近三个月,所得之真意其实也不过就只这十二个字。 “不知我说的对不对?”崔照夜眨眼看着他。 “崔姑娘之见地.实在令我心服。” 崔照夜绽出个明媚的笑,却是伸出了一根手指:“既如此,那裴少侠的‘飞羽仙’,就有处用得不对了。” “.什么?” “羽仙所以能死后复生、尸中登仙,正是以‘生死’掌控了‘盈虚’,死时命尽而虚,则复生之时如日而盈,因此方能尸体消去,而令一个更强大完美的自己出现。”崔照夜看着他道,“那么,为何这个更完美强大的状态被击破之后,裴少侠就从羽境中坠回现实了呢?” “.”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死既可以生,生亦可以死。”崔照夜道,“盈虚互替,正如生死轮转。羽境未破,杀我不死;杀我而已,振羽复生。” 裴液怔怔看着少女,这绝对是玉翡剑理中不曾提过的境界,而他忽然想到《飞羽仙》正处于剑梯第三阶之“生死轮”.这或者正是他必须在这门剑上抵达的至境。 崔照夜抿了抿唇,认真而郑重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如果裴少侠认可我在剑上尚算有些理解那么我有一个关于剑的、从无人触及的设想.想要说给裴少侠听。” (本章完) 第513章 剑态 第513章 剑态 裴液端正了坐姿。 崔照夜当然不曾见过他的剑梯,今日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甚至不曾读过《玉翡剑》,也只看他在夜湖上用过那么几式。 然而寥寥两句,已道出此剑真意与向上之路。 原先他虽晓得这位少女在剑评中声望极高,然而剑评说到底是讲给看不懂、看不透剑之人,它表面评议的是剑,但在大多数人眼中评议的却是人。 因而剑评人往往是外行人眼中的内行人,却是内行人眼中的外行人。他们是剑者宣扬自己的渠道,也是仙人台努力令修行界不脱离百姓的又一措施。 然而现在裴液知道,这位少女竟是真的讲剑之人。世家名望和年龄样貌原来只是锦上添,剑评人由来是在“浅出”上下功夫,唯她是真的竭力“深入”。 裴液道郑重道:“愿闻其详。” 崔照夜却笑了一下,看着他:“我刚刚问了裴少侠那么多往事,裴少侠对我的往事有没有一点感兴趣呢?” “……” 长孙玦这时平静道:“怎么,他没有兴趣,你就不说吗?” 崔照夜看她。 长孙玦低头吃糕点。 崔照夜敛了神色,轻吸口气认真道:“裴少侠,我从小到大,读了无数剑籍。” 裴液看着她。 “在过了幼时对木车纸鸢的兴趣之后、在第一次见到有人用剑之后、在读经典时忽然翻到一本《说剑》之后……”崔照夜望着旁边冬枯的树,“我就一头扎进了这个浩瀚的世界,再也未能抽身而出。” 她对少年笑了一下:“可惜,正如裴少侠所见,我却不能修行。” “剑赋照理是比‘开脉’更加难得,可惜我却有此无彼。”崔照夜道,“我其实也能舞一手好剑,但毕竟身无真气,从此就被截断了上山之路。” “还好,后来家中想办法,为我开了这样一双眼睛,令我虽不能亲履,却从此有了看到此山顶峰的希望。从此我唯一痴迷的就是汲取一切能够到的剑道知识,很多时候我觉得那些名门圣地的真传亦远没有我读过的剑籍多,因为他们毕竟还要练剑。”崔照夜道,“两年之前,我自觉家中读无可读,便提身赴京。” “和很多寒门士子一样,我拿写就的剑论去拜谒那些名门圣地,向剑道世界中许多大人物寄送我的文章,帮他们的剑门推演剑理认可了我的,我便可以在修剑院藏剑楼中读他们的剑籍。”崔照夜笑,“这段经历真是辛苦,但确实不虚此行,两年来我在神京痛快地见了许多场精彩的弈剑,也摸到了太多闻所未闻的珍贵的剑籍。” “但就是在这样的经历之后,我总觉得.”她认真看着裴液,轻声道,“‘剑’没有被这个世界很好地使用。” 裴液愣住。 他已准备好听些振聋发聩的惊人之语,但这句进入耳中的话还是令他愕然哑然。 太天方夜谭,太莫名其妙,太狂妄了。即便有前面的光环和经历加持,这也太像一句引人发笑的话。 然而少女绝无开玩笑的意思,她的眼睛甚至更加明亮起来,闪着某种炽热的火:“我攒集、整理天下剑术,过手的约近三分之一,覆盖的剑门则在九成五以上……所有人,走的都是一条路子。也包括明面上的云琅山。” “是曰:以心入道,剑释天地。” 裴液凝眉。 “每个人习剑都是这样,拙灵之境是对剑的掌控,到了‘意’,则完成以剑对自己的第一次表达。”崔照夜娓娓而道,“《概论》所言,‘以吾之情,传诸天地’,正是此也。” 她看向裴液:“那么我说,心剑其实就是‘以吾之心,传诸天地’,可恰当否?” “.” “.” “恰当。”裴液缓缓道。 心剑并非这样寥寥两语所能涵盖的东西,但这两语用来形容心剑的施用逻辑却绝无问题。自己便是心剑传人,裴液在这个问题上并无什么疑惑,它本来就是先“心达”后“剑传”——你必须先心会“离群之孤”,才能握住【明鉴冰天映我】,继能以手中剑器传达给对手。 “主——剑——客”本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剑理结构,心剑如此,意剑也如此,实际上其实所有的剑都是这样. 裴液忽然怔住。 他定定地看着崔照夜,一时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如果裴少侠看过我更多的剑论,就能瞧出我总是对那些完美而近道之剑态度复杂,我无法不为它们痴迷,却又不甘承认这就是我的隔岸蒹葭。我总是对倚重灵气和直感的剑者过分青睐,哪怕他们往往只是基础不牢;又对颜非卿、杨真冰这样十指可尽的剑者又爱又恨,哪怕他们已经近乎极致。”崔照夜看着他,“我总是在很多文章里加一句‘剑是人之剑’,正因在这种修剑结构下,你要臻于极致,就得渐渐抛去人的部分,抱括人的错误、冲动、灵光.等等一切,把自己变得和‘道’一样强大,那就是人们追求的剑之至境。” ……是的。 “主——剑——客”,人们若想对所欲针对的客体施加更强大的影响,自然便需修“主”,修“剑”。 正如“姑射之心”,当然比红尘凡心要强大太多。 裴液距离剑道高山的顶峰还有着太遥远的距离,而面前的少女则几乎一步都没有踏上。但此时两人站在云遮雾霭的山下,某道狂妄的念头竟然契合到了一起。 ——这样一来,人为了剑能抵达极致而抛改自己,那么,是剑为人所用.还是人为剑所用呢? 崔照夜眼睛明亮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只看他不断变幻的脸色就知道他已在一句话之间理解了她,这样的“知己”之感,几乎将她好几年孤行独思的郁郁一霎扫空。 “裴少侠……”她有些紧张地轻声,“你觉得孰是孰非呢?” “……我哪敢谈谁是谁非。”裴液回过神来,怔怔笑了一下,“只是.我虽然读得书少,但其实也见过许多很新奇、亦或似是而非的观点,崔姑娘的说法是最令我心神摇动的一个,但一个设想若想成为真理,恐怕要经过极漫长而艰难的验证过程。” 少年越说神色越发认真,其中显然已无对新交之友的客套与委婉,崔照夜闻言而笑:“那么裴少侠至少认可,这是一条可以一试的路,是不是?” “自然是。” “那裴少侠……愿意和我一起试试吗?”少女真诚地看着他,眸子里像嵌着星星。 裴液微怔:“这……怎么试?” “试一试,‘以剑之意,传诸我心’。试一试‘客——剑——我’的修剑之路。”崔照夜道,“试一试‘剑’抛去招数后的样子,试一试不用神明般洞察整副战局,只靠一枚心和一柄剑,来能战胜一切强敌。” “……崔姑娘,有想过?”“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可是从没有人能为我一验。”崔照夜看着他,“裴少侠愿意和我一起,试着攀一攀这座绝壁吗?” 裴液怔住,这当然是绝壁,也是有些冒昧的邀请。 它固然不是要少年改换剑路,也难免要付出诸多精力,而它一切只是刚刚存在于设想之中。 但刚刚少女的话确实击中他了。 他忽然想起,确实是有这样的剑的,他亲眼见过,也亲手握住过。 ……【裸心见刃】,是否正是这条路上的天狼之星? “荣幸之至。”他轻声道,“多谢崔姑娘青睐。” 崔照夜眼睛都笑得眯起来了,偏头道:“是只有裴少侠,才令我看到了这条路的希望。” 她忽然高高举起茶杯,向少年豪气道:“此行有知己,不觉蜀道难!干杯!” 裴液笑着起身,十七岁的少年和少女在瘦骨陡峭的冬林里高高举杯,已经放凉的茶汤在空中洒出清凉的水线。 这一天是锁鳞辛巳之年的十一月十一日,只有长孙玦有些困地旁观了这一幕。 崔照夜的行动力远超裴液的想象,眼见天色已黑,他正想再约时日相见,少女却已迫不及待地收起纸笔,道:“走吧。” “……去哪里?” “修剑院啊。”崔照夜惊讶地偏头看他,“才刚刚戌时,裴少侠不会就不练剑了吧?” “……” 确实没打算练。 …… 舒适宽大的马车上,明珠散放出柔和的光。 “因为‘剑’之神异就在此处。” “它能够将人自己的意、心,乃至道奇迹般地传达到天地之中。其余刀枪之类,固然也谈‘意’,也修‘心’,但那只是希望通过对自身的修行来更好地御使兵器,它们不能真的以己意笼罩所见之人,也不能真的进入人的心神境之中。”安静的车厢里,少女慢慢品着茶,娓娓讲述着,街上的灯光从窗帘的罅隙中流过。 崔家的车马实在平稳舒适,长孙玦和崔照夜坐在一处,裴液自己倚在一个小榻上,阖目听着。 “那么我想,反过来应当也同样可行——即将‘天地’,传达入剑者之‘心’。”崔照夜道,“因而使剑者本身能够具备某种神异的状态,大约类似武者提的‘伟力归己’。” 长孙玦轻轻点着下巴:“听起来有些像‘六经注我’与‘我注六经’。” “也不错。儒家希求通过经典去触摸世间真理,何异于剑者希求通过剑去追求道。” 裴液道:“长孙同窗,什么是‘六经注我’?” 长孙玦笑:“你知道我们总想通释五经,以求获得一可供奉行之圭臬。但有一种说法是,经典不过是对我本心固有之良知的阐发,只要修持我心,六经便皆是我之注脚。” “.这听起来像个狂生。” “哪有。我们刚刚课上正说了,孔子讲‘天生德于予’,其实孟子也认为仁心天生,他们写作经典,本来也是从己心中阐述出来。因此‘六经注圣’,自然也可以‘六经注我’.” “你先闭嘴。”崔照夜抬手制止,“所以裴少侠,我认为,人一定也可以通过剑使自身获得某种变化,这是我的第一个比较完整的构思,今天晚上我们就试一试。” 她看着少年:“我叫它【剑态】。” “剑态.” “态者,心所能必见于外也。我认为它代表一切‘以剑通心’之后,剑者能获得的神异。”谈起自己的构思,少女的兴奋肉眼可见,“如果这种尝试能够成功,那就代表我们的设想至少是一条可以走很远的路!” “崔姑娘有很多这样的构思吗?” “读得多自然就想得多。”崔照夜笑,仰在靠背上,然后抿唇顿了一下,“裴少侠,我有一个毕生追求的壮志。” “什么?” “我想通解天下剑术,梳理万般剑理,将修剑之路从低到高尽数打通.然后写一本书。”崔照夜眼睛在暗色中亮闪闪的,确实如两颗明珠,“《六朝剑艺概论》是对剑史的梳理,《说剑》也只是高屋建瓴的剑理概述,《洗日阁谈剑》通畅明白,却既浅且乱,近于随笔……我想不加任何定语,就撰写一本阐述‘剑’的典籍。” “……” “每一字都细细斟酌,每一个问题都正面面对,而且必要解决。”崔照夜畅想着,“我写下的文字,要如经典一样流传于后世剑道。” 裴液肃生敬意,他自己刚刚能读写书,写文章还是一塌糊涂,只听一听就知道这是一项怎样庞大的工程。 “这一定得很多字吧?” “我想差不多三百万到四百万之间。” 裴液再次肃生敬意,不禁问道:“崔姑娘现下写了多少了?” “还在想名字。” “……” “我现下想叫它《剑典》,可又觉是否庸常.”她忽然偏了偏头,温柔一笑,“不如裴少侠帮我想一个吧。我若能写成此书,一定少不了裴少侠在剑道上的襄助,届时这本书咱们可以共同署名。” 裴液还没说话,长孙玦在旁边伸指道:“不如你们名字各取一个字好了——就叫《明裴剑典》吧。” “……”崔照夜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本章完) 第514章 尝试 第514章 尝试 “怎么啦?”长孙玦眨眼看她。 “没什么,听起来像云琅山出的书。” 但她转了下眼睛,又托腮道:“明年琉璃剑主来长安,还真要想办法见一面才是。” 裴液没有答话,他神思也去到了明年的春夏,天朗气清,木欣荣之时,五海九州羽鳞试会在这里举行,而在此会之后……就是他的神京武举。 那些对手现在会在哪里呢? …… 修剑院,乙四剑场。 裴液推开门,这个时间,少年练剑的身影果然正在剑场之上,如同日复一日地生长在这里,和他自己要么废寝忘食三两个日夜、要么连日看不见人影形成鲜明的对比。 杨真冰额上薄汗还未落,回过头看见裴液带着两个少女走进来,神色难免一怔。 “外面的朋友。”裴液笑着介绍了一下。 崔照夜显然并非第一次见到这位剑妖传人,竟然极精准地问了两句修剑进度,倒是长孙玦有些好奇的样子,立在裴液侧后小声道:“.他为什么背了六把剑啊?” “用来分尸不同部位的。”裴液偏头道。 长孙玦瞪着眼,像被施了个定身。 “杨真传平日练剑到什么时辰?”她不怕死的密友倒是还在攀谈。 “子时半。” 崔照夜回头看了裴液一眼,眨眼道:“裴公子,我们今日也到这个时辰如何?” “……行。” 裴液其实想说自己重伤未愈,但想了想试验什么“剑态”显然不比自己高强度的习剑悟剑,应当还是比较轻松,何况他也确实想见见这闻所未闻的习剑之路。 杨真冰被划分了四分之一的场地,裴液说是按照人数划分,杨真冰看了看他,也没提出什么异议。实际上这位少年练剑确实从来不占什么地方,一个丈许方圆的地界他就能在里面雕琢一天剑术。 裴液这边的内容就要复杂一些,崔照夜说了如今她的“人之剑”思维中,【剑态】是构思较为完整而等待验证的一个系统,可是这条路何以迈入,却是一个绝无前人经验可参照的问题。 裴液调整好状态,出鞘的【山羽】背在臂后,崔照夜认真地讲着她的思路,长孙玦在更后面抱膝坐在一块垫子上,颇为期待地看着。 “剑招,是人将心中认知凝于剑中,再反之以影响世界;剑态,则是人从剑中汲取对世界的观照,反于己心,使‘我’成为被剑影响的客体。”崔照夜缓缓道,“在我的设想中,成功之后,人与剑共处一神异之态,这样的状态仍要持剑才能维持。此时剑者是‘以心御剑’,两者相辅相成,共生合一。” “此境界能否抵达,主要看剑者的两项素质:其一,对‘剑’的敏锐。剑中之颟顸愚钝者,甚至一生听不懂手中的剑在说什么,终身蹉跎于拙境,又岂能完成‘心剑通’?故要剑赋过人,此其一也。”崔照夜本来气质矜贵,谈及剑事言辞更加锋利,并不给口中的愚钝者留什么余地,好在这里除了一旁抱膝而坐的少女外也没人受到攻击。 “其二,多情敏思。心如‘火中问心’者,以我之心观照世界,固然洞察秋毫,永不犯错,却也难以被外物触动。‘态’以心为底,一颗人的心,必然感悲喜、知忧怖、能爱恨、有迷惘……可有明澈恒定之志,不宜有万物不扰之心。它容易被人和物触动,并与自己的剑完成一场共鸣。” 崔照夜讲到这里偏头看向裴液,眼中的欢喜并不加掩饰:“裴少侠这两项素质俱是顶尖,我在西池上看见那道《初月北雨》的藏式时,就已经确定了。” 那样的“情意”之剑,裴液学着确实很通畅,而且极为喜欢。 “在我的设想中,剑者若已熟识这条路径,则佩剑观物,于天地间思考冥悟,理应可以得此真意。”崔照夜显然想过无数遍这件事,“但如今谈及起步,我们还是从裴少侠已习得的剑术入手吧。” “何意?” “剑术中本来包含对世界的认知,以前我们得其意蕴后只向外发,现在可以尝试从中撷取某种契合自身的真意,以剑通我,完成一次‘赋心’。”崔照夜道,“就像《玉翡剑》中的蝉鸟之变,我觉得裴少侠对这门剑……好像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 “总之,我的意思大概就是裴少侠可以将心浸入已掌握的剑术中,完成一次淬炼。”崔照夜伸指道,“具体操作来说,我们可以先冥感其中物象,然后再从多门剑中抽象出某种心剑共感之……情?或者‘理’。我想是一样的。” “听起来有些玄妙……”裴液蹙眉沉思,缓缓转正手中之剑。 “不错。”崔照夜轻叹一声,“这本就是立意极高的尝试,一开始就要求心与剑和,若非如此,也不会直到今日都无人能为我一试了。” 裴液微笑一下:“无碍,我踏上剑路的第一步,也正是‘心与剑和’。” 崔照夜眼睛发亮地看着他:“好!那我们就正从《玉翡剑》开始吧——裴少侠边思边说,我来帮裴少侠推断该往哪个方向去悟。” 这是一个令人惬意的过程,裴液毫无遮掩地将自己的剑术在梳理中娓娓道出,崔照夜则提笔在纸上巨细无遗地记着,凝目沉思,努力寻找着其中那座使人升华的门庭。 《雪剑》《玉翡剑》《初月北雨》《杨》……少年的剑极为浪漫,充斥着缤纷的物象。 要从几个剑名里感出真意还是有些天方夜谭,崔照夜仔细排列着每一式剑招和剑理,又努力往深处推导着少年对这些剑的感受和用剑心境,它们最后凝聚出的那一团形态在她心中朦朦胧胧,一时看不清样子。 裴液最后将诸剑在心中过完一遍,落下话头,顿了一下:“如何,崔姑娘?——抱歉,我会的剑术虽然不多,却有些纷杂……” “嗯……”崔照夜轻轻点着下巴,“我觉得……【飞羽仙】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突出,倒是【不动危风】、【云寒】……啊,你别睁眼……有种居中统摄之感。” 裴液只好阖眸静立在原地,听少女道:“你认真去体悟,雪、剑、生死轮转的蝉鸟、找到其中的风和云……” 裴液安静站着。崔照夜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然、然后呢?”裴液闭着眼茫然偏头。 崔照夜也有些茫然:“然后就……悟啊。” “……?” “……” “我悟……不是……”裴液愣住,“我悟什么呢?” “……” 长孙玦忍俊不禁地“噗嗤”一声。 “你不是……挺会悟的吗?”崔照夜蹙眉咬了下下唇,小声道,“你怎么学会的【神公洗剑】呢?就把自己放在剑构成的世界里……去找到在整个习剑生命里,最贯穿自己心灵的那一道真意……找到了吗……” 裴液微微蹙眉,沉默下去,努力进入少女所说的境界。 他大概已明白少女的意思,【剑态】,是剑先赋予心的一种真意,心得此意之后,则依靠以心御剑赋予执剑人一种神异状态。确实大约类似于进入【裸心见刃】之境。 然而他该如何去采撷这种真意呢? 少年安静地想着,那敏锐的剑感确实再一次展露了它的妖孽,他很轻易进入了少女所描述的剑境,这里他学过的剑都围绕着他,每一个物象都那样熟悉。 但他能从这里面得到什么呢? 万剑之中簇拥的那一枚心,是什么样子呢? 崔照夜在一旁轻声道:“裴少侠……可以试着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蝉或者鸟呢?你在危风与寒云之中……封闭自己的五感,进入其中……” 裴液下意识昂首,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少女所言的东西绝对非虚,这种心灵如同要握住某种力量的感觉一瞬间绝对被他攫住—— 正在这时,崔照夜骤然转眸,看向早在一旁静立的杨真冰。 杨真冰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在某个明悟的节点,正需要一道自外而来的冷悚。这时他微微蹙着眉,心下其实有些犹豫,但手上动作丝毫未慢,本代剑妖传人的【鹿首】在冬夜中出鞘,三丈外的长孙玦一瞬间都莫名攥紧了心肺。 极快极锐的击喉一剑。 阖眸的少年明明已经五感皆闭,“心眼”这一刻却骤然睁开。在长剑近喉的一瞬间,明亮的剑光从他手中升起,身体则鬼魅般往后一退。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浑身寒毛竖起: “操!” 这绝对是心剑相通,因为还完全没有经过少年大脑的思考,剑已脱手飞出。 杨真冰瞳孔骤缩,【四体】瞬间出鞘,两道同样惊艳的剑光在空中乍然交错,清脆的铮鸣已传荡剑场。 崔照夜这一刻才应激般抱住了头蹲下,而裴液的剑在夜空中划过一道明锐的弧线,铮然钉在了长孙玦头顶的围墙上。 士服的淑雅少女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们,头顶长剑还在颤鸣,一缕细发从空中缓缓飘落。 场上有些凝固和沉默。 裴液抿了抿唇,看向崔照夜。 每个人这一刻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有找到那传说中的【剑态】,倒是在模拟出的绝境中逼出了少年封闭五感状态下的【飘回风】与【衔新尸】。 这个人确实剑赋灵感如妖,他自己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会这一招儿。 崔照夜抿了抿唇站起来,轻轻咬着指甲。 旁边长孙玦茫然道:“你们搞的东西……不会爆炸吧?” “……我按你说的想象了。”裴液看着崔照夜,严肃道,“蝉鸟在风……那就是这么两剑。” 崔照夜凝眉看着地面,仿佛百思不得其解:“真的吗?你把全心都投入进去了?去模拟它们在风中的状态,模拟两翼的舒展……难道心灵没有感受到风中蝉鸟的真意吗?” “都想象了。”裴液肃然道,“没感受到。” 崔照夜沉默着,犹豫了一下:“要不,裴少侠.学它们叫一叫?” “……?” (本章完) 第515章 宝丹 第515章 宝丹 裴液看着面前发丝凌乱少女清艳的脸,沉默地驳回了自己刚刚的想法。 和她探索什么【剑态】绝不轻松,这短短片刻他的肌骨真气和心神都在一瞬间被推到了巅峰,再加上本就未愈的伤势,简直梦回和伍在古战罢的那个夜晚。 而且伍在古还不会让他学动物叫。 面前崔照夜依然眨眼看着他,好像还真在等他叫两声。还是长孙玦靠谱些,站起身试着拔了拔剑没拔动,走过来挽住崔照夜的胳膊往旁边抻了抻。 其实这次未能成功的原因很简单——他们既不能看清所欲达的那团终点,也未能找出通向它的确定之路。只依照少女最初的想法走了走,取得了一些经验。 并且确认了少年确实是一个颇为危险的实验品。 接下来崔照夜在剑场中沉思踱步,她始终认为记住蝉鸟带给心的感觉是迈向那份未知的第一步,但少年似乎有些难以进入她所描述的状态。她想要的道路是剑者向自己的内心开发,以人心比肩天心,但少年固然可以领会真意,甚至也眼见有“以心驭剑”妖赋,却似乎总差了一步,不能使“心”入“态”。 她沉思猜想,裴液自然也不断试验她的新想法,只是长孙玦默默坐远了些。 实话说这是裴液第一次不是学习别人剑术,而是自己努力向着某种未知迈步,但与崔照夜视之为毕生伟业不同,裴液更当它是一条令人沉迷的分支——他迫切地希望看到它新鲜的、与世上所有剑都不同的样子,却不会将一生修剑投入其中。 剑于他而言,还承担着更多更现实的责任。 全心投入地和志同道合者探究未知确实会令时间过得飞快,月上中天时,裴液已倚在墙角再不肯站起,崔照夜则记了满满三大张纸,却还是意犹未尽地盯着少年。 但裴液自是绝不肯再配合她了,今夜很多次向内的尝试也是令少年第一次如此剥离地去看待自己的心,而不再只将其作为一种冥灵的直感。 他有时候想,传统剑道是以无错无失、万毫皆察为追求,《剑韬》也用意在此;崔姑娘虽说是以人心御剑,不怕出错,恐怕最终追求的是人所能爆发出的某一极致。但这两种方向都是为求交锋中的胜利,想来也没太大区别吧。 他和明姑娘,不也是无话不……很多话都可以谈的好朋友吗? 杨真冰收敛了剑器,站在一旁等着裴液落了汗同回,长孙玦今夜已经拍了很多次手掌,袖手坐在一旁。 “幻帖三天前递到我手中。”崔照夜敛起了经卷,轻轻倚在树下,终于谈及许绰托付之事,“裴少侠既然想去,明日我复帖时要他们备上两份幻药便是。” “我要以什么名义或身份吗?”谈及正事,少年面目认真,“我可提前请京兆府准备。” 崔照夜微怔,然后转了下眸:“裴少侠要不做我的侍从书童……” 长孙玦这时好奇道:“啊?为什么要假身份?” 崔照夜看了她一眼。 裴液怔,看向崔照夜:“不需要假身份吗?” “……当然可以啊。”崔照夜微笑,“幻楼并非什么龙潭虎穴,裴少侠前几天名录《长安剑事》,有我作荐,就以‘裴液’二字入楼,亦无不可。” “……恕我见识尚浅,崔姑娘常去幻楼吗?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每月大约递来两三张帖子,我偶尔会择一张去看看。”崔照夜轻点下巴,“裴少侠如果不喜欢……” “没没!我是说,我对其全不了解。” 崔照夜笑:“就我赴京两年来说,确实是我见过最神美的地方了,若要形容的话,大概‘盛筵’二字可以概括吧。背后之人我想不是世家就是公侯,我也不曾去打探。”“去赴这幻楼之宴的,不知都是些什么人?” “公子王孙……风流人物?”崔照夜笑道,“总之很多名头甚高,或者平日极难一见的人,都能在那里见到。还有很多可以玩儿的东西,他们说四天后开宴,届时裴少侠便可与我前往一观。” “好,多劳崔姑娘费心了。” “即便不是裴少侠,许馆主发的话,我也没有不从的道理。”崔照夜笑,“何况能和裴少侠一同赴宴,照夜荣幸之至。” “……” 少女的目光太过真诚,裴液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倒是长孙玦这时候有些犹豫地举了下手:“照夜,我也想去,可以吗?” 崔照夜看她:“你该去问令兄令尊令祖。” “……”长孙玦拄着下巴轻轻叹口气,脸上是一切家教甚严少女的忧愁,“唉,今天我骗他们说住在国子监,才能来这里待到这么晚的。” “没有骗啊,现在咱们就回国子监去住。”崔照夜笑着拉起她来,偏头沉吟道,“除非裴少侠肯给咱们腾个卧房……” “啊?”裴液愕然。 长孙玦瞪大了眼,连忙对少年摆手:“不用不用,她开玩笑的。” “……”裴液还是不大适应神京姑娘的玩笑方式。 周到地把两人送回马车,临别之际,崔照夜却从车上取下来一枚玉盒,含笑认真地交在了裴液手上。 “裴少侠,人说见剑如见人,我因见西池之剑想与你结交,今日终得一见,少侠为人却是……” “却是令崔姑娘失望了。”裴液笑,“我剑没多厉害,为人就更普通了。” 崔照夜笑:“‘比较普通’,裴少侠觉得自己哪里不普通吗?” “……”裴液最近刚学会些端腔拿势的自谦手段,竟然被她借坡下驴,沉吟道,“我还是……比较聪明的吧。” 崔照夜乐不可支,认真敛容补全了刚刚的话:“少侠为人却是令我更加仰慕。” “……” 她指向这方玉匣,笑道:“这是我为少侠准备的见礼,乃是一枚上二境的拔脉丹,许馆主说你不怕药烈,不过还是要记得分次服用。” “这,太贵重了!”裴液瞪大了眼睛。 (本章完) 第516章 秋千索 第516章 秋千索 他入京后并非没有打听过丹药的事情,所谓“拔脉丹”正是道家近两年放出来的破境丹药,大约是“登阶丹”的上层,目前也只在神京零星几个渠道有售,而且数量偏少,这样一枚宝丹裴液不知道要价几何,反正他是一定买不起的。 “宝丹赠英雄。”崔照夜背手躲过他的递还,认真道,“我平日也不怎么钱,这就作为我给自己喜欢剑者的一点支持。” “也不是白送的!”崔照夜打断了少年的张口,清眸看着他,“我想用这个丹……换一个冒昧的请求。” “……什么?” “能不能,把少侠的佩剑赠给我。” 裴液低了下头,她是说【山羽】。 “……” “我瞧它虽然还合用,却也快到跟不上的时候了。”少女观察的显然很仔细,一定是早在盯着,“我会帮少侠联系打造更合手的剑的!” “抱歉,不行。”裴液下意识道。 “……唔。” “但我可以把这柄‘道生剑’赠给崔姑娘。”裴液连忙递出手中另一柄剑,“也不用什么丹药来换。” 崔照夜眼睛又一亮,仿佛怕他反悔,抬手就拿了过来,自然也不肯接回丹药,牵着长孙玦就连忙上了车。 目送她们往国子监而回,直到再也看不见车影,裴液才低头看了下手中玉匣。 “唉,大名人了。”黑猫在肩上慵声道。 “……”裴液耷拉着眼瞅它一眼。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我最仰慕的裴少侠?”黑猫换了个缓慢下沉的语调。 “你有病啊。” 黑猫挠了他一下。 和杨真冰回了他们的“唐三剑”小院,颜非卿已经睡下,冷凉的月光洒满地面。裴液冲洗了身体,终于久违地躺进了自己柔软温暖的床榻。 天空还是漫漫的灰蓝,这是神京特有的夜空,灯火的光总想遮过星星。 如今他和这座大城之间已经少了许多隔阂,陌生孤离渐渐向后面抛去,游侠、捕快、同窗、贵女……随着相识的人越来越多,繁华的灯火也显得亲切起来,里面总有几盏是属于朋友们。 不过“朋友”也并不能覆盖一个少年心中所有的缺失,他怔怔望着黑暗的屋顶,手无意识摆弄着小猫的耳朵,就此慢慢进入了梦乡。 这一场长憩几乎持续到第二天的夜晚,醒来时身体的酸痛虽然越发清晰,精神却是清爽。裴液伸着懒腰慢悠悠地走出来,扶着门框望着院里发了会儿呆。 小院里一个人没有,今天裴液确实也不想练剑,洗了把脸清爽了精神,坐在颜非卿的躺椅上轻轻摇摆着,脑子里缓慢地想着事情。沣水坞四肢上所提的线延伸向何方,京兆府还没拿出个结果;小鲛人虽然到了手上,许绰却仍需要时间和它建立沟通;而自己身上,西庭心已被点亮一座宫殿,剩下的仙权却暂时没有消息——或者说到处都是似是而非的消息。 他和许绰聊过这个事情,许绰说他自己不必急切,一旦有了眉头她会抓住。还说后面有机会的话,想安排他和那位仙人台之主一晤。 那反正也是靠人家安排了,如今唯一能切实握在手中的只有撰写完成的剑梯。 “春之剑”几乎将成,雨为春之魂,而后惊蛰蝉动,春分鸟鸣,清明杨飘舞,只剩立春和谷雨二剑尚且空缺。裴液打算今天再去藏剑楼挑一门剑,不过倒不是现在。 他知道自己将有难得的四天清闲时光,可以舒舒服服地读读书练练剑,只不过在那之前,裴液还记得自己仍有一枚珍藏待尝的果。 他抱着小猫躺在树影下,躺椅在昏暗天光下缓缓摇着,他点起一朵螭火,翻开了从许绰处拿来的大唐国报。 就如三个月前在奉怀小院的夜晚。 手指很熟悉地一掐就已翻到最后,“镜里青鸾”熟悉的口吻令他有些恍如隔世: “敬致读者诸君, 惠承两月苦等,新的故事如期奉上。 本篇在十月入冬的时候动笔,天候转凉,窗外黄叶正纷纷离开梧桐,而等到结束的时候,恐怕将在四月春夏之交,那时木繁茂,飘落的叶子想必又重新长满了枝头。 每一个故事的动笔,总是由心里的念想勾起,有的是抒意,有的是哀奠,有的是揭开……而这一篇和它们都不太一样,它的念想一直存在于心中,每一次勾动,都是被我自己按下。 我想,还不是时候吧。 但毕竟不能总是拖延,差不多的时候,也就该动笔了,这份念想难以两个词句形容,但一定要说的话,我想大概是追忆吧。 朦胧的往日总是欢愉、美丽、伤感,或者危险。 我们就从今天翻开第一个小节吧,我相信,等旧的故事结束的时候,新的篇章就会开启。 镜里青鸾,十月十日于神京。” 裴液安静地翻过一页。 《秋千索》 当头照例是一首开篇词,和从前的风格全不一样,不直白也不明朗,裴液怔了一下,下意识慢慢来读。 青玉案·秋千 秋千蹴罢回首处,语散在、东风里。杏色犹冷雨未住。欲盼天晴,却道天暮,一一当时误。 一杯夜酒星无数,梦饮直飞君魂去。忽到天河失小渡。难系流影,无凭尺素,易散今朝露。 (本章完) 正式请假条四天 正式请假条·四天正如八十一章尾所言,接下来作者要请四天假,16、17号答辩,18-20号办会,都是脱不开身的事情。 这几天的间隙写写,也找找《秋千索》展开的方式,会在20号中午复更的。 (本章完) 不好意思,多请一天朋友们 不好意思,多请一天朋友们 这个会比我想象中忙太多了,这两天都是早七点多出门接人,晚十一点才送完人回来,只能很碎片地坐在楼梯间才能安静构思一会儿。秋千索的故事构思的差不多了,但是明天会议还是要忙碌一天,肉眼可见没有码字的时间,所以只好推迟到21号中午更新。 本书到现在请假比较多,但一直都在两个原因之中:其一不能构思出满意的剧情;其二作者被不可推卸的事务耽搁。还没有因为懒,或者不想写请过假。到现在我对这本书的热情依然很丰沛,只要一旦能写,我就会立刻恢复更新。 知道这样多请不太好,但作者本来真以为四天忙碌里还是能挤出一个故事构思+4000字的。 另:不知道合不合适在这个假条下面提,但是感谢大家对我九月断更的包容,前两天的论文答辩,作者评得了唯二两个一等奖中的一个(以第二名))! 主评教授说“非常难得的是文字很清通,对语言和自己想要表达内容的把控非常精准,读着很舒服……”巴拉巴拉,我心想每天苦码4000,终究没有错付。 总之不到十分钟的评议中全是各种角度的夸夸,纯享受局,令作者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并亲身体会了小裴被评剑的爽感,特此分享! (本章完) 第517章 十月织绳(上) 第517章 十月织绳(上) 一大早就没有太阳,云阴得像先生的脸,算是个挺冷的天气了。 手缩进袖子里仔细地攥紧袖口,酝出些暖意。姨娘把小火炉推在他身边,但没太大作用,他还是更习惯用自己的办法蜷缩起来保暖。 身子在座位上团成一团,头却顶开窗帘向外窥去,冷风一下子就从缝隙打在了脸上,催得眼睛眯了起来。 这马跑起来总是很冷,他也坐过人家的车马,没有这么大风声的。 昏暗的天光也比车内亮堂些,车马疾驰在宽平的通衢上,各色衣物的人们立在道旁,手里拿着、肩上担着各种他没见过的东西,但都只是一晃而过。 他其实看不懂也辨不出,但就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些掠过的各色身影。 “尧儿,怎么又掀帘子?”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是姨娘轻斥的声音,“当心再风寒了。” 这手压住了窗帘,他缩回头来,双颊很快泛起风催暖蒸后的彤红。 “你兵书可认真读了?过会儿大将军的问答一定要听仔细了,千万莫慌神。” “嗯。”他应了一声,一旁眉头微蹙的女人无声叹息。 马速慢慢降了下来,他再次顶开窗帘看了一眼,院墙和门庭开始高大好看起来,他知道就要到了。 他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不过于他十二岁的年纪来说,每次出门要去的地方都很陌生,大人们口中吐着一个个似乎如同常识的词语,他只能从中抓取一两个熟悉的字眼,用自己稚嫩的所见猜测。 他问姨娘这是要去哪里,姨娘说是“上柱国大将军的府邸”,将军就是带兵的人,他心里想着一个甲马铠胄提着大戟的人过来考问自己,身后还有许多整齐的军队。 然而也只是另一座高门大院。 没有沙场和书中写的用木头和毡布扎起的营帐,一株冷翠的圆叶树从高墙探出枝桠,昏暗的天气里甚是新鲜好看。 马车们都停下了,他裹上旧裘,牵住姨娘的手下了马车,惯例地站在所有人的后方和边缘。抬头从缝隙中看去,一个常服男人立在高门下,和登上台阶的叔伯们寒暄着,不时有爽朗的笑声传下。 这个男人黏住了他的目光,他没有见过许多人,也没有去过许多地方,但在那些向来威严的叔伯之中,这位男子的气质那样令人挪不开眼……他只穿最简单的绸衣,刀刻的面容和古潭般的眼睛却令人一眼难忘。 从这个男人身上挪开眼睛,他偏了偏头,许多架华贵的车马停在前面,一个个面孔正从上面下来,他不想去看他们,低下了头,抓紧时间继续默背着那些兵书的内容。 然而考教也没有开始,人们往里走去,他就牵着姨娘的手跟在后面,然后大人们就好像不记得这件“大事”了,自顾进了正堂之中,又不知聊着什么。他们则被迎进另一间温暖舒适的侧屋,一些陌生的女人和孩子正等在这里。 这是他熟悉的安排了,这时候总是男人们和男人们在一起,女人们和孩子们在一起。这是令他感觉亲切些的环境,但他本来以为这是一次考试的,却原来还是拜访。 “等喝过了酒,会来考问你们的。”姨娘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声跟他道。 “嗯。” 他看向那些陌生的女人和孩子,猜测着他们和刚刚那位男人的关系——那也是两位很美丽的女子,一位年纪大些,是和男人一样的简单衣着,青丝上头饰零星,温柔含笑的样子却比所有精心打扮的婶娘们更美。 他想应当是那位大将军的夫人吧。 另一位年轻的白衣坐在这位女子的侧后方,她的气质更为突出些,一柄长剑系在腰间,在这种场合都没有解下。 他多看了两眼,他并不太喜欢接近穿白衣的人,总觉得刺目和冷,但这位女子却像是秋月,颜色虽然冷凉,流光却柔和。他不知道她们的姓名,这种场合也不习惯主动说话,大伯母和她们谈笑着,他安静看了一会儿,还是低头取出书卷放在腿上读着。 “尚祺今年二十,快要娶亲了。”将军夫人的声音也很温柔,“有看中的姑娘吗?” “还要请夫人金目帮我们看看。”伯母笑道。 尚祺是这里年纪最长的了,听说去年跟着那位真正的大兄打了仗回来,他很想问问这位尚祺兄长疆场是什么样子,可是并不相熟,又担心冒昧。 “立衡呢?”夫人又笑道,似在上下打量,“真好,眉宇轩昂,傲气在胸……才十五岁吧?” “过了年就十五了。” 他拈页的手紧了紧,耳朵动了下,似乎想要躲避这个名字。 但这却令那位女子注意到了他,声音朝这边来:“这孩子好安静,只恕我眼拙……?” “尧儿最好读书。”伯母微笑道,“由来很乖的,只是有些孤僻,从来不爱出门。” “唔。这孩子便是李尧……”夫人投目温柔打量着他,他合上书下了椅子,认真行了一礼。 夫人笑:“你在读什么?” “回夫人,是《吴子兵法》。” 夫人微怔:“为什么喜欢读兵法?” “没有喜欢。”他有些茫然犹豫,“是姨娘说……一会儿大将军会考教我们兵法。” 堂中一时泛起笑声。 “……真是好孩子。”夫人这时却没有笑,认真看了看他,回过头道,“小祝,我房间有本将军批过的《六韬》,你拿来送给这孩子吧,就当见面礼了。” 他这时更加茫然,不知该推辞还是道谢,转头求助地看向姨娘,姨娘这时硬着头皮站站了起来,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夫人。” 他也在后面跟着行礼。 抬起头来时,夫人身后的那位白衣女子已经不在座位上了。 “让孩子们出去闹一会儿吧。”夫人笑道,“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在这里太闷着他们了。” 姨娘点了点头,他便往外面走去,出来走了几步后一回头,一个眉眼冷傲、华衣贵姿的少年正讥笑地看着他,身后是其他的兄弟姐妹。 “走啊尧弟,咱们同去后园玩儿。” ———— “时帝无子,遴于同宗,众王子侄竟夺甚烈,不罕血色。”——《前虞书》 (本章完) 第518章 十月织绳(中) 第518章 十月织绳(中) 李尧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李尧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六岁时也失去了父亲,从懵懂开始,他面对的世界就是露天的。 陌生的俯视的脸,无来由的恶意……李尧从小学会把自己关在小屋中读书,那是令他不必茫然无措的环境。 但也总得有今天这样的境况。 立衡穿一身深黄崭新的绣衣,李尧猜大概就是前阵子他们炫耀的“赐绸”所制。身后离他最近的是连琳,她今天扮得也很精致好看,一身同样布料的深青绣衣,正唇角勾起地看着他,和立衡的傲然不同,她更多的是淡淡的戏谑。 再往后则依然是那几个人,有时李尧想他们其实和自己也差不多,只是选择了跟在立衡和连琳身后。 “《吴子》里教你当哑巴吗,尧弟?”立衡笑着走过来,胳膊往他肩上一环,箍着他脖子往后园走去,“走吧,一起逛逛大将军的宅子,省得大伯母又说我们欺负你。” 李尧被带得几个踉跄,后面出来的兄弟姐妹还有很多,他们有的淡笑瞥来一眼,更多的则甚至懒得投来目光。 李尧狼狈地在强劲的臂膊下低头趔趄着,没有反抗,手只抱紧手里刚刚拿到的《六韬》。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景了,只要默默忍受过去,等他们无聊了自然也就放过他。之后只要整整衣面,不令姨娘太伤心就好了。 一路只能低头看着立衡深黄的衣摆和路面,从石砖到青石板,再到石铺小径,李尧不知道转了几个弯,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总之环境越发安静了,隐约还有了水声,耳旁则一直是他们的嬉笑。 终于脖子上的箍锁松开了,他粗喘了几口气,刚直起僵痛的脖子和腰,就被扯着发髻揪了回去。立衡拍了拍他的脸,笑道:“尧弟,口读不如眼见,我问你,《吴子》里有什么兵法,咱们现在帮你演一演如何?” 立衡前几年就开了脉……或者说,这群人里唯一没开脉的就只有他自己。 李尧被揪着头髻抬起脸来,视野里是片很幽静的小园,即便是秋末景色也甚是美丽,他们站在中央小潭边上,假山悬瀑,疏朗的高林、交错的灌木、平铺的落叶,还有安静的小亭,李尧觉得自己能在这里读一整天的书。 “尧弟你没有舌头吗?”立衡笑容冷了些,掐着他下颌让他张开了嘴,“兄长问你话呢。” 李尧沉默。 脸上火辣辣地一痛,一个巴掌已狠狠地甩了过来,李尧一个趔趄,立衡的声音传进耳朵:“没爹娘教的东西,连礼敬兄长都不知道。” 旁边响起几道刺耳的笑声,然后是连琳揶揄的声音:“尧弟,你别理他,他是被你夺了风头,这时候正压着火呢。” ……哦,是这样。李尧明白了些。 然后立刻一个更重的巴掌打了过来,李尧几乎感觉半边脸麻木,他趔趄坐倒在地,嘴角裂痛,舌头霎时就尝到一股腥甜。 他其实受过更过分的欺负,但单纯的殴打确实从来没有这样重的,因为他们也不是很想留下太明显的伤痕。但被挑拨出来的愤怒会令人失去一些思考,李尧隐约感觉事情有些失控,但此时也只有无措。 “什么时候不能读你那破书,喜欢在堂前装?嗯?”立衡掐着脖子将他拎起来,“跟个小婊子似的——你娘是小婊子吗?李尧?” 李尧仰着头呼吸着,领子被扯开,冷风灌进去,今天实在太冷了。“问你呢,是不是?嗯?” 李尧闭着嘴。 好像这种沉默又再次激怒了立衡,他一拳打在了他的腹部,这一拳尤其痛,李尧干呕失声地在空中蜷缩起来,他想自己没法再接这样的第二拳了。 但这时连琳似乎也有些腻烦看这样单纯的殴打了,打了个哈欠道:“好了立衡,你是做哥哥的,弟弟犯了错,也得有个解释的机会才是。” 李尧喘着气,喉咙里全是血味,便听见她用那种特有的藏着笑意的语气道:“我听说尧弟怕冷,每次都拿这个借口藏起来不跟兄姐长辈们见礼,不知道要是失足掉进了冷潭里,能不能自己爬上来呢?” 李尧心一下沉到了谷底。他从小学会面对这种无助的恐惧,但此时那真切的慌乱还是涌上了眼眶……他绝不会在这些人面前哭,但此时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几人兴奋地嬉笑起来,有人开始寻找长枝——戳拨一个在水潭里扑腾的人一定很有意思,连琳姐真是聪明,这李尧他们都快戏弄腻了,近来总是低头沉默,看把他扔进水里,这张小脸是不是还这样能装。 “要是爬不上来,立衡兄长便信你不是装的,这事便过去啦。”连琳好心道。 立衡对这个提议显然也心动,怒气消去大半,但这时他看见李尧罕见开始发白的脸,笑容已浮上脸颊,还想再戏弄一下:“喂,只要你说句‘是’,我就不把你扔下去,如何?” 李尧抿着肿起的嘴看了他一眼,这双瞳子颜色很浅,显得很安静清透。 立衡莫名被激怒了,一甩手便将他扔进了潭里,这一下甚至用上了真气,李尧是重重地砸进潭水,一瞬间半边身子都已麻木。 然而下一刻冷彻的寒意就逼入了全身,李尧顿时感觉如坠冰狱,仿佛失去了自己的身体。而此时天旋地转,根本没有方向,冰冷的水大股涌入嘴巴和鼻腔,窒息的痛苦一瞬间就覆盖了他——他根本就不会游泳。 岸上的笑声一下就放肆起来,被水扭曲隔膜后传进耳朵,李尧慌乱地挥舞着四肢,身体被什么戳了一下,然后岸上的笑声更大了。 “喂,尧弟,往这边游~” “……好像开始往下沉了,弄上来吧。” “别啊,你往上拨拨他。”连琳道,“别扫兴,这才刚玩儿多一会儿。” “怕什么,弄不死就行。”立衡道,“脸上的伤一会儿我用真气消一消,就说他自己掉进去摔的。” “哈哈哈哈哈,那可得好几个跟头……” 然而下一刻拿着长棍往潭里伸的那人有些慌地叫道:“捞、捞不着了。” (本章完) 第519章 十月织绳(下) 第519章 十月织绳(下) “什么?” 几人立刻往潭中看去,只见水面忽然恢复了平静。 而下一刻,一个空泡骤然破水而出,少年被拉出了水面。 …… 无尽的寒冷往骨髓里钻去,这种时候李尧昏沉中甚至想蜷缩起身体——冻死和淹死根本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到。 十二岁的生命还太短,不足以见识真实的世界。少年在别人的安排中长大,姨娘说要好好读书,他就一直认真努力地读书,姨娘在别人面前退避礼敬,他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人的恶意,那些扭曲肆意的笑声还是在隐约涌入,但他已经快要听不清了…… 而就是在这时,痛苦忽然就离开了他。 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致他全然没有反应过来,窒息消失了,身体还是寒冷,但一股温暖的热气已被渡入,酥麻地弥散开,同时水被从鼻腔耳道推挤出来。 沉重的身体轻飘地破出水面——那是腰上被缠了一条精美的绸带。 李尧茫然无措地飞在空中,向着岸边而去,坠落的惊恐令他忍不住失声大喊。然而在空中他看见另外诡异的一幕,只见那持杆搅水的人忽然面露惊恐,然后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往潭中而去,四肢胡乱挥舞着,像一位滑稽的丑角。 “唉!唉!!不对,别!有人在推我啊!” ——他背后分明空无一人。 ……有鬼吗,李尧茫然想到。 另一边几人有些慌乱地站了起来,不停四顾着,然而小园依然那样幽静。 而下一刻,第二个人也忽然惊惶地蹬起腿来,喊叫着不成字句的话扑进了潭水。 这下剩下三个人更慌乱了,立衡按住腰间的短剑怒声道:“我是欣王次子!谁在这里装神弄鬼——”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嘴巴“啪”地弥合成一条笔直的线。 然后他入水的姿势最为独特,四肢顺着躯干并拢,成了一个笔直的旗杆,然后似乎被人一推,就在岸边颠倒滚动着“噗通”栽进了潭里。 ……那应该也是个好鬼。 然后是倒数第二个人。 连琳这时候已经抿唇往后飞去,十几丈的距离对修者来说其实转瞬即过,但下一刻她就如一只撞上气墙的鸟雀,在空中戛然而止,然后往回划过一道弧线,抛入了潭中。 五个人全部落入水中,而最奇异的是他们分明都有真气,此时却仿佛全都忘了,惊恐地看着身下的潭水,仿佛那是无数只纠缠他们的手。 五个人慌乱失措地扑腾着,所谓修者,在失去倚仗后也不过与凡人无异,此时在水里狼狈惊惶得如同五只汤鸡,水从七窍灌入,园中一时全是变调的喊叫与断续的求救。 李尧从空中落下,将及地面,柔和的气劲托住了他,令他安稳地“啪叽”坐在了地上。 “一个人有什么好玩,一群人扑腾才有意思,跟下饺子一样。”少女清脆的语调从身后传来,伴着轻松的步子。 这脚步立在了他身后,立衡和连琳离潭边不远,此时尽力往前扑着水,身体却不能寸进,他们大口地仰着头将嘴探出水面,下一刻却又呛水。 李尧向后抬起头,佩剑的少女正手指点着下巴,看着水中两个绣衣身影,她故意面露好奇,显得那样活泼,却又遮掩不了那狡黠的笑意。 “你们两个是哪儿来的蛤蟆?一个绿青蛙,一个黄蟾蜍,怎么都不会游水?” 这是一个由下至上的角度。 这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下巴和侧脸。 ……等他回过神时,少女已经低头眯眼看着他。 李尧猛地抖了一下,只听她道:“你盯着我看干什么?” 李尧一时讷讷,连忙低下了头,半晌才道:“多、多谢你救我,我叫李尧,是贤王遗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白璧。”少女依然支着下巴戏弄着水里的人,“幸会啊。” “……幸会。” “……” “……” “你,敢问你是大将军的女儿吗?” “嗯?”赵白璧偏头,“我很像他吗?” 李尧怔怔看着她的五官,一直挪到眼睛都没得出结论,自己脸却忽然有些热,偏头道:“不知道。” 好在少女注意还在水里那几个人身上,托着下巴曼声道:“我不是这府里的人,只是在他们这儿随便住一住,嗯……有个女人人不错,我也跟她学学剑法。” 李尧一时茫然,这少女比他大些也有限,他没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父母家世呢? 但很快他想到了以前听过的遥远事情:“哦!你是‘门派’里的人,下山来的是不是?” 少女却悠然道:“什么门不门派,我哪里的人也不是,喜欢去哪儿就去哪儿,喜欢停在哪儿就停在哪儿。” 她对他露出一个神秘而好看的笑容,李尧从没见过这样气质的人,像是天上随风聚散的云,像是山间来去的鹤,永远没有羁绊,那是一种令他近乎渴慕的状态。 后来他才明白,那叫做自由。 这时李尧一时怔怔,只是看着她。 终于潭中的五人都溺晕过去了,刚刚少女坏心眼地把他们聚拢到一起,他们便互相撕扯攀拉,近乎打了起来,此时全都衣衫不整,狼狈得像是乞丐。 赵白璧将他们都提上来,回头看了看李尧:“走吧,我送你过去。” 李尧却下意识一躲,遮了下脸:“不,不行,得把脸上的伤消了。” “回去了自己找大夫,还赖上我了不成?” “不,不是,带伤的话……”李尧蹙紧了眉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姨娘会看见……而且我们是来将军家做客,弄得这样……太不体面了……” 赵白璧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 “……啊?” “是他们打你,又不是你打他们。”赵白璧好像也忽然发现一个天地间的新物种,盯着他看,“你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丢不丢脸关你什么事啊?” “……” 李尧怔怔地看着她,想了半天,忽然发现好像…… ……也是哦。 (本章完) 第520章 书剑事 第520章 书剑事 裴液翻过最后一页,这个故事的第一篇“十月织绳”就此结束了。 “好奇怪的名字。”裴液喃喃蹙眉,“馆主好像不是很会起名啊。” 天色此时彻底沉了下来,淡蓝的夜空笼罩着大城,小院里冷风轻摇枝叶,气候正如书中的季节。裴液望着天上的疏星,赵白璧和李尧两个形象依然在脑海中萦绕着,却不知那是哪时哪地的故事,他们后来的命运又是如何。 镜里青鸾的本子总是比其他的话本写得好,一颦一笑如在眼前,好像世上真有这么两个人一般,每次读完总令人怅然不已。裴液恋恋不舍地又往回翻了翻,还是轻叹一声合上了书页。 “‘虞’是史书起始之处,‘前虞’的意思,就是这朝代并不存在,和‘子虚先生’‘乌有先生’一样,作个叫法而已。”黑猫似乎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至于名字,你不满意下一篇你起。” “我起便我起。”裴液不觉有什么露怯之处,偏头道,“‘子虚先生’‘乌有先生’又是哪个话本?” 黑猫碧眸看他:“这下知道你没有好好读《文选》了。” 裴液沉默一下,若无其事地转回头,漫无目的地把这本国报往前翻着:“李鸣秋先生的那篇《德论》好像就在这上面吧。” 如今早非吴下阿蒙,少年对前面的内容已并非全个茫然了,至少【凤池水漾】中“狄九玉带金囊,紫衣登堂”这一条,背后那些血雨腥风中,就正有他裴少侠的身影。 很快他果然瞧见了长孙玦口中那篇引发了巨浪的文章,占的确实是最正中的篇幅,而这份上面,竟然还有许绰批注的几处笔迹。 裴液扫去一眼,第一时间是有些迷惑。因为他记得许绰和李鸣秋大概算是站在一边的,但女子的批文却不像赞同。 第一处被勾起来的是“君子修德,小人远德”八字,许绰批以“何为德?” 第二处被勾起来的是“天生德于予”,许绰批以“孔子之言,未可易也。” …… 从这些墨迹均匀的勾画和批注中大约可以追随到女子思想走过的痕迹,其实也与剑理也颇多共同之处,每个语词的定义总是要最先弄懂、也最重要的东西。 长孙玦说这是当下神京的大事,裴液此时便也不再躲避,凝目仔细去看这些文字。 “何为德”三字正是此篇《德论》的关键,李鸣秋持“德非天生,君子修德,小人远德”之论,但“德”竟为何物却说得有些模糊。他说德是人后天修习而来,那么刚出生之人就没有“德”吗?一个孤身生长于深山老林,不能言说之人,就没有“德”吗?孟子说人天生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心,它们不是“德”吗? 安静的小院古树下,裴液轻轻敲着躺椅扶手,李鸣秋先生是将“德”当做一套后天习得的行为准绳来讲,其实已接近于常说的“道德”。 那么事情就有探讨的空间了,既然“德”这套行为准绳全由人类文明社会决定,那么它就一定是变幻无定的。即便不必拉长到前朝几个千年里,只看现今天下,大唐之“德”就与南方列国不同,乃至大唐之内,各道都有不同,那么孰对孰错呢? 哪种“德”,才是天命“惟德是辅”的呢? 裴液想到这里,不禁怔然,只觉大概模糊理解了许绰写下“何为德”三字时的所想。 他其实从来悟性不俗,只是对这个世界实在陌生,而不太愿意接近。 ——“德”的准则,当然还是只能由“天”来决定。 也就是在这个立论上,“天”虽然不“生德于人”,却执掌着真正“德”的判断标准。 许馆主正是因此认为这篇论说不能行通吗? 这种批注不像是反驳,更像是同道进行了一次尝试,而她拿到之后仔细审阅了其中缺陷,最后有些可惜地认为没能成功。 她想要成功什么呢? 女子那双似乎总在思考的眸子似乎浮现在眼前,裴液目光挪向后方,许绰似乎几天后又在这里添了一句:“还应归‘性’。” “还应归性。”“孔子之言,未可易也。” 这两句话大概算是她确定的两枚路标吧。 裴液翻过这几页,就此合上了这本国报,算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读完了它,只觉比阅读剑理要累上太多。 不过接下来就是愉快的学剑了。 裴液从躺椅上挺身而起,信步往藏剑楼而去。 高楼挂月,这个时间许多剑生们依然泡在藏剑楼中,裴液沿途和相识的同修们点头致意,一路向上,再次来到了院主的静阁门外。 他一敲门,里面翻书的声音就停下了,但也没有叫他进来,就那么安静着。 裴液轻轻推开个缝探了半个头进去,秋骥子正襟危坐地看着他,手里是摊开的书,脸上没什么表情。 “如果你要学新剑,自己对着剑梯去找就是了,不必总来问我。”老人冷淡道。 “……没。”裴液茫然一下,摸头笑道,“怎么可能那么快,您真会说笑。” 秋骥子并不觉得自己在说笑。 “你有什么事。” “我刚学完那门《杨》,这两天打算学一学《桃》,听说您会这门剑,想请您给我讲一讲。” 秋骥子挑了下眉,矜持地理了理袖子:“那来吧。” 等裴液收获满满地踏月而归时,藏剑楼中已没有多少身影。 这个时间自己小院应该也已熄烛了,然而裴液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时,杨真冰却一动不动地立在院里。 这个作息无比规律的少年晚睡可真是罕见,裴液讶然道:“你在这儿站着干什么?” 杨真冰道:“他不让我去睡。” 裴液茫然看向树下,颜非卿清幽的身影正立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块儿沾湿的白布,另一只手绷带还未全卸。 他面无表情道:“有人坐了我的躺椅。” “……” …… 四天的时间不过一掠而过,有禀禄在身、神螭同命,少年修养的速度一如既往的吓人,已几乎重新生龙活虎起来。 他和崔照夜约的是晚宴,而今天一早,先来的是谢穿堂。 “沣水坞差不多查干净了。”她说。 (本章完) 第521章 沣水信 第521章 沣水信 女子头发单系在后,嘴唇微微干裂,是缺少休息和梳洗的样子,但她眸色很凝重,将一组案卷递给少年。 “怎么了?”裴液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谢穿堂默然:“你先看。” 裴液接过递来的案卷,细密繁厚得稍微出乎他的意料,他翻了两页,微讶抬头:“怎么还有‘贺长歌’的口述,我们抓到这个人了吗?” 谢穿堂摇摇头:“这部分是那位【桐君】递给京兆府的。” “……唔。” 裴液点点头,低头仔细看去。 …… …… 和太平漕帮一样,在牵扯到此事之前,沣水坞就只是一个最正常的江湖帮派。 或者说它比太平漕还要明朗得多,自然得多。并非谁派了个心腹来攒集人手,它就如陈刃重所说,真真正正地生于八水之上,成长于水手们的号子中,吃的是走南闯北的饭。 贺长歌是真正的水上大豪。 凡在八水上讨生活的好汉们,二十六般本事,一十三样行当,不论高低恶善,不管拜的哪路祖师爷,到了江面上,第一记住的总得是【奇蛟】的名号。 “山庄”只要不颁新规矩,水上行事就得依贺大侠的行规。 而贺大侠的行规大伙儿都敬服。 贺长歌确实不是丘天雨一样远来的孤客。 他的父亲是上代天子城下江水之主,名列鹤榜,放诸天下亦有声名的【四水修蛇】贺乌剑。贺长歌人生的前二十四年就在父亲身边长大,甚至身历了唐荒之战中的漕运输送,看的是云波诡谲、波澜壮阔,见的是将军皇子、英雄奇侠。 直到二十年多年前的那个夜里,父亲一去无踪。 那是个春天的雨夜,木土壤都很软暖,和父亲身上那道带血的剑伤一样湿润。 “我办了件事,长歌。”父亲脱去了衣服,低头处理着肌骨间那道剑伤,声音一如既往地冷,却是从未有过的肃重,“我得走了。” “……” 贺长歌那时怔然地披着睡衾起来,什么都还没准备好,只下意识去看那道血伤——十分笔直,不算深,也不在要害……下一刻他悚了下意识到,这剑只要再左倾一个十度的斜角,贯穿的就是父亲的心脏。 “至少十年之内,我不会回来找你,你也不必找我。”贺乌剑重新换了一身衣服,择了把剑提上,“别沾惹这件事,明日你就离开长安吧,去长江,去洞庭……总之,八水不是江湖的地界。” 贺长歌此时茫然抬起头来,才捕捉到他的第一句话:“什、什么,十年?” “至少十年。”父亲戴上了斗笠,回头认真地看着他,“我走之后,不会有人找你麻烦,带上你娘,离开长安,凡有水处,总有贺家一份吃食。” 父亲的瞳子泛黄而冷,确实像一双蛇瞳,在春夜的雨中有些发亮,从此也就是贺长歌对于父亲最深刻、也最后的印象。 父亲走后,贺长歌没有离开长安。 这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十几年来跟在父亲身后巡视八水,每一片苇荡都是记忆,那些鸥鹭都和他亲近。 他把母亲送去了南方,自己留在长安城下,守着他的基业和抱负,准备面对到来的一切。 然而正如父亲所言,确实没有事情朝他而来了,或者说……根本没人顾得上他。 在父亲离开后,长安城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很多人都记得那一场血动,只是如今全都缄口不言。 ——皇后窃据麟血,意欲谋逆,凤池动荡,朱紫牵连。 贺长歌和所有天子城的百姓一样旁观了这件事,他从中听见了父亲的名字,也就由此确定他确实很久都不会回来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时间不是十年,甚至也不止二十年,直到母亲病逝,都没能再见到父亲一面。 贺长歌一个人漂泊在八水之上,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父亲一个人撑起了多大一片穹顶,如今这根柱梁崩塌……一切都不是当时的样子了。 八水一瞬间仿佛和他毫无关系,绿林大帮、船坞水会,各据山头,父亲留下的基业几年内就被瓜分蚕食殆尽。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一切都只能从头开始。 于是贺长歌就从头开始了。 他在沣水之上修建了第一座船坞,招募了第一批信得过的兄弟,那时候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艘船,一身武艺和一腔壮志。 那时他想,父亲一定也就是这么开始的。 然后就是七年风雨蹉跎,兄弟们死生聚散,“沣水坞”的旗子终于插在了八水之上,打通了黄河西东。那时就是他们第一次向南而下了。 把船开到天涯海角,比起盘桓八水、来往黄河,实在是一件太激动人心的事,宣告此事的时候,整个船坞都呼喊着贺坞主的名号。 贺长歌的轻叹被记录在这里,墨迹在纸上已有些干瘪。 “和刃重第一次出船就是在‘南金风’上,那时候我们拿出所有的钱攒了这样一艘南北通行大船,每个人都口袋空空,但是在整个沣水上多么有头有面。” 一晃,就是十五年过去了。 从此沣水坞蒸蒸日上,南下的船没有一个比他们做得好,船工和水帮间的名声总是他们首屈一指,【奇蛟】贺长歌的名万也声威渐隆,已是八水上的寥寥几个名字之一。 太平漕帮是丘天雨的工具,沣水坞却不是贺长歌的垫脚。 裴液很清楚地看出,这确实是他心血所投的基业。他们在“南金风”上南来北往了十五年,裴液这时忽然理解了陈刃重那些沉默的眼神。 那么……为什么呢? 既然是半生所许的事业,是兄弟们聚义一堂的二十多年,何以自己点燃杨家渡的冲天火焰,岂不是将沣水坞的信义与基业连底烧去? “因为一枚短笺。”谢穿堂道。 “什么?” 谢穿堂翻出一张小纸,递给他。 “十多天前一枚短笺递到了沣水坞,笺首空白,没有署名,用的是江南最好的梅青纸。” “……”裴液缓缓接过。 低头看去,极简短的一句话,极慵散的语气。 【人家看见你们了,回身杀了他吧,死得有用些。】 “……” 就是在“南金风”第一次南下成功回来的时候,在沣水坞真的隐隐成为沣水上最大一座山头的时候,一封信递在了他的桌上。贺长歌那时才明白了父亲那句“总之,八水不是江湖的地界”。 你以为可供自由闯荡的天地,原来一直只是人家后院的池塘。 “墨质很优异,合‘丰肌腻理、光泽如漆’之语,乃是河北道的‘奚墨’。”谢穿堂坐在石凳上,端起茶润了润有些干裂的嘴唇,“这种墨不算太难买到,但婴儿拳头大的一方,便值银百两,而像这种成色的,往往在三百两以上。” “笔痕倾斜先轻后重,书写时其人应是倚躺,未曾坐起,随手取了纸笔写就。”裴液蹙眉:“纸笔当在桌上,岂能在躺卧处随手取得?” “自有人托盘奉来。” “唔……” 谢穿堂沉默一下:“但我真正想和你说的是纸上的香。” “香?”裴液微怔。 “你闻一闻。” 裴液将纸贴近鼻翼,仔细辨认着……很快他眉头微挑,果然除了墨香与纸香之外,还有第三种隐约将残的香气。 “这是……什么?”裴液离开奉怀后也闻过一些香气,除了常见的三两类外,还有在许绰的小楼和马车里所闻的独特调香,然而就算加上泰山医楼里的药薰,也未能将这种香气容纳其中。 偏偏……它又好像有些熟悉。 “并非单一香料,它是一种复合的配方。”谢穿堂低声道,“其中最明显者是龙脑,而时隔一旬仍有留香,唯交趾所贡的品种了。这种香不是常人能买到了,能用者一定是皇亲国戚、朝廷命官,而且必为三品之上。” “但这也……不只是龙脑。” “对,还有藏红、雪莲、麝香、藏寇、丁香、冰片、檀香木、沉香……”谢穿堂道,“也许里面还加了金银和甘露丸。” 裴液怔然。 “这个配方叫【藏香】。”谢穿堂看着他,“我近些日子常去神京几大佛寺游逛……这是用来供佛的。” “……” 裴液一瞬间知道她在说什么。 那辆出现在小巷的黑色佛绘车辇,一个甚至占不了半页卷宗的模棱线索,也许许多人都已经忘了,但她一直刻在脑子里。 谢穿堂冷而亮的双眸看着他,轻声道:“贺长歌说,他们之前和这位贵人传消息,都是递往幻楼。” 裴液缓缓点了点头。 …… …… 天色将暗时,裴液已经梳洗罢头面,换好了衣装。 他很谨慎地带上了一切能带的东西,包括自己的猫和玉虎。这个时间杨真冰坐在石桌前吃晚饭,颜非卿则依然举书坐在躺椅上,只不过椅子上套了一层皮罩子。 “人气十五日方散。”那天颜非卿淡声道,“今天是几号?” 裴液对这种做作的男人也无话可说,只有私下和杨真冰讨论他是不是从小既不拉屎撒尿也没挖过鼻孔。 崔照夜来得比约定早了小半个时辰,而今日也没有长孙玦了,裴液掀帘上车,车内收拾得极为整齐,桌上平放一叠剑册,旁边焚着清香,崔照夜正端雅地坐在对面。 裴液早见这位少女生得好看,今日更是打扮得宛如仙子,尤其她拾起那份高门养出的举止之后,颇有不在俗尘之感,令裴液都不大好意思从容直视,怕显得像盯视她的美貌。 人家早说清河崔氏是皇李之下第一姓,想来即便在将去的幻楼之中,这位少女身份也足够尊贵。 “裴少侠。”崔照夜拈起袖子,轻轻为他斟上一杯茶,“我这两日又重新琢磨了【剑态】的修法,写了本小册,等从幻楼出来我拿给你。” “啊,好,辛苦。” 崔照夜显然知道这时他心绪不在剑态上面,认真道:“我稍微打听了下,听说这次幻楼宴来的人中有颇多惊人的名字,比以往要热闹不少呢。” “怎样算惊人呢?” “嗯……”崔照夜微微偏头想了想,“比如,像‘颜非卿’、‘李鸣秋’这种的,或者……像‘许绰’这种的。” “唔!”裴液微微抬头,“所以,这幻楼也并非只请高门国戚,江湖和文坛的名士,其实也能进去吗?” “自然。”崔照夜点头,忽然道,“裴少侠虽然入京一月有余,却一直在案件与书剑之间奔波,好像倒没和神京名士们有过什么接触呢。” “……”裴液微怔,确如少女所言,他虽入了神京,忙的却一直是自己的事情,和底层的帮派厮杀、在小院里读书练剑,那些所谓的神京鱼龙,这座大城所谓天下英杰荟萃的繁华一面,他其实还未曾真正接触过。 崔照夜笑:“人家说,神京一半风流都在幻楼,虽然有些夸张,但裴少侠今夜至少可以去看一看了。” 裴液缓缓点头。 今夜是个好天气,夜幕像块精致的布料,星星很繁密清晰,夜色从车窗外流动过去,裴液才意识到这马车跑起来竟然几乎没有声音。 “那……”裴液犹豫了一下,有些心虚般,“崔姑娘,我请教你一个问题。” “啊,裴少侠请说。” “那,许馆主……为什么不能去幻楼啊?” “……” 一时安静,崔照夜看着他,眨着眼睛。 裴液搓了搓手。 崔照夜终于忍不住掩嘴而笑,裴液摸摸鼻子,跟着“哈哈”了两声。 “裴少侠要是想知道许先生的事情,只有自己去问她。”崔照夜笑,“从我这里试探的话……我是很愿意告诉裴少侠啦,不过许先生要是怪罪下来,裴少侠得护住我才是。” “你身份这么高,也怕她吗?”裴液惊讶。 “嗯……”崔照夜没有说话,缓缓向前凑了凑,认真盯着他的脸。 裴液下意识退了退:“……怎、怎么?” 崔照夜轻叹一声:“罢了,我瞧裴少侠现下还是远斗不过她,小女子还是先明哲保身吧。” 她双手合十:“不过照夜会一直等着公子的,等您能收我做个身边书僮的时候,我就帮你想办法对付她!” “……什么乱七八糟的。” “裴少侠,你知道在我眼中,你现在像个什么动物吗?”崔照夜看着他。 裴液茫然,蹙眉犹豫了一下:“……潜渊之龙?” “是笼中之兔。”少女轻叹,眼中颇有些痛惜,“不过照夜会努力保护你的!” “……?” (本章完) 第522章 幻中楼 第522章 幻中楼 鼓起勇气的打探只令裴液更加莫名其妙,他眯眼看着,面前少女的嘴角明明藏着些笑意。 “嗯……要不裴少侠去找长孙问吧。”崔照夜认真出着主意,“虽然她很崇敬许先生,但裴少侠如果央求着磨磨她,她肯定会一脸为难地半推半就的。” 裴液其实也想象得到那个画面,但摇头斜睨道:“我是堂堂正正之人。” 她这意思无非是长孙同窗善良好欺,拒绝不了朋友的要求,裴液才不和她同流合污。 “好吧,我只出主意,裴少侠愿不愿意用就管不着啦。” 马车安静而迅疾地向前,裴液偏头掀起一角帘子,氛围已经有些不一样了,喧闹的街市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宽阔平整、也更安静的黑石道,两边的墙也高大整齐起来,墙檐铺着碧瓦,檐上立着石兽。 道旁过路之人若非朱紫,必也佩玉,间或还有衣上浮着蛟龙银纹的男女。 皇城的正东八坊,居住之人绝非“富贵”二字可以形容,狄大人如今即便官居京兆尹,也尚未能在此处有一处官宅。 裴液安静看了一会儿,放下帘子:“崔姑娘,这幻楼的幕后之人,藏得真的那样深吗,你去了好些次,都不知晓他是谁?” 崔照夜犹豫一下:“我确实不知,但……也不能说‘藏’得深吧。” “哦?” “因为……”崔照夜轻轻点着下巴,“如果人家戴上了面具,就意味着不太想露出真容,那就自然无人去窥探。” “……只要一个态度就够了?” “只要一个态度,就够了。”少女道。 “裴少侠去了就知道了。那不是一个需要自我介绍的场合,也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宴席上的人不在幻楼上相见,也会在其他地方相见。”崔照夜看着这位仍然是江湖思维,对某些事情尚无认知的少年,不知道怎么说般笑了一下,“没有人会警惕地探查主人的身份——当然,你若知道了也就知道了,主人也谈不上藏头露尾。” 她偏头道:“因为幻楼也不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只用自己的心腹攒集起来,譬如我们现下要去的巽芳园,就是卢氏的地界,可神京并无几个卢氏嫡系,他们也不太常来;而每次幻楼有宴,总有一支金吾卫来巡守,那又是南衙或者军方的事情;至于舞者歌姬、佳酿美肴,供给者就更多了,还有我们崔家的厨子呢……” 裴液缓缓点头,他大致明白了,这是游宴,而非密会,这些门槛极高的资源总对一些人而言是信手拈来,那人随手抟集了身边的力量筑成这一幻中之楼——也许正如他随手令太平漕与沣水坞取来鲛人,而那显然也纠结着燕王府的力量。 那么这样一位主人不太愿意向所有人展露身份,意志当然也会得到执行。 裴液静静思量着,马车忽然转过了一个顺畅的弧度,继而马速慢了下来,对面崔照夜笑了一下:“裴少侠,巽芳园到了。” 裴液掀开车帘下来,和他想象中的喧闹景象全然不同,这里甚至称得上安静,周围也只有他们一架车马。 但绝对算不上冷清,因为裴液踏在石砖上当先闻到的……竟然是一片芬芳的香。 而吹在脸上的竟然是和煦的东风。 他一下子有些辨不清季节,下意识回头看去,园外墙上冷色依然,分明还是寒冬子月。 而面前确实是碧草柔,高杨垂柳,红墙黛瓦之间掩映着别致的木,配上今日晴好的天气,全然是一片美好的春夜。 “东风久养,百不谢。”崔照夜从后面下来,笑道,“巽芳园四季如春,从我入京时就是这样了。” “……唔。”裴液缓缓点头。 他上次听说这个院子是从谢穿堂身上,那时女子打探到人们会在巽芳园之后前往幻楼,便衔匕伏在车底,然而现在看来,人们或者不是在赏园之后转去幻楼,而是此园正是前往幻楼的必经之路。 他抬头看去,夜色中园林深处确有几栋别致的楼阁,却不知是其中哪座。 “咱们来得早些,走过去反倒刚好,便不乘车了。”崔照夜微笑。 “好。” 这时有仆从来将车马引去侧门,裴液这才明白为何门口竟无一架车马。 “这宴会平常有多少人?我瞧园子里也没很热闹。”走了一会儿,景色确实是裴液见过最别致好看的造景,人却是一个也没遇到。 “看情况吧,一般来说总在三十以上,但也超不过六七十之数——今日应有五十余人。” 裴液微微惊讶,这倒比他想象中人少些,若在奉怀吃席,都凑不齐十桌。 崔照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顾享受着难得的春夜,穿过小径时枝拂面,踏过小桥时春水潺潺,越往深处,灯烛就越稀疏,只有倚月影,水动繁星,少女忽然回眸一笑道:“裴少侠,我听说你喜欢吟诗,在这里教你两句好不好?” 裴少侠自然喜欢被分享不喜欢被考教,此时听得上半句心中一紧,到了下半句又松了口气,笑道:“好啊。” 崔照夜道:“若吟五言呢,便吟‘夜露含气,春潭漾月晖’;若吟七言呢,‘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林皆似霰’也勉强合适。这两首都叫‘春江月夜’,有意思吧。” “唔,有意思。” 裴液眼睛微亮,认真将每个字一一记下,抬起头来时却见这少女正含笑看着他。 “那……”崔照夜狡黠道,“刚刚裴少侠心中想的,是下次在这种芳景中,念给谁呢?” “……” “哈哈哈哈。” 裴液无奈一笑,抬头看了看月亮,也只有沉默。 “嗯~看来是真有这么一个人了。” “好多人呢。”裴液轻笑,俯身在小桥阑干上,看着水上的瓣,“无论是和谁,哪怕是颜非卿这种无聊的人,能在这样静美的清景里待上一夜都是很好的事情……可惜少的不是美景,而是相聚。” 崔照夜敛了笑容,轻声合掌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裴液偏头,眼睛微亮:“这句真好,也是刚刚那首诗里的吗?” “是呀。”崔照夜笑道,“适合写在信里哦。” “哈哈。” “这两首诗也不是乱读的。”崔照夜轻叹一声,继续向前走道,“江月年年,人生代代……裴少侠一会儿进了幻楼,难免会有这份感慨。” “快到了吗?” “就剩两个弯儿了。” 黑猫这时久违开口道:“裴液。” “嗯?” “‘少的不是美景,而是相聚’这种屁话,你还偷偷准备了多少?” “……”裴液不理它。 黑猫伏在他耳边,冷静地苦口婆心:“你不能再这样了,我已经觉得你有些恶心了。” “恶心死你。” …… …… 停下的地方完全出乎裴液的预料。不是遥遥望见的任何一座楼阁,而是就在一处清静的小园里,固然也是别致的景色,却没有裴液想象中的一切。 不仅毫不特殊,甚至有些偏僻,裴液怀疑它是在巽芳园的边缘,因为和流水都没有了。 但这里确实有人。 两名仆从样的青衣守在门边亭下,门是小而旧的木门,此时虚掩着,若想把它们合上一定会有几声咣啷。 门下是残槛,旧阶,青苔。 透过缝隙裴液已能看到,不必说没有超出院墙高度的楼阁了,门后恐怕是连平屋都没有,铺成小径的旧石板倾斜破裂,缝隙里是冻死的草根。 但这里也确实有客人。 两三行人比他们早些或者同时到,其中一位女子气质矜贵,腰系长剑,裴液一眼已经认出,正是修剑院中有过数面之缘的卢岫。 她身旁是一位玉润温雅的年轻男子,却是陌生的面容了。 而正走进园里的竟然也是一张熟面孔,其人大步流星地走来,见到两人时已含笑抱拳,正是蜀山楚水霆。 裴液向他含笑回礼,但除此之外院中就全无见礼了,卢岫淡淡扫过裴液面孔,在崔照夜面上停留一下,却连颔首也未有。她身旁年轻人似察觉到气氛,稍微有些局促,目光小心地扫过几人,却忍不住在崔照夜脸上流连一下。 “又换一个读书郎,这是今年的新科探吗?”崔照夜倒不闪不避,淡笑道,“卢岫,你真是没男人活不下去。” “几个玩意儿,崔小姐也拿来说嘴,是因为今日自己带的更好吗?”卢岫面无表情扫了眼裴液,“城里新起的剑侠,倒是合你口味。” 裴液茫然。 那面色微僵的年轻男子倒是看了看他。 崔照夜却似已不想再看她一眼,转头笑道:“楚先生好,日后有空约剑。” “哈哈,承蒙崔小姐看得起!”刚刚一直袖手闭嘴的楚水霆抱拳一礼,朝看过来的裴液暗暗挤了挤眼睛。 ‘裴小兄弟,最好离这些神京娘们儿远点儿。’男人传音道。 终于是卢岫二人先进去,他们到得门边,从仆从手里取了两张银纸托着什么倒进了嘴里,然后又一人拿了个小小的软包,便推开木门走入了后园。 这下裴液是真的看清了,木门后的景象。 废井苔冷,荒园露滋。 然后下一刻男子回身低头关上了门,挡住了他的视野。 裴液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一幕,回头看向崔照夜。 “曲江旧事在,华梦生鬼草。”崔照夜微笑道,“从这道门往后,就不是巽芳园了,那是先帝时的半座曲江池旧址,后来遭战火烧毁,百姓拆夺……其他部分都已经修成新的园林宅邸了,只这一片仍留旧址原貌。” 她走到两位青衣前,取了同样的两片银纸,回身递给裴液一片。 裴液怔然看去,光亮的纸面中心,托着一小撮柔细的粉末,在银纸聚拢起的光亮下熠熠生辉,宛如神物。 崔照夜朝他笑了一下,仰头就将其倒进了嘴里。 裴液没来得及阻拦,下意识是先低头找水,然后抬起头来,也没见她呛到。 崔照夜笑道:“裴少侠,你再不吃,一会儿咱俩可能就要走散了。” 裴液自问身有黑猫,心有鹑首,倒也不惧,抬手就倒进了嘴里。 没有粉尘呛起,也没有砂砾割嗓,那是一股冰凉柔顺的感觉滑进喉咙,奇妙的感觉令他险些呻吟。 然后他感觉身体一瞬间开始轻飘起来,视野也开始有些模糊,手中这时被少女递入了一个小小的软包——这手感简直比最柔滑的丝绸还要好。 然后他发现自己走起路来竟然不是太受影响,不过身旁少女还是牵住了他的手腕向前带去,笑语飘入耳朵:“第一次会稍微有些不适应,而且你有修为,真气会不自觉抵抗这种异常,可以试着放松些。” 裴液依言而行,果然感觉好了很多,身子虽然还是轻飘,五感却清晰了不少。 崔照夜推开门:“小心脚下门槛,迈一下。” “这我倒还知道。”裴液认真辩解。 他低着头小心迈过来。 崔照夜乐得很开心。 她回身关上门:“打开你的‘幻绡’吧。” 裴液意识到她是在说自己手上的小软包,但这时他定住了。 就立在荒园小径的几步之外,怔怔地看着面前……那是一道门户。 精致,沉雅,甚至带着一丝……繁华的味道,好像它已经立在这里许多年,迎接过了无数的贵客。但裴液分明记得……刚刚卢岫二人推开门时,这里什么都没有。 门户两边刻着一句诗,铁钩银画,潇洒飘逸——“方诸承水调幻药,洒落生绡变寒暑。” “别发呆啦,快穿上吧。” 裴液回过头,崔照夜正把抖开后轻薄无比的“幻绡”披在身上,于是少女的装扮就在他面前换成了一袭轻薄的绸裙,流苏像是空中飘荡的河水。 然后她将一方软绡覆在脸上,就凝出一张慵冷的孔雀绘面。 无怪人家认为他这土包子是她养来的玩物,这少女真是贵不可言。 “这是每次幻楼贯穿首尾的游戏。”崔照夜笑道,“幻药持续两个时辰,前一个时辰里,被人家认出的就得除去幻绡,一个时辰后还留有幻绡的,就可与古贤人相较。较艺中的优胜者,总有些很有意思的彩头呢。” 裴液有些笨拙地把这轻薄的织物披在身上,此时他已感觉有些眼了——与刚开始头脑的不适不同,现在是真的有明亮的光点在自己眼前的空中跃动,仿佛灯火泄出的光。 然后这些光点开始扩大为裂隙,像一条条在空中扭动的虫子。 “你可以随意把自己伪装成什么样。”崔照夜在旁边说到,然后手腕被向前牵去,“走吧,你应该已经看到那个世界了吧。” 裴液茫然怔忡地跟在她后面踏过了这道门户,脚再落地时,却不是斜软的石板,而是一片坚硬的平整。 他下意识低下头,然后完全怔住。 一片雕绘的汉白玉地板。 一片接着一片,一片连着一片,然后无穷无尽,一直连到桥边、水边、树边。 这时视界边缘的明亮刺到了他,少年缓缓抬起头,烛火和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庞,脸上的一切都在缓缓舒展。 在汉白玉的尽头,在雕龙桥的那畔,在碧树繁、美酒明烛之后,一座庞然高耸的朱楼,如同钓住了旁边的明月。 舞伎拖着彩绸从楼上飞下,身姿和飘卷的绸带一样柔美,俏美的胡姬弹着跃动的琵琶,两只白鹤从湖面飞上高楼。而在高楼之上,白衣黑幞的诗人正倚在檐上举杯向月,道士的炉烟与光同升,剑客朗笑着舞起一片灿烂的雪光。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里不知秋。”崔照夜同样仰起头,微笑道,“再教你一句诗啦裴少侠,欢迎来到……大唐真正鼎盛的时期,御凤年间。” (本章完) 第523章 楼下事 第523章 楼下事 裴液在这难以置信的一幕面前怔了几息,才猛然一悚,回过头去,那扇入园的小木门已经不见了。 他怔忡地看着这一幕,脑中的迷幻之感还在继续,他很清楚这一切都开始于自己服下那方闪耀的细粉。 “……鲛珠研粉吞服,食之可以登仙。” 那是鲛珠之粉吗?这就是传言中的仙境?可为什么服下鲛珠之粉就能登临仙境呢? 裴液知道世上有一些令人精神迷幻的药物,服下之人会癫癫狂狂,目见神异幻象,但这时他感觉自己并不昏沉,而更重要的是……怎么令这许多服药之人目见同一处幻象呢?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踏足的就是一处荒园,这里当然不可能有朱楼曲水,歌伎舞者,更不必提那些根本不是本朝的诗人剑客了。 这些形象本来就未曾存在于他到底记忆中,是什么令他得见? 他偏头看了看,黑猫同样在他肩上,碧眸安静地看着这座朱楼。 “如何?” 黑猫眉头微蹙,似乎有些难受地摇了摇头,那是它面对熟悉而难以想起的事物时的表现,裴液轻轻揉了揉它的脑袋,示意不必想了。 “凭空见未曾见过、不曾知晓之物,一定是外来的心神之力影响。”黑猫还是轻声道,“这是心神境的恒律。” “你说,这里存在一片强大的心神力量,足以令所有人接入其中?”裴液轻轻蹙眉,“所以那方粉末,就是一道媒介?” “不失为一个合理的猜测。”黑猫低下头看去,“而且,‘凭虚踏虚,以实履实’是另一条规律,你记得孟离要想影响现实,也得先从虚空脱离吗?而我们如今能如此真实地踏在这凭空而生的汉白玉上,恐怕也代表我们是以心神之虚到来。” 裴液抿了抿唇,上一次体验这种心神巨观……还是在龙仙的紫竹林之中。 “你什么也没看到是吗?”裴液本来以黑猫作为自己的旁观者。 “我只见你入园后很惊愕,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 “在你的视角里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其他人?” “什么都没有。”黑猫道,“我怕和你分隔,才接了崔照夜的药粉。” “那看来他们还有些其他的设计——横七竖八地倒在荒园里确实也不好看。”裴液轻叹一声再次向前看去,五感和精神都开始回落了,身体的感受如此清晰真实,“两个时辰,药效退去则能离开,怎么听都有些邪门。” 他向前迈步而去。 “你这是变幻的什么?”崔照夜见他回过神来,好奇道,“是张戏面吗,却没见过。” 裴液哈哈一笑,他只变幻了青衣的样式,成为博望时李缥青送他打武比的那一身,手上幻绡则捏出了一只白底青纹、简洁新颖的戏面。 他三根手指捏着下部将它扣在脸上,笑道:“这些人一定很喜欢来这种地方吧……欢戏千秋,一死英雄。我是少陇戏主。” 崔照夜偏了偏头,笑:“好吧戏主大人,咱们快进去吧。” 裴液笑,然后朝四周环顾一遍——这里没见任何车马,那辆黑色佛绘自然也没见踪影。 裴液很清楚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除了见一见大唐真正的权贵皇亲、风流人物,他还要从这里找出一个人来。他或许高高在上,但两个月来他不停地向他们投放力量,并且玩乐般杀死了一位鲜活的少女。 “咱们现在去做什么?”裴液收回心绪,重新露出个笑来,此时两人登上了长桥,胡姬的琵琶传入耳朵,桥下水中流动着星月。“可以随意做什么啊。”崔照夜笑,“咱们从现在去往楼心,一路上都可以随意游览,也会遇见其他客人。楼上十层则是宴场,等大家都到了,吟诗赏景、弈剑斗法,自有热闹。” 两人走下桥来,崔照夜抬手取过旁边舞姬的琵琶,笑道:“且借我一用。” 裴液惊讶看着,只见这舞姬合掌恭敬一礼,退到了一边。裴液下意识伸手,简直想去捏捏她是真是幻,还好及时缩了回来。 崔照夜好像颇喜欢看他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示意他看着自己,含笑向舞姬问道:“你叫什么?家主何处?” “答贵人话,奴名小璋,籍在长安县,家住修业坊。”舞姬恭敬答道。 “你会什么舞?”崔照夜拨出几声美妙的音节。 “奴家会舞三十七种,胡舞、唐舞、南舞都会一些。” “好,那我来为你伴乐,我奏什么曲,你便跳什么舞,行不行?” 舞姬露出个美丽的笑:“遵贵人命。” 言罢迤逦出一个曼妙的舞步,倒回到了玉台之上,崔照夜轻拨两下,下一刻琵琶和舞姿就同时飞扬了起来。 裴液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女精湛的琵琶技艺已经不及令他惊讶了,面前的舞姬却是竟然真的在随着琵琶曲的变调来更换舞种! 飞扬的裙带,旋转的飘绸,全然揉进了乐章之中。 片刻后崔照夜停下琵琶,舞姬裸露的肌肤上已沁出薄汗。 “贵人琵琶弹得真妙。”舞女倩然一笑。 裴液怔住,忽地恍然指道:“她也是服了药进来的!” “哈哈哈。”崔照夜笑,转头问道,“小璋,现在是什么年号?” 舞女面色一怔:“贵人……今年当是御凤十年啊。” “哈哈哈哈哈。” 裴液完全怔住,崔照夜则再度牵住他手腕,将他向前扯去了。 接下来他们几乎逛遍了整座楼外园林,看舞姬歌舞,与诗人吟诗,裴液还眼睁睁看着崔照夜和两位剑客和道士讨论了半天剑籍道经。 “上次来我和他们聊到一半来着,但这回他们又全忘了。”崔照夜回头笑道。 裴液以最苛刻的眼光审视着这一切,也没找出半点漏洞,很快他们已来到了朱楼之下,这里倒有两位一眼看来就是服药而入的青衣仆从了。 “开宴还有三刻钟,主人正在楼北礼佛,客人可前去观览,亦可在楼中随意游赏。”他们躬身将二人请入。 裴液微微眯眼,立时捕捉到这个字眼。 “我说没怎么见到别的客人。”崔照夜笑,“那边想必人多些,咱们也过去吧?” (本章完) 第524章 佛前会 第524章 佛前会 楼中果然客多。 这个时间客人们早已齐了,若非新入境的稀奇者,大多人还是往一起去聚。 裴液没见过所谓礼佛,此时只跟着崔照夜一路上行,这楼宽大得确实有些超乎想象,当登上七层后,向前转过一个长长的廊道,眼前景色顿时豁然开朗。 楼中间不知挖空了多少层,宛如一个巨大的天井,但这时没有彩灯舞伎了,轻缓隐约的诵经声倒开始飘荡在空中,佛像在四面的高壁上环绕着,裴液抬头大略扫了一圈,没有见到那所谓的“主人”。 但却第一次见到其他的客人了。 豁然开朗之感也在人物上,当先见得就是一身艳烈的红衣,火烧一般、朱丹一般,就立在他们正前方单手扶着围栏,周围也无人与谈。 那显然是位高挑女子的身形,散发随手拴系,身后负着一方修长的匣,比寻常剑匣要明显长上些许。 听见脚步她回过头来,脸上是张霸道的蟒面。 裴液正微怔去看,崔照夜已朝她低头一笑,扯着少年往别处走去。 出去好几丈外崔照夜才停下步子,将少年放在了阑干旁。 “……怎么了?”裴液极小声道,“你认得她吗?” 崔照夜偷瞥去一眼:“这有什么不认得?谁都看得出来,只没人敢猜罢了——都知道她这次是要试刀当年【刀鬼】,你给她指破了令她打不成,岂不找你事。” 裴液怔:“……她是谁?” 崔照夜看他一眼,小声笑道:“裴少侠真是不识天下英雄——那正是白鹿宫本代【刀鬼】,如今鹤榜第四的和红珠。” “唔……” 崔照夜笑了下,便拉他去看另一处卧于梁上的剑客,但裴液从怔然中回过神来,却是先拦道:“这位【刀鬼】前辈,今年多少岁了?” “……虽然你叫声‘前辈’也值当,不过人家才三十二三的样子,算是极为、极为年轻的当代江湖神话啦。” 裴液闻言却松口气,自语道:“那果然还是不如明姑娘。” “……” 而就与此同时,裴液身上猛地一悚,那是一道极具压力的目光骤然落在了他身上,裴液僵了一霎,偏头看去,刚刚那张蟒面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面具自然是面无表情。 片刻后这张蟒面才移开目光,垂眼去看楼下。 裴液固然没生出冷汗,心肺也是此时才开始跳动,旁边崔照夜的声音这时传入耳朵:“哎呀少侠,这里又没有隔音阵式的。” “……现在我已知道了。”他平静道。 “这人看起来很在意明姑娘。”他在心中和黑猫小声道。 这时他按照少女刚刚的指示去看,那梁上剑客正没个正形地倚躺着,衣摆和一条腿一齐垂落,布裹的剑放在肚皮上,说不上昏沉还是惬意地眯着眼,手握一枚酒葫芦往嘴里倒着。 脸上却是戴了一张和蔼可亲的大黄狗面具,颇有几分市井滑稽。 崔照夜笑道:“这人使剑的,裴少侠认不认得?” 裴液蹙眉看了片刻,摇了摇头——使剑并不比使刀的在裴少侠面前多几分薄面,他心想这人即便脱光了自己也不一定猜出,何况裹得这般严实。 “哈哈,少侠不认得我却认得,这是南国剑客周是色,剑用得很好,我还给他写过剑评呢。”崔照夜笑,“走,咱们去给他戳破了!” 裴液还在想怎么打招呼的事情,少女已扯着他来到梁下,抬头笑道:“周是色,现在喝醉了一会儿就不用丢人吗?今日的剑客很厉害,你一定要垫底啦!” “嗯~~”梁上人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更显邋遢,“蛾眉使我谗,芳姿令我忧……崔小姐,你又胡说了。” “怎么,你近日剑术有什么精进吗?” “非也非也。”周是色醉眯着眼,唱戏般吟道,“周某今日,不出剑。” “咦,原来是做缩头乌龟。” “无事壳里住,有肉才伸头……崔小姐若能与我一张香笺,约在黄昏之后。”周是色摘下面具,侧倾过脸来,却是张五官清俊,而须发糟乱的面容,自以为温柔地一笑道,“我为美人出剑一回又何妨?” 崔照夜笑道:“滚。” “唔~”周是色哀吟一声,躺回梁上,“今日一共几个美人,大美人不敢问,小美人让我滚……” “欢阁里都是美人,大小男女都有呢。” “那些岂是美人,那是可怜人啊……”周是色长叹一声道,“不碰,不碰……唉,世胄蹑高位,不如饮美酒!” 他举酒又饮。 “这是我最喜欢的剑客裴液,介绍给你啦,以后见到记得问好。” “知道了。”周是色含糊应道。 崔照夜回过头来,裴液眉头微蹙,低声道:“‘欢阁’是什么?” 崔照夜顿了下,似乎看见少年面具下干净俊朗的面容,她犹豫一下,打岔般笑道:“裴少侠问这个干什么,可不许学坏哦。” 裴液认真看着她:“是不是鲤馆那些人?” 崔照夜也敛了表情,轻轻点了点头。 而后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唔……”裴液若有所思,忽而偏头笑,“你那是什么表情?——又不是崔姑娘做的事,崔姑娘在我心中人很好的。” 崔照夜立刻绽出个好看的笑颜,很快又叉腰道:“我和许馆主站在一边的,谁怕你迁怒我啦……我是怕你自己生气。” 她显然从什么地方听说过一些这位少年的过往,一定都和以命搏恶有关。 “啊,我已经长大很多了。”裴液笑,简直有些赧然,“你不要乱打探以前的事情……诶,那边还好多人呢。” 裴液这回主动把目光向周围扫去时,入眼而夺目者确实更多了。 明烛光里,一袭身材颀长的道袍带着白鹤面,以鹤羽簪发,立在阑干旁闲适地与人对谈着,间或从手里拿一片黄金或一枚玉石吞下。 ——裴液一定看清了,那绝不是丹药或者什么相似之物,就是实实在在的黄金白玉。“是道家全真一脉。”崔照夜在旁边顺着他目光看去,“全真派内修内丹,是玄门正宗修行;外炼外丹,只做各类日用辅益。但后来他们苦心研得了【丹田桥】这一物质,使得许多物质可以避开人体,直达经脉树,再辅以特定功法,从此外丹便也成一修炼之道……书上说服黄金、吞白玉,也唯有于他们身上可以见到了。” 裴液颇感神奇地看着:“那崔姑娘知道他是谁吗?” “嗯……”崔照夜点着下巴想着,“全真神丹常来神京售卖,在城里的弟子倒是不少,至于能来幻楼的……不会是【赤雪流朱】宁朝列吧?” 裴液顾不上问这人有何厉害,已被他对面那人吸引了目光,那是个只着一身青袍,气质温雅昳丽的年轻男子,他戴了一只颇有趣的鸡面。只远远看去,就似已想到他礼貌而温缓的语声——可能因小染风寒而有些薄弱,但一定是认真地看着你。 这人没有修为。 崔照夜显然也一时认不出来了,而随着目光放去,认不出来的人显然更多: 一位佩剑的年轻修者倚在柱下的阴影里,衣装款式极简,脸上带着一张神秘的玄蛇之面,整个人也仿佛一道影子,裴液见他第一眼,剑感就无比活跃的跳动起来。 一位玄衣公子安静地立在阑干前,他的面具竟是冰冷的铁铸,乃是一张威冷的虎面。他显然有些年轻得过分,但这威严的装扮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失当,只烘托出难掩的尊贵。他也确实在这样的场合中都足够鹤立鸡群,身边空无一人,淡眸只不时瞥一眼他人。 更夺目的则是一张龙面,其色暗红如枫,衣着贵绸佩玉,正摇着扇子朝梁上周是色走去,步伐很轻快,面具下的神情似乎也是在笑。 …… 楼上之人此时约有二十,裴液自然认不得他们,他们也不认得裴液,不过崔照夜虽然赖了周是色的指控,也很快被别人认了出来,笑着摘下了面具。 这些公子小姐前来寒暄时裴液便安静地立在少女身后,一言不发地四顾,说不上是神秘还是乖巧。崔照夜自然也含笑不语,不会在这时透露他身份,于是竟有人问她这样气质纯真的小仆是从哪里找来。 尤其当钟磬敲响,佛会开始,各色点心开始推了上来,崔照夜很精心地挑选了几样好吃的并掌分给他,落在人眼里更是颇有得宠之感。 就是在这时裴液回过头,再次见到了那位年轻的探郎,诵经声正渐渐浑厚起来,他正坐在一蒲团上发怔地看着裴液,见少年回过头才醒了下神,偏头望向下面燃起的香烛。 但很快目光又移到那位鸡面文人身上。 卢岫面具也已拎在手中,正在很远的地方与另一仍戴着面具的公子交谈,裴液不知道这位探郎是被人认出还是本就没被允许伪装,稍微犹豫了下,便朝他走了过去。 裴液一来便明白了他为何坐在这里——卢岫自是修者,但这清弱读书郎身无修为,一个时辰来攀楼跑腿、处处讨意显然负担甚重,只到了这时才有个空闲歇歇。 “我叫裴液,你莫叫破我。”裴液在他旁边坐下,递他一枚点心,“兄台贵姓?” “……就叫徐梦郎吧。”这位男子确实唇红齿白,发丝被薄汗沾在额上,抬手做了个揖礼,“幸会。” 或许现在这栋楼里确实只有裴液身份气质与他相近,裴液觉出他好像放松了些。 “崔小姐对你真好。”徐梦郎犹豫了下,有些羡慕地看着他小声道,显然刚刚少女笑着把点心捧给他的样子被这书生捕捉。 “啊……我们是朋友。”裴液有些犹豫道,他自不能直接说“我们不是你们这种关系”,但除此之外要解释清楚又有些麻烦。 “我知道,”徐梦郎点点头,又往崔照夜那边看去一眼,“我是说……崔小姐人真的很好,竟愿意和你‘做朋友’。” 朝裴液笑了一下。 “……”裴液沉默,然后笑着摇摇头,“她愿意与我做朋友,我才和她交朋友;我早在修剑院见过卢岫,她平日不理人,我也懒得和她交朋友——你明白吗?” 徐梦郎微怔,裴液认真地看着他。 “大家都一样。”裴液缓缓道,低头端起一壶清茶斟给他。 “……哈哈哈。”徐梦郎忽然低头而笑,“人人生而自尊,本非他人施舍……多谢你,裴公子,倒是挺久没人和我说这么质朴通畅的道理了。” “你先误会我,我本来也没想和你们读书人讲道理。”裴液笑,他看向下面,这时候梵音愈盛,一些罕少的乐器也响了起来,天井下却莫名响起一种隐约的、沙沙的声音。 “但是些废话。”徐梦郎将茶仰头一口饮尽,低声道,“裴公子,梦中朱紫、一生抱负、二十年寒窗……因为一张脸面,就能尽数抛却吗?” 他偏头一笑:“那我何不家中种地。” 裴液挑眉:“怎么,你不理卢岫,探之位就没有吗?” “哈哈哈……”徐梦郎偏头压死了声音,“岂是我理不理,我但凡献媚不热烈些,连考场都不必进了……哈,倒也多亏生得不错。” 裴液确实不解:“何意?” 徐梦郎挑眉看他:“裴公子好像不生在大唐。” “乡巴佬,初来神京。” “神京这些日子闹得多欢,但凡看看国报呢。”徐梦郎望着阑干轻叹,这双柔美的眼第一次显出淡冷的神色,“‘公荐’不废,谁能越过世家做官?” “……”裴液一瞬间想起来了。 其实他上学看报,与许绰、与方继道、与长孙玦交谈,从修文馆的士子们中间走过,一直都在耳濡目染,只是武事一直更紧,他从没想过这些事情罢了。 应试者科举前应四处拜谒身份高贵者,递送文章,这叫做“行卷”;考官不以试卷论高低,而在考试前就已参照达官贵人、文坛名流的意见,按“德才声望”列出应试者名次,这叫“公荐”。 不是不约而同的习俗,这就是明文正举的制度。 裴液想起了初入京时和朋友们聚餐那夜,齐昭华向他讲述的那些话,这时他才明白女子轻叹时的心绪。 “但是,裴液,你觉得这是我的错吗?……为什么我要去赋诗游宴?” “为什么我抱着这身‘妍皮痴骨’松不开?为什么我和那半百士子想要走进那些衙门,就得先练这一身谄媚之皮?他又是在什么上面输给了我?” “恩君说,像我这样的人……天下有一百万。” “……是这样。”裴液默然一下,“你们文人的处境,看来确实艰难很多。” “武人若不入门派,又有什么分别?”徐梦郎挑眉看他。 “嗯?我们修者也得抱世家的腿吗?” 徐梦郎笑:“你都跟着崔小姐攀到这里了,却说自己不懂吗?这算是神京最高的聚宴了吧。” 裴液沉默一下:“你不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这谁能知道?” “……一会儿我便做给你看。”裴液轻叹口气,却是安静看着天井,面目收敛了起来。 那是一枚巨大的白蛇头颅,攀着楼缘浮上来,嘴里叼着一页经文,刚刚在他们这一层露出半枚明黄的眼瞳。 (本章完) 第525章 大唐 第525章 大唐 这种鳞物总难免有妖异之感,但眼前这条白蛇却只有一种淡和的神圣,白鳞无暇,游在梵音之中,庞然的身躯碾过阑干,却没有产生任何损坏。 这蛇躯竟有一种难言的轻盈之感。 徐梦郎也暂时安静了,整个楼层的语声都稍微降了一降。 “我听说崔小姐喜欢剑道天才,想来你剑用得很好了。”看着蛇头越过他们这层,徐梦郎偏头看着少年笑了笑,“那你过会儿说不定确实可以凭剑搏上一搏,今日这种地方,任意多一个人记住咱们,都是难以求得的宝贵机会。” 徐梦郎低头也为他斟了杯茶:“可惜我虽然也备了诗,今日却只能是陪衬了。” 裴液接过茶杯:“有很厉害的诗家吗?” 徐梦郎目光投向对面,轻轻叹了口气。 裴液顺着他目光看去,落定处正是那位给他温雅病弱之感的鸡面男子。 “年来诗惊神京,秋后朱紫知名。”徐梦郎轻声道,“这人也来赴宴……嘿嘿。” 他低下了头,沉默着没再讲话。 裴液安静看着他,他看得出,这位士子是真的将心拧成了一团,绝非周是色那样不在乎的“我今日不出剑”。 正如他所言,他是舍弃尊严、沥尽苦心才来到这里,苦苦等待着一次踏入前面那繁丽灯火的时机。 然而这里一切不由他控制,或者根本没有让他献上诗文的时机,或者被贵人们不经意的挥手忽视,亦或者……被他人的才华轻易覆盖。 苦求的机会就此消逝。 他一直尽量不失风度地和少年聊天,实在是当朝探郎的待人接物。 裴液轻轻拍了拍他,也没再说话,在这层繁丽风流的楼上,确实只有他们两个出身低微的盘腿坐在一起。 “哈哈哈哈,毕竟人家的贵地,岂能真的弄死了……”一阵毫无收敛的大笑从旁边廊道里传来,三五人结伴从中走出。 裴液偏头看去,当先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脸上覆一个夸张的繁彩猴面,胡人样式的散发披在脑后,绸靴,玉带,华贵的衣服就随手拖在地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细玉杖挑着一条精美的小赤蛇。 “真是好玩儿,我叫他七步作诗,但慢一步,便咬那女的一口,结果什么狗屁才子,只会哭来哭去,做的诗一点儿都不露脸!”这人哈哈而笑,偏头向旁边人道,“该给贵地提一提,弄些真正的才子来,有几个我看实在滥竽充数,只是生得好些。” 另一人笑:“这里好些都是赴京科举的了,再好要多好?给你弄几个进士来吗?今年好像确有几个年轻好看的。” “那些五姓女才爱玩儿进士,我又不要兔儿爷。”猴面摇着手上玉杖,悠声道,“鱼某还是爱女侠。” 三五人摇摇摆摆地走过去,裴液回过头来,徐梦郎脸色僵硬地盯着地面。 “他们说的地方,是‘欢阁’吗?”裴液碰了碰他。 “……”许久,徐梦郎双手揉了揉脸,长出口气摇头低声,“我也不清楚。” 他沉默片刻,微笑一下:“裴公子不会以为我有资格第二次来这地方吧。”“行了。”他站起身来,“那边好像要聊完了,我先去了。” 就此有些疲累地离开。 裴液看向卢岫那边,两人还在交谈,却不知男子是捕捉到了哪处细节。 “一个人能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的一切快乐,都能从那里寻得,那就是‘欢阁’了。”玄衣虎面的公子不知何时伏在前面的栏杆上,抬头望着白蛇向上的身躯,“今日可是能看皇子传昊天之意,不来瞧瞧吗?” 裴液微怔一下,提剑走了过去。 “有些荒谬,是吗?”这人身上的玄衣和脸上的虎面一样简单,声音听来也和他差不多年纪。 “……有一点。” “幻楼里的事,其实倒真不算什么——豢人取乐都是前朝剩下的了,至于把选拔上来的人才当做玩物,也多是青年男女们的色欲血气作祟,危害个千百人,也是九牛一毛。” 玄衣公子似乎笑了下:“对这些大唐的主人来说,这就是茶余饭后取乐的玩意儿,毕竟把人邀来这里,哪怕有一位贵客稍感无聊、下体有恙,也得提供上该有的慰藉。” “谁是大唐的主人?”裴液平静道。 “你来神京也有些时日了,合该见过些荒诞的事。” “南衙。”裴液道,“我记得我们查鲤馆,查太平漕帮。证据赫然、线索清晰,狄大人四品正职,先被逼出大理寺,后被京兆府阻挠,后面当街断案又被十位朱紫弹劾,继而发文书、下毒药。乃至案成之后都调遣不动兵马,一位堂堂实权武将,竟然被一个名字吓得瘫软在地……” “不错,这种景况,岂不比玩弄几个人可怕多了?”玄衣公子轻叹一声,语声忽而漠然,“我告诉你吧,朝堂若有十分,则六分在王,三分在李;卢氏在神京掌儒家一半,在北方为两道无冕之皇,一切政令,卢氏不允则无以行;李氏在西,少陇西陇两道节度由来自留,私军规模如今无人可知;郑氏在南,凡米粟经济,半与国分,先过郑手,再入国库。唯崔氏二十余年不曾入京,权御渐放,不过他们手握《太公金匮》,倒是不知打着什么算盘。” “……” “这岂不比你南衙所见更加荒诞?”玄衣公子似笑非笑地看他。 “……” 这确实令裴液一时无言。 即便他不通政事,也听得出这里面每一样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罪行,如今他也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所谓“五姓世家”,他们如此根系虬结地盘扎在大唐的土地上,绝非缩在某地等着被剜肉除去的毒瘤,而是如此深刻地和国之命脉交结在一起。 所以他更加难以理解了……为什么? 三十年来,大唐一直是在往兴盛而去,当今圣人在多少个侧面中,即便不是明君,亦足称是位雄主。 “我早说了,因为他们就是大唐的主人,而非寄生的虫豸,你在自家院子玩弄些草虫蚁,还要顾忌什么吗?”玄衣公子淡声道。 “许绰想来尚未告诉你吧——皇城的深处居住着什么?” (本章完) 第525章 大唐 第525章 大唐 这种鳞物总难免有妖异之感,但眼前这条白蛇却只有一种淡和的神圣,白鳞无暇,游在梵音之中,庞然的身躯碾过阑干,却没有产生任何损坏。 这蛇躯竟有一种难言的轻盈之感。 徐梦郎也暂时安静了,整个楼层的语声都稍微降了一降。 “我听说崔小姐喜欢剑道天才,想来你剑用得很好了。”看着蛇头越过他们这层,徐梦郎偏头看着少年笑了笑,“那你过会儿说不定确实可以凭剑搏上一搏,今日这种地方,任意多一个人记住咱们,都是难以求得的宝贵机会。” 徐梦郎低头也为他斟了杯茶:“可惜我虽然也备了诗,今日却只能是陪衬了。” 裴液接过茶杯:“有很厉害的诗家吗?” 徐梦郎目光投向对面,轻轻叹了口气。 裴液顺着他目光看去,落定处正是那位给他温雅病弱之感的鸡面男子。 “年来诗惊神京,秋后朱紫知名。”徐梦郎轻声道,“这人也来赴宴……嘿嘿。” 他低下了头,沉默着没再讲话。 裴液安静看着他,他看得出,这位士子是真的将心拧成了一团,绝非周是色那样不在乎的“我今日不出剑”。 正如他所言,他是舍弃尊严、沥尽苦心才来到这里,苦苦等待着一次踏入前面那繁丽灯火的时机。 然而这里一切不由他控制,或者根本没有让他献上诗文的时机,或者被贵人们不经意的挥手忽视,亦或者……被他人的才华轻易覆盖。 苦求的机会就此消逝。 他一直尽量不失风度地和少年聊天,实在是当朝探郎的待人接物。 裴液轻轻拍了拍他,也没再说话,在这层繁丽风流的楼上,确实只有他们两个出身低微的盘腿坐在一起。 “哈哈哈哈,毕竟人家的贵地,岂能真的弄死了……”一阵毫无收敛的大笑从旁边廊道里传来,三五人结伴从中走出。 裴液偏头看去,当先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脸上覆一个夸张的繁彩猴面,胡人样式的散发披在脑后,绸靴,玉带,华贵的衣服就随手拖在地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细玉杖挑着一条精美的小赤蛇。 “真是好玩儿,我叫他七步作诗,但慢一步,便咬那女的一口,结果什么狗屁才子,只会哭来哭去,做的诗一点儿都不露脸!”这人哈哈而笑,偏头向旁边人道,“该给贵地提一提,弄些真正的才子来,有几个我看实在滥竽充数,只是生得好些。” 另一人笑:“这里好些都是赴京科举的了,再好要多好?给你弄几个进士来吗?今年好像确有几个年轻好看的。” “那些五姓女才爱玩儿进士,我又不要兔儿爷。”猴面摇着手上玉杖,悠声道,“鱼某还是爱女侠。” 三五人摇摇摆摆地走过去,裴液回过头来,徐梦郎脸色僵硬地盯着地面。 “他们说的地方,是‘欢阁’吗?”裴液碰了碰他。 “……”许久,徐梦郎双手揉了揉脸,长出口气摇头低声,“我也不清楚。” 他沉默片刻,微笑一下:“裴公子不会以为我有资格第二次来这地方吧。”“行了。”他站起身来,“那边好像要聊完了,我先去了。” 就此有些疲累地离开。 裴液看向卢岫那边,两人还在交谈,却不知男子是捕捉到了哪处细节。 “一个人能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的一切快乐,都能从那里寻得,那就是‘欢阁’了。”玄衣虎面的公子不知何时伏在前面的栏杆上,抬头望着白蛇向上的身躯,“今日可是能看皇子传昊天之意,不来瞧瞧吗?” 裴液微怔一下,提剑走了过去。 “有些荒谬,是吗?”这人身上的玄衣和脸上的虎面一样简单,声音听来也和他差不多年纪。 “……有一点。” “幻楼里的事,其实倒真不算什么——豢人取乐都是前朝剩下的了,至于把选拔上来的人才当做玩物,也多是青年男女们的色欲血气作祟,危害个千百人,也是九牛一毛。” 玄衣公子似乎笑了下:“对这些大唐的主人来说,这就是茶余饭后取乐的玩意儿,毕竟把人邀来这里,哪怕有一位贵客稍感无聊、下体有恙,也得提供上该有的慰藉。” “谁是大唐的主人?”裴液平静道。 “你来神京也有些时日了,合该见过些荒诞的事。” “南衙。”裴液道,“我记得我们查鲤馆,查太平漕帮。证据赫然、线索清晰,狄大人四品正职,先被逼出大理寺,后被京兆府阻挠,后面当街断案又被十位朱紫弹劾,继而发文书、下毒药。乃至案成之后都调遣不动兵马,一位堂堂实权武将,竟然被一个名字吓得瘫软在地……” “不错,这种景况,岂不比玩弄几个人可怕多了?”玄衣公子轻叹一声,语声忽而漠然,“我告诉你吧,朝堂若有十分,则六分在王,三分在李;卢氏在神京掌儒家一半,在北方为两道无冕之皇,一切政令,卢氏不允则无以行;李氏在西,少陇西陇两道节度由来自留,私军规模如今无人可知;郑氏在南,凡米粟经济,半与国分,先过郑手,再入国库。唯崔氏二十余年不曾入京,权御渐放,不过他们手握《太公金匮》,倒是不知打着什么算盘。” “……” “这岂不比你南衙所见更加荒诞?”玄衣公子似笑非笑地看他。 “……” 这确实令裴液一时无言。 即便他不通政事,也听得出这里面每一样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罪行,如今他也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所谓“五姓世家”,他们如此根系虬结地盘扎在大唐的土地上,绝非缩在某地等着被剜肉除去的毒瘤,而是如此深刻地和国之命脉交结在一起。 所以他更加难以理解了……为什么? 三十年来,大唐一直是在往兴盛而去,当今圣人在多少个侧面中,即便不是明君,亦足称是位雄主。 “我早说了,因为他们就是大唐的主人,而非寄生的虫豸,你在自家院子玩弄些草虫蚁,还要顾忌什么吗?”玄衣公子淡声道。 “许绰想来尚未告诉你吧——皇城的深处居住着什么?” (本章完) 第526章 麒麟朝 第526章 麒麟朝 皇城深处居住着什么? 裴液一时怔然。 许绰确实没和他说过,他自己也从来不曾想过。皇帝、妃子、中官、宫女……还能有什么呢? “大明宫修于四百年前,许多年来多少次人去楼空,连龙椅上的名字也换了又换,但有一个生命,却一直盘踞在那里。”玄衣公子轻叹抬头,白蛇已快要攀到顶端,“比大明宫更加悠久。” “大唐倚仗它而建立,也与它的生命一同存续,历经了多少次残酷的内乱与外战,宫火都烧了几回,却依然屹立不倒。”玄衣公子回过头,看着怔住的少年,轻声道,“八百年前天降,或许是如今天下最强大的仙狩,上知天命,下御臣民,我们叫它……【麒麟】。” “……” “在普天下所有神仙术法、奇经仙权中,唯其所掌名为【运势】。”玄衣公子看着少年,“你也有天生身负仙权的仙狩,如果它能活到八百年后,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 裴液下意识看向肩上的小猫……八百年,那确实是悠长得令人心悸的时间了。 二百年,它就足以走到火道至高吧。 “不错……是为红尘道主,人间真仙。”玄衣公子轻声叹道,抬头望天,“——祥兽麒麟居于明宫,主太平,承大唐运势。凡子孙后代,有麒麟血者为君主……麒麟不死,大唐不灭。” “……” “当年和麒麟定下血脉交织之契的人姓李,然而大唐疆域辽阔,有干无枝,难以久续,于是又在四方立下辅血……”玄衣公子微微一笑,“想来我不说你也猜到了——是为崔、李、王、卢、郑五家。” “……” 裴液安静地看着面前的公子,久久无有一言。 几个月前还在山村里看侠士话本的少年,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就是他所生活王朝的底层样貌。 在开脉之前就与仙权相伴的少年极快地理解了大半——何为【运势】? 事物消长存亡之趋向。 很多时候,人们叫它“天意”,因为万物消长,本从天来。 掌握了这份仙权的生灵不可能随意令一个王朝随意消长存亡,因为最直接影响一切的是庞大繁杂的现实,而最高的决定意志则是天命。但它至少是立在万物变化后的某种抽象趋势之上,能够对其完成某种程度的【预见】和【修正】。 而身负麒麟血者,就是它倾诉这些【预见】,完成某些【修正】的人间力量。 而以大唐子民的视角望去,那便是繁华大唐,永远上承天意。正因【运势】是处于天意和现实之间的东西,那么‘麒麟血者为君’带来的,便正是“昊天——麒麟——唐皇”这条冥冥之中的通路。 理解了此事之后,裴液安静望着缓缓上攀的大蛇,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情。 沙沙之声在梵音中愈发神圣,裴液抬起头来,这篇悠长的经文终于要诵到尾声了。 楼中所有声音都安静了下来,贵客们也都停下了谈论,即便在这里的许多人,也很少见到这神异的景象,何况这还是今日上聆天意的前奏。 朱楼十八层,白蛇的长躯也盘绕了十八次,细腻白润的鳞片就在裴液面前,一枚就与他的上身一样大。这蛇的出现全然没有迹象,刚刚裴液在楼下也没见到能容纳它的空间,裴液这时行使【鹑首】,想要脱离心神影响来看清某种本质,然而下一刻他难免怔住——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切清晰,洞察万毫,但没有什么“本质”被窥测出来,【鹑首】乃是心神权柄之至,裴液倚之甚至能抵御仙君的影响,然而此时不仅没有看见预期的“真实”,甚至连脱离这片时空的路径都没有看到。 黑猫也在这一刻微怔,在心神中他们对视一霎,都看见了彼此眼中闪过的茫然。 裴液默默关闭鹑首,脸上并无什么神色,黑猫则低头垂思。 这意味着他们无法主动脱离这片境界,和所有人一样,只有等待“两个时辰后药效消失”。 心神境的力量不起作用在裴液预知之外,他尝试向内而去,诏图与西庭依然随时可以进入,但却并未和这片境界接通,仿佛是两种本质相异的东西。 这时清皎的光线投放下来,楼层中一片轻唔,裴液抬头望去,一道世所难见的奇景现于眼前——那是一轮正圆的明月正行于天心,而同在楼心之上。月光从精雕细刻的楼阁窗棂间照射进来,如同万道交错柔白的丝带,使得最上两层一片澄明。 裴液从不知道月光可以这样亮,抑或有什么阵式在起作用,总之顶上神圣的气氛此时如接天宫,白蛇就在月光之下安静地停下了身躯,恭顺地微微昂头,将所衔的经文递向了栏杆之旁。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一只苍老的手沐浴着月光,轻轻接过了这片经文。 “白蛇献经,宝铎万声,算是最高规格的礼祭了。”玄衣公子道。 在最高的楼层上,三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 左手之人手握经卷,着一儒者之面,头冠肃正,衣靴整净,须发已经染白,他一定没有修为,却似乎理应出现在十万人的大场上宣礼讲经。 “天理院【哲子】,儒家四哲,算是天下儒林唯首是瞻之人了。”玄衣公子道。但裴液的目光还是先被右手之人死死吸住。 那是个有些瘦削高大的人,年纪一定不小,却看不出具体。着一身深色长衣,背负一柄玄剑,当他出现在场上时,朱楼所在的这片天地仿佛都静默了一下。 他脸上是一张玄狐之面。 “北海府幽都一脉掌权,《玄》的传人,今日是带爱徒而来。”玄衣公子的轻声响起在耳旁,似是自语,“二十年的天楼,怎么也是如今神京不出十指的人物了吧。” “……”敏锐的直感令裴液在这一刻几乎定住,心肺的跳动被压到极低。 几息如同半晌,他才从其人身上移开目光,挪到中间那一人身上。 他是唯一向前走去的。 稍有些蹒跚的步伐,戴一张精细的佛面,着一身纯素的居士服,身形有些瘦削,脚下是赤足。他年纪一定颇大了,看来也没有修为,但垂落在背后的束发依然纯黑,身姿也有一种清淡宁静的挺拔,那是养生之道的极致。 他走到香案之前,白蛇正安静地昂首在下,宛如礼敬。他轻轻将手中的经文搁在火上,火耀出星点般的金光,将这页经文缓缓吞没。 裴液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一刻毋庸任何人提醒,他已知道这就是那位幻楼主人。 经文在火焰中化为金色的飞灰,带着火焰一起坠落,落于白蛇昂起的额头上,然后鳞片就此被引燃了起来。 一片两片,漫延无止,在盛大的梵音中,裴液眼睁睁看着这条白蛇在经火中散开,鳞片化为一页页誊抄的经文,每一页都燃着圣洁的火焰,从天穹之中纷纷飘下。 香案前的佛面在妙音中轻轻合掌,低头鞠躬,清和苍老的声音响起在天上:“弟子敬佛以来,清心禁欲,唯秋来又造恶业三桩,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今笔抄《地藏菩萨本愿经》与《金刚经》十万零八百页,以禀诚心。” 所有焚烧之经文皆化为金灰,从顶上笼罩了整座朱楼,经火落于窗纸木栏者亦分毫不伤。 裴液静静看着这一幕,直到经文开始坠落到自己所在的楼层,许多客人新奇地伸手去捉,而那火焰则似有灵一般,宛如柳絮飘荡,不可捉摸。即便被捉在手上,仍既不伤人,也不停止,就以一均匀的速度在人的指间将一页经文燃烧殆尽。 裴液看着这些飘落的经文,却忽然目光一凝,轻一抬手,一页火经便乖顺地被他招来,火焰无声消弭,只留一页经文在手上。 “……我母所习,唯好食啖鱼鳖之属。所食鱼鳖,多食其子,或炒或煮,恣情食啖,计其命数,千万复倍。尊者慈愍,如何哀救? 罗汉愍之,为作方便,劝光目言:汝可志诚念清净莲华目如来,兼塑画形像,存亡获报……” 裴液看着这页经笺,抿唇沉默。 纸笺质薄而柔韧,触手细腻,是江南最好的梅青纸; 墨质也很优异,丰肌腻理、光泽如漆,是河北道的奚墨,这种墨不算太难买到,但婴儿拳头大的一方,便值银百两。 以及在火焚之中,那醇异的香气更加清晰地涌入鼻端,龙脑、藏红、雪莲、麝香……乃是精心调配的【藏香】。 裴液缓缓抬起头,天顶上那道身影正安静地合掌低头,嘴唇翕动间似乎在默诵着经文。 “这样一枚短笺,‘造价’恐怕就将近二两。”谢穿堂晨时冰冷的语声回响在耳边。 这时青衣侍者们走进来,谦恭道:“佛礼已毕,诸位客人可以前往顶层宴乐了,今日古贤诗者为上官学士,剑者为御凤年‘小剑仙’,另有其他文才修士可供切磋。四皇子殿下已御蛇魂上天而去,待佛灰清去杂秽之后,天人将回,以述天意。” 楼中客人们纷纷动了起来,裴液一眼望去,颇多陌生的面孔,而未曾摘下面具者已然不多了,瞧来也只是刚过十指之数。 而正是随着侍者的话语落下,随着金灰落至下层,裴液清晰感觉到了有些东西正在从朱楼消失,螭火源传来的反馈,那是……灵玄。 “灵玄不入,真气禁行。在不受影响的空澄之地,以凡俗之躯,才能清晰地承接天意。”玄衣公子轻叹道,“四皇子李知,储君之选。唯有麟血纯浓者方能与麒麟有如此牢固的链接,更不必说他本人天生‘知命心’,冥感天意,近乎真正的‘天子’了。” “……真气只是不出身体,倒是未曾整个禁绝。”裴液低头轻轻屈了屈手。 “那是自然,总不能真要人们看两个凡夫斗剑吧。”他淡淡笑了笑,“虽然我信,你倒并不太在意那样的限制。” 裴液往另一边偏了偏头,客人们正在往楼上而去,而崔照夜也已朝他这边走来了,少女目光落在他身边这位玄衣公子身上,步伐一顿,怔然蹙了下眉。 “你在意吗?——我瞧你并不佩剑。”裴液回过头来。 “我不练剑,战场上杀人太慢。”玄衣公子揉了揉手腕,抬手摘下了面具,“我也不打这个,这次来只随意看看。” 这是张不算太英俊的脸,但冷峻深刻,尖锐的眉如同两把戟尖,瞳子黑而冷。这是很锋冷正气的长相,但当眉毛一挑,嘴巴轻抿起来,又显出些幽邃和讥诮,这张脸的气质上下拉得太开,以至于令人想不到他下一刻的表情会是什么。 “告我良多,实在多谢。”裴液看着面前这张脸,面无表情,“敢问名讳?” “我叫雍戟。”他低头将面具敛入袖口,抬头平静道,“算是燕王世子吧。想来未来半年之内,不是你杀死我,就是我杀死你。” (本章完) 第527章 求名 第527章 求名 崔照夜看着那人上楼而去,少年依然立在原地。 她走上前来,收回目光笑道:“我打探到好几位剑者,都是很有意思的名字,而且还都戴着假面呢。” “是么?”裴液回头笑了下,“我刚刚听人说什么‘御凤年小剑仙’,那又是谁?” “续道山的鹤咎啦,是御凤年间最有名的几位天才剑者之一,人说‘云外无剑,剑中有诗’,剑中之飘逸绚美者无与比肩。”崔照夜颇为期待道,“我只在剑籍里见过这位当年剑才呢,说是当年南国使者赴京见得此人,说是‘大唐气象,一剑窥之’呢。” “是么?”裴液端茶润了润唇,“若放在当下,该和谁比肩?” “嗯……这倒没法比啦。”崔照夜偏头而笑,“那时没有鹤凫榜,如今截取的旧影也不能真个重现其人当年的实力,毕竟不能叫他们真的打一架了……然而如今世上也再无鹤咎这样的剑者,一柄剑像一道流星划过那几十年,和当世的这些剑者一样,都是属于各自时代的璀璨吧。” “唔。”裴液轻轻点头,“能和旧日剑客相弈,说不定还能见得剑术曾经流变的痕迹,确实是件颇有意思的事——不过我倒好奇要怎么开始,随便一个人过去要和他打,他就同意吗?” 崔照夜摇头笑:“幻楼所见都是当年之事,若我猜得不错,今日应当是剑道轶事中那个颇有名的典故——当年在朱楼之宴上,众人弈剑为欢,互有胜负,唯小剑仙枕剑卧云,醉求持剑入其七步之内者,然而满座剑客竟没有一个能在他面前走完七步,那真是陈思再世,技惊四座。” 裴液倒没听过这段典故,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却是先回头望向另一个方向。 “重走一遍古人之路,定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还能见到当年传奇剑客的风采呢。”崔照夜期待地看着他,“咱们也上去吧?” 裴液却摇摇头:“崔姑娘你先上去吧,想来也轮不到我第一个,我先去忙些别的事。” “……唔。”崔照夜怔了怔,她记得少年是带了任务来的,犹豫下提醒道,“但是……那位幻楼主人就在上面,你要猜他身份,宴场上应该有更多机会的。” “我知道。”裴液笑了下,“所以我过会儿就上去。” “……好。”崔照夜点点头,“要帮忙处,随时唤我。” 裴液和少女作别,肩着黑猫转身逆着人流而去,到得边缘处抬手唤住一个侍者。 侍者行礼:“客人吩咐。” “请问,你们‘欢阁’在什么地方?” …… 欢阁也不过就在这栋楼中,低了几层而已。 锦绣的门光明正大地开着,鼻端是清暖的香气,脚下是名贵的软毯,一踏进来就被温暖和舒适包围。 这确实是享乐的好地方,筋骨轻松,头脑也舒缓下来,两名青衣侍者已迎了过来。 裴液抬四顾望了望,瞧着是不算太大的一处空间,回过目光道:“这里一共多少人?” 侍者微怔:“客人是问……” “就这间‘欢阁’。”裴液道,“除去你们这些侍者,服药而入的男女有多少?” “您是说‘欢奴’,这里有二十九人,男十三,女十六,其中‘人笔’四支——” “都叫来。” “……”侍者怔了下,“好。” 贵客既有要求,只用了十多息,近三十人就已在暖阁之中候好。书生、武人,年轻貌美的女子……裴液已遭过鲤馆的一次冲击,但这时还是颇有些他不认得的改造装扮,问之竟是什么棋伴、画仆。 裴液在记忆中翻找着查抄鲤馆之后所得的那份输送名册,蹙了下眉道:“你们这里是不是应有七十多人的?” 侍者微怔:“……从最早到现在的总数,大约确实差不多。” “人呢?” “……” “嗯?” “这……难说。多数是客人喜欢,便任由带走了;有些患了伤病……还有些伺候的不好……便去掉了。”青衣侍者努力委婉道,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客人详问这些事。 裴液点点头,照着脑中的名单一个个问去,努力对上经历和名字,一刻钟下来算是七七八八对了个差不多。 终于少年轻叹一声,在青衣侍者有些忐忑的目光里回过头:“我问你,如果客人想要提前离开,怎么办?” “……客人若要离宴,我们也备了‘见真丹’,服下后半刻钟内便可化去幻药,脱离幻境。”侍者犹豫一下,“客人若要用,我可为客人取来一枚。” “带我去拿。”裴液提剑起来。 “……” 所谓见真丹在另一处阁中,侍者打开一处檀柜,里面摆放着几十方玉匣。 侍者取来一方递给裴液,裴液接过来:“再与我二十九方。” “……” “要我自己取吗?” “……客、客人,如果您要那些‘欢奴’,和我家主人说一声便是,主人由来大方的。”侍者躬身道,“但这些丹还要备着留给其他客人……” “我瞧这楼里现下没有人比这二十九人更需要离开。” “……” “拿来给我。” 侍者低下头,取了两盘玉匣捧给他。 “你要想走,自己也可取一枚吃了,算在我身上。”裴液接过来,看他一眼。 侍者猛地抖了一下。 裴液端着两盘回到阁中,一一分给这些神色不一的面孔,最后一枚递给了肩上的小猫。 “这些人交给你了,把他们带出去,谢穿堂和李昭一直在外面守着的。” 黑猫沉默一下,并未接过,碧眸肃然看着他:“我们是来探查幻楼主人的身份的,这样一来打草惊蛇,恐怕此行落空。” “这也是鲤馆案子的尾巴,都是公事。”裴液道,“总不能让我知道了这处地方,还任由它存在。” “……”“没事。”裴液扶了扶腰间的剑,低声道,“我会用别的办法知道他是谁,一样的。” 黑猫只再默然一下,接过丹药点了点头:“自己小心。” …… 朱楼之顶,灯烛如昼。 明月仿佛就在窗外,清风穿过宴厅,玉樽清酒泛起涟漪。 总得来说这里仍比下面安静许多,刚刚那三位立于主位之前,佛面依然在中间,并比旁边两人高出半阶,旁边小金炉燃着佛香,两边还有低诵的僧人,他敛袖在这宽大宴场最明亮的地方看着客人们纷纷走入。 这场宴上并非只有年轻人,已经揭面的人中已可见得养意楼大器师、东海剑炉大宗匠一类的人物,然而每一位见得此幕者,都会先立定行礼。 连摇着玉杖的鱼紫良走上来,都急忙收起来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躬身作揖。 若说这位主人尚不知身份,那么旁边两位至少是士林与江湖上不需任何定语的顶层人物。而在三人的背后,一面朱墙已被整个清空,悬以一张巨大的素纸。 这是宴厅中最高远夺目的一幕,纸下只安静地盘坐着一道身影,赤足,一袭素衣,一张龙面。 然而与先前那张朱红的不同,这一张色淡如天,真仿佛真龙的垂眸。 这道身影的气质也很安静,但绝非颜非卿般的清静淡远,而是似乎带着一种无法躲避的洞彻,所有人向他望去,第一时间感到的都是浑身无有遗秘的冷悚。 如今他阖着眼,星月洒在身上。 崔照夜走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不自觉地放慢了步子。 和她一样的人还很多,人们的语声由是而放低下来,带着些惊奇的神色走入此层。 “诸君好。”佛面老人缓缓举杯,扫过已齐的客人。 他声音苍哑,掺着很淡的笑意:“时隔近月,又得会面于此,老心甚欣。自敬佛以来,吾清心养生,克己节欲,固有功德成效,却难逃旧友无趣之责。” 他清淡一叹:“因常请诸君入此楼,非为求欢,聊慰寡心。亦可多见才俊后学,有所提携时,便为时局尽一微薄之力。” “而今日四殿下至,为我等传昊天之意,将于半个时辰后回鸾。此间时光,幻楼已择古贤四位,以供切磋聊赏,愿诸君今日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这大约就是此宴其人开口的唯一一段话,已足令客人为此尽饮一杯。 确实不需要更多的言语,“幻楼”之宴从来是神京名利场上最令人梦寐以求的地方,求欢者得欢,求实者得实,“提拔后进”四字轻轻放下,今日便有主位上那两道身影。 儒林哲子,北海脉主,世上有多少人,能有机会在他们面前诵文出剑? 只是能来到这里的人,也都是立在大唐各个顶端的贵客,往往也并不太过缺少这样的资源罢了。 但当然每次也总有几个真正出身低微的人。 徐梦郎跟在卢岫身后,登上楼后下意识往崔照夜身后去寻那少年的身影,却微怔扑了个空。 他为了来到这里确实已付出了太多的努力和运气,这时望着场上那道儒雅含笑的身影,手心开始有些汗渍,于是更想寻那名处境相似的同伴。 诗家乃是上官学士,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也令他心绪更加下沉。来之前他尝试向卢岫暗暗旁敲过,希冀她能为自己探得些消息,然而却只得一个冷眸,令他心底一寒地闭上了嘴。 他自己写诗在婉丽精美一派,然而上官学士正是大唐此派之祖,两人诗作放在一处,自己的怎么也不可能凸显出来。 纵向来比同样令人揪心,他已认出那张鸡面,准备的诗抛得早了,难免为垫脚,抛得晚了,又怕无脸面拿出…… 然而典雅的宴场上并无这般纠结,有人已举杯与几位古贤人含笑聊起来,已经传诵起了诗句,另一边则有侍者照着名册清声报道:“幻绡未破者尚有十二人,欲与古贤较艺者可先揭面。” 上官学士微微含笑,已回头在纸上挥毫写下一首五言律诗。应制奉和本是看家本领,当年多少次御宴上,起头与衔接者总是“诗中上官”。 是曰:《奉和山夜临秋》 殿帐清炎气,辇道含秋阴。 凄风移汉筑,流水入虞琴。 云飞送断雁,月上净疏林。 滴沥露枝响,空濛烟壑深。 立刻有人转头笑道:“我们的白面小生何在,莫非逃了?” 人丛中一个白衣的公子被推了出来,覆着一张清丽的彩面,脑后还别着一枝不知从何而来的桃。 其人抱着折扇作揖谦虚着,已被推了上来,先四下躬身一揖,又朝主位深深一礼。 然后才笑着摘下面具,露出张年轻清俊的脸。 崔照夜挑了下眉,自语道:“原来是状元郎。” “你不知道卢霖要来吗。”旁边女子笑道,“我还找了他半天呢,谁知扮成这样。” “没打听。”崔照夜移开目光,这人诗作应是不错,得上官学士抚了两下掌,不过主位那位哲子没有什么反应,低眸批着一份古经,只在卢霖望去时微一颔首。 但能得古贤认可已十分难得了,围观的人们响起些笑声和掌声,也有许多人开始好奇剩下的面具下还藏着什么人。 崔照夜目光落定,自然是在剑场这边。 这确实是更中心些的位置,就在主位六步之前,那位传说中的年轻剑者真的已乘云卧在了那里。他摇摇晃晃地举起酒壶饮着,身体陷进云里,只有醉红的颊和半截翘起的剑柄露了出来。 崔照夜果然还是喜欢看这个,惬意地眯了眯眼,有些迫切地寻着挑战者,自然也难免往楼梯上望去,却还是未见少年的身影。 “无剑佐酒,甚是无趣。”鹤咎在云上攀起半个身子,醉眼笑着望向宴场,“今日谁敢入我七步之内?” 崔照夜望着场上之人,正期待着哪张面具会第一个从里面走出,肩膀却忽然被颇有礼貌地一点:“你好,敢问是崔照夜小姐吗?” 崔照夜一怔回头,面前是张很有西南风格的戏面,和用一根柔嫩柳枝束起的头发。 “敢问……裴液世兄是跟着你来的吗?”少女的声音清而轻,“怎么没瞧见他?” (本章完) 第528章 闻鹤咎 第528章 闻鹤咎 崔照夜怔然望去,面前的少女身姿挺拔,长剑负在背上,着一身整洁的白衣,静立的姿态宛如一只幼鹤。 这样的气质往往是道家独有,崔照夜没有说话,仔细地盯着这张戏面——那是双认真垂落的杏眸。 “阁下……找他做什么?”崔照夜眼睛动了动。 “……” 崔照夜眨了眨眼。 “没什么,只是师父交代……入京后应该先来和世兄见礼。”少女顿了一下,“我昨日去修文馆拜谒了许先生,她说世兄今日会和崔小姐来赴幻楼之宴,可以在这里找到他。” “可是这里许多人都带着假面……我也不知世兄是什么模样。”少女语气中难免有种被两家大人引荐同辈的为难,但礼节还是周到,“还望崔小姐指引一二。” 崔照夜微微恍然:“哦!你是裴少侠在博望的亲友——你就是玉翡山李缥青吗,快快请坐!” 少女微怔一下:“不,我是神宵派姜银儿。” …… 这边言谈中,场上已有人先往前去,确是一张繁彩猴面。 “那便我先来试试,都不准笑啊。”其人嬉笑着解了外裳,搁下手中的细玉杖,腰间也佩着一柄精美的长剑。 他摘下猴面来,胡辫甩了两甩,露出张柔美的脸,双眼形如女子。 正是鱼紫良。 鱼紫良不是能称“天才”之名的修者,但即便在这样的场合里,那柄剑也确实有拔出来的资格。 他有颇为不错的天赋,纵然心绪不在修行上,也知道这是最牢靠的保命之道,每日被父亲压着修行两个时辰,配以各类珍稀宝丹灵药、气术剑法……有些历经千辛万苦来精心刺杀他的侠士,最后总是不可置信地惨死在他本人剑下,那总是他颇为愉悦的时刻。 现下他拔剑缓缓向前踏着步子,所有人目光都投了过来,倒不是好奇他的剑术,而是想看看这位小剑仙如何出剑。 鹤咎依然卧在云上,手里还摇着酒壶,根本就没有去碰剑的意思,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人应战。 鱼紫良偏了下头,下一步踏出已精准地落在七步边缘,下一霎他目光一凝,弧形的剑光从手中升起,身形则忽然一倾,人随剑光贴地一掠,柔迅处宛如一条蛇躯。 【细蛇惊影】,确实是妖迅的一剑,出剑前绝无预兆,宛如藏在暗隙里的细蛇,剑势已在静中蓄积;出剑后突兀迅疾,绝无人能反应得过来。 鹤咎言七步,这一剑蓄势在七步之外,爆发则骤然在七步之内,固然有取巧之嫌,却也是机敏所得,而一剑就能掠过七步的剑,本也不是人人都会。 鱼紫良紫衣真如一道惊影,玉靴起时剑已更在惊影之前,然而只一霎之间,在多数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这道紫影已惊掠的方向已变为向后。 伴着剑器叮啷坠落的声音,鱼紫良翻倒在地上,两腿向后一仰,才重新落下,胡辫也搭在了脸上。 另一边小剑仙摇晃酒壶的动作变都没变,身子还是陷在云里,另一只手则握着剑鞘末端直伸出来,剑从剑鞘中又直伸出来,末端剑柄刚好停在六步之外。 刚刚就是这枚剑柄,令鱼紫良之【细蛇惊影】转瞬破碎。 “剑浮气虚,只能恃强凌弱之剑,不要再来了。”鹤咎醉声道,回臂一收,长剑呛啷回鞘,抬手又招来一壶酒,“来个有真本事的。” 鱼紫良惊异地盘腿坐起,喘着气回头笑道:“这人果然厉害——东宇,我刚刚进了几步?” 幸灾乐祸的同伴比了个一:“你刚踏上第七步,就被送出来了。” “……”鱼紫良站起身,恭敬地向主位高处一礼,才提剑回来。 高处三人端坐,只那位北海脉主支颔瞧着,在他们身后,那身素衣依然安静坐着。 负剑的客人们已经宽松地围拢在这一片,几张假面互相望了望,稍一谦让,还是鹤面簪羽之人先走了出来。 正是那位服黄金吞白玉的道士,他摇摇头摘下假面,乃是张长相普通、笑容温和的脸。 崔照夜一拍手:“果然是他!” 侍者含笑报名道:“全真道家真传,庄仙长高徒,【赤雪流朱】宁朝列。” 宁朝列四下颔首,向鹤咎执了个剑礼,道:“请前辈指教了。” 鹤咎撑身偏头笑:“咱俩谁大还不一定,怎么送我这么大便宜。” 这两人的试剑显然引起了人们更多的注意,全真道教也在三十三剑门之中,由来是丹剑双修。宁朝列出招果然也是正宗的玄门风味,“丹内剑外”之道极为扎实,每一剑必由内而发,气力充沛,绝无飘虚之态。 两人在七步交换第一招,宁朝列施以一式浩荡的【雪流剑】,由来是玄门以沛然真气取胜的正道,小剑仙撑云腾身而起,两剑相交,其剑斩于对方剑尖,立时被雪河般的剑气一举压下! 围观的固然都是贵客,这时也颇有抚掌叫好的声音,宁朝列以二十二岁列位凫榜一百二十一,掐指除去那几个天下妖孽,正是江湖最顶层的难得俊才,这样的人出剑本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到。 宁朝列的面色则十分平和,一剑得手,脚踏入第六步,剑势平承而下,如引雪河流入河道,自然无隙。 中正平和的道家之剑,一剑得优,往往等于奠定胜局,由来是江湖中最不会犯错、最难翻盘的剑术。 小剑仙拖剑而走,舞者般回身使脚一磕,剑如银蛟而起,撞在宁朝列剑中,下一刻即被雪流吞没,蛟入春河,正是自然之理。 小剑仙又退一步,宁朝列再进,已在第五步,宁朝列一剑得优,两剑携对方剑势而下,知剑者此时都瞧出这场弈剑之局已被其把控八成以上,而宁朝列自己当然是最清楚的一个。 神色依然平和,恒正之心这位真传早已炼就,于是在合该爆发时,他也没有半分犹豫。 雪河坠落千丈之崖。 这一剑应有上下两变,在平正的流淌后,敌势若难制,则可化为飞雾雨雪;敌势若在大河之下,则可一坠千丈瀑流。 赫然的爆发就是如此骤然而起,好几位佩剑之人都没看懂这一剑,发出失声的惊咦,更多的人则是根本没有料到。但如今场上,只有一个人需要真的面对这一剑。 鹤咎抬手饮了一口酒。 雪流掩面,他拧腕一滑,剑刃已落在宁朝列剑根处,“叮”的一声。 下一刻仿佛回应般,两声清亮的剑鸣与之同时响起,分别来自剑尖与剑中,千丈雪流一霎化为轻雾,宁朝列之剑脱腕坠地。 宁朝列怔然扼腕。绝大多数人都没看懂这一剑了,小剑仙的剑全程没有流露任何真气,宁朝列的浩然之剑已如被震碎的露珠散去,实在是梦幻般的一幕。 直到那张魅影般的玄蛇面轻声道:“……七步剑御。” 方才令佩剑的人们恍然而惊。 “原来竟是真的。”崔照夜怔然抚掌,双眸明亮无比,“传言鹤咎能算剑七步,凡一招既接,往后七式的变化已在他眼中……所以宁朝列是见剑在三步之内,三步之内无隙无漏,三招既出,鹤咎便从容取剑得胜。” 所有意识到这一点的人难免惊愕,宁朝列确实尚差鹤咎四步,但能落目在三剑之后,已是令人仰望的能力了。 因为所谓算得三步,绝非只是在第一剑时已想好第三步出什么剑,那只是计划和赌博;攻时保证自己第三步一定能出此剑,守时保证第三步一定在自己掌控之中,才是“三剑之算”。 那意味着极为扎实而自信的剑道修为,所谓三尺之内、三招之后的这片时空,由我的意志掌控。 在江湖中,能够稳稳盯住当下交手之变,已是优异的剑者;目光比对方更早看到下一招,对方交手便有“鬼魅无形”之感,何况落在三招之后,又遑论落在七招之后。 七步之内,凡剑皆御,我剑不败……当年这位小剑仙是为天下弈剑一绝,如今终于透了只鳞片羽出来。 “只是……他以之胜过宁朝列的那一剑是什么?”崔照夜眉头微蹙,“真是简单到精致的剑术。” “【三株树】。”旁边姜银儿正声道,“以敌手之剑为神树,三株碎则树死,这剑原理简单,用着也简单,唯独对剑者的洞察和掌控要求极高。” “啊……原来是这一剑。” 没有真气的对撞,没有术法的干扰,没有境界的压制,这就是纯粹的弈剑之会。 崔照夜赞叹末了,回头看向这位少女:“原来是姜真传当面,失礼了——真传要去试一试古贤剑锋吗?” 姜银儿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却是把目光略过高处之人,低声道:“崔小姐,我听许先生说这里是鲤馆之案的末端,你知道此事首尾吗?” 崔照夜微怔:“……没,许先生要你查这件事吗?” 姜银儿摇了摇头,素色戏面边上原来还有个晃荡的小玉坠子,更显得那双杏眸清静:“我前日才到神京,只是听许先生说了大概情况。但我想现下既然这罪魁祸首就端坐在上面不露面容,那些人又在下面受苦,总得做些什么。” 崔照夜看着这少女,一时竟真有些羞惭,抿了抿唇才认真道:“姜真传……事有分工,行有时机,你初来乍到,知不知晓上面那四人是谁?——总之,要做什么的话……可以先和我商量。” 姜银儿轻轻点了点头,小玉坠又晃了晃,不知在想些什么。 目光望向场上,却是又自语道:“宁师兄内丹剑术竟也用得这样好了……其实他外丹剑术才是冠绝全真,可惜在这里倒不方便施展了。” 思维之跳跃令崔照夜茫然一下,也只回头看去。 场上宁朝列正拾起剑来,鹤咎则满意一笑,翻身回了云上,醉声道:“气沛剑畅,足以胜世间九九之剑者,好剑!” 宁朝列持剑一礼:“敢问前辈,朝列臻修己剑,常觉圆满,进无可进,然而对敌如前辈者,又总难得胜,却不知该如何脱出藩篱,迈入新境?” 崔照夜正微微挑眉,却听旁边少女轻声道:“宁师兄之励精求进无可挑剔,可惜剑赋不在最高,想来也没什么法子。” 场上鹤咎正在此时笑道:“你路子很正很对,继续精进就是,越修习总会越厉害。至于心中钝感,剑上少灵……那是一辈子的事。只是你正在这个年岁,虽然知晓,却难以接受罢了。” “……” 二十岁就见到了一生越不过去的山,确实总是残酷的事情,崔照夜轻叹一声,却见宁朝列垂了下眉,也没太多表情,仍然端正执礼,笑着下了场。 本来是较艺切磋,也不论什么胜败,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 另一边吟诗的主题也已挂了出来,是个颇有意思的“此夜”,这方面受过训练的客人多些,无论有无面具都手痒对了一对,可惜尚无胜过上官学士那首既精丽又得秋夜之气的。 崔照夜回过头来,剑场这边又揭一面,其人面色古铜,衣着朴实,抱一柄单剑,正是蜀山真传楚水霆。 这位修者引起不少轻唔,其人今年二十三岁,想来已是留于脉境的最后一年,一柄剑早在江湖闯下了赫赫威名,丝毫不倚仗师门。 比起兼修丹道的宁朝列,这确实才是真正代表大唐剑道的年轻剑者,其人显然专为此来,此时也足够凝重,抽剑踏入七步之内时,已惊起了鹤咎眼中的一丝亮光。 两道剑光几乎在同时绽放。 难以用一个词概括蜀山之剑,却一定可以用一个词概括楚水霆的剑。 险。 几年江湖飘荡,方才塑成“以命为剑”四字,也正是宁树红在血透衣衫的那一夜明悟到的剑道。 崔照夜喜欢这种剑术,清眸凝定不动,屏住呼吸看着场上战局。 那是一瞬间就爆发出奇异纷呈的变化,一道道天马行空的剑光填充了人们的视野。 宁朝列立剑在旁望着,这一刻再次真实觉出了那个自己触及不到的世界。 “剑术”二字在收敛,两人之斗努力在趋向一个简单直接的境界,指喉、刺心、切腕……所有人都从这种剑斗里感出一种惊心的美感。 崔照夜也在这一刻更清晰地见到了她和裴液准备踏入的那条路,今日“七步剑御”四字搅动了她许多灵感。 但楚水霆毕竟还差得远。 七步,六步,五步……一步一杀,眨眼已迈过了宁朝列抵达的那条线,场中不约而同响起掌声。 然后竟然是四步,三步……姜银儿忽然道:“错了。” 下一刻楚水霆欲再进之步被鹤咎一剑点住,小剑仙痛饮一大口,满意笑道:“好好!真是痛快的剑!——可惜你走这条路,碰到天壁后倒是更加无奈了。” 徐梦郎看着这边,神异缤纷的剑影从他瞳中掠过,使人即便不懂也不得不为之赞叹,然而这时他偏头看了看,依然没见到那位少年的身影。 但忽然他怔了一下,回过头,身后楼梯上倒真响起了脚步声。 (本章完) 第529章 和红珠 第529章 和红珠 欢阁中,裴液看着黑猫和人们服下丹药,片刻之后,他们身体的边缘开始勾勒出一些幻灭般的线条。 仿佛一幅和谐的画里出现了三十个粘贴上去的人物,然后这种不和谐开始被擦去——边缘的线条向里收缩凹陷,直到缩为一个点,三十个人就凭空消失在了这里。 裴液还是没看出这一幕的本质,揉揉眉心关了鹑首,按剑刚要回首时,身体却忽然僵住。 颈间没有搁上冰凉的锐器,但那种生死捉于人手的感觉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定住身体,手离剑柄还有一尺半,视野中飘入一角红艳的裙摆。 气氛沉默而安静。 “……前辈好。”裴液试探着道。 沉默。 “我和杨真冰是好兄弟,关系很铁的。”他大脑飞速运转,“一起练剑、一起吃饭,我知道他总是分不清背上剑的顺序……” “你把这些人送去哪里了?”来人终于开口了,略微沙哑的女声,很沉稳。 脑海中那张霸道的蟒面终于落定,裴液踏实了些,敛容道:“回前辈,这些人是京兆府所承办鲤馆一案的受害者,今日我遇到,便送出此境,外面自由京兆府捕官谢穿堂和副史李昭接应。” 被锁定之感此时淡去,身后之人似转过了头:“我瞧你衣靴未脱,确实不像来寻欢作乐。” “……误会。” “那张聒噪的猴脸是谁?” 裴液怔了下,才意识到其人所指:“……涂满彩的吗?是鱼紫良,鱼嗣诚的义子。” 来人语声没什么变化:“太监不骟吗?” “……他大概不是太监。” 来人没再说话,大概意思是知晓了。 这时身上的锁定消去,裴液才试着转过身来,面前果然是那位高挑负匣的身影,裴液顿了下,抬手一礼:“【刀鬼】前辈当面,有礼了。” 和红珠微一颔首,瞧了瞧他:“前旬真冰信里说同住者是颜非卿和裴液,想来你就是那位‘养小猫的朋友’了。” 裴液自不知杨真冰在信里怎么说他,实际上他对杨真冰会往回写信这件事都有些陌生,只好点了点头:“晚辈正是裴液。” “你认识明绮天?”她忽然道,蟒面转过来看着少年。 “……” 使剑的认识明绮天自不稀奇,这句话问的显然是“明绮天认识你”。 裴液抿了抿嘴,沉默看着她。 “她这两年不是在天下问剑吗,进展如何?” 裴液微蹙下眉,依然沉默地看着她,眼中还多了些警惕。 “……” “……” “明剑主指点过我许多剑术。”在那种被锁定感再次降临的时候,裴液识时务地先开口了,然后又抬眸看房顶,“反正她可厉害了,别的不知道。” 裴液看着面前这张蟒面动了动,那姿态一定是“冷笑”或者“气笑”了,但毕竟没有发出声音,似乎她也懒得和一个小辈计较,只淡声道:“她指点过你,那你剑术想必不会给她丢人。”“我天资愚笨,最多只得剑主教导的十分之一。”裴液不动声色,只动了动眼睛,“我现在要上楼了前辈,恐怕要轮到我了。” “既想和小剑仙试剑,看来有几分本事。” “……”裴液稍顿一下,“也有些别的事要做。” …… “世兄还没到吗?”姜银儿回头看了看,盛大的宴场上侍者穿梭,舞女来去。 “也许已经到了吧,只是一时没瞧见。”崔照夜探了探头,“不必急,一会儿上场你便能见到他了。” 姜银儿沉默片刻,还是有些犹豫道:“崔小姐,世兄……是什么样的人?我只从家师和许先生口中听过一些,说他剑用得很好,是受过琉璃剑主指点……我能认得出吗?” “哈哈,放心,他耀眼得很呢,你只要一见到,准就认出来了。”崔照夜笑道,语气中颇含些莫名的自豪,“至于是什么样的人……反正他自称是‘潜渊之龙’。” “……” 楚水霆止于第五步,踉跄而退,脸上无奈一笑,场上则已响起不少惊叹。 这里本就不止有剑者,大器师大宗匠这样炼道高峰或许在挑选心仪的客人,公子贵女、名流权贵们也在观察这些名字,能够在这里证明你强过别人,有时候甚至胜过千万人之前取得什么魁首。 如今就已有好几个声音在谈及“蜀山”这个词。 “我听说,胜得这位鹤前辈之后,好像会有个彩头吗?”姜银儿忽然低头轻声道。 这位少女到现在都没有坐下——或者她负剑在背时本就没给自己准备坐下这一姿态。 “啊,是的。”崔照夜抬头微笑,“今晚说是若有人能破得小剑仙‘七步剑御’,可以向在场任意一人提个要求。” 戏面少女玉坠一晃,似是有些惊讶:“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嗯……那就得胜者自己有分寸了。”崔照夜偏头一笑,发现这少女好像有时懂得也不是很多,“这里许多人都相识,不至于弄得难堪。” “哦。”少女缓缓点头,目光又安静望着场上。 片刻后轻声道:“鹤前辈甫一接剑就已以剑识人,计在五招之内取胜,那位楚先生一意扬己身剑道,反倒令鹤前辈从容触摸到了欲达之剑。” “合当如此,若是陷入到与鹤咎的换招博弈中,恐怕连四步都撑不过。” “那倒也是。” 崔照夜没再接话,她这次转回目光,忍不住偏头一笑——走上场的竟是那张朱红的龙面。 姜银儿看了她一眼。 龙面之人的身体称不上肥胖,但确实有些颇有福气的圆润,他放下手里的折扇,向身后依然醉倚在桌上的周是色抬了抬下巴,自己揭下了面具。 那是白而紧实的一张圆脸,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金玉之冠将乌发扎成个圆。其人年纪不大,身高不高,若说是哪个商人独子还颇合气质,但偏偏腰上佩了一柄长剑,此时昂头站在了场上。 此人揭面时侍者都没有说话,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降低自己的存在,熟悉的面孔露面时便不多加叨扰。 场中有善意的笑声,有人拍了拍手,崔照夜也含笑托腮。 却见小胖子提了提腰带,抬手掣剑,银亮的剑光指向鹤咎,双眉立出个威怒的目光。 (本章完) 第530章 徐梦郎 第530章 徐梦郎 小胖子一掠而上,剑气真是一时威赫,楚水霆则正回到场中。 酒又走过一轮,宴场上其乐融融,炉烟上升飘去,将散处正是三人主位,白墙下的素衣依然沉静如月夜。 几十位白衣禅师围在一起,焚香诵经,正中主位上,气质宁静的佛面之人已唤了一位高僧模样的人在旁,清茗的香气飘来,两人握一份经卷,似在问答着经义。 唯那张高大瘦削的玄狐之面望着场下微微颔首,却不知是朝楚水霆的五次进步还是小剑仙最后那一手优美的“穿刺蝶”。 “不愧是蜀山当代锋芒。”周是色一偏头,醉笑道,“这种打法也比你的讨巧些。” 立在他身旁的正是刚刚下场的宁朝列,这位男子鬓发微乱,双手垂在身前握着面具,闻言摇摇头:“楚兄胜我良多,只以‘人剑契合’四字对敌,实在是艺高人胆大。” 两人对弈鹤咎的方法迥然不同,虽然都是主动进攻而俱被鹤咎潇洒从容地破去,但在“弈”的层面上,宁朝列实际是取“守”,楚水霆才是取“攻”。 宁朝列三式《雪流剑》臻至炉火纯青之境,招式衔接之间全无隙漏,他以此三式出剑,表面是进攻,实际是以这种流转无缺的圆满压向鹤咎,逼着鹤咎来破。 ——你破不了我这三式,败的便是你。 楚水霆则恰恰相反,他出剑无招,一副精气神全在自己剑上,什么生死胜败都抛之脑后,只要击破面前这柄剑,刺入眼前之人的空门。这种御剑之法当然要人与剑极大的亲和,一切交给临场应变,正是令宁朝列羡慕的天赋。 只是在鹤咎这样的剑者眼里,每一次只瞄着自己目的而忘记大局的出剑,都会带来许多漏洞。 在这种境地,楚水霆所求的,便是“我若击不破你,败的便是我”。 “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周是色饮酒一口,含糊笑了下,眼睛一直醉眯着,“毕竟是御凤年小剑仙,放在剑道历史也是一道天壁,大家也只有这样各显神通尝试了。” 宁朝列轻叹一声,也没说话,安静看着场上已经交剑的那道圆润身影。 是的,在更懂剑的人眼里,两人——或者说所有前面和后面想要尝试的剑者——无论用如何迥异的策略和剑术,做的其实都是同一种选择。 称作“弈剑”,实为“做题”。 无论宁朝列还是楚水霆,本就都不可能平等地站在鹤咎面前谈论“弈剑”二字,他们的攻或守,实际都是在面对鹤咎出好的、不变的题目——“七步剑御”。 宁朝列完成《雪流剑》的三次无瑕变招,楚水霆全心投入自己的攻剑,其实都是拿已经想好的策略上去试试——能在鹤咎面前完成自己预定的战术已足够精彩,能不能成功就难由自己决定了。 从这个方面来说,越晚上场的机会倒是越大些。 “……肯定还是看接下来那位了。”周是色朝另一边抬抬下巴,其实方向偏得很离谱,但宁朝列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那道玄衣简朴、玄蛇覆面的年轻男子立在柱下,自入幻楼以来,似乎不曾和任何人交谈。 此时将一柄沉色的剑立在身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场上。 小胖子正是在这时落败了。 这场剑其实出乎意料地好看,甚至在场上掀起了不小的声浪,因为尤其在懂剑的人眼里,他实在有两招太灵光一闪的意外之剑。 他本应停在第二步,却竟然踏足了第四步。 他甚至尚未抵达八生,纵然小剑仙不占真气上的便宜,至少意味着他自己在真气操控上尚未登峰造极。 崔照夜举起两手来鼓着掌,在见到后两剑时这张矜贵的脸上也绽放出真心实意的惊讶,然后笑着喊了声“好!” 崔家嫡女在这里也是足够尊贵的身份,大可以直率不拘地表露情绪和喜好。 姜银儿看了看她,又仔细看了看场上圆润的身影,面具旁的小玉坠慢慢地摇晃了两下。 场上小胖子喘了两口气,颇不服气地低头拾起了剑,再次瞪了云上人两眼。 鹤咎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回到云上盘腿坐着,握着酒壶笑道:“你是真有意思,基础这样差,竟能和我斗上三招,好好学下去,前途还是很长远的。” 小胖子哼了一声,提剑低着头离开场地。 却是顺着崔照夜的招手走了过来。 崔照夜流裙铺地,支颔含笑看着他,小胖子在她长案侧面“扑通”一声坐下,闷闷拿起个点心吞进了嘴里。 “怎么还有情绪?”崔照夜笑,“你半路出家,能用成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上次和你说了对剑时要多些勇毅,今日就做得蛮好。” 小玉坠微微一动,少女握剑的手稍微紧了紧,垂头看着他们。 “我以为能进三步,结果第二步就乱了,后面又不知道在打什么。”小胖子有些丧气道,闷闷低声,“明年春明剑主就要来神京了,不练好剑怎么见她……” 崔照夜低头忍着笑了下,本想说“没事儿,她都还不知道你是谁”,但毕竟不能对这位幼时玩伴太残忍,还是只好递给他一杯斟好的清酒:“行了,饭要一口一口吃——喏,这儿还有位客人呢。” 回头伸掌向姜银儿,认真道:“这位是神宵宗应道首高徒姜银儿,年方十六,今年刚刚露名,只凭两次剑术出手,就立在凫榜中部呢。” 然而一时没有声音,她回过头,只见姜银儿正两手握着剑,有些紧张又极为礼貌地认真一礼,道: “世兄好。” “……” 潜渊之龙、颇多灵气、半路修剑、基础不牢、引人注意……钦慕琉璃剑主。 果然是了。 姜银儿面具下的唇稍微抿了抿,杏眸认真地看着面前之人。 崔照夜和小胖子都安静顿止了片刻,小胖子转头看了看崔照夜。 “那个……认错了。”崔照夜平静道,“这位是九皇子殿下,叫李琛。” …… 裴液踏着楼梯拖着剑,一步步从下层走上来时,对上的就是徐梦郎挺着脖子望来的目光。 繁华流丽的宴场,灯烛在下,明月在上,一眼望到尽头,是明光里的三张面具。天楼垂目的威压依然笼罩着一切,伱得在这样的目光里出剑。 佛香缭绕,禅音环绕,宛如仙境,再往后,则是高墙素衣,头顶明月,大概就是那位所谓乘蛇魂上天传意的皇子。 那像是另一个世界了,而在下面宴场中间,一人正盘坐云上,潇洒悠哉的样子。在他前面,是那道玄衣提剑的身影正摘下玄蛇之面。 “怎么样,念过诗了吗?”裴液来到徐梦郎旁边坐下,望着满堂宾客,那些热闹好像依然与这位探郎无关,“来晚了些,不会错过你大作了吧。”徐梦郎默然一下,摇头笑笑:“我本来已经揭了面,没有资格,只想找個机会抛一抛的……现下人家谈论很融洽,我挤进去反而招嫌。” 他望着那边,抬手推给少年一个小碗,里面是半碗清冽的美酒。 “这酒味道真美,一定价值千金。”徐梦郎柔美的脸微笑一下,“不来这里恐怕一辈子喝不到,可惜我不好再招侍者来倒,只能给你留此一半。” “……” “我倒进酒樽喝的,没沾嘴。” 裴液低头看着这半碗酒,液波在灯烛下透亮,片刻后偏头伸手:“我也正学诗词呢,且给我瞧瞧你的大作。” 宴场上正传来一片人群挪动的声音,伴着些欢叫和惊声,那是玄蛇公子出剑踏入了第七步,而另一边,红衣女子揭面,成为了场上最有资格面对那位刀鬼的人。 “什么大作。”反正这个角落依然安静,徐梦郎失笑,落寞从怀中取出张纸,“不怕你笑,我也是苦心雕琢许久,才得这么首浅淡的五言。” 他递给身旁的少年,眼睛望着前面华灯繁彩,刀影和剑流飞扬在堂中。 轻叹道:“献媚之事也有学问,不能太赤裸,‘巴结’得称作‘拜谒’,讨饭的话得写成诗。写得越好呢,越容易得用。” 裴液接过纸,看着这相貌昳丽的男子,他其实有很温润的气质,但见面以来,言辞总是很锋利。 很少有人一直把刀锋划在自己身上,除非他正是在瞧不起自己。 裴液展开手中的纸,垂眸下去,精彩温润的遣词令他怔住。 “诗词这种东西难排高下,我其实不会写,只是不怕丢人罢了。”许绰递给他格律书时曾道,“不过京中有很多真正厉害的诗人,出头的、埋没的……你若遇到了读一读,就知道这东西也和剑赋一样——会写的人,总是站在另一个世界。” 现在裴液觉得自己遇到了。 这首诗题名为《菊》,以一精丽的字体誊在纸上: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 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 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 “……” 裴液安静看着这八个句子,耳边的刀声剑声仿佛都远离。 几息后他抬起头来,看着面前沉默发呆的男子,认真道:“你给我看这种东西,我以后还怎么敢学诗。” 徐梦郎怔了一下,哈哈笑了两声,偏头看他:“裴公子恭维人的天份比我好多了。” “真不是恭维。”裴液有些见到宝,摩挲着这张纸不太愿意还给他,道,“你还有别的诗作吗?” 徐梦郎摇头笑笑:“好了,那边诗剑动得颇快——裴公子,我虽不懂剑,但前面这几位好像都很厉害,你是排在最后一个吗?依我说,你刚刚该抢在那位九殿下后面……” 裴液却没有说话,认真看着这位男子:“我和你谈诗呢。” 徐梦郎微怔。 “你诗写得这样好,写出来后却自怨自弃,自己都不肯多看它一眼。”裴液低头看着这八个精丽的句子,“因为你其实不想把才华用在这种诗上,是么?” “……” “……” “我想……现在好像不必把时间用在谈论人生上。”徐梦郎低声道,“裴公子,你不趁现在瞧瞧那位小剑仙是如何出剑吗?” “我瞧着呢。我们修者一心多用是很轻松的事。” “……哦。”徐梦郎沉默了下,忍不住噗嗤一笑。 裴液也笑,看着他:“我讲真的——那你为什么不写你想写的诗呢?我想那一定精彩的很。” “裴公子,那你为什么不用你想用的剑呢?”徐梦郎无奈一笑,看他,“你学剑时难道不是为了行侠仗义,而是为了在这些人面前耍得好看吗?” “我当然写我想写的诗,我写‘鸾皇期一举,燕雀不相饶’,我写‘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我写太多了裴公子,可是除了今日在你面前,我又怎敢拿出来?又拿给谁看?!” 徐梦郎端起半碗清酒,昂首一饮而尽。 裴液安静看着他,道:“若我的剑不是拿来给他们欣赏,你的诗便也不拿来讨他们欢心,如何?” “……” “嗯?” 徐梦郎微怔:“你……不打这剑试吗?” “莫管。”裴液回头招呼侍者,转头认真道,“你刚刚没笑我‘和你谈诗’这件事,我也不追究你喝我的酒了。” 徐梦郎低头愣愣地看着手中空碗,直到侍者来往里又斟了满碗。 整个宴场在此时响起两片热烈的欢声,那是和红珠已在十招之内得胜,刀光敛入鞘中如一道银龙,毫不吝啬地展露了天下顶端修士的风采。 她是最不停留的一个,往门厅走来时手上已捏着一枚见真丹。 裴液乖觉地起身行礼,和红珠瞧着他没说话。 “……前辈?” “倒想试试明绮天调教出的剑者,可惜和你打太过丢份,我也回去收徒弟了,明年羽鳞再见吧。”这位女子似乎也没再有见他和小剑仙之比的意思,吞下丹药,转身便下了楼梯。 而在更中心的剑场上,在更多人的转回目光的惊呼中,则是那位北海府真传陈泉已坚实地踏入了小剑仙两步之内。 (本章完) 第531章 写天意 第531章 写天意 陈泉揭下蛇面,身上的影子似乎并未因此消去多少。 那确实是一副人类的面孔,肤色白皙,五官清晰,也有一双蛇一样的清澈而深邃的眸子。 但不知为何望向这个人,就总记不住他的样子,目光一离开,就只留有一个印象,一道模糊的旧影,仿佛隔雾看。 反倒不如戴着个面具了。 但总之不影响观剑,陈泉人着玄衣,剑刃也是沉色,兼以剑势沉渺,身形柔散,衣动剑出时就如同一团晕开在空中的墨。 凌厉处则真如一条玄蛇。 鱼紫良的蛇剑此时回想就如孩童拙劣的画作,陈泉踏入第七步,出第一剑时,所有人就仿佛看见了九幽玄蛇扑向一只仙鹤。 两者之间的搏斗精彩纷呈又触目惊心,妖牙、利爪、剑翅……鹤咎的剑还是那样华美潇洒,但人们似乎第一次看见这只鹤不再是几个展翼就以利爪优雅地摁死对手,而是飞腾飘折地跳起了凌厉的舞蹈! 北海府,北地剑脉无可争议的主人,即便在御凤之年,他们也不落于续道山之下,如今幽都脉主的关门弟子面对几乎同龄的鹤咎,本就该有这份表现。 主位上那张玄狐之面垂眸看着,他带弟子南下长安,想要的显然就是这样的试炼。鹤咎固然是一代传奇,但你总得试着胜过他的一道旧影。 “七步剑御”声名赫赫,陈泉为此准备的是剑经《泉蛇》,在幽都剑脉中这是最霸道幽诡的一门剑术,《概论》中写“北海修鬼剑”,从此脉此剑中可以窥得一二。 陈泉用得也确实太过出彩。 《玄》的传人未来只能有一個,现在看来这位关门弟子虽然入门最晚,却毫未掩饰自己欲要一争的雄心。 黑色真气宛如匹练,分不清是剑意造就的幻觉还是剑气所生,它们霸道地舒张,不时化为玄蛇或者合为一条,缚住白鹤又被转瞬挣脱……如此霸道地连入鹤咎五步,已抵达楚水霆的极限,这位北海真传却依然没有摇摇欲坠的样子。 裴液抬眼去看时,正是见到他迈入第六步。 陈泉一剑拉下一道九幽之幕。 前之五剑仿佛都只为这一式的蕴生,宴厅灯烛都晦暗一霎,另一个冷冥的世界似乎靠近了这里。 然后被此剑一剑沟通。 一瞬间一切遮盖和暖意仿佛消失,明月失光,一双冷暗的蛇瞳现于这个世界,生在黑衣之后,垂落白衣之前。 九泉之蛇,现身于此。 鹤咎一瞬间仿佛被冻结了形体,惊艳的剑光、飞扬的衣裾,一切都静在了空中……开剑以来,第一次有人将鹤咎逼在这种状态。 绝对是强大霸道的一式意剑,而陈泉在这一刻却安静了下来,做出了一样神妙的处理——他放弃了自己对剑的掌控,选择人随剑走,而剑随意进。 这一刻这位真传展现出与此剑绝对的亲和,裴液记得曾听过这些名门弟子会从小就规划好剑路,从此与某门强大剑术熟悉着一同长大,于陈泉而言,显然就是这门《泉蛇》。 他将身与剑全然融化在了此境之中。 非是以剑带境,而是玄蛇既出,下一刻剑势的发展是顺其自然,正如剑经之所叙。 这一刻你面对的不是我的剑,你面对的乃是《泉蛇》本身。 这样的策略不是谁都能想到,更不是谁都能用出,它也确实一瞬间就显出了它的无可抵御。鹤咎屈指一弹剑身,如鹤清鸣,飘然脱离了玄蛇的注视。 于是陈泉在这一步立稳了脚跟。 宴场之上乍时响起欢呼,无论什么身份这一刻都难免抚掌——正面踏入鹤咎七步之内,当年朱楼宴上未成之事,今日已在最后一步! 当然只有《泉蛇》这样的剑,当然只有陈泉这样的剑者! 而立足之后,陈泉沉默地再次向前抬脚。天上玄蛇双目已然微动,额颊开始隐现,夜幕上泛起了鳞片般的波澜……这一剑方真正孵化了出来。 幽都剑之所谓“霸道”,正是绝不给你丝毫喘息之机,强硬直到胜负已分,而一退就只能再退。 小剑仙既接不住上一剑,又岂能接得住这一剑? 但所有人期待的一幕并未发生。 因为在第七步时,鹤咎已倚在了自己的云上。 何为“云外无剑”。 小剑仙依然是醉而亮的双眸,温柔含笑的嘴角,陈泉没有出剑,他出剑。 出的是陈泉的剑。 不懂剑之人茫然、懂剑之人则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云从鹤咎的背后来到鹤咎的剑上,化为一道道云纹……这才是这位小剑仙第一次认真的出剑。 他提剑,黄鸟已展翅于高峰之巅。 就在陈泉自己的剑境之中,就在《泉蛇》所构建的境界中,小剑仙没用任何神异的剑术来对抗,依然只是“七步剑御”。 于我剑御之中出尽六招,《泉蛇》之理我已窥之。 “黑水之南,有玄蛇,食塵。有巫山者,西有黄鸟……黄鸟于巫山,司此玄蛇。” 你要将《泉蛇》作为战场,那就来吧。 这是不是《泉蛇》中的意象?这一刻你藏起了自己的剑,那么谁才是这方剑境的主人? 以境破境之剑,这一刻甚至无关什么剑道修为,这就是纯然鬼魅般的剑之精灵,一切经年苦修建立的壁障视若无物,自己的剑转瞬就成为他的,玄奥的义理一眼就被窥破,和这样的对手交手简直令人胆寒! 玄蛇之目顿时僵滞,双目的威严似乎化为恐惧,天空上鳞片隐没,它似乎不再受任何人的召唤,要急切地退回到黑水之中。 黄鸟却不给它这个机会。 千年血脉之中的压制造就的天敌,陈泉的人与剑这一刻都僵住,已可见他两腮鼓起的肌束,握剑的手鼓出青筋,却重整不了这道意境。 抬起的脚就滞在空中。 黄鸟已啄向玄蛇之眼,眼见是无法挽回了。 就在所有人都多少有些失望的时候,高处传下一道语声。 他的威严一直笼罩在整个朱楼,如今他开口了,淡声道:“既穿生死之界,当有极变之理。” 清晰地贯彻了整个宴场。 陈泉陡然抬头,仿佛一道清气灌顶,赫然直视面前的小剑仙。 黄鸟已啄开玄蛇的额头,然而在极致的压抑和恐惧中,玄蛇没有逃离,而是暴怒地张开了血盆巨口。 《泉蛇》之中所以有“黄鸟”之意的极变,百年难得一悟的藏式。 【玄蛇吞黄鸟】 它一口咬住了黄鸟的左翼,陈泉的脚也坚实地踏了下去,落在了第七步上——但也只有这一瞬了。下一刻黄鸟尖利的喙贯穿了玄蛇头颅,剑境破碎,陈泉踉跄地持剑而退,巨喘着以剑支地,撑住了身体。 鹤咎挽个剑抬头看了一眼,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 如此极端的两变令人猝不及防,却没人能忽视它的精彩——六步半,已是“七步剑御”的极致了,距离胜得鹤咎只差半剑。 这当然是今日的极致了,北海真传的强大实在超出想象,这久居北地的剑门与中原和西南交集总是很少,今日方令楚水霆和宁朝列真个无言。 那位脉主恰在时机的指点自然重要,但陈泉一语而得的领悟又谁不钦佩?固因初入其门仍被鹤咎击败,但能阵上学得这样一剑,已经颇为传奇的佳话。 只有手里勾着张虎面的玄衣少年没什么表情,随意拍了拍手。 …… …… “真厉害。” 徐梦郎轻声赞叹地拍了拍手,怔怔道:“能修行用剑之人,想来过着精彩得多的人生。” “你要是好奇,我回头便用给你看看,只是伱若得了灵感写了诗,记得提下我的名字。”裴液这次没再收回目光,他安静看着剑场,目光盯着那袭云上白衣,有时又抬眸往高处看看,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在这个空档间,徐梦郎的目光却已挪到另一边的诗场上去了。 裴液敏感地捕捉到男子的情绪,顺他目光看去,那里一位摘下面具的士人正得人们赏识赞扬,不必离得近,也能瞧出那春风得意的气氛。 “那是谁,诗做得很好吗?”裴液瞧去,那人身材颀长,高冠博带,神情气质颇有些古意。 “辛冬雪……他是主位上那位儒家哲子的学生。”徐梦郎低头拿茶针拨了拨案上果脯,“学问做得很好。诗的话,多是玄言诗和哲诗吧,谈天论玄……神京确实也没几个人比他更有资格写这种诗了。” “瞧来你不以为然。” “……”徐梦郎手上茶针停了停。 裴液看着他。 徐梦郎再次拨着果脯,低头一笑:“我有什么资格不以为然,他写‘万象归一理,天命岂可违’,那是世之真理,他能写,他写了,那就是第一。” 他端起酒碗,再度一饮而尽,“当啷”搁下,抿唇低着头没再说话。 然后他抬起头来,神色怔怔地看向那位青袍鸡面的温雅男子。 “那又是谁?” “……温歧。”徐梦郎轻声道,“他的诗一定很好……比我的好得多。” 因为确实要轮到那位男子了,他已立在人群之后。 只是在诗与剑到来之前,另一样真正占据了朱楼中心的神迹更早地到来了。 哲子传人辛冬雪的诗传诵在整个宴场……迎接的正是这样一幕。 朱楼之上,万里无云,灯烛暗去,明月倾落。 禅音越发清扬,诗与剑的游戏暂时停止,如果说先前玄气和真气是被锁住,这一刻就是皆被清出朱楼之外。 裴液稍有不适地低了低头,于他这样能感受玄气的人而言,就像鱼在缓缓离开水。 徐梦郎也抿起唇,沉默地看向了正前。 “你此前也知道这件事吗?上传天旨什么的。”裴液轻声道,“我倒是进来后才听说。” “这才是此次幻楼之会唯一的正题啊。”徐梦郎些微惊讶,笑,“看来文人和武者关注的东西确实颇为不同。” “哦?” “昊天传意……本身就是目的。”徐梦郎看向那袭高墙下的素衣,“这是大唐的基石,也是世家的宝座。幻楼主人请来四皇子行此神迹,想来是天意会支持他的意愿,而四殿下在……上也更加稳固。” “……这位皇子,真的能传天意吗?” “自然。”徐梦郎道,“四殿下生而明心见性,幼时即入天理院中,儒家以《易》之万变映照世理,四殿下正是千年来《易》的唯一传人。” “……” “其人身以纯浓之麟血冥感天运,心以‘知命’之心合天顺道,一行一止皆合天命。掌握《易》既令他得获洞察世事之能,又其实证明了他‘天子’的身命。” “……徐兄身为儒士,竟也对这些修行之理如此清楚。” “天命、四殿下……这都不只是修行的事情,实在事关大唐命运啊。”徐梦郎一笑,“倒是裴公子不清楚才有些奇怪,我记得这位殿下在修者中好像也是天下难再呢——似乎尊称为【天命儒子】,说是无可质疑的‘同境无敌’。” “……有这么厉害么?” “那我不晓得,反正神京是都这么说的。”徐梦郎轻声聊道,“因为这位殿下好像还处于你们所说的脉树之境,但因与天地冥合,竟能调动上面一个很厉害境界才能触及的力量……” 裴液没再说话,他这时低头看了看手,清楚这位朋友说的是什么了。 楼中的真玄已被清理一空,一切都静谧了下来,而就在这一切超凡禁行的环境中……一种神异升起来了。 而后被人自然地握在了手中。 真气消失、灵玄摒去,那当然是……天地之力。 在所有人仰视之处,那袭高墙下的素衣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多么清平的一双眸子。 不是明姑娘的明透安静,也不类颜非卿的清远冷淡,或者说他身上并无任何“高远”的气质,这位殿下站起身来,在旁边穿上了自己的草鞋。他质朴的行止如同上古的尧舜,他无感情的眸子真如《易》的人格化身。 没有什么玄虚的仪式,几行朴实的墨字已端正的出现在背后大幕上,那一定是那位幻楼主人想看到的,因为他已站了起来,持樽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双臂。 那是朝天的动作,那是拥护的姿势。 是曰:“大星在西,宜为中辅;李氏绵长,百年肱骨。” (本章完) 第532章 鹤见凤 第532章 鹤见凤 这是令所有人安静无言的一幕,仿佛苍天的双眼此时正投落于此。 有些人本就知晓佛面后是哪张面孔,有些人也从这十六字中得到了些令人惊愕的推测……而无论如何,单只这份问询天意的神迹,人间能承载者,也不过十指之数。 其人求问身命,则上天传旨,皇子述意,得四句十六字。 这句话的重量令人屏息。 这位老人确实已经很苍老了,也许七十,也许八十,他立在主位举着酒樽,宽袖滑落,露出的小臂上除了一串精美的佛珠,就是色斑和褶皱。但依然透着养尊处优的细腻以及白皙。 灯烛之下,这位老人将樽中之酒朝天一敬,仰头饮了下去,然后他一言未发,就此轻轻松开手,任由空杯坠地,琉璃声碎。 老人坐回案前,那慵懒的愉悦并不向任何人掩盖。 世上千亿生灵,谁能得知自己后日的命运? 若得上天之承允,人生岂复有忧事? 冷暖交织的光游走在那张精细慈悲的佛面上,明月竟然不再暗去,照着天旨与这位幻楼之主,仿佛上天的通路仍未关闭。 古之贤人皆游戏,这一刻才是今日幻楼真正高渺的神迹,那位儒院哲子所来显然正是为了亲睹此幕,他此时敛袖不语地瞧着这十六字,一些敏锐者已想到接下来的天理之论。 而那位负剑的北海脉主也将目光安静地放在那位素衣皇子身上,他此来显然也是为了确认某些事情。 在震撼过后,宴场中也渐渐泛起了轻语,即便在这里,九成以上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皇子沟通昊天这传说中的事情,清圣的禅音再次环绕着响起,神圣静谧的氛围缓缓弥漫在朱楼之中……直到一道少女的清声响在场中。 “请问……真气已复,弈剑可以继续了吗?” 场中微微一静——那是道清正挺拔的身影,浅色的剑负在身后,简笔的戏面盖在脸上,侧边垂着两个微微晃荡的小玉坠子。 她立在宴场的中央,鹤咎的七步之外,似乎已准备了有一会儿。 北海脉主转过头来,双目向她垂落,稍有兴味地挑了挑眉,淡声道:“当然可以……你是谁家弟子?” 这位大人物开口,宾客们注意也投了过来,神迹已毕,继续看还有谁能在诗比剑试上露头仍是件颇有意思的事——何况这位有些过分年轻的少女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顾前辈好,晚辈道家弟子姜银儿,家师神宵应宿羽。”姜银儿抬手摘下戏面,清眸认真地看向主位,“我听说,胜鹤咎者,可得一诺,敢问这个要求,能向这位主家提吗?” 全场陡然一静,玄狐之面微怔,而在他旁边,与高僧论着佛理的老人顿了一下,缓缓转头看向了她。 佛面下的双眸清清淡淡。 他一定是没有修为的,但此时整个宴场之人都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 姜银儿抿了抿唇,认真看着他:“我若侥幸胜了鹤前辈,能请你摘下佛面吗?” 一片彻底的安静。 所有人这一刻都望向这道立在堂下的身影,那衣角轻飘的姿态不卑不亢,以致令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当然是冒犯……即便套在这样礼貌的表达也是一样。 幻楼在神京伫立了多久,灯烛如昼的宴会开了多少次,而无论来的是何等贵客,那道苍老的身影都永远安然地坐在那个位置上,已近乎一個不变的符号。 正因有这道神秘的身影在,这片乐土才永远屹立不倒,其实人们从来不觉得他需要隐藏身份,也许那只是他自己的一种喜好或习惯。 换句话说——那是他的意志。 所以人们绝不去触碰那道身份,连私下的猜测都克制……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当面说出这句话。 一时许多人的心绪都提了起来,手指捏紧了酒樽——那是对高位者怒火的下意识忧惧。 连旁边高僧捻动佛珠的手都顿了片刻,而在一片寂静中,这位素衣赤足的老人终于收回了眸子,似是懒得再看她,淡漠道:“你先……胜了再说。” 宴厅之下,小剑仙从云上翻身落地,悠然地挽了两个剑。 姜银儿抿了下唇,轻轻握住了剑柄。 其实这次幻楼之行和少女心中想象的全然不同,她下山来到这座地上神京,既不知道“幻楼”是什么,也没听过昊天传意的事情,正如此时她在一切不容侵犯的氛围中孤自站出来,其实也没想太多。 她准备是来到一个热闹的酒宴之上——做好了会不太适应的准备——和那位不知什么模样的“世兄”见个礼,然后如果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帮着他做一做。 关系好的长辈就总想让他们的孩子也做好朋友,这是免不了的事情,她确实是一抵京就去了修文馆拜谒——毕竟这位世兄若从是别的地方听说了她已在京的消息,心绪若敏感些,说不定会觉得怠慢生疏。 可惜总碰不巧。 把那位胖殿下认成世兄确实对两人都很抱歉,不过她脑海中本来也没有这位世兄的形象——只觉他出身偏僻,练剑不久,如今又只孤身一人,应该还是需要人教导照顾。 而如今立在幻楼之中,也是她没想过的境况。 其实她对一切都还颇为陌生,不知道神京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甚至还没去修剑院报道。 但她清楚记得去京兆府打问消息时,见到的那些从鲤馆救出的可怜之人的情状。 许馆主说,那是供幻楼挑选的“货物”,而幻楼主人身份尚不确定。 所以现在她就立在了这里。 姜银儿拔剑,剑名【照神】。 她踏入七步之中,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个崭新的名字,对另一些人来说这只是凫榜中游一柄尚稚嫩的剑,但她第一剑出,众人已惊;第二剑衔接出来,有些人神色已然震惊;第三剑接上时,上位那张玄狐之面都稍微抬了下下巴。 姜银儿已踏在四步之内。 …… “……宁兄,你们道家,还藏了多少天才?”楚水霆看完第三剑,绷紧的眉终于垂落下来,轻叹道,“她排五百余名,看来是因为当时只遇到五百余名的对手了。” “我听说,这位姜师妹是术剑双修的。”宁朝列摇头笑了笑,“今日见其剑,我要怀疑那人说谎了。” “天下英雄,何其多也……”周是色醉眼朦胧地笑道,将酒壶递去,“圣贤皆寂寞,饮者留其名,来吧。” 楚水霆接过来:“如此机会,周兄真不上去试试吗?”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不去,不去。”周是色侧躺支着头,摇头晃脑道。宁朝列笑了笑转头道:“我那位诗友似乎也得胜了。” 另一边诗场上上前的正是温歧。 其人含笑走进去,摘下了脸上那张鸡面,不知对了一首什么诗,片刻后人群欢呼起来,气氛一时热烈到了极点。 “温歧诗赋写得都好,咏史雄放有灵气,写景写情也雅丽细腻……”徐梦郎低声道,举杯饮了一口,“这人的诗评为今日之魁我不意外的……瞧吧,果然。” 那是传抄的诗笺很快传向了宴厅,即便是两人所在的边缘差不多是最后接到一张。 男子柔美的双眸已有些迷离,怔怔地望着这张笺,一时竟仿佛定住。 裴液探头看去,乃是一首咏史的七言,题为《过陈琳墓》。 是曰: 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此坟。 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 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 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 “词客有灵应识我……”徐梦郎怔然喃喃道,抬头望着高处雕梁,月光从罅隙里漏出来……他忽地一笑,搁下了这张笺子,低着头又饮一杯酒。 确实是一首好诗,裴液安静地读了好几遍,诗人的神魄几乎从文字间扑面而来。 这当然不是干谒,也没瞧出什么巴结,更不是辛冬雪的那种述理句子,这一定就是那位诗人想写的诗……所以才显得这样好。 裴液看了眼身旁的男子,这时他想起来刚刚那句“他的诗一定很好……比我的好得多”,裴液没去问为什么这位温歧可以写这种诗句,裴液见过他和宁朝列谈笑,见到此时那些客人对他的态度,也记得……他不是跟在卢岫这样的人身后进来。 怀才不遇和怀才不遇也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只是颠簸,有的人面前是绝壁。 “……裴公子,你信吗?”徐梦郎忽然低声道。 “什么?” “咏史的诗……我写得比他还好。”徐梦郎抬起头来,醉后的双眸那样清亮,看着面前的少年。 “我信。” 徐梦郎仰头一笑:“哈哈哈,你信就够了!” 但这时男子的神色忽然收敛,看着空处,面容开始有些僵硬了起来。 那是余光中,女子高挑的身形走了过来。 卢岫依然是贵气漠然的样子,仿佛并没见到两人在这里交谈,亦或虽然这一幕早就在视野中,但她从来没投放一丝的注意。 奴仆们做什么卢岫不是“懒得管”,而是心中从来就没有这件事情。 对卢氏嫡女而言,世界上可供“平视”的东西很少,而她从不把目光向下投。 裴液正微笑道:“你只是写不了你想写的诗句,不是不如——” 就被漠然打断,卢岫立在案前随手递下一张纸:“写首咏刚刚那场剑的七言,一刻后我要送给他。” 裴液话语顿住,只见徐梦郎僵了僵抬起了手,仿佛一个渐渐从陈旧皮囊中脱离出来的鲜活男子,又重新被那身脏皮纠缠了上来。 裴液抬手按住他的手压了下去,蹙眉抬眼道:“正聊天呢,没长眼吗?” …… 诗在客人间传阅,剑在灯烛下缤纷。 姜银儿三剑越过三步,如果说楚水霆最为惊险,陈泉最为霸道,那么这位少女握住的就一定是此宴唯一在风姿上比肩鹤咎的剑。 她像一道春水中流过的影子,凭栏时拂颊的瓣,惊鸿一觉时,已经无可追觅。 而无论他人如何惊艳,少女自将剑用得极为认真,清眸凝神,嘴唇微抿,她记得刚刚在下面见过的每一剑,都是为了这时的对弈。 三招大约是一个分水岭了,能见三招之剑者已是世所罕有,而再往后,往往是异禀之人的世界了。 姜银儿三剑连珠用得极为传神,此时稍稍一断,乃是迈入一个新的战场。 三步已足令鹤咎准备出一式绝艳之剑。 这位小剑仙似乎也厌倦了和剑者尔虞我诈的博弈,面对少女这样的剑者,他用的剑明明朗朗、风姿流美……一式无遮无掩的【天览】。 鹤上九重者,见风云、雨雪、日月星。 万象一剑,令人难以想象的剑感与锤炼,当然是意剑,美丽的意剑——上一场这位小剑仙分明到了第六步才动用这样层级的剑术。 连刚刚的神圣之感都被挤占了,一瞬间朱楼如同消失,所有人立于鹤背之上,得见这一剑的仙意与壮美。 但少女的脸上并无什么波动,只有黛眉微凝的认真,她踏出去的脚步坚定地落了下去,春水明鉴般的剑身向前流去,于是一切庞然的壮景都微微扭曲,如在一层粼粼的波动之下。 下一刻人们陡地恍然——原来都是镜水月。 一剑流去幻景,光与影在少女剑身上敛去,只留下一双坚定的清眸。 甚至难说是道家神宵的剑术……那就是应宿羽本人的剑术。 《凤游》,【春水泻影,冰鉴照神】 姜银儿一跨两步,已来到第六步之上。 (本章完) 第533章 揭我面 第533章 揭我面 宴场之上惊艳的语声一时四起,第一次有人在鹤咎面前破剑向前,一越两步。 固然这是鹤咎随性发起的挑战,但毕竟得先真正胜过这一剑,才能拿到这应许的奖赏。 这一刻那位神宵道首虽不在这里,但她的传人已将那份“高上神霄,去地百万”的气韵带到。 今夜在众宾前亮剑的年轻剑者有很多,每一个都搏得了所需的身名,“楚水霆”、“陈泉”这样的名字明日开始就会在大唐的上层开始流传……而这位少女凭此一剑,就足以稳稳位居其中前二。 只有姜银儿自己没什么波动。 她抿唇凝目地看着面前的敌手,从踏上这里开始,她所求的就不是用出如何惊艳的剑,而是真的洞穿这“七步剑御”。 少女从来没有必胜的把握。 纵然她已看了好几场鹤咎的出剑,也做好了自己的规划和准备,但只有真正立在这里时,才能感受到那窒息般的压力。 正面背剑在臂的年轻男子含笑看向了她,而她同时感受到那些从高处垂落的视线,手中的剑难免比平时要重。 四剑交手,她已忍不住松握了下震麻的手,剑上传来的反馈一直是奇异而陌生。 面前之人对剑的理解与她切磋过的所有敌手都全然不同,恐怖的直感、鬼魅般的跳跃……组合起来却是如此仙姿飘逸。 她本来绝不想使用意剑的,她相信在越高层次的剑术上和对方的差距只会越大,然而对方先动用了那一式【天览】。 落脚在第六步时,局势已超出了她的预想。 “七步剑御”是一枚镯子。 姜银儿摘下戏面时,就想清楚了这件事。 人们难以在这样的弈剑中胜过鹤前辈,不在于其中某一招一式的输赢,亦不是只要能一直掏出更强大的剑式就能一步一步取胜……因为鹤前辈的剑本也不是越往后越强。 它只是永远在回望。 回到第一剑之上。 两剑第一次相交时,他见到你的剑,一个原点就产生了。往后的每一次交手都是它的延伸,而当你终于踏入迷雾,看不清前方何处的时候……才会霍然发现自己已回到起点。 而那挥出的第一剑,原来朝向的是现在的自己。 那正是剑野的压制,正因你无法看清七步以后的剑,所以也就只能见到这枚镯子的三分之一、一半,或者一大半……总之都没什么分别。 鹤前辈会选择在第三剑、第五剑、第七剑完成这枚镯子……亦没什么分别。 第一剑留下的伏笔,只会在进入迷雾之后揭晓。 而姜银儿清楚的是,她现在就踏入了这道迷雾。 对于弈剑本身来说,她已经足以自傲了,她比陈泉宁朝列小四五岁,比楚水霆小七八岁,却立在他们的前列,步数固然远不能代表实力的高低,却一定体现出剑上的天资与理解。 但对于胜利来说,却已将要画上句号了。 六步之上,对鹤咎仍是广阔的天地,但少女却已伸手不见五指。 迷雾之中一道明亮的剑光破出,鹤咎的浅笑就在剑光之后,他理应在这一剑收下这场胜利,而少女却看不出、也不可能知道他以什么方式。 姜银儿抿唇看着,手确实有些僵硬,好像回到第一次握剑时的“懵懂”之感。 …… 气氛凝如冰点。 卢岫目光投落下来,停在了少年身上。 少年抬头看着她。 “裴、液?”卢岫淡声道,声音很明显地冷了几分。 她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这样的冒犯了,这种突兀产生的怒气几乎已从记忆中消失。 “裴液”于卢岫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无论在修剑院,还是在崔照夜的身边,或是从一些其他的消息中……她都大概感知到这个名字近日正游走在权贵层的边缘,而且十分活跃。 这样的名字每年都有很多,每次幻楼之宴见到的,也已经过了十指之数。 他们当然不在她的眼中,但既然来到这里,卢岫也没什么意见,一個宴场中总有高低贵贱,奋力往上爬的人到处都有,就像缘树上行的虫蚁。 所以这样一只有名字的虫蚁说出刚刚八个字时,气氛第一时间是绝然的寂静。 卢岫安静地看着这张假面,在第三息轻笑了一下,敛容淡声道:“你会为今天这八个字,付出一生的代价。” 这就是最威重的宣判了,卢家嫡女当然不可能和一个江湖人动什么刀剑,她甚至从未往那边去想。 因为一句话很多时候就已经足够。 五姓是大唐的主人。 只有真正羁旅神京、凤池蹉跎数年的人才会真正明白这句话的重量。 茫茫文人武者,谁牵住的不是五姓的衣角?你只要在大唐上攀,又怎么可能绕过他们?今日一句莽撞,带来的就是终身不覆。 徐梦郎近乎窒息地望着身边的少年,几乎看到他白头羁旅、一事无成的样子……而卢岫就此挪开了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 手依然递下那张纸。 裴液这时却没有说话了,也没再阻拦,男子看着他的同时,他也在安静看着男子。 徐梦郎茫然抬头看着女子,压抑难安的气氛中,他的无措和恐慌几乎肉眼可见,他抬了抬手,似乎已下意识要接过这张纸,但嘴上却已先抿唇道:“裴、裴公子他是无心之言……” 裴液微微一怔,卢岫的神情也顿了一下,然后化为了凝冰的寒冷,就此收手离开。 徐梦郎僵硬地怔在原地,大脑一片混乱,坠落般的恐慌,以及数年谋求一朝消失的不真实感同时攥住了他的心。 他面色苍白地看向少年,修眉柔目此时怔忡,微乱的发绺垂落着。 裴液抬手向他举了一樽酒,没有说话。 良久,徐梦郎低下头,手指微颤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来时已洒落不少,但还是轻轻一碰,金玉清音之中,两人饮下了这杯酒。 “……本自尘中来,还归尘中去。也没什么不好。”男子低笑一下,喉中微颤,看向他,“倒是你说下这种话,今日剑试不论取得什么成绩,恐怕都没用了。” “咱们刚刚不是说了吗,诗和剑,本来就不是给他们看的。”裴液双眸安静明亮,“徐兄,不必什么‘书剑学从军’,你风骨比我见过的禁卫统领已强上百倍。” 他按了按假面提剑站起身来,徐梦郎怔然:“……你去哪里?” “这不是要轮到我了吗。”裴液微笑一下,“我先去给伱报上——既然写了诗,想念就念,何必管他们是谁。” “……” 少年笑了下离开,那裹在布中的剑形磕了两下案沿——自入楼以来,它还从未露面。 …… 姜银儿将一切精神贯入手中之剑,身体已绷紧到极致。 鹤咎明亮的剑光已在眼前。 在一切懂剑之人眼中,她都将败在这一剑了——以与前面诸人同样的方式,失去剑野,也就失去抗争的能力。“七步剑御”就是这样的东西,你身在它铸就的圆中,一切出招自然都被它囊括洞彻,而它的出招却在你的视野之外,你要如何才能取得胜利呢? “七步之内,我剑不败”,实为强者恒强之理。除非你确实具有比小剑仙更高的剑野,更灵明的剑感……可在这两样事情上,试剑者们又怎么可能超过这位前代天壁呢? 陈泉也不过在题目内作答罢了。 只是……这位少女似乎答得更好! 惊声一瞬传遍在全场,剑气撩动额发,少女清正的面容更加平定,鹤咎的剑精妙地点在她剑上一尺三寸处,正是上一剑留下的隙漏,少女之剑似要脱腕坠落,但就在这一震之间她手腕一翻,鹤咎之剑竟然泛起了同样的失控的共鸣! ……那是,她埋下的第一剑。 在鹤咎取其胜利之前,少女竟然先完成了自己的“六步剑御”! 且不必惊叹这其中的惊才绝艳,因为最敏感的剑者已在第一时刻看出,在这枚更小的镯子完成的瞬间,更多令人心潮澎湃的可能性就生发了出来! 这当然不是抢先一步就能胜利,少女是用这无比巧妙的法子抵住本来必败的第六式,可她的镯子依然比鹤咎小上一圈,“六步剑御”依然在“七步剑御”之中,她仍然需要面对第七步。 但也就是在这一刻,这种处理真正令人惊叹之处才展露于观者之前。 没有“第七步”了,只有第二次的“第一步”。 抢先完成对第一剑的回归当然不能让你获得胜利,因为你回到的原点,本也就是鹤咎埋下伏笔的地方,而且比你埋得更好、更深。 但……它把战场强行拉回到了第一式上。 姜银儿主动开战。 于是藏在迷雾中的“第七式”消失了,那万千难以捉摸的可能在此时坍缩为一。 少女看不清他的下一剑,所以这时她也无需看清。第六步他们立回到第一剑上,第七步也就只能在这一剑展开。 所有人都惊艳于这位少女对剑的灵心,但所有人也都知道,这并不代表着胜利。 你只是……刚刚获得了一个直面鹤咎之剑的先机。 在前面鹤咎会退后三步、四步、五步……那都无所谓,那是他主动的选择,只是把胜利稍稍延后一些。 但如今这是最后一步,如果他选择不退……你能正面击破此剑,逼他后退一步吗? 哪怕这一剑已经露面。 鹤咎的唇第一次抿了起来,笑容从脸上消失了,双眸下沉,斜出个锋锐的形状。 姜银儿比任何时候都集中精神,这或许是她下山来面临的第一个真正的挑战……它也许有些过于严酷了吧,但少女是抱着全心的认真来做这件事的,而除了胜利之外,她在心中还有更重要的目的。 【照神】先一瞬失控,此时也更早一瞬被少女纳入掌控,鹤咎的第七剑已然露面,果然是真正暴烈的剑势——在前面多少场里,鹤咎都不会出这样一剑。 【铩羽】 风老霜重,羽翼凋残……杀意沛然的一式笔直寒剑! 你既然要接,那就来接接看吧! …… 裴液低头把剑放在膝上,一道道拆开布条,修长沉美的剑身出现在眼前。 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整个宴厅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中间纷飞的剑影,裴液目光安静地看着禅香缭绕的台上。 在那三个的眼下,场上的一切确实都只是游戏,他听到了刚刚那位少女的询问,也看到了她艰难的战斗,稍微有些好奇她的身份和来意。 “好像是裴少侠的妹妹。”旁边崔照夜小声认真道。 “……”裴液微怔,缓缓调动着筋脉肌骨。 崔照夜托腮看着他,清艳的眸子微蹙着:“裴少侠,咱们一起来幻楼,你却有一半时间不在我身边。还说要我带着你呢。” “什、什么妹妹?” “那位姜银儿啊,神宵道首应真人的独传。”崔照夜偏头道,“眼睛可好看了,过来找我时就乖乖巧巧地问:‘崔小姐,怎么没瞧见裴液世兄’。” “‘世兄’哦。”她小声强调道。 “……” 裴液备剑的动作顿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崔照夜,这信息来得很突然,他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只心中很莫名地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下意识扭头看向剑场上,心一时往上提了提。 …… 姜银儿如一只幼雀立于暴风中的枝头。 这一剑如此血腥的直冲她而来,她选择揭开幕布,就要面对这样赤裸的强大。 少女早已默然咬紧了牙关,眸色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一剑。她没有浪费上一步中取得的先机,在这一剑亮相之前,力量与真气就已在剑中蓄集。 两个人剑术正面的对抗。 ——破鹤咎一式攻剑。 姜银儿在这一刻体现出对这场弈剑绝然的尊重,亦是真正对“古贤人”的致意。她绝没有以先机之优施以一道强大而出人意料的意剑,那或许能胜,但绝非“弈剑”了,以意对意,以拙对拙才是弈剑之理。 少女自认是以取巧手段来到了鹤前辈的第七步,此时自然要努力正面接下这一剑才是。 【惊鸿】 少女没有取“守”,而是取的更无可指摘的“破”,风刀霜剑来,照影惊鸿去,你会摧破我这一剑,还是我会穿过你暴烈剑势的罅隙,一剑破之? 剑感在这一刻有如神临……姜银儿见到了。 “凡攻剑,必有隙。”这句话书中没有,但师父告诉过她。 即便鹤前辈的攻剑之中,亦有风霜暂时疏忽的地方! 【惊鸿】……一定可以抓住! 少女这一刻清眸明亮无比,鹤咎的剑快,她的剑更快;鹤咎的剑直,她的剑更直……时机恰到好处,这几乎是她用出过最满意的一剑! ……但下一刻惊鸿扑空了。 风霜忽然不可思议地优雅停留,笔直暴烈的剑势一瞬间如化春风,从少女的剑上、袖上、颊面垂发上拂过,她一剑僵在空中,鹤咎的剑就如此晚了一步,正正好好地点在了她的剑上。 手中气力本就已因扑空而歪斜,姜银儿在惊愕、猝不及防中踉跄一步,手中剑当啷坠地,她缩回手来,茫然地按住了震麻的小臂。 她抬头愣怔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他正优雅地挽了个剑,抬手淡笑着饮了口酒。 宴场一片寂静。 姜银儿心中也一片冰凉。 ……【戢羽】,她认得这一剑的。 鸟雀敛翅止飞,犹如风息霜消,能掌控如此顺滑的剑势流转,鹤前辈的剑技无可质疑。 可……他怎么能这样呢? “七步剑御”,就是七招不是吗? 大家一直是在这个默认的规则中交手,才能打出精彩的弈剑。她同样也是以这四个字为目标,最后那一霎她分明已见到了自己的胜利……但鹤前辈出了第八招。 他跳出了“七步剑御”,灵明的、鬼魅的、不讲道理的变招,强大的剑术天赋骤然展露无遗,还盯着那枚“镯子”的少女自然就被猝不及防地碾碎。 姜银儿错愕地生气,也难免有些委屈——如果你说不打“七步剑御”,那我们一开始就正常打好了,怎么能突然这样? 可这时她又不知如何去说,因为抛开一切,对方的剑就是用得比她更好……他只是没有尊重她罢了。 那确实已不是“七步剑御”,但她也确实没有走过第七步。 少女沉默垂着头,【照神】就坠落在脚边,这时她大概也明白了……是因为她说了“能不能摘下你的佛面”。 ——也许御凤年间的小剑仙会就此认输,但幻楼的鹤咎不会。 姜银儿沉默地低头拾起了自己的剑,直起身来抿了抿唇,她能感受到高处的视线垂落,而鹤咎就立在这些目光之前,修俊的身影仿佛不可逾越。 十六岁的少女努力敛了敛情绪,低着头仍准备行个剑礼。 但就是这时,她听见背后一道清朗又冰冷的声音。 它是在她身后响起,却是向她身前而去……正朝着面前持剑而立的鹤咎,令少女在这陌生的地方竟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支撑。 “喂。”少年冷声漠然,“你很会用剑吗?” (本章完) 第534章 剑中仙 第534章 剑中仙 不止姜银儿怔住,所有人的目光其实都一时牵动。 青衣戏面的少年,沉雄异美的长剑,他一步步向前走来,已抬手摘下了戏面,露出一张近乎陌生……而十分年轻的面庞。 没有什么误会的余地,刚刚就是他看向这位胜过了所有人的前代剑仙,问出了一句,“你很会用剑吗?” 场上当然是片刻寂静,鹤咎偏了偏头,搁下酒壶挽个剑,慵笑道:“你是何人?也来与我演剑吗?” 没有回答,少年抬手就是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 青衣一掠而过,近乎刺耳的剑啸一瞬间冲天而起,姜银儿眸光一缩,已是发飞衣扬,剑光从她身侧呼啸而过,下一刻金铁尖锐的铮鸣就响彻了整个宴厅。 少年剑为斩,鹤咎剑为封,两剑如同铸死在一处,灯火都在一时倾暗。 这一刻的停留其实只有半息,但一瞬间散在全场的……已是死寂般的安静。 没有“七步剑御”。 所有懂剑的人都已看出。 只在见面的第一剑……你说他一剑碾碎了这种把戏也好,你说鹤咎一瞬间已感知到不能用这种伏剑对付他也罢……总之那所谓的镯子一剑破碎,云纹一瞬间已来到鹤咎的剑上! 没有考题,他直接面对的,就是鹤咎本人! “……这人是谁?!”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这道身影全然陌生。 修剑院的楚水霆,依然怔坐在角落的徐梦郎,灯烛明亮处眼睛此时更加明亮的崔照夜……而即便除了这些人,一些关注神京江湖的人也或者听说了太平漕帮一夜覆灭的事情,或者读到了《长安剑事》上的那则剑评。再另外一些人则看过今夜的来客名单,尤其贵女小姐们,正爱凑一起猜测假面,而只要数一数对一对,这个名字和那张戏面就也颇容易安放到一处。 但几乎所有人都没见过他的剑。 “客裴液,年十七,散修,剑者。” 仅此一条简短的记述,绝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正如卢岫所认知,每次来幻楼的总有几个有才华无出身之人,整整一场宴会都会待在不引注目的边缘,只在试剑作诗时才奋力一为,确实也能有些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 而这一次,即便对楚水霆这样在修剑院已知道他天赋一流之人而言,也难免过于震撼了。 “……叫裴液。”男人怔了片刻,转头向脱口而出的宁朝列道,这位道家真传已近乎失态,“我们修剑院的人,拿的是云琅的荐书。” 陈泉蛇般垂眉的双眼此时射出精光,高台那位天楼的垂视都似乎凝实了一些。 鹤咎眼中是骤然爆发的惊喜,酒气几乎从他身上一扫而空,他似乎听见观者的私语,笑道:“裴液是不是?接剑!” 两人同时选择斜剑而倾——鹤咎西下斜半刻,裴液东上斜两刻,两剑乐器般交擦而过。 鹤咎长剑向下而去,先刺裴液膝盖,裴液侧进一步,剑亦随身进一步。 而后鹤咎之剑从下方自然往身后而去,继而上行,其人身随剑动,剑势之顺滑丝毫不扰,身体则退步转身,刚好避过少年的进剑……这個动作漂亮得宛如仙宫舞者,如从水中捞起一弯温柔的明月。 然后出水时……那乍然的明亮一瞬间寒彻心扉! 鹤咎骤然转腕拧身,剑势下走上回,如画半轮明月,而后在笔直的切线处飒然一送。 【回剑式】 即便不是最基础的剑招,也是但凡佩剑行走江湖之人都习见过的招术,剑理之基由虚反实,剑势之变如水化冰……它最核心的要义就是出招之前,绝不令敌人窥见你的意图。 每个人都应知道这一剑的,对高处的剑者而言,这早已是初学者的把戏。 然而如今这一剑在鹤咎手里如同脱胎换骨,在这一刻爆发之前,场上无数已在意剑深处钻研的剑者……竟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但那位少年反应过来了。 他不仅反应过来,而且是在更早的时候就洞穿了鹤咎的意图,凌厉的剑芒一瞬刺喉,裴液已偏头立剑一格,侧进之步再进,已撞入鹤咎空门。 两双眸子相对一霎,然后就是一道同样凌厉的剑光从两人胸腹间升起。 自两剑之分,鹤咎之剑笼罩了下、上、左、右,招式之柔变技惊全场,剑与人拉得很开;裴液之剑则从上行开始,就只在胸腹之上徘徊,卸剑、格剑、切剑,剑与人仿佛黏为一体。 于是在接过这招回剑之后,两人已在两步之内……似乎从一开始,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裴液反手握剑,剑理运作欲前先后,出剑割喉如蜻点水,是一招宛如从无中化出的【提剑式】。 这一刻裴液之攻只要转剑一半,鹤咎之守却要整个回剑,慢——哪怕慢上一丝——就是弈剑中最无可讨巧的劣势。 或许面对其他剑者,鹤咎有无数手段应对,但这一刻,他只选择了后退一步,以令自己的剑追上了少年的剑。 剑身映过两双眸子,一双明亮兴奋,一双沉凝平静。 “他难道还能……这样走过七步?”宁朝列喃喃道。 没有人应答。 这是句天方夜谭的话——这当然不是“七步剑御”了,正如刚刚鹤咎以第八招击败姜银儿,如今他可以在一步里出五招、十招、一百招的,他可以随意变动步伐和招式,不必遵循一步一回合的规则……这位小剑仙身上如今没有任何限制。 但……七步的规则确实还在那里的。 较艺胜古贤人者,得在场一诺。 这位少年若真能以这样的姿态拿下胜利……谁又能拒绝他的要求? 徐梦郎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战局的态势,怔怔地扶案站起身来,他不是太懂剑,但至少看得懂形势和气氛……苍白的脸忍不住笑了下。 这位少年身负如此绝艺令他打心底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欢欣,即便这位惯常捕捉幽微情感的诗人也一时没弄明白那是从何而来。 卢岫是另一种漠然的姿态,而场上另一怪异偏头的,则是挑着小蛇的鱼紫良。 他捕捉到“裴液”这个耳熟的名字,费了些劲才想起来,抬头想了想,回头小心地看了眼那袭倚柱投目的玄衣。 不过他自觉心胸开阔,既然这人已攀到了这种位置,他倒不吝几句夸赞,于是也举手拍了一拍。 而在一切安静的投目中,时间只刚刚过去四息。 惊呼再一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是真正精妙的剑术了。 任谁都看得出鹤咎此时的认真与亢奋,缭乱的剑光简直与刚才不是一个态势,很多人在书上读过那句“年未而立,已遍历天下剑术”,如今才难以置信地亲眼得见。 当年没有藏剑楼,但这位小剑仙正如从藏剑楼待了十年方出,大宗小派、天南海北,各色迥异的剑术信手拈来,甚至拆得其中一招半式来组合衔接……难说有什么太过核心的剑术,但竟也全无滥竽充数之剑。 剑道上有个简单粗暴的结论,固然不一定学剑越多打起来就越厉害,但能自在掌控的剑越多,就一定代表着天赋越高。 鹤咎嘴抿成一线,手中剑光缭乱、缤纷、精妙,又杀意凛然。 而如果说鹤咎的剑令所有佩剑之人触目惊心的话,那么裴液的剑就只给人神鬼莫测之感。 他会的剑一定没有鹤咎多,甚至可以说是屈指可数,两息之内,已见得重复之剑。 但所有人这时都明白了鹤咎为何在第一剑就放弃了“七步剑御”,因为在这件事上……少年甚至可能比他略胜一筹。 他并不能定见七招之后,他尚缺极远的修习与沉淀,但那种敏锐的直感和见剑本质的能力,正是“七步剑御”最大的克星。 大大小小的镯子在两人的斗剑中不断生灭,一个肉眼可见的趋势是鹤咎稳压少年一头,他总是攻多于守,不断以崭新的剑术抢得先机,以精妙的变化令少年屡陷惊险……但总是刺不中他。 这道青色身影如同风中之,飘曳牵扯,但是绝不凋残坠落,他似乎并不陌生……或者说熟悉这样百剑皆来的对手,而且甚至游刃有余。 同时剑在其人手上简直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绝非“灵妙”二字可以描述,那是几乎将剑与性命当做肆意挥洒的笔,整个弈场俱是他天马行空的痕迹。 “……你带的这个人,这么厉害吗?”旁边贵女向崔照夜倾过身来,小声道,眼睛微微转着,不知想说什么。 崔照夜两手托腮望着场上,颊面上是饮酒般的酡红,水波一样的眸子淡淡横了她一眼,却似已不想说话。 然而那毕竟是惊险到绷紧到极致的局势。 每一个细微的差错都可能决定胜败,而更重要的是……那显然也已持续不了多久了。 鹤咎当然还是那个鹤咎,剑道历史上还铭刻着他的名字,少年毕竟尚且造诣浅薄。 即便只是数息的交手,鹤咎也相当程度地摸清了这位少年的一些习惯,而每一式剑在他面前多出现一次,就变得更薄一分。 当然鹤咎所习的剑术数量也在飞快消耗,但在裴液自己被摸透之前,它是看不见尽头了。 所有人都心绪绷起,然而少年只是抿着唇,在逐渐恶劣的战局中,他依然坚定地、不可思议地向前推进了三步。 当他踏上第五步时,最后的支撑终于崩塌了。当【飘回风】再一次出现时,鹤咎鬼魅般地与他出现在了同一道风中。裴液自习得此式以来从未遭遇过此等情境,甚至可以说除了水下那次,这一式还从未失败过。 但如今毕竟遇到了。 小剑仙的目光仍然那样明亮,紧抿的嘴勾出个笑意,压在手上的一剑啸烈刺出。 已然同在【飘回风】之中,无论如何改变风向,我们都一同静止,你还能如何躲这一剑呢? 裴液没有改变风。 他在风声之中接剑一霎,剑身轻佻地弹起……将自己化为了一团柳絮。 《杨》 又是一道惊艳的剑中之剑,他显然已逼近极限了——这一剑在别人眼中或许完美,但鹤咎清楚地看出了一丝滞涩。 这样的搏斗中不会有假戏,因为若把对方当做傻子,那么自己才是真正的傻子。 鹤咎确实依然游刃有余,他含笑追此一剑,剑势比上一剑更加分散,但也更加庞然,足以捕获这朵跳飘的杨。 然后当两剑相触的瞬间,这团轻白的杨絮骤然绽开,变得质实、染上淡粉……一瞬间清晰而明艳的剑光充斥了他的视野,分散开来的剑势一霎被破。鹤咎转剑退步,化去了这次突兀的反攻。 《桃》 二月杨之后,三四月桃盛开,两剑之间的衔接堪称自然无隙。裴液逼近极限后的破绽是真的,但他藏的剑也是真的。 裴液挽剑轻横,如将一白一粉两朵轻托在了剑上,立定了第五步。 宴场的欢呼确实在这一刻传入耳朵,但只一霎之间,平地拔起万丈,朱楼消散,日月星转瞬环于身周……【天览】。 意剑毫无停留地压覆了下来。 万象云天之中,孤身单剑的少年宛如一叶危舟。鹤咎从来没有给任何人施加这种强度,他在这一刻……是真的无比想要胜过这位少年! 许多人在这一刻都绷紧了心绪,剑客诗人无一例外……几位剑者并不介意他搏得更高的身名,强者得之本是修者间朴素的道理。而江湖修者们在神京权贵们面前……其实本也是同一个群体。 他们希望他踏上第六步……乃至踏过第七步。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希望微茫的事情,楚水霆到过第五步,陈泉则踏足过第七步,这绝不是两步之差的事情,一方面,随着交手的进行,鹤咎对你的洞察在如妖似鬼地增长,少年在他面前显然已越发透明;而另一方面……每个人都看出了,这是一场从低到高的弈剑。 从“拙”,到“灵”,再到“意”……对修剑年限较少的剑者而言,越高处的剑,自然越来不及接触。 ……也许就结束在这一式【天览】上。 万象囊括,难以言喻的浩大和高渺一瞬间填充伱的心灵,几乎足以令人忘却一切……这绝对是至少立在【奇观】之巅的意剑。 意的争斗总是太看剑者自己,对剑意的掌控、理解和发掘,同样的意剑在不同剑者手中,总是会有云泥之别的效果。 而所有人在这时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位少年确实不会【春水泻影,冰鉴照神】那样的神仙般的意剑,无法那样以王对王、恰到好处地破去这道意境……只能考验自己对其他意剑的理解和掌控了。 他需要一道神来之笔,而于少年而言……这或者并不是太难。 立于鹤背持剑的少年安静地阖上了眸子,一道寂静的意生发出来……落于他自己身上。 他见过的。 【云天遮目失羽】,如此久伴而亲切的一剑,冰冷而温柔地封闭了自己的心灵,于是一切浩荡的世界都从他的意识中消失,从鹤背万丈坠落,再睁眼踏足时,已在朱楼地板之上。 以意破意,在所有人尚且惊愕或惊艳的目光中,少年已立足第六步,并占得了一份先机。 他用这个先机摆了个奇怪的架势。 很多人后来才意识到……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一切,就都在少年掌控之中了。 鹤咎脱离意境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道剑架。 正因绷紧得毫无松弛空间的局势,正因他作为意剑被破的一方稍失先机,也正因这已是最后一步,鹤咎绝不会拖沓一霎,剑感与身体的本能已经自行做出最合适、最正确的反应。 而当【铩羽】一式从自己手中流出时,他才认清对方手中那道剑架……那分明是姜银儿的剑……姜银儿的第一剑。 一瞬间鹤咎脑中流过许多念头——他们是师兄妹吗?不然何以会同一剑?亦或是好友或情侣,少女败了,少年难道竟想用同样的一招夺回胜利? 但这都是杂念了,无论如何,足望七招之后的剑感没有给予任何示警,这只是一次剑招交换的开端,后面才是真正的戏肉——他希望自己在这一招出【铩羽】,那就出好了。 第七步,他们还有一场真正的胜败。 所有人也都望着这最绷紧心弦的一幕……如果少年跨了过去,那他就是今晚唯一的胜者! 徐梦郎已咬紧了牙关,仿佛少年的命运就是自己的命运。 【铩羽】是暴烈强大的向前之剑,而裴液更早一刻向它迎面而去。 踏在了七步之上。 鹤咎一瞬间没有弄懂他的意图——他本来可以从容享受后手的,敌剑未出而己身先入剑圈,是一种很基本的莽撞。 然后他看到少年飘扬的额发和沉静的双眸……那是,第一次的正视。 然后他瞳孔骤缩,惊愕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铩羽】之剑,剑不满握,这一霎这少年以左手持剑……换走了自己手中的长剑。 宛如神迹般的掌控,【铩羽】初动的朝向与趋势在被他丝毫不差地替换在这柄剑中。 “借你剑一用。”少年轻声道。 鹤咎这一刻浑身悚然,他从未如此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他人面对自己时的鬼魅之感,双眼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亢奋的光芒,脱口一瞬间近乎嘶喊:“——裴液!!” 然后下一刻他怔怔地愣住了。 面前的少年从他身上一撞而过,化为了一团缥缈的白羽。 ……他没有立足第七步,他迈过去了。 人们惊讶着这不知何时铺开的意剑,怔望着白羽飞过,心中考虑着这算不算七步已成……而在眼前展开的,是令人扼住喉咙的一幕。 少年的眸子依然沉静。 宴厅之上,诗场在另一侧,小剑仙在更中心些的位置,枕剑伴酒睡在云上……就在主位六步之前。 裴液距小剑仙还有一步……但他距离高台已只有七步。 于是就在这一瞬之间。 先铺开的是令所有人屏住呼吸的琉璃之境,孤梦、薄冰、静水,冰冷剔透,下一刻所有人才意识到自己只是旁观了这一剑……这一剑指向的,是那道玄狐之面!! 再出手的是手中的【铩羽】。 【牵丝玉虎】,握在鹤咎的手中。 这实在是太快太强的一剑,裴液自己远远用不出来,但两剑相交时,此剑已为伥剑。 鹤咎向前用剑,【铩羽】同时向后。 它直冲的,就是正当中的那道佛面! 下一刻当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时,已是庞然的天楼之威骤然降临,天地一瞬间笼罩了身边的老人,护住了他的每一根须发。 场上一片寂静。 ……想在天楼面前刺杀谁,实在太天方夜谭了。 天地之力随心而动,更不用说每一丝真玄的动向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但有异动,他们会比所有人都发现的更早。 ……可即便这样强大的修士,在骤然面临一式朝自己而来的心剑时,也要被牵引一霎注意,心绪也要绷紧一瞬。 而一瞬也就够了。 庞然的天地之力毫无意外地护住了这位老人,而那道剑力也就至此而止,似乎即便没有天楼的护佑,它本也不会伤及这老人一丝一毫……只是他脸上的佛面,确实碎裂坠落了。 落地声在寂静的宴场中尤其清脆,而露出的那张脸怔忡着,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上一霎嘴上还在和旁边的禅师清谈,此时顿住,声音似乎仍在回荡。 “……我礼佛以来,犹犯罪业,然皆诚心消弥,瞧来上苍已鉴,不曾罪我。” “居士性命天承,杀生嗔怨亦属天之恒常,犹愿礼佛向善,实为功德……” 而此时所有人都认得这张脸——正如一直所言,有些人早就知道,有些人早就猜到,而他确实也没什么需要遮蔽的。 鹤眉清瞳,高高吊起的鼻梁,薄利的嘴唇,软皱细腻的颊面与手臂皮肤一般无二,是为大唐丞相……李度。 此时他才微怔地摸了摸脸,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而在堂下,众目睽睽之中,面无表情的少年缓缓抬手,把剑锋直指这位老人,冷声道:“老贼,我迟早割了你的头。” (本章完) 第535章 诗中杰 宴场一定有一霎是完全静止的图画,在这幅图画里,楼中灯烛如昼,锦衣们或坐或立,金丝玉履、螺钿步摇荡在酒影中,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同一个方向,仿佛那是唯一一处亮部。 正是剑场中心,白衣的少女剑还没归进鞘里,她侧立偏头站着,嘴唇微抿,脸上还残留着失落;而在她前方四步之处,冷目的少年立在那里像一道剑气,挺剑指处,佛面坠地的老人面容阴沉僵硬。 后来姜银儿有一次想起这件事,才恍然偏头道:“所以那时候是直到那一刻,咱们都只见到对方的背影。” “对啊——我那背影还挺帅的吧。” 姜银儿就不说话了。 如今正是那回忆里的现在,一切还是紧绷的样子,窒息的气氛弥漫在整个宴厅……不必怀疑,今夜所有人都会记住裴液这个名字。 “仙人台雁字牌,协京兆府稽查鲤馆一案。”少年漠然道,“幻楼这件事,我会查到底。” 李度的面色在几息之后才缓缓沉落,老眸低低地盯着少年,一字一顿道:“好胆。” ……好胆。 人们看着这位场中的少年,依然说不出话来——他确实不会在这里死去,他不是刺客,也没有刺杀当朝丞相……但也很难说能活过几个明天。 他只是狠狠地踩在了“冒犯”两个字最后的底线上,触犯了能触犯的一切,把尖锐的剑尖逼在你眼瞳之前……然后拿走了他想要的东西。 整座幻楼的权威和宴乐似乎从来与他无关,所谓大唐主人、昊天五姓似乎于他是左耳进右耳出……他今夜来到这里要知道幻楼主人是谁,于是就自己揭开看了。 很多人这一刻都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个简单的逻辑,卢岫神情第一次彻底地凝固,其实即便江湖人脸上也是一样的神色。 周是色喝着酒,已猛地直起了身:“我操……我也就念念破诗,他是来真的啊!” 宁朝列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而在这一幕下最怔怔痴然的……只有立在所有人最边缘、倚在整个宴场最角落的男子。 有时候人是会脱出自己身体的。 现实的一切感受都会消失,只有眼见或耳听的这一幕,充实地挤满了整个灵魂。 “你不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一会儿我便做给你看。”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人能以这样的姿态立在这些人面前。这些姓氏不是大唐的主人吗?他在学塾、在士林、在诗坛……在任何一个地方结识的士子们中间,能和这些人中的某一个稍沾些联系,就如即将升天之鸡犬,宛如金衣加身,从此“凤台有路”,聚集的都是周围人欣羡巴结的眼光。 为了这样一次投目,游走诗会,干谒文章,托人引荐,供人挑选……欲要上与进,先做低与小,早是整个神京、乃至整个大唐的常态。 他早就屈心折志不知几回,早就醉酒泛舟不知几次,有时因为他诗文的锋芒太盛,有时因为他的膝盖还不够低,有些相识的朋友离开了,他们背着包袱说:“玉谿,走吧,他们弄弯弄钝了你,你都很久没有写那样的诗了。” 但他还是选择留在这座城里。 “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他一生都做不了安心归于篱边夕阳的隐士,他的心一直是在跃动的,不论是愤怒、厌恶还是渴望。 他游荡在这座繁华的天子城里,也不清楚自己的使命,只渴求着二十多年人生的一个交代,那些曾经的东西有的被抛弃,有的被封存,后来他把它们统一称作“脸面”。 他用了很久明白了“你想说什么不重要,他们想听什么才重要”的道理,他越来越适应那道向上通过的孔隙——只要变成它所要求的形状。 这就是他眼中的世界。 直到他听到—— “老贼,我迟早割了你的头。” 整个世界仿佛远去。 那一幕仿佛狠狠地、沉重地撞击在心腹之中,一瞬间他感到窒息般的呕吐,下一刻伴随的是酸畅的、催泪般的痛快。 一个生来就带着镣铐的人,是终身不知道要摘去它的……除非他真的见到了自由的舞姿。“你是,谁家弟子?”玄狐之面的语声听不出喜怒,只是此时这个宴场里若他不开口,也没人开口了。 裴液抬起头,竟是同样面无表情:“公为公,私为私,前辈若有所询,可在之后约见。” 总要有人来圆场的。 无数贵客毕竟还在宴上,甚至包括后面那位依然眸色浅淡的四殿下,天意所传的十六字依然写在幕墙之上。没有人认为一个少年雁检的挑衅就能动摇大唐之基,那么自然也不该让整场宴会失控。 所以青衣侍者来请时,男子怔了两息才看清他的嘴型是朝向自己。 少年真的给他报了名字。 是的,所谓“余假面者较艺”本是自己设来游戏的规则,想较艺者便不摘,已摘了想对诗也大可以去……整个宴场里,只有他们这样攀附而来的人才小心翼翼地守着每条规矩。 于是他就是如此猝不及防地意识到,他一直苦苦攀求的机会出现了。 剑者已经没了,诗者仅余他一个,他有些僵硬地迈开腿,离开案桌前踉跄了一下……整个安静的宴场都投目在他身上。 卢霖看着他,辛冬雪看着他,温歧看着他……他扶了下柱子,下意识摸出那张诗笺,朝着一直凝望的那个方向而去。 他知道自己这首干谒诗写得确实很不错,纵然他自己不这样认为,但是会有很多人这样认为。 这是多么如在梦中的一幕啊,五姓、皇室、哲子、天楼……这么多人等着见证伱的才华。 所有人都会听的,只要这首诗念出来,大家就都会开始谈论;只要这首诗献给这位刚刚失了佛面的老人,那就是递给他的最好的台阶。 ——“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 多么雅致恭和的句子啊,一定令那冷怒的少年变得像个莽撞的匹夫,一定令他的行为乍时变得幼稚无聊。 而大唐丞相李度,当然会欣然接下他的干谒……他或者已经在等着了。 晕醉的头颅有些迟钝,男子想通这一点时,忍不住会心一笑。 长衣皱褶,发绺垂乱,苍白的面上是醉酒的酡红,在人们的注视中,他有些踉跄地来到了诗场边缘。 “——那你为什么不写你想写的诗呢?我想那一定精彩的很。” “若我的剑不是拿来给他们欣赏,你的诗便也不拿来讨他们欢心,如何?” “……” 他想到了这些话,于是忍不住再次一笑。 当他回过神时,手上的纸张已被自己揉碎。 他抬头看去,从这里到人群中间一共七步。 他在七步间,以“此夜”为题,作了一首自己真正想写的诗。 转头没瞧见笔墨,于是他醉笑两下,高声把它诵了出来。明亮的醉眼与明亮的句子,和那头的剑锋一样锋利。 题为《贾生》,是曰: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 “你信吗?咏史的诗……我写得比他还好。” 第536章 了无痕 第536章 了无痕 有些时候诗显得软弱,有些时候剑显得单薄。 与太平漕帮不一样,幻楼的事情不会流传进百坊之间,供人们津津乐道,但寥寥几天之内,整个神京的上层就都会得知今夜的一切。 而这样的诗是藏不住的。 就算今日这里的人都是“天意”庇护下的权贵也一样,它会从每一次交谈的孔隙中流出来,拦不住,也断不掉。唯一或许当人们问及此诗何来时,很少有人能说清它写出的场合,但那也不重要了。 因为它的意思过于清楚和锋利,尤其是在如今甚嚣尘上的争论之中,如往火中洒入一蓬火药。 宴场就在深沉的寂静之中迎来了它的终末,幸好不需要忍受太久,药效开始渐渐散去,晕眩的感觉同时传来。 人们来时一个个进来,去时也陆陆续续离开,一个個离开朱楼,重新回到玉桥春水之畔。 然后就不必再动了,接下来就如刚刚旁观小猫他们一样,裴液自己的身体也渐渐消弭,他展开【鹑首】仔细感受着一切,眼前的景象星旋般远去,一阵迷离梦境之后,静谧的夜重新笼罩了他的五感。 春芬芳,冷星高挂,裴液目光凝定时,却身体微绷……他不在进入幻楼的地方。 老旧的木门依然远远地立着,有早出来的人正从那里离开,裴液低头看了看自己,戏面和青衣都消失了,他依然是来时的装扮……【玉虎】已拆了布条握在手上。 他和刚刚立在水畔的姿势一模一样,只是如今灯烛流彩,朱楼乐舞全不见了,立于一座小亭中,身周只有荒草萦萦,寂夜虫鸣鸦雀。 这里依然还是那座荒园,只是他在失去意识之后……又来到了近百丈之外罢了。 绝非什么人搬动了他的身体,裴液毫无这种感觉。下一刻他心中一悚,脑海中浮现出失去意识的自己做着和幻楼中一样动作的画面,但很快他又将这种可能抹去。 莫说几十人着魔般在荒园里游荡太过诡异,只他低头瞧了瞧,就没见到自己刚刚击出的剑痕,而这里颇多草土,也没见步伐留下的痕迹。 如梦似幻之感令少年轻轻按了按眉心,即便身历一遭,他亦没弄清“幻楼”竟是何物,怪不得当时问起时,崔照夜也只能说“你去了便知晓了”。 他这时回过头,这位少女正安安静静地立在他身后,从出来后一句话也没有说。 “怎么了崔姑娘。”刚刚确实没什么说话的机会,裴液此时反应过来,“抱歉,虽然说了我是来幻楼查案……不料声势弄得大了些。” 崔照夜只倚在柱子上看着他,也不说话。 “崔姑娘?” “……嗯?” “借你面子进来,却搅了宴会,我不大清楚给你带来多大麻烦,但若有补偿处,我一定不推辞。” “啊。”崔照夜笑,“那你又不先来和我商量。” “……” “好像如果我说‘不许’,你就不干了一样。” 瞧她没真个生气,裴液也笑一下:“实话实说,我总是事后客气,喜欢装得有礼貌些。” “裴少侠不是怕得罪人就不做事的人。”崔照夜一笑,清艳的眼睛弯了弯看着他——裴液好像忽然对这种神色有些熟悉了。 果然她接下来柔声道:“裴少侠愿意用我的脸面是小女子的荣幸,怎么会责怪呢,只要少侠不嫌我累赘,下次动剑的时候还带着我就好了。” “……哈。” 只如此聊了两句,男子微醉的身形就显露了出来,裴液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男子含笑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好诗,徐兄。”裴液道。 男子笑了起来,面上的欢畅与痛快毫无掩藏,双眼中蕴育的锐色简直逼人。 他仿佛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笑罢后又转身倚在亭柱上,抬头望着疏阔的星天,神色怔怔无言。 半晌他回过头来,看着裴液伸出手来,微笑轻声道:“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 裴液笑了下,轻轻握住了这只手。 “刚刚在宴上,裴公子说自己也在学诗,”男子直起身来,摇晃两下,贴到裴液身边,小声道,“裴公子以后若想写什么诗,可以找我代笔。” “……”裴液瞪大了眼。 男子直起身来朝他认真点了点头,微笑道:“我叫李玉谿,中原怀州人,今夜幸会了。” 三个人在月色下等了约半刻钟。 嘴上聊着天,裴液眼睛时不时地往另一个方向看去,算着快到时间时,又忍不住手指轻轻叩着剑柄,微微蹙起了眉头。 少年的神色稍微有些担忧,有些期待,又好像有些不安和忐忑,拇指肚揉着柄端,诉说着些微妙的心绪。 其实真的没有多久,那道白衣就从月色下走出来了。 于是大家这才发现她的戏面竟然不是幻绡所化,如今正拿在手里,撑开一个白色的包袱放了进去,小玉坠也整齐团好,然后少女系好封口,端正地将包袱背回了背上。 ……崔照夜确实没想到她是背着这个来参宴的。 然后她抬起头四顾一下,目光就定在了小亭下的三人……中间的少年身上。 身姿很挺拔,剑倚在腿边,眸子在夜幕下像人间的星星。 世兄……还是蛮高的,确实一点也不胖。 而且真的很会用剑。 从宴厅的最末尾持剑走上来,没人能令他后退一步,直到一剑斩下那位丞相的佛面。 “……能请你摘下佛面吗?” 姜银儿想到自己说这句话时笨笨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但这位世兄从身边毫无犹疑地掠上的那一刻,心里确实好像泛起些陌生的温感和踏实。 面前的少年挠了挠耳朵。 真好看的一张脸,裴液想。 荒草旧园的夜里,其实没有人为他们引见,但两人这时却仿佛是牵着各自大人的手指,在某个春光明媚的明堂里,被推着背有些尴尬礼貌地打了照面。 “银儿,跟裴哥哥打个招呼。” “……世兄好。” “你、你好。” (本章完) 请一天朋友们,病了 请一天朋友们,病了昨晚头晕乎乎的还以为这两天熬夜原因,睡一觉就好了,结果醒来嗓子干疼鼻息不畅头晕脑胀,方醒悟是被这几天感冒的不良舍友染上了。 昏沉沉坐在电脑前构思俩小时,发现准备进入下一阶段剧情,也有很多东西需要多想想再下笔,今天就先不更新了,明天再正常更。 闲聊: 本书好像会很经典高月票高追读中请假,因为作者现在有点儿抗拒“虽然后面还没想好但是先写着吧”,不一定后面全编织好,但至少有个大概的路径和支点才能让作者有安全感。 曾经我也有没想好时由于读者期待很高强行往下写的,那就是武比后的小李感情线,当时就是主线没想好,只好先把小李拿来写,现在想来我写小李感情线也是写得非常认真、很仔细揣摩的,但是它确实不适合突兀地插在那里,有点儿破坏长篇期待感了。想来当时如果请七八天假构思剧情,应该可以把这个事儿更顺滑地完成。 当然,第三卷是已经有大概构思的,至少几个关键节点和结尾的画面是有的,不会出现第二卷的草原跑马情况了。 爽点安排我觉得也多了不少,比起第二卷来,我更懂读者喜欢看什么了。下面我大概还是希望在剧情不沉抑的情况下,尽量让第三卷的剧情精彩巧妙一些,即单就“故事”而言,它也具备一些可读性,而不是太过平铺直叙地一路推过去,全为主角的高光服务。 毕竟这大概也是展开的一卷,很多人与事在这卷第一次出场,展现出一些趋势,但要到后面才真正显露面貌或者进入高光。 好了随便聊聊,谢谢大家的打赏和投票,真的很多熟悉的id,有些甚至是从开书来就一直在投票的,非常感动! 而且每天都有人帮忙提交“纠错”,无私互助的互联网精神!不知道起点在这个上面有没有设置個头衔啥的,“校书官”什么的东西……祝大家周末愉快,明天见! (本章完) 第537章 心眼 第537章 心眼 裴液有些小心地瞧着眼前这张脸。 即便在幼时的奉怀城里,小时候跟在他后面疯跑的女孩也只有一个,而稍微大些之后,就一个也没有了。 这种奇异的情愫实在已有些遥远,很长一段时间里,少年已经习惯了整个世界上都是陌生人,尤其是来到神京之后,他和故乡唯一的联系也薄弱得近乎于无了。 并非朋友们会把他当外人,即便是新结识不久的狄大人、谢姑娘,也都是足以信任的伙伴,颜非卿话虽不说几句,那样的险战却毫无推却,而长孙姑娘和崔姑娘都是可贵的真诚……更不必说许馆主,虽然总带些高冷的腔调,但他在少陇犯下如此大乱,其人竟无半点不满,几乎是己身资源毫无芥蒂地倾注在他身上,三天之内便以最快最安全的手段将他救出,乃至此后在神京一路通畅,背后都是其人无声间已将一切铺好。 只看诗才如此惊人的李玉谿境遇,就知道他不知觉间已跨过了多少他人可望不可即的门槛。 李玉谿说他攀附崔姑娘那自是胡言乱语,但要说他是攀附许馆主,那他恐怕只能当没有听到。 但这其实不影响少年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即在一切开始之前……你必须带有警惕地面对一切,因为和任何人的关系,都是从“零”开始。 而即便建立了交情,也要警惕世事的变移,费精力去经营……其中幽微之处,其实难与人言。 因为大多人都享受着一种少年所没有的奢侈——即世上总有些人和他们的关系是存在定值的。你或许可以做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抵消掉它,但往往无法磨灭。 少年由来有颇敏感的心绪,所以这时他是立刻体会到了这种细微而陌生的“安全感”或者“负担感”,一时竟真的有一点紧张不安。 如果他没认识许馆主,许馆主就不会为他的背叛愤怒。 如果他没认识明姑娘,明姑娘就不会为他的安危担忧。 甚至,如果他没认识缥青,缥青也不会在意一個叫“裴液”的人做了什么。 但他和面前这位少女从未谋面、素不相识,她会因“裴液”这个名字的所作所为振奋、失望,或者难过。 因为是“世兄”。 握有辜负的权力是一件幸事,一个人生在世上总该有至少另一个人会为他伤心,如今裴液知道,即便他从未离开奉怀,隐居山中,他其实也不是就那样孤身一人,远方会有人因为记挂来看一看他。 当然是很珍贵的情感。 想到这里时少年忍不住笑了两下,在外人看来他是盯着少女的脸蛋儿足足三息之后傻笑起来,崔照夜轻咳一咳:“裴少侠,姜真传好像也是今年修剑院的剑生,刚好一会儿天亮你可以带她去剑院报道。” “啊,好说好说。”裴液有点儿小心翼翼,固然不能冷淡,但也怕显得太热情。 姜银儿行礼时每一处都很端正,说话时脸上神色也很认真,只是也有些生疏紧张:“多谢世兄。” 夜色确实薄了一些,星星也渐淡,几人出了巽芳园,裴液和李昭谢穿堂交接了首尾,领回了小猫。 事涉大唐丞相,权职当然已远远超出京兆府的范围,刚刚上任的狄大人也不过三品。换句话说他们寻到的不是什么幕后黑手,而就是整片天幕,转运司何以一问三不知,十六卫何以拒绝京兆府调令……本都在南衙之中。 案子办到这里大约已是一个死局,或者说是跃到了另一个层级,不是“查案”能触及的高度了。 接下来的博弈如何去做自然还是要问过那位小楼顶层的女子,不过现下京兆府会给她汇报,裴液自不去管,别过两人,转头回到了温暖的车马上。 才见只有姜银儿一人。 腰背秀挺,包袱和剑放在膝上,端正地坐在软塌上。 裴液发现这位少女行止都很好看,但倒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礼仪考究,只是道家从小打坐练功养出的体态,其实颇有些随性自然之感。 但这时他目光是扫了两圈:“……他们俩人呢?” “崔小姐说不顺路,便把车马先借给咱们用了,她和李先生去别处聊聊。”姜银儿犹豫了一下,杏眸看向他,“我……推辞来着,但她说是世兄要的。”“……哦,行。” “会不会不大礼貌。” “没事儿,崔姑娘不拘小节的,我们都是好朋友。” “奥。”姜银儿若有所思的样子,没再言语。 车马向前行着,惺忪中的神京街道也很清静,少女安静坐在窗边确实像一朵兰或者一只幼鹤。裴液时不时偏头瞧瞧她,张张嘴又闭上,心想这少女真是优雅、干净、好看……回过头来对上小猫眯起的碧眸。 “……干嘛?” “我不是才离开你一个时辰吗?”黑猫认真道,“还是说楼外一天,楼中一年?” “……说得着吗?” “不对,你之前没有这样偷看人的,上次还是李缥青。”黑猫严肃道,“你不会又要开始在床上扭得跟蛆一样了吧——裴液,你我还有大业未成……” 裴液掐住了它的脸。 “……” “……” “黑小猫,我郑重警告你,人家是神宵道首真传,不远万里跑来神京管我叫‘世兄’的。”裴液抿了抿唇,“比我还小一岁。” 黑猫微微翻个碧眼。 “我要展现出良好的形象,伱不要给我搅乱,知道了吗?”裴液严厉低头。 “知道了。” “……世兄。”姜银儿忽然小声道。 “嗯?”裴液含笑回头,手温柔地揉着小猫的耳朵。 “其实……”少女脸上好像有些罕见的为难,但还是认真道,“世兄形象已经很令我钦佩仰慕了。刚刚在幻楼宴上出剑,心侠剑神,能决断,敢担当……是我见过最优秀的男子了。” “……”裴液定住。 “……”黑猫定住。 “那个……我【心眼】天生,离得近又不遮掩地想到我的话……我就会听到。”姜银儿小声道,“师父交代这个秘密一定不能告诉别人……还请世兄保密。” ‘卧槽!还有这种事。’ ‘你先把【鹑首】用上。’ 姜银儿低头轻轻敲着剑柄,装作没听见这两道声音。 (本章完) 第538章 入学 第538章 入学 裴液微笑一下,抚了抚本就很平整的衣襟,温和道:“没想到你竟有这般神异的能力。” “有时候我也很为难。”少女抿了抿唇笑了下,“总是听见人家心里的事情,但又不能提醒他们,只好自己走开。” 所以在别人看来,这少女就是喜欢独来独往,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了。 “那你装作没听到不就好了。” “啊?”少女杏眸一张,明显怔住了。 “你只要不说,不就没人知道,他们自然也不会尴尬。”裴液笑,“这件事就可以当做没有了。” “是、是吗?” “嗯。” “……” 天光熹微之时,修剑院也到了眼前。 少女实在没什么行李,小包袱大概已是她的全部家当,裴液谢过车夫,交代他自去寻崔照夜。 “银……儿来神京可有什么想做的事吗?”裴液也没什么可帮忙的地方,两手空空,“神京很大,也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 “……”姜银儿怔了下,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想过吗,没事儿,往后有很多机会的。”裴液偏头笑。 “我剑艺初成,行走天下,自当行侠仗义。”少女背着包袱,神色清正认真,而后有些犹豫地低下头,“别的……我倒还没想过。” “……”裴液微怔。 “怎么了世兄……抱歉,我……” “没事!很好啊。”裴液看着她,认真一笑,“那你就尽管行侠仗义。” “……” “银儿是第一次下山吗?” “嗯,是第一次自己走这么远。师父倒是带我去过很远的地方,但我自己下山,都是最远只到门派七十里外的小城……” “城里有很多山上没有的玩意儿。” “对!做新衣,听戏,买甜糕……还有……” 裴液带着少女办妥了一切,先交了荐书,看着她写了述剑册,然后带着她去裁衣房录了身材尺码,领了练习剑——他自己那柄送给了崔照夜,此时也若无其事地取了一把——之后带着少女进了藏剑楼,一一拜谒了秋骥子院长和几位道启,直到天已正午。 一路上裴液颇有担当和活力,而且一定有几分成熟稳重之感,裴液自称是“兄长风范”,但黑猫一字概括为“装”。 总之诸事皆妥,裴液才带她往居处而去。 择居处确实是个费工夫的事儿,裴液自不愿意少女住得太远,但要安排在“唐三剑”这样偏僻之处的隔壁又怕她交不到同性的朋友,最终查访商量了一下,倒是宁树红说她们院子虽然是左丘龙华、她、祝诗诗三人已满,但祝诗诗一直是跟着她睡觉,西边屋子全然空置,十分欢迎神宵真传来住。 裴液摸着下巴想了想,宁树红言行举止一身正气,祝诗诗好像每天除了吃睡也不想别的,天山大高个儿看起来也像个心思淡薄的木头,少女住在这里应当不必太受【心眼】烦扰,亦不怕被带坏,便道谢应允下来。 如今礼貌敲门过后,随着一声“来了”,门被拉开便露出宁树红带笑的脸。 “裴同修,得见贵面真不容易。” 裴液挠头一笑,他在神京连日奔波,在修剑院又只泡在藏剑楼或小院中,确实几乎是本届剑生中最神出鬼没的一位。 不过当看到他身后静立的白衣少女后,宁树红的注意就不在他身上了。 “早闻姜真传剑骨鹤姿,今日一见,果然非虚。”女子让开身子,“快快请进。” 裴液自入剑院以来,倒是第一次拜访别人的院子,惊觉院中布局原来竟能如此不同——并不比他们大的一方院子,竟然同时存在着茶憩的石桌、修习的剑场、整齐的圃、两株柿与梨,还有一方别致的小塘和一株院角的古树。 满而不乱,如今冬景清冷,依然别有一番风致。 裴液蹙眉研究比对了半天,认定了问题所在——颜非卿种棵大树、摆个摇椅躺在中间,自然导致东南西北哪边都不能多加利用了。 而且那椅子还不让别人坐。 此时院里祝诗诗正坐在石桌前埋头扒拉着午饭,圆圆的脑袋,只两個冲天鬏朝着上面,听见动静才抬起两只眼睛。 宁树红所言的西房果然干净整齐,叫剑院来备好铺盖和日用,今夜就可以住了。裴液倒是才发现少女倒和祝高阳一样有个独开一方空间的玩意儿,乃是镶在【照神】剑柄上的一枚玉饰,少女从里面掏了好几本剑籍出来。 裴液没再留在屋中,宁树红帮少女安置着家当,他拎剑自出了门,坐在石桌旁跟扒饭的祝诗诗讨论了一会儿青椒的脆软问题,再抬起头时,就见那位古意盎然的高挑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左丘龙华,这是另一位两点一线生活的同修,裴液见她的机会就更少了。 这位女子进来看见他微怔一下,倒也没有询问,但竟然主动一颔首,道:“裴同修好。” 若说天下门派,天山其实算是裴液比较亲切的一家,又想起这位女子似也受过明姑娘指点,当下起身还礼:“左丘同修好,有空一起约剑。” 左丘龙华点点头,转身便进了屋子,背负的古剑修长简朴,与其人几乎一样气质。裴液记得她上次弈剑胜了杨真冰,确实是位看起来就很强大的剑者。 并不是所有剑者都能从外表看出强弱的,有些人即便总是剑不离身,也不显得有什么特异,他风尘仆仆时剑也风尘仆仆,他衣着光鲜时你又不太能分清那腰间的剑是凶器还是挂饰。 比如小巷子里的吃面中年人,比如祝高阳,也比如裴液自己。 但剑这样东西嗜好极致,意即虽强者不一定气质卓异,但气质卓异者一定强大,譬如明绮天,譬如颜非卿、杨真冰,也譬如左丘龙华。 往往他们自身的气质也是剑道气质的外显。 裴液推测着这位天山“七玉”之一的剑道风格,转过头时,姜银儿已经走了出来。 裴液笑着别过宁树红,许诺天黑后把少女送回来,便带着姜银儿离了此院。 两人在修剑院中漫步着,少年仔细给她指示着各处建筑,又一一交代在修剑院、乃至在神京生活的诸多细节,停下腿脚时,天色果然暮了。 寻处石凳坐下,裴液正想在园中歇歇脚便把她送回去,却听少女道:“世兄,你住在什么地方呢?” “嗯?我就在你们后面两条巷子,七巷庚院,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这里寻我。”裴液伸了伸腿脚笑道,“怎么了?” “嗯……我听说颜非卿师兄也在修剑院中,世兄知道他住在哪里吗?”姜银儿好奇道,“我想择日拜会一下。” 裴液伸展腿脚的动作顿住了。 他沉默地看着身旁的少女,稚气刚脱的脸上带有一种神色——裴液不大愿意承认,但那好像确实可以叫做“对传奇的仰慕”。 甚至好像还有点儿“想念”。 “……”“……嗯?”姜银儿看他。 “颜非卿……”裴液把腿缩回来,“你们很熟吗?” “嗯……颜师兄好像不和别人熟吧。”姜银儿认真想着,“不过我小些的时候在清微住过三个月,那时候跟颜师兄一起练过剑——那时候我就想他厉害得很,后来他果然是名动神京,位列一流了。” “哦,我倒和他很熟。”裴液淡淡道。 “啊?” “我们住一个院子的——他还让我给他院子题名来着。”裴液道,“他又不是什么大忙人,有什么可择日的,伱想见,那咱们就去跟他叙叙旧吧。” “啊……好。”姜银儿也没想到这位世兄竟和由来“无情”的颜师兄关系甚佳,微怔点了点头。 其实她本身倒也没那么急,她从小相识的人很少,此番来京后就更是如此,举目望去,颜师兄已算是比较熟识的一位了,而且同为道家真传,这也是必须的礼仪。 师父是交代了她与他派真传相见,须得礼节周到并郑重些的,但师父也说了有事可听世兄安排,既然世兄说关系很好……那应当也没什么吧…… 小巷依旧僻静。 须得感叹颜非卿挑选住处的眼光,修剑院本来便是幽境,小巷更是其中静处,只要一踏进来,心自然澄净许多。 裴液提剑推开门,正是晚饭时候,颜杨二人都在院中,眉心点朱的男子果然依然静静躺在树下,手臂的伤处已拆了绷带。 此时他听见脚步投目过来,顿了一下。 “颜师兄。”姜银儿执了个道礼,认真躬身道,“好久不见了,代家师问清微安好。” “……银儿啊。”颜非卿确实怔了一会儿,然后他竟然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也端正躬身回了一礼,嘴角竟然显出个淡笑,“劳道首挂念,家师一切都好——真是好久不见。” 然后他目光在姜银儿和裴液之间逡巡了两下,眉头微蹙道:“怎么跟他混在一起?” “……?” 裴液好险没跟他动起手来,好在有杨真冰姜银儿劝阻,以及裴液尚算对自己实力有所认知,这剑才没真个拔出。 颜非卿和姜银儿的旧还真叙了起来,男子认真给少女讲了自己今日研习的道经剑籍,又问了少女这些年的习剑进度,最后到屋中认真挑了几部书和习剑心得给她。 颜非卿对这位师妹的看法显然很单纯——品性好,剑质好,同属道家,值得认真以待。 只是他对裴液的看法显然也很单纯——品性好,剑质好,值得生死相托……但不值得托付师妹。 反正小院之中三人也不是第一天互相皱眉,颜非卿和杨真冰自是从来心口如一,“你别碰我躺椅”和“别占我练剑的地方”这种冷言冷语常常能听到。裴液自认正常,从不厉声训斥两人,但躺人躺椅和在剑坪上晾衣服的就是他。 因此小院总有一种冰冷的热闹,姜银儿倒是在这种氛围中倒显得很轻松开心,怀剑抿唇端坐地看着世兄和师兄冷冷拌嘴,旁边是同样慵懒趴卧的小猫。杨真冰一直没怎么说话,出门回来时却也带上了她的一份饭。 几人凑在小桌前用完了餐,杨真冰自去剑场练剑,颜非卿也坐回了树下,只裴液和姜银儿坐在房顶上,在安静中盘腿看着淡夜疏星。 “神京其实就是这样,你只要多认识了几个人,就不显得大而陌生了。”裴液微笑道,“反正你日后自在剑院里学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大家帮忙。” “谢谢世兄。”姜银儿抱膝坐着,认真道,短短一天,“修剑院”对她来说确实已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见外了。”裴液笑一下。 沉默了会儿,少年忽然道:“……银儿。” “嗯?” “令师……是应宿羽对吗?” “……嗯。” “她有没有和你说过……”少年看着天上,顿了一会儿,“为什么咱们两个……应该好。” “……” 裴液转头看着她。 “师父说……你是越沐舟前辈的徒弟。” 即便时隔三四个月,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令少年心绪一颤,他怔了下,低下头:“……徒弟吗?” “嗯?” “没什么,那,令师和越……沐舟是什么关系呢?” “……我也不知道。”姜银儿也微微蹙眉,有些茫然地轻声,“我问过师父,师父说,越前辈是最重要的恩人、最挂念的朋友,最……烦人的男子,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剑者。” “……” “越前辈……去世了对吗?”少女沉默半晌,小声偏头,“几个月前。” “嗯。”裴液深深吸口气,“令师那时候知道的吗?” “嗯,她说……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姜银儿小声道,“‘这人就不可能活到老死的’。” “哈哈哈哈哈。” 姜银儿也随他一笑,两人都没再说话。 “我多向你打听打听,以前也找不到人说。”裴液轻声道,“那,越爷爷年轻时候的事情呢,你知不知道。” 姜银儿怔了一下,顿住。 “……没事儿,就是闲聊,你慢慢想,咱们先聊别的也行。”裴液微笑,“你有没有什么想聊的。” “啊……”姜银儿认真想着,“我好像也没有什么……” “不是吧,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没有对我好奇的吗?”裴液把剑示她,“我昨晚剑用得那样好。” “啊,好吧,我想到了,有一个。”姜银儿忽然想起来了,而且确实颇有兴趣。 “嗯?说。”裴液笑。 “世兄,‘李缥青’是谁啊?” “……” (本章完) 第539章 包子 第539章 包子 “……” “……” 裴液盯着她怔了半天,才想起来这竟是那句“上次还是李缥青”招惹出来的问题。 “李缥青,是少陇玉翡山的少掌门……掌门吧。”这倒没什么不可说的,只是和“越沐舟”三个字一样,也挺久没有人问过他关于这个名字的事了。 裴液低头怔怔,有时候不想起来思念就少许多,但一牵扯到,青色的身影就一下占据了脑海,那些上扬的语调、明朗的笑颜……还有泫然欲泣的样子,都已经一个多月不曾见过了。 他轻叹一声望着夜空,两手后拄,安静了挺久。这个季节里,神京的风也比少陇要少些冷冽。 “她是我喜欢的女孩……我很想她。” …… …… 衣岚山的黄叶已经纷飞殆尽了。 转头望向窗外就是一片冷旷的疏朗,仿佛山林间的清气进入眸眼,令人心胸开阔。 面前的少掌门确实是心胸开阔的样子,手里拿油纸吃着一個鸡蛋韭菜包子,有几日没打理的头面也有些糙乱——不过那挽起的头发依然比她细润。 耳畔的玉翡山门有些无休止的热闹,那是三处楼殿在筑起,同时七处屋舍正在拆除。 屈忻收回目光,低头挑了个白菜豆腐的。 “……所以我说,有名望归有名望,但这几个老先生都株守旧闻,十几年来还在讲那套东西,哪有什么见地。修剑院看在面子上不好辞退而已。”对面少女笑道,用罢包子取帕子擦了擦手,“不过陈礼怀老先生真令人敬佩,剑理研修既深,一把年纪还跟我来玉翡山考辨,要寻什么‘古之羽脉’。” “包子很好吃,还有么。” “你来得这样突然,我分你两个已经很够意思了,我自己都没吃饱呢。” “那怎么办。” “走吧,去饭堂里请师傅再做一份,博望城的老师傅,别处都吃不到呢。” 李缥青转头拎起失翠和轻氅,两位少女走出了这座小楼。 与山长成一体的石阶,两旁高高的古树,到处都诉说着这座山门的古老,而如今蓬勃的新意正在林间升起。 “这次回少陇是要继续识录药物吗,还差多少?”饭堂也不很远,李缥青探头进厨里要了两屉包子,回头和少女寻了处座位。 “差不多整个北陇吧。”屈忻拿了筷子望着空空的桌面,“我之前寻遍南陇到了府城,然后就被叫去崆峒了,在那个男人身上耽搁了快两个月——他还不肯给钱。” “……什么叫‘那个男人’。” “哦,我怕直接提‘裴液’两个字刺激到你。” 李缥青懒得理她:“我给你处方便吧,北陇二十七州,群山所产府城那边都有所记载,你按图索骥,可以省去大半工夫。” “府衙的舆图我已有了,除了重验一遍已知的药物外,我主要想寻一些古药书或传言中的药物。” “不是府衙,是仙人台。”李缥青道,“他们十几年前就在顺着山水志遍历群山,很多似是而非的传言在他们那儿都有更清晰的首尾,你们泰山药庐又和朝廷关系不错,我帮你要一份关于药物的好了。” 其实任何对门派与仙人台关系敏感的人都能从这句话中有所感知,自从府城一行后,这位年轻少掌已近乎少陇知名,由陈礼怀得修剑院看重不言,在更暗处的地方,许多人猜测其行止其实亦得章萧烛青睐。 有人说他们是“同缺一只胳膊”的友谊,但了解更深些的人则有另外的猜测——盖因云波诡谲的江湖中,孤身守秘、搏死绝境往往才是仙人台羽检们最真实、最受考验的境地,而在前月那至今无人敢谈论的大变中,这位少女或许扮演了一些重要的角色。 少陇由来门派衰薄,江湖不起,如今又崆峒鲸落,整个少陇江湖正是颓微之时,府衙一欲振兴江湖,二欲使其与府衙联系紧密,正是如今最大的风口,先顺此两点者,便第一个乘风而起。 那么从何振兴呢?陈礼怀在七日讲剑中说:“我们少陇由今至古,有‘’、‘渊’、‘羽’三脉。” 当然,这所有可窥见的一切在少女的脑子里都不留痕迹,屈忻拿着箸子看着热腾腾的包子放在面前,道:“好。” “其实我们玉翡山就有一味很独特的药,还是前些日子我和沈师姐一起踏山时想起来的。”玲珑的小包子一共十个,李缥青先夹起一枚,“我瞧了瞧,整个少陇大概也只有我们这里加上薪苍山产得多——没错,就是我们叫做‘小叶儿绒’的,药性清和,熬水喝清咽利嗓……” 屈忻夹起第三个包子。 “什么时候装新胳膊。” “……”李缥青举起来看了看。 “章台主说帮我联系了养意楼主楼,他们会派大器师来,而且……瞿烛也留下了一张臂膊的设计。只是做这样一只手费有些太大,仙人台虽说会承担七成,但我还是有些犹豫……现在其实也习惯了,连跟人动手都不太影响什么。”李缥青下意识戳着小包子的皮,“对了,你知道吗,断臂之后的那一个月,我竟然还能时常感受到左手在痛,我把胳膊放在桌上,闭上眼让沈师姐砸左手本来应该在的位置——痛死了。” “幻痛而已。” “但喝了杯‘小叶儿绒’茶就好了。” 屈忻吃包子。 桌上稍微安静了一会儿,李缥青向后倚在椅背上,眉角羽妆好像换了一种清淡的画法,少女此时其实颇有一股洒脱大气的风度,她笑了下:“多谢伱这么远带信和东西过来,刚才我把消息告诉师父,从没见过他那么高兴的样子。” “那个男人付了钱的。” “……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很莫名地从未担心师父临终前会看不到【飞羽仙】的样子。”李缥青轻叹道,“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辜负师父的。” “……” “他……在神京还好吗?” “死不掉。” “别的呢?神京修剑院怎么样,救他去神京的人怎么样,他在神京有什么敌人和朋友?”李缥青微微蹙眉,“你多说两句不行啊。” 屈忻抬起头来:“李缥青,我是个医生,我只知道他死不掉就够了。”李缥青气鼓鼓翻了个白眼,难得又现出些稚气的活泼:“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那等你回去他也要问你我的近况,你要怎么说。” 屈忻认真看着她,良久道:“我觉得……你挺像个没有朋友的空巢老人,碰见人就有说不完的话……我会认真建议他回来看看你的。” “……” “……” 李缥青沉默一会儿,淡声道:“关于‘小叶儿绒’的事,我再跟你提一下,每年独售你们泰山药庐,一年两季,共一千七百两,你好好考虑一下。” “说了不要,这种药性的药材平替众多,玉翡产的又不镶金。” “我做了考察的,你们那‘防寒清咽丹’卖得很好,可以增产的,而我们这味药独特在有份清甜,入口要好很多,你可以加价一些,卖给富人或者孩童。” “不要。” 李缥青面无表情地将还剩两个包子的屉子扯到自己跟前,自顾吃了。 屈忻举起的筷子顿在空中。 …… …… 晨光熹微时,裴液梳洗了头面,提剑出门时,齐昭华已坐在马车上等他。 安宁其实只存在于修剑院中。 一登上马车,就见女子端肃而带着疲色的脸,手上捧着一份不知什么事的纪要。 那正是现今绷得甚紧的神京的写照,言论惶惶,凤池扰动,连“可怜夜半虚前席”这样的句子都能传出,越来越多的人已感知到波涛下面蕴育着什么,但又没人确定天幕会朝哪边倾塌。 裴液给齐昭华渡去一道真气舒缓身体:“有些天没见了,居士在忙什么?” “忙不忙的,我这又丢不了命。”齐昭华抬眸一眼,看了看他,“裴少侠倒真是枚掩不住的太阳,每当我觉得‘这下总该歇几天了’的时候,就又弄个大事情。” “都是‘恩君’分派。”裴液偏头瞧她手中纪要,“‘入院试’所打点四处……这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方继道的事,他不是要进天理院吗。”齐昭华搁下折子,轻轻揉了揉眉心,“他自己一头往上撞,屡屡碰壁,没有根基还遭人欺负,又弄不清这诸处关节……过两天要入院试了,该打通的得抓紧打通。” “……哦,我想起来了,那日你们在国子监见面,就是聊这件事吗?”裴液微恍。 他眨了眨眼睛,这时心中有些欣喜——方继道知道女子一直为他费心,想来会很开心。 “没。”齐昭华淡淡看他一眼,“他不知道,你也别跟他说是我在忙。” “……为什么?”裴液一下又为朋友伤心了。 “为什么?我嫌烦行不行。”齐昭华笑,看他一眼,“他在这儿屡屡碰壁,我把他调来神京国子监,岂能不管——但你告诉他,又要多想。” “……” “何况本来也是公事。”齐昭华低眸翻着折子,“就天理院来说,方继道是个很合适的人,你别瞧他表面温软,但他想要的永远只能是自己认同的,谁也影响不了。” “唔……其实,我还不太清楚你们在忙什么。” “这不是正要带你去见恩君吗。”齐昭华道,“她说你自己没有下一步的事情了,希望你到她身边去。” “何意?” “因为恩君身边才是风暴的中心啊。”齐昭华微笑一下,又轻叹,“其实我觉得……恩君对你好像确实好得有点儿着急了,并非她的御下之道。” “啊?” “你觉不出来吗,很多事情,只要你一到了能知道的时候,她就立刻开放给你……我是没想过,谁能来神京一个多月,就进入如此风暴的中心。”齐昭华闲聊着,“一般来说,即便是名列凫榜前半的散修,进京一月能碰到世家相关的门槛就不错了,多半还是在帮派争斗、或者商会博弈中混取身名。” “……那我谢谢她喽。” “不对,我是说你留神些吧。”齐昭华微有些怜悯地看着这位同僚,“天下岂有免费的午餐。” 裴液倒没在意什么免费的午餐,主要他从重狱里被救出来时是真正意义上的两臂清风,实在不知有什么可被贪图的。 不过齐昭华的话他倒有些同感——正如那夜饮酒后的感觉,那位女子对他有时候确实不像一位恩主,总令他有平等相待之感。 齐昭华不再多言,车马穿街过巷,抵达的地方却与裴液预料中有所不同。 竟不是那座占地巨大的文馆,也不是那临湖清静的小楼——就停在闹市之中,一栋不高不矮的六层老楼之前,早茶的热气腾举在冬晨里。 裴液和齐昭华再三确定了几眼才走下马车,登楼而上,也未至顶层,就在四层停下,裴液立定环顾。 这楼里竟也没有隔间,小二提着黄澄澄的大茶壶来回穿梭,衣着不一的人们围坐着不同的桌子笑谈,文人武者、佩剑挎书、三教九流……裴液扫了两圈,都没看见脑海中女子的身影。 直到第三遍扫过时,才瞧见窗边一位裹着暖氅的文服士子朝他抬起的手。 颇纤细的身材,过于清俊的脸庞,裴液怔了一怔,才认出正是男装的许绰。 他到桌旁坐下,久居上流的裴少侠确实有阵子没坐过这样逼仄的桌椅了,这家饭楼一定开了挺久,木头都被盘出了油润之感。 许绰捧着装满茶的粗杯,看他坐下,偏头朝向小二:“跑堂的,四屉小包可以上了,再填杯茶。” “吃东西,有的吃食材,有的吃手艺。”许绰两肘支在桌面上,含笑道,“辛苦了,把我珍藏的一家包子分给你吧。乃是故相在博望做官时带回来的厨子,神京独一份儿的味道呢。” (本章完) 第540章 潮水 第540章 潮水 包子的味道确实不错,许绰要的四屉,裴液一个人吃了三屉半,又喝了两大杯热茶。 许绰轻叹一声,转头向小二道:“本桌请再上一屉。” “啊,不必,我已饱了。”裴液笑笑,“多谢馆主款待。” 许绰看了看他。 “怎么啦?” “不是给你的。”许绰往回扯了扯氅边,望着窗外,“我们还有一位客人。” “啊?”裴液怔,“谁?” “户部尚书元照,表字有镜,算是当今天下寒门马首。”许绰看他一眼,“你把他那屉吃了。” “……” 男人是踏着有些沉重的步子走来。 他在旁边阶上剔去脚底的泥,抬起头时,先是一双如蕴精光的眼睛。 裴液一时疑心他修了什么心神咒术,但下一刻意识到那只是一双眼睛,而除了这双眼睛外,男人所有的地方都其貌不扬。 六尺身材,四十年岁的常见男人,穿着质地很贵重但并不光鲜的衣靴,粗乱的发髻中已经杂了很多缕灰白。样貌更是过于庸常,他头型本就不端正,又生两条细长的眸子,鼻梁挺些也于事无补,唯一尚有特点之处是发髭茂密,颇有几分粗犷——这张面孔穿上短褐就是农夫,带上斗笠就能赶马,唯独穿上紫衣后也并无太多贵气。 这张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握着一册折子,扶桌跨腿坐下,道了声“少君好”。 “元大人好。” “嗯……包子还没上吗?”元照扫了眼桌面,也没太在意,抬手将折子递向许绰,“明日我打算上这个,您先过目。” 他端起自己茶杯,捧着暖了暖手,然后一口气缓缓饮尽。 裴液见没人追究他包子的事情,稍稍放下心来,对面许绰展折看着,侧边这位大人则捧着空杯一动不动,双目放空般看着前方桌面,裴液于是抿了抿唇,也做了个安静的木头人。 “两件事。”许绰放下折子,“其一,天理院那边还有些门槛要跨,至少十天之内肯定是不行的;其二,还是提醒元大人,我们是刚外柔内,你记得言行里给自己留下后路,不然事便成了,你难保其身。” 元照还是盯着空处,缓缓点了点头。 许绰把折子递还给他。 元照随手就放在桌上,这时包子上来,他接到自己面前吃了一个:“我没法太配合天理院的进度,‘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士子们压得久了,人势也单薄,只能喊一次,也只够喊一次。” 许绰点点头:“我晓得。” 元照连筷子也未取,拿手拈着包子入口,竟不影响嘴上言语。 “另外,‘实务科’这事确实自己还立不稳,外遭攻讦,内引疑虑。”他低声道,“我想,还是回到旧士子那边,立在圣人门墙里,总挡些飞沫碎石。” “合该如此,彼占天威,我握人理——儒家就是最大的人理。” 元照点了点头,也没再多说话。 “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许绰抬眸,“这位是裴液,上前场戏台的。” “啊,少年英雄。”元照投目过来,这双眼睛直视过来时裴液才更心惊般地感受到那种沉默的压迫,但男人好像也知道这一点,目光只停留了一下,便尽量露了個和善的微笑出来,“久闻大名了。” “不敢,不敢。”裴液连忙起身为揖。 “这位是元尚书,咱们在朝堂唯一能称支柱的人,他若让人杀了,咱们便大事不妙。” 裴液哑然,下意识去看元照,男人却呵呵笑了起来,咽下个包子,道:“我和李度之间,肯定只死一个。” 不过这笑很快敛起,这种表情在男人脸上似乎颇为吝啬,他转头又看了看少年:“确实一表人才……要让这孩子来吗。” 许绰点点头,微笑看了少年两眼,轻声道:“当然,唱了这场戏,才真正是神京当红的武生呢。” …… 裴液不太听得懂两人接下来聊了些什么,似乎是与前些日子的禁荐之类相关,不断商量敲定着一些规定条目。 而楼中的热闹逐渐散去,早食的时辰过去了,日头开始从斜上方照下来,裴液偏头向窗外看去,街道上推车摆摊的小贩多了起来,来往车马也开始繁密。 两人话头这时候停下了,元照饮尽最后一口凉茶,向两人拱了拱手,起身离席。 裴液目送他离开,目光收回,面前女子也裹了裹大氅,站了起来。 “走吧。” “回馆里吗?” 许绰看他一眼:“嗯?你很想回小楼里吗?” “那里……暖和些吧。”裴液看了看她,印象中女子不该坐在这样冬日的窗边。 许绰笑了下:“今日我带了暖身的法器。” “哦。” “好不容易出门一趟,我们去另一处宅子看看。”许绰当先下楼,“——你听懂我们刚刚在聊什么吗?” “……科举的事?” “是,《科举新法》。【禁荐令】就是其中最引起波涛的一条。我们想推行它,从此寒门士子们的向上之路就平坦公正许多。” 这话很容易明白,裴液点了点头。 “我听说了,你在幻楼里揭开那张佛面,背后是李度,对吗?”许绰道,“尚书令与左仆射如今空置,他居右仆射,已做了十年的‘大唐一相’。” 裴液默然点头,这两天夜里躺在床上,他脑中也一直想着此事。他历来信奉一命还一报的道理,不管伱什么身份地位,鲤馆、冬狱里的那些受害人必须要其人的命来偿还,绝非抄写经文挥霍巨银就能抵账。 但“丞相”确实是个太高太重的名字,裴液到神京不过一月有余,他其实想不到要如何下手,因而愿意来和女子商议。 “李度家世高贵,诗笔风流,容貌昳丽,早些年做中书舍人,后来便进了尚书省,一路上很通畅,几乎没做过什么苦官废官。”许绰道,“他比元大人大许多,元大人递名求进时还到过他的府下,被他大庭广众之下当面讥嘲,说‘龙章凤姿之士不见用,獐头鼠目之子乃求官’。”“……” 楼下竟没有车马,两人就沿着街边而走,许绰笑了下:“如今的科举是礼部管辖,但现行制度却是在李度手里抟成,当年李度接手相位之后,对开科取士的规则进行了一次大革,总得来说呢,就是要求不拘泥于经书史籍,更加注重应试之人的实际能力。” 裴液微怔:“这……不好吗?” “好啊,所以现在‘公荐’如此重要。”许绰含笑看着他。 “……” 许绰轻叹一声:“寒家子十年苦读,能通四书五经已然可贵,能写文章、通吏治就更是英才……可我问你,他们要去哪里证明自己的‘实际能力’呢?” “……” “而于世家而言,托于某公府做个幕僚,跟在某大人身边混些公务,都是吃饭喝水般的事情。应试之际,世家子弟拿着各处公府的举荐,寒门士子只背着一箱子破书,你要如何去比?” 裴液怔怔。 “刚刚桌上提到的‘实务科’就是说这一条。”两人转入一条安静些的街道,石砖墙面都是更旧一些的颜色,冬青的树生长在两边,许绰缓声如闲聊,“元大人这一条指向没什么问题,只希望改得公正些,例如增加寒门士子提前参与政务的机会,把‘幕僚’也纳入吏治体系……但总能引出新的问题。关键之时做多错多,宜择一端,不宜执中,所以我劝他退回儒家门墙之中。” “儒家门墙?” “就是李度所反之‘拘泥于经书史籍’。”许绰一笑。 “……” “不大招人喜欢,但是是个行之有效的法子。”许绰微笑,“而且几套书,买得起的人也多些。” “……这《新法》能推行下去吗?” “凡新政,必有阻力,大小不一而已。”许绰端正了些面容,“《新法》阻力犹大,或者说,近乎天堑。” “……” “你去幻楼一遭,应见了四皇子书写天意,也见了大唐世家,那是一道牢不可破的天幕,很多时候我们是和整个大唐为敌。”许绰道,“这是我尽力在避免的,而具体到这件事上……这个阻力就是李度。” 女子含笑看向他:“瞧,咱们陷入一样的为难了吧,大唐丞相立在前面,你想杀掉这个名头下面的人,我想推行我的新政……可都被这个名字拦住了。” 裴液怔怔看着她,这时候总不是该他想办法。 但女子竟然还真问了:“你有什么办法吗?” 裴液摇了摇头。 许绰轻叹一声:“那咱们只好换一个丞相了。” “……” 女子停下了步子,看向街道对面,裴液也在她身旁停下。 这里不是长街的尽头,对面也没什么特殊之处,只是一处小小的园子。 里面好像也有些假山小池,不过这时冬气已至,已只剩冷石凋草了,就裴液这些天在神京进过的园林而言,不唯寒酸,简直是有些简陋了。 不过仍有几个带着虎头帽的孩童在里面蹦跳玩耍,在寥寥几块石头之间跑来跑去,嬉闹得尤为激烈。 园前还有变戏法和斗艺的江湖人,一边是各类活绝艺,另一边是持剑打斗的几人,大人们围拢着谈笑叫好。 “也不知这处地方怎么这么受他们欢迎。”许绰安静看了会儿,忽然笑道,“许多年了,这里总有人卖艺。” 裴液倒不觉得奇怪:“这里是处空地,又有人,自然就是卖艺的地方。” “……是吗?” “嗯啊。” 对绝大多数本事低微的混江湖人而言,这确实就是最普遍的谋生手段,凡拿到侠者牒的都能有处吃食,而不到门槛或志在四海的人就走到哪挣到哪,一处有人的空地,就是天然的戏场。而神京耍艺人的面孔常常是天南海北,而且难有相熟,亦是此理。 许绰偏了偏头,似乎理解了一下,看他一眼,饶有兴趣道:“原来你懂这些,那我问你,他们那些‘吞铁球’的,那般大个实心的——我还上手掂过——是怎么咽下去的。” “哪有咽下去。”裴液笑,这位女子在这种事情上的懵懂令他觉得莫名有趣,“你亲眼见到了么?” “当然,他嘴张得大大的给人验了。”许绰看他,“当然,我知道你修为高,有无数种办法做到。可他们好像没什么修为的,是真的放入嘴中了。” “确实放入了,但也确实没咽下去。”裴液笑着指了指喉咙,“在食道和口腔之间呢,还有一处曲折,活儿熟练的艺人就是把铁球藏在这里,宛如吞入腹中再吐出。也不需要什么修为,练习时先以它物吞吐练嗓,这门功夫一要放松,二要克服下咽的本能,前者错了便失败,后者错了便要命。” “唔……” “功夫深者还能吞第二枚乃至第三枚,他一跳,你还能听见铁球在里面碰撞,是不是?” 许绰一抚掌:“是极!” 裴液笑:“其实一般戏法无非‘剑、丹、豆、环’四字,剑是吞剑,丹是吞铁球,豆是仙人摘豆,环是巧套连环。都是不需修为也能变的。” 许绰张大眼睛缓缓点着头,她这时扮做个俊雅的公子哥,配上这副神情,倒颇像养尊处优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然后她含笑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你只会用剑呢——这下好了,若是咱们事败,你让人废了武功什么的,还能有这些手段谋生。” 然后她轻叹:“我就什么都不会了。” “怎么会。”裴液道,“你……文采好,抄书写字也能谋生的嘛。” “……也对。”许绰点点头,缓缓道,“而且我生得好看,卖身应当也有好价钱。” “……咱们到底去什么地方?”裴液赶紧岔开话题。 “嗯?就是这里啊。”许绰向后抬起头,看着上方陈旧的牌匾,裴液怔了一下,才回身去看这座一直背朝的安静宅门。 “故相许济的府邸,这里应该有一份十几年前写给天理院的荐信,咱们进去找找吧,拿给你用。” (本章完) 第541章 天理 第541章 天理 “给我吗……还是给方继道?”裴液一时以为她说错了话,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作为一位故相的宅院来说,这里确实太不显眼,虽然是并无缩减的形制,但质地和用料都近乎普通人家,绕过影壁,院里植的也是平凡的草——只是竟然并不杂乱,是有人打理的样子。 “给你。”许绰道,“方继道是国子监今年唯二的‘五经皆通’,走的是儒家外学的直荐,参加的是专为他设立的入院考——他要什么荐书?” “……” 裴液看了她一眼。 “记得我说吗?在你来之前,我一直缺一把足够锋利的剑。”院中不似外面小园般一冬皆枯,这里很别出心裁地种植着冬青的草木,使得一年四季都有绿意,许绰紧了紧暖氅,放缓了步子。 裴液自然记得,但后来他想那是臣主相遇时说的浪漫话,就跟刘备第一次握着孔明的手时说鱼水之欢什么的一样。 因为后来他听说了那位刑部街外的吃面男人,也认识了修剑院里的第一打手颜非卿……说白了从脉境到上面再到更上面,他裴少侠可能都不是最顶用的那个。 “需要你才能完成的事情,从来不是踏平什么太平漕帮,或者捅穿幻楼。”许绰似乎总能看出他心中所想,微笑轻声。 裴液讶异地看着她。 “如果你没来——或者不如说的那般合用,我就打算用姜银儿来顶的。”许绰缓声说着,忽然瞧他一眼,“听说你们昨日见面了,那女孩儿怎么样?都聊了些什么?” “银儿吗,她挺好的啊,品性赤诚……剑确实也用得很好。”裴液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题的转折,“也没聊什么,就说了说话……我问了她一些越爷爷的事情。” 裴液想起昨夜屋顶安宁的聊天,忍不住笑了笑。 “越沐舟的事她能知道什么。”许绰微微奇怪道,“你问她还不如问我。” “……”裴液怔住。 许绰看着他。 “……是哦。” 他立刻偏头:“那你能告诉我吗?” 许绰忍不住笑一下:“我手上还有他的信呢,有时间拿给你看看。嗯……不过有些是我们的私人信件,就不合给你了。” “……你们有什么私人信件?”裴液莫名其妙,“我是越爷爷最亲的人,我有什么不能看。” “你又不是我最亲的人。”许绰也莫名其妙。 裴液抿了抿唇。 许绰转回头,两人走在冬园的石径上:“我那日也是第一次见姜银儿,不若见你时给我的信心。” 女子转回了话题:“虽然那天你真气未复,虚弱重伤,身上也没有剑,但我想面前之人确实是少年荆轲,与你一剑,你就一定能入潭斩龙回来。” “但即便如此……我想要你做的事,依然是一道天壁。”许绰轻声道,“我不知道一柄剑要多锋利才算锋利,因为你面对的是无人挑战过的敌人。” 裴液认真看着她。 许绰取出钥匙,这是小径尽头的一栋二层木楼,依然是没什么雕画的样子,许绰开了锁,裴液跟着她走进来,是一片醇厚的书香。 “裴液,科举选上来的下层士子少,上来之人也全依附世家,而世家是一片铁壁……那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今日竟有一搏之力吗?”许绰回头看着他。 裴液微怔,是的,本不应有放开的口子的……元大人又是如何上台? “元照本来不是户部的,他其实是从礼部做起。但他样貌行止、学识文采、名声德望都不出众,甚至难以拔为侍郎,于是就转去了户部。”楼中空间比想象中要逼仄,四周书壁拥挤着,许绰倒没急着找什么,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至于他能在礼部做到郎中,是因为那时候,李鸣秋还在做礼部尚书。” 许绰倚在靠背上望着书壁,示意他点起那尊小炉。 裴液想起来了,那位在课堂上总是面容清正的老先生确实颇有天下文首的风采,他记得他的履历——年轻时便是国子监博士出身,一路做到礼部尚书致仕,算是终身付于礼与教。 他和许绰同授一门课,又在国报发文章,确实一直和女子隐隐有着紧密的关系。 “李鸣秋出身不在五姓,但也算体面,他选任礼部,是许相递的折子。”火升起来,许绰将手从氅中伸出去烤,“当时元照颇有才能,兼具锋芒,许相便托了李鸣秋一句,令他有所攀登。” “……” “再后来,他要任户部尚书之位,其实也是李鸣秋从礼部退出来,以此做了几番勾兑,才换得这一更有实权的位置。”许绰轻声道,“不过再往后他在这位置上立稳脚跟,且渐成一极,乃至如今能够矛头直指李度,就更多是他自己的本事,我只做配合了。” “……唔。”裴液似懂非懂,“我还以为,李先生是真到了年龄。” 许绰一笑,低着头拿杆子拨了拨火:“人过五十之后,每天都可以选择抱病致仕,是个挺好的由头罢了。” “所以,”裴液大概明白了,“一切……是从许相那时开始的。” “《科举新法》,就是他亲手编成的。”女子低声道,“为了推行此法,他奋力搏斗了十余年。” “……没有成功?” “何止没有成功,连命也丢了。”许绰轻笑一声。 “咱们现在虽然也处处碰壁,但面对天壁尚有一高峰可倚仗立足,许相那时……才是真正近乎绝望的艰难,孤身重围,也不外乎那样了。”她低声道。 裴液看了看她,女子面上倒没什么伤痛的表情,娴雅安静的面容在炉火前耀映。 “他打开了这么一条路,寒士们便能够有一容身的空间来斗争,而如今有元照这样一座山立在这里,士子就能围拢过来。”许绰道,“我们如今所为,正是承续他的遗志而已。” “……”裴液安静。 “我问你。”许绰忽然抬头,“你来神京一月,九流、帮派、诗人、士子、高官、权贵……一一都见过了,你说,我们要怎么才能推行新法?” 裴液微怔,他确实都见过一遍了。 要开仕进的门路,确实只有改革科举,向上之路通畅,社会才不畸变。可是即便官位可以增减,但权利是恒定的,寒门占得多了,贵族就少,没有任何手段能柔化矛盾,这事的本质就是从世家身上生生咬下肉来。 不可调和的矛盾当然就只有分出胜负,这往往会指向激烈残酷的暴力争斗,可这时你会发现……你面对的是不可推翻的敌人。 世家、或者说围绕世家建立起来的整个集团都会阻拦,换一种悚人听闻的说法来讲……那就是整个大唐。 你不能上一道削藩令,皇帝就会和你站在一起;你无法和他们谈判博弈,因为你手里根本没有能撼动他们的牌;至于政变,别玩笑了,这不是吃不起饭、活不下去的事情……而十万名读书人连同他们背后的家庭加起来,也胜不过任何一姓。 裴液思维顿住,小小的炉火前,许绰安静深邃的清眸望着他。和话本里的故事不一样,“世家”不是某种腐朽强大的病症,更不是拦阻大唐进步的脓疮,他们向下联结的是整个大唐的命脉,向上承载的是麒麟所授的天命,他们是胳膊,是腿脚,甚至是头颅、是心脏,他们就是大唐本身。 ……你身为大唐之相,所有的权与力都只来自于这个身份,要如何去推行你的所想? 裴液怔怔看着炉中的火光。 除非…… “除非,大唐所尊奉的‘天命’是错的。”许绰轻声道。 楼中一时安静,只有木材噼啪的燃烧声。 釜底抽薪。 “儒家有外学,是四书五经,仁恕君臣,治世之道也;儒家亦有内学,是道理世运,性灵命轨,天人之道也。”许绰道,“你不是一直不大清楚天理院是做什么的吗?其实地如其名——究天之理而已。” ……是啊,在这样的世界上建立最强大的王朝,仙君垂目,仙权散落,大唐怎么会不对自己头顶的这片苍天投以注目呢? 究竟是什么,会左右我们的命运? 所以方继道必欲“求世间唯一之真理”,才那样想入天理院之中。 “你在国子监应当也听了几节李鸣秋的课,还有长孙给你讲,应当大概明白了些如今大唐尊奉的天理是何面貌。”许绰缓声道,“世家高居在上,是因承麒麟之血;麒麟所以无可违抗,是因握运势之权;而运势,正是天意的具象显现。” “你要动世家,就得先动‘天意’。” 许绰把脚也翘起伸向火炉,安静了一会儿,偏头道:“考考你,这道‘天意’的逻辑为何?” 裴液怔了一会儿,缓缓道:“……天生万物。” 许绰拍了拍手,望着炉火:“不错,天生万物,‘天’是一切的起始和终极,那么一切当然就由天决定。大唐运势自然也是天所注定,而如今大唐运势正高,自然代表天命未变,不可违逆……我再问你,这里面真正的关键是什么?” 裴液此时已经懂了:“人之‘性’,亦是天生。” 他进入国子监第一天听到的那句话如今才回响在这里——“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天道”指“天”的运行秩序与内在法则,它绝不是只高高地存在于天之幽冥不可见处,而是存在于万物本身的存在与消长之中,因为世间万物,本来便是从“天”而生。 人,当然也是。 血肉何以有性灵,我何以为我,“人”在剥离骨肉之后的本质,称之为“性”。 “性”是什么,“我”从何来,是古来每一个人的追问;“性”者天生,也是自古不变的回答。 既是天生,当从天理。 这不是教化,这是一个事实陈述,即你生于这个框架之中,就不可能违背它,正如胳膊不能举起自己的身体。 许绰拨火翘了翘脚,有些欣慰地看着他:“不错,所以这道逻辑的终点是——人自然也无法改变天命。” 是的。 谁敢说大唐此时不盛? 既然王朝运势稳如磐石,天命依然在斯,我有什么必要理会下面士子的喊叫? 很多人都知道当下的大唐形态不健康,但又如何呢? 天命若真将变,麒麟会根据运势的变动下达诏令,届时随之变革便可,这就是大唐几个百年来的生存之道。 裴液怔怔望着炉火,一时竟真找不到什么漏洞——他们不会真的让百姓生不如死、揭竿而起的,“运势”就像一个水位表,在抵达警戒线之前,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安坐在人们头上挥霍享乐,没人有理由让他们停下。 所以鲤馆这样的事情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在世家之间蔚然成风。 “……所以‘天’与‘人’的关系才有如此激烈的争论。”裴液喃喃道。 正因天理指导着人们的行为,也代表着人们行为的是非。 “若要你来看,我们该从何立论呢?”许绰偏头看他,娓娓引导,“记得吗?你最熟悉的东西——‘剑’,是独属于人的仙权。” 裴液怔怔中猛地一恍:“我知道了——‘性’者人自生!与天无关?!” 许绰噗嗤笑了:“你真是大闹天宫的猴头。” “……” “你做这个假设也可以,那我问你,人怎么‘自生’呢?你生于父母胚胎之中,父母又生于他们的父母……如此直到祖辈,里面又有哪样东西是你自己的?” “……” “还是说你认为,一个人生长到一定程度,‘性’就自然从血肉中产生?”许绰偏头道,“那我问你,你的血肉、你的心与脑,难道不是天地所生吗?” “……” “立论不是脑袋一拍便成,须得有一逻辑完整的链条,并至少有一条实证。”许绰敛了笑容,“除非你能证明,‘人’是上上之古时从宇宙之外飘来的东西,本就不在天地之中,不然无论如何,‘人’都无法超脱于这个世界而存在,既生于其中,也就和草虫鸟一样,遵循着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 “哦。”裴液愣愣应了一声,忽然偏头,“那,许相……找到办法了?” 许绰烤火的动作顿了一下,轻声道:“他找到了。” “……” “他本来就是老祭酒的弟子,儒家几十年无一的大才,为了推进这件事,他几乎殚精竭虑。” “只是在当年,他连命都保不住,遑论推动这项壮举了,如今我遣你去天理院,正是想你协助完成此事。”安静的室中,许绰抬眸看着他,轻声将当年故相的立论诉说给了他。 “人之性既然无法脱离天道,又如何能不遵昊天之运势呢?因为……‘天者有二’。” 裴液悚然而惊。 “天有自然之天,有性命之天,分别对应着无灵与有灵——无灵可以生有灵,有灵可以化无灵,因而血肉可以生意识,万灵死后又归于尘土。”许绰道,“‘运势’是自然之天的趋势,而人所上应的,却是性命之天。” “性命之天的变动会改变自然之天,因此治国要以人为衡量,而非以运势为衡量。只考虑自然的运势,而忽视了苍生的性命,大唐便会陷入危殆之中。”许绰看着渐渐黯去的炉火,“在《二天论》中,他将之写为‘昊天侵道’。” (本章完) 第542章 故宅 炉火渐渐黯尽,小楼之中越发安静,许绰收回脚,又裹了两下大氅。 其实这道理并不难懂,许相要反对“性”全然在天的统治之下,但又不能说“性”由人自生,那太大逆不道,也太难讲得通了。 他这时又想到了李鸣秋先生的《德论》,他显然是想以后天之德代替先天之性来规避这个难题的,但正如女子批注的“还应归性”四字,很显然,要解决这个问题就绕不开它,绕开了它,就不算解决了这个问题。 而许相在这里确实有一处神来之笔,他为其上溯到了另一个“天”。 “那这《二天论》……是对的吗?”裴液略微茫然地看着女子。 许绰也安静看着少年的脸庞,笑了:“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裴液如实道。 少年确实从没如此深入地思考过这种问题。 他其实没质疑过原有的天道论的,剑一直在他手中,他也习惯每一天都变得更加强大,像李度这样的问题,今天解决不了,明天可以解决;今年解决不了,明年可以解决。 但如果他意识到自己、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伟力、李度、世家、麒麟、大唐……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在同一套规则下运行…… 他被女子的笑声打断了:“你不知道你问我,我自然也不知道啊,你当我是王母娘娘吗?” “……”裴液莫名松了口气,笑一下,“连元尚书也叫你少君,闹不好真是呢。” 他其实试探她的身份。 许绰微微翻个白眼,安静了一会儿,道:“裴液,我们并不真的在天理院中,许相千辛万苦寻到的这条路很坚实、很合适,我希望它是对的,我相信它是对的,我也要求它是对的。” “……” “它也当然就是对的——难道仕进不该看才华,倒该看姓氏吗?难道五姓之人合该视他人为资材虫蚁吗?难道大唐的使命,就是永远供养着这些寄生虫吗?”许绰偏头,锋利的眉眼看向他,“直说吧裴液,实际上它对也好错也好,真言也行,梦呓也罢,随意天地怎么运转,都不会影响我做我要做的事。” “……”裴液从未如此迅速地被扫清迷惘,实际上刚刚那一刻他下意识开始想念明姑娘,想要把这个问题拿到她面前,也不思考就听她解答。就像当日秋雨山崖中的温言细语一样,明姑娘总是能细致地扫去他的心中浓雾。 但许姑娘锋利的眸子好像也同样有效。 “那我们,是要怎么做?”裴液蹙了蹙眉,这时他想起来女子是要把他送去天理院,“我去那里面干什么?” “一来,我想你懂这些事,理解这座天子城的风云是如何变动,看看大唐如今的心脉是什么状态。朱哲子没太多时间了,你跟他一段时间,会受益的。”许绰道,“二来……我希望你能做我们的另一‘实证’。” “实证?” “因为你就是‘二天论’一直所缺的那柄锋利的剑啊。”许绰看着他,“至少我是这样向所有人宣称的。” “他们说人性皆是昊天所生,那么‘剑’这样完完全全属于人的东西,一定也在昊天的笼罩之中喽。”许绰平静道,“那就告诉他们,你的剑,在不在天意的规则之中。” “……” 裴液重新添了两把火,小炉又渐渐旺了起来。 “《二天论》的提出固然是妙手,但其修缮和验证还要许多工作,这些事情朱哲子会完成,如今尚差一些;院内和朝堂上也还有一些斗争,会尽量在接下来这段日子收尾。等勉强差不多的时候,事情大概也就激化到了无可调和的地步。”许绰道,“无可调和,就得分个是非,你就是那时候用的。至于具体要干什么……” 她笑了一下:“当然是你擅长的事咯。” 裴液怀疑地看着她。 “到时候才能知道嘛。”许绰站起身来,看了他两眼,“对了,前夜之后,你在神京上层声名不小,很多人对你颇有兴趣,不过我已递消息说你是许绰的人了,这两天若收到什么乱七八糟抛来的橄榄枝,不要理会。” “……?” 她披好暖氅:“走了。” “……诶,别。你不是说要给我找荐书吗?”裴液茫然,“还没给我呢。” “哦,应当就在这西壁几架书柜里,你自己找找——看我做什么,我又不记得具体在哪儿。” “那你,帮我找找啊。”裴液怔,“我第一次来的。” “……我先去忙别的事,行不行?” “……” “这几天我就住在这院子,你过会儿也随意挑间屋子住,被褥日用都是备好的。”女子‘吱呀’一声推开门,立在阶前,“你寻到荐信后自去寻方继道商量,晚上记得回来——你我《秋千索》的第二章还没动笔呢,还有七天就要交稿了。” “……” 然后她就此离开,又“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书楼中只剩少年一人。 “裴液,你刚才好像有点儿黏人了。”黑猫在他肩上道。 裴液冷睨它一眼。 他绕着这栋小楼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圈,逐渐意识到,这确实是当年那位故相常年坐卧的地方了。 伏案写作时磨得光滑的桌沿,用于午憩的小榻,旁边窗子还悬了遮光的布帘,而在书架上,高度方便取阅的书都翻得很旧。 裴液看了几圈就明白了许绰所言西壁书架的意思,这几座书架里案桌最近,上面不止有藏书,还有大量的信件、公文、手稿、卷轴一类,显然曾被故相最为频繁地使用。 裴液从左向右,从下向上一点点翻起,这确实是毫无线索的搜寻,里面真的什么都有。 有写给自己的备忘:“鞋底破了,昨夜雨中进水,记得买新。” 但他显然还是忘了,下面几天后补了一条:“又遭雨,记得买新。” 有写给家仆的便笺:“齐婶,昨夜散朝路上见五云楼对面丝瓜卖得贱,有些馋舌,你买些来炒。” 或者:“此楼地面扫完不要再洒水了,书易受潮。”其后又补充:“有些本子很贵的,且不能买到。” 也有写向政敌的文章或奏折:“……无仪相鼠,颟顸老驴,因戴宝姓,得驾骐驹。” 或者冷气刺骨的零碎词句:“久知魍魉人间住,一一谈吐神仙句。” …… 裴液安静翻着,渐渐的他也找出了些时间上的走向,开始见到一些全是密麻玄奥字迹的纸张,他努力读了几行,忽然意识到这些手稿就是“二天论”的起始了。 这位故相在工作上应当是个较真且细致的人,每页草稿下面都标注了日期,引用的经籍言语旁边也都注上了引录自哪书哪版哪页……裴液不知这些泛黄的笔墨还有多少价值,反正是小心地归为原位。 裴液大多还是读不懂其人思想走过的痕迹,不过也能瞧出他的屡屡碰壁——一次次不同方向的尝试,一次次的死路,裴液在这里也看到了“天生德于予”的句子,想来这位故相也尝试过从“德”去绕的路子,但最终还是回转到勇敢的直面。 其实这些句子和上面的便笺一样鲜活,裴液有时能看到他灵感通畅、奋笔疾书的连墨,有时能看到他的苦思断续,有时也能看到一些情绪失控的痕迹……只不过这所有的纸墨都已在时间中泛黄陈旧了——这位故相用的显然既不是“梅青纸”,也不是“奚墨”。 裴液低眸翻过手中这沓稿子,没见到书信一样的东西,倒是在最后一页的边缘上瞧见了四个小句,夜深无人的闲笔一般,在已时过境迁的今日也难带来什么感触。 似是前人咏精卫的两句诗: 口衔山石细,心望海波平。 渺渺功难见,区区命已轻。 裴液怔了一会儿,把这沓手稿重新放了回去,后面许多都是这种东西了,他一一略过,翻找更近似书信的格子。 想要重议天理确实是件令人心生敬佩的事,它要极天才的思路才能想到,要极英勇的胆魄才能决定,更要极过人的毅力和才华才能推进。正如许绰所言,这位故相那时才是真正的孤身重围,周围的黑暗里没有一丝援手,在朝堂上摇摇欲坠地面对无尽攻讦,回来后坐在书楼烛下一点点寻觅所需的真理。 他最后也确实寻到了。 裴液越思忖越觉得……这真是天才般巧妙的手段。 这套“二天”之说巧妙地拆分出了他想要对付的敌人,那显然不是整个大唐,不是皇帝,更不是麒麟,甚至也不是天意本身。 它们会因惯性产生阻力,但真正在这套天理下受创的,其实只有盘踞大唐的五姓。 很多人……包括裴液自己,其实没有正确细析他们之间的关系。 当他厌恶李度,厌恶世家,也就难对龙椅上那位以及更后面那传说中的麒麟有什么好感。“恶者皆杀”是侠者的信条,“一股脑全杀了”也是很痛快的想法,但未免是种既不负责、又很偷懒的正义。 这位故相的认知显然要清晰得多——麒麟和皇帝,并不因百姓受压榨而得利。 无论对这套仙权治国的体制有何看法,这两者其实都是为整个大唐负责,皇帝不必多言,麒麟更只是大唐与昊天之间的连接,本身并无倾向。 它确实是五姓不可动摇的倚靠,但它不是五姓肆意妄为的指使者。 相反,正因五姓滥行而使大唐运势下行,时日久了,麒麟才要授意传诏,以图重整。 下层有才之士上行,替换掉五姓的酒囊饭袋,难道对大唐不是好事吗?若此论为真,则挽大唐于危殆;若此论为真,亦令五姓收敛,运势同样向好。 所以许相并未触犯麒麟与圣人。 苍天生人,是历来传行的准则,一切儒释道等等理论都建立其上,你想宣言人在天意之外的独立性,又要触动多少人? 所以许相拈出一“性命之天”。 非以人对天,乃以天对天。 从下面无以对抗世家,于是他竟胆大妄为地去修改最上层的天意,而这修改竟又绕过了皇帝麒麟一层,巧妙地直指其下之世家……一个权与力全来自于大唐本身的凡人,面对这道笼罩自己的天幕能施展出怎样精妙的才华,裴液已感同身受了。 于是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许相在当时是如此孤身绝境,那,他又是怎么登上相位的呢? 这问题令他怔了一会儿,但他对现下的神京政局都懵懵懂懂,更不必说当年了,还是先放在心里留给许绰。 继而他在面前书信这栏仔细翻找着,并不太难的,他找到了那封许绰口中的荐信。 它是被妥善地收在一方小木匣中,令裴液不必再受翻找案卷的折磨。 打开一瞧,原来所谓荐信,是人家写给这位故相的。 “周穷吾兄,敬问安好: 今知兄所涉之案已判,竟乃万众之前,刑以车裂。 不忍兄受此痛辱,昏噩一晌,终难提笔。 《二天论》我已看过,其之是非我当验证,诺于此信,还于墓前。 欲恨鬼怪妖魔,又惘王朝古今,天地无情,魑魅搏人,如雷与雨,不知我等所抗者,究竟是眼前恶敌,还是茫茫天地。 兄但有托付者,可持此信置我身边修学,以续道种。我意冥冥之中必有答案,必以一生求之。 天意从来高难问,生死蝇头小事尔。 兄先去,弟后至。 情伤笔乱,见恕。 考之顿首。” 第543章 入院 方继道好像总是和书本待在一起,裴液推开他小屋的门时,就见他端正地坐在桌前低诵着不知什么文章,即便空无一人,其衣冠靴带也整齐得一丝不苟。 裴液的忽然造访令他有些惊讶,合册起身,已先一揖:“裴少侠怎么光临敝地?” 裴液从来不理他端正的礼节,随意一拱手,走过来倚到了桌旁:“入院试准备得如何了?” 方继道重新坐下,笑着摇摇头:“劳裴少侠挂念……本在日夜用功,倒也没什么可准备。” “你这话听来好狂,倒不像我认识的方兄了。”裴液笑。 “三五句里一定遭次揶揄,倒还是我认识的裴少侠。”方继道也笑。 这位书生自来神京之后,眸子确实深而亮了一些,依然是谦逊真诚的待人,但那种无力的软弱之感似乎渐去,似是渐渐明白了自己能力的边界,也仿佛看见了自己终生的方向。 只是大事临前,那份紧张与怅惘还是难以遮掩,实际上,比起四处活跃的少年剑客,这位书生才是真正的孤身羁旅于神京,远自偏僻小州而来,每日在埋身于典籍与古贤之中,秋冬来夜灯如豆,自十一月来,这间小屋恐怕是第一次有人拜访。 裴液把臂拉起他来:“既然没甚可准备,就别在这儿趴着了,来神京后好不容易得闲,趁着天晚,咱俩且去找处楼台。” “什么楼台?”方继道微讶。 裴液想了想:“西池绿华台怎么样,听说那里夜景很漂亮,今日又似有雨,更是好景呢。” 方继道有些为难:“其实这国子监里就有许多楼台……梧桐银杏,满地黄叶,也很好看的……” “什么时节了还满地黄叶,你不出门的吗?”裴液笑,打量他一番,“你是不是没钱?” 书生歉意赧然:“囊中是有些羞涩。” “我请客嘛!”裴液道,挽他出门,“刚好有些问题要请教你。” 西池。 冬来景更清,那夜的血战没留下什么看得见的痕迹,湖水一片静平,飞镜楼依然倒悬在湖水中,宛如一柄明亮的剑。 与之相对的是熙攘繁华的楼台,灯烛如昼,人流如织,方继道确实一定是很久没有出国子监了,出来时只多披了件外裳,出门不到半里就被冷气浸透,立定呆呆地看着裴液,那意思是很想回去换换衣服。 裴液哈哈一笑,抬手给他打了道御寒的真气。 如今到了这里,书生依然是环着胳膊,在人流中有些陌生好奇地看着周围。 “人家说南岸占西池八斗风流,果然热闹。”他笑。 “好啊,你还比我早来一月呢,竟没来过这里。” “我其实哪都没去过。”书生轻叹一声,白气消散在街道中,“那次去摘星楼给裴少侠洗尘,已是有数的出门了。” 裴液给他比个大拇指,两人上了绿华台,寻了方角落的小案,要了清酒点心,旁边栏外就是西池。 “我和你恰恰相反,能安静待着的时间几乎没有,一直到处跑来跑去。”裴液偏头看了看远处水面,笑道,“我倒是来过这儿,不过是站在那上面跟人打生打死……那夜很多人站在这里看,可惜你倒没在。” “我听说了。”方继道笑,忽然道,“很多听闻的人问到底是什么情景,我倒一听就如在眼前,想来是在博望的时候,我就总坐在台子看裴少侠用剑的英姿。” “但这回好像轮到你方兄了。”裴液看他,“我听说这回天理之争,好像是要你来唱文戏的意思——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方继道连忙摇头:“我算什么——与其说要我来唱,倒不如说正有这机会,竟许给我罢了。” “你这种谦虚的人,话也只能信一半。”裴液道,“我问你,许馆主要我也去天理院待一待,这院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啊。”方继道讶异地看了看他,继而又恍然,“……原是这样。” “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叹许馆主果然目光总在我等不及的远处。”方继道斟一杯酒,轻叹,“其实,天理院也没什么特殊,大概就是个更小的国子监罢了。” 裴液端起酒杯,抬手递去,方继道双手持杯轻碰,两人各饮一口。 “裴少侠也在国子监花费了些时日,在你看来,我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都做些什么?” “……许绰考我也就罢了,跟你见个面,你也要考我。” 方继道微微一笑,却还是只看着他。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大家都是一般去处,你们科考做官,治理国家,不是如此吗?” “不错,那是大多数士子的去处。”方继道笑道,“不过还有些人读书并不为做官,他们学问深了之后注释经书、训诂字句,想要解决一些历来而有的疑问,这些人想来不是裴少侠口中的去处了。” “……也对,他们也并非能力不足,只是另有他志。” “还有些人,觉得钻研学问,释读经书也隔了一层,偏对圣贤书更背后的‘真理’感兴趣,他们深析人心,体认世界,往前接近天地的真相,往回又指引经书释读的方向,这些人走在‘儒’的最前面,自然也不是裴少侠口中的去处了。” “……对。” 方继道又饮一口,讲述这些事情时他的神态轻松而安静:“所以裴少侠问我天理院是什么,我不能像外人一样,只说天理院就是儒家的马首,实际上,裴少侠若要去看这天下士子共学的‘儒’字,需分三个部分,为‘政统’、‘学统’与‘道统’。” “……” “从地位上来说,天理院在士林像是云琅山在剑道的地位,但其中之人皆无官职在身,又多非世家皇亲,却能影响朝堂,决定天论,正因如此。”方继道说着,“因为天下士子既然读圣贤书,那‘道统’就一定存在,道统既在,就一定决定着思想之朝向,所以本朝设天理院而尊之,反而是步妙手。” 裴液饮酒一口,也大致明白:“在神京好过在野,亦可作为大唐体认天道的工具。” “是极。”方继道安静了一会儿,“我一直想进天理院,正因如此。” 裴液又道:“那所言要你去唱文戏,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因为许馆主所要的《二天论》,需要先在天理院中立成一杆旗。”方继道望着西池,“我就是去做这个执旗人。” “你?”裴液没太懂,在这位同乡面前也不需什么委婉,“你的声名足够吗?” 方继道笑:“当然不完全是我,我是一个必要的喉舌,或者说……我知道了,你其实也不清楚天理院的建制。” “当然。” “和国子监一样,组成天理院的正是先生和学生;而和国子监不一样的,是他们之间真的具有师承关系。” “……” “天理院当今四位哲子,弟子最多的一位也只有四名,弟子再收弟子,也只两三名,所以如今整个天理院,也不过只有三十来人。”方继道看着他,“弟子真的承师之道,所以每录一人,都是无比慎重艰难之事;每一个名额,也都干系重大。” “原来如此。”裴液怔了一会儿,忽然好奇,“诶,那你想拜在哪位哲子门下呢?” 方继道还没有说话,旁边已有位士子笑着举杯道:“两位莫非也是在聊后日的‘入院试’?” 久脱离舆论的裴液还真没料到这事传播如此广泛,但一想又确实合乎情理,举杯笑道:“随意聊聊,如何?” “我和朋友也正谈到此事,有些争论不下。”他笑着指了指方继道身上衣服,“我瞧这位兄台着国子监衣服,想来两位也是有识之士,不知觉得本次谁能入选?” 方继道低头饮酒,裴液虽茫然,倒不觉丢脸,笑道:“我只是随口谈到,倒不太懂——这入院试有很多人吗?” “啊,有六位‘哲选’呢。”那人笑,“不过确实只有一位是国子监推荐,剩下五人里有哲子本家,有名儒学生,有御批神童,反正天南海北,都是天才英杰呢。” 裴液倒第一次知道这事竞争如此激烈,惊讶看对案书生一眼,回眸道:“那这只录一人吗?” “自然!”那人笑道,“那兄台肯定也不知道了——这录科分四项,【读书】【知世】【辨理】与最后哲子们的【答问】,每一项都难如登天呢,一趟下来若无满意者,天理院宁可空选,绝不将就。” “哲子们问答什么?”裴液好奇。 “……好问题。”这士子憋了半天,比了个大拇指,“兄台高看我了。” “不过听说这次朱哲子倒是会破天荒地到场。”他桌上另一人好奇道,“这位哲子先生好像多少年没关注过入院试了。” “……可能年岁到了,以及……”那士子顿了顿,“想要再收弟子了,可谁会拜他门下呢?” 裴液怔了一下,问道:“这是为何?” “为何?”士子轻叹一声,“若说朱哲子的学问,那真是令人仰望,四位哲子中也隐隐第一,但他寒门出身,也无结交,背一哲子之名,竟无什么势力……” 裴液蹙眉:“这天理院是为求道,关势力什么事?” 那士子噎了一下:“这……就当我俗人吧。” 另一人笑道:“自然有真心求道者,也自然有心怀他念者,即便四位哲子……也各有身世背景,身在红尘,岂能真个断绝。” “是极是极。”那士子道,“不过这也不是大事,如今的形势不是拜了朱哲子拿不到好处,而是会性命危殆啊。” “……何意?” “如今天性之论声浪日剧,俨然已将不可调和,天理院中隐隐为‘二天之说’站台者,正是这位朱哲子,他此生只有一位弟子,前些日子已因论辩失言下了死狱……这时候拜在他的门下,岂不是正立在五姓锋芒之前?”那士子叹道,“神京多少年一遇的刀剑漩涡,刮着即破腑,碰着便掉头,不离得远远的还要跳进去……还不如找个高楼跳下来痛快。” 裴液微微怔然,下意识去看旁边的方继道,然而书生却只是安静地持杯看着西池湖面。 “我知道了,你不是读书人。所以才不知道这许多事。”那士子笑道,转向方继道,“这位兄台身着国子监服,我二人是正想请教你的高论呢——后日入院试,兄台觉得谁能于六人中脱颖而出?” 台上安静了一下。 书生目光挪离湖面,回过头抬手礼貌一揖,但好像也没看两人,只轻声道:“国子监,方继道。” …… 书生不胜酒力,一壶酒慢慢喝了很久,冰冷的雨丝果然从天上飘落,裴液想这一定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 绿华台上人也渐渐消失,裴液和方继道垂腿并肩坐着,脚下就是西池的湖面,两人闲散地聊着,从天理院到神京,从博望武比到那天的观鹭台,聊得久了,话题就总容易回到理想与人生上。 “……裴少侠如果真的去想就会发现,有些问题是一路往上的,自己想了三步,想不动了,便去读书,读书懂了五步,又找不到答案了,便去请教,请教懂了八步……再也没人能告诉我答案了,可那问题还是直通幽天,看不清样貌,我就只好往天理院去了。”呼吸消散在夜幕中,方继道轻声道,“然而我觉得一生难以摆脱的悲哀……正是可能永远找不到它的答案。” “裴少侠问我因何迷茫,其实这才是真的。”他低了低头,“不是我担心入院试或者什么,也不是我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不坚定,只是把有限的生命寄托于寻求一种终极后……对必然失败的忧虑就永远相伴终身了。” “……” 夜雨将整片西池打得苍苍茫茫,仿佛望不到边界,裴液同样体会到了书生心中这浩大淡薄的绝望。 他长长叹了口气,忽然解下腰间之剑把示朋友。 抽刃而出,冬夜寒,剑竟然更寒,雨丝很快在上面凝成细小的水珠。 “……怎么?” “我用这柄剑,在这片湖上杀了太平漕帮三龙头五堂主。”裴液道,“出剑的时候,我没想我会胜不过抟身。” “……我来神京几天,就听说了那些人玩弄人命的事。”方继道微微一笑,“但我剑也拿不起来,正是无能又无力,直到裴少侠提剑上湖,才杀尽恶人,颠倒巨浪——裴少侠的剑一直都能创造奇迹。” “你也有你的剑啊。” 方继道怔。 “你是国子监唯二的‘五经皆通’,来神京几个月,许馆主就认定你能举起此旗,好多我看不懂的句子,你一解就通,好像没有什么能拦住你——我说个悄悄话,我其实觉得你比长孙水平高很多。” “……” 裴液拍了拍他的脑袋,认真道:“这个,就是你的剑啊,我看了就头晕的东西,你凭它就能轻易贯通。” “……” “是不是?”裴液笑道,“有什么好怕的,你那样厉害。” 方继道低头笑了笑,望着西池轻叹一声:“谢谢你裴少侠,事在人为,无论胜败,一生相投,已是一种幸运了。” “不错!” “但是……” “嗯?” 书生低头有些歉意道:“裴少侠,这样拍人脑袋不大礼貌,你下次可以拍我的肩膀。” “……” 裴液今夜没回故相旧宅,他陪着方继道在国子监住了两夜。 他给书生看了那封荐信,书生叫他不必操心太多,到时候他们一起面见朱哲子就是。 入院试果然就在所定之日的上午开始了,裴液来到这座陌生静穆的院前,和其他人的车马立在一起。 朝阳初升,周围遍处是等待结果的人群,有“哲选”们的亲友,有等待消息的各方之人,亦有更多看热闹的士子——无论如何,这是整个神京、乃至整个大唐士林的重大之事。 裴液立在边缘笼着袖子,他倒第一次扮演这种角色,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心里不停想着,这时也觉得许绰处境好像也不是很好,因为她所走每一步好像都是羊肠小径——比如这里六中选一,方继道若是进不了天理院呢? 而就在这种无数人纷乱的心绪中,不到午时,结果竟已出来了。 本来只六人的考核,确实也用不了多久。 一人将大榜张贴在门前柱子上,由于只有六个名字,自然写得很大,也很显眼。 “方继道,【读书】第一,【知世】第一,【辨理】第一,【问答】第一,录入,拜朱公考之门下,随侍求道。” 第544章 师与徒 第544章 师与徒 裴液没等太久,大约半个多时辰后,方继道出门朝他走了过来。 裴液本来下意识是等个侍者的,但直到跟着方继道迈过门槛,他才意识这座静穆的院中其实没有杂役。 “咱们现下便一起去见朱哲子,信我已经递上去了。”方继道走在前面,“我大概打探了打探,裴少侠你不列在天理院中,大概只是跟着朱哲子修学,不过哲子一定是会一视同仁的。” “啊,好。” 裴液其实也不怎么在意一不一视同仁,他受许绰所遣过来,盖因作为《二天论》的一道“实证”,而此论正是这位哲子前辈操持,他来此处,是须得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不过心底深处他也确实对这些所谓传续“道统”的大儒有所好奇,心想若真从这里学几句话回去,日后在国子监里也能挺一挺腰板儿。 此院建制称不上恢宏,只正中有座颇肃正的大殿,台前有鼎有香,里面好像还塑着像,倒更像是庙宇。 院中则几乎都是松柏,这些高而大的深青令环境显出一种苍劲来,尤其几乎不见灌木草,就更有疏直之感。 这样的氛围极为宁肃,裴液确实从没在任何地方感受到类似的氛围,国子监也没有,那里的书香气很浓,但更多的是活力,而这里好像比书墨的味道还要更深沉一些,似乎回到那个一卷卷竹简的年代。 “这位朱哲子人怎么样?”裴液好奇道,“他拿了信有说什么吗?” 方继道一怔:“我也不知道,刚刚试上朱先生也没怎么说话,拿信后就看了看,叫咱们一同过去。” “……哦。” “朱先生看起来是位端严君子,今年大概也五十岁了。”方继道顿了一下,边走边向这位剑侠朋友介绍,“如今在天理院中称为‘思性’第一,当年他以构筑‘性理论’进入此院,如今多少年过去,承续者还是没有,连能真正读懂的也没多少人。” “那很难吗?” “……不是难不难。”方继道顿一下,“天命玄玄,心性幽幽,要深入其中而不迷失,非得以超人的头脑,很多人甚至无法进入。” “那其实也是天赋了?” “……差不多吧。” 两人轻声交谈着,裴液确实从未对天理院有过什么了解,他对这位哲子的印象其实只有那份故相旧宅的信,那封信措辞悲冷,却又含一份令人悚栗的决心,那一刻确实触动了他的心弦。 在似乎空无一人的宁静中,两人向院西而去,过了几条小径,掩映间几道古檐露了出来,地方其实不大不小,大概是个两进的院子,木门一人多高,整齐关着。 方继道立在门前认真正了正衣冠,先对门执了一礼,才抬手轻轻叩门。 “客请入。”确实是一道平肃的声音。 方继道推开门,裴液就见到了立在阶下的这位哲子。 正如方继道所言,正是一位端严君子。 衣冠端正,鬓角整齐,眉眼深肃,样貌也一眼就能记住。 盖因那确实是张生得很不知变通的脸,颧骨微显,两颊偏瘦,鼻梁陡峭,唇形有棱……眼睛已然偏平,偏偏又生两条垂眉。 这张脸无论如何变一变——颊肉丰些痩些,嘴鼻上些下些,眼睛挑些垂些……都能成一和谐之貌,偏偏它竟哪条路也不选,兀自长成了这样一副面相。 虽并不丑,却太令人一眼难忘。“学生方祧,表字继道,见过先生。”方继道肃容作揖,深躬一礼。 裴液怔了下,也有样学样:“……学生裴液,见过先生。” 实话说,裴液几乎是第一次执如此标准的士人揖礼,尤其是面对初见之人。 而礼毕之后竟然没见回应,面前之人竟是认真地看着他们。 “……好,见过了。”其人轻声道,抬袖拱手还礼,腰身半躬,“我是朱问,表字考之,两位随我求道,我当诚心教之,愿相得益彰,如镜相鉴。” “那便行礼吧。”其人退后两步,敛袖等待。 裴液懵了一下,旁边方继道已端步往旁边而去,裴液这才注意到那边竟然支着一个装满清水的石盆。 方继道在其中认真用皂荚浣净了手,又以净巾细细擦干,而后行到朱问之前,面容端正地跪地叩首,而后朱问上前将其扶起,为他仔细整理了衣冠腰襟,拂去膝上尘土,方继道再揖而谢,礼便成了。 方继道去到朱问身后,然后朱问将目光看向了裴液。 裴液立着。 他沉默了一下,抬眸张口道:“朱先生,我能不行这个礼吗?” 朱问闻言倒没有怒色,目光看着他:“此为拜师之礼,你行过此礼,才算入我院门。” “……我没想拜您为师。”裴液颇为耿直。“我是奉许馆主之命来为《二天论》之事作助,亦求在您身边得些裨益。” “那你为何持此信而来?” “……”裴液怔住。 “‘兄但有托付者,可持此信置我身边修学,以续道种。’愿求我之道者,入我院门,你既不为求道,何必来此?来此既执了此信,又岂能说为戏言?”朱问端肃看着他,大概自蒙童之后,裴液再没有这种面对严师的感觉了。 “行礼罢。”朱问声音凝肃了些。 裴液还是没动,沉默了会儿:“我行个半礼行不行?” 方继道眼睛已经瞪得像铜铃。 朱问安静地看着他,目光挪到他腰间之剑上,忽然道:“你已有师承,是不是?” 裴液再次哑然,他心中自然只有一位师父,然而师仇未报,他又自认和那道身影相差甚远,并不肯说出口来。 朱问却由此想到了什么,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片刻:“哦,怪不得,原是越沐舟的传人……” 裴液既没想到这端肃君子的口中也会吐些淡嗤不屑的意味,更没想到有人提及这个名字会有这种语气,他一时有些生气的瞪大了眼。 朱问则继续端肃道:“我不认你为弟子,你也不必拜师了,行个半礼吧……日后多学学德与礼。” (本章完) 第545章 书与礼 第545章 书与礼 裴液是真的有些恼怒。 他对他人情绪的感知由来敏锐,这一刻他听得很清楚,那绝不是给旧年老友的一句损话,他也没从里面听出什么感情。 事实上面前这位哲子从始至终都十分严肃,或者说也没什么情绪,那双眼睛深如潭水,但却并无幽动之感,反而像是古木,他看着少年,是以认真的态度道:“既然你是越沐舟的传人,那就多学学德与礼吧。” 这是种很微妙的感觉——甚至面前之人是跟越爷爷有过节都要更好——裴液抿了抿嘴,没什么表情地躬身行了个半礼。 朱问一丝不苟地还了他个半礼,也上前为他认真整了衣冠。 然后这位哲子引二人入了一间不大的静堂,其中已摆好一大二小三张桌案,让他们先入内坐下,他则转身离去。 步伐渐渐远了。 方继道悄悄看了裴液一眼,偏头小声道:“……裴少侠。” “嗯?” “朱先生为人方正,你别太生他气。” “哦,我没。” “那就好。”方继道笑一下,嘱托道,“过后朱师来讲授,我们需先起身持弟子礼,然后朱师受礼,这是常礼,往后每次授业前都要行。” “哦。” 大约也只过了片刻,朱问便重新回来了,原来是去取书,抱过来有八九本,放在案旁,起身端正了衣冠。 方继道敛衽起身,拱手行礼。 裴液装作不知道。 朱问并无怒色,依然是严肃的面容,道:“裴液,课前须行礼。” “哦。” 裴液站起来,学着方继道行了一礼。 朱问立回案前,取了一本书递给方继道,然后将剩下的都给了裴液。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朱问看着二人,“我一生之道,只是求天之理,前半生立身以性理之学,后半生投命于二天之论。天性幽蒙玄奥,此生罕有与谈者,算来唯李缄与南修寥寥几人可以相论,然李台主观世,南哲子尊天,毕竟各秉其道。” “继道,所有一切,我当尽心授你,能得几分,看你造化。你承我业之后,学林孤身,唯道相伴,望你终身持心,不可夺志。” “朱师教诲,继道铭记在心。” 朱问转向裴液,是同样的声音:“裴液,我于你既不传道,亦不授业,唯可解惑。我见你诸礼不通,想来虽入我门,却尚无读过什么经典,你且先读‘三礼’,后研《尚书》《诗》《孝》《孟子》等书,这些时日里你须刻苦治学,我亦尽心教你,能明解圣人德教,便算有成了。” “是,多谢朱先生。” 裴液还待他说些什么,然而朱问就此无言了,这位哲子在案前坐下,端正地翻书提笔,不再抬头。 冬风飘在窗外,堂中一派安静。 裴液还是没反应过来这就是他们修学的常态了,他下意识看了看方继道,书生已认真翻开朱问递他的那本书,上面全是端正手写的细笔,下有密密麻麻的注释乃至绘图,他凝眉看了一会儿,打开了自己的书匣取册参看。 “……” 裴液收回目光,心想自己来此的主要大事怎么一点不提……他蹙了蹙眉,也从面前这摞书上拿了一本下来。 看了看封皮,换了一本。 瞧了瞧,又换了一本。 他又蹙蹙眉,抬手把这摞书一一翻过。 “那个……朱先生,我这儿没看见《三礼》这本书。” 朱问抬起眸来:“‘三礼’是《仪礼》《周礼》《礼记》三书,你可从《仪礼》开始读。今夜回去,将‘十三经’的成书、传布与注解整理抄写一遍,明早拿给我。” “……哦。” 裴液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翻开了这本《仪礼》。 窗外松柏的隙漏间流过风声,在这里读书想来一年四季难感到什么变化,这些高树是一年四季的绿且孤直。 裴液认真且艰难地读了近两个时辰,天色似乎已经昏昏了,整个静堂中依然只有书声和笔声。 他不太懂为什么要让自己读这种书,两个时辰他差不多能看懂一式新的剑招,即便拿来研究些天道问题想来也对日后修行有助,但这本书真的全然就是礼仪。 只看它的章目吧:士冠礼、士昏礼、士相见礼、乡饮酒礼、乡射礼、燕礼、大射仪、聘礼、觐礼、丧服…… 实话说语言虽然古奥,所叙却并不难懂,只是这全然知识性的东西令少年有些昏昏欲睡。 大约在黄昏色真的投入窗中时,朱问合上了自己的书,搁下笔:“可有什么疑处?” 方继道起身一礼,持书上前,跪坐在朱问案侧,将书本一并递了上去,开始说些“二性何解”之类的问题。 这场答问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裴液秉着不浪费时间的原则继续翻书,直到他们终于停下。 朱问看向他:“裴液,你书读得如何?” “……还好,朱先生。” “且持书来。” 裴液拿过来递给他,站在前面。 “学生请教师长,若有案,则跪侍案侧。”朱问并未接他的书,示意他自己拿着。 “哦。”裴液学方继道跪坐旁边。 朱问问了他几处问题,示意他可以翻书来答,裴液磕磕绊绊地都答了上来,朱问面上无赞许也无批评,待他答完,将他读过的部分从头到尾与他详细说了一遍,末了问道:“可还有什么不通之处?” 裴液耐着性子听着,到底还是忍不住了:“朱先生,不知‘二天论’的事,现在是个什么步骤?” 朱问看着他,第一次眉头微蹙:“治学应当专心,‘二天论’与《仪礼》何干?” “……” 不过这位哲子似乎确实不会发怒,严肃道:“《仪礼》此书,还有不通吗?” “都通了。” 朱问点点头,枯木潭水般的眸子看着他:“人兽之别在于礼,你既佩不羁之剑,当认真研习,不可敷衍。” 裴液怔了一下。 “且再温习三刻,今天的日课便结束。” 方继道起身行礼,两人回到座位上,又安静阅读了三刻钟。 朱问起身,三人收拾好书笔,出门时已是夜幕淡淡。 朱问带他们去用了晚食,方继道拿到那本性理之著后近乎如饥似渴,吃饭时都不曾放下,端着碗时也一直在询问,裴液则只在旁边品尝着这天理院的饭菜蔬果,定之为寡淡无味。饭后别过方继道,他从今日起便在天理院中住,朱问带着裴液,则往小院而回。 月明松间,叶投疏影,小径上只有两人,两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裴液很少觉得尴尬,但在这种独处的气氛中确实有些绷着身子。 直到朱问忽然开口:“你每日都要练剑吗?” 裴液怔了一下:“……差不多。” 朱问点点头:“你不必如继道般日夜在此,但每日须有四个时辰在院中,早午皆可,若有他事,需先知会于我。” “四个……” 朱问却没再答话,似乎这已是不可修订的铁律。 两人回到院中,却是越过第一进,朱问带他径直开了第二进院子的门。 “修学之外,你我同负‘二天论’之事,你是桐君那边交托之人,我仔细说与你,你回报便是。” “……好。” 朱问推开门,此院前是一栋矮小的二层书楼。 裴液以为他们要上那看起来就很古旧的二层,但朱问却没有上行,带着少年从一层穿堂而过,是来到了后院。 立在檐下,一眼望去便是久久无人踏足的幽静之处,三面古墙苔色暗淡,石径生长在土中,冬已无草,但正中一方水面清静的圆塘却未结冰。 这就是座很平常的后院,但却并不荒废,而是处处可见认真打理的痕迹。 “二天之论我前月已构筑完成,文章和著书也都已写好,现下只是每日看看还有无什么新的问题。”朱问将书放到桌上,又取出刚刚用过的笔置入檐下盆中洗墨,“这处动得很妙,理论上的矛盾都能解决,又极契合道家之观,没有幽微怪异处,是可以推行天下的道理。” “但许馆主说……您这里还有些事情没有完成。” “是,因为我尚未证实。”朱问道,他的语气总是平实而严肃,似乎绝无闲聊或开玩笑的时候。 “证实什么?” “二天论。”朱问道,“我十年前得闻此论,便着手推论与验证,如今二天之理的体系已完善,但即便十年过去,‘验证’也仍未结果,大约还需二旬或一月吧。” 裴液想起来,许绰曾说一门立论一要说通,二要实证,如今这位哲子想来是耽在这第二项上。 “朱先生是如何证实?”他不禁问道。 朱问看向后院:“就是这处院子,你无事不要踏足。” “……?” 裴液一时没理解,他又看了看——这院子确实仍然是寻常的样子,没有像幻楼一样冒出什么神异来。 “等天再寒些,到了结冰的时候,便看圆塘之水冰冻如何。”朱问低眸擦净笔杆,悬置挂好,“若全然冰冻,则为一天;若半冰半冻,则为二天。” 裴液瞪大了眼睛,一时以为不是在神京天理院中,而是在奉怀的街头听江湖骗子的算命,但面前哲子的神情依然如常,擦干手来到檐下,取了簸箕和扫帚,便下阶入院。 “这是为何?”裴液追问。 朱问却没回答。 “那……”裴液茫然,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证实’,这分明是尚无结果的判定,“若真的全冻了怎么办?” “真的全冻了,便是‘二天论’为虚,我已说过了。”朱问依然平声道。 “……” “事便如此,也无他事。你若觉得冷,便自己沏杯热茶,可以离去了。” “……” 裴液怔怔看着这位哲子走上小径,认真仔细地扫着,末了又取一长耙,勾去了塘面上的几片落叶。 冬日的寒冷似乎真的侵入了筋骨,裴液抖颤了下,转身到桌上拈了几片茶叶置入碗中,倒水冲泡了半碗。 端起饮了一口,少年的眉毛就蹙了起来,是极苦极涩的劣茶……不过倒确实暖了些身子。 …… …… 裴液回到故相旧宅的时候,明月是真正高挂天上了,冬夜的街道比夏夜人少了很多,来到门前时裴液回头看了看,小园里空无一人,变把戏的也不见了。 然而手上一推却没推动,脸险些直接撞上去。 裴液愣愣地低头看了眼大门。 锁了。 他沉默立了两息,一跃翻过了墙头。 来过一次裴液就能记得路,但这次那书楼里一片漆黑,亮着烛火的倒是旁边侧院。 裴液有些小心犹豫地来到院前,灯烛亮着应当是还没休息,但也不一定就方便打扰——主要他还是有点儿亏心爽约三天一事,这时在思考要不随便找个院子睡了便是,明天见面一打招呼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然而小院中只有安静,他凝神听了听也不知女子在做什么,犹豫一下,还是先以真气挑开门栓,抬手轻轻将院门推开了一个缝隙,探头往里看了看。 迎接他的是许绰安静的目光。 “……” “……” 女子披氅坐在院中,腿边生着火炉,膝上放着书,抬眸看着少年缝隙里夹着的半张脸。 “天理院不知是什么地方。”她淡声道,“裴少侠待了一天,竟给教成了半夜摸人院子的小贼。” “……我是怕打扰馆主。”裴液笑了两下,推开门站了进来,搓了搓手,“天真冷哈哈,怎么,这大冷天的还坐在院子里。” “上次和你说过,我喜欢凉风,刚好小猫在。”许绰低下眸,“我睡得很晚,过来吧。” 裴液走过来,院中确实真有他一张小椅,他拉到许绰桌边,上面摆着几本新旧不一的书。 “天理院怎么样?” “还行吧。”裴液其实恼朱问提及越爷爷时的态度,那些事事尽礼的端正也颇受他山野间性子的抵触,“反正就是读些书,‘二天论’的事我问了,他说还要二十天或者一个月,要等池塘结冰。” 他好奇看着许绰。 许绰却无什么惊讶的表情,点点头:“是的,我们要天理院提出二天论,并非找个代言便能做为喉舌,而是需他们真的认同,这杆旗子才能立起来。我们选朱哲子,不是因为他关系亲近,而是他正是最合适的一个。” 裴液没太懂,女子看着他,淡声道:“天理院四位哲子,遵同一共识,持两种观点,却有四种立场,你知道是怎样吗?” (本章完) 第546章 涌动 第546章 涌动 裴液当然不清楚,他既不知什么立场,也不懂什么共识,茫然抬头望向女子。 “朱哲子既无门楣,又乏依撑,当年能立于天理院中,乃至如今成士林之马首,只因其在天人之观上不可忽视的成就,足以开宗立派。”许绰倚在靠背上,缓声向身旁少年讲述着,“你未知当年之事——神京士林攘攘,无数名儒为其摇旗呐喊,盖因不是朱问需要他们的助威,而是他们需要认同朱问来证明自己是有知之士。” “然而今日你也看到了,他至今也只收了一个弟子。”许绰继续道,“你若稍微了解过些士林风声,就该知道如今‘朱哲子’这个名字还有没有当年的威风。” “……”裴液不曾了解过,但那夜绿华台上他亲耳听见过两名士子的言论——何止是没有威风,简直有些令人避而远之。 “即便没有如今的压力,朱问这个名字也已是士林一道令人沉默的旧声了。”许绰道,“朱问此生至今,只有两次立在士林之前,皆掀起动荡的风暴。第一次便是天人性理的构筑,以其超逸慎正惊艳诸人,天下究理之儒景从纷纷,承于此理大翼之下。彼时朱问一介白身,无论入不入天理之院,皆退可为儒道一极,进可为紫衣大公,几十年后之天下学宗,必应于其身。” “但朱问避开了一切洪流,他倒并非一一拒绝那些讲学与邀请,而是根本令人找不到,径自进了天理院中,只因这是一隐世的遮蔽。”许绰道,“然而其人虽不受声名,性理之论的光芒却不会掩去,无数士子荫于此下,诸多大儒也接过朱问抛下的名利,至此,士林欣欣向荣,应是两全其美。” “然后就是朱问第二次现于人前了。” 许绰轻叹一声:“那是他唯一一次开坛讲学,应者云集,他在坛上木声读了一篇写好的文章,你若去找的话还能看见,叫《性理十纠》。” 裴液怔然看着她。 “他读完便走了,掀起的浪潮却冲向了整个士林,他在文章里指出了先前性理论的十处致命的错误或疑义,将自己的立身之基拆得七零八落。而更加致命的是……他在文末说自己尚无力求得真义。” “……” 许绰没再说话,裴液也明白了。 他坐在院中望着夜空,安静了一会儿。 “所以你知道朱问是个什么样的人。”许绰轻轻叩着桌面,“他无意从驳杂纷乱的现实中去与人持论辩经,他相信真理就是真理,由之追求的是世界必然存在的唯一真相,再由此返回人间,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正所谓先得天人之理,再通古今之变,而后知治乱之所在。” 裴液定了一会儿,但下一刻又微微蹙眉道:“可这不就是天理院的信条吗,难道其他人不是这样想的?” 许绰摇摇头:“天理院剩下三位哲子,南修,卢春水,闾鼎,其中只有南修是奉行此信条,可惜与我们背道而驰。” “为何?” “因为南修正是‘二天论’最绝然的反对者,他笃信天一的基本观,斥骂‘二天论’是许相出于政治目的的偷手,有污格物求是之精神。” “……” “某种程度上,他是骂中痛处了。”许绰笑叹一下,“而剩下两人,你其实都不是全然陌生了——你幻楼所见那名哲子,正是卢春水;而闾鼎,已然甲之年,正是国子监的祭酒,你在国子监的许多事情,乃至《四气玉烛剑》的问询,都是过他手的。” “这两人……有其他立场吗?” 许绰默然一下,轻叹:“卢春水是卢家当代梁柱之一,手段高妙,既负世家之势,又有清美之名,卢家在朝堂影响既远且深,少不了在儒家内部的扎根;而闾哲子,正是许相的老师。” 裴液渐渐明白:“他们……其实都更注重眼前的现实。” “不错。”许绰点头,“他们其实关注的是大唐的命运,只是正如朱问与南修一样,一者欲大唐稳固,则立在‘天’上;一者欲大唐久长,则立在‘人’上。” 裴液点头恍然:“所以,朱哲子和闾哲子是站在‘二天论’这边;南哲子与卢哲子是站在‘一天论’那边。但这四人间的立场目的又全然不同,若换一问题,可能又重新洗牌……” 他喃喃着,一时颇觉奇妙。 许绰含笑看着他:“但即便如此,他们四人在明面上却一定都极坚决地承认一件事,那正是我们能修改天论的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吗?” 裴液抬头看她。 “天理客观且至高,现实需依据天理而修正自己。”许绰缓声道。 “……” 裴液一霎明白了。 盖因即便卢春水与闾鼎真正目的在于政治博弈或者大唐路线,只是以天论为手中武器……那首先要维护的,也得是天论本身的权威性。 如果卢春水表露他所需的仅是五姓治国,根本不在乎什么昊天之意,那么首先崩塌的反而正是如今的大唐国体。 裴液至此才真正明白这天子城里正在进行的游戏,无论在国子监当学子还是在修剑院当剑生,都一定不会得到这样清晰的视野,冬夜很安静,他也安静了一会儿。 他下意识瞥了许绰两眼,这位女子还是那样旷世秀群的姿容,在雄主般的从容中又带些书生般的清弱之气,兼以柔婉的娴雅,实在美得很容易令人痴迷。 不过裴液自认不是这种人,他这时感受到是另一种魅力——他一直听说许绰在忙,这时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只觉这位女子就像这庞大帝国的棋手,那腹中不知还蕴藏着多少惊人的远谋,又有多少已经布下线条。 自己倒莫名其妙地有幸坐在身后旁观。 “偷看我干什么?”许绰挑眉。 “……” 裴液没说话,低头勾了勾怀里小猫的下巴。 许绰视角里这时少年倒也像一只时凶时乖的黑猫,这个比喻令她有些莞尔,不禁心想初见时全然认真地待他以诚,把他当个偏执杀神来看。如今瞧来其实比想象中随和很多,往后可以多逗逗,想来也不会炸毛…… “那个,《秋千索》什么时候写?”这人形小猫忽然抬起了头,仰头看着她。 许绰挑下眉:“还‘什么时候写’,我都写完交过去了。” “……?” “这是什么表情,我又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明天我自己也要忙了,岂有时间一直等你。”许绰低头翻着书淡声道,“反正这几天忙,下次再说吧。” 裴液瞪着眼,这次深刻感受到被放鸽子的无力感,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道:“拿给我看看。” “没留备份。”“啊?” “我另抄一份做什么,反正见了报到处都有,你届时自己买份看就是。” “我现在想看,我等好久了。”裴液蹙眉,“没稿子……那你心里不是还记着吗?” “……”许绰沉默一下,“……你是要我给你讲故事?” “……”裴液顿了顿,“不必。” 许绰低下头继续翻书。 安静了一会儿,女子道:“其实这个故事,并不是我现在才开始写,也并不是我一个人写的。” 裴液怔:“什么?” “你若得闲时,可以去书楼里多翻翻,那里应该确实有份手稿,不过残缺不全,是很久之前留下的。”许绰道,“故事中有两个人物,我和一位朋友就分别揣摩他们的心境……我叫你来,其实正是想你顶替她的角色。” 她看他两眼:“刚好你是男子,瞧来好似也有些痴情的潜力,算是合适了。” 裴液瞪眼,但还不及说什么,就听屋中传来一道婴孩般尖细幼嫩的叫声,这下他更瞪大了眼。 却见许绰面色如常地放下书:“行了,我去和汐夜说说话,你自找间屋子睡吧。” 裴液茫然站起身,这时他蹙眉在想既然她不跟自己写《秋千索》,那自己为什么不回修剑院去睡,但还没想明白,步伐又被身后女子叫住。 他回过头,许绰立在阶前向他认真道:“崔照夜寄心的‘剑态’很珍贵,明日我会把她叫来帮你,这些日子浪潮愈汹,你在剑上千万不要松懈——其他一切我已算好,唯独到了最后,我倚仗的其实只你一人。” 裴液在院门前怔了怔,女子安静立在檐下的烛光里,寒风中一手捏着暖氅,他抿了抿唇,道:“好。” …… …… 七生之后所需睡眠越来越少,裴液起床后旧宅还是一片寂静,想来许绰没起,崔照夜亦不在这时过来,他出门在旁边街上吃了屉包子,便迎着晨风往天理院而去。 冬日的这个时辰街上人流确实稀少些,去干坐读书裴液自然没有那么积极,他松闲地走在街边,脑子里琢磨着刚学会的两式新剑,一会儿又飞到崔照夜所提的新奇境界上。 他如此望着空处想着,直到身边的吵嚷越发扰耳才回过神来,怔然向前看去,原来不是天暖人流多了起来,而是他已到圣前坊的地界,所踏足的整条街上,几乎挤满了士服的年轻人。 一瞬间仿佛误入异境,他先听见一道声嘶力竭的呼喊,字句被撕扯得很隐约,大概是“杀人枉法,正道何在”。 随之就是一片轰然的汹涌,吵嚷中颇多破碎激烈的词语,其中夹杂着许多他不认识的名姓。 但这只是前方的一小片,整条街的人群已拉成令裴液心惊的长龙,每一处都发生着类似的呼喊,它愤怒激狂地搅动着,仿佛时刻要崩解,又仿佛要在临死前撞碎些什么。 裴液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这确实是他去往天理院的路,他蹙了蹙眉往前走去,渐渐看到更多惊人耳目的东西——有人士服上写满了看不懂的狂草,有人免冠徒跣,有人哭喊着,更多的则是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和许多举起的字幅。 “开我言路” “清正朝堂,铲除奸佞” “还大唐之王法” “人间无所乐,生为五姓奴。” “……” 他们不是在街上游荡,亦不像有统一的组织,而是不断从旁边的街巷中汇入新流,并且往同一目的而去。 裴液在里面甚至看到了数道国子监的士服,他在边缘牵住一位监生,低声道:“兄台,发生什么事了?” 这人眼眶也是红的,眸光怔然,抬手先揖,沙哑道:“院中齐老先生因呵斥王家子纵马,竟被当街一鞭打死……他老人家桃李天下,为人正直,两袖清风……谁料落得个这样下场……” 裴液没牵住他胳膊,男子继续默然随队伍向前了,裴液怔了一会儿,也按剑跟着向前走去,队伍渐渐到了皇城之前。 裴液这时相随已有两刻钟,仍无有效的干扰来到这条队伍,他往两边看了看,有些疑惑城卫反应为何如此之慢——下一刻怔然反应过来……如今京兆府已是狄九当家。 他们经过国子监,国子监门前早已拥挤不堪,这座天下至高的学府今日好像失去了运转的能力,裴液清楚地看到了些熟悉的面孔,其中甚至还有不少讲习…… 前面的队伍终于停下了。 他远远看见一位头系白巾的士子立上了皇城前的石碑,他手持一卷书高高地举起,口中呼喝着听不太清什么,但只在几句话间,整个人群就因此沸腾了起来。 街尽头铁甲银亮,那是金吾卫被调了过来——这其实是裴液预料之中的事情,他一路上其实已见到几驾停下的车马,如今这些人拥在这里,南衙恐怕至少一半的官员无法入内。 携着【同世律】的加持,将卫威严的声音已经传遍了整街,兵马铁墙般逼迫了过来,很多人看见这一幕,士服们开始扰动起来。 有些身影开始松散离开,有些呼声却更加声嘶力竭,裴液敏锐地觉察到某些情绪正在高昂地上升,他情知有什么东西要爆发,但他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就是下一刻他激灵灵一悚,猛地抬头看向前方。 那道亵渎圣贤的、立在石碑上的身影点燃了手中的经卷,嘶声高呼一声后,转身奋然一头撞在了石碑尖锐的棱角上。 灰寂的冬日,暗淡的晨天,灰白的拥挤士服……一切冷淡的颜色中,那抹擦下的鲜红几乎触目惊心。 汹涌的人浪淹没了他。 (本章完) 第547章 紫宸(上) 第547章 紫宸(上) 裴液在今天第一次见到他们口中的残酷,他对两方对抗的印象还停留在国子监里那些隐隐两分的论辩中,它们往往发生在温和的秋日和明朗的学堂里,先生来了便即停下,与此时凛冽的寒风近乎两个世界。 这场聚拢在皇城前的动乱还是平息下来了,在将近失控的局势中,裴液看见一袭熟悉的紫袍立在了前面,满堂朱紫似乎只有他敢出现在这里,而这道身影确实甚至比围拢过来的金吾卫更有用,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了,但没有人离去,某种肃穆的气氛开始凝聚在寒风中。 元照,元有镜。 裴液从人群的边缘沉默走过,避开了士子,挤开了金吾卫,径往天理院的方向而去。 路上他听到面摊的食客谈论着这桩新案,有的叹息,有的激愤,“那五姓之人无法无天的事哪天没有?你见哪个真的伏法?都是狗屁!” 也听见带刀佩剑的江湖客的低声,有的是几个散人,有的是穿着门服的男女,“师兄!咱们何不去杀了那个狗官,也一扬我门正气之名!” 他甚至瞧见几个穿着青色官服的人,各自僵色低声,一人轻声道:“……如今有此一搏,你我木然而望,岂非终身之憾?” 剩余几人未答。 …… …… 子月二十,灰黑的颜色已覆遍了神京的街巷檐瓦,冬日的肃杀降临了这座天子之城。 一些问题开始越加汹涌地在这座天下第一的大城中挤出裂隙,而其间是难容中立的万丈深渊。 很多人认为这是自元尚书八月上奏《禁荐令》之后就激起的飓风,如今终于掀动海水,带起了海啸。 但有些把目光从眼下时空往两边拉的人会说,元尚书的《禁荐令》不是风的起因,当他政治立场鲜明地登上尚书之位,并且从此声势不可阻挡地越来越大时,这股风就已经在他袍下酝酿了。 但将目光拉得更远些、站得更高的人会知道,这种趋势,其实从许相上位之时,乃至先帝的帝陨中,就已经显露出不容忽视的头角。 许相失了倚仗,五姓可以碾死他,如今元照又得宫中一份支撑,这袭强硬的紫衣一立在台前,无数灰烬便即刻复燃。 因为这本就是大唐天生的痼疾。 但如今第一次的亮剑确实是《禁荐令》。 自此令递上,已过三月,圣人仍然悬而未批,而朝堂士林的风波已从扰乱向着摇动演变。 正是圣人一直不曾否决的态度令无数士子看到了一些不可置信的希望,第一个月里神京士林掀起无数场论辩,然而但凡在京之士子,前途几乎在世家眼下,《禁荐令》得到的明面支持少之又少。 而从第二个月开始,无数外地的士子便开始进京上书,他们中的很多人反正本来穷极一生也难有科考的资格,另外一些人所在之州道甚至没有五姓之人,他们来到神京操着乡音肆意畅言,其中很多人第一次见证了世家残酷而强硬的手段,很多人惧而离京,但留下来的却是一批更为激愤的声音。 而更多的人还在一直向神京聚集。 第三个月的时候,世家已经无以斩灭此风了。当《禁荐令》三个字立在这里,当神京士林掀起了这场风暴,当几千名外地士子入京,事情就不是一只手能压下了。 这是关乎每一个士子身命的事,而每一个新介入的士子都会有自己的观点和倾向,他们极快地和自己观点一致的成为朋友,和自己观点相背的成为敌人,而那些已经在世家所构建体制之内的文官也同样会看到这场风暴,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既未得到充足的利益,也未满足从政的理想……每个人都是一枚松动的棋子。 士子们会天然亲近利益更加切身的集团,束缚不一定能长久生效,这当然是对世家体系的一次动摇根基的冲击。 于是形势也就是从这时开始走向残酷和暴乱了。 以李王为首的世家绝不会在其中让步,因为只要五姓的特殊性不可动摇,大唐的权力就牢牢地握在他们手中——最核心的国本早已被五姓瓜分,新上的士人群体手中没有这样一份“麟血”,凭什么能与他们平起平坐?就凭哭喊打闹吗? 给了你们,那武人要不要给?术士要不要给?乃至种地的要不要给?打鱼的又要不要给? 于是一切反抗只能招致更强硬的镇压,见血的事情毕竟还少,但攻讦、清洗,官帽落地的事情已多过之前数月,南衙之中亦风波渐重,官吏们也开始隐隐被分割成两派。 持有大唐的人不会任由事情一路滑落下去。 而在两端之外,也有更多心有戚戚的旁观者,没有人喜欢冲突和动荡,它们来临时没人能置身事外。人们从小就知道大唐是顺承天意的大国,此时也将解决的希望寄托在必有一真的天理上。 ……二天论。 论述虽圆满精妙,然至今也没有一个坚实的着落。 紫宸殿里那位,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 元照进了承天门,脚下冰冷坚硬的白石铺得很笔直,他的步子也很笔直,广阔能盘巨龙的殿前大场上只他一人。 四面宫墙是昏黑,夜空是冷蓝,殿前燃着几树高烛,也驱不散什么寒意,元照低着头一级级登上长阶,到得一半,时旁边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 “元尚书。” 元照沉默的脸看向他。 如果元照是獐头鼠目,那么眼前身带冷气之人确实是龙章凤姿,一袭官衣在他身上俊美威严,腰间佩着吏部官印,年过五十之人仍有一张三十岁的脸,在光影下面无表情。 “一老一少的血,你喝得满意了吗?”他冷漠问道。 元照木然看了他一会儿,收回目光:“饥餐腐果,渴饮尸血,元某的爪牙一直是这么生出来的——王明渊,你侄子要死了。” 王明渊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 元照向前迈入殿中。 暖黄的烛光充溢着整座偏殿,室中温暖如春,一圈椅子尚只空着一把,数道紫衣之前元照谁也没有行礼,只向最前深深一躬,叩倒在地:“户部元照,见过圣上。” “元卿辛苦,且就座吧。”上首传来一道淡声,“你折子在我这儿压了许久,今日捉诸位来聊聊,莫嫌麻烦。” (本章完) 第548章 紫宸(下) 第548章 紫宸(下) 元照再拜起身,视野上缘触到了那道黄绸的衣摆。 他即刻顿住,不再上视,低着头退回座位。 这道身影其实从不显露什么威压,既不喜怒无常,亦不残忍暴虐,他很多时候喜欢安静,但开口总是清楚明白;他并不像前面几个皇帝那样注重礼制,他会深夜唤朝臣来寝宫,也会换上便服去臣子的宅邸,但从无人敢因此在他面前僭越一丝一毫。 他提着戟和剑来到这个位置上已经快三十年了,庞大的帝国在他手中复兴,他放眼的地方是天之南、地之北,以及无穷云霄上的高渺冥天……而在御座之前,早已尽是匍匐之臣。 元照知道自己登上足以看见这道身影的位置时已经晚了很久,他不像那些耄耋老臣一样知晓这位君主的过去,因此总是怀着十二分的小心和敬畏去接触和面对。那些史书里一些前代皇帝往往并不握有这样的威权,元照能够很清楚地感知到这道身影对这座帝国绝然的掌控,连五姓世家也对其怀有不难看出的小心和畏惧。 而即便已做了快十年的尚书,这也只是元照第六次来到这座紫殿。 暗黄的地锦,雕铜的栋梁,高悬的帷幔,以及大唐至中至上之地应有的宁和安静,风啸的冬夜被远远隔绝在外,能夜间来到这里有一把椅子,应是这帝国莫高的殊荣。 已落座之人俱是眼熟的身影,元照只扫了一眼——天理院哲子、中书令、门下侍中、御史大夫、礼部尚书……李度。 这位紫衣因年老得一把软椅,清矍的脸安静看着地面,手里缓缓数着一串念珠。 “我近日收的折子越来越多,官衔也越来越高,士林是我朝吏治之砥柱,今日数千士子临于皇城之下,他们共上之《十请》我看了,行何章程,我想听听几位的见解。”上首传来轻微摞叠折子的声音,“诸卿都有议论和上书,我也见了几篇精到言论,像郑歧的《科举新法改》,卓羽纶的《士与五姓之庙堂》,官志沂的《法在公卿之上》,见地都很深刻——喏,拿给几位卿家看看。” 轻缓的脚步下来,一个小黄门将几份抄好的折子一一递给他们。 元照低眸接过,随意翻开一个——其实他根本不必去看,这三人会写什么他心中早就清楚。 今日士子之抗议表面在愤怒王家子之行凶,根本却是士子地位的低下、五姓的压迫统治,而士之读书求进,正在科举,王家子可以不伏法,但科举不能不改制。 但改制,其实也并非只《科举新法》一条路能走。 士林虽然已经汹汹,庙堂上总体还是冷静,高处便有几位自己就是山头,并不显然站在哪一方,以及尚有许多小门第的出身,他们于此事有更温和的观点。 且说,【禁荐令】不取消,士人就过不下去吗? 当然不是,前面几个百年,大唐都是这么过来的,其中不乏公荐之中伯乐识宝马的美谈。 只是无忧无虑的统治层就是会惯性地增长自己的压迫,近些年越发变本加厉,因而再度激起了反抗——这大概是一个新的周期,无论是世家自行调整,还是皇帝麒麟乃至外战插手,将世家肆无忌惮伸出的枝蔓收敛回去就好了。 但《科举新法》偏偏要从根上夺去世家掌控士子、乃至统治吏治的权力,将之完全还归士人。 郑歧的《科举新法改》大约就是此意,他一直着手修订许相的《新法》,去掉一些尖锐的矛盾,努力将之改为更温和、两方都能接受的版本。这位老臣虽然出身郑氏,但确实是既有清名,又通世务的朝堂老松,这本《新法改》经过几次修改已确实可以推行,而且元照几乎可以确定,世家会接受,而士林即便不会满意,但也会有人满足,有人叹息,并且开始动荡分裂……人心一散,其实也就败了九成了。 他和女子说“等不及”,抢在今日促成这次皇城抗辩,这本《新法改》其实是原因之一。 他合上此本,殿中无人言语,他默不作声地翻开下一个。 卓羽纶是朝堂年轻一辈中崭露头角之人,这位年轻人确实总有更高更深的视角,并且极坚定地只与御座上那道身影同一立场。 他这篇折子跳过了科举这一争端,曰大唐百年之裂隙不在一科举,而在士与五姓之庙堂,这两派的关系天然对立,并且一直是畸形的,因而重构两方庙堂权力的关系才是根治痼疾之关键。 他的建议是保留五姓遴选士人的特权,但要他们极大程度地退出朝堂,让位给天下士子,盖因五姓本来持有麟血,应天之选,由来与大唐共存,永远保持超然之地位,遴选之权又足以令他们不与大唐脱钩。 而士子们无地无兵,往往也无修为,得权亦无虞社稷,且士人们所求之理想是建事立功,多过肆意享乐,他们治理社稷,显然优过这些五姓之人。 这是一个更激进、更大刀阔斧的愿景,甚至超过所谓《科举新法》,某种程度上它确实“两全其美”,要完成这个愿景除了长久的时间之外,真正核心的是一位实权君主的决心……元照稍微顿了一会儿,在心里尝试揣摩了一下上首那道身影的意愿,却没丝毫抬头窥看的动作。 刑部侍郎官志沂的本子就简单很多,他的愿景其实更宏大、更合理,也就更遥远且不可实现。 他既不谈科举,亦不谈士人与五姓,倒希望皇帝无限拔高“法”的权威,因为矛盾的根源是特权,那么使士人与五姓,乃至整个大唐之人都在“大唐律”之下,如此九成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可惜这愿景恐怕既受五姓的反对,也未必得士人们的欢迎。 元照合上三本册子,一动不动没有说话,他知道有人会说。 下一刻上首传来一道椅子推动的颤巍声音,是李度撑着扶手站起来,向着上面伏倒在地,哑声道:“老臣惭愧,未能约束,有负陛下所托。” 苍白的头发披在地上。 三枚折子虽然路线不一、所论迥异,却全都在明暗中指向了一件事——五姓之放荡,必须得到一些扼制了。 “李卿言重,请起吧。”淡声传下来。 元照低眸看着自己的手,在他眼中,李度一直都像宣政殿中心的那尊大玉树,是个尊贵超然的废物。 居宰相之位,具李家之嫡血,却尸位素餐,每日寄身幻楼与佛寺,既无修行之资,强为延寿之事。 但有一点理由元照是承认的,尚书省以执行政令为职,但执行什么打回什么确实不由这位宰相决定,他只能向下拨弄权柄,绝无力向上抗辩一分。 李度泣声撑身起来,另一道老而低沉开口了:“圣上,《新法改》是微臣与郑侍郎一同商订撰写,唯‘公荐’一制有些分歧,郑侍郎意改去‘名士贤者所荐’一条,令公荐之资由礼部和国子监发放;微臣之意,则‘公荐’本为天下选材,一旦约束,失其根本,不如一切公荐之名额上递陛前,由陛下批核。除此之外,微臣以为此本《新法改》足堪解士林之患,同侪若有疑义,其诸多细处我与郑侍郎可再做修订。” 是中书令王玖。 李度立在陛前躬身拱手,殿中安静,气氛一时有些难以察觉的紧张。这是世家的退步和回答,他们也沉默地忧心着另外两份奏折上的文字,比起几千士人的冲击,上面这道身影忽然的决心或许更加可怕。 上面之人一时未答,似翻了翻折子:“卓羽纶与官志沂之论皆切中痛处,我意有所采纳,得空会与五姓家主商议,但在近日科举之事上,便先不做涉及了。” 声音很淡,但殿中那有些绷紧的气氛却就此消弭了——五家与皇共天下,在更多的时候他们是最坚实的同盟,任上是位眼光长远的明君,他不会忽然就令大唐祸起萧墙。 李度躬身退回座上,王玖也再拜闭嘴。 上面之人自己翻了会儿折子,淡声道:“《新法改》确实是剂良方,御使以为呢?” 季铮是位颧骨突出的中年人,面色冷瘫,在朝堂上与那位狄九并为两块硬石头,此时他拜而答道:“臣政事不精,无所指摘,以为亦可——然圣上刚刚言今日不谈‘法在公卿之上’,臣却要斗胆求问,王家子鞭死国子监齐瑟一事,也不在法中吗?” 上面淡声答道:“此事已交由京兆府刑理,狄九专判。” “既如此,臣无疑义。”季铮再拜闭嘴。 元照轻轻揉了揉按折的手,眸色直直地看着地面。 “侍中说《新法改》覆盖《十请》六条,亦以为合适……那礼部怎么看?”圣眸挪向那位气质清散的礼部尚书,“科举改制,事情还是要落在萧卿身上,施行上可有疑难之处?” 萧泽彰抬手拜:“礼部于科举之优改意见已尽数递于陛前,此外无甚疑难。” “既如此,”上面之人目光看向了最后到来的那道身影,稍微顿了一下,“元卿看来呢?” 元照木然起身,端正一礼:“臣以为不可。” 殿中一时寂静,几道漠然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元照低着头,视野上缘触到了那道黄绸的衣摆。 他就此顿住,不再上视。 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 “朝堂动向都已在我脑中。”冬晨临窗的桌旁,元照嚼着包子,目光望着空处,“唯一不安者,是陛上的倾向……少君。” “圣意一定倾向《新法改》,元大人,毋庸置疑。”女子淡声道,清眸看着他,“但只要你说不,那它就不会推行。” “……” “只要相信我就可以。”女子低眉饮茶的脸似乎面无表情,淡声几乎与上面之人如出一辙,“他不会因此施怒给你的——我们既然手握二天之论,就一定要推行《科举新法》。” …… 元照孤身立在这座宁静的紫殿中,女子没有告知他原因,他这一刻只执行她的意志。等待宣判的滋味一定比刚刚的李度更加令人心肺攥紧……但其实也不过几个呼吸。 上面之人淡声道:“且说。” 元照木然开口,如同背诵:“‘公荐’必禁,绝无后退之余地。所谓礼部国子监定资,二十年之内,必又只世家一私塘;所谓御笔复核,今朝我得一明君,天下清明,明日我主崩,换一昏君,吏治复乱。是曰,‘欲汤之沧,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唯拔士不以人情而以文章,不以好恶而以学问,可以振兴科举,为我大唐一丰碑。” 殿中稍静片刻,李度漠然看着地面,王玖缓缓肃声:“元照,大唐之权皆天授。” 是的,大唐之权皆天授。 这是一切的核心,元照之意,正是将士人彻底拔起,成为自下而上全然独立的体系,然而,你不通天,凭什么触摸天之大唐的权柄? 这不是士与五姓的矛盾,这是大唐的立国之本。 元照漠然:“不错,大唐之权皆天授,性命之天,亦在我等头上。” 无人会在这里论辩,圣人淡淡点头:“如此说来,还是要看‘二天之论’如何了——卢卿,天理院于此是何看法?” 卢春水一直安静而端正地坐在角落,今日他来到这里,似乎只备着这一问。 其人端正行礼,正声道:“禀陛下,院中朱问哲子正精研此论,意在一月之内拿出结果。” 圣人点点头,淡声道:“那便等天理院拿个立得住脚的东西出来再说吧。” 殿中静谧无声,卢春水坐回椅上。 “二天之论是件大事,若有进程,届时便在含元殿行一朝臣大议。”黄袍身影淡声起身,“今夜到此,诸位请回吧。至于科举一事,吵吵没有什么,不要总是见血了。” 元照王玖皆伏地跪拜。 (本章完) 第549章 半月 第549章 半月 裴液来到天理院时,松林还是冷而静,萧萧肃肃,一路上没什么身影。 方继道早已在窗前默读了,朱问端严的身姿坐在堂前,低眉批解着什么,学堂里只有安静。 裴液沉默地走进来落座,取出那本《仪礼》。 朱问道:“裴液,入学堂需与先生行礼。” “唔。” 裴液起身揖礼,朱问还了半礼,学堂复又安静下去。 裴液目光落在书上并不是很专注,今日他另外半个脑子没有想剑,萦绕的是晨时那片灰白的人海,石碑上那抹鲜艳的红时不时又窜上来。 少年的印象里这些士服总是和诗与文一同出现,他们在国子监明朗的学堂里围拢着谈经论事,那也是个令他很身心放松的地方,而激怒扭曲的脸和血往往是江湖所独有,他下意识把它们分得很开。 他没读过什么史书,今晨的所见给了他有些怔然的冲击。 但这间学堂仿佛与那个世界无关,朱问垂目认真地批着手中的书本,天色将暮时又如昨天一样进行了细致而长久的答问,之后方继道拜别离去,裴液则想再去看看那座小塘——他隐约觉得那些灰白的士服像一道道淡薄的影子,命如草芥,随时可能就那样碾碎飘散了,而它们隐约牵系的好像只有这座莫名的池塘,令他感到一些不安。 “昨日已看过,今日无异,何必再看。”朱问敛着桌上的书墨,抬眸看了他一眼。 “我想,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之处,先生。”裴液顿一下,“有没有什么做法可以让结果出得快些……反正,您做什么,我都可以帮忙。” “没有。”朱问低着头敛好书,这位哲子的每个动作都那样端正,“我每日扫拭而已,你愿意去看就如昨日立在檐下看,不要做多余的事。” “……好。” 裴液照常沉默地跟在朱问身后向院后而去,但今次他们刚一出了学堂,裴液余光瞥见院门,就已怔住。 门敞开着,一灰一白两袭士服跪伏着,头冠深深地埋在地上,凛冽的冬日里他们的穿着肉眼可见的单薄,贴地的手指已经通红。 朱问停下了步子。 两袭士服依然一动不动地跪伏在那里,其中一人时有隐约的呜咽传出。 “季安,所来何事?”朱问轻声道。 白衣士子抬起头来,神色悲戚:“朱师,我受友人年安之托将他带入院中拜见,愿受院规处置,唯请您听他一番话!” 言罢再拜。 另一灰衣士子抬起头来,他正是喉间呜咽的那位,此时面上神色令裴液心中一颤,红肿的眼眶,涕泗的痕迹干在脸上,颊面沾着泥土与碎叶,看着朱问声音沙哑道:“朱哲子,今日刑部忽然一并刑理积压的士林之案……文,文兄……被判以大辟……” 他一时哽咽喑哑,半晌颤声道:“您是大哲子,请您救他一救吧!” 言罢伏地而泣。 朱问沉默看着院门前的两人,安静站了两息,低声道:“大唐有律,刑部有官,违律当判,我无可施救,请回吧。” “哲子!!”年安哭喊道,“文兄他在您门墙求学这许多年,一朝落于囹圄,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我们知您清高,私下一力施救,从未敢对您多加烦扰,但如今……” 他再次哽咽失语,哑声道:“刑部令半月之后便要监斩,文兄这样正直敢言之士,岂能折于如此英年?也请您一顾师生之情!” “请回吧。”这位哲子依然端严安静地立着,木然的声音近乎冷漠,“人不择其生,而能择其死。世事如潮,百年弹指,在兹已择其仁而死之,幸矣。” 朱问转过身,肃声道:“裴液,送他们离院吧。” “……”裴液走出门扶起他,回身关上朱问的院门,与季安一同将此人送出了天理院。 他注意到此人身上也写了“五姓岂不在大唐律中”这样的句子,想来是今晨人群中的一员。 文在兹的案子既然已压了那么久,为何又忽然开始审理呢……或者是今晨人潮推动的另一结果吧。 裴液回到朱问院中,那道冠带整齐的身影已在院中扫去今日飘入的杂叶,冰冷肃然的气质与冬塘那样和谐。 裴液立在檐下安静看着,他不知道这“实证”是怎么进行,但他隐约觉得二天论这样的事情总会有人在意……即便除了世家。 而他们想要的和自己未必是同一个结果。 那么没有人会来做一些手脚吗……所谓天理院,找个人带便能进来。 他沉默地担忧着,但这种关于“天”的事情,总离他还太远。 肉食者谋之吧。 …… …… 冬天渐渐深入了。 裴液在天理院里过着日日如一的日子。 平时他总觉得练剑的时间不够,但如今塞了四个时辰的读书进来,习剑的任务竟然还是可以完成。 裴液会在早上和方继道前后脚坐在学堂中等待,朱问则在大约两刻钟后进门,这时方继道便站起行礼,裴液则坐在原地,朱问便肃声叫他行礼。 他每天都忘一次,朱问也每天都叫他一次,而所学则确实只是德与礼,朱问仔细地监督着他读书的进度,旁征博引地向他释解经义。 裴液从无如此扎实地研读经籍的经历,不是幼时的浅尝辄止,不是国子监里的耳濡目染,朱问的教学与他的为人一样认真,即便一开始便说定只跟他一月,他依然能在一个字的释义上带着少年一整个下午来查近二十本书——只为在最后确认这个字如今确实没有定解。裴液由来能和他人在相处中关系越深,唯这位哲子始终令他颇有距离之感,那或者是师生间一丝不苟的礼仪,或者是经义文字总令心在剑上的少年感到疏离,亦或者正如其人对待越沐舟的态度,两个本质不同的人本就难以走近。 总之裴液只是在他院墙内读着那些书,他寻到朱问说:“先生,时至今日《仪礼》才堪堪一半,看着是连‘三礼’都读不完,遑论后面‘德’的部分了,是不是该加快些进度。” 朱问只说“读一字有一字之得,读一段有一段之得,精而未尽,好过囫囵吞枣。骗自己通读了一遍,并无什么益处。”裴液便不再多言。 而朱问确实每天都仔细认真地打扫一遍那座后院,随着冬日寒重,动作间难免显出些吃力来,但他不要裴液帮忙,裴液便每日立在檐下看着,渐渐地不知从哪天开始,塘面确实开始结上一些薄冰了。 只是朱问打扫间又会将它们仔细击散,重新融化为水。 做这件事时这位他似乎有些痛苦,眉头总是皱得很深,于是后面他下阶前总是先泡一壶滚烫的热茶,回来后便在炉边烤着冷颤的手,将大半壶茶慢慢饮下。 而在另外一边,裴液则过着另外的日子。 崔照夜在许绰交代后的第一天就抵达了旧宅,但少女似乎并不想在许绰的注视中与裴液研讨剑道,从第二天开始,她便在下午和少年约在修剑院里。 而或许是许绰了打了招呼,裴液得到的照顾远超他的预料——秋骥子和三位老阁守都围在他身边,细析着他在用剑时的每处感受。 本届剑生中唯一一位述剑与荐信皆定评九楼的剑道璞玉,正是最可名正言顺投以资源的天才,可惜入院一个多月来只在外面跑来跑去,几位老阁守时不时便寻秋骥子来问他的状况,生怕什么时候折了损了,更有甚者还想要秋骥子去贴身保护。 秋骥子自然只有白眼,但如今这些老阁守们终于得偿所愿了,在修剑院最悉心的培养下,裴液的剑道底蕴飞一般地拔升——如果说在天理院的经籍间裴液是逆水行舟,细读苦思,那么在修剑院他就是鲲鹏饮沧海。 少年汲取知识、一通百通的速度几乎令人心惊,崔照夜看他的眼神说不清是爱惜还是崇敬,盖因少女但凡有想不通的地方,少年立刻就能极快极准地配合她的一切想法。 例如上次她苦恼喃喃:“若有个会用《苍松三剑》的人就可验证了。” 少年便从藏剑楼里取了这门剑出来,了两个时辰就像模像样地用出了第一式——正是那剑招未经修剪,但真意已在其中的做派。 【剑态】的构想便如此迅速地推进着,除了裴液表示不愿意再学什么鸟叫蝉叫,也不愿配合她其他封闭五感捆绑身体之类的接剑实验。 他认真道:“崔姑娘,这事情累的半死不活是我,乐在其中的却好像是你,我轻易不会再做了。” “可是你不做……我就没办法验证心中的想法啊。”崔照夜可怜道,“那你要怎样才肯做?” “得给钱。” 在日日一心的努力中,本只存在于构想中的“剑态”形貌渐渐清晰起来,它确实是发于心,生于剑,又归于身,而与少女之前从剑招中寻觅的构想不同的是,真正决定“剑态”的,是也只是剑者的心。 每人之心不同,而一心又有多面。 在少女关于未来的构想中,【剑态】会是一项许多天赋剑者皆有机会参得的神藏,而每个人悟得的【剑态】一定又全然不同,那取决你心的形态和力量——它是锐利还是温和,是镜子还是剑刃,明有多明,锐又有多锐。 它是极大程度的将【剑】之仙权赋予、或者说还归于人本身,一定能令御使者最直观地感受到手握仙权的感觉。 “我觉得,当它出现时,你自然就知道它叫什么。”崔照夜认真道。 但裴液今次一身汗水地练完坐在剑场中安静望着星空,暂时还没找到自己的第一枚剑态的样子,心中也没浮现出它的名字。 而在两座与世隔绝般的学院之外,风波浪涌已经越发激烈地掀起在整个神京城。 那天几千士人聚于皇城之下,很多人以为是场巨浪,但后来才发现竟是一场风,它掀起的波浪从那时才刚刚开始初见影踪。 它尚没有翻上来,因为真正骇浪的前奏也总是更长。 而也正是在那天过后,朝堂的动向开始明朗了起来,刑部和京兆府这几个月积压的士与五姓之案同时开始清理,一些早月递上去的折子也零星批复下来——很多人都看出,这是清晰的从上而下的动向了。 一些消息也随着时间渐渐传了出来——圣人似乎要看二天之论的虚实,由之来判定这次风波的方向。 这是个决定性的、有些令人心高高悬起的消息。 整个神京有无数的人在观望着,因为许多位居高处,或者嗅觉敏锐的人开始发现……所谓科举改制,背后似乎确实牵扯着一些更加令人心惊胆战的东西了。 元照可以接受《新法改》的,他的声望同样会就此拔升。 他拒绝,代表其背后之人是想要更加坚决地将士人的利益钉死在大唐,也正由此使这一阶层更紧密团结地围绕在自己身边。 而他身后之人……是谁呢? 即便已经想到这一层的人,也难免在此略微茫然,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开始感到一阵冷悚。 商家将门已经离开朝堂中心很久了。 士人阶层也久被忽视。 就如那个快被遗忘的名字一样。 ……还有四个月,就是麟血之验了吧。 许多尚未入局的人们在这时开始立刻着手深入了解此事,《二天论》的本子第一次摆在了许多人的桌上……而到了这一天,火在神京熊熊燃烧之时,天理院仍未把此论的定评交出来。 很多人听说了朱问哲子是个一二分明之人,也有很多人听说他已在二天论上琢磨了十年,如今这份实证仍未拿出。 士林的心绪开始有些摇晃了,世家的声浪压迫过来,在形势越发明朗的情况下,己方旗杆的缺失近乎致命。 十一月已经跨过去了,十二月的冬天更加寒冷,《二天论》已难以再含糊地停留于文字口头,天理院的定评,每个人都在忐忑地翘首以盼。 (本章完) 第550章 大辟 “朱先生,明日我告一天假,晚间再来补课。”立在檐下看着朱问走回来时,裴液道。 朱问点点头:“可,须在戌时前过来。” “是。” шшш ★tt kan ★c○ 这位哲子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一丝不苟地洗着茶壶,裴液动了动喉咙,也没再多言,就此一拜离去。 二天论依然在悬而未决,一桩对士林士气打击极大的刑案却要落定了。 文在兹,八九月时神京士林最响亮的一道声音。 早在外地士子进京之前,早在世家的阴影还压得人喘不过气时,甚至早在禁荐折子递上去之前,这名儒生就已在向那些贵不可侵的五姓之人肆无忌惮地冷嘲怒讽。 他的声音响起在五云楼,响起在绿华台,响起在国子监,甚至响起在皇城之下;他每篇流传的诗文都堂堂正正地署上自己的姓名,似乎那些令士林噤若寒蝉的阴影全不在他眼中。 而在两个月后,他也终于因言获罪,被投入重狱了。 其实很多人都看出,在其人被捕前的一个月,刑部就已经盯上他了,只等着他的失言再多一些,留下的罪证更威重一些,便要一举让他万劫不复。 然而即便其人已经入狱,这个名字连同那些流传的文章依然是往后两个月里的士林斗争中一道锣鼓般的振心之音,他当面呵斥世家为猪狗鼠虫,写下的短文和诗句极尽嘲讽之能事,几近放荡地将一切眼前的威权踩到脚下来骂,这种彻彻底底的冒犯在人们心中产生的震颤是难以言喻的。 很多人真的是在这些诗文面前才怔忡地想起来……五姓其实和他们一样,也都只是一模一样的人而已。 许多后来的人都没有见过文在兹,但这个名字确实早已成为拧束不同地域士子、激发所有人勇气的一个符号。 而对裴液来说,他在入京的第一天就已见过其人,却是到现在才知道他身上承载的意义。 冬日的清晨一如既往的冷寂,女子呼出的白气散向窗外,她双手交握捧着茶杯。 许绰难得早起一次,裴液和她一同来旁边街上的包子楼用早食,自许绰带他来过一次后他早上总来这一家,此时早熟悉了,约座择馅都是他忙碌。 女子披着暖氅,面容鬓发也未打理,只松闲挽起。 “因为我保了他两个月。”许绰吃了三枚包子便停下嘴,将剩下的一屉推给少年,“所以他就一刻不停地骂了两个月,后来影响开始显露,世家认为不能再让他开口了,我便保不住了。” 裴液将包子拾进嘴里:“咱们不救他出来吗?” 许绰低眸喝了口茶:“现在是下一个阶段了,京兆与刑部统一刑理近月来的士林之案,违律者依律处置,王家子如此,文在兹自然也如此。” “咱们在刑部没什么力量了是么?”裴液嚼着包子,如今他大概也能看懂些事情,女子一个月内在刑部有两次行动,一次救出他,一次救出谢穿堂,暗子恐怕已经消耗殆尽了。 “也并不完全是。” “嗯?” “最锋利的刀尖难免要折断,不能为了不伤刀尖而把刀把递人,乃至把身体送给人刺。”许绰淡眸看着少年,“发起一场战争是为了赢,不是为了大家都活着。” “哦……是这样。” “而且,我不想骗你,裴液——在我这里,文在兹死去的意义比活着要大。” “唔。”裴液点了点头,这些事情他不是太懂,也不指手画脚,只是想起当时当时昏暗牢狱中那倚墙而坐的书生难免有些怀念,咽下最后一个包子,“但我跟他在狱中有几句话的交情,行刑前我能去看看他吗?” “这没什么,我来安排。” …… 裴液倒是第一次见到刑部重狱进来时的样子,向下深入不知几个回环,墙壁潮湿,台阶挤脚,廊道也有些逼仄。 重新回到这座重狱的感觉有些奇妙,两个月前他懵懂地躺在这里,睁开眼只有昏暗和潮臭,如今重新走下来,几间牢房似乎都换人或空置,没几个熟悉的声音和面孔了。 裴液立定脚步,书生倒依然在那间牢房,只是身上的衣装已全然没有士服的样子了,坐卧之间脏污凌乱,裴液在门前立了几息,书生才注意到他,有些迟钝茫然地抬起头来。 “两刻钟,聊完就走,不要逗留。”狱卒低头打开牢门。 裴液提着酒食走进来,露出个笑容,书生看着他怔了半晌,才抬手指道:“你、你……啊!你是孟离?” 裴液更笑:“说了我叫裴液。” “唉,真真假假,谁知你是骗狱卒还是骗我们。”文在兹有些惊异地看着他,也久违地咧开个笑,“罢了,反正你出去了,瞧来还活得挺好。” 他撑着起身,认真向他拱手躬身——这样端正的揖礼,正与朱问与方继道如出一辙。 但一软身瘫坐下就显出不同来,文在兹倚在干草上轻喘笑道:“几句话的交情,裴兄还肯来看看我,古人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诚不我欺。” 裴液弹指给他渡了几道真气,把包子和酒菜摆好在他面前,盘腿坐下:“那天晚上咱们几个人聊吃食,你说的包子我前些天尝到了,确实不错,剩下的没吃到的也买来了一些。” 文在兹怔然:“……当时不过三言两语,你竟记得这样清楚。” 显然有些感动了。 “没,我脑子比较好,有过耳不忘的本事。”裴液当然没把狱友的吃食喜好牢牢记在心里——他只知道明姑娘吃梨,缥青喜欢吃什么都不清楚了,只是刚才要来,才在脑子里往回翻着找了找。 “……哦,那还挺神奇。”文在兹话语都已虚声,露出的腕子清瘦不止一分,但这时面对满席吃食,却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仰头一口饮下。 裴液这才认真瞧见,男子是很正气的长相,鼻梁高而端正,嘴唇不厚不薄,两颊不丰不瘦,当时去天理院拜求之人说他是正直敢言之士,正是这副面孔的气质。 唯眉角眼末忽然有处极锋利的上挑,倒确如刀尖一般了。 酒杯教他捏出两个脏印子,文在兹放下酒杯,痛快地、深深地吐出口气。 “我本来想打听打听,看有没有救你的法子,但瞧来是不大行。”裴液看着他,“你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吗?” “裴兄能有这份心,已是一等一的侠义了。”文在兹提袖夹口小菜笑道,眼眸疲弱,“我这条命不可救,也不必救。” “我听说当时刑部早盯上你,当时若能谨慎些好了。”裴液给他斟酒。 “我知道。”文在兹吃着东西,出人意料道。 “嗯?” “我若不想死,当时就不会进来;而既入这囹圄,就只暂寄这颗头在颈上罢了。”文在兹带着血痕的嘴角淡笑一下,“我在文章中骂他们是老鼠蛆虫,若刑部一看过来,我便偃旗息鼓、东躲西藏,那究竟谁是老鼠?” 他低下头大口吃着饭菜:“欲击响鼓,必奋此身;若惜此身,不为此事。” “……原来如此。” “我说了许多真正大逆不道的话,盖因矫枉之力不可以不过正。”文在兹含糊道,“处死我是应当的,裴兄不必惋惜。” 裴液没再说话,盘腿安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我这些天跟着朱问哲子读书。” 文在兹扒饭的动作一下子定住了。 他抬起头来,蓬发脏面中的双眸怔然看着少年。 “我是想,你如果有什么想带给朱哲子的话,我可以代为递交。”裴液道。 “……” 文在兹安静地缓缓放下了碗筷,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 良久他轻声道:“……没什么可带的,我是个不肖徒。” 他低了低头,抬袖揉了揉眼:“老师他又收学生了吗?” “前些天收了一位,叫方继道,是我的同乡和朋友。” “‘方继道’,好名字,听着品性和赋性就都很好。”文在兹轻叹,低眸笑了一下,“……我正是不能继先生之道。” “什么意思?” 文在兹却沉默了,目光望着空处,好似回到一处早已远去的时空。 “我拜入老师门下前,早听过朱哲子的事迹,其性如松,其志如海……我当时最自傲的便是品性坚韧,自认即便刀斧加身,志犹不改,必能续老师之路。”文在兹轻声道,“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多么幼稚的想法……老师又是在多么孤独残酷的一条路上。” 他低下头:“我胆怯了。” “我不怕死,我愿意挥洒我的生命、才华和勇气到青史留名的事情中……但我怕将自己投于虚无,尘埃一样默默无声地消散。”文在兹默然一叹,饮一杯酒。 但片刻后他又抬头,对裴液露出个笑:“不过老师是明白我的。” 裴液给他倒上酒。 “这些天肯定有友人去寻老师请他救我吧。”文在兹向后拄地,望着牢房黑暗的顶,“……死是一件悲事,但每个人都会死,而我已到了可以死的时候了。” “你才不到三十岁。” “裴兄读不读话本?” 裴液挑眉:“我最爱读了。” “同道中人,那么我问你,二百页的本子,就一定比一百页的本子好看吗?”文在兹酒足饭饱,曼声道,“一个话本是为了讲好一个故事,不是为了把自己写的很长,故事讲完了,也就可以结尾了——一个人的一生也一样。” “离开天理院时,我问老师说,天意浩荡,我卑而惧之,不愿如尘填海,若求其下者,可有通路?老师说,择一人间事业而死之,无之悔亦可。”文在兹双眸明亮,“如今我已以身命为士林之先驱——裴兄,我的二十八年,难道不比庸人的一百年更精彩、更完整吗?” “是,很对。”裴液无可反驳,点了点头。 片刻后轻声道:“反正我若驳倒了你,你忽然不愿死了,届时我又不能救你出来,也太戏弄人。” 文在兹大笑。 席上只剩残羹冷炙,裴液收拾离开,走出牢房前听得身后忽然颤声唤道:“裴兄。” 裴液回过头。 文在兹颤巍巍从怀里取出一张脏皱得不成样子的字条,微哑道:“老师若问遗言,只把此句交给他,便说是学生终生奉行之志……请他老人家,保重身体。” 裴液伸手接过,低头看去,字迹依稀可辨,是句他见过的话:“天意自古高难问,生死蝇头小事尔。” …… 深冬,午后。 刑场之外聚了无数灰白色的士服,仰着或苍白、或悲戚、或愤怒的脸,而除了喑哑的哽咽之外就只有沉默。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中,那道散发踉跄的身影终于被推出来了。 他垂着头,有些人见过这道飘摇的身影,此时有些不敢相认他的虚弱和瘦削,但更多的人还是第一次看见,从此他们对“文在兹”三个字的印象就是一条冬日的干松。 然后这条干松被推在刽子手身前了,刽子手拭了拭刀,将之高高举起。 散发下的面容随着刀抬了起来,第一次含笑看向了围拢望来的千万道面孔,高声吟道:“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苍灰的天,冷淡的云,暗红的地面,围拢着无数悲愤的面孔。文在兹的死一定伤到了他们,也令他们更为愤怒。 裴液在刀光落下前转过头去,见到了人群边缘那道端严朴实的身影,和路边干枯的蓬草一个颜色。 第551章 冷月(上) 裴液在天暮的时候回到天理院中,方继道已经离去了,裴液推了推,学堂的门果然闭着。 疏星挂在灰冷的天上,又小又远,小院中只有书楼的二层映着不太明亮的烛火。裴液走进来,今日后院显然也已被打扫过了,他拿着书登上二楼,木板在脚步下发出旧响。 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这条楼梯,往常在这座小院的生活总是规律得如同刻度,每次他看着朱问打扫完小院后便告别离开,那时候太阳刚好落下西城,朱问则洗好茶壶,拿着书独自登上二楼,而等裴液走到院门回望的时候,书楼二层的窗上就映起了朦胧的烛光。 此时裴液立在门前轻轻叩了叩:“朱先生,学生来了。” “请入。” 裴液推开这扇木门,眼前的小室比他想象中还要逼仄。 四壁本已空间不大,又围了一圈书柜,东头还支一张窄榻,再加上如今摆在正中、朱问端坐提笔的案桌,就实在不剩几分走动的空间了。 裴液静立门口,这位哲子抬头对他稍一颔首,示意自己侧首:“且坐吧,稍待片刻。” 这里确实没有少年自己的桌子,裴液就安静地在木案侧面坐下。 环境的简陋寂旧有些令裴液沉默,但他又感觉和这位哲子十分契合,他很多时候觉得这位哲子像是院外孤冷的直松,或者大粒的粗盐。 他穿着最简朴的衣服,又有最端正挺拔的姿态,生活正与那简劣的苦茶一个味道。 朱问依然认真批注着手中的本子,裴液都熟悉了那微旧的样子,从第一次见面时这位哲子手上拿的就是它。 裴液盯着案面发了会儿呆,目光无意识地挪到了朱问跃动的笔尖上,哲子的字正如其人,小楷沉实端正……裴液盯了会儿,忽然微微一怔。 他是第一次注意这书的内容,既非经,亦非史,原来竟是本医书。 裴液微怔中,朱问注完了这一小节,合上册子:“屋里地方狭隘,你若不怕冷,咱们搬案子到外面台上去吧。” 原来一墙之隔,外面是个比室内空间还大些的临风台,裴液自然不怕冷,却不禁看向这位先生不大厚实的士服。 “我披件氅子就是。” 朱问起身小心压灭了灯烛,示意他抬起长案那头,两人将这张木案抬了出去。 “……” 裴液其实很想说他一人足以,但这时倒是想起来,随这位哲子读书半月有余,竟确实没有受过任何指派,每日只是过来读书,然后离开,院子总是打扫干净后的样子,桌案总是干净整齐,每日要读的书也总是提前放在学堂。 朱问裹了个有些旧,但确实厚实的棉氅出来,台上本来有一处案桌,背倚书楼,面对着后院与星空,如今多了这张新案后,便与学堂一般了。 朱问坐在那张木案之后,裴液坐新案相对,当朱问端正坐下时,气氛便与学堂之中一般无二,安静、沉肃、一丝不苟。 朱问唤裴液行礼,而后依然还他一个半礼,师生二人各坐己案翻开书,时间就在烛火中一点点流淌过去。 就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夜色渐渐深寂,朱问照常唤他到侧首解惑,裴液走过来跪坐在旁,将书递在了案上。 这时他目光一偏,才注意到这张案子角上放着的粗糙陶罐,不是很好的手艺,有些歪扭,但里面插着几捧山野采来的干花,团团簇簇地挤在一起,干枯之后有些脆弱黯淡。 朱问双手捧住将它挪到桌案的另一角放稳,目光挪向少年:“今日读了多少?” “温习五章,读了两章。” 朱问点点头,取过书又将内容与他仔细讲解了一遍,末了道:“这本书我与你讲不完了,但如何解经我已尽力教你,日后你自己闲暇时可以照此研读,不要离了学堂,就弃了书本。” “……是。”裴液应了一声,但这回却没有就此离开,他目光落在案上那本医书上,怔然道,“朱先生,你是研究天理的,也这么仔细地读医书吗?” “天文地理,人间百业,皆有其理,可知者理应尽知。”夜色很静,两人离得近,朱问声音也不大,“一书不读,则缺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缺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缺了一物道理……只是人生有涯,知却无涯,如雀逐天罢了。” 裴液怔了一会儿,点点头,目光挪了下:“怪不得,朱先生还会做干花。” 朱问顿了一下:“是家妻所教。” “……唔。” “可还有什么疑处吗?” 裴液沉默一下,忽然道:“朱先生心里觉得……二天论能得到证实吗?” 他这时想起了狱中文在兹的话,又念及二天论依然悬而未决,神京舆论汹汹,这是拔剑也无益的事情,令少年有些担忧。 “你为什么支持二天论呢?”朱问沉默的脸看向他。 少年一怔:“……二天论为真,那么多读书的人就能直起腰来,就能科举,就能……就能求得想要的仕途了啊。” “那么士人求得仕途之后,境况就会变得更好吗?” “……什么?” “你罕读史书,历代士祸党争之中,社稷动荡,因之而死的人,未必少于世家所害。” 裴液怔然。 “你若想断是非,多读些史,便能少犯些错。”朱问道,“当然,礼中亦可见史,有时甚至见得更真更深,盖因史实可以涂抹,礼制毕竟难以修饰。” 这是仔细的教诲了,这位哲子总是在解惑中才说最多的话,其余时候往往沉默,寡言少语。 “但即便读通到整个上古,也没人能永远知道什么才是正确。”朱问望向夜空,“王朝古今,天地无情,唯一永远不变的,或者只有天上之月吧。” 裴液有些触动,又有些茫然,总之临风台上一时沉默。 “行了,天色已晚,你且去吧。”朱问沉肃道。 少年安静了一会儿,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张脏皱的字条,低声道:“朱先生,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但我想文兄可能有想和您说的话,今日便去狱中看了看他,他请我将这个转交给您,说是他终身奉行之志。” 朱问怔然。 第552章 冷月(下) 第552章 冷月(下) 裴液大概是第一次从这位哲子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即便很细微,也很快淡去,但他目光落在这张接到手里的字条上,确实安静了足足三息。 “……多谢。”朱问点点头。 他声音和语气都没什么动荡,但裴液莫名觉得那灯下的影子低矮了些,这位年近半百的哲子低头将字条仔细捋直折好,放入到那个装着干的陶罐里。 他裹了裹氅,俯下身擦去滴落木板的墨迹,旁边裴液正要将案桌搬回去,他转头道:“不必了。今日补了两个时辰,明日你下午练剑过后,晚上可再来此补半个时辰,后面两天亦可如此。” “哦,好。” 裴液扫了案桌一眼:“……我顺便帮您把笔洗了吧。” “不必,我还要用。”朱问重新坐在了那张摆着干陶罐的旧案前,向他转过那副深肃的眉眼,如今已有些熟悉,“多谢,没事,不必挂怀了,你回去休息吧。” “……好。” “裴液。” “嗯?”裴液停步。 “你进了学堂,有什么自己想学的吗?”朱问望着他,“我瞧你不很爱读《仪礼》,这两天我可以教教你。” “谁会爱读《仪礼》啊——”裴液一时脱口而出,下一刻连忙闭嘴。 但朱问只依然端严安静地看着他,并无动怒的样子。 “那你爱读什么呢?我恐怕也指点不了你剑籍,只能教你些书文上的东西。” “书文上的东西……那可能是,诗词吧。”裴液稍微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诗词很美。” “诗词……”朱问微怔,“这倒也是须慢慢积累的东西,我也教不了了。” “哦,我想也是。”裴液摸头笑一下,“先生问了我就一答……其实跟朱先生读《仪礼》也很有所得,不必再额外教我什么了。” 朱问点点头,两人就此别过。 裴液提剑下了楼,走到院门时他又回望一眼,见那道身影依然坐在案前,却并非端坐的姿势了,而是向后倚在了窗上,仰头安静地望着天上。 而在他望向的那个东方,冷寂无声的月正升上高天,美如一轮白玉。 …… …… 第二天的清晨似乎更冷了些,虫蚁匿迹,鸟掠寒空,裴液起床洗沐时,昨夜打好的水中已经覆上了一层薄冰。 裴液将它们揉碎在水里,浣了手与脸,背好剑时,依然是这座旧宅里第一个醒来的人。 今日剑态的修习触碰到了些松动的瓶颈,并非他刻苦的默悟和少女的奇思妙想终于迎来了回报,而是他在走神中莫名想起了昨夜寒天上那轮冷寂的白月,忽然一种渺远的伤感攫获了他,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自己心的跳动。 裴液不大清楚这种感受从何而来,他把这事和崔照夜说了,崔照夜要他多想想月亮,但再也没那种感觉,两个人蹙着眉沉默相对。 “为什么会想到月亮呢?”崔照夜托腮认真看着他,“裴少侠,你闭上眼认真回想一下,在你心里……月亮能让你想起什么?” “……” “嗯?” “明姑娘?” “……我觉得,那是一种境界,跟人没什么关系。”少女偏过头缓缓思忖道,“干凭想象是不行的,得在那种身心同感的境界里,你才能再次触碰到它。” “唔。” “没关系,很好,我们终于有进度了!”崔照夜明艳的眼睛并无气馁之意,“咱们这才认识一个月,就已有了推动,以后一定能创造出更多的剑道成果!” 裴液并不是很想跟她创造更多的剑道成果,其实他已经感觉一天一两银子都要得有些少了,低头沉默收拾好自己的剑,在少女“明天见”的挥手里离开了剑场。 在灵悟这件事情上,裴液还是更相信自己一些。 他来到天理院时,月亮确实又已经挂在了天东,与昨夜一般无二的宁静氛围,唯一不同的是,书楼二层竟然没有亮起灯烛,整座小院都浸没在夜初暗淡中。 裴液向书楼走去,穿过正堂后却见到一个倚着柱子的背影,就独自坐在后院的檐下望着池塘——却是方继道。 裴液有些讶异地来到他身边,方继道朝他抬起头来,却露出个有些惺忪的笑容:“裴兄来了——漏了一天课,要补四个晚上啊。” “你怎么在这儿。”裴液拍了拍他有些单薄的士服,肩膀已经有些冰凉,“不怕风寒啊。” “本来想先披件袍子的,但莫名就是想过来看看。”书生笑起来总是颇为温暖,“裴兄,我刚还在这儿睡了一觉呢,你猜我梦见什么?” 裴液睁大眼:“在这儿睡?你还梦,没给你冻死。” “倚在柱子上就困了,反正迷迷糊糊的……你且猜。” “梦见齐昭华亲你。” “……”方继道裹了裹衣服,“我梦见一个老了的我在旁边跟我说话。” “多老?” “四五十吧。”方继道望着前面的池塘,“他说这塘眼看要结冰了,问我觉得会是什么结果?” “嗯。” “我说我当然不知道了,朱师都是靠它来判定答案呢。”方继道却是开始感到冷了,缩起了腿,“他便问我希望会是什么结果。” “你答呢?”“我……自然是第一求真,第二希望是二天。”方继道仰着头,“他却笑了下,没说话,我正想问他,却被一阵风刮醒了。” 方继道转过头来打量了打量少年:“对,他刚刚就站你这儿。” 裴液下睨他:“好无聊的梦。” “……”方继道轻叹一声,“确实是我这几天晚上有些忧思难寐,竟坐在这儿睡着了,不过我是觉得这梦跟真的一样——人还能梦到自己二十年后的样子吗,真是奇妙。” 裴液知道他为何忧思,这是齐昭华苦心许久的事情,这是朱哲子十年的心血,这是士林五姓注目的地方……书生已决心要扛起这杆旗子,但他并不是那种不怕辜负别人期望的人。 裴液给他渡了些暖身的真气:“行了,回去好好睡吧——我先问你,朱先生去哪儿了?” “今日放课后,先生说去皇城一趟,晚上会回来的。”方继道看他,“但做什么我也没有多问,我陪你等等吧。” “不必,你回去睡吧。” 裴液打发走了书生,院中只剩他一人,这种时候少年自然不会想多读两页书,他按剑看着阶下的后院……忽然很有种想走下去的冲动。 崔照夜所言的那种“境界”似乎如在指尖,冷月倒映在塘中,裴液定定望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 朱问并没有严令禁止他们踏入此院,也没围上栅栏,不过裴液还是不想添什么麻烦,他一个人安静地漫步在书楼前面的小院里,很莫名的,按剑走在这里时,他确实感觉自己似乎……离天地更近。 松、柏、月影,许多东西似乎都更加清晰起来,事物之间的界限仿佛消失了,人如化入其中。 裴液有些痴怔地徜徉在这方境界里,不知何时已忍不住拔剑出来,阖着眼,也不拘什么剑招,就在小院中随意舞了起来。 剑如一条丝线,牵着少年的身体,裴液不知自己是否是在梦中,但这一刻他确实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人们所言的“天地对人的支配”。 寓形宇内,岂复得脱?剑与人理应化入其中,顺着月光、顺着柏影,脱形寻本,方能触及天地深处永恒的“道”。 对无数修道者来说这应当是令人欣羡嫉妒的冥悟,天下九成的修者终身求道,却至死不知“道”在何处,少年在这样的年纪缘见一面,往后多少年的修道之路都清明了几分。 然而对渐渐回过神,持剑怔立的裴液来说,这是场令他有些压抑沉默的邂逅。 他在修剑院里苦思修研两旬,和崔照夜及阁守们不断努力,不是为了在这里告诉自己,你的剑应该顺天而行的。 他可以学这样的剑,也一定能用得不输给任何人,但在这时,在辛巳年腊月的神京城,他要的是另一条道路。 而且一定得是从面前这苍渺之天中破出来! 裴液定了一会儿,他这时有些体会到方继道压力深重的忧思了。 然后他忽然回过头,见朱问不知何时已立在院边,其人手里握着书,立得很靠角落,面容端肃,似并不想打扰到他。 “……朱先生。”裴液连忙下意识将剑藏在背后,颇有种出轨被捉般的尴尬,“我……见院里没人,随便练练剑……上午读的书温习过了。” 朱问点点头,语气很寻常:“我想起来,你要学《四气玉烛剑》是不是?” “啊……对,托许馆主向闾鼎哲子问过,说要过些考核,再看传不传授。” “你剑上赋性确实很难得,但一力求剑,真气似乎也没太落下,是经脉树有异吗?” 裴液惊讶,愣了一会儿,还是如实道:“我丹田脉树称为《禀禄》,也叫‘丹田种仙’,能吸收灵玄自行生长——灵玄就是……” 朱问点点头,倒是教诲的语气了:“仙权是神物,但所来未明,你倚仗之时也需谨慎。” “……哦。” 朱问抬手轻咳了两声,示意楼上道:“走吧,今日有些晚了,但亦可补半个时辰。” 依然是二层小楼的临风台上,一切陈设确实未变,只昨夜这位哲子似乎把那罐干收回了屋中,未令它受霜冷残损,此时又捧了出来,稳当地放在桌角,拿帕子擦了擦罐子,以拂尘扫了扫茎秆的灰。 这动作很寻常,朱问就此来到案前,与少年相对而坐,朱问依然展开了那本进度刚刚过半的医书,裴液则仍读仪礼,今夜就这样过去。 …… 而在天理院之外,神京城酝酿的风浪已如海上黑云。 二天之论依然杳无音信,很多人已在传言天理院其实无法完成论证,道理自然也很简单——已经蹉跎了十年,难道今日说成便能成吗? 即便那些坚信的声音心中也难免忐忑,盖因从来没有任何能安定人心的只言片语流出,天理院的墙沉默得与那些松柏一样。 如今舆论汹汹、人心惶惶,若真可证实,稍微透些风声出来不行吗? 然而就是什么都没有,千万士子的翘首以盼似乎触动不了那位朱哲子的默口铁心,实际上士林本来早就对这个名字缺乏信任,许多人斥之为反复小人。 而在二天论沉寂的时候,统治了大唐几百年的“昊天传意”却一直在露出獠牙。 在国报,在朝堂,在国子监,一篇篇的文章铁一般砸下,这次世家不需要去粉饰什么,历史、天文、运势……到处是触手可及的证据,需要证明那虚无的“性命之天”确实存在的是二天论的支持者,他们才需要挑战一个已屹立了几百年的体系。 而真正在士人们心头重重一击的是,号持大唐道统的天理院不止有朱问一人在推进自己的求索。 南修与卢春水潜心二十年的《天易》,于今日宣布撰成了。 这是大唐真正试图立于人间之上的东西,犹如剑之于云琅。 那位传说中的四殿下生于麟目注视之下,长于两位哲子的亲手教导之中,身具麟血,天心知命,从诞世的那一天起,就被称为上天赐予大唐的孩子。 天理院寄心于其身,天马行空地以《易》付之,而随着这位四殿下真的成为千年来第一个修得《易》之人,可能梦幻般代表着“天——麟——《易》”观世路径的建构完成。 它当然足以证明“昊天传意”的稳如磐石,亦代表大唐利矛更锋锐了一分。 亦代表着……当二天论尚在艰难孵化之时,它的对手已经穿起了神甲。 这正是此时无数人更加担忧的东西——即便天理院艰难完成了《二天论》的论证,它又有多少勉强和漏洞呢? 它又真的能在《天易》面前站稳脚步吗? 但这忐忑的担忧持续不了多久了,消息最先从礼部传出,然后吏部通知了每一个有入朝之资的京官,是朱问哲子朝见了圣人,说三日后极寒,神京池塘皆冻,《二天》可见结果,大朝议便在那日举行。 (本章完) 第553章 朝议 第553章 朝议 三日不过一晃而过。 大约应这传言的真实,第二天的时候,天候便陡然出现了一个骤降。紧接着又是连续两天的极寒,人们其实也有所准备,毕竟时在冬至之前,真正沉重入骨的寒冷开始深入这座神京了。只是身体还不一定适应,在外面多呼吸几口,冷气便冲得鼻腔干凉难耐,不得不捂着揉一揉鼻子。 小楼二层还是一样的宁寂,只裴液坐在案前读着书,翻页时目光总向后院落去一眼。 暗淡夜幕之下,水面沉平,却并无结冻的痕迹。 其实相宅里的小池也是一样,好像冷天冻得它们也失去了力气,风过无波,那种沉重之感确实是冬天的水,但就是没有结冰。 分明梳洗的盆里都开始出现脆弱的冰块了。 “今日读了多少?”朱问平肃的语声唤醒了少年的走神。 往常白日里裴液总是一刻刻数着,盼着四个时辰赶快过去,如今晚上变成半个时辰,倒是令他有了些仓促之感。这已是他第五个夜晚坐在这里了,陈设景物都已熟悉,小楼静夜,他倒愿意多坐一坐。 “温习五章,读了一章半。” 裴液敬答,捧书上前,朱问依然仔细给他讲解一遍,末了道:“可还有什么疑处?” “没了。” 朱问点点头,这次却没立时放少年离开,主动问道:“你剑练得如何了?” “……还是卡在关隘处过不去。”裴液跪坐案侧,如实道,“许馆主说明日朝议应不用我,还有些时日去悟。” “是何关隘?”朱问回头合上正在批注的医书,目光看向少年。 “就是……那夜我在您院中舞剑。”裴液蹙眉低声,“似与唯一之道相接,但我所求的剑……不是来自于天上。” 少年抬头望着幽远的夜幕,他这几天确实有些苦恼,没有典籍供他参看,这是条无人指引的路,崔照夜与阁守也只能扶着他,帮他修一修旁边的荆棘,踢一踢可能绊脚的石子,并不能走到他的前面。 尤其当少年令人惊讶地以剑和天地打了个照面之后,后面的路不能说超在剑道高山之上,至少是已偏离高山之外。 是的,千万年来,没有人踏出过这一步。若说剑,未有只求于人心者;若说天地,它的样貌正在大唐的天理院中争论不休,是同样的未定之事。 少年倒是唯一的前行者了。 朱问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倒是头一次没有立刻回话。 那双沉邃又如蒙了层尘的眸子望着少年,片刻后平肃道:“上月初见时,我言于你只有解惑,无传道授业之牵系……如今我愿授你一业,可否?” 裴液一怔:“……学生荣幸之至。” 朱问点点头,以手轻轻抚了抚手中《仪礼》的封面,递还给少年,叮嘱道:“此书便送你了。明日你可上午去修剑院习剑,下午来此。也不必去学堂,只到后院来瞧瞧,若小塘结了冰,你便到院里走走,练剑读书皆可,或能有所得——往后些天都可如此。” 裴液有些茫然地接过这本书,一时不解,但这仿佛就是这位哲子所言的授业了,他低咳两声:“承我所授之业,不必有继道之责,我愿你自己好好将这本书读完,往后所遇种种,你依然自决便是。” “……奥。”裴液似懂非懂,却是忽然抓住一个信息,“朱先生,明日我不跟你一同去朝议吗?” 朱问平肃道:“你并非我的传人,明日众官之前,我只带继道过去。” “哦,好。”裴液顿了下,终于忍不住问出担忧,“可,朱先生,这池塘好像还没有结冰。” “明日会结的。”朱问裹了裹暖氅,看向少年,“就此别过了,回去睡吧。” “嗯。” 裴液拿着书站起身来,心中莫名抽动了一下,但朱问已继续低头批注着那本医书,裴液静立两息,从灯烛前走过去,影子和这位伏案的哲子交错而过。 …… …… 腊月初九。 天空明朗高远,没有遮挡的风掠过街衢,割过檐角,含元殿之前的广场上,玉阶之下,镜池之前,青绯朱紫列如彩云。 幞头玉带,衣襟飘飘,这是“鉴于千臣耳目”的大朝议,唯有涉国之社稷的重事才专开一回,自御座上的圣人修改朝制后,这已是大唐最广大而庄重的议事场合。 许多少有机会面见圣颜的低微之官于今日也得以排在列末,目光向前面投去时,便可见那几道山海般的朱紫身影。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之议意味着什么。 浩荡席卷了神京数月的飓风怒浪,多少人官帽吹落,多少人断颈殒命,往前追溯到那位惨死的故相,往深可窥见嗣位的惊心变动,往上,则早已声达御座,前些天的传言中,听说紫宸殿中已有一次七位紫衣的夜议。 天理院是个高远而冷僻的地方,很多时候它只有名字在士林相传,好些年也不会真正现于人前一次。 而当它站到台前的时候,往往就是在今日这样的场合,立于帝国转折的节点。 当年那位许相所提的《二天论》,竟在如今重新浮上了水面。 很多人还记得那段黑暗的年份,依附在许济这个名字身边的朱紫一个个在朝堂中消去了身影,贬谪、流放、杀头、背叛……几乎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光中,其人进递了这篇石破天惊,或者说大逆不道的天理之论,当然得到的只有荒唐的奚落,很多人也就那样渐渐忘了它的存在。 十年过去,如今的情势竟已来到它真的要颠倒天地。 大唐倚仗了几百年的“昊天传意”的神迹,如今迎来一次坚决的挑战,很多队列后面的青衣并不一定能看清二天或一天的胜败对大唐有什么影响,但至少所有人都清楚,当这件事落在朝堂之上,激起的会是什么风浪。 《科举新法》,禁荐令。当下所行之法,乃是今相李度所修,他登上相位之后,便是朝堂最高的山头,犹如盘踞南衙的一条老蛟。 而近年来,朝堂上起势最猛的,正是下层士人们托举起来的那位户部尚书,元照。 朝堂中士人的声音本以越发雄厚,如今随着狄九任职京兆尹,李鸣秋渐有起复之势,其人在朝堂臂助也越发坚实,固然最顶上的那几道身影里还缺少他坚定的盟友,但在下面无数青袍眼中,其人已然是当今声势最猛的新晋大人物。 当二天论真的落实,第一个变动的……恐怕就是相位。 元照沉默垂目立在玉阶之下。 和其人在官场上的勇猛活跃不同,这位户部尚书在真正上朝的时候总是话很少,身姿定在那里,表情往往也没什么变化,如同一块真正的石头。 在他斜前方,就是那位清身礼佛的大唐之相,这位老人同样安静地立着,气氛很是宁肃,因为高处那道身影已经在御座之上了。 风吹过含元殿前,甲士如一尊尊雕像,百官衣摆轻声猎猎。 诸礼皆毕。 “天理院四十七本论著中,有两本是朕笔作,曰《齐天》,曰《世运》;一本是朕口述,曰《天下之国》。”平淡的声音从高阶之上传下,“四位哲子中,南哲子,闾哲子,皆是朕的老师。” 这位圣人开口,风安静下来。 “众卿中许多知朕精研于天论,而知其原因者无一,今日说于诸位。朕年幼之时,正逢钦天监监正温辰铭与大儒辛笃争论四天之旧貌,其针锋相对不亚于今日,几至大辟,二人于朱雀门前开坛辩论,观者如海,而先皇问旁观之九卿谁胜谁败,竟无一人能答。”圣人缓声道,“朕因想,大唐是麒麟之国,以天理为尊,修研天理,犹来是国之重事,而朕若不知之,何以断人是非。是以由此始学,并设天理之院,盖因天理如何,理应定于我朝堂之上,定于神京,定于大唐。” 场上众卿仰头而视。 “近月风波迭起,诸卿屡有折子递上来,朕一一瞧过,百事千论,其实无出‘天理有变’四字。”圣人淡声,“而天理之变,最无所假饰,煌煌正道,亦不必掩于人前。因今日将此争呈于众卿之前,以令正者正,非者非,高天之下,万目所见。” 众卿皆礼。 “先请南哲子与卢哲子殿前述道。” 含元殿前诸声皆静,其实不必两位哲子开口,很多人已早有耳闻他们着手的那项神迹,其实今日只为此事开一大朝议,亦无不可,因为那是…… “……自炎黄六千年来,未有天人之降世。” 喑哑苍老的声音响起在殿前大场上,铿锵顿挫,如从上古传来。 在众卿的注目中,白发如雪,鬓角苍苍的老人拄着杖,摇晃着一步步向台阶上登去。 “昊天垂顾大唐六百年,今人间得一天镜也。”南修缓缓回过头来,面朝百官,肃然道,“二天之论本为无稽,昊天苍苍,不扰于蜩鸠之噪。” “今我所来者,是以‘天麟易’承众卿之鉴,此为我唐之国本,众卿有所疑者,慎己谦受。” 南修认真一揖,所对的镜池水波无痕。 …… …… “南慎己是君子,朱考之是狂生。我早就知道的。”女子是这么说的。 树枝上覆了一层白霜,古人所言之“琼枝”想来就是如此,裴液咬着包子看着路边的树,神思有些游离。 今日提剑出门时,难得又碰上早起的许绰,与她同坐聊了一会儿,不过裴液有练剑的忙碌,又不想错过池塘结冰的时刻,便吃了一半即离席,打包了些包子在路上食用。 裴液知道今日是朝议的日子,目光忍不住望向皇城的方向,该去的人自然都去了,没去的人也俱投以注意,连耳边的路人都在谈论着这件事。 裴液其实觉得女子是说反了,南修可能是君子吧,虽然听说他即便在圣人面前,亦坦言直斥不认同之事,有过刚之嫌;但朱先生怎么会是狂生呢。 这位哲子端严平肃,行止永远一丝不苟,做先生总是严而不怒,实在与“狂生”不怎么沾边。 但后面的话他倒是认同的——“朱考之其实并不站在我们这边。” 已是练完剑的午后了,裴液想着和女子的谈话,往天理院而去。 是的,南修是一天论坚定的支持者,但朱先生不是二天论的拥趸。 裴液其实没有问过,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即便朱先生十年来把一切都投在了《二天论》之中,即便这是那位他称为“兄长”的故相刑前亲手交付……但裴液感受不到那种压抑的热渴。 他苦研了它十年,并不是为了爆发出什么。 这其实也是少年未宣之于口的担忧,作为跟了朱哲子快一月的人,他都至今不知,这位哲子最终会给《二天论》一个什么结果。 那依然是一个未定的答案。 今天的天理院尤其安静,四位哲子和他们的学生大概都不在此间。 裴液自己推开朱先生的院门,学堂紧闭,方继道果然也去了,裴液轻叹一声,放松了些身体,他穿过前堂来到后院,有些惊讶地发现这里似乎早上打扫过,分明是朱先生在黄昏才做的事情。 不过这是小事,他目光向院心投去,见池塘风波不动,水面沉平。 依然没有冰冻的迹象。 (本章完) 第554章 奔月(上) 第554章 奔月(上) 含元殿前,一片凝肃,只有南哲子苍老的声音。 “昊天生万物,万物之运行合于天律,而天律幽远,大唐以麟权窥之,名曰运势。”南修静立着,“而运势在万事之上,固知世事之趋势,未能知世事本身。” “何为世事本身也?”其人自问。 “我所立之台如何老去,所穿之衣何时腐蚀,今我受此寒风,身躯病否?尔等众卿之中,谁人谎言贪污?”南修缓慢而郑重道,“乃至南城田地之中,一株细草能否过此寒冬?西池湖底之中,此刻多少鱼儿正在死去?万千细巨大小之事,皆有万千之变化,共同拧束为所谓‘世运’,此之为世事本身。” “《易》,观世事本身之变化也。” “几千年来,诸贤治于《易》者不可胜数,然入其门者十中无一,精一篇者为青史名贤,能尽知《易》者,除却几位古圣,千年无一。而今日,四殿下知之。” 不必说得多细,在场之人俱是读过圣贤书之人,没人不知《易》这一儒门至经意味着什么。 天下绝大多数的士人,都没有资格触碰到它。 那是传承了几千年的儒家对这个世界最高最深的理解,代表着人能像掌握长矛和火焰一样去掌握世事的变化,它所欲达目的的高远造成了其内容的玄奥,令无数儒士难登其峰。 在整个人间,这或者都是最难习得的一本道书。 儒家修习《易》经之人俱是内学名贤,非独需过人的洞察与理解,亦需对天地有某种玄妙的感知,而即便如此,也仅仅是摸到了《易》的门槛,稍微触摸到了些玄妙,从此一知半解。 落于应用,则要么所观测之世事往往出现意料之外的变化,要么只能观测某一类世事,而一旦掺入外因变多,就卜象纷乱,难以解读。 但绝非意味着《易》是虚假之书。 不谈青史中握《易》之人辅佐君主,乱世之中如鬼魅之师,总如仙人指路,即便《易》之本身,其逻辑也是清晰地展现给所有人。 其先洞察万事变化之规律,锚定事物从产生到消亡的状态等等,在完全解析这个世界之后,将亿万事物不停变化的世界抽象为一套规律符号,而符号能否在为人所用,则在于所用之人的“天感”。 天感更强之人研修《易》经,确实可以触摸到某种更本质的玄妙,乃至在另一个维度偶然一瞥一样事物的“未来”。 因而所有人都能在此时感受到一种历史降临般的窒息。 天生“知命心”者,已足以深修《易》书,但人窥天道,永远隔膜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但若此人恰好又身负麟血,上接苍天呢? 所谓“天·麟·易”的观世之道,就此豁然贯通。 《易》不再玄涩模糊,麟诏不再只应于国运,这位四殿下立在这里,他面前的一切世事之来去就都映照在眼中。 其实在《易》全然修成之前,另一种侧面的神迹早就在神京上层有所验证了——这位四殿下是诸皇子皇女中唯一可以自行上问天意,而得诏示之人,正如幻楼中的“大星在西,宜为中辅”之言,而不必只接受麒麟对于国运的诏示。 同样的神迹也体现在修行中,这位殿下在尚未开脉的时候已能调动天地之力,这早是二十年前的修界传说。 很多人在这一刻其实不太敢相信,所谓“天人”,所谓“天镜”,真的能在人的手中抟合出来吗? 但一切疑问,在那位四殿下真的立于中阶之上时,就在安静中全然消弭殆尽了。 你还要什么样的证明呢? 当那袭与天同色的素衣立在那里,当那双清平的眸子垂落下来,他不需要任何威严,每个人在这一刻都感觉被洞彻心扉。 四皇子李知,他质朴的行止如同上古的尧舜,他无感情的眸子真如《易》的人格化身。 很多身怀修为的人在真气灵玄的反馈之中都感受不到此人的存在——他像一滴水进入一片水,化在了这方天地之中。 殿前众卿,这一刻思绪万千。 但很多人在最幽微的深处掠过的同一个念头是——嗣位之定,似乎没有什么疑义了。 圣人威严的淡声在这时落下:“永彻,你眼中所见天地,是何模样?” 四殿下躬身而拜,声淡如天:“禀陛下,儿臣见高台之损磨,见天风之动荡,见眼前师友身躯之伤老,见场上众卿万般之微绪。天地所有者,儿臣皆感而知之,并见其所欲往与应往。” “天地万物,你皆可知断么?” “儿臣需有知见,而后能断之。”李知躬身应答。 众卿中不知多少人莫名松了口气。 这倒合乎情理,这位天人虽然上通天意,但毕竟仍保留着人的特质,其感知世界的方式依然是五感,真玄,以及与天楼一样的“此方天地”。 只是在他“知见”的区域中,一切都如天亲临。 五感可以欺骗和屏蔽,真玄此时在这宫城中就已禁绝,真的令人屏息的是“天地之力”。谁知这位殿下能照见多少呢?一百丈?一里?五里? 总之在这方区域之内,他就近于昊天化身。 此之为“天人”也。 而“知见区域”绝非只是距离上的概念,今千里之外两剑客相决斗,两人出身生平置于这位殿下之前,其人是否能即刻知其结果?衙狱一生死案难决,案卷摆在面前,其人又是否能一眼知其真相? 此之为“天镜”也。 圣人已再度淡声问道:“古往今来,亦在你目前皆明吗?” “儿臣难索过往,而能见今与来也。” 众卿中又不知多少人莫名松了口气。 但很多人已同时想到——这位殿下才刚刚二十岁,脉树七生而已。 如今他身怀“天麟易”,修行岂有门槛?政事岂有不明?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大唐之君……将是人间何等人物? 南修哲子静立在旁,苍老的脸上都显出了明显的欣慰,多少年呕心沥血,而终能铸此大唐之剑,确实足以滴泪而自傲。 唯这位四殿下情绪依然平淡,他或者不是缺失了什么身为人的悲喜能力,亦非天道与《易》的漠然影响了他什么,那更像一切人与人之间、人与事之间、事与事之间的答案都在他眼中天生清晰……因而本就引发不了什么情绪上的波动。而实证也绝不会缺席。 南修此时肃声道:“‘天人’者,我无修为,但在场不乏修道高士,见之即证;‘天镜’者,今亦呈于众卿。” “三日前‘天麟易’成,臣请陛下择一未来之事问于殿下,须已发生而未结果。时陛下正读邸报,随手指曰:‘华山青城之剑决,谁为胜者?’,此实为良问,彼时两宗之主正约在三日后弈剑,除此约外一切未发,而殿下既不修剑,亦不知两宗宗主姓名。” 南修缓声道:“彼时陛下告殿下以两位宗主之姓名修为,殿下三问,陛下三答,而后殿下曰:‘梁潇雨于第九十二剑折,于第九十三招胜百里景,以剑论,梁败之;以战论,百里败之’。” 场上一片安静,其实不必这位哲子解释,很多人也知道这是个什么问题——因为就在此时此刻的大唐西南,两位宗主的剑斗才刚刚开始! 他们约在午时,此时日晷刚刚指向了午时。 它太热烈了,几乎是近日大唐江湖首屈一指的盛事,很多官员都是私下关注江湖的,人们已激烈地讨论了两个月,而即便懂剑之人,也未有能断言胜负者。 而在三日之前…… 即便是含元殿前,圣人垂目之下,彩云般的青绯朱紫们都微微扰动,但接下来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他们知道这座大殿在等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雀唳。 天上掠下一道流青,魂鸟,它不是来自西南,而是来自神京仙人台,在刚刚,早做好准备的仙人台以独有的手段在第一时间获知了两宗剑斗的结果。 御座上那道身影轻轻挥手,示意侍卫拆读。 侍卫展开只看了一眼就怔住了,但即刻他高声念道:“今日申时,梁潇雨与百里景弈剑于青城落仙坪,第九十二招,梁潇雨剑折,第九十三招,百里景败于断剑。梁潇雨输此弈剑而胜此比斗,百里景反之。” 殿前一时寂然。 …… …… 裴液抬头看了看,日头偏移了些,午时已经过半了。 风已小了许多,甚至带了些柔意,不过就长安的冬天来说,吹在脸上只不过是变得柔软的刀子。 裴液坐在檐下阶前,托腮望着后院浅塘,心想它昨夜冷时都没有结冻,今日难道就能冻上吗? 不过说起来也是,这几天天候已经够冷了,为何神京的池塘就是不结冰呢? …… …… 含元殿前,万声皆寂。 直到列位在首的那道紫衣低着头出列,抬手作揖,道:“若一天之论已然论毕,臣请天理院述二天之论。” 元照。 几百双眼睛看去,朝臣们当然都知道这身紫衣是立在哪方,如今他立出来不知是何心情。 其实在绝大多数人,甚至许多朱紫心中,所谓“二天论”已然没有空间了。 “昊天传意”不仅依然维持着对这方大地的统治,甚至已蕴生出“天人观世”这样的实迹,二天论即便能在多年后终于历经辛苦交出答卷,其寻得的实证,又岂能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抗衡? 那位四殿下安静垂目立在阶上,冬风正轻轻飘起他的衣带,高天之下,那正是大唐唯一的天人。 朱问在这时从承天门前走入。 他从承天门走到朝列的末尾,又从末尾走到列首,朝臣们的目光都微怔地落在他身上。 他怀中捧着四本书,身后带着一位年轻士子。依然是那样端正的衣冠与行止,依然是深肃的眉眼与整齐的鬓角,然而他来含元殿前朝见,是单衣赤足。 每个人都感觉这道身影莫名很轻,尤其当风吹来时,他好像就要随之而去。 朱考之,很多人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这位哲子了。 自从他亲自开坛以《十纠》驳去自己的开宗立派之基后,给整个士林留下一地鸡毛无人收拾,再也没有出现。 至今这位哲子的形象在朝官们心中都显得涩奥,人们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他也并不现于人前,沉默,端严,孤僻,像道神京深处的影子。 如今他来到殿前。 御座上的身影轻声道:“朱卿,许久不见,你研修二天之论,今日将以何告我?” 朱问端正一礼,起身平肃道:“朱问见过陛下。我研二天论久,头绪繁多,难以尽理,但约立一大统,其是非尚未得验,望后继之人努力之。今日朝议,我择了四本著书来讲,还是有些未成之处,望请包涵。” 这位哲子言语中的端肃比南哲子要规正许多,但这种无甚波动的语气又莫名透出一种安静,仿佛这里不是含元殿前的大朝议,而真的是讲学的学坛。 至少这位哲子就是这么做的。 朱问立上中阶,将四册书放在案上,从第一本开始,平声而仔细地介绍着自己的工作,从各个领域往《二天》方向的佐证,如何寻找,如何判定真伪;对二天理论体系的建构,哪部分他比较确定,哪些部分还有讨论的空间;从《二天》往真实人间的推演,这部分比较顺利,但到了深处倒很有些暂时难以破解的门槛…… 他就这样低头念着讲着,就如十多年前在万众兴奋而期待的目光里木然读完那篇《性理十纠》,全场死寂后又愤怒哗然,他没什么表情地离开讲坛。 如今时间一点点流过,天色已有些暗淡下来,那是快要酉时了,朱问就这样将四本书一一讲过,直到他合上最后一页,才抬起头来。 场上安静一霎,才意识到他是讲完了。 “此四书已投以印刷,诸君有未解者可寻国子监去领,若有阙疑,可以问于天理院方继道。”朱问缓缓交代着,说了一些尾话。 (本章完) 第555章 奔月(下) 第555章 奔月(下) 待朱问合口之后,御座之上安静了片时,似在缓缓翻页。 而后是合册的声音,淡声传入朝场:“《二天》之论我早些时候读过,今日听朱卿细解确有颇多深而新之处,皆是我所未得。然而此中亦未言及实证,应非我所疏漏。” 朱问离案一揖:“如三日之前告君,今臣将以冰水显之。” 其实这并非秘密了,固然神京并未传遍,但众卿之间已有流传,人言二天之论将以池塘之冰封来定,令无数听者茫然咋舌。 然而如今在圣人这里,这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朱卿已琢磨十年,其结果何,未曾先得吗?”圣人轻声道。 朱问再揖:“茫茫之天,谁敢有言。臣追求终生,如猿攀月,终不可得,今能请众卿一见,亦已足矣……天理玄渺,此实证固当有结果,却也未必为真。” 御座沉默稍许。 朱问就将那四册书留在案上,提襟一步步走下玉阶,来到众臣之前,而后正身回头,轻抖两袖,向高处做了个臣子礼,伏地拜曰:“臣唯有一请,若《二天》为真,望归许相之清名,追授文公。” 含元殿前寂夜般一静。 片刻,御座身影点头曰:“可。” 朱问站起身来,那张脸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两条眉毛在寒风中有些垂落了,像是结了淡霜,沉沉下压。 他的身影似乎也有些低垂,然而李度这时面色变得紧绷而冷,目光直直盯着眼前的地面,握着念珠的手捏得有些发白,他眼神看了旁边紫衣一眼,王明渊脸色微白,移步出列,奏禀道:“陛下,昊天之论已然立成,无论二天寻得何证,须无翻覆之理,难言‘真’字,臣请明鉴。” 言罢跪地。 此言一出,后列至少三十多人稀稀拉拉随之跪下。 然而朱问似乎没有听到,或者他本来也并不在乎,这位哲子转过身,周围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踩着冰冷的地板,径往殿场末端的镜池而去。 众卿怔然看着,随着朱问的离去,是那位年轻的士子低头捧着一本《二天论》走向朝列之前,而后往玉阶登去。很多人这时才忽然发现,那袭代表哲子的儒服……竟然是穿在这位年轻人身上。 那道单衣赤足的身影一步步走向那方不大不小的御池,来到池边时,他抬手解开了发冠。 风一下扬起了灰白的长发,飘如一面旗子。 神京天候冷得很快,其实三天前池塘就该结冰了,朱问让它们等了三天。 关于二天与一天的事情,他验证的态度正如他治学的态度,若可直中取,莫向曲中求。既然疑问天者是一还是二,那唯一且必要的验证就是真的将之归原,看看它是一还是二。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 但当然是件很难的事情,但也必须去努力和尝试做到。 朱问做这件事的方法并不难理解,找到一片小天地,然后捣碎、研磨、融炼、分解……将这个过程持续十年,当它彻底被解透,投于天地之中不再与任何已有之物相类时,就代表你得到了天地的本质。 然后看看它们是一还是二就好了。 这片小天地需要封闭起来,不受任何干扰,当然,里面也需要有生灵……总之有很多或大或小的要求。朱问十年前登入天楼,便得到了这样一片小天地。 就是他自己的身体。 他真的不清楚那是一还是二,最后显化的结果,世上唯一永远不会知道的人是他自己。 他对那也没有什么期望,他追求的本来不是某个结果,只是结果本身。 十年前视为兄长的挚友车裂而死,七年前相伴之妻病故,五天前,唯一的学生在政争中被斩首……他很习惯默然,也无意向别人说些什么。 朱问轻咳了两声,这张不知变通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垂头望着湖水,里面映着他的影子,以及夜来初上的一弯淡月。 他松开身躯,投向了这弯月亮。 锁鳞辛巳年腊月初九,天理院哲子朱问以天楼十重之身投于镜池,身躯如水缥缈而化,再无行迹,是刻,神京包括东池西池在内的六百三十一处池塘同时结冻。 …… …… 天理院,裴液望着小塘,怔然从檐下缓缓站了起来。 这方幽静的圆塘就在他面前如被一条细枝轻轻扰动,而后一瞬间晶莹的冰就向水覆盖了过去,这一幕裴液猝不及防,但心已高高悬了起来。 而只几个呼吸,令他怔住的结果就展现在了眼前,圆塘静如小镜,凝固成一幅图案,它真的一半为冰,一半为水……这是一幅太极之图。 裴液在几息的愣怔后是猛然的喜悦,他重重松了口气,笑容涌上脸颊。他倚柱愣了会儿,又走下小院试探着摸了摸池塘中的冰块,然而那就是普通的冰水,也真的可以捏碎。 在这里那种天地亲近之感又涌到面前,而且比那夜更为清晰,裴液还是弄不懂为什么,他逛了逛又走回檐下坐着,眼见天已黑了,时辰快到,还是先往二楼而去。 然而今日二楼却令他有些意外,因为台上长案竟然是没有收拾的样子,那干陶罐还放在案角,纸卷也铺开在案上,旁边的毛笔都没有洗。 这真是一月难得一见的一幕了,裴液走过去想把笔洗了,低下头却见纸上几行写满,笔迹很端正,当然是朱先生的墨迹。 却竟然是一首词。 裴液怔怔看去,是曰: 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照我藤床凉似水,飞入瑶台琼阙。雾冷笙箫,风轻环佩,玉锁无人掣。闲云收尽,海光天影相接。 谁信有药长生?素娥新炼就、飞霜凝雪。打碎珊瑚,争似看、仙桂扶疏横绝。洗尽凡心,满身清露,冷浸萧萧发。便生飞羽,明朝尘世,记取休向人说。 一股夜风吹过,陶罐中冷脆的干就此散碎,随风飘往夜空去了。 裴液下意识捞了下没有捞中,只好依然把残罐放回去,摊开《仪礼》,坐在自己案前托腮等着。 然而直到戌时都过两刻了朱问也没有来,裴液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昨夜竟是刚好把漏上的四个时辰补完了,朱先生并没约他今日上课。 (本章完) 第556章 赌剑 第556章 赌剑 月亮挂在天角,含元殿却已像深夜。 这一刻谁也不知道还能开口说些什么,那位登上中阶的年轻书生立在案前声音清晰而死板地讲述着这场的【天地熔炉】的一切首尾。 真的是一座熔炉。 在踏入天楼的同一刹那,这位哲子就将自己的身体封存了起来,此后十年,如果那过程可以称之为融炼,那他的身体就是一刻不停地烧了十年。 这大概和“天麟易”一样前无古人,没有哪位天楼对自己的身体做过同样的事情。 而这位年轻书生的讲述很清楚,很多人仿佛又在听那位哲子刚刚的讲课,每一处原理和细节都仔细地剖开在含元殿前,不能确定的地方也并不掩饰……但其实那都没什么所谓了。 这场壮举因为太简单、太扎实,即便没有任何讲解,满朝朱紫也都能感受到它的力量。 满城池塘生太极……这场【天地熔炉】当然不能一举奠定二天论的统治,即便这实证本身也有很多可以商榷的地方,但它一定是打开了二天之论的通路。 它绝非反对者所言的蜩鸠之鸣、政治空谈,而是真的上接天理,具备某种亟待阐释的合理性。 那么这也就是如今殿前静凝的原因了。 “天麟易”,难道就是假的吗? 大唐几百年来的倚仗,难道就一直都有缺口吗? 无论立在哪一边,人们都不能说服自己,也不知该如何驳倒另一边。 本意在解决争端的大朝议,似乎反而将论争拔升到了更激烈的高度。 御座上那位轻轻叩着案桌,声音中倒听不出什么烦难,垂眸道:“南哲子,你于《二天》此证,可有什么看法吗?” 南修沉默片刻,作揖道:“朱哲子以天马行空之妙想,合以沉实坚严之执行,所得之证足为二天论之梁柱。其学生所述之不妥与担忧俱为细枝末节,泰山之石有隙,不伤其本,此证臣无疑义,愿认可之。” 圣人点头。 “然昊天必为唯一之道,此臣所以再述也!”南修持杖而拜,“臣少年学理,至今已六十又一年矣,臣无得证朱哲子之谬,但朱哲子之证为真,未必二天论为真。若成一统,必以一天纳二天,而非二天纳一天也。” 若在讨论同一事物时遇到两种相反的事实,则两种事实间必然有其关系,求索这种关系,最终一定是二天纳于一天,例如朱哲子所证是昊天的某种特殊状态等等……这是南修依然坚持的观点。 “南哲子此言何证?” 一道年轻的、略微有些僵硬的声音。 紧接着响起在含元殿前,一时令朝场更为寂静。 是那位朱哲子新传人,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他大概没有来过这种场合,甚至可能没怎么来过神京,行止都不大放得开。 但这句话很清楚,他说这话后抿唇看着南哲子,认真的态度像把锋利的刀子。 南修没有证据。 方继道继续开口,不知是情绪的冲击还是紧张令他语气僵硬,带了些木然沉冷:“天理院申论,必以实证,此《二天》所以十年沉寂也;今朱师有证,二天则立,南哲子无有实证,而言二天为一天所统摄,非理也。” 方继道如今握住了这杆旗子,南修沉默看着他,在这时,两方都不会后退半步。 “大唐六百年立国,皆从昊天之意。”卢春水缓声道,“此皆一天之证。今朱哲子发前人所未发,理应从长计议,真自真,虚自虚,当寻根溯源,岂可急变立国之本?” “卢哲子说错了,是一天论容不下二天论,二天论却可包纳一天论。”方继道应道,“二天者,使人间见所未见之‘性命之天’,无此天,昊天传意可为大唐所用,有此天,昊天传意亦可为大唐所用。” “池生太极,就一定能证明第二天存在吗?” “知断世事,就一定能证明二天不存在吗?” “我再说一次,大唐六百年立国,所倚皆在昊天!其间社稷动荡、生灵涂炭甚于今者倍矣,而大唐屹立,未见所谓‘性命之天’也!” 言论一霎锋利而赤裸,所谈的天理终于还是落到了每个人真正关心的现实——天理为何本与绝大多数人无关,天理会影响大唐的安稳与动荡,才与每个人有关。 方继道默然几息,抬头轻声道:“是么?那如今为何不是【驰龙】之年?”含元殿前,所有人一霎生寒。 真正寂如深夜。 御座就在三丈之上。 “既论真理,我想没什么不可以说。”方继道低头道,“大唐六百年至今,真的安如泰山吗,还是几回命悬一线?昊天既掌控一切,何以如此?” “此陈年旧论,早年动乱,无出三处:盖因麒麟未强、运势滞后、人事有阻……” 方继道霍然抬手指道:“你所言此三处,我正称之为‘性命之天’!” “……” 含元殿前一时安静。 这位年轻的书生一言指出了矛盾最不可调和之处。 数月、数年的血色都是从这里迸发出来,一天论在意的不是二天还是三天,也不是二天称为性命之天或其他的什么……它唯一必然坚持的,就是“昊天统摄一切”。 因此两方的争锋正在此处,二天论立成,只是孵化了自己,它能稳稳地站上台前,在寻到足以推翻它的实证之前,昊天论已难以压垮它,但它同样需要一柄锋利的矛去刺入对方的致命漏洞。 证明我是对的,和证明你是错的,这其实是两件事情。 可你又能找出什么、证明什么不在昊天统摄之中呢? 一切都模糊未定。 每个人都觉出了两方此时的针锋相对,就在这大朝议上,就在这御座之前,竟然没有一方稍让一步。 连朝场也开始微微扰攘了,不时有人出列请言。所谓“大朝议”,本也不是只请众卿来静立而听,须在论争中方能达成一致。 然而众卿之泾渭分明亦可见得,只是也添了许多更为复杂的立场和观点,那渐渐也激烈起来,争论者有、斥骂者有、静立者有、怔然者有……其实本也如此,因为这本来不止是天理之争,它代表着朝堂上将起的风暴,代表着背后一些残酷而庞大的碰撞。 它将在很多方面动荡神京,乃至在更远的未来动荡大唐。 夜幕渐沉,冬风飘带,涌动的青绯与朱紫们如同海潮,方继道安静看着他们,而后转头望向了御座之上。 “……当到了那一步,你可以什么也不必说。”那位齐居士的恩君道,“他会寻元照要实证的。” “既如此,元卿,你意如何结此争论?”御座上传下一道淡声,整片朝场骤然一静。 在所有的争论里,这位交手默立的尚书都没有出言,他立在列首如一条木头……但圣人转头垂眸,唯一问的就是他。 但许多人已很快明白过来——是谁推动的这场士争。 数月来一切士林风暴的中心,立在士人背后的身影。这位圣人并不掩饰什么,他的目光落得很直——二天论已然立起了,元照,你接下来的动作呢? 于是下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悚然地意识到……这位尚书,竟然真准备了一决是非的办法吗? 只有风声吹过的朝场上,元照低头出列,木声道:“臣听两位哲子言,昊天为万物唯一之终极,却有一事不明,望请答复:修行中有所谓剑之道者,众卿皆知,此兵器全然为人之创造,何以竟能调动天地之权柄呢?” 人若能创造出与天平齐的权柄,又何言天能统摄人之一切呢? “此亦旧言。剑者,古而有之,其源头与经行未明,人间尚未尽知其何以特殊。然而无论何由,其权柄必是取于昊天,人即便御之,不能超脱昊天也。”南修漠声道,“待明了其秘,刀者、枪者,未尝不可得昊天之赐权。” 元照依然敛袖木声:“水火运势若有仙权,合在昊天之下,而南哲子是说,即便剑这样人所创造的兵器,也是昊天所统摄吗?” “一切万物,皆在昊天之下。” “是么。”元照第一次偏头看着他,朝场夜风如寂,“你敢赌吗?” (本章完) 第557章 初十 第557章 初十 腊月初十,寒风刺骨。 神京城陷入一种复杂而诡异的气氛之中。 各种不绝于耳的论争忽然消失了,人们不再在文报上你来我往地争论天理的样貌,国子监和南衙里那些喋喋不休的骂辩也再不能听到。 凤池和士坛同时静默下去,论及此事时人们总是沉默相对,连往日最针锋相对的对手见面也只有无言的对视。 而在这座天子城更下的层面,则是一种扰攘渐渐泛了起来,《长安剑事》《神京邸报》《百坊日闻》……一篇篇纸张在百坊之间传阅着,很久没有这样一件事情了,能同时令朝堂凝目屏息、百姓兴致勃勃、江湖侧目而视。 大朝议的结果出来了,以一种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式。朱哲子投水,神京满城池水新冻,二天论真的立成在了含元殿之前,验证于圣目注视之中。 很多人都微微怔住,因为实际在这天以前,许多支持二天之论的士人也从未想过真的会有“实证”立住,他们和那位南哲子一样认为《二天》是许相出于政治目的的手段,如今为之摇旗呐喊,当大朝议将开时,其实心中并没有什么底气。 但如今它真的发生了,以元照为首的士人与以李度为中心的五姓在大朝议上针锋相对,南哲子和卢哲子不肯令昊天论退后一步,而新任的哲子方继道冷硬得像块铁石。 当两种天理如此明确而强硬地并列在一起,真正的争锋才会掀起惊心的风浪,士林风波无论多大声势,毕竟很多人终生无科举之资,而如今的争锋却是发生在最中心的朝堂之上。据说当日李相亲自下场与元尚书争辩斥骂,许多人都在这场大朝议中主动或被动地显出了立场。 双方争论的核心也赤裸而明确地展露出来,李相言人间一切皆昊天所统,元尚书则咬死人之性灵不受昊天掌控。 圣人垂视之下,两方将于十日之后在朱雀门外冬剑台上赌测剑权,届时圣人驾临,众卿当前,万目所见,将可一睹人间之剑,究竟能否破出昊天之外。 …… “什么叫赌测剑权师兄?这要如何赌测啊?” 西池旁的长堤依然热闹,很多人今日都来看那未完全化去的太极之形,只是天候极冷,冰一边化一边结,人们立在岸边互相好奇指看,但也只能瞧出一些断续的弧线了。 即便到了腊月,神京城里也永远不缺江湖人,立在岸边的人群里就有服色一致、绑腿背剑的门派之人,一两位师门长辈带着五六位小辈,师兄师妹,青年少女。 “我刚打听得,据说是那位传说中生为‘天子’的四殿下,于前些天修得了儒家至经《易》,如今身怀‘天麟易’,如今人说是【昊天传人,天地化身】。”青年道。 “啊,我知道,这位殿下似乎生而能调动天地之力……是要用剑胜过他吗?”少女有些兴奋,“不过这位殿下好像还没有挂鹤在衣吧,寻位鹤榜的……祝高阳行不行?” “我听说,是要禁绝真玄呢。” “禁绝真玄?”不止少女,旁边两位师弟也有些惊愕,再次确认道,“真气也禁吗?” “也禁。”青年道,“既然赌的是‘剑’,就要剥离其他一切的影响。” “那岂不是……就以一身凡躯单剑,去对抗天地之力?” “不错。” “天啊……是哪位剑者?现下在神京的……难道是【火中问心】吗?!” “我听说【剑妖】好像也在神京啊。” “昊天就在那里,但天下剑者却千千万,遴选剑者一定是重中之重了。”青年笑道,“不过现下倒好像还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啊……真好。本来是想来一观长安冬剑集的风采,没想到竟还能撞上如此盛事。” “哈哈哈。” 裴液从这几人身上挪开目光,望向已然冰冻的湖面,天色半昏,冷色的夕阳在冰水上抹出一痕淡金。 许绰安静地走在他身畔,手里缓缓把弄着一柄扇子,这位女子扮成士子时,头冠刚好和少年的发顶一样高。天候很冷寂,大湖冰封,但岸上人声又很热闹,天空又渐渐暗下来,莫名有种令人惘然的氛围。 “……我还以为,那个,圣人会故意反对二天论。”裴液看了会儿,回过头来。 “他不会的。”许绰莫名笑了下,淡声道,“你要相信我们大唐的麒麟之皇,圣明威严……绝不会徇私舞弊。” “绝不吗?” “绝不。” “……” 女子偏头看向他:“裴液。” “嗯?” “我没有其他的备选哦。” 女子清眸安静地望着他,莫名令少年想起当时小楼上的初见。 “……嗯,我知道。”裴液怔了下,“我,我会尽力的。” “不是尽力,是一定要赢。”许绰认真道。 两人步向那片楼台,到了枫影台上,这座探入湖面的高台竟然空无一人,只有灯烛安静地燃烧着。 裴液转了下头:“旁边绿华台那么热闹,怎么没人来这边。” “因为我包下来了。” “……哦。” “别人倒是也举荐过,颜非卿、杨真冰、姜银儿之类的,不过我觉得其实都不行。”许绰凭栏而望。 “哦。”裴液怔怔望着湖面。 许绰看他一眼,淡声道:“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行吗?” “为什么?” “你瞧,又是盐又是羊又是姜的……在李知面前,那不就是一盘菜么?” “……” “……” 裴液有些茫然地看着她,这位女子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地将双手敛在袖中交握,淡声道:“不好笑么,我还以为你喜欢这种口味……反正是给你准备的笑话,逗你开心的,别难过了。” 裴液沉默一会儿,认真点头:“理解,就像‘许褚’也是我故意开的玩笑,你也没懂。” (本章完) 第558章 台上 第558章 台上 许绰安静地看着他。 裴液抿唇相对。 “没觉得好笑。” “哦。” 许绰转过头去望着湖面:“反正,我认为如今神京剑者千万,但其实只有你有机会做到这件事。” “嗯?” “在你来之前,我的人选是越沐舟,他不管不顾地死了,如今你是爷债孙还。” “……这差得也太多。”裴液茫然一怔,即便少年在剑上总是信心充足,也没自负到这种地步,“杨真冰、颜非卿其实比我厉害很多。” “哦?他们和越沐舟差得少很多吗?”许绰笑。 “……” 确实,当对比的对象拉到一万,一、二或者五都没什么不同。 “其实和那没什么关系裴液,剑道水平、修为什么的……并不是太重要。” “嗯?” “谁让你是他唯一的传人呢?只因世上唯此利矛能破此盾,将之运使如臂的人死去了,那么剩下个能勉强拿起来的,就一定是唯一的选择。”许绰望着湖面,“在这件事情上,我认为是龙眼替荔枝,即便你果肉还薄涩,但味道是仿佛的。” “……” “我知道你剑习得还少,根基和修剑院的同辈相比还浅得很,但这件事我确实只相信你。”许绰缓缓说着,“它不是剑道水平高低的比较——即便越沐舟本人,也不曾立在昊天之上,它是一种可能性的探求,理解成鱼围于粗罟更好些。” “试试看人能不能凭借‘剑’这枚利鳍,从天道的细网中冲出去。”许绰道,“它不大考验你御使剑的能力,它考验的是你握住剑的能力。” 裴液有些明白了。 “它只与两件事有关:心对剑的贴近,以及剑本身的上限。能者,固能也;不能者,固不能也。凡人如此,天楼亦如此。” “……”裴液缓缓点头,“这般说来,那位吃面的前辈也不行了,他似乎也是用剑。” 许绰点头:“他只是用剑而已。” “颜非卿也不行。” “他修的就是天道。” “那明姑娘呢?”裴液忽然好奇偏头,“明姑娘修的剑和越爷爷全然不同,那她难道也胜不过这个什么‘天麟易’的昊天化身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看着许绰笃定道:“我不信。” 许绰没什么神色地看着他。 转过头:“裴少侠既有这般人脉,可以把明绮天请来试试,我倒可以用她不用你。” “……”裴液没再答话,心中却想明姑娘现下忙的很,还是不要打扰,而且你说“用”这种字眼未免也太有架子,“请”都未必能得她点头…… “许馆主,没想到你对剑与天道也有这般深的理解。”他面上笑道。 “既为此事,焉能不习?而我若不知,又如何断他人是非?” 裴液拍手鼓励:“许馆主学得很好,一点儿不像外行。” 许绰唤侍者取了瓶清酒,却没给少年分,只自己望着暗垂下来的夜幕缓缓饮着。 裴液也安静下来,他固然对将要来临的剑试尚无踏实的信心,但其实并非不知如何去做——昨日他在朱先生的小院里坐了一天一夜,天地包裹之感如同渗入四肢百骸,又环绕住心神,在那种环境里他确实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剑”在“天地”中的存在,正如利刃缠于繁网,只是“心”和“剑”之间的联系还被迷雾遮掩。 或者说是心本身尚被迷雾遮掩。 他其实还是想着朱先生的事。 不止是相处两旬后的伤感,最令他怔然的,其实是从方继道口中听说,朱先生并不会知道最终的结果。 这位哲子从没有教过少年如何对待所谓的天理,正如他见面时所言,“于你无传道之牵系”。但就是那从始至终的沉默,令少年如今将一个问题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在想什么?”许绰忽然道。 “一些少陇的事。” “少陇?玉剑会么?” “……不算是。”少年低声道,他抬头望着渐暗的天空,轻轻吐出口白气。 在少陇时,他也是第一次将在那么多人面前登上高台,但这时他想起的其实不是玉剑会,而是那夜在楼上月下举樽的老人,他那时也是同样安静地望着天,说:“我想……弄清楚它。” “我在想,如果昊天就是统摄一切呢?”裴液趴在栏杆上轻声道,“我会在十天后提剑上台,但那是为了赢,还是为了寻得真理呢?” 其实那没什么分别,无论处出于什么目的,少年都需要在那一天竭尽一切地全力以赴,但他这时确实产生这种迷惘,更像对自己的询问——你心里的欲望是什么? 许绰看向他:“你好奇天地是什么样子?” “我……大概吧,但……” 但倒也不是为之终生求道的程度。 “那你想要五姓收敛,政治清明吗?” “我很想,但……” 但正如朱先生那偶然吐出的那句:“你罕读史书,历代士祸党争之中,社稷动荡,因之而死的人,未必少于世家所害。” 若将目光拉长到古往今来,若能理出正确的天理,自然造福万代,若为一己之倾向误了千秋之事…… 裴液轻叹口气,许绰在旁边托腮看着他,含笑不语。 裴液偏过头:“看什么?” “看小孩儿伤春悲秋。” “……谁小孩儿?”裴液瞪眼。 “你不是小孩儿吗?”许绰笑,“一天天读书少,见识少,想得还多……十几岁的年纪惯常爱干的事。” “……”裴液一时竟没法反驳,闷闷地偏过头,不太想理她。 “因为我十几岁时也是这样,总会一个人想些没答案的事。”女子坐下来倚着栏杆,给他斟了一杯清酒,抬手递去,“一个人是不会在十几二十的年纪看清世界和自己的,多思无益。”裴液沉默一下,轻笑道:“也是,像许馆主三十多了,却也都不知道‘吞铁丸’是怎么回事,可见世上还有太多未曾知见和经历的事,我确实暂不必为这种事情烦忧——” “谁三十多了?” “……” “……” 女子清眸没什么神色地看着他,提壶的手就停在半空,桌上有些安静。 “你刚才自己说……”裴液抿了抿嘴,回头看了看湖面,又回过头来,“哦,没有就没有嘛。” 许绰把斟酒的动作做完,又抬头看他:“我哪里像三十多吗?” 她好像确实有些在意,裴液有些心凉地想。 “没,那个,因为许馆主即便三十多了,也一定瞧不出来。”裴液缓慢道,“所以,现在也就跟三十多没什么分别……我是说。” “我今年二十三。”许绰道。 “……”比他想的确实要年轻三四岁。 “那,对许馆主来说,这个问题也会迷惘吗?” “不会。”许绰干脆道。 “啊?” “如果能赢,我就一定选择赢,如果不能赢,我就想尽办法去赢。”这位清雅从容的女子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我要做的事情,当然比所谓‘真理’重要。” “……可是……” “我已习惯了每个站在对面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不大去听,很多时候也并不在乎。”许绰偏头看向他,“我想你也应该这样。” “……” “这件事的胜负,对我很重要。”沉默良久,夜幕已经垂下,星月挂在天上,女子伸展了下双腿,轻声道。 裴液沉默了一下:“我能问为什么吗?” 女子确实从未告诉过他她想要的事情,一直以来她说他们会一起杀掉燕王,两个月来他们确实也一直这么做……但除此之外,裴液绝大多数时候并不知道她的目光落在什么上面。 许绰笑了一下,看他一眼:“当然。” “我的处境其实并不是很好,虽然我总在你面前尽力扮做无所不能的样子。”女子轻饮一口,“这是我谋划准备了很久、也赌上了很多东西的一次反击,此事若成,我们就能真正在神京立住脚跟,以之为支点舒展腰脊、伸开双翼……龙门一跃。” 裴液安静听着。 “而若败了,形势就会变得很差很差,或者说是绝境也不为过……你知道神京是片鱼蛟潜跃的万流中心,在这里一旦倒下,会有多少张嘴咬来其实难以估量。”许绰轻轻一笑,“那天我说事败后你可以卖艺为生,未必全是虚言。” “多谢馆主到那时候还保我一命。”裴液抿了抿唇,“原来馆主把形势削得如此陡峭。” “舞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许绰一笑,一挥袖满饮此杯,颇有古君风采。 她搁下酒杯,眉眼神情很淡:“因为在此事的背后,还有些深沉庞大的争夺……是嗣位的事情。” 裴液静听。 “我还是说,你若见得多了就知道,神京的千波万浪其实很简单,来来回回都只是那几件事情。士与五姓有政治权力的争夺,新军与旧军有兵权待遇的矛盾,新名门与旧世家也有数不尽的争端,但每个有自己目的的群体,最终其实都要依靠一样东西来达成。”许绰看向他,“皇权。” “……” “大唐麒麟立国,唯契李姓,五世家虽各有一份麟血,但其不增不减,亦不与血脉融合,并无聆听天意的为皇资质。唯有李姓,麒麟血会随血脉传承,此李氏大唐所以不灭也。”许绰道,“但是兄弟姐妹间亦禀赋不一,圣人子嗣中麟血亦有浓有淡,麟血越浓,越能解麒麟所传之天意,因而嗣位选择不以长幼,而以另一标准——能传麒麟之诏者,方有资格立为储君。” “唔,这个标准很高么?” “不是很低。唐皇子女们在成长中会经历很多次正面侧面的麟血检定,但最重要的还是明年春天的那一场麟血之验。”许绰缓缓道,“麒麟将亲自垂目,挑选与它亲和的下一任契者,可以几乎没什么误差地看出哪位与麒麟的契合最为牢固密切。” “那这个人就是太子吗?” “也还有许多其他方面的考量,不过于此得胜,确实已至少手握六成胜率了,若得胜得多,就更无疑义……不过暂时来说,天理的事情和这关系不大。我们抬起士人阶层、推元照登上相位,是为了在朝堂上有所支撑。”许绰望着天空缓缓说着,“如今李知受五姓支持,几为天定,我需要嗣位有所变动,这就是一切的原因。” ……当然也就是残酷的理由。 裴液缓缓点头:“那你想要……哪一位皇子……嗯哼呢?” 其实裴液从没想过、也没准备过参与这种事情,但他看过许多话本,里面的人谈及这种事时都仿佛忽然哑了嗓子,于是他也偏头低声,向许绰耳边问道。 怕说得太清楚,还故意含糊个词,用手势往上指了指。 许绰再次感觉他有时候真像个小孩儿,抿了抿唇忍住没笑,也偏了下头,小声道:“九皇子。” “啊?!”超大一声,几乎引得旁边绿华台上人都看过来。 裴液震惊地看着她。 “为什么……凭什么是他啊?!”裴液几乎跳起来。 许绰乐不可支,还得连忙拿扇子抵住他嘴,告饶道:“你快小声些,是我逗你的。” “……” “那你觉得,是谁好些?” “我又不认得几个。”裴液觉得她的“逗”很莫名其妙,微微翻个白眼,但下一刻他有些蹙起眉来,“不过,那位四皇子若真如所说,做皇帝难道不好吗——他什么事都知道,又以大唐为重……唔。” 许绰又把扇子挡在他嘴上,认真道:“小孩儿不要多想。” “……” “我且不告诉你,你先赢了这场再说。”女子收回扇子摇摇头,饮罢最后一杯,一壶清酒已见底了,其人颊色正如那夜小楼台上。 裴液总觉得这种时候她就活泼很多,不大像平日的样子,不过今夜倒没有投壶玩了,许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好了,我要回去睡了,再会吧。” “……我们不是住一处的么?” “不许,你要去天理院用功。” (本章完) 第559章 心简 第559章 心简 月亮都升起来了还要让人过去用功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但裴液其实喜欢静夜一个人的氛围,踩着松柏的影子来到这座小院,明月作灯火,又是一片清澄。 学堂寂寂,书楼也寂寂,裴液穿过暗堂檐下,停步时,一片月光洒满了后院。 亲近的天地再次将他环绕,这一定是片珍贵的悟道之地,可惜少年也没什么道可悟,他抽出自己的剑来,只感到它被无形的丝线缠得很紧。 自从那日无比清晰地体悟到身周天地之后,他每想脱离它一步,就越感到一种苍茫的渺小,真如一滴水窒息在湖海里。 不是战胜不了强大的敌人,而是根本没有东西可供挥剑,裴液正是顿卡在此处,所以当神京万众的期待已经去到十日后的冬剑台时他依然有些迷惘,只因在面前的是一片绝壁,远非瓶颈二字能够形容。 倒真不如告诉他十天后你要杀一位玄门,那或者真令人感觉容易些。 不过少年现下的心神境已明韧很多,不太容易让自己沉重烦闷了,他就席地盘腿坐在湖水边,安静地望着想着,想不出来便轻叹一声,起身在月下舞一轮剑,试图觅得灵感。 可惜又几个时辰过去,无论心境还是长剑都不能给他什么指引,他斩破空气,刺破草尖,划开湖水……身周的这一切都是天地,你的剑是,你的衣裳是,你的骨与血也是。 这柄剑无往而不利,能令它的主人创造无数奇迹,亦能摧毁眼见的一切,只是它们损坏或死亡后又化入土与水中,依然是这和谐天地的组成。 裴液倚在池边石上,挑起一枚水珠在剑身上滚着,怔怔无言。 其实他大概理清了自己要走的路子,感天地当然是极重要的一步,不能感身心之形役,自无超脱可言。 当感受到这份束缚之后,剑就是割断束缚的武器,心就是握剑的手。 现在的问题就是这只手。 裴液很感谢许绰能坚定明白地告诉他她的选择,但他心中的疑问实在并非仅是伤春悲秋,固然已在崆峒山里完成过一次“见我”,如今他很少因自己而迷茫,但如何影响这个世界确实是另一个大问题。 因为他现在做的确实是这种事情了。 当然,他可以不把自己太当回事,他可以单纯把自己看成个赌测的工具,无论他怎么想,都该在十日后竭尽全力,至于结果如何,肉食者谋之就好了。 不过少年还就是惯常读书少爱思考,他会有点儿执拗地想确定自己是不是一定要做到什么事情,而“竭尽全力”的裴液,跟“真正竭尽全力”的裴液,确实也不是同一个水平。 甚至,也不一定纠结在这件事上。 他想的是……你究竟会站在哪边呢裴液? 朱先生所仰望的亘古明月,还是皇城下石碑上那一抹鲜艳的血。 心中有此迷惑,就如手在寒天里将伸不伸,自然也就握不好剑,悟剑就卡在这里了。 裴液轻轻叹出一口白气,横剑在膝望着远方,东方欲晓,浅白攀上了天际。 …… “那我随你去看看吧。” 天亮时裴液方抱着剑往故宅而回,正碰上刚刚睡醒的许绰,两人便在楼下要了汤面同用早食。 裴液戳着碗底说着自己习剑的关隘,许绰娴雅地吃完面,托腮想了一会儿,如是道。 “你看?”裴液微讶,“你懂剑么?” “不很懂,但我脑子蛮好的。” 裴液觉得这话有点儿不大中听,但它刚好是那种如果你计较就显得很计较的程度,裴液只好谢过这位馆主,吃完面先回宅子里躺了两个时辰,醒来时许绰已士服裹氅立在门口等他。 自从来到这座故宅后这位女子似乎很少再乘车舆,习惯换了士服用双腿丈量这座老坊市,裴液每天早上习惯吃包子,但她的食谱似乎顿顿不同,西街饼东街面,人点心……时不时还会给他带回来些,但裴液有时候怀疑那不是专门的美意,只是这付钱的女人吃腻或吃剩了。 现在许绰就又递了一串葫芦给他,不知道在他补觉的时候又往何处转了一圈。 没出巷裴液就已把这串撸净咽下,但到了天理院许绰那串还拿在手上细嚼慢咽。 修文馆主似乎在这里有些特别的通行,两人入院时正碰上那位哲子传人辛冬雪,其人见得女子一愣,敛身恭敬施了一礼,女子嚼着串微微颔了下首,没投什么目光,脚步也没停下。 到了后院,问题描述起来就更简单切实了,裴液依然坐在池边拿剑划着水面,细细讲着自己的心路,末了轻叹一声:“就是这般。” 许绰没答,她绕着这座小院背手漫步,走上石径,踩过草根,看着波动的池水,垂眉安静想着。 “其实我觉得,未必一定要纠结这个问题,但它像团挥不开的云雾一样。”裴液盘着腿缓声道,“我好像一定得先解决它。” 许绰微微蹙眉,托颔思忖:“我和崔照夜聊过,她倒没提过这方面的事。” 裴液笑:“蛮好的脑子也没有什么想法吗?” 许绰也笑:“这也要拿来说嘴,真是小孩儿。” “我觉得……”女子仰着头,确实是认真思索的神色,“朱问有和你说过什么相关的话吗?” 裴液微怔:“什么?” “我是说,嗯……当你立在这片朱问的小天地中,心中就会浮现出这种亟待解决的迷茫吗?” “是。” “那么出去还有吗?” “出去……” “昨晚在枫影台上,你也问了我这个问题,但我劝你不必多想,你不也没再纠结了吗?” 裴液一怔:“是哦。” 他茫然一会儿,好像一下发现了新世界,看向女子:“为什么啊?” 他确实可以不想这个问题的,把它留给以后的自己,但当立在这里…… 许绰来到檐下倚柱立着,托颔看着他:“所以我想,这大概是朱问有意指给你的路。” 裴液悚然一惊。 “因为你本来是迷茫于‘剑态’的,不知该往何处追寻才能触及其真意,如今朱问把这个路径摆给你了。”许绰道,“你之所以来此就烦闷于此问,不解不能心静,正因解此问后所明之心,就是‘剑态’之真意。” “……” 是在补完课的那天夜里。——“如今我愿授你一业,可否?” 所授之业……裴液怔了一会儿,第一次从这个方向去想这件事。 在那位哲子眼里,少年的为人似乎简单得清晰,他能看出他的选择,大概也猜得到他会为了什么迷茫。 他问过少年剑态的事,所以大概也清楚他会在什么地方遇见关隘吗? 许绰道:“儒家修心一道很精深,你研习剑态,迷茫正在心上,朱问在这上面做些事是理所当然之事。他令你心中耽于此问,自然不是强塞给你,而是在引导中令其显于心中……我想,也许你可暂时搁置此问,瞧一瞧朱哲子向你授了什么业?” “……” 幽静的小院一如既往,苔色染墙,小池浮冰,裴液沉默看去,身心一时恍惚。 许绰见他安静下来,没再说话,回到暗堂之中,烧起小炉,给自己泡了一壶粗茶,捧着小碗认真看着院中的少年。 而少年没再拔剑了,他就那样安静坐在池边,有时候起身随意逛逛,竟就如此度过了一天。 “饿了么?”当少年走出来时,许绰也没问他进度,“回去的时候经过龙泉巷,有家馄饨很好吃。” “行啊。”裴液在吃上现下很相信这位馆主,他收拾好剑,“馆主在这里守了一整天么,今日不忙?” “现下最重要的就是你这件事,我去忙什么?”许绰敛扇等他。 “馆主确实是蛮好的脑子,我服气了。”裴液走出来笑道,“怪不得如此年轻就做了国子监的教习,还事事运筹帷幄。” 许绰并没什么被恭维到的神色,淡看他一眼。 裴液笑了两下。 “我其实很小就比别人聪明得多。”两人走出天理院,星天低垂,许绰道,“按现在国子监的标准,我十岁的时候,大概就已经‘五经皆通’了。” 裴液瞪大了眼。 但女子没再往下说,将一张卷好的纸递给他,里面透出细密的墨迹,认真道:“关于你纠结的问题,我刚仔细想了想,写了篇文章作梳理,语辞很简单,你自己也可以读。篇尾是列了些古人古书,今日回去后我会帮你在书楼找找,你自己平日也可以去翻——既然你问心在此,我们就将其拆解得仔细明白些。” “唔……好。” 裴液静了一会儿,转头笑道:“还以为馆主会觉得我矫情。” “总把真实的心绪坦诚出来,很容易使人想起阳光的味道,比故作深沉可亲得多,我蛮喜欢的。” “……”裴液又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两人一起用了晚食,回到故宅在书楼中度过了两个时辰,女子起得晚大概不是嗜睡,而是惯常睡得晚,两人分开时又已是深夜了。 裴液确实清楚地感受到女子在这件事上的认真,努力解决着他的每一份迷惑。 “我瞧崔照夜不大如想象中靠谱,后面些天我随你悟剑吧。”分别前女子淡声道。 往后两天便皆是如此了。 须得承认,这个不会修行之人竟然真的帮助很大,她悟性与理性高得吓人,视野也往往既远且深,她并非天然懂得那些问题的答案,但她会托腮与少年一同思考推理,然后很快在谈论中这些问题就显出隐藏的样貌。 裴液很惊讶到达“灵悟”一层后,女子依然可以与他谈论剑态。 而剑……裴液已经三天没有拔过剑了。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那竟然不是他想在这里做的事情,乃至前面二十多天争分夺秒的修习,其实都是因为局势在前,他不可松懈。 这两天坐在这座后院时,他都有些忘了环绕周身的天地,他安然享受着这座幽静的小院,就如一滴水随意地徜徉在水里……也就是在这种状态中,他忽然产生了一种理所应当的疑问——无垠湖海,难道没有方向吗? 身为其中之一滴,我该往何处而去呢? 于是他从池边站起来,迷惘中行立坐卧,开始想要做些什么。 在这座静谧的小院之中,在这度过了二十多天的檐前,在这老旧小楼的下面,抬起头就能看见那方月下临风台……你想做些什么呢? 他想读书。 于是在这一天的中午,他在池边盘腿打开了那本《仪礼》。 他读了一句话,进入的却不是这本书,而是自己的心神境。 实在有些阔别了,紫林雪山,青冥高远,裴液立在它的中心,相处两月,他已懂得这片境界——它们庞大地存在于他的心神境中,却不受他的调动;两样神物展开的世界以一种奇异的平衡共存,而他的心神境就是承载它们的那个小小支点,他可以如探险般在两个世界来去,它们却不会如真正的心神境般随他心意掌控。 因为少年的心神虽然穿了宝甲拿了宝剑,却并未得到过什么修炼。 他也不会那样的法门,正如对【鹑首】仅止于对其高位格的使用一样。 但如今……情况似乎有所变动了。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心神境的一切好像忽然变得十分清晰,以致对紫林白雾都开始产生一种隐约的掌控感……就是在这时,他看到了雾气后那些显于竹身上的刻纹。 是字。 【言语之美,穆穆皇皇。朝廷之美,济济翔翔】 【礼者,人道之极也】 【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 …… 是他读过的《仪礼》。 它们如此清晰地铭刻在他的心神境中, “好像是传说中的儒家【心简】,主用以明心。”许绰道,“得传此神术者,据说读过的书都会刻在心神境中,无论你对它们持何态度,都能让你更看清一分自己心的形状。” “……” ——“此书便送你了。明日你可上午去修剑院习剑,下午来此。也不必去学堂,只到后院来瞧瞧,若小塘结了冰,你便到院里走走,练剑读书皆可,或能有所得,往后些天都可如此。” (本章完) 第560章 老巷 第560章 老巷 裴液从没感觉自己有把这本书读进去,他基本只是理解和记忆,如同幼时学习畴算,里面讲述的东西他没什么感觉,很多时候还有些抵触。 但它们确实如此刻在他的心神境了,并且真的扫去了这方境界的不少迷雾。 “心简就是在自己心里写字吗?我能不能控制?”裴液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许绰微微蹙眉看着他,轻点下巴思忖道:“【心简】不是拿来‘用’的,也不记载在某一篇章,它有些类似‘高僧舍利’,传说赤心明性的读书人有机会从经典中摘得这种神术,由于不是常规手段,记载也不太多。” “馆主有没有?” “没有。” “我比较想知道它能用来做什么,朱先生为何又把它授给我。” “朱问做事很凭心意,也许他认为你会需要这个吧……可能在此时,也可能在二十年之后。”许绰坐到他身边,“至于能不能控制,我们来试试吧,你心中《仪礼》此时刻到哪里?” “就上次读到的地方。” “好,你现在继续往下读。” 裴液便低头展书认真读去,大约一个时辰过去,他读罢了新的一章,刚要翻页,被一把扇子压住,旁边女子道:“你现下再进去看看。” 裴液进去瞧了瞧,又出来。 “如何?” “有……但没完全有。” “嗯?” “就是……断断续续,模模糊糊……有的地方还刻错了……”裴液疑惑地蹙着眉,“这是为什么?” 许绰沉默一下:“你是不是没读懂,囫囵吞枣了?” “怎么会,我懂了才看下一句的。” “懂错了。” “……” “以前,朱问就要你自己读吗?” 裴液握着书,沉默一下:“读完后朱先生会给我重新仔细讲一遍。” 许绰朝他伸手:“拿来吧。” …… 【心简】之刻果然在于明解,裴液此时明白了朱问“一字一究”的古板,当此篇在许绰口中理顺之后,果然就刻进了他的心中。 “我们再来试另一件事。”许绰将另一本书递给他,裴液接过来,乃是本旧且劣的薄书,他端正封面一看,微微脸红。 乃是本《红楼戏鸳鸯》。 裴液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看女子一眼:“这什么啊……” “你认真看就是。” 裴液便又放在膝上翻开,低头看去,这下只翻了两页他就进入其中了。 果然是个男女情事的话本,故事倒并不像封面那么俗艳,构思很精巧,情意很真切,描绘也很细腻,固有些艳笔和挠人的桥段以博人眼球,但总得来说在裴液读过的话本中算得上精品。裴液在稍微的失望中看得津津有味,合上最后一页时还有些恋恋不舍。 许绰在旁边托腮看着他:“这个需要仔细给你讲么?” “……不必。” 这个裴液读得很明白,这时他明白女子的意思了,沉入心神境中去看,然而寻遍竹身,却没见到刻下的文字。“既如此,瞧来能为‘心简’之文字,必也有所要求。”许绰沉吟道,“我想首先各家典籍足以刻入,其余亦要观世解心,方能列入。” 这倒合理,裴液大致理解些了,总不能谁随便说两句话写在纸上,自己读了就刻进心里,若有人写个“裴液是狗”什么的,自己未免吃了暗亏…… “所以我想心简大概就是这样,不大能为你驱用,心神境有动荡时,它是城墙;己心迷茫时,它是镜子。在修行上的作用应当就是会帮你稳固和掌控自己心神境。”许绰道。 “那么朱先生此时将它授给我……”裴液怔了怔,低下头,“是因为它能帮我穿过迷茫吗?” “大概如此。”许绰认真缓声,“朱问对天地的理解极深,如今你要以剑面之,大概没有比他更好的老师了,我们且照此来做吧。” 那么第一步,当然就是认真读完这本《仪礼》。 …… “馆主为什么随身带着这种话本?” 夜幕降临时,两人又一齐踏出了天理院。 “喜欢看。”许绰望着天边,以扇子一拍手,“今日想去桃巷子吃牛骨。” 喜欢看……裴液想着,原来这位馆主私下也爱读这种本子,和其他闺阁小姐们没什么两样。 许绰做了决定就往那边而去,裴液自然只有跟在后面,所谓桃巷子他倒是第一次来,这巷子位在旧宅的南面,与去往天理院的方向刚好相反,出去回来都不经过,裴液也就没沾过脚。 不过许绰这些天里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巷子的热闹出乎裴液的意料,古旧和狭窄也出乎裴液的意料,脚下的石板被踩得如同生长在地上,青石变成了经年的黑润之色。 各种味道的汤汽蒸腾在空中,女子领着他从中穿梭而过,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家和巷子一样老旧的门店之前。 门户很矮小,裴液走进来时还得微微低头,但屋内炉子烧得很旺,布帘隔挡着寒气,裴液走进来,冷索索地抖了个暖颤。 橘黄烛光不大明亮,但刚好足够看清,室中也不过七八张拥挤的小桌子,这时辰已经没有人了,牛汤醇浓的香味已经涌入鼻端。 “好香。”裴液情不自禁道。 “这汤至少已熬了十年了。”许绰笑道,灶台前没人,只有一大锅汤在咕嘟。 女子确实对这里很熟悉的样子,她先自取两只碗挖了些调料,才向后厨唤道:“婆婆,要四斤骨头,三份烙馍。” “诶——你盛吧。”后面传来一道老声,然后是缓慢拖擦的步子。 许绰却没伸手,指挥裴液拿起勺子和铁夹,先夹了几个鼓鼓囊囊的馍,又立在锅边探头挑选着骨头,选中了便向裴液一指。 选了几根后,许绰便偏头看着少年。 裴液茫然看着她。 “够了么?四斤。”许绰问道,“你得告诉我还差多少啊。” “啊?这得上秤才知道啊。” “你是七生的修为,掂不准重量么?” “我知道这些骨头是多重,又不知道四斤是多重。” “……” 后厨的帘子掀开,是位快瞧不见眼睛的老妪走了出来:“别吵别吵。” 她看向许绰,露出个很亲昵的笑:“幺儿又来了,今日清闲么?” (本章完) 第561章 童事 第561章 童事 “不清闲,但是馋了。”许绰道。 “馋了就过来吃,婆婆一直等着你呢。”老妪的笑颜里都带些宠溺,接过裴液手中的夹子取了两块好骨,也没上秤,给他们端了到一处挨着炉子的桌上。 “入了腊月看你来得勤,还以为不忙了。” “也就来了两回。”许绰笑。 “哎呀,以前可得几月半年才重见一面呢。”老妪埋怨道。 “我近些天在老宅子这边住。”许绰道,“每天都出来逛逛,却瞧很多吃食都找不到了。” “唉,几个摊子能开一辈子呢?都是小本买卖,沾上些风浪就没了。” “是,世上风波恶,难作立定人。” 老妪又把目光挪向裴液,认真上下打量了一番,笑:“幺儿可好久没和人一起来了,往常只要半斤多些的……幺儿在那大学堂里教书,只交得这一位好伙伴吗?” 裴液不知说什么,许绰掰着馍笑道:“圣前坊里人心都流毒水儿,怕脏了婆婆的地方,只他傻乎乎的,不沾什么干系。” “哎呀,乱说话。”老妪嗔她一眼,又看向裴液,“多俊朗聪颖的后生——你万莫和她一般见识。” 裴液笑笑没说话,如今吃住都是人家的,他哪敢有什么见识。 “我不扰你们了,慢慢吃,莫管时辰。” 老妪就此离开,裴液看着许绰的碗,照她的样子也掰了两块馍在汤里,然后挖上一勺辣子拌入,便得一份红澄澄的牛肉泡馍。 实话来说,长安的饮食与少陇风格相类,不过裴液确实没吃过这种搭配。桌子不大,两人坐得也近,热气对面的女子双手捧着碗,认真对付着这碗美汤,鼻尖被蒸腾得现出红润。 裴液确实会觉得来到这座故宅后的女子和他人口中的“桐君”不像一个人,正如她不再穿那些清贵的衣裙,也很少画什么妆容。 “这位婆婆说你‘好久没和人一起来了’。”裴液嚼着馍,“上次馆主和人来过吗?” 许绰咽下口中食物,抬眸笑看他一眼:“你很介意自己不是第一个么?” “……”真奇怪,裴液想,“我有什么好介意?” “那你问什么?” “……” “你有你的好朋友,我也有我的好朋友啊。”许绰并没再逗他,喝口汤道,“我上次啊,是和司司姐一起来的了,也挺久了。” “司司姐?”裴液怔,他真从未听说女子还有这样一位好友……实际上他从未知晓女子有任何“好友”,老妪说起“好伙伴”三个字时他就瞪大了眼,觉得女子好像是天生就旷世秀群地立在那里。 “嗯,我和你提过一嘴的。”许绰认真拆着牛骨,“《秋千索》的初稿就是我们一起完成的。” “哦,她是……”裴液一时不知合不合适打听人家密友的消息,而且也有些不知道从何问起。 “她,”许绰顿了下,“她比我要大两岁,人很温柔的,诗书懂得也很多。小时候我跟她一起读书,都是向她请教的。” 裴液肃然起敬:“那确实懂得很多……那她岂非也是五经皆通?” “她比我早一年,却比我晚一岁——是在十一岁的时候通读五经的。”许绰笑了下,“你很好奇她吗?一会儿回到旧宅我指给你看她的‘事迹’,把你介绍给她前,先令你认识认识她。” 其实裴液谈不上很好奇,但能了解这位女子的机会本就不多,这些天来他们在天理院池边一起读书究理,相处得挺像一对朋友,裴液其实是愿意和她聊聊天。 一锅牛骨与烙馍吃下,果然是裴液吃了三斤多,许绰把钱搁在桌上,道了声别,两人便出了小门。 一掀开厚重的帘子,脸上热气一两息间就消散无影,再一摸已是冰冰的。 夜霜初上,所谓桃巷子,正因道旁那几大株老桃树而得名,春日来时一定是一大蓬团簇娇艳的粉,但如今只剩下繁密的干枝了。 “你猜,这里面哪一株年岁最古?”许绰紧紧裹着氅子,只露个脑袋出来。 裴液瞧去,其实哪一株样貌都不年轻,不止粗壮,树皮也都老皱如铁,他瞧了半天,指了个枝干最繁密的。 “错矣,乃是那株最小最歪的。”许绰笑道,从衣缝中伸出根手指指去,“这株比其他的多活至少二十年了。其实树未必是越长越高,有时也和人一样,是越老越矮的。” 裴液瞧着她。 许绰微微挑眉:“做什么?” “嗯?我以为,你后面会接上什么……高论。” “高论就是,裴少侠以后作诗,就可以拿来做个意象。” “……再说。” 女子对这条老巷子确实了如指掌,哪怕如今都已敛旗闭门,她也清楚地知道哪家卖酒哪家卖面,哪家的糕点最好吃,哪家的人是十多年的老手艺。 推开故宅的门,夜色深寂,但月光却很澄明,院中一片清亮,而许绰进门后就此含笑立住,裴液茫然看来时,她抬手指了指门庭高处。 “上面那行小字,就是司司姐十岁时刻的。” 裴液凝目看去——那确实是不动用真气看不清的纤细刻画,乃是:“敕令门神,使司司与西西随时随刻进出无碍,晚归不被齐嬢嬢听到。” 实在有些歪歪扭扭,但并非是刻者不会写字,实因力气太小,末了还画了一个挺繁复的符——这个裴液倒认得了,道家庙里能见到,乃是个求子符。 这痕迹真给裴液逗乐了,笑道:“这也忒高,你们怎么攀上去的?” “这是她的主意,那时我很乖的。”许绰道,“我在下面给她扶着梯子,她踮着脚刻的,下来后手臂酸了一天。” “你们这主意也太歪了。”裴液嘲笑,“那时若我在,早偷了钥匙给你们配一把,自己便是门神。” “真可惜,那时没能认得裴少侠。” 裴液昂了昂头。 “不过十五年前裴少侠好像才不到三岁吧,学会不尿床了么?” “……” 两人往院中而去,许绰敛容道:“其实,用‘剑’来作为击破一天论的武器,就是她想到的。” 裴液讶然。“我们照着天下剑册翻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拜托越沐舟前辈来做这件事。”许绰道,“她说他是能握住剑之本质的剑者。” “我一直也是照此帮你思考。”许绰裹了裹氅子,认真道,“我虽不懂剑,但我想若剑真的能够超脱昊天之外,你就是得握住它的真意、握住‘剑’本身,才能将这力量御使在己身。” “崔姑娘的【剑态】吗?” “我想,那应当只是一种表现。”许绰漫步缓声,“它未必是‘剑’之本身,但你可以由此上溯到需要的那种真意,或者说,你得掌握了那种本质,才能用出所谓【剑态】。” 裴液沉默,安静想着。 追寻一样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东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关于它最终的样子他们已经大大小小讨论了许多次。 许绰这时又停下步子,朝园指道:“你瞧见那株梨树没有,下面枝干都被砍去,快变成杨树了。” 裴液倒确实早注意过,梨树枝干一般生得低,跟苹果树一样般绽成一大蓬,但这株本来已很高大,下面的三分之二枝干却都被砍去,又滑稽又怪。 “怎么,这也是她干的?”裴液道。 “差不多吧。”许绰笑,“夏天时我们想摘梨子来制茶,她坚称长在高处的梨子才越甜,我身体好些便听她的攀上去摘,然后就栽下来了。” “……” “后来她挨了顿打我挨了顿训,最无辜的是梨树,也被砍得再不能爬了。” 裴液沉默:“你不是说她很温柔?” “嗯……每个人都有两面嘛。”许绰笑,看他,“你觉得我温不温柔?” “……”裴液竟然真的有些理解了,就像你不能说眼前的女子不温柔,但要说她温柔又觉得不大对。 “《秋千索》是我们最宏伟的巨制了,其实是我的愿望,我们一起努力了快三年,司司姐到处跑着去翻书,才终于完成个稚嫩的初稿。”许绰看向他,“你就不靠谱的很,约好了又不来,我瞧这话本最后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写完。” 这话若是缥青说一定近于娇嗔,但在这位女子口中就像闲聊乃至打趣,她是在认真地讲述,却又好像并不对自己所讲述的内容投注什么感情,只有一种淡淡的氛围环绕在这里。 裴液只抿着唇,装没听见。 “今日既然提到,我正好交代给你。”许绰道,“明日你依然读《仪礼》,此书读完后你应当就可以面对那个问题,结束之后我们再看情况,不出所料的话,还会有一道关隘。那时候我想让你读一下司司姐就此事的考辨,以及看能不研读一下朱问的【天地熔炉】之术……大概就是尽人事了。” 明天确实已是第五天了。 “你新想明白的吗,为什么?” “第一件事,礼以规心,我想这就是朱问令你读此书的用意,当一篇完整的心简刻下,应当就能濯洗出更清晰的自己,你只要直面接下来的问心局就好了;至于其后之事,乃是我的推断与猜测,可以到时再说。” “好。” “明日我不去天理院了,在这边整理些文字,你晚上回来时去婆婆那儿给我再带一份牛骨烙馍回来。” “你不去,谁给我讲《仪礼》?” “届时让小猫传话。” “哦。” 许绰回院去睡,裴液却依然在夜色中来到那座书楼,燃起了小烛,翻开了那些没看完的文章与典籍,他如今习惯一天只睡两个时辰。 第五天就此如常度过,裴液戴着月色穿过街巷时向北望去,看见了宏伟暗沉的朱雀门,看见了那方已被擦掉血色的石碑,也看到了平旷无垠的冬剑台。 街上有些人正指着它说着些什么,裴液收回目光,就此离开了这条街道。 桃巷子,依然是那位老妪的门店,裴液掀帘走进来:“婆婆好,我要四斤牛骨,三份烙馍,分成两份带走……能不能借您个篮子。” “行。”老妪笑呵呵的,“我给你找个瓦罐吧,装些汤。” “那再好不过。” “幺儿今日忙吗?” “……忙吧,她每天都挺忙的。”裴液道,顿了下,“您一直叫她幺儿吗?” 老妪笑:“是啊,一大一小天天在巷子里跑来跑去,叽叽喳喳的,不唤她幺儿唤什么——你唤她什么啊?” “……许馆主。” “她也有小名的,下回你唤试试。”老妪笑,把装好的罐子仔细用布裹着。 裴液看着她弄,扶在桌前好奇道:“婆婆,这位司司姐,和许馆主是什么关系,住一起吗?” “也不晓得什么关系,反正都是相府里的孩子,又很要好。”老妪笑呵呵道,把包好的瓦罐递给少年,认真叮嘱道,“一路上回去冷,你到了家生火热热再端给她,幺儿身上有病根,不合吃冷食。” “嗯,我晓得……”裴液下意识接过,却又忽然一怔,“婆婆,许馆主为什么会有病根?” “唉,多半是那晚上落下的吧,一个小孩子,禁得住多冷的雨。”老妪轻叹。 裴液怔:“什么?” “咦,你不晓得吗?” “……晓得什么?” “当年老许相让奸人害了,老相府也给查抄,司司给抓进了教坊,头天晚上就撞死在了里面。”老妪叹声道,“这孩子性子烈,人们都说是不肯受辱。” “……” “那时候都子月了,晚上又下大雨,幺儿一个人把尸首从教坊拉了回来,第二天我们才瞧见她晕在相府门口,小小一个人儿,身上全是勒的擦的伤,好悬没冻死。”老妪喃喃着,“听说她这会儿在大学堂里教书,也算是熬出头了。” “……可,可是,昨夜来时她不是说,”裴液顿了下,“上次和人一起来,就是那个司司姐么,挺久了什么的……” 他怔住。 “是啊,挺久了……都是十年前的事啦。” (本章完) 第562章 前夜 第562章 前夜 倒不必生火,裴液把抱回来的瓦罐放在桌子上,解开层层布,将手往上一贴,丰沛的真气很快令骨汤重新沸腾起来,浓郁的香气飘飞出来。 许绰倚在旁边烛火旁的椅上翻着书,这时合册抬起头来:“拿去外面吃吧,弄得书楼里都是牛汤味儿。” “没事儿,过后我拿真气一扫就好了。” 许绰点点头。 “你不是怕冷吗,怎么一点儿不避着。”裴液瞧她一眼。 “是啊,但没办法,我偏偏喜欢凉的。”许绰把书放回桌角,倚在椅上看着少年盛汤,“雨、雪、风、水,我都喜欢接近,倒是温暖如春的室内我总待不住,一两个时辰就得出去逛逛,就跟鲸浮上海面换气一样……你把窗子打开吧。” 裴液头也没抬,屈指弹出一道真气便撞开了窗子,许绰轻叹一声笑道:“若我有了真气,一定懒成个瘫子。” “用真气代劳要眼力觑准,真气控好,经脉树还要调度……一套下来其实比走过去抬手耗费更多精力。”裴液道,“像下雨时我也喜欢打伞,反而懒得撑起真气。” “原来如此。” 裴液把牛汤并馍捧给她,自己端了一碗坐在对面,冷冽的风果然飞涌进来,窗子正框住一方夜景,是月色之下一株冷霜,后方天边一绺隐约的淡云。 “仙人台说,这两天要下雪了。”许绰道。 …… 两天过去了。 天理院深夜的后院,裴液独自坐在檐下,抱剑看着窗外的星天。 已经八天了,事情传遍了整个神京,各色剑报、酒楼说书,街头巷尾,乃至肃然的南衙与权贵宅邸,到处都在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日子。 裴液一直和许绰待在一起,两人都没提过压力的事,即便日子近在眼前,即便他们仍未拿到令人安心的答案,但两人脸上都看不出焦躁。崔照夜都过来暗暗问过几次了,显然回去后长孙玦也会问她,还有修剑院的许多同学,太多人在关心这件事,而这不是武比和玉剑会那样的扬名之会,输了只丢面子,其背后是两道势必要压死对方的滔天之浪。 裴液不知道许绰深夜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安静望着窗外发一会儿呆。 他此时把目光落回到眼下的书上,已是女子全篇批完的《仪礼》,注解的风格来说确实与朱先生迥异,朱先生是全然的学究做派,每处细节必求精准,不避僻字奥词,很多时候注解并不比原文好懂,你若要学,就得自己去下苦功;许绰则是全然以少年为中心,通畅明白,也不涉及考据,注这本书只是为了他能学懂,倒不在乎《仪礼》本身了。 这也正是她一贯的态度,正如裴液问她“我是为了什么而出剑”时,她似乎并不把那很严肃的问题看作少年的人生抉择,真只将它作为学得【剑态】的工具,这种态度也令裴液轻松许多。 裴液现在读完这最后一页,合上了这本书。 【心简】就在这时完成,裴液合上眼睛,再睁开时,面前已是白雾紫林。 静谧的后院,小池已全然冰冻,阖眸的少年额发轻扬,寂寥的天地朝他笼罩过来,也向他渗入进去。当【心简】在心神境刻成,当天地在身外笼罩,内外联系如一,少年的身心便全然融化入其中,与天地并生。 裴液在这一瞬间明白朱先生留给他的是什么了……这是一场试炼。 每个人都说你的剑能够告诉所有人,它不在昊天之中,但你真的知道要怎么超离它吗? 你手中真的握有那种力量吗? 如今天地将你淹没,试着走出来吧。 少年雕像般坐在檐下,月与夜都很安静,而在夜幕之下,一点点的细白忽然开始飘现……那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 …… 腊月十九,大雪盖满了神京城。纵然这些天气氛紧绷又隐隐涌动,为将至的剧变蓄积着力量,人们目光也都投在一天之后,但每年一度的长安冬剑集还是如期展开了。 不是所有的剑者都有挑战那位天命儒子的实力,优秀的剑者们在两个月乃至半年之前来到神京,交游造势,实际都是为了这一约定的盛会。 不少门派会带着优秀弟子们专门来观看这场剑集,见一见剑道真正的俊才,那些神京修剑院的剑生们也会在这时大量地出现,他们穿着那墨染般的纯朴剑服,安静地聚集在剑台的角落里,因为弈剑修业中要求这种剑集的名次。 而与往常不同的,是这场冬剑会上出现了许多青绯官衣,又有不少士人,而在最高首的两头,两袭朱紫隐约在风雪之中。 尚书与宰相。 冬剑集并不是武比那样开放的比试,大约和诗词雅集一致,入内需持函。纵然发函并不严苛,能来参与和观看的人也并不太多,都是神京的上层人物或者修者门派。 而其他无数关注的人们则只能从剑报中获知比试的内容与消息。 须得说这场剑道盛会是被大大夺去了风头,虽然来看的人甚至多于去年,但人们明显是审视多过期待,可以预见剑集后的种种结果也难以在坊间激起太热烈的讨论,恐怕大多只会是“此人和彼人谁更适合站在那位四殿下面前”。 正如此时场上飘荡最多的讨论一样。 “颜非卿还是没来吗?”少女踮着脚望去,蹙眉找着。 “他确实没声音挺久了。”另一位师弟道,“不过我看见杨真冰来了,那边还有宁红树、左丘……那个是谁?” “姜银儿吧。” “……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 “你说会不会真是颜非卿去打啊。”少女托腮,“好像也真是只能他了……可是那是天楼才能触摸的力量啊……” 旁边却有个士子转过头来:“咦,几位少侠还没听说吗?” “什么?”不止这门派几人茫然,旁边也有人投目过来。 士子笑道:“本回要上场的人选,不是颜非卿也不是杨真冰。” “……那是谁?” “好像说是裴液。” 几人茫然一下:“裴液是谁?” 旁边神京本地的看客倒有些反应过来:“啊,是《长安剑报》上刊过一回剑评的那个吗?灭了太平漕帮的。” “对对对,我听说是他。” 然而几位剑派之人仍是茫然——天下间偶然在哪处闯出声名的少侠实在太多了……然而俊杰是俊杰,剑赌是剑赌。 这样的事,不上颜非卿这样的“完美之剑”,至少该令杨真冰上场……怎么会从哪里找出个裴液? “你这是假消息吧,借着机会扬自己声名的人太多了。” “不会不会,”又一人温雅道,“我听说大概也是此人,那边也没遮掩消息的。” 这多半是位官宦公子了,案桌离得近,其人便递了个条子过来:“你们看,这是我遣人搜寻来的,倒确实是个新人呢。” 【裴液者,少陇人氏,年十七,九到十月间入京,今年修剑院剑生。十一月上于西池与颜非卿双剑覆灭太平漕帮,十一月曾入幻楼,其后在极上层颇有声名,人言所谓“七步之内,天楼有隙”。】 (本章完) 第563章 天 第563章 天 时日临近,那位将要在万众瞩目下与天地弈剑的剑者确实已漏出不少消息了。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那实在是一个很新的名字,在剑道江湖里称得上是初来乍到。很寥寥的战绩,无可谈及的出身,大概能搜检到些他在西池与杨家渡的消息,是作为衙门剑手和水帮搏杀,但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什么了。 既不知道他的样貌,也不知道他的师承,更不知道二天论那边为何会选择他。 但他的对手,那位四殿下却一直光明而清晰。 这位行止纯朴的皇子绝非只有虚无的声名流传,初来神京的裴液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是因为县城少年了解江湖的唯一方式就是几份过时的鹤凫册,而在真正的江湖中,人们其实早已习惯神京有这样一位神话般的皇子。 天理院和皇室从未掩藏他,当然他也并不进入江湖,第一次露面是在十五岁的时候,那时他踏入六生,并且刚刚迈入《易》之门槛,十四年来他读书学理,修习为君之道,从未有过搏斗的训练。 那年他参加了羽鳞试,却不是凫台,而是鹤台,只打了一场,尝试以《易》胜过了一位玄门缁衣,并没显得太吃力。 第二年神京棋会,天下棋手俱至此地,不乏棋艺通神的宗师国手,这位皇子从未学过围棋,第一台上场时才开始了解规则,而后三天十九场连胜夺魁,瞧着并不比吃饭喝水困难。 其间天理院似乎在让这位殿下尝试接触这个世界,而无论天象数算兵法,还是阵道器道灵术,他都显现出令人惊艳的资质,尤其在数算棋类一途上,他简直近于生而知之。 再后来便是大祭之上,其人未登皇位,已能向麒麟问诏,在圣人牵手之下,这位殿下亲笔写出麒麟诏文,人言能上通天意者,正是如此。 这位殿下不在江湖之中,但几乎整个江湖都知道神京存在这样一位“昊天之子”,而最后一次的传闻是在三年之前,那位云琅山的少剑君问剑神京,至天理院中与这位殿下相谈了一日。 四殿下不修剑,少剑君也没与他弈剑,两人作别时认真手谈一局,末了仍是少剑君投子认负。 如今三年过去了,这位四殿下修为只前迈了一境,但竟已将《易》尽数修成,成为了连接大唐与昊天最密切最牢固的桥梁,立嗣还差些日子,但在人们心中其已是下一任的唐皇,真正的天意代行者。 如今他就立在冬剑台上。 是的,十日剑赌的一方于今日缓缓登上了这座剑台,细雪飘着,他依然是素衣草鞋,手中空空如也。 冬剑集在刚刚已评出了次第,它不是擂台般赛程明确,胜败两极的东西,在楼阁流水的簇拥中,出身修为不同的剑者们是切磋般互相对弈,最出众的几位会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果然又是几乎全由修剑院的剑生们包揽。 杨真冰,左丘龙华,韩修本,宁树红,姜银儿……这些立在年轻一辈顶端的名字如今全都落在实人身上。 【剑妖】果然像一块冰,人冷剑也冷,黑衣负着六柄剑,正是最正统的白鹿宫作风,刚刚他是先输一而后连胜二十九,几乎每一个有些表现的剑者都从他剑下走过,无不被那鬼魅般的剑光折服。 人们在看这位少年轻松地胜过一位位对手时,目光总是忍不住挪向那袭素衣草鞋的身影。 天山的【飞琼】玉女,体态修长高大,负着宽厚古剑亦有翩翩之感,天山遥在大唐之西,“高风天落”之剑也久未现于神京了。 弈剑南宗虽然也远,却在江湖上十分活跃,韩修本这些天常在神京活动,很多人都已认得了这位强大的真传,席上他与他们推杯换盏,剑台上他一柄剑同样轻松地连胜九场。 宁树红倒没有传说中那样凶神恶煞,反而出乎意料地含笑有礼,她的剑最直来直去,为人最明快潇洒,很多人都在一日之内为这袭带些冷峭的红衣倾倒。 而最惊艳的还是那位初次露面的神宵真传,她年纪很幼,行迹也还很少,但关注鹤凫册的人们绝不陌生这个名字,她立的位置还比较靠后,但每期总有额外的提及,因为她攀升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这样在凫榜上如顺水行舟的剑者往往最后总是前三十里的一位。 九月更新的凫榜中六百六十七越至五百四十五,而在十二月更新的凫榜中其人竟骤然越至一百二十六位,现在其人在来到神京后有过一次出手,只是大多人得不到任何消息。 【小白龙】姜银儿,这位传说中的道家少女第一次在神京露面,人们这时理解为什么她有此绰号,实在是真如生于高山灵水之中,角雕珊瑚,鳞沐甘醴,方得这样一副干净正直的身心。 她是今日道韵最足、灵气最充溢的一柄剑,战绩不大好看,只打了五场,二败三胜,只不过她败的是张朝与宁树红,胜的却是韩修本、左丘,与杨真冰。 另有诸多各有千秋,风姿过人的剑者,神京剑集历来是年轻一辈的盛会,许多人们耳熟能详的名字今日都在这里现身。 不过现在是姜银儿站在了四殿下之前。 剑集将要落幕之时,这位幼鹤般的少女立在台心横剑,抱拳向台东认真道:“神宵弟子姜银儿,境界七生,佩剑【照神】,望一见四殿下之‘天麟易’。” 观者一时安静,确实很多人都已见到那袭素衣了,他就安静地立在东台,一个人望天等待着,没在意什么欢呼,也没投以什么注视。 仿佛与这场剑集割离,倒与风雪融在一起。 他确实不是为冬剑集而来,只是剑集结束之后,就是明日的赌测剑权了,他只是先立在了这里。 这时他将目光看向前方抱拳的身影,平和地点了点头。 剑台上全然寂静,大家都没预料到这一幕,但没有人不想看这一幕。 姜银儿抱了个剑礼,轻轻抿了抿唇,剑从鞘中无声流出,雪落在上面,又转瞬滑落。 少女已经从崔姑娘那里听说过“天麟易”的事情了。 前面些天世兄在修剑院琢磨“剑态”,她常常过去旁观和帮忙切磋,世兄还会在头一天专门问她想吃的东西,第二天来时给她带上。只是她本来也是山里孩子,听说过的神京吃食也就那么几样,后来说不出来了,世兄就会自己做主给她带小零嘴儿,说是“别人递给我两口,我尝着不错,就给你买些”,也不知谁总给世兄递零食。 而近十天来没再见到世兄了,据说大朝议那天他跟着读书的那位哲子投水而死了,神京的气氛压抑而涌动,一天与二天之争笼罩在这座天子城上,世兄将作为赌测的一方在明日登上这座剑台。 姜银儿心中一直很感恩这位温暖的世兄,来到神京之后总蒙他照顾。她也很钦佩他那惊艳的驭剑,有时她想不到一副凡躯何以能胜过《易》的双眼与天楼之力,但念及那道幻楼里七步逼退鹤咎,径直斩落高台佛面的挺拔背影,又觉得如果是这位世兄的话似乎也不无可能。 不过这本来也是她自己要做的事情。 师父说学艺下山,行侠仗义,她前些天到神京时就知道了幻楼之事,这些天里修剑院里没课的时候她就往京兆府去,或者从同修与路人口中打听那位宰相的事情,然而许多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个恶人得到惩处。 少女抬头看去,风雪中隐约的华盖,其下是那袭苍老的紫衣,坐于大椅之上,依然安然地品着清茗。那位谢捕官说,制订唐律的人不会被唐律所制,她大概理解了这句话,不过那位脸色沉默的捕官还是夜复一夜地认真搜集着那些罪证,仿佛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是无用之功。 “等裴液证明了二天论吧。”黄昏下谢捕官倚着石狮,低头查验着捕快们刚递上来的证词,微哑道,“天理变,朝廷就要转向;朝廷转向,宰相就要换人,那时就是我们府衙做出努力的时候。” 姜银儿听完这句话想了挺久,确认自己能为此做出的唯一贡献,就是在这时立在这位殿下面前。 固不能胜之,亦可见之。 昊天……是怎么战斗的呢? 姜银儿垂眸抚剑,风雪中响起一道剑声。 《凤游》,她只学会了第一式,也把这一式用得足够好。 【春水泻影,冰鉴照神】 剑身映出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台上是凛冽的风雪,剑中却是温柔的春水,与在幻楼的应用相反,少女不再以此剑泻去对手意剑,而是作为先手,以之将对手纳入其中。 这一瞬每个人都不自觉望向了那柄冰鉴般的【照神】,春的世界霎时笼罩剑台……唯独漏去了那位殿下。 姜银儿的心肺忽然被莫名的力量攫住,那道身影依然安静地立在那里,没有躲开,也没有阻挡,依然如看客般旁观着她的出剑。 姜银儿这时忽然想到是这位殿下的情意层根本不受影响,但即便琉璃剑主的【明镜冰鉴】遇上意剑也要勘破,少女从未知道还有这样完全不被意剑选中的人。 但这时不是琢磨的时候了,姜银儿覆刃收剑,就算意剑无用,他至少有自己的身躯,她仗剑揉身而上,而就是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少女忽然遍身冷意地发现……她已经锁定不了敌人了。 是的,那道身影就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但剑的视野中没有他,她不知道该如何对这道身影出剑了,她僵立在风雪之中,忽然感觉像是鱼游在火里。 四面八方都向她传来敌意,但少女四顾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她努力寻找一个可以出剑的对象,但台上似乎只有她一人……分明有什么在令她的剑感尖锐鸣叫,是剑主正在受到进攻! 但就是什么也瞧不见,没有兵器,也没有术法,雪在视野中飘飞,靴子踩出声音,前方那道身影开始模糊,手中的剑越来越重……少女怔怔立着,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敌人是什么了。 苍茫的,无垠的雪。 辛巳年神京的第一场雪,大如鹅毛,飘了一个昼夜,当然足以淹没一位挺剑的少女。 “叮啷”一声,剑在雪中坠地,姜银儿怔怔看去,手已被冻得通红。 其实不止少女见证了。 笼罩在这片天地中的所有人,这一刻都感受到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庞大。 何为天地之动,无数人是一生也感知不到的。 就如一只小虾在岛上过了一生,从未想象过巢穴旁坚硬的珊瑚也能被破坏,直到有一天,身下的巨鲸翻身了。 自己赖以生活的一切,阳光、空气、风水……竟然是有意志的,那就是人面对天地之动的无力与恐慌。 雪静静地飘落着,那道身影安然立于其中,抬头望着天空。 我即是天地。 …… …… 裴液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包裹与窒息、困乏与昏噩。 即便已身在心神境中,依然难以免除这种无所不在的感觉,只是当那些文字刻画在紫林之上后,裴液真心实意地感受到了那种明澈,正来自于一字一句的规摹。 这个问题,有什么难解的呢? 正如你对那些繁复的礼制漠不关心……你真的对所谓“真理”有什么追求吗? 如果你真的相信有什么万世真理需要人们去奉行,那么你所尊奉的,不也就是“天”吗? 太装模作样了,你为了大局,真的可以将自己的剑归入鞘中吗?那你现在还在少陇做少羽监呢。 就算真有这么一个世之真理,你就会听它的话吗? 如果它让你放弃杀死李度呢? 裴液安静怔着,忽然有些自嘲地咧了下嘴。 一直以来,当然是……我想杀谁就杀谁。 少年一瞬间攫住了这枚心中真意,竹上心简同时起效,如一条条丝带环绕过来,将一个难以捉摸的、没有形体的东西规摹出了确定的形状。 裴液就在这一瞬间惊醒,身上寒毛乍悚,他意识到自己握住这枚剑态了,猛地睁开眼,如呛水般咳了好几口,身边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裴液喘着气直起身来,是漆黑的星夜,许绰披着氅在烛火下看着他。 “我要……一柄剑……”裴液握着剑柄微哑道,痴怔地看着前方,小天地无比活跃地环绕在他周围,“快给我一柄真正的剑。” (本章完) 第564章 剑 第564章 剑 少年的样子几乎如同溺水,有些踉跄地要站起来,许绰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你去哪里?” “我不知道……”裴液怔然道,只定定望着那方小塘。 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赤裸地暴露于天地,刚刚被包裹融化时他感到想要摆脱的昏噩,如今心简规摹出一颗清醒的心灵,他才真正感到窒息的痛苦。 苍茫无垠的海里,水与水们随意共舞着,遵循风的引导,顺应海的趋势,它们汇成海浪形成暗流,不必有什么思想,彼此也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一滴水忽然生出了自由的意志。 天地的裹挟就如此难以忍受。 “剑就在你手里,裴液。”许绰轻声道,“先坐下。” 心中急切地有什么想要喷发,但偏偏找不到任何一处出口,裴液蹙着眉强行抑制下这种躁动,缓缓坐回檐下,如今他对自己心神的控制确实有所提升。 冷冽的夜风拂过火苗和两人的面庞,细飘的雪飞舞着,许绰身体缩在大氅中,旁边放着暖炉,不知已在这里等了多久。 她展开着一副旧卷,认真道:“你已握得心中一份至臻,现下需要的是以剑之本真引导出来,我想没人能给你一柄‘真正的剑’,裴液,你是要自己找到‘真正的剑’是什么。” 裴液怔然低头看向手中所握,【山羽】,他最常佩也最常用的剑,每一处细节都足够熟悉,但许绰说得对,它是一柄剑,却不是剑权。 如果麟血和《易》是李知上达昊天的桥梁,那么什么才是剑执掌神异的原因呢? 小院檐下两人,一支烛火,仿佛淹没在无边的雪与夜里。 许绰讲话的声音缓慢而安静,手中旧卷满是勾画的痕迹:“你已知道要用哪一份心去握剑,但我想你尚不明了那份足以影响天地的力量。” “如何明了?” “我取来了《天地熔炉》。” “……”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许绰认真而安静地看着他,抿了抿唇,声音很轻,“但这件事情从一开始,我是问过台主的。” 裴液心绪也莫名渐渐安静下来,就任由那滴水在海中随波逐流着,偏眸看着女子。 许绰将两只胳膊平平搭在膝盖上,望着灯烛外的夜色:“‘剑在昊天之外’,司司姐把这个构想第一次讲给我的时候,就显得很天方夜谭。那是许相《二天》受到重重围攻的时候,现在回想,相府是过去人生中的一段美好梦境,但在当年,其实一切氛围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我和司司姐白天会帮许相梳理政务,夜晚时躺在一起,常常已经又累又困了,还是伴着惺忪的烛火聊个通宵。” “她说是翻阅古籍时想到的灵感,那时候我们就很仔细地推论过这个假设。”许绰认真道,“剑术之所以起作用是在于影响或借助天地,自然受天地包裹,那么,如果我们将它从天地中剥离出来呢?使剑就归于剑之本身,那么掌握这份力量的剑者,是不是就可以和昊天摆在同一擂台之上?” “只是,我们可以努力寻得一位天资卓绝的剑才,但要他触摸到所谓‘剑之本质’,却只是一个缥缈的愿望。”许绰向少年轻轻一笑,“抱歉,因为就连‘剑之本质’这个概念,也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推断。” “何况,剑道何以独立高峰,乃是几千年来的古问,何以能被我这种既不能握剑也不会修行的人解破呢?” “……” “后来,我长大些。”许绰顿了一会儿,轻声道,“就这件事问了很多剑派,云琅、洞庭、清微、神宵……大概也有了一些了解。其实不必解得这亘古疑问,只要‘剑’这样东西的神异确实内在于‘剑’,你不必懂得,也可以尝试去触摸。” “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从世上挑选合适的剑者,应宿羽、祝高阳、颜非卿……很多名字我都见过了,直到后来台主告诉我一个名字。”许绰笑了一下,“竟和我们幼时凭喜好挑选的剑者一样——越沐舟。” 裴液忍不住问:“为什么?” “不知道。”许绰轻叹,“台主不是李知这样的‘知之者’,他说的话未必是必然应验的金律,但他说越沐舟或许可以做到,我便相信他,越沐舟死后他说你亦有机会,我就一直在等你至京。” “头回见面时,我说你是我一直在等的那柄唯一的剑,可不是什么薄情郎君随口就来的情话。”女子微笑一下。 “我已经知道我对馆主很重要啦。”裴液轻叹,“倒也不用重复那么多回。” “怎么这样。”许绰托腮笑,“你分明是孤寡无依、吃软不吃硬的执拗小孩儿,我多说几句甜言蜜语,你合该死心塌地才对。” “我现在有猫,还有妹妹。” 许绰沉默一下,忽然轻轻一笑,语气随意道:“好吧,其实真正孤寡无依的是我啦。” 她扶柱站起身来,将手中旧卷递给他,垂眸淡声道:“为使你知见真剑,我便取了朱问的《天地熔炉》来,我想,你既欲乘剑而超脱,接近天地之本质会对你有帮助的,但究竟能否悟得,还是得看你自己。” 裴液接过来:“何为《天地熔炉》?” “是朱问为了彻底消解自己身性创立的术,他在当代儒家算是最通天理的一位,也只有他能写出这样的术。”许绰道,“你试着学学。” 裴液微怔:“可这不是天楼才能使用的吗……而且岂非等于自杀?” “不是。朱问用它消解自己的身性,代表它足以消融一位天楼,不意味着它只能消解天楼之躯。”许绰认真讲着,与在学堂讲那本《论语》没什么不同,“这两天我认真研读过这卷秘术了。朱问晋升天楼之后,身具真气、灵玄、天地、性灵、心神等一切,将自己封存为一个要素完整的小天地,他以此术将这座天地消解,便得一次成功的实证。你亦可以尝试此术,当然不足以证实天地之理,却仍然可以令你接近它。” 裴液有些理解了,但还是茫然:“现在学吗?” “虽然难精,入门却不难的。”许绰道,“毕竟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自己的身体了,不是吗?” 裴液低头看向手中秘卷,他没想到自己会拿到它,还要学习它,但这些天里他也大概习惯了,许绰一直是走在他的前面,推演着可以抵达的路径,如今她把这卷秘术递给他,正面临门槛的他自无理由不接过来。 他展开第一行,是熟悉的、干净规整的墨字:“炼我为性,炼命为道。” 这道秘术确实比想象中好学,因为他的肉体凡胎并无天楼那样坚韧,他也不必封闭自己,只要将玄气引入,就可以开始消融自身了,此术真正高妙之处在于对人之身性透彻精准的层层解析,正是那位哲子前半生性理之学打下的基础,使得这种消融不是破坏,而是归还。 许绰在一旁仔细向他讲解着每一段文字,裴液飞速地领悟着,正如女子所说,这神异的自毁之术入门并不困难。 裴液当然没有尝试消融自己这种危险的行径,他只是渐渐从《天地熔炉》真切地感受到了自身与当下天地的联系,或者说,它们隐约同一的本质。 他尝试融去了自己一片指甲,就像墨消融在水里一样。 许绰也安静下来了,裴液定定地看着这片已经看不见指甲的手指,从未如此真切地感觉到何为“天地与我”。如果我继续往下消融呢,手指、手掌、胳膊、头颈……直至整个我自己。 枯草埋在地下,它们会死去,池水冰冻在那里,它也会干涸,如今我坐在这里,也许明天,也许百年之后同样也会死去。 而这一切,本就是苍茫天地的恒常。 他这时意识到朱先生“授业”二字的意思了,“先令你修持己心,再使你见我见之天地,此我终生之业”,这两个字竟然是如此认真而厚重。 是啊,如果我的一切都能毫无阻滞、毫无扞格地化入天地之中,那么我的死亡与存在……于天地又有什么不同呢? 而一切不本来也正是这样运行的吗,人死化为水与土壤,水与土又养育新的生灵,孰死孰生,有何分别?天地无情,正是如此。 一瞬间那种窒息的痛苦再度包裹了他,而且比之前更加清晰,少年本应连痛苦都不该有的,水滴投于大海,宛如投向母亲的怀抱,但刚刚心简已为他规摹出一颗欲有所为的、清醒的心。 少年比任何时候都更咬牙奋力地伸出自己手,天地在他面前,至意在他心中。 “喂……给我一柄真正的剑……”他再次怔然重复道,却没再说出口,而是不知问向了何方。 …… …… 一声传自亘古的,遥远的锤击。 激起了铮鸣振奋的金铁之音。 一切感知与声音消去,裴液抬起头来,前方男人的剪影已再次举起铁锤。 太美的一幅画面,遒劲流畅的肌线,沉重的锤,铁砧上锋利的线条,一锤之间迸裂出透人心肺的振动与飞溅的火……裴液不知道这是哪里,他只开始闻到一种沉重的血腥味。 原来是来自身前的队列,人们同样是模糊的剪影,说着他听不清晰的言语,一切都是模糊的样子。 他有些忘了自己是谁,茫然地抬起头来,极遥远的天边,一株真正高如通天的树伫立在那里,蓬开的枝干,冷峻怪异的线条,占据了整个北方的天空,苍茫群山在它脚下宛如蚁丘。 可那也披上了朦胧的剪影,一切都看不清晰,天上似乎遍布着狰狞的伤口,裴液怔怔盯着……这时前面的男人忽然开口了,辨不清音色,也没什么语气,但话语却很清晰:“阏伯,你的剑。” 队列最前之人双手接过男人递下的剑,系在腰上离去了。 后面的人跟上前,男人再次递下一把:“恨玉,你的剑。” 这道身影同样双手接过,就此离去了。 而后是一道纤细些的身影。 男人道:“伊祁,你也用剑吗?” “喜欢。” 男人递给这道身影一把,其人也带剑离去了。 队列一点点向前,人们沉默地领走自己的剑器,安静的一幕真如影子。 这队伍其实并不长,有些像农忙时人们凑在小城唯一的铁器铺里修补换新,裴液就迷茫地跟着队伍的脚步,看着他们带着一柄柄剑离开,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想起自己要来做什么。 而队伍已经到他这里了,裴液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身体,赤着脚衣衫褴褛,腰上背上都没有挂剑,于是也学前面的人,茫然向男人摊开了手。 高大的男人垂眸看他一眼,却没有递下剑来:“你来凑什么热闹,天上天下最好的剑,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裴液浑身猛地一悚,好像忽然有什么在身体中生长起来,从腹中丹田开始,攀过经脉、游过筋骨、蔓延上臂膊……他怔怔看着面前的男人:“我想问个问题……剑的本质是什么?” 接触“道”的工具,登上“天”的桥梁,还是超脱尘世的双翼……缤纷的意象填满了少年的脑海,随着身体中酥麻的生长,意识开始杂乱的回归,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消散。 男人自顾垂眸捶打着铁条:“剑的本质,当然是杀啊,不然呢?” 裴液低头安静看着自己的右手,那些生长最终遍布在掌与指的每一处细枝末节,他轻轻握拳。 “啪嗒”一声。 如同滴落溅起的水,苍茫无垠的海上,一滴水跳出了水面。 …… …… 夜愈深了,风大雪急。 裴液睁开眼,许绰正双臂环膝坐在他的身旁,低声道:“怎么样?能行吗?” 一双清眸安静地望着他,十天来,十年来,其实等的无非也就是这一天。 裴液的双眸却不像他自己,他没看女子,低头抚着腰上剑柄,只道:“等明天我赢了李知,回来就帮你一起写《秋千索》。” 许绰怔了一下,然后绽出个明美无比的笑颜,高兴地拍起了手。 裴液却有些站不稳地扶柱起身,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许绰微怔:“你去哪儿?” “喝酒。” (本章完) 第565章 谁见 第565章 谁见 腊月二十,人满神京。 朱雀门下人们的身影汇成缓慢庞大的潮水,无边的雪落入人群,就如落入漆黑的海面。 大雪已经飘了一个昼夜了,长安城各行各层的人们未必知晓昨日的冬剑集,但一定都耳闻了今日朱雀门前、众卿当面的赌测。 广阔的冬剑台周围已经列满了青绯朱紫的身影,比大朝议那日只多不少,他们安静地聚在一起,一同构成了剑台之上的那份庄重静肃。 江湖门派的剑者们就多在更外一层,纵然习剑数年,但许多人往往既没见过真正的剑,也没见过天地,这种万众瞩目的赌测实在是有幸方见,它距离公布也不过十天,稍微离得远些,听到时就已来不及赶来。 而羁留神京的侠士们就得享这份幸运,抱剑佩刀的人们谈笑着,立在门派们的后面,不时踮脚往剑台静立的那道身影望去一眼。 他们分享着各自的消息,有的说昨日冬剑集结束时这位【天命儒子】就已立在那里,一夜过去身上竟然也不见多少雪;有的说前些天满城池塘生太极正是此事的前奏,一定是有道家仙长出手;亦有人兴奋地描述着这位四殿下所驭使的天地之力,说他认识的一位南月山弟子昨日随着嫡传边未及观剑,就旁观了那位【小白龙】的出剑,真切体会到了那种天地覆盖下的绝望…… 当然最不免谈论的还是那位没什么声名的应战剑者,几个高门圣地中都没有那个名字。谈及此事人们总要点数神京现下有哪些世之剑者,为这位四殿下预测敌手,乃知有北海脉主的关门弟子陈泉,有几年来声势最无可撼动的颜非卿,有出道虽晚,却十七岁就背上【剑妖】传承的杨真冰……甚至再往上看,那位幽都脉主本人、乃至有人说飞光剑主也正羁留神京。 剑道昌盛几千年,天下英才何其多也。 然而偏偏是“裴液”这个名字。 大多数人听到时总是一时茫怔,不过硬要往下搜检消息的话,这人倒也并非是个纯然的无名之人。 有人说他和京兆衙门走得很近,捕快朋友说他有时会来衙门寻谢捕官一同吃面聊天,衙门近月的几个案子多有他在辅助——很快人们就聊出来,京兆尹狄大人,正是那位元尚书在朝堂一杆支撑。 还有人说在修文馆里能见到他的身影,错不了就是“裴液”这个名字,腰上确实总佩着一柄剑。 亦有人说这少年似乎还在国子监里读书,正是和那位继承了朱先生衣钵的方继道走得近,如此想来,元大人那边是择了一位“自己人”来打这赌剑之比。 …… 反正消息总是这样传递的,当满城人们都在谈论一件事的时候,很多沉着的信息就泥沙般被浪翻起来,人们津津乐道地聊着,倒也不辨什么真假。 不过无论怎么说,这人确然是没有显赫的师承,也没有耀目的战绩,只令大家对这个将要登上冬剑台的名字有了些大概的印象。 崔照夜牵着姜银儿牵着长孙玦走上前来的时候,就是从这样不绝于耳的议论中穿过。 “端端正正地立在太常卿身边,话都不敢大声说。”崔照夜含笑回头看向末尾的长孙玦,“须得崔姐姐把你救出来。” 这位国子监少女的脸上却没她那样焕发的精神,长在深闺,养在书房,连武比都没看过几场,今日这样的浩大的场面显然有些惊到了她。长孙玦不时回头看向茫茫人群的边缘,还有无数的人正汇进来。 “究竟什么是天地之力?”三人已来到前列,长孙玦微微茫然地看向那道静立雪中的身影,她穿得最为暖和,淡夹袄罩着大氅,帽把两只耳朵包进去,手也拢在袖子里,“我听国子监里人都在说,这位四殿下许久以来都是神京年轻一辈真正的第一人,天地之力更是解无可解……崔家姐姐,是如此么?” “你若是鱼虾,天地之力就是水。”崔照夜倒显得很耐寒,只比姜银儿多穿了一层,“简单来说呢,他若打你一拳,就相当于这片天地打你一拳;他若想扼死这片天地里所有的鱼,也只需要握一下拳头。” “……可是,我听说裴同窗还不许使用真玄。”长孙玦蹙眉,“不能使用真玄的话,修者还有其他手段吗,还是就完全成了凡人。” “完全成了凡人。世上也有些其他的力量,比如心神名剑之类,不过今日就是一切禁绝,只赌剑权。”崔照夜伏在阑干上,含笑偏头看她一眼,“裴液今日跟你拿着剑上去没什么两样,除了他要强壮些。” 长孙玦脸上是真切的担忧,蹙眉望着剑台:“那裴同窗怎么赢啊——那天晚上在西池,也是用了真气的啊。” “你自己说相信裴同窗的。”崔照夜笑。 “我说他比剑一定不输——谁知那个四殿下竟不用剑。”长孙玦抿了抿唇,微恼道,“这不是耍赖皮么。” 旁边的姜银儿安静地看着台上,照神系在腰旁,虽然长孙玦还没松开她的手,但她也没参与进她们的话题,心中依然回想着昨日败去的那几息。 她不是没有和师父对练过,神宵道首的剑也不总是温柔适当,少女其实对直面天地之力并不陌生。 但像这位四殿下这样如天地亲临的感觉从未出现过。 天楼固然可以调动身周庞然的天地之力,甚至使天地一定程度上以自身的动向为趋势,但做出决定的仍然是天楼本人,是人的心智,而只要是人,就有知见之障,就有犯错的可能。 但这位四殿下不会。 天地所知即他所知,天地所见即他所见,他似乎真的化入并掌控了这片天地,其中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知晓。 纵然他能调动的力量还远没有真正的天楼那样庞然,但这确实已完全担得起“同境无敌”之誉,盖因从道理上你就找不出他会输的可能。 “姜仙长,姜仙长。” 长孙玦唤了两声,身旁这位衣裳轻薄的佩剑少女微微一怔,朝她回过了头。 长孙玦笑了一下,认真道:“姜仙长,你昨日和四殿下过手,想到要怎么赢他了么?” 姜银儿沉默一下,摇了摇头:“昨日我出剑已用了真气,依然不见生机。而真气本来便是剑最主要的增幅,若剥离真气只用一柄凡剑,我很多剑招都用不出来了,更想不到要怎么战斗。” “啊。”长孙玦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道,“但姜仙长已经很厉害了,除了你都没人敢去挑战呢。” 姜银儿连忙认真一礼:“长孙小姐是国子监最年轻的五经皆通,也很厉害。” 长孙玦不好意思地一笑。 她其实很喜欢这位前两天才经崔家姐姐认识的神宵真传,比她小一岁,也稍矮一些,但仪态那样好看,剑术又十分高强。她幼时就喜欢看各类江湖话本,见得裴同窗时才那样钦佩,不过裴同窗毕竟是男子,于礼有妨,她也不好天天黏着他问剑和江湖的事情,如今有了位同龄少女简直再满足不过,几乎一下越过崔家姐姐和裴同窗,成为她现下最想结交的朋友。 “因为剑的本质不因真气的禁用而消失。”崔照夜轻叹道,“当然天地的统治也不因真气的加入而削弱,但《二天》才是挑战方,李度当日在朝堂上提要禁绝真玄,给了这边最大程度的束缚。” 姜银儿按剑道:“他怕了。” 崔照夜笑:“也许吧,至少他是最在意的一个,两位哲子倒是绝对相信四皇子在自身天地中的统治。不过这原则本身倒没错,我们和裴少侠追求的,确实也与真气没什么干系。” 长孙玦道:“就是你们那天聊的‘剑态’吗?究竟成功没有?” 崔照夜轻叹一声:“我也不知道。” “啊?” “后面是许绰接手了。”崔照夜托腮道,“我把剑态诸事宜与她汇报了一番,她说我没找到关键,后面她来就好。” 长孙玦双眸一亮:“既然是许先生亲自接手,那应当没问题的吧。” 崔照夜眉头微蹙:“你到底站哪边的?” “啊?” “啊什么啊,你难道没意识到,是我辛辛苦苦陪裴少侠钻研了一个月,末了却被许绰摘了果子吗?”崔照夜翻个白眼,“她自己又不研习剑经,怎么帮裴少侠习剑。” 长孙玦看她:“哦,那你去和许先生说啊。” 崔照夜晃悠着小腿,闭嘴不说话了。 她朝剑台的另一端望去,众卿之首,两袭紫衣正隐约立在那里。 …… 元照从众卿面前沉默地走过,已经有些时日了,很少听见主动的招呼。 争端已经到了最无可调和的前夜,败者当然是一落千丈,立刻就会面临残酷的清洗,以往愿意放些鸡蛋在他这儿的人,今日看着那位台上静立的四殿下,在沉抑紧绷的气氛里,也很难再抬手开口。 不过李度过来时倒仍有不少招呼,固然因为他是大唐一相,固然因为四殿下声势庞然,但更重要的还是其人毕竟是五姓嫡血,即便在政争中落败,那些随血脉而来的权柄依然足够坚实庞大。虽不能再身居相位,拨弄大唐之政,但在自家坚固的政治圈子中依然具备绝对的统治力。 所谓同领狂风,高草易折茎,大木却不过掉些细枝落叶,十几年前许济长得比所有树都高,却也只不过是株易折的草。 “元尚书,今年京畿民生已统报户部,递的公文望早些批复。”旁边传来一道淡声,乃是狄九行了个礼。 元照回头颔了颔首:“狄大人好,公文我收到了,计在后日批复。” “好。”狄九立定敛袖。 风冷雪寒,公卿之列中气氛端肃,元照往前登了两阶铺满雪的台子,抬头时,大盖底下那道清矍苍老的身影已在安坐饮茶。 他没着什么暖氅,冷天里就一身端正合身的紫衣,露出的清瘦腕子挂着一串沉甸甸的佛珠。 元照低头登上最后一级台阶,一口稀薄白气从口鼻呼出:“李仆射,我前日听到句挺好的诗,说是‘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李度垂眸瞧了他一眼:“朴而真挚,确是好诗。好在有元尚书居身户部,总理财政,我大唐之民必不至这般境地。” 元照走上来,袖手在华盖下立定:“非也,我做尚书以来,民生艰苦之时不在少数,虽无大灾之年,但家贫之人却比比皆是,这诗实令我羞愧。” 李度淡淡挑眉:“如此说来,元尚书是向我自认尸位,想换个能人当职户部吗?” “天下英才何多,过于我者,却难觅也。”元照木声道。 “哈哈哈。” 元照也难得挂出个淡笑,望着剑台随口轻叹道:“李仆射这样一副随身携带的暖阵,不知能换几千车炭?” “……” 周围也一时安静,元照又淡声自语:“我只居户部,确实难以救民于水火啊。” 李度脸色漠然地看着台上:“麒麟在宫,圣君当朝,如今天命又应于正朔之皇子,我强盛之大唐,倒成了水火之境……元尚书,你那位也太急了些。” “生死不影响大唐国运的人,便不是人么。”元照拢袖轻叹,“一朝一夕,凡可争之,莫可弃之。” 台上就此安静,而不止这里,也不止众卿之列,整个朱雀门前,声音都如潮水一般沉落下去,许多目光投向正东最高的台子上,那座明黄的銮驾已停在了那里。 人们其实对这位圣人并不算少见,只每年的大唐武举,他都会驻驾观看,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几座华盖,侍从纷纷,往往只能瞧见中心一道隐约的身影,而对那副面容人们却见得不多。 如今亦是如此,御座周围,中官、禁卫侍在一旁,另有几袭离得近些的玄袍,飘雪中隐隐约约,同样辨不大清样貌。 (本章完) 第566章 袖虎 第566章 袖虎 唐皇垂目望了一眼,朱雀门前人群层层,宛如黑潮,大多都仰头望来。 他敛袖坐在御座上,中官禁卫各安其位,身后仪仗一一散开。 “摘星楼新酿的清酒,第一场雪时出缸,因此号为‘新雪’。”李凰温淡一笑,捧着个银色的酒壶,“遣人买了一瓶,陛下饮么?还是饮茶?” “仍茶罢。”唐皇目光挪向剑台,那道素衣的身影依然安静地立在那里,像是化入雪中。 他在这里立了一夜,漫天的雪确实也已为他所用了。 仙人台言此雪将持续一昼夜,如今已又一天要过去了,雪依然飘如白毛,天在午时,唐皇捻化了一枚落在手上的雪,朝天上看了看。 “四哥哥不冷么?”一道脆声响在案旁,年方八岁的李碧君还包着丸子头,蹙眉探头看着下面的身影,然而话出口后就被身后的女子轻轻掩了下嘴。 “嘘,肃静之所,不可喧闹。”女子向御座低了下头。 李凰偏头微笑:“元妃,教碧君上来吧,她个子矮,这里看得清楚些。” 元妃低头朝女童笑:“皇后殿下唤你过去呢。” 李碧君嘻嘻一笑,连跑带扑地投入了案前女子的怀抱,然后锲而不舍地朝旁边男人小声道:“父皇,四哥哥不冷么?” 唐皇捻枚点心递给她:“他有修为,不怕冷的。” “我也开脉了,但还是冷!”李碧君张开十根红通通的手指。 唐皇握住她两只手暖了暖,淡声道:“你修行时偷懒,自然真气薄弱不畅。” 李碧君连忙缩回手,投进了李凰的怀里。 御座再外侧坐着三席服色相近的年轻男女,都各有一案,倒没再见别的妃嫔了,李凰微笑扫去,道:“九儿这两年修行倒很用功。” 李琛怔了下抬头,离席恭谨行了一礼:“回禀母后,儿臣在读剑经。” “总这样拘谨。”李凰淡笑一下,“你读罢。” 李琛再拜回案。 他是最末一席,另两席则坐一位年轻少女与宽服青年,是六公主李幽胧与三皇子李玉瑾,他二人中间则空着一席,正是四皇子李知的位子。 而再往右边,则又空着一席。 李碧君挪眼瞧了瞧,双手勾住皇后殿下的脖子,把头埋了进去。 虽然年幼,但娘亲很认真地教导过什么应该说,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绝不能说,言语不太能管束住一个六七岁的女童,所以这些教导往往伴随着不同层级的疼痛。 只有绝对忍受不了的疼痛才会令人绝对不张开嘴巴,母亲告诉过她,唯有能传麒麟天诏之人才能单领一席,谁坐在那里,谁不坐在那里,谁忽然不再坐在哪里……这些都是不能开口的事。 包括那总是空着的一席,连目光也不要投过去。 这里面很多是她听不懂的话,但这危险的领域确实已在她的心里,仿佛一只亟欲噬人的恶兽。 但当她把脸贴在皇后殿下下巴上轻蹭时——这是娘亲口中应该做的事——她忽然发现皇后殿下头偏的很厉害,而且不再轻轻挠她小肚子了。 她顺着看去,见她是把目光投向了那空着的一席。 不对……还要更远些……那是在銮驾队伍之外,安静停立的一驾朱红的马车。 并不怎么鲜艳,是很沉淡好看的颜色,雪景之中既寂又美,帘子盖着,也没有赶车的人。 皇后殿下的身体安静了一下,然后是温淡的轻声:“晋阳也来了。” 李碧君却忽然感到有些莫名的心颤,她嚼点心的嘴巴也停下了,倚在皇后肩上一动不动。 大约几息,皇后殿下回头温柔的轻笑:“怎么不吃了。” 李碧君娇声道:“我饱了。” 她从怀中跳下来,这时才发现,父皇朝那边的凝视要更久。 “该来瞧瞧。”唐皇淡声道,转头向身后中官,“去知会一声,唤来这边坐吧。” 身后鱼嗣诚俯身领命而去,唐皇目光重新投向剑台,午时已过,天也暗淡些了。 “四哥哥一定能赢!”李碧君离开前朝皇后殿下握拳道,这也是娘亲口中应该做的事。 果然皇后殿下朝她露出个温柔的笑容,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 大约只过了片时,鱼嗣诚趋步而来,俯在御座侧边,低声道:“回禀陛下,晋阳殿下未在车中。” 唐皇点点头,似也不甚在意,淡眸垂落剑台。 …… 时辰正约在申时之末。 圣人已摆驾东台半个时辰了,四殿下安静地立在冬剑台上,第一次昂了昂首,抬起头,雪往他的眸子中落去。 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感到了汗毛乍起的心悸。 即便圣人来时,朱雀门前人潮的熙攘也只是降落下去,这时却一瞬如被掐死般寂静。 难以想象这样盛集之中会有深夜的寂静,只有雪落下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 很多人这些天已听过那个关于生长在鲸背上的虾的比喻,当时都觉很是恰当,但直到如今,每个人才如此切身体会到被那只鲸注目的感觉。 【天命儒子】在他的天地中,睁开了他的双眼。 多少万人聚在这里,多少生灵生长在这片天地,如今一切纤毫映于眼中,而对朱雀门前的人潮来说,从未经历过如此彻底的洞彻的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这种心悸。 心脏几乎都在一瞬间停止,长孙玦僵硬地张了张嘴,全然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这时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身旁的道家少女昨日能单人独剑站在这样的绝望面前是怎样令人敬佩的强大。 【天麟易】向整片天地缓缓铺展,雪依然静静飘着,其所有经行与落处,都在李知的双眼中留下行迹……对四皇子与五姓来说,天麟易本也需要一次见世的机会。 它不是江湖人怀揣的底牌,它是大唐皇血与天理院二十年来的心血,是昊天统治的巩固,是麒麟威权的昭显,二天论要求于众卿万众之前赌测,他们全然同意,正如二天论亟待证明自己,面对泛起波澜的朝堂,昊天也需要再一次展露自己的不可撼动。 正是如今令朱雀门前万籁俱寂的昊天之意。 心悸并未一直持续,很多人在喘息两声之后,却仍是沉默了。 门派们微颤地握紧了自己的剑,江湖人们嗓子已被无声地扼住……你在江湖上,是见不到这样的敌人的。 儒家之《易》,麒麟之血……江湖上岂有这样的手段?它们俱是世间独一,来自最强大帝国的核心。 门派圣地林立,唐王朝依然统治这片大地几个百年,这就是它的眼睛与獠牙。 很多人在此刻之前、在前面那些天里津津有味地谈论着颜非卿,谈论着陈泉,谈论着杨真冰……如今再没有一个人敢说,哪位名门弟子能够面对这样的苍茫庞大。 场上一片沉寂,只有飞雪乱舞。 你要证明,凡躯一剑……能够战胜这样不可触摸的浩大吗? 所谓“赌测剑权”,所谓神京几月数年来的争端,原来是落在这种天方夜谭的事上? 颜非卿当然不会来,杨真冰当然不会来,剑主与脉主当然也不会来……所以他们只能选中那个可怜的裴液…一个亟欲出名的不怕死的少年,原来是这样…… 直到一道清亮洒脱的笑声从台下传来。 在万籁俱寂中显得那样清晰,却带着些醉意:“裴液,我说了,你唱了这出戏,才真正是神京当红的武生!……且去!” 那是从另一边登上冬剑台的地方,所谓“另一边”,当然是相对于那位四殿下而言,如今正在西方。 “唔。” 这就是这句话所得的含糊应答了,再没有其他嗓音,只有脚踩雪阶的声音那样清晰,缓慢的,一步步的,直到一位少年的身影在雪中升起。 他立上了冬剑台,在十万人的目光中,先抬颈高高地饮了一口。 雪亮的剑刃悬挂在腰间,其人没有外裳,赤着足,只着一件随风飘摆的单衣,强劲的颈与胸膛展露出来,长发也只被不知哪位女子的绸带随意一系,飘荡在背后。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确实已经失去真气了,踉跄沉重的步伐,在雪滑的地面上两回趔趄,那真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之躯,腰上剑的重量对他都是一份负担。 他也确实将酒饮得有些多了,剑一样的眸子也如在梦境之中。 其人在李知身前十丈摇晃立定,慵懒地看了前方之人一眼,抬手再次举壶畅饮一口,他饮酒的姿态极为松弛,仿佛那已是世上最美妙的事。 【天麟易】从未消失。 雪向他脸上飘落,也向他的剑上飘落,昨日姜银儿刚刚无法反抗地淹没在这场雪中,而旁观的剑者无一人在她之后起身。 少年难免平地踉跄了一下,而在另一端,李知第一次有了动作,面无表情地缓缓向他抬起了手。 风雪宛如大幕,几乎将少年全然遮蔽,神京辛巳年的第一场雪,已下了两昼一夜,已足够庞大,足够沉厚,当然也足够淹没一位单衣凡剑的少年。 少年的脸上不知是醉意还是笑,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他解下了自己的剑,缓缓地、轻轻地抚过。 而后并指轻轻一敲,清鸣一霎时贯穿了所有人的心肺,激灵灵直冲颅顶,令肤上寒毛乍起! 少年醉声高吟,仿佛林中高士,穿透了一切风与雪:“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于是所有人都在一瞬之间看见,风与雪都静住了。 仿佛一幕美丽的画,一粒粒雪纤毫毕现地静止在空中,风也死去了……直到下一刻人们才意识到,是四殿下静住了。 因为少年太快了。 当你足够快的时候,世界岂非就是静止? 少年的右袖骤然猎猎,如同一团燃烧的火,那当然不是因为风,因为风早已追不上他。 丹田之树向着右臂指掌生长,一瞬间攀上经络,裴液猛地握紧了剑柄,梦一样的双眸中绽出锐冷的光。 天地在这一刹那做出反应,如同鱼感受到水的动向,所有人都感到身边的天地骤然向那道不羁的身影压去。然而一切惊涛骇浪全都触及不到他,因为那是一滴已跃出了海面的水。 无论惊涛多高,它总高出一滴水溅起的高度。 这个高度,叫做剑。 潇洒的剑,不羁的剑……漫天静雪与死风组成的长幕上,一道白影惊鸿掠过,在四皇子颈间银亮乍现一瞬,清脆的碎裂之音如同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李知颈上绽开一道鲜艳的血线,下一霎剑上已响起一声交击的铮鸣,裴液剑刃骤然碎去一块,两者同时落地时,乃是一片场外飞来的茶盖。 李知怔然而立,平和的双眸中第一次出现茫然的情绪,而单衣猎猎的少年斜斜立在他身后,右手残剑仍在急速振鸣,他举起左手酒壶,醉眼迷蒙地饮了一口。 没有人知道一个禁绝真玄的人如何能这样快,又如何能逃脱天地的注视。 众卿不会知道,江湖门派也不会知道,两位哲子不会知道,圣人也不会知道。 也许他一瞬间用了十次【飘回风】,也许那只是一次世上最好的【飞羽仙】或者【踏水摘鳞】……但其实都不重要了,即便将这一幕再看十遍,也未必有人能够参透……因为从来不曾有人见过与理解过。 他是世界上第一个摘取这份力量的人。 剑态·【袖虎】 在你的经脉树燃尽之前。 有隙皆破,诸剑皆仙。 (本章完) 第567章 冬昏 第567章 冬昏 朱雀门前只有寂静,已不是【天麟易】带来的冷悚,而是人们在这一刻都无法说话。 唐皇垂眸,风正带走面前茶盏里的热气。 他大约是场上第一个淡淡挪开目光的人,李凰怔然望着台上,攥的雪白的拳定了数息才反应过来掩进袖里。 几席皇子皆定在案前,李琛痴怔地盯着台上仰头饮酒的那道身影,不自觉地前倾,直到圆滚的肚皮挤倒了桌上酒壶,叮啷一声响动才将众人惊醒。 李碧君窝在元妃怀里,有些茫然地看着大人们的脸色,下意识攀向娘亲的脖子,小声道:“娘亲,四哥哥赢了么……” 元妃立刻掩住了她的嘴。 但场上并没有什么反应,所有人目光还是看着下方背对而立的两道身影,李知抬起手来,第一次做了一个很具人性的动作——他抬手摸了摸脖颈上溢出的血,低头怔怔看着手上染出的鲜红。 整个朱雀门才在这一刻渐渐苏醒过来了,高台之上,李度僵定的脸色微微泛白,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猛地站了起来,这时跌坐在椅上,微颤着端起一碗茶低头饮着,把看不见神色的脸藏进了阴影里。 元照身形摇晃了两下,木然呵呵了两声,然后又呵呵了两声,继而低笑不绝,很少有人见到这位石木一般的大人这副情态,那笑声里分不清是快意还是冷意。 长孙玦脸上有些不可置信的茫然,她往旁边攀手道:“是,是裴同窗赢了吗?好像是吧?崔家姐姐……姜仙长?” 但一时没有人理她,下一刻姜银儿才怔然回过头:“嗯……对,是裴同窗——是世兄赢了。四殿下他……一招也没接住。” 是的,一招也没接住。 【天命儒子】的四殿下是同境无敌的,然而天地被避开之后,站在裴液面前的只是“李知”此人。 当然,你也是七生啦。 没有习过剑,没有真正搏杀过,但确实是真气丰沛雄厚的七生。 当然,我是没有真气的凡躯了。 可只要手上有一柄剑,要杀你这样的七生,实在也不用第二招。 崔照夜根本不理人,双臂放在阑干上,下巴垫着双臂,眼睛看着场上那道身影,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这也正是冬剑台下绝大多数人的状态,江湖门派,士人百姓,他们与少女并非同一心境,但目光所聚是同一道身影。 一道从没见过的身影,一个从没听过的名字,如今人们将之烙印在眼底。那道挺拔的身姿比颜非卿宽壮一些,没有那样清瘦;又比杨真冰高出一些,较之更为匀称,这身材近于陈泉与韩修本,但面容比陈泉俊朗,气质又比韩修本随和……而若谈及剑……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这样的剑。 这样冷冽、这样凶狠、这样惊艳美丽、这样命悬一线、瞬分生死……此后朱雀门前的所有人只要一见就会认得。 不必找什么对比和相类了,神京就只有一位这样的剑者,他和一切显赫的名字立在同样的顶端,本不需要任何人来修饰,而在今日往后的许多天,这都会是整座天子城最风头无量的名字……他叫裴液。 江湖门派里的噪声开始泛起,若在开场之前人们是闲谈般好奇地搜寻这个名字,如今就是真正的噪动,这一刻人们甚至忘了刚刚天麟易带来的悚然的震撼,每个人都在询问着“裴液”的名字,每个人都在茫然着刚刚那道惊心的剑光。少女扭头看向青年:“师、师兄,你上次从哪里听说他的事情……再、再说一遍,还有没有?” “这位裴液公子是哪里人来着……他是什么?他没有自己的别号吗?” 而在场上,那位少年则似乎刚刚从某种状态脱离出来,醉意仍然未消,他发怔地看着地上崩落的剑片,却是俯身将它拾了起来。 而这个动作似乎才将崔照夜惊醒,长孙玦和姜银儿不知在低声说着什么,她忽然转过头,认真地盯着她们两个。 长孙玦和姜银儿都微怔:“……怎么了?” “我有个想法。”崔照夜颊色微霞,双眸发亮,缓声而郑重道,“我要建立一个裴液同好会。” “……” “你们两个都要加入。” 即便这时钦佩欣悦地看着场上世兄的姜银儿都连忙摇头,长孙玦就更瞪大了眼:“裴液……同好会,那是什么啊?” “由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最支持裴少侠的人组成……” 朱雀门前已经全都躁动起来了,其中夹杂着无数士人声嘶力竭的欢腾与哭泣,还有一阵阵齐声呼喊的“裴液”、“元照”……这确实是一次压抑情绪最歇斯底里的释放,不是几个月,而是已经十个年头了。 从那次残酷的车裂开始,从无数青衣朱袍被血腥的清洗开始,许多人们就在最恶劣的环境中苟活与斗争了十个春秋,十年,足够令一方小池结冰,足够一座宅子变得古旧,也足够一位瘦弱的女孩长大成人。 而从少年登上冬剑台开始,连一刻钟也没有。 二天论与一天论最不可调和的争端,十天来整座神京期待的剑权的赌测,就如此在几息之内决出了不可更改的云天与深渊。 欢呼躁动会久久响彻在朱雀门前,许久无人站出来说任何一句话。 冬剑台上,一位穿着士服,却散着长发的美丽女子来到醉意痴怔的少年身旁,朝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而后回过头,又与怔然的李知说了两句什么,她手上也提着一只银色的酒壶。 唐皇看向左首的高台,淡声道:“元卿,你随我来吧。” 他从御座站起身来,雪在这时停了,深冬日晚,天边大日正缓缓坠下。 诸位皇子与妃嫔无一人动作,而在剑台上,士服女子含笑举壶仰颈痛快地饮了一口,酒痕顺着颔线滑落。 橙黄的夕阳从她背后照过,她骄傲地看着东方,一轮淡月已挂在天边。 (本章完) 第568章 五云 第568章 五云 一场大雪,又复晴天。 神京城高天淡蓝,冬日里枝叶也谢尽,一片清旷,坐在五云楼头,能一直遥遥望到城墙。 不过裴液半倚在窗口边,目光还是投向侧边的朱雀通衢。 天候还是一样肃杀,但人事的涌动已经不能掩盖了,在锁鳞辛巳年的最后十天里,大唐朝堂开始了十年来最大的一次动荡与调整。在位的圣人一如既往地行事利落,当他觉得一件事需要开始做的时候,往往不会留给众卿什么安置自身的时间。 在剑权赌测结束第三天的宣政殿,做了十多年户部尚书的元有镜终于得入三省,领尚书左仆射,仍暂兼领户部。 同一天,离任许久、已耳顺之年的李鸣秋重新起复,任礼部尚书之位,原礼部尚书萧泽彰平调翰林院,两位侍郎中一位留任,一位则官职稍贬,调去了西陇。 礼部是变动最大的衙门,也正是整个南衙的写照,据说那位新上任的左仆射在雪停当晚的紫宸殿对谈里,就向圣人递交了一份举贤折子,其中列名二十一,涉及权职调动四五十处……显然在去观看那场剑赌的时候,他袖里就一直揣着这个折子。 这二十一人中的大部分,都是人们眼中最核心的“元派”。 圣人同意了其中的大半,于是从第二天开始,许多停滞和掩埋的事项就立刻开始推进了。 朝堂的气质已经显出迥异来,很多人似乎已披着官服在凤池上立了许久了,诸事都熟稔,也习惯了南衙的环境与风向,但直到这时很多人才惊觉,他们熟悉的其实并非大唐的朝堂,他们熟悉的只是李度在位这十年的朝堂。 当一位性格行事全然不同的新相上任,当他与圣人的相处方式全然不同,整个朝堂的风气都会因之转向,有些人已经有所意识,有些人尚以为这两天的不适应只是变动带来的暂时。 “瞧你那天很爱喝,我拿了两个月的俸钱才买了一壶。”谢穿堂盘腿坐着,拿着干馍,夹着辣炒白菜往嘴里送着,“结果这时倒滴酒不沾了。” 面前是只封好的银酒壶,没有开封的痕迹,她对桌的少年早把一碗清面连汤带水吃完,此时披着件挺漂亮的暖氅倚在窗边,确实是有些虚弱的样子,微笑道:“你这可怜巴巴的,岂好意思喝你的。” “我生死一人,俸钱本来也没什么的地方。”谢穿堂瞧他一眼,“我看你是那天喝伤了,姜银儿说你回去后吐了好几回。” “……唉,莫谈了。” 赢了剑赌是件美事,漂亮潇洒地赢了剑赌更是件美事,在万众及新认识的妹妹之前赢了剑赌大大是件美事,但回修剑院的路上在妹妹愕然的目光中吐了她一身,又在回去后扑在颜非卿的椅子上吐了一滩……就是令人不愿回想的记忆了。 “我本来也没有嗜酒的习惯,是那夜入了袖虎心境,就莫名怎么都觉得不痛快,好像非得一醉方休。”裴液轻叹,微微蹙眉,“也不知是喝了多少,醒来记忆都断断续续的。” 剑赌结束后确实是姜银儿将他扶回的修剑院,他也不知道许绰为什么不带他回故宅,后来才想起来他好像本来也只是个客人,事情办完了也没有留宿的道理。 不过他确实直到现在都没见过女子了,身心竭尽后的疲累令他在修剑院躺了一个日夜,眼呆呆地望着屋顶,没什么精力又不愿意空耗时间,就勒令小猫在旁边给他读剑籍。 “我知道,我帮她们把你抬上马车的。”谢穿堂道,“据我办酒鬼案子的经验,不少于三斤。” 裴液提筷子夹两片白菜,好奇:“这什么经验?” “闻味儿。”“……” 今日不是谢穿堂约的裴液,而是裴液约的谢穿堂,恢复了些精神从床上起来后,他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请王守巳往京兆府递了个消息,当然,主动约人却被人家请了客这种事,裴少侠既宿醉头昏,意识不到也情有可原。 “巽芳园已经第一时间遣人去盯了,其他很多咬死的衙门都开始松动,鲤馆和太平漕的案子基本已全须全尾了。”谢穿堂咬着干馍道,“现下我准备重新梳理咱们往杨家渡那一回的事,这边首尾清楚了,那边也就容易看见新东西。” “那么忙。”裴液瞅她一眼,“快过年了,也歇两天。” “一些案牍和跑腿的事情,本来也没多累。” 然而这不是身体劳累的事情,裴液意思是她紧绷的精神,不过这女子大概就是这样,案子没彻底破之前,躺大概也躺不安生。 裴液不再多言,又望楼下通衢一眼:“现下就等李度卸任吧。” “是,我前日把手上的证据材料都梳理好递给了狄大人,昨日狄大人正式起草了一份弹劾折子,听说和刑部的官侍郎见了面。”谢穿堂道,“朝堂上的事情我不大懂,不过大概是想等他卸任之后,就数罪并举。” 裴液唇色尚苍白时也要见这捕官一面,想打问的正是这个:“能行么?” 谢穿堂顿了一下:“我不知道。” “……” “我已经尽了最大,最大的努力。”女子捕官低头吃着菜,声音没什么起伏,“一切能找到的罪状我都查明了,但我是个捕快,这也就是我所有能做的了。判案是大人们的事,判大人是更大的大人们的事。” “明白。”裴液还是伸手启封了那瓶酒,拈过杯子给两人一人斟了一杯。 那份洒脱不羁似乎还是少年身上留下了一丝气质,他倚窗笑了一下,举手瓷杯一撞:“肯定行的。” 谢穿堂一口饮尽,微笑:“你莫经此一回,真染上嗜酒的毛病。” “有那么招人厌吗?” “喝的人鼻子里是酒香,闻的人鼻子里是酒臭。” 两人饭量都大,若选一位最自在的饭伴,裴液一定选这位狱友,两人把一桌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他抱脚倚窗笑道:“我才不喝呢,怎么赢的那人都记不真切了,欢呼也朦朦胧胧,太影响我回味。” (本章完) 第569章 叙怀 第569章 叙怀 一场酒足饭饱,谢穿堂府衙仍然忙碌那些庞杂的案卷,楼下告了别便就此离开。 毕竟是大事落定后闲散的时光,裴液还是听女子说了不少事,例如破太平漕那夜一家团圆的程小朱一个月来总往府衙送猪肉鸡蛋,那少女还不停打问那天向她询问证词的少年捕快,衙门懵了好几天也没找出谁脸嫩得像十七八岁,直到前些天谢穿堂听说了,才明白过来她找的是裴液。 女捕官说指点给了她腊月二十的朱雀剑赌,告诉她恩人会上去挨揍,但也不知她那天来了没有,拥挤中又看没看得清楚。 又说李昭马上要入玄门了,如今元相在朝,狄大人想遣他回大理寺,空间更广阔些,换女捕官来做副手。 裴液觉得这调动蛮合适,李昭大人本来便是寺丞,从为官到查案都能独当一面的将才,而谢穿堂精于探案、熟络市井,跟在京兆尹身边倒是更合适的臂助。 而那位叫张飘絮的少年总往府衙去问小鲛人的消息,一来二去总是撞上谢大捕官,有回他背在墙边躲着,想等谢穿堂离开了再过去问,结果转眼就被逮住。那回他脸上红紫,伤得不轻,一问果然又是街巷游侠斗殴。 “这是最没意义的事。”谢穿堂一饮而尽,夹菜道,“一群十几岁的半大小子,真当自己是什么义气游侠,佩人家买的剑,骑人家给的马,跟在周大哥王公子后面呼啸来去,为了一句话可以命也不要。” “然而那不过是些习武少爷们的游戏,争勇斗狠,扈从上百,看人断肢杀人,等到了年纪,少爷们家里一管,便收拾行状去读书从军了——或者只什么时候腻了便一抛。”谢穿堂道,“剩下的就只能鸟兽散为坊间的混混,你说把性命投进这里面,有什么意义吗?” 不过这少年一言必诺倒真是绝不含糊,他已把房子连押带租交付出去了,这些天就邋里邋遢地宿在朋友家里,说是已攒了二十三两银子,肯定要连本带息还给裴液。 裴液闻言停住筷子,指道:“你先让他把这二十三两给我交过来。” 谢穿堂笑个不停。 这少年确实莫名对谢穿堂发憷,见了就老老实实,而也就是从那天后,谢穿堂莫名心念一动,勒令这孤儿住进了自己宅子的西屋,每月也收他一百文房钱,以嫌犯的名义严加管束。 “其实也未必全是恶习。”自小头号调皮捣蛋的裴少侠公允道,“少年们一腔热血的事情在大人看来或者是无聊恶事,但投进去的热血和义气都是干净的,只是不辨是非而已,一旦踏上正道,往往也能成事。” “这是从哪儿悟的人生道理?” “话本。”裴液直言不讳,“顽劣孤儿被收养入正派是很经典的本子,我推荐你平日也看看。” 谢穿堂默然不语,裴液当她应下。 两人别在黄昏日坠之时,裴液这时虽然有些虚弱,但一个人在城中闲逛倒没什么负担,他裹了裹暖氅,这显然是那天上车时披上的许绰那件,果然又御风又保暖。 裴液把小猫抱在怀里,揉着它柔软的毛发,沿着朱雀通衢下行。 “我没觉得禀禄有伤到我。”安静一会儿,裴液自语道,“不过它确实变矮了。” 醒来后裴液仔细内视了自己的脉树,“燃尽”二字绝非妄语,它们是真的在从蓬勃的顶端向下燃烧,一百二十八条枝干同时燃短了十分之一不到。 从他启用袖虎,到破李知“天麟易”停下,不过三个呼吸。 “原来禀禄是个大蜡烛,但这烧得也太快了。”裴液轻叹,“它要是把这一层烧没了,我是不是就回到六生了。” 少年其实有些难以忘怀那三息的自己,以及自己手中的剑,面前千态万物,风雪声形,似乎一切都可在自己的剑下破碎。但登上那个境界的代价确实太大了,如同凡人攀入神明之境,三息就令他陷入虚弱。 “人家自己长自己烧,修了真气全给你用,你半点没帮人家修炼过,还有什么不满。”黑猫道,它看着前方,头顶的绒毛在风中摇摇。 这倒实话,禀禄大概是世上最令人省心的经脉树了,平日全不用管,不会坏也不会偷懒,随便喂几颗什么丹药,不知哪天一觉醒来就又该升境了。 前天燃了一段,今日已又长回来些了,裴液打完都还睡一觉,它是真的一息也不歇。 “还是这份力量本身更令人在意。”黑猫轻声道,不知想着什么,“铸剑……阏伯,恨玉……伊祁——” 它脑袋猛地痛了一下,裴液同时感到它心神境窒息般的抽搐,抬手按在它额上,以鹑首心简帮它抚平了些。 “我觉得,以后这种消息,你试过一次想不起来,就不要再试了。”裴液认真道,“记下来,以后咱们总能揭开的。” 黑猫点点头,安静看着前方。 “我一个月来变厉害了好多啊小猫。”裴液笑道,揉了揉它,“感觉该给你解契了,你现在好像有点儿拖我后腿。” “不是你那天快被淹死的时候了。” “此一时彼一时。”裴液漫着步,“黑小猫!报告你一个月来的功课和修行。” “在翻古书古籍,六千年前历史几乎全湮没了。”黑猫道,“以及修行火道,我瞧你是忙得顾不上螭火了,以后我借你用吧。” “修得如何了?” “螭火于我如指臂,本也没什么好修的,它生长主要是靠新的火焰。” 裴液来了兴趣:“有什么新的火焰吗?” 三个月来他也只采得一门朱莲火,虽然在脉境已无往不利,但还是对当时黑猫口中的“道火”愿景心向往之。 黑猫难得沉吟了一下,顿道:“我寻得一门隐约的传说……似乎是说你们唐皇的血可以燃成一种‘麒麟火’……” 裴液立刻捂住了它的嘴,冷静道:“你别找死。” “好吧。”黑猫从善如流,“那我再找找别的目标。” (本章完) 第570章 上奏 第570章 上奏 “狗辈!” 掐丝玉杯被猛地摔在柱上,叮啷的清音碎成连环,暖软的地毯上洇出一片茶渍,深堂之中只有老人粗怒的喘气,侍女青衣们低头跪侍着,静如一座座雕像。 李度身上官服还未脱下,忿怒的面容须发张如老猫,他将自己摔坐在坐榻里,旁边桌上茶翻盏倒,是刚刚被他一袖挥出的狼藉。 纵然朝堂之上风向已变,但李度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兵败如山倒。 诸处衙门依然牢牢地握在手里,不少关隘虽然被元照扎进去些恶心的钉子,但大唐一相的名字仍是李度,并且将延续至少两年。 新相上任根基当然不稳,他的从者也都是些形单影薄的士人,朝堂上至少七成的事情仍然受他李度影响。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李氏在朝堂上扎根这么些年,不可能因为一个姓元的上位便一把火烧没,而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是所谓二天,不也同样是两天并立么? 左右仆射同在,本是尚书省之常理,两相并立,圣人亦容易权舆。神京风潮中呼喊的是元有镜的名字,政治重心确实在向新相偏移,但很少会有人觉得,李相会就此下台。 他已经在神京朝堂太久了,清贵、威重、淡漠,像一株老而不碎的玉树。 李姓本也不需要元照那样激烈的政治主张,甚至李度也不需要什么政治重心,任由谁去做事吧,他只要如以前一样念经诵佛,在幻楼中醉生梦死,这杆旗子立在这里,就能稳固朝堂上一大片的水土。 李度在冬剑台上阴了半个时辰的脸,因为他确实觉得脸面很不好受,他预知到一些恶心的东西要长久地和他并立朝堂上了,就如十年前那个“许”字一样。 纵然人生已过了一大半,但他确实很少遇到违背他心意的事情。 三天来他沉默地静立在众卿之首,冷漠地看着那些泥腿子下九流穿上玉带朝服,如同沐猴而冠,在朝堂上指点来去,以为已受尽了侮辱……直到今日三封弹劾折子,只差赤裸裸地直指他李度的大名。 愕然惊怒四个字,不足以形容老人那一刻受到的威胁与冒犯。 就在宣政殿上,就在众卿之前,就在圣人当面,不是如之前几次不要命的微薄小官,刚一开口就被拖下去,而是三位绯袍联席,京兆尹狄九、刑部官志沂、礼部郁子谦同时递交陈述了厚厚一叠公书。 其中主要是三件大事: 其一鲤馆贩人之案,以太平漕、沣水坞为爪牙残害百姓,勾结金吾卫为遮掩,私设刑狱,聚拢巨财。 其二是刑部三百余件受人指使的大小冤狱,官民皆受其害,公家法成私家之法。 其三是礼部大小三十余位官吏,多是世家之人,皆尸位素餐,或以权谋私,甚至带歌伎来衙中嬉乐,堂堂礼部成礼崩乐坏之所。 三件事情一上奏,但凡知道些内幕的朝堂众卿都屏息凝神。 礼部是李度出身之所,刑部则是李家扎根最深的地方之一,而太平漕之流所以为害,是南衙禁卫同流合污——这些禁卫的调动之权正在宰相手上。 三件事的矛尖其实是朝向同一个方向,这也一定是他们准备充分的案子,只要圣人说要查,三处衙门就一定能在极快的时间内拿出牢固的证据链,同时指向那袭十年来高枕无忧的紫衣。 圣人沉默,三封折子之后,元照出列木声道:“陛下,今我朝堂之害,不在灰羽之麻雀,而在紫皮之蠹虫。” 李度冷冷转头看着他,仅仅在第三天,这个分明还立足未稳的獐头鼠目之人就向他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獠牙。 折子很厚,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批复,圣人说会取回去瞧瞧。 李度正是在这时才意识到,这股巨大的风浪是真正席卷到了他身上。 “居士久未犯嗔戒,近月已触着两回,还望居士修持心性,勿丢了身上佛气。”老僧温蔼道,与十位白衣僧人坐于周围默默地数着念珠,香烛静静飘开。 李度阴脸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舒展眉头,又化为平日清淡的脸色,捻起腕上佛珠,颔首微微一礼:“劳高僧相谏,实我又受尘世之扰,下将再手抄经文百卷,捐白银十千,以复我诚意与静心。” “尘世扰攘,多不能明心见性之人,困于己身之囹圄。居士命承天意,合该早求超脱,免使澄心染尘。” 李度缓缓点头,脸色已霁,淡眸看了眼身前狼藉:“且收了吧。” 两名青衣低头趋步过来,拾起地上碎瓷时手还带着些细微的颤抖。 李度阖眸一枚枚捻着佛珠,心下想着刚刚那场令朝堂动荡抵达一处新的高峰的上奏,很显然,那风浪是朝他倾压而来了。 但实际上,李度从来没有做好下台的准备,他也从未想过要下台。 他喜欢神京这座庞大繁华的城市,喜欢这里精妙的佛法与温润的少女,喜欢万人之上的地位,也喜欢四季鲜明的舒畅气候…… 不过作为李氏家主的亲哥哥,作为李家在神京的支点,他也能够敏锐地嗅到真正威胁的来临。 天论改换是一件大事,他有想过失败后的结果,也大约预想过李家的枝蔓会收缩到一个怎样的范围,但事实未必一定如愿。 元派咄咄逼人,上奏的折子依然在御案上悬而未决,事情到了这种层面,他也未必能将局面掌控在手里了。或者说这份折子能递到御案上本身即是一个信号,意味着他不能再忽视了,而下一步如何行动,还是应当先确认两个方面的态度。 “备墨。”李度阖着眸,唇中吐出二字。 又两位侍者起身,不多时泛着清香的细墨与纸笔就摆在案上,李度轻提袖口,亲笔仔细斟酌着写了这一封信。 往西边寄去。 然后侍者们服侍他沐浴更衣,身躯在暖融的水汽中彻底放松了下来,他握着佛珠出门来到檐下,紫氅裹着身子,两位侍女举着一柄绘了暖阵的大伞,而在庭下,约来的哲子与尚书正立在雪中闲谈。 “李相好。”鬓角整齐的卢春水回过头,向这位老人躬身执礼。 他身旁是刑部尚书李翰飞,也是他的侄子,当今皇后的亲哥哥。 “好艳的梅。”这位尚书轻叹道,回过头,“叔父院里草比御中还要精神。” “梅是越寒越艳。”李度走下台阶,淡声道,“你刑部教人钻得那么深,给我带来不少麻烦。” “是侄儿的错。” “别处可以放,刑部尽量不要放。”李度交代道,“我想近日他们也有动作。” “早有了,动作还不小呢。虫子一样啃来啃去,一个狱卒的位置也要争。”李翰飞道。 “这里应争尽争,不要舍不得下力。”李度望着渐昏的天际,“如今这么多件案子在手,朝堂上闹得也大,他们多半想趁着这道风浪把刑部清洗一层,你稳稳坐在这里,该顶的得顶住。”“没有趁手的东西。” “有样拿去给你用。” “嗯?” “十年前许济的案子。”李度摘了朵颇嫩的梅,捻着手里揉烂了,“那日圣人允了给他正名,这事昨日开始推动。当年朝堂上全是他的罪状,要翻过来,就得过刑部的手。” “……如此。”李翰飞沉吟一会儿,点了点头,继续赏梅。 “卢兄好,天理院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我么?” “二天论还稚嫩,但‘昊天唯一’确实站不住脚了。”卢春水露出个淡淡的笑,“天理院能帮到李相的事很简单,无非压一压那个年轻的传人,但也只是如此了。” “我从前听春水兄说,天并非不是二天,实不能是二天。”李度道。 卢春水默然一下:“不错,天论本来就是绝不能动的,尤其现下,就更不能动。” 他袖手望向北方:“这件事动的是五姓根基,五姓是大唐的柱子……好在如今陛下一力即可撑起大唐,这件事,我明日会入宫和陛下详谈一回的。” “那就请春水兄也帮我递份折子。”李度从暖氅中取出一份奏折,显然也是刚刚亲笔写就。 卢春水没有问,点头接过。 “天色晚了,难得初雪,如此艳梅,留我们吃些嫩羊肉吧。”李翰飞含笑道。 “我不犯杀戒,陪你们坐一坐吧。”老人淡声坐下,身后侍女将暖伞稳稳举着,刚好遮住黄昏的夕光。 …… …… 天色将晚,很多脱下朝服的人都围在炉边说着同样的话题。 许多人都以为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临二相临朝的局势了,新相会趁机最快地拓展自己的力量,人们须在这种局面中平衡抑或选择。 然而谁料,在脚步还未立稳的时候,元照就再度掀起了最激烈的风浪,直指已立在朝中十年的旧相。消息传出,神京士子们纷纷声援。 这不是想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的进攻,没留任何转圜的余地,这分明就是要彻底逼李度下台。 这种层面的巨浪碰撞往往就不再激烈,或者说,它们激烈搏斗的阶段已经过去了,棋到了终局,就只剩下几个关键棋子的交换,那其实也就只是几步而已。 现下的气氛有种压抑的安静,每个人都知道按当今圣人的作风,这件事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但谁也不敢确定这个结果会是什么。 唯独所谓元派对这个走向没太多惊讶,这正是他们推动的事情,在交锋的最开始,几个月之前,那位女子说的就是:“我要换一个宰相。” 京兆衙门里,新任的元仆射坐在长案对面,桌上燃一柄灯,灯下案卷沙沙,袖口已染了不少墨迹,新墨叠着旧墨,是久经笔场的样子。 元照没什么表情地扒着一碗扣了菜的饭,盯着跃动的笔尖,忽然道:“倒不必这样细,又不走这一步的。” 狄九顿了一下,还是一字一句地抄完,原本的字迹清秀锐利,那是谢穿堂仔细整理的案文,如今是关于一架丘天雨所用马车的调查,女子给了两处直证,五处旁证,推测相府也曾经用过一段时间这架马车。 这是上奏圣上的折文,这马车其实提也不必提,或者只一句“日用亦有沾连”就可以了。 “这件事我是有七成把握的。”元照道,“按你的习惯,保守来说。” “若不保守呢?”狄九道。 “十成。”元照大口将一碗饭吞咽结束,搁下碗筷。 “李度从来是株又老又大的腐树,他本人不握什么权柄,权柄一概来于‘李’之一字。”灯烛摇曳,元照缓声道,“因此他要不要离开,其实只等两个方向的态度。” “大李小李。” “是。这折子递上去,是圣人允我做这个尝试。这几天里我们依然不断施压,等大约两三天后,西边会有个结果,陛上也会有个结果。”元照道,“如今这些天只是小打小闹,届时才是真正展翼的时候,你想要的东西先告诉我,我帮你记着。” 话虽如此,这位新相的脸上也并非全然胸有成竹,他沉默看着案上摇曳的烛影,正如李度未必能把控局面,到了这个层面,元照同样对每一步都谨小慎微。 “刚升了官,没什么想要……其实我愿意做一辈子京尹,干的活都踏实。”狄九轻叹,搁笔望着墙上影子,想着几天来那沉默利落的女捕官向他艰难开口的询问。 ——“狄大人,我想……私下冒昧一问,李度他……他能进大牢吗?” ——“说笑。” ——“……嗯。” 此时狄九扭头,面无表情:“我想真办了他。” “……说笑。” “是,只是说说。”狄九轻叹一声,提笔翻页,继续开始书写。 那当然只是政治压力,也只是政治压力。 不应对,他们就会持续推进此事,接受了,交换了,事情就总有一个解决的办法,那也正是元派所求的政治成功。 难道你还真想把这样一位五姓真正的核心人物送上刑台吗?既无谋反、亦无悖逆……只因为他喜欢挥霍享乐、礼佛清修?卢玉顾又在哪里呢? (本章完) 第571章 告老 第571章 告老 朝堂上吹起的风悬了快三天,三天来朝堂上几乎没有消息。 那日圣人取了折子回去,言将仔细看看,圣人看得慢些,自然谁也不敢催促,但立在众卿之首的那两袭紫衣也不见太多表情。李度依然是默然地立着,仿佛与一切风波无关,元照依然每日上着折子,大刀阔斧地动着他所有想动的事情。 有这样一位新相朝堂上总要乱套的,但好在他的折子能过的也不多,仿佛无论面对风格如何迥异的辅相,那支御笔永远有它一贯的准则。 正当很多人想,这样的令人心悬的局面不知还要持续多久时,腊月二十四日的黄昏,李度回到他在神京的宅邸,收到了一封来自西边的信。 信纸很柔韧厚实,不那么细腻,虽白却不亮,反有几分暗沉,像被风吹冻的积雪。这是西地的纸,李度很熟悉这种触感。 上面的笔迹也很劲实,浓处如山,淡处如云,笔锋似剑……从很久远的童年时,李度就对这种字迹十分熟悉,与他自己擅长的精丽小楷全然不同。 李度垂眸看着这张简短的信笺,安静了许久,而后他将其收起放在桌上,一句话也没说,侍女青衣们侍立一旁,李度自己解下暖氅,淡声道:“沐浴更衣。” …… 大明宫,紫宸殿里。 卢春水双腿并起,两手搁在膝上,安静地看着地面。 这位哲子其实由来是天理院最为人熟知的面孔,朱问深居,南修老迈,闾鼎疏离,唯独卢春水年岁正盛。他出身贵门,品行端正,风雅昳丽,又领翰林学士之衔,算是朝见圣人最多的几人之一。 然而即便卢春水,能来到这座寝殿的时候也并不多,独自造访更是屈指可数。 烛火燃烧中,内门轻微“吱呀”了一下,而后是那道熟悉的脚步,卢春水没有抬头,就从椅上前趋伏地而叩,恭谨道:“见过陛下。” “免礼,坐吧。” 唐皇坐回案前,卢春水站起来,躬身后退坐回椅上。 他抬起头来,高处那张圣颜依然淡漠清俊,一条黄绸束起微湿的黑发,朝服已经换下,皇帝在这座寝殿里总是穿着常服,卢春水每次来都是一样。 即便作为朝臣眼中少有的几位清贵“近臣”,卢春水其实也并不比他人更熟悉这位圣人,他确实面见这张圣颜多些,但很多时候卢春水并不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人,而更像一道意志,或者一面冰冷的绝壁。 包裹进一副温暖的人的躯壳里,你所能熟悉的只是这副躯壳的习惯,淡茶还是浓酒,杏还是桃……只有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但或者也只有这样高如绝壁的意志才能支撑这个名为“唐”的帝国,也许正如传说的历史一样,麟血的皇帝会和他们的帝国共生,得以分享麒麟长生久视的意志,从此不会因为“人”的昏噩与情感做出错误的决策。 不过卢春水至少习惯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这道身影面前你可以尽量直来直往。 他恭谨道:“陛下,臣有一问,二天之论真将在我大唐扎根吗?” 唐皇看着他,暂未言语。 “臣当年入天理院时,求面圣上,曾吐一肺腑之言,不知陛下记否?” 唐皇点点头:“你说,‘大唐不为天理而立,天理须为大唐而存’,此是你入院之真正信条。” 卢春水拜:“数载春秋,陛下竟仍然记得。” “闾鼎也是这么想,但他没与我讲过。”唐皇声音轻淡,“且说。” 卢春水道:“今臣目光短浅,只觉二天之天理,并非大唐之利。” 唐皇顿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卢春水认真道:“容臣述浅陋之思,望陛下解惑:唐之立也,在于富国强兵,周遭不敢进犯;富国强兵者,在于圣人与五姓之治;圣人与五姓所以治理昌明,在于麒麟所指;麒麟之指所以正确,在于顺天应时。” “由是也,皇与五姓皆信麒麟之命,皆身负麒麟之血,北荒犯边疆,卢与李拼死而战,固若铁壁;南国有兵事,郑氏半用其财,一城一邑不肯稍让。如是者,盖因五姓信大唐为自家之大唐,唐之权舆虽然半在世家,世家绝不会离弃大唐。” 唐皇于此点了点头:“是。” 在麟血的联结下,再无比皇室与五姓更牢固的利益联盟,几百年来他们禀奉着天意的指导,也确实已经走到了这个世界唯一的顶端。 “然二天之论,绝非另立一无关之天,亦非只夺些五姓权柄而已。”卢春水默然一下,认真道。 李度在乎这个相位,五姓中很多人在乎那些士人抛开他们的晋升,在乎自己高高在上且独一无二的地位,但卢春水并不在乎。 他此时抿了抿嘴唇,绞了绞手,低声道:“二天触犯的是唯一之昊天的权威,因而使五姓对自己的处境产生疑虑,难免生出杂念,乃至……圣位之无可置疑,圣言之不可动摇……都有松动之处。” 唐皇不言。 “固然言之尚早,但既有此苗头,臣不能不一述心中之忧。”卢春水沉眸看着地面,深吸一口气,“臣之言,昊天之权威毫不重要,但麒麟之权威深为重要;五姓之四殿下可以当权,士人旧军之晋阳殿下亦可以当权,但必须是在麟血的选定之下——此臣真正之所忧也。” “当年臣入天理院与陛下有一肺腑之言,堪为大逆不道,今有一更逆之言,仍愿说于陛下。” “且言。” 卢春水直起身来,直视着高处那张圣颜,一字一顿道:“宁可使大唐无真天理,不可使大唐无麒麟。” 唐皇望向殿外。 “天道无情,不为唐辅;麒麟有命,与唐共生。”卢春水叩首再拜,轻声道。 紫宸殿中安静了一会儿,唐皇收回目光:“卢卿之言,朕在登上这个位置几年后,就已经想明白了。”卢春水叩首。 “卢卿所言之一切,根基皆在朕能更改天论,皆在天论无以绕过麒麟施加于唐……就如以往几千年一样,只在无形中存在着,无论人们种地还是打仗,都不必懂什么天理。”唐皇淡淡朝他偏过头,勾了下嘴角,大概是卢春水这些年来在这张脸上见过最温和亲切的笑。 “……” “然天论之行也,非因我之所欲。是者是,非者非,二天之论既起,我因而顺之,未尝不是昊天之意。” “……” “至于卿所言嗣位者,由来是麒麟所选,朕亦不扰,今亦如是。”唐皇低头合上刚刚随手批的两本折子,看向他,“劳卢卿深夜来谏——知儿那日回去后状况如何?” 卢春水顿了一下:“四殿下一切如常,伤势本来微小,心境亦仍澄明。不过殿下晨起时会以镜自观其颈,往往静思许久。” “那人出剑很凶,本来未必是小伤的。”唐皇道,“仍劳两位哲子照顾了。” 他低下头批阅,殿中安静下来,意即卢春水可以告退了。 卢春水站起身来,却是向前两步,从袖中取出一折双手奉上,低头道:“臣前日从李相府里来,李相托臣呈递一折。” “拿上来吧。” 卢春水奉上,唐皇伸手接过,就此展阅,只瞧了两眼,就搁在桌上批了,这段话写得颇久,恐怕比折子本身还长。 卢春水恭敬立在旁边,但唐皇停笔时却没把折子交给他。 “此折在朝上递还。”皇帝语气随意,“你且去吧。” …… 腊月二十五,清晨霜满长街,年关已在眼前了。 在今晨上朝的时候,令所有人微微一怔的是,众卿之前只剩下了一道紫衣,那袭清矍挺拔的尊贵老人不见了。 直到朝议开了消息才流传开来,原来李相操劳日久,近几天寒意骤降,病倒在家了,圣人已亲自遣了宫人问候。 于是今日朝毕之后,无数人官袍也来不及解,就此往相宅而去,能入内者固然很少,但许多人还是踏在雪中表了心意,还有许多人递了问候的礼品与帖子,一时间几乎门庭若市。 然而第二天人们才知道,这位大唐一相已在昨日向圣人递了告老还乡的折子,圣人以朝中事务繁重,仍需肱骨之身拒之,朝中有人瞧见批复的御文,圣迹是密密麻麻一大页。 第二日李相再上书,自陈年事已老,身耽神京已久,唯愿落叶回根,余享天伦,圣人再以不允拒之。 直到第三天,李相三次上书乞骸,圣人才给了“勉允归乡休养”的批复,意或在老人休养好之后,仍然归京为相。 只是在几天里许多批复下来的折子中,亦有另一封李相前几日的上书。其内容不算太起眼,至少在近日的风潮中不大引起关注,那是李度宛如随口的谏言,说尚书令空置经年,不若裁而撤之。 朱笔批曰:“不必。” 圣人并不需要什么两相的制衡。 星幕夜落,李度披着氅立在小楼之顶,望着眼前神京,冷夜中灯烛如星海。 三日来,刑部和礼部的动向尤其剧烈,故相许济之案的重审已经开始推动,《科举新法》也已在修订准备,当许相清名归复之后,《新法》也就可以正式提出,可以很松闲地赶在明年科举之前。 至于狄九、官志沂、郁子谦所递的公书,仍然交还各部审理,圣人批曰:“严而严之,慎亦慎之。” 意思案文中所提的姓名自然要查,而没提到的姓名,或者捕风捉影的事情,也就不要攀扯了。 李相如此突兀的离开令整个朝堂都有些猝不及防,许多围拢在这株大树身边的人其实都尚未得到合适的安置,但今夜李度谁也没见,也不欲再见,他拈着一张短笺,就独自在这座小楼上立了许久。 宅中人影纷纷,都是搬动和收敛物件的响动。 直到许久,有人上来提醒道:“大人,夜深了。” 李度点点头,将手中信笺抬起,放在旁边烛火上燃尽了。 烛火照亮这些文字最后的样子,其实就如一封寻常的家信。 《腊月廿四与兄书》 “暌违经年,欣得兄长一信。 兄所言长安变动,我已于昨夜得知,湖池半冰,麟子败绩,想来固然应有。天论之变非只兄眼前所见,亦非止于一城一朝,其中繁杂幽蒙,天下恐无有解得之人。只是天地洗牌,众生虫蚁,几年之前,我已和兄长说过了。 兄今年六十有八,去国离乡,鞠躬朝中,已几十个春秋了,不知还记得老宅的院墙么?前些天我使人拆了父亲当年书楼的西墙,一直以来它地锦满墙,那日扒了一看,里面竟早朽坏了,景儿和彰儿日日在那里跑着玩儿,未免是一患。 后辈都很想念兄长,家中梅林开了,记得幼时兄长素喜,盼归来同赏。 弟神意敬笔。” 李度看着飞灰消去,紧了紧氅子转过身,淡声道:“今夜收敛好吧,我再上最后一次朝,年前就回西陇。” (本章完) 第572章 还乡 第572章 还乡 腊月二十八,锁鳞辛巳年的尾声中,独居相位十年的李度在朝议结束后离开宣政殿,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来到这座大唐政事的最高殿堂,一踏出宫门,许多道青衣朱紫纷纷簇拥住了他。 从二十余岁踏入这座天子城时,李度就是名满神京的风流人物,诗笔风流,容貌昳丽,既有名望,亦有家世,走上政坛之后就一路通畅,做的都是易出政绩的差事,从没什么坎坷波折,也不曾耽于什么苦官卑职。 六部游转之后便在圣人案前做中书舍人,也算是两朝元老,后来进了尚书省,渐成南衙极具份量的一位,在许相之后得以拜为右仆射,总揽尚书省事,沾溉三省,至今已有十年矣。 得益于大唐牢固的统治体制与在位之明君,兼以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十年来大唐国力日强,李度在位无过无失,朝堂风气松疏,十年相位稳稳当当地度过,如今已将杖朝之年,逢士人起而让位,宦涯由此可以画上一个稳满的句号。 不过李度虽去,李氏之根脉仍在,许多道别中除了真熟识敬慕者,不少亦是为了示好。 南衙各处权位的交接前两天已然开始,将在今日全部完成,当然不是交给元照,李度能权压南衙,不是因为一个仆射之位,而是因为“李度”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十年。握在手里的庞大权力将散归南衙,元照想要,尚得费劲重新去拾取了。 围拢之人几十上百,年事已高的李相自然没有精力一一立谈了,即便在前面十年的相位上,其实也总需名望与家世做台阶才能与这位老人攀谈两句。 李相在众卿静立的目送中登上黑色佛绘的车马,掀帘向众人微笑一下,就此驶离了大明宫,从朱雀通衢渐渐消没。 东八坊宽平的长街上,一百四十九辆名驹宝车已经列在道旁,清一色的黑驹沉木,每一辆都足为九卿之驾,在这里却只是装载的一节。 即便在贵人云集的东八坊中,李相的宅邸也是最威贵大气的几座之一,楼阁错落,书卵雕薪,名物宝珍不计其数,要从神京归去西陇,两千里间这条车队就如一条黑色的长龙。 其实几天来神京坊间也开始传出些风声了,说相位好像真要更换,不过毕竟是朝堂秘事,百官尚且有些猝不及防,坊间自然更是只能捕风捉影。 但当今日黄昏之时,人们看着这条惊人的车队长龙从东八坊缓缓驶出,近乎无穷无尽,所有目见之人才从惊讶惊愕到立定怔然再到沉默不语,直到整条街都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车马辚辚之声。 终于确信了那位李相将告老还乡的传言。 “一百零四,一百零五……一百零七……天啊,怎么还望不到头啊。”长孙玦立在道旁,兜帽下的神色有些怔然,厚厚的袖中伸出一根手指点着。 许是经年与书卷为伴的缘故,少女的眼力其实稍稍不佳,平日并不大显,但当极目远望的时候就显出模糊,她蹙眉望着街道的尽头,那一辆辆黑色的马车整齐得宛如复制,眼睛一个恍惚,已数乱了。 崔照夜在旁边牵着她的手:“走吧,别数了,人家十年经营,这些带走的才只是冰山一角呢——你们长孙家世在京里,是不是也敛得金山银山?” 长孙玦一下瞪大了眼:“我们家才没有呢。” 姜银儿偏头有些好奇地看来:“长孙小姐家中是居什么要职?” 长孙玦被崔照夜牵着向前走去,认真道:“我祖父是太常卿,家父亦在太常寺供职,兄长倒是在西北军中……我家世代是诗书礼仪之官,平日只是编书祭礼,只跟旧书为伍,哪里碰得到什么金银。” 这话倒是非虚,名望甚高的太常寺卿是有名的清高古板,家风也甚严,长孙家在神京只有一座不大的旧宅,一家三世同住一起,刚刚好能住下。 崔照夜道:“你家仗着职务之便,藏了许多好书古书呢,还专门有个什么‘铁琴楼’。” “书的事怎么能算?”长孙玦辩驳,“而且父亲说那都是没人要,他才拾回来的。” 长孙玦不和她斗嘴,前趋两步环住姜银儿的胳膊:“姜仙长,过几日有空,我带你回家里去看,刚好有许多道家孤本,我也读不懂呢。” “好啊。” 三人是刚刚从国子监过来,崔照夜这两天见不到那位深居修养的少年,但冬剑集上立在天麟易前的道家少女也是现今声名鹊起的年轻剑者,几天来崔照夜带着她在神京游逛,谈论江湖剑事,两人在剑道上知见都很深,谈得也很愉快。 今日国子监彻底放课,有近十天的春假,两人才去接了长孙,同往修剑院而去。 毕竟好几天过去,少年总该恢复不少精神了。崔照夜想和他聊剑态和那雪中一剑,姜银儿想问问少年年关在哪里过,长孙玦不知要问裴同窗什么,但她很愿意坐在旁边听。 国子监往南一绕便是修剑院幽寂的单街,竹林冬日不凋,整条街上平日也只有剑院相关的身影,无非是剑生与几位爱出门的道启。 然而今日三人来到门前,却见一道颇为陌生的身影,正立定抬头确认着牌匾,既未穿剑服,也显然不是道启的样子——只是个瞧来同辈的少女。 她一身简素近朴的灰衣,微乱的黑发扎在脑后,转头看过来时,是张很姣好的面孔,只是表情很淡,而且泛着些不怎么见阳光的苍白。 她目光动了动,落定在穿着剑服的姜银儿身上:“你好。” “……你好。”姜银儿抱剑一礼,“阁下有什么事么?” “我叫屈忻,想找个叫裴液的人,据说他在里面修剑,能请你通传一下吗?”少女道,“博望州有信给他。” “……”三人同时怔了一下,屈忻平淡地看着他们,像株冬天里的杨树。 崔照夜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笑道:“裴液是我朋友,我带你进去吧——是谁给他的信?” 屈忻低头看了看,把手抽了出来,取了帕子擦了擦,平声道:“多谢。” “……” “我一会儿还要整理新采的药材,不知你摸过什么,不大方便和你握手。” 崔照夜蹙眉:“我能摸过什么?”“我不知道。” “……” 姜银儿已明眸微亮:“原来是【小药君】当面吗?我是神宵姜银儿,幸会。” 长孙玦立在崔照夜后面好奇地看着这位陌生的少女,这时也举手道:“要不咱们还是先进去吧——好冷啊。” 修剑院不算太大,四人不多时便到了大名鼎鼎的“唐三剑”院外,然而敲开门后所见却并不如几人所料。 宁静的院子里,即便寒冬凛冽,颜非卿也依然一袭道袍,捧着书在树下默读,只是那张躺椅不见了,旁边架子上倒是披着许多洗了在晾的竹条;杨真冰脸上带着薄汗,出鞘的剑环在怀里,沉默地看着门前的四位少女,半晌道:“你们干什么?” “我们找裴液。” “裴液不在。”杨真冰道,“昨天就不在了,他说今晚也不回来。” “啊?世兄不是还没修养好吗?” 杨真冰这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对了,但他交代我得说他在,今晚也在。” 他看她们一眼:“你们别往外传。” “……” …… …… 星幕夜落,腊月的第二十八个日子将此结束了。 并非每个冬天的夜都那样冷清澄澈,也会有星星隐没,月光暗淡的时候,尤其那场大雪已过去好几天了,晴空之上似又在酝酿一轮新的厚云。 街边卖串的小摊也收拾离去了,裴液买了他最后一串,立在墙下和小猫分着品尝——其实人家能做两串的,裴液和小猫说吃多了坏牙,便只要了这么一串。 他披着一件新买的暗色的暖氅,身上衣装都很寻常朴实,干干净净一个人,身上也没带什么显眼的东西。确实如姜银儿所说,他还没全休养好,脸上还带着些苍白。 这是东八坊边上出来后的第一条长街,难说沾东八坊的边,也不在圣前坊中,街头种着棵年岁很大的老槐树,两边都是些民户,几十年来是从东坊上早朝的老街,或者要出坊从西城门出长安,也是得走这条路。 李家的车马长队已完全驶出这条街了,裴液望着那边:“这是要‘粮草先行’么?我听说李相明早才离京,怎么今日车队就出城了。” “说是今晚明早,又差几个时辰呢?”旁边颜色黯淡的青衣轻叹一声,身上还带着从衙门沾出来的墨迹,“行列这般大,自然是先出城整好候着,明日李相……李故相一动身,队伍就可行动了。” 裴液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又看向这袭站起身来的青衣,这人脚显然蹲的麻了,身上也冷透,这是下朝后跟着车马追出来的一位无名末官——所谓无名末官,就是裴液问了他的官位也没听明白是哪几个字——打算在这里碰一碰运气,看能不能碰上有事出门的李故相车驾,留个姓名,做个告别。 现下显然是没有机会了,此人叹息一声,垂头而去。 裴液见他要走,问道:“这位……赵兄,你说你是寒门出身的士子,为何还要往这李故相身边凑,我听说现下朝堂不是元相正起势么?我听说他才是为寒苦士子鸣不平的好官呢?” 这人睨他一眼:“你这全是市井之民的胡说,五姓之贵,延绵十朝数代,多少文华风流、能人名士,这才是我大唐的脊柱——你读过李相的文章吗?” “……我不大读文章。” “是了,你读过就知道了,有些东西,只有百年居上,才能养出来。元有镜泥地里出身,獐头鼠目之辈,暴发户一般,也来作宰相,实在有损我大唐脸面。” 裴液忍不住道:“你倒还颇倾慕五姓,他们可最瞧不起你这样出身呢。” “这倒不假,那也没什么办法,而且世间总有高下,该高者高,该卑者卑,这不正是治世之道吗?”青衣叹息一声,瞧他一眼,“你又不做官,自然不明白,五姓虽高而蔑之,依靠过去总有口吃食,只要莫得罪、少打扰、听吩咐,自然一生稳当,我也就这些志向;如今元相上台,说是有能有为者上,尸位无能者下,可什么是有能有为,谁说了算?不小心事做错了又如何?兼以五姓不在,士人间难免派系攻讦,朝堂从此人人做事忧心忡忡,才真叫人惧怕呢。” 裴液微怔:“……原来如此,那你追过来,倒也是情理之中了。” “就是寒门士人,也多少人舍不得李相走呢。”青衣叹息一声,“不和你说了,回去睡了——你不回么?天这般晚了,立在这里冻人棍吗?” 裴液吮着串:“我也等人,别过吧。” “……行,走了。”青衣裹了裹衣襟,往远处而去。 夜风戚戚,长街确实只有少年一道身影了,他裹着衣服靠在檐墙之下,确实也太不显眼。 (本章完) 第573章 留头 第573章 留头 寅时还没过去,天幕一片寥清,边际的淡色将显未显。 正是这个夤夜刚过的时辰,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然而有实体的形物都是不辨颜色的影翳,冷峭的高枝刺在空中,相宅高大的玄门朱墙蒙着一层暗沉。 照亮它们的是明烛撑起的一片焰光,巷中一驾宽大的黑色车辇候在门前,大门敞开着,两侧是八骑整齐列队的骑士,各自举着一支火把。 脚步从院中传出来,渐渐到了门庭,朱衣男人一手扶上门框,而后身体倚在上面,回头低声道:“叔父,过少陇时,一定记得去瞧瞧大崆峒的雪景,实在是素世玉天。” 这位侄儿是醉生双颊的样子,昨夜宅里几位紫衣故人饮谈半夜,他喝得最多,李度从他脸上收回目光,轻吐口气,白雾转眼在凛冽的冬风中消散。 这是腊月二十九日最早一刻的凌晨,年关的味道已在街道集市上热烈起来,但这个时辰却只有寂静与冷清,饯别已过,李度人生中最后一次踏过这座门庭,来到惯乘的车辇前时却莫名驻足了片刻。 他紧了紧氅子,挥手遣两位举伞的侍女入了车驾,自己却抬手牵了下旁边缰绳,那布衣的旧郎将连忙下马,有些敬惧无措地扶着他乘了上去。 李度抬手扯了下缰绳,仿佛想从苍老的手臂中汲得一些力量感,胯下黑驹随之轻轻一动,久经驯化的健壮身躯显得很温和乖顺。 “许久未见叔父乘马了,人们说李家公子当年状元游街,侄儿却无幸见到。”李翰飞一笑,向旁边吩咐道,“给叔父佩枚暖玉。” 李度挺坐在马鞍上,高过众人的视线直直望向巷子尽头,这副视角竟显得有些熟悉而陌生。 其实年轻早朝时从来是单人一骑,在整座城刚刚开始苏醒时已驰至皇城,路程不过也只一刻钟多些,这条上朝的路他走了几十年。 然而后来或许年纪大了,或许倦了,开始乘车后就没再上过马背,再后来甚至很少再撩起车帘,偶尔掀起窗帘,也不过只见一角。 如今重新坐回马背上,这每日出入的巷子才又以几十年前的视角向他展开,令他在这个年纪难得又收获一份新意。 李度牵缰回眸,淡声道:“今晨有感,我到车辇上写一诗,遣人拿来给你。” 李翰飞抚手,笑道:“那侄儿就在门前静候叔父墨宝了。” 丈许外一位佩剑的青衣到下马的旧郎将身边,凑头低声报道:“洪大家,监门卫权令都交接了,齐将军托我祝您前程……” 负枪的男人微一抬手制止了他:“城门外车队已备好了么?” “张大家已张罗完毕,准备行车;杨遽虎将军将亲率二百甲士随行,已在立马等候……” “你和凰儿在朝中,平日也多见见面,亲兄妹间不要生疏了。”李度瞧他一眼,“那便走了,回西陇时再会。” 李翰飞有些摇晃地立直,行礼一别。 李度驱动马匹,前行几步后后面几袭青衣安静地跟上,在天边淡色未升的时候,这位刚刚卸任的故相素衣离京,庞如长龙的车队已在城外等他。 寒气侵得巷砖院墙似乎都更加坚硬,长安的冬晨一如既往地清肃,干秃的乱枝虬曲在冷蓝的夜幕上,李度许久没有如此频繁地扫阅这些景物了。 转出长巷,也就出了东八坊,来到一条更冷寂也更宽阔的街上,不再有高墙折巷挡住冬风,凌冽的冷气一下飘起李度的兜帽与额发,身后亲随即刻上前低头为他撑起真气,李度摆摆手示意不用,他偏过头喘了两口气,寒风中眯眼望向了前方。 寒星初淡,冷月高小,街面凄肃,只有很零星的几个行人,街头老槐的影子依然佝偻在那里,两侧的门店这时都紧紧闭着,这条家门口的路李度已走了几十年,不知道几万个来回,第一次踏上它时是首回穿上官衣,如今离去也是第一次将之脱下。 今日无朝,不然此时街上应能碰上几袭官衣。 李度淡眸望着前方,卸下这个相位并不令他太过消沉愤怒,有时候也须得理解,五姓是大唐的主人,大唐却不止一个主人,宦海鲸蛟翻腾,胜败亦是常事。 何况他已经立在这个最高的位置十年了,既然败了,也自离去,昨夜李翰飞说起西陇的雪与梅,令他也久违地生出些思念,思绪一时飞往千里之外。 他固然舍不得这座繁华的不夜城,尤其想念前月巷子里那个偶然碰上的少女——即便身在这样的权位,那样的纯然天真也不是总能遇上。 他喜欢捻揉踩烂细嫩的梅,从小就是。 但在这个年岁回到那个家乡,未尝不是一个圆满的去处。 人是活不够的,老来反而惜命,养生修佛、丹方奇术之下,即便一介凡人,他也可以活到两个甲子。 他已站在五姓台前十年了,实话说,立在那个女子对面,是件命有隐忧的事,总得玄门随身,天楼相伴……毕竟她自己就是从几次生死里钻出来,敢冒何等不韪原也难说。幻楼那夜的那道剑光,一霎之间真令他泛起冷悚,仿佛瞧见那少年背后女子垂视的淡眸。 但好在她还没有那么疯癫。 如今卸去官衣,其实是褪去重甲,从刀枪剑戟的台上下来,就把那些将现未现的血光,留给这座庞大的城市吧。 触及腕上佛珠,他忽然心念一动,想起来昨日吩咐带上大慈恩寺的那几十佛法高深的僧众,然而饮谈中没顾及回报,也不知事成未成。这事在他心里比那一百多辆车马还重要些,前两月犯了三桩业报,只还了两桩,另一桩还需那位高僧释解主持…… 李度慢慢想着,马蹄也行得很慢,前面两骑火把引着路,传来一道轻斥的声音:“贵人车舆,生人勿近。” 有业皆报,佛法的释解正合唯一之昊天,李度相信自己的每一次礼佛都真正上通天意,业报自然也真的消弭,诸多同在五姓之人其实盲昧不懂,只是肆意妄行,未免有天报之虞…… “立住,说的是你。”一骑导骑停下了。李度挪眸过去,那是个披着风篷的人,冬日里穿得也不暖和,飘荡的单薄衣襟下就是身体,腰上似乎系着片不大的麻袋,手里握着个折扇长短的物什,除此之外身无他物。 这人刚刚大概是立在墙下,从侧面走过来,导骑发现得也不大及时。 三天来总有一些微末之官在这里等他,但他往往在车辇上便径自离开,李度不知道这人为何知道自己这时离京,亦或只是正巧逢上,但他同样不大愿意理会,偏眸看向南边慈恩寺的方向。 但这人却没立定向他报上职位姓名,他径直走来拨了一下拦路导骑的马头,那马极温驯地向旁边让开,马上青衣侍卫怔了一下,李度投目过去,身后那位旧郎将已极敏锐地驱马上前:“喂,你……” 那人同样按住他的马头,这是只很干净有力的手,肤质很年轻,洪星平这才注意到其指间夹着一枚干净的竹签,几乎是与此同时,他看清了其人的另一只手里握着的短杵是什么……金属铸就,缠线,末端两翼伸出,而在那本应是刃的地方却只套了一枚蛟形的黑玉环 ——这是一枚剑柄! 其人按住他马头时抬头看向他,风篷下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映入他的瞳孔,清朗、干净,几面之缘。洪星平一瞬间心如万针穿刺,血液霎时奔腾着涌入全身,变调的声音从喉中挤出来,背上长枪蛟龙般跃入手中。 他缩瞳怒吼:“保护李相!!” 李度愕然惊住,大脑在此时一片空白,胯下之马已被青衣一牵,向前而奔,这一霎的猛力扯得他一个趔趄,此时他才意识到他并没有恢复年轻时掌控这强健大兽的能力,这种身体失控感简直陌生。 但更陌生的一幕就在下一刻,温热飞溅的血比马速更快,一霎时从背后泼上了他的侧颊,嚣烈的气味撞入鼻孔舌尖,直冲脑中。 身后是一道在哪里听过的年轻声音,李度下意识回头,那风篷之人凌起在空中,是生生从空中抽出了一柄雪亮的剑,他垂眸看着洪星平惊怒扬起的脸,低声道:“你带着律守令和百千禁甲都不敢去西池,现在却敢一个人拦在我面前吗?” 此话或者刚刚开口,或者已说到一半,在李度的目光中,那位旧郎将枪还握在手里,喉间已射出奔沸的血,飞入空中,顿时成为这寒天凄街上唯一一抹鲜烈的颜色。 无错版本在读!6=9+书_吧首发本小说。 李度整个身体都僵缩如铁,他张嘴不知要说什么,只在那道持剑的身影一掠按住他马头时发出一声颤抖变调的惊叫,然而那剑刃没有割上他的咽喉,少年牵住缰绳,翻身落地时两柄青衣之剑已同时指向他的心脏咽喉。 这只向上扯住缰绳的手与小臂遒劲有力,握住时就整个勒止了骏马的奔势,将其扼在原地。那袖子滑落下去,这只年轻的臂膊就搏动在李度眼前,血脉贲张地擦触着他的衣襟。 也就是在这时李度看清了这张马头旁的脸,那握剑的袖子猎猎如燃烧,一种安静幽蓝的火焰包覆了他握剑的手,他面孔也如幽火一样的沉静,而侧颊已足以辨认——正是那个少年。 ……“老贼,我迟早割了你的头。” 这道从未入眼的话语此时魔咒般扼住了他的心肺,李度仿佛这时才从骤变中苏醒过来,冷颤悚然地意识到了自己这一刻的处境。 牙关只在颤抖,他这一刻想到也许自己应该跃下马去,但双腿僵死一般动不了,老弱的无力从未如此时般真切,他几乎已调动不了自己的任何一处肢体。 “叮叮”两声金铁交击,刚来救援的两剑眨眼已被击退,少年左臂牢牢扼着他的缰绳,向斜前方大步而去。 四道青衣同时奔来,同时耳边是哪个侍卫的怒声传呼:“有人刺杀李相!” 然而一霎之间已是三道血箭泼上衣襟腿股,渗进来时已冰冷黏腻。 这些所谓脉境之巅的,江湖第一流的剑者,供职宅中十多年的青衣护卫,宛如草芥一般仆倒在这少年的剑下。 “你……你……”李度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求救的本能令他开口,他看着这少年并不陌生的脸,那表情只是平静,而沾血之后就更像一个魔神。 然而少年似根本听不到他颤抖的声音,牵着马大步往街边而去。 骤然之中其身侧乍现青衣一剑,那是侍从中年纪最大、搏杀经验最丰厚的剑者,他怒目杀向少年,身边剩下的青衣同时拥来。 这惊人的攻势令李度屏住了呼吸,他垂眸看着缰上的手臂,只等它什么时候一松便即刻驱马,然而它宛如铸死,马头前的少年面无表情,他一手牢牢控着李度的马向前走着,另一手单剑神鬼般架去所有来袭的攻剑。 金铁交鸣,剑影寒闪,白刃擦着他的咽喉掠过,他的剑下一刻就刺入攻者的胸口,激烈的血斗就在眼前,然而牵马的步伐全无滞涩,只有一道道血光飞溅在青衣的喉间,也就几个呼吸之内,这些人已仆倒殆尽。 最后一袭青衣欲要逃离,少年飞射手中之剑,钉入了他的后颈。 袖如燃烧的右臂这时才沉静下去,只在寒风中飘摇着,宛如最后摇曳的尾焰。 裴液牵着李度这一骑来到街边,这是一处巷口,一家门店之前,巷子的深处,隐隐飞来疾驰的马蹄,李度这时候脑中终于凝出了一句话,从喉间挤了出来:“我……我……我已不在位了……” 裴液在这时立定步伐,松开缰绳,抓住李度的胸襟将他从马上扯了下来,甚至用不到真气。 他将李度按倒在台阶前的木台上,取了插在一旁的那柄油腻黑乎的杀猪刀,掰开李度苍老的下巴,把刃抵在了他咽喉上。 巷弄中的飞奔的马蹄越发近了,这老人此时迸发出最激烈的挣扎,细腻的绣服翻腾得全是尘灰,腕子并佛珠在地上蹭扭,喉间发出怪异的声响,然而他下巴被少年扳住,已经张不开牙关了。 裴液将刀一压一锉,截断了他的颈骨,再一割,将这枚头颅斩了下来,然后他提着它灰白的长发,解下腰间大小合适的麻袋一兜一系,便拎在了手里。 街上远远看见的行人正在奔散,一骑电光流影般的名驹从巷中一掠而出,马上骑士同样披着暗沉的风篷,篷下一柄刀形。 它从对面巷子驰出,一霎掠过街道,已要从这边巷子隐没,裴液一扯拴紧麻兜,马上骑士伸下一手,裴液抬手握住,马速不减,少年风篷在空中一翻已落于马背,两人就此从街上消失。 (本章完) 第574章 晨曦 第574章 晨曦 纯种的麟血之驹,负着两个人,一个时辰也能轻松跑四百里。 从神京的长街上消失,只需要两个眨眼。 这匹宝驹在几个呼吸间穿过几条巷子,而后它没往任何一处偏僻而去,就往南驰了几条街道,而后翩然一转,没入了一方侧门。 “驮着咱们两个人,这马也实快。” “受伤没有。” “没。”裴液翻身下马,两人解下衣袍随手扔入旁边的铁盆,裴液把手中染血的麻袋递给她,谢穿堂顿了下接过,打开沉默看了一会儿。 裴液打起旁边冰水洗干净脸上的血,取了毛巾擦干,这里十分安静,冬柏苍翠掩映,高墙大院,简直有些肃重的味道。 因为这就是京兆府衙的后院。 裴液取过她手上的麻袋,弹手飞下一朵火焰投入铁盆,两人只用了几个呼吸就收敛好了一切,朝她望了一眼,谢穿堂对他笑了一下。 从这个女子脸上,大概从未见过这样默然安静的笑。 天边的淡色开始攀上来了,万物开始有了颜色,两人一言不发地错身而过,裴液披回自己的暖氅从侧门出去,麻袋裹进氅里,从谢穿堂手里接过一个包子咬着,小猫跃回他的肩上,街道上正照下第一抹曦光。谢穿堂穿着干净的捕袍,按着腰刀来到内衙书房,如同每个当值的早班一样推开门,这里暖炉刚刚点起,大屋里空气都显得冰手。 晨起的狄大人已梳洗罢坐在案前,这时节握笔都是难事,这位大人手缩在袖子里读着各处公文,谢穿堂来到他身边,将一包还温热的包子搁在案上。 “买回来了。”谢穿堂道,“大人先趁热吃吧,免得又放凉了。” “辛苦。”狄九微笑一下。 大约就是在片刻之后,府衙的前面传来了一阵慌乱的吵闹,渐至后衙,狄九搁下公文抬眸,两个呼吸后一道急促的身影推开了这间公房的门。 “狄大人!李相……故相李度出城离京时在老槐街遇刺,被人割了首级去了!” …… …… “寅时七刻,李度转入此街,卯时一刻不到,仙人台收到了报案。”腰挂雁字牌的背刀人低声道,“是两个仓皇的行人说这街上有江湖人剑斗杀人,有很多血,我来后就封锁了场地。” 他身前紫衣的女子腰挂一枚葫芦,提灵为墨,将整片场地勾勒起来,末了打个结,灵禁便就此形成。 “先把每个人的死状验了吧,轨迹复原出来。” “京兆府刚验过一遍了。”背刀人道,“每个人身上都是很干净的一处剑伤,八剑八尸,俱是出于一人之手,凶器钉在最后一人的后颈,是柄寻常铁剑,品相很新,之前不曾用过;李故相是被尸体旁边的杀猪刀割了头,除此之外亦无他伤。” “我们再验一遍,联查公文没下来,先各查各的。” 邢栀点点头淡声道,她提起细笔记了几行,白气从颊边散在清晨中。 “是。” 这确实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九具尸体仆倒着,那具华服的无头之躯定格为一副蹬踹挣扎的丑陋样子,跌在血泊中。 邢栀停下笔扫了两眼,目光停在了街边,那里那袭朱衣的京尹面色严肃地立着,和身旁副手聊着什么,邢栀抬步走过去。 “狄大人,谢捕官,许久不见了。” “邢紫绶好。” “真是过不上个安生年。”邢栀立在他们身边,轻叹一声,“这案子怎么弄,狄大人报上去了吗?” “已往宫里递了张折子了。”狄九袖手看着,“反正也就几步路的事儿。” 邢栀笑了下。 “这案子想来也是个三司会审,多半再添一个我们进来。”邢栀道,“不过我刚验了,没灵玄的残留。” “做得很利落干净,没留线索的。”谢穿堂道。 “那就……还挺麻烦的。”邢栀低叹一声,她转头看去,肃然道,“杨将军,既然来了,何不过来一叙——你何时听到消息,在城门口有无见到出城的可疑之人?” 杨遽虎披甲持戟,二三十亲卫立在身后,他面无表情,身重如山,立如冬天里的一座雕像。 他沉默了片刻,漠声道:“我只在城外等候李故相,不知详情。凶案既发,追查凶手未必是禁军职责,上意未下之前,就暂不扰乱诸位了。” 他身边立着一个神色僵然的男人,年纪也不小了,衣冠精整,发须半白,手上微微颤着,望着李度无头的尸首一动不动。 “……那就是张梦秋么。”背刀人两笔画下眼前伤口形状,偏眸瞥去一眼,传音道。 这是现场的边缘,他蹲在这里,旁边立着的【丹青手】齐工朝手呵了两口热气,蹙眉想着留下此剑之人的样貌,应道:“鹤榜二百来名吧,相宅的大管家——遇刺时他在哪里?” “好像也在城门外等着,那么大车队呢。”背刀人皱眉咕嘟般,“怎么就这么死在这儿了……堂堂李家二爷,就带个洪星平么?” “不是带谁的事儿,都是走惯的路,年轻时候上朝,还一个人不带呢。”齐工蹙眉在心中勾摹着那直感中凶手的样貌,“这老头子宦海沉浮一生,估计也就遭过这一回刺杀。” “我讲实话,这时机抓得真的很微妙。”背刀人传音又加一道,认真道,“身边玄门都刚好昨夜交接了律守令,杨遽虎和张梦秋都在城外修整车队,和李度分开也不过一个时辰多些的空档——这里面很多消息,不是寻常人能拿到的。”“……而且这个出手的人真的很强。”他又剥开一袭领子,默然看着这道凶狠的剑伤定了一会儿,补充道。 “废话,都杀李度了,能是什么寻常人。” “我是说,普通刺客抓不住这个空隙,也搏不过这些八生高手和洪星平。能干净利落做下这事的,其实也就是有数的那么几家了……”背刀人喃喃着。 齐工停下笔,修长的眼睛睁开,下睨着他:“哦?是哪几家,张大雁检说来听听,我一定帮你奏报上峰。” 背刀人闭紧了嘴,似成了聋子兼哑巴,摇头晃脑地继续勾画他自己的剑伤。 齐工抬脚踢了他屁股一下:“说啊。” 张快抬头翻个白眼:“滚,少给老子装蛋。” 齐工笑,抬笔敲着画纸:“你知道牛皮筋吗?” “牛皮筋怎地?” “大鹤抚说,这牛皮筋啊,一咽就下去了,你又非得嚼,嚼呢,偏偏又嚼不烂——”齐工提笔,“有的案子就是这样,简单得都不用查,但是又不得不查,查最后又查不出来。” 张快沉默一下,竖个拇指:“高。” 无错版本在读!6=9+书_吧首发本小说。 齐工一笑:“不过这种案子也不赖,嚼一天领一天的赏……你刚是说,这人很厉害?” “是。” “有多厉害?” “脉境之内,足为当世第一流的人物。” “嗯……” 《画中伊人》勾连起灵玄,齐工阖眸细细拼凑着半晌来的所见所闻,笔在画纸上随灵玄走着。 正如那日西池边勾画水怪之形一样,这门灵经极需修炼之人天生的灵性,颇有门槛,但修得之【丹青手】便可向见证过所发生之事的天地灵玄求问,是仙人台独有且颇珍稀的人才。 这时初见现场,信息虽然尚不多,但好在时差未久,齐工正是打算先画一初版。灵经驱动,心中如醉般随着灵玄勾勒着,笔在纸上游走,正是顺着灵气牵引的玄妙感觉…… 然而旁边立起来看着的张快已忍不住了,蹙眉道:“你他娘的到底学没学会,走后门当的【丹青手】么?” 齐工瞪眼偏头看他。 张快只皱眉盯着画纸:“你说你每月多领五两银子就是画这玩意儿……那我也能行。” 齐工低下头,沉默了。 画上是个拿剑的火柴人,正在几人围攻中摆出姿势,圆圆的大头上还写了两个字——“傻子”。 随意找个五到八岁的小孩儿让他画个拿剑的人,得到的作品不会有什么差别。 …… …… “什么叫‘都抹去’了?”裴液走在神京街边,朝阳已全然升起来了,路边的酒楼早摊热腾腾地飘着白汽,含糊道,“我本来也没用灵玄啊。” 嚼着包子的脸颊一鼓一鼓,偏头时顶在小猫身上,它挪了挪身子:“天地灵玄就如一片云海,你若取用消耗一些,自然留下缺口的形状;但即便什么也不做,只穿云而过,也难免留下痕迹——天地间有些微妙的灵术,就可以拓印下这种痕迹,以侧见经过之物的高矮胖瘦等等。” 裴液微微恍然:“仙人台有个《画中伊人》的东西,想来就是这般。” “不错。” “你已抹去了?” 黑猫伸起一爪,静述道:“‘其一,螭火是天下最好的灵性之火。’” “唔。” “放心吧。”黑猫平静道,“你的样子已经被我伪装过了。” 它这样说,裴液自然信它,也没太在意,他这时立在街头,四顾瞅着,果然瞧见了那驾青色的清朴马车,他快走两步掀开车帘,厢内只有一人,许绰仍是如常打扮,冬日里也像一股清香的春风,此时手上泡着茶,被冷风吹得热气缭乱。 “现在连门也不敲吗?万一掀成人家姑娘的闺车呢?” 裴液沉默一下,放下帘子,立在外面叩了叩车厢:“是我。” 许绰笑了下:“请进。” 裴液带着一身冷气坐进来,将染血的麻袋“咚”的一声搁在桌上,泡茶的女子倒不觉得腥气难闻,依然认真斟出两杯清香的茶。 (本章完) 第575章 乐游原 第575章 乐游原 车中暖意很快侵染进少年的身躯,他端茶饮尽,肺腑也热了起来,小猫一跃卧在了炉旁。 “我从出手到结束大概用了小半刻,见我面的人都死了,灵玄也用螭火洗去。”裴液道,“不过世上神奇手段很多,也难说人家会用什么法子找到我,我今日就可以出城离京,你有什么交代都可说与我。” 许绰瞧他一眼:“大冬天的,你离京去哪儿?” “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安身,这倒都好说。”裴液道,“我是说,你可遣仙人台什么的来捉我,洗去自己的嫌疑。” 许绰抬头看着他,这少年脸色虽然还微白,但确实已做好了搏杀的准备,双眸明亮而静,像山林的孤兽一样……即便已在神京繁华温情中浸泡几月,他抛弃这一切好像并不受到什么牵绊。 “你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吗?”她低头整理着茶具。 “什么?” “肆无忌惮地杀人,不管他能不能杀,然后被荡起的巨涛掀得不知身在何处,天下流浪,身上系着数不清的恩仇,到一个地方管一个地方的事……直到什么时候忽然死去。” “……我倒也未必会死。” 许绰笑:“那你还蛮厉害的。” “我本来就很厉害。”裴液哼笑,又看她,“我杀人前可是问过你的,你都点头了。” “原来是‘问’么?”许绰讶然,“原来我当时若摇头,裴少侠便不去杀了呀。” “……” “你哪儿也不用去,也不用离京。”许绰笑了下,认真道。 “杀条猪狗有什么好走的,你不杀他,我也要杀他……五姓自己做惯了过家家的游戏,以为我也陪他们一起么?”许绰敛好茶具,车驾行了起来,“记得我和你说,冬剑集过后有个差事给你做吗?” “唔,是什么?” 许绰却没答,掀起一角帘子:“不急,我们先去把见面礼送了吧。” 马车一路向东而行,长安城很大,即便已来两个月,裴液也有大部分的地方不曾涉足,如今正是其中之一。不过当两刻钟后裴液就大约辨出方位了——这是之前去巽芳园时的路,不过是在它的北方,或者说,是曲江旧址的北边。 这里街道渐渐宽广,人家屋户开始稀少,倒是多了些楼阁,而再往东行,地势也渐渐开始升起了,金色的朝阳洒在一片平旷之上,林木疏朗,小河凝冰,这里当然还是长安城中,然而不是坊间的布局了,却如同身在郊外。 许绰停了车马,抱着暖炉引裴液下来,自己拎了壶酒,让他提上了那颗头颅。 “乐游原。”许绰深深吸了口气,晨风飞起她的额发,“这可是古原呢,自汉以来,也两个千年了。” 裴液放眼瞧去,虽说沉淀了这样久远的历史,但并不见什么特殊之处,只一些楼阁碑台看起来有些年月,许绰带着他往远离那些人迹的地方行去,到了林中,厚实的残雪还未消尽,已有些硬了,黄叶枯枝融在里面,裴液每一脚都“噗”出一个印子。 浅处脚印还多,深处就几乎杳无人迹了,只有些鼠兔一类小兽的印子,许绰走在他后面倒没有声音,只道:“你直着往前走就是,林子也没多大。” 确实没多大,一刻钟就穿林而出了,也谈不上豁然开朗,只是林子与野丘之间竟然有处不大不小的空地,是处除了偏僻一无是处的地方,向前方眺望,已可越过城墙望见城外的烟水,西北几处高高的山丘落在那里,上面松柏还有些绿意。“来这儿做什么?”裴液问道,然而身后许绰却没回他,他回过头,见这抱着暖炉的女子正一手敛着裙裾,低头认真看着,每一步都仔细踩进他留下的脚印里。 “……” 最后几步她轻跃两下跳出来,脸上挂上个满意的笑容。 “……你干嘛?”裴液笑,莫名有点儿不好意思,“干嘛踩我脚印?” “这里可是秘密之境,不能多留下痕迹,不然要被别人发现的。”许绰煞有介事道,为他一指西北,“喏,知道那是什么吗?” 她所指正是城外那几处山丘,裴液茫然:“……什么?几座土包?” “是汉家陵阙。”许绰道,“一共五座,乃是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正所谓‘五陵’是也。” “……唔。” “这里西望五陵,东接万树,南邻山壁,北俯曲江,更兼如此偏僻安静无人发现,要在长安城里找到这么一处地方,你知晓有多难么?” 裴液不知道,但女子口气确实颇有一种骄傲的样子,隐隐斜睨着他,一霎时令他幻视幼时那个举着一根最坚韧的草茎自封斗草大元帅的自己。 “这地方是你第一个发现的?”裴液讶道,不过他眼尖,已瞧见边缘处好像有些被雪埋了几层的小脚印。 “当然,我都有刻字为证的。”许绰抱着暖炉蹲下来,把酒搁在地上,拾了一块木片在石壁上刮了几下,扫去残雪旧突,露出一行清浅歪扭的刻字——“司司和西西的秘密家园”。 下面还有个落款,是“锁鳞十四年”。 “西西就是我。”许绰认领道。 裴液一时语塞,女子却满意了,她就席地坐下,向前指了一下,那是个和山壁长成一体的小土包,一株冬青的小柏树长在那里。 “把李度的脑袋放上去吧,我把司司姐埋在这里。” “……” 裴液解开布袋,将这颗形貌丑陋的头放在松树前面,许绰拾了枚石子敲碎酒瓶口,将一瓶酒淋在了树前。 “这是蛮好的见面礼了,我想她会同意我带你来这儿的。”许绰把酒瓶滴干净,朝树前道,“司司姐,这人叫裴液,咱们那时吹牛说要找天下最好的剑者来击破昊天论,现在昊天论已破了,接下来只要等他变成天下最好的剑者就行了。” 裴液微微瞪眼。 许绰好像也没什么要多说的,她微笑一下,默然一会儿,低声道:“烧了吧。” 裴液怔了下,抬手弹出一道火焰,酒与头颅蓬然燃起,火焰像一朵金色的莲腾起在女子身前,膨胀的热风撞上脸颊,发丝与领襟一时飘舞。 (本章完) 第576章 林下谈 许绰坐得很近,裴液小心围拢着火焰的光热,头颅在火中干枯碳化,像是极快地走完了它的一生。 裴液沉默立在身后,看着周遭的残雪在烹烤中化为水渍。 “谢谢你,裴液。”许绰忽然道。 “没什么。”裴液微怔,“我本来就是自己要杀他的。” “不是这个。”许绰道,“我是说,谢谢你帮我完成和司司姐的愿望……已经十年过去了。” “……” “你也坐下吧。”许绰向后回头,笑着拍了拍身旁的地面,“这块石头可以暂时分给你。” 裴液笑:“那么吝啬。” “那你别坐,坐地上。” 裴液不答。 他在女子旁边坐下来,许久没有这样安和地闻到林间与土地的味道了,一抬头,林木都高出他们好多,这样坐在一起就如同两只依偎的兔子。 “那时候我和司司姐就爱扮成两只生活在林子里的兔子。”许绰道,火光在她的颊上和瞳中耀映,“因为如果扮家家酒的话少个玩伴,拿布偶来做又没什么意思,扮小兔子就正正好好。” “……扮兔子有什么好玩儿。” “可以挖洞、拾果子做过冬的粮食、用叶子做窝、拾树枝搭小床小桌,然后如果林子里有动静就是狼来了,就两个人挤着躲进山凹里……” ‘那也没什么好玩儿。’裴液心想。 “其实我也不太喜欢这个,是司司姐喜欢玩儿,她就喜欢扮兔子。”许绰抱着膝盖,“我其实最喜欢的是扮家家酒,不过每次鼓起勇气跟司司姐提都被她一口否决。但是能跟在她后面一起玩儿就挺高兴了,那时候我们每天夜归,多数时候就是在打理这片小地方。” “你最喜欢玩儿过家家?” “是啊,爹爹、娘亲和宝宝,一家人快快乐乐的。”许绰偏头看他,“你笑什么啊?你小时候不玩儿吗?” “我才不玩。” “没人和你玩儿吧。” 裴液看她:“你们两个才是没人玩儿呢,我那时若认识你们,早带你们玩儿有意思的去了。” 许绰想的却是:“若有你,那就可扮家家酒了。” “我做爸爸。” 许绰道:“我做妈妈。” 裴液脸热了一下。 许绰继续掰着手指道:“司司姐做爸爸。” 然后她含笑看少年一眼:“你又忘了,你那时才三四岁,还穿尿布呢,你是宝宝。” “……” 裴液颇为无语,许绰自己在旁边乐不可支。 “……不过,”许绰敛起笑容,望着渐渐弱下来的火焰,“那是十岁左右的事了,后来司司十二岁,我们还是常来这儿,但是她觉得扮小兔子太丢人了,我们就只在这里聊天。” “聊天?” “对,因为那时候开始,司司姐开始跟在许相身边处理案务了。”许绰回忆着,“以前那其实也是功课,黄昏我们来乐游原上玩儿,白天都在读书诵史……但从那年开始,司司姐才总和我聊政务,聊她和父亲的理想。” “许相说读书兼行路,去和很多穷困的士子见面时就总带着我们。许相是个内心很坚实,外表很温和的长辈,并不因我们年纪幼小而敷衍,总和我们说很多真实沉重的问题。” “回来后我们的话就停不下来,坐在这里的山壁下,或者夜里躺在一起,总是我们分析和畅想最多的话题。”许绰微笑一下,“现在想想都很幼稚了,但那个时候我们研读唐建朝以来的历史,猜测麒麟的意志,煞有介事地分析五姓的命门,真心相信和期待有一天能如许相所言,令朝中皆英俊,草泽无遗才。” “那段时间是我过得最高兴的日子,也是我人生以来第二次有很想做成什么的欲望。”许绰轻声道,“我记得挺清楚,那夜就是在这里,我们两个坐在一起,司司姐和我说,五姓一定不会这样永远统治朝政的,她再过两年就也去做官,只要我们成功推行二天论,一定就可以见到贤人上进,政治清明的那一天……大唐百姓不会总在五姓压迫之下。” “只是后来你知道了,三年后,许相就在朝中倒台。”许绰安静了一会儿,“如今我终于完成了我们的理想,可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 酒瓶已然洒空,但裴液这时忽然莫名想起了十一月的那一晚,就在他杀了丘天雨后的那次楼上的夜饮,他下意识问道:“十一月一是什么日子?” “十一月一……是司司姐的生日。”许绰答道,也下意识怔了一下,偏头看向少年,少年也正看着她。 “……你还记得啊。”许绰想起来,轻笑道,“那夜你杀了丘天雨,我真的很高兴。” “因为你们的愿望前进了一步吗?” “不,只是因为‘你’杀了丘天雨。”许绰道。 “……” “你难道不觉得,那才是我们的第一次相识吗?”许绰看着他,“那天你过来跟我说,‘我要去杀了丘天雨’,我说‘好’,五天后你杀了他,带着伤来找我喝酒。” “……我那是找你去付药费。” “……” “……” 许绰气笑:“你真叫人没话说。” 裴液莫名,就如那夜饮酒中女子待他的真诚也令他在第二天早上皱眉思索,他此时也不知道她这种“仪式感”是从何而来——他在出狱那天就和她见过面了,难道他和每个朋友都还得有个“真正第一次相识”的时刻吗? 瞥了一眼见她没说话,侧颊也瞧不出生没生气,裴液找话道:“那,你的这个愿望完成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不是我的愿望,是司司姐的愿望。”这女子显然不大有什么小情绪,此时已在想其他的事了。 “啊?” “我说,这是司司姐十五岁时的愿望。”许绰道,“那时候我跟在她身后,和她一起相信着。但她就停在那一岁了,我却没有。” “那,你的愿望呢?”裴液微怔,“你想做什么?” 其实他问过的,就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说她要杀了燕王,但那虽然是合作的基石,却未必是朋友的交心。 许绰抬头看向天上:“我当然也有我的愿望……其实倒比司司姐还幼稚呢。” 只是她说这话时脸上并不是幼稚的神色,反而像刚从冰水中取出的剑刃,或者望向遥远的星空。 “是什么?” 许绰瞧他一眼,却洒然一笑:“说了你又笑我,不与你说了。” “我哪里笑你?” “说个家家酒都要笑,还狡辩。” “难道你的理想比扮家家酒还要幼稚吗?!” 许绰不说话了,面前的火已燃尽,螭火烧得很透,那颗头颅已塌散在地上,骨质完全瞧不出来,宛如一堆木炭。 在这里女子确实显得很放松也很率真,坐得有些腰累了便将两手向后撑地,好像真如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儿一样。 她既然不肯说,裴液也不追问,朝阳从林子间升起来,在雪上洒上一层漂亮的金粉,渐渐也漫延到他们两个身上。裴液仿佛也变回幼时,对小孩子来说,一处秘密安静的地方总是带来令人雀跃的安全感,近乎可以和“无忧无虑”画上等号。 裴液翘了翘脚,又找到个新话题:“你刚刚说,那是你第二次有想做的事,那第一次呢?” “第一次,就是写成《秋千索》啊。”许绰道,“和你说过很多次了。”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写这个。”裴液想着,“这个故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是更年幼的时候了,在我来到相府之前。”许绰望着天,轻声道,“其实,我也是个孤儿。” “……” 裴液其实大概意识到,因为女子和司司显然不是亲生的姐妹,那么她该是后来才被许相收养的。 “不知道你有没有一个很孤独无助的童年,不过你有越沐舟相伴,大约好一些吧。”这个话题似乎比‘司司姐’更令女子沉默,大概是埋藏在心里的时间更久,但这时她认真说着,“从刚学会走路开始,我就在周围得不到任何善意,记忆中的一切都是阴暗带刺的……唯一的一点光亮,就是那个时候,总有一个女子在身后陪着我。” “……” “她生得非常好看,有最温柔的笑,在周围没人的时候,她就会悄悄出现,带着我捉蜻蜓、编花环、摘果子……但我最喜欢的、笑得最开心的,还是高高地打秋千。”许绰轻声道,“因为每次飞到最高时,我都能看到一片刻的墙外,看见千万重的迭檐,像海潮一样绵延无际,令我知道这个世界竟然这般庞大。” “但后来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找不到了?” “嗯。”许绰道,“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也许就是在刚刚过了‘懵懂’之后吧。一个孩子如果还太小,头脑里是没有‘分别’的念头的,我只知道再也没见过她了,也找不见她的影子,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 “……” “《秋千索》,就是我想找到然后写下的她的故事——可能听起来有点犯傻,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不……”裴液刚吐出两个字,林边先传来一些扰动了,纷乱的清脆笑声和踏雪,他朝那边看去。 许绰听力寻常些,片刻后才听到,很快两拨人马打了照面——乃是三个十来岁的孩子。 有的扎着冲天鬏,有的包着小发髻,棉服厚厚地裹着身子,身上沾满了雪,此时瞪大了眼看着这里并坐的两个大人。 裴液还没说什么,许绰已有些偏头瞪眼,颇有领地被触犯的错愕:“谁叫你们来这里的?” 两个小女孩似乎有些怔住,一个牵着另一个的手,但为首体壮些的男孩却不怕生,昂首道:“这里是我们先发现的,你们抢我们地盘才对。” 许绰这下真杏眸瞪大:“什么你先发现的,我十年前就发现了。” “我二十年前就发现了。” “你才多大?” “你才多大?”男孩叫板道。 裴液在旁边忍笑,严肃道:“她今年三十九了,三十年前就发现这里了,我作证。” 许绰冷冷转头看他。 “三十九了不起吗?”男孩儿不服道,“我娘还四十一呢。” 后面小女孩儿这时小声道:“哥哥姐姐,我们前年发现的,我们有证据。” 男孩儿这时也想起来,帮腔道:“对!我们有证据!” 三人在雪地里扑腾了半天,终于选中棵大松树,一拂树皮向两人指到:“瞧,我们的证据。” 许绰斜睨不动,裴液过去看了一眼,果然是“果果、依依、小萧之家”,三个名字笔迹还不一,显然是各自签名。 裴液瞧了一会儿,蹙眉道:“这个‘小萧’是谁?” 男孩儿道:“是我。” 裴液纠正道:“这个‘萧’字上面是个草字头,不是宝盖儿头,你字学好没有?” 小萧一昂头,夷然不惧:“我是练剑的,学什么字啊?” 他叉腰昂首看着裴液,裴液低头沉默地看着他。 那背后还真背着个小木剑。 许绰偏头掩了下嘴,敛容道:“我也有证据啊。” 男孩儿立刻转头:“你有什么证据?” 许绰一指山壁上那行被雪掩埋的刻字:“瞧见没,我们十多年前就刻上了。” 三个孩童走上前一看,真怔住了,一个女孩儿道:“……萧萧哥哥,她还有年月诶。” 男孩儿回头小声道:“依依,那锁什么十四年是什么时候?” 小女孩儿小声道:“好像真是……十三……十四年前。” “……”男孩儿闷闷了一下,一挥手道,“既然是你先发现的,那就还给你好了,果果、依依,我们走!” 许绰这时好像变回了大人:“诶,我们平日也不来,你们仍在这里玩儿就是了。” 小萧傲然一抬头:“不要,我们要找只属于我们的地方!” 三个孩子扑腾扑腾地,踩着雪又远去了。 许绰怔了一下,看着三个小身影消失在了远处。 裴液在旁边笑:“看来下回得刻得醒目些。” 许绰沉默片刻,拂了拂衣上雪末尘土,微笑了一下:“其实是我耍赖了,一个人如果长大了,小时候的财产其实就不作数了,已经长大的人是没有资格再占据小孩子的宝藏的。” “……”这话好像太“识字”了,裴液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但他这时想起来一句差不多的,感觉并不丢份,于是淡声道,“如果人生是一个环,那么小孩儿和老人本来就该重合在一起。” 许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裴液绷着脸。 “……走吧。”许绰低头笑了下,“时间差不多了。” 裴液转身往林外走去。 许绰在身后连忙牵了他袖子一下,抱着她的暖炉指道:“你踩你来时的脚印,不要歪了。” 第577章 年关(上) 第577章 年关(上) 虽说是仍循旧迹,但裴液踏了一步,不禁回头笑道:“我来时脚掌朝前,回时脚掌朝后,怎么也踩不到一起。” 许绰笑:“那你倒着走,这样别人想不明白我们怎么只进不出。” “我有真气自然可以倒着走,你倒着走怎么看背后。” “我又不用倒着,我脚小,踮起脚尖就可以。” ‘……那两个人岂不是面对着面?’ 裴液心中想了下那副颇显愚蠢的画面,摇了摇头,径直往前走去。 许绰有些失望,但也知这种游戏于她刚刚好,但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确实太幼稚了,只好抱着暖炉轻叹一声,继续跟在了他后面。 “以前我和司司姐都是这样玩儿的。”只稍有不甘地补充了一句。 “你说,下一步咱们要做的是什么?”为人正经的裴少侠想着正事,“朝堂上的事我应当帮不上忙了,但那夜幻楼里我见到那人的世子雍戟,太平漕帮和鲛人分明是他们抟成的事情,他在幻楼里却只是个客人——燕王府的谋划究竟落在什么上面,有新的头绪吗?” “若李度是块拦路石,推倒后可以踩在上面;燕王府就是藏在石后的刀客,是个真正精于搏杀的危险敌人。”许绰道,“他们很会掩藏自己,只坚定不移地盯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实话说,如今在朝堂扎下根来,揭去一些李度张开的帷幕后,我才渐渐看到他们更多影子。” “有什么发现吗?” “当然有,不过这件事……牵涉就太有历史感了,你懂的事情很少,一时也和你说不清楚。”许绰道,“不过我就是准备把你投进这件事情里的。” “历史感?” “神京的过去,圣人的过去,乃至更加遥远的几个千年以前……在这很多事情面前,我其实也是个茫然无知的孩童,并不比你懂得更多。”身后是女子认真的声音,炉温有些低了,她把手敛在袖子里,“我得告诉你,裴液,这件事情不如神京般在我的掌控里了,我会努力谋划,但所知既少,做的决定也未必就对。它也没有那么荣耀了,大多数时候你是脱离人们的视线,乃至脱离神京……并非客套,这事你若不愿参与,也很合适,毕竟你的未来总比别人更珍贵。” “哦,那很正常啊,我有什么不愿参与的……神京这样每次出剑都在万众瞩目里的日子,于我才是特殊。” “你现在毕竟是神京最当红的武生嘛,请动裴少侠办事,总得把话说清楚。”许绰笑道,“不过我觉得你其实应该是喜欢的,因为这件事大部分离开朝堂,要往寒风凄雨的江湖里去了,总是痛快自由些……有些故人不像你这般在神京取得偌大声名,却已经在那里面风里来雨里去许久,前天还给我寄了信,问我什么时候给他添些援手呢。” “谁?” “不说。” “……” “反正你会知道的,我也不是急着把你调出京。”许绰笑道,“江湖上有他在忙了,神京里也得有根针理线,我所言差事,其实是想让你进宫去。” “……啊?” “你先前不是问我,我是立在哪位嗣君那边吗?”许绰道,“现下我言而有信地告知你,立于身后支持我们,救你重狱,调遣禁军,捭阖朝堂,作为大唐士人与旧军之倚靠的,正是当今圣人的长女——晋阳殿下李西洲。” “……” “她在朝堂用新,军中用旧,江湖上以仙人台并龙君洞庭为首的南方门派为倚仗,正是与李知相对的一极。”许绰道,“她生得也很美,人家说是大唐国色呢。你现下立下大功,我给你个机会入宫见她,随侍左右,帮她解些宫中的疑难。” “没听说过。”裴液言简意赅。 他其实对这种忽然降下来的“顶头上司”没什么感觉,一直以来他是帮许绰办事,信任的也是这位女子,至于她权力的来源,裴液固然好奇,却未必同样愿意效命。 “等真正谒见的时候你可不能这般不敬。”许绰认真道,“晋阳殿下是元照和狄九的靠山,你对这两位大人如何尊敬,对殿下就得更加恭谨。人说她是最肖当今陛上圣人的一位,就是威淡无情,洞察人心——你不要像跟我一样耍嘴皮子。” 这裴液倒理会的,他也不是没有和高位者见面的经验,礼节周到就是,何况前月才刚学了许久的礼,但现下他是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脸上有些犹豫地阴晴了一会儿,好像想问些什么,但又颇难张开嘴。 “你听到没有。”许绰在后面淡声催了一句。 “我知道,但是……”裴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回头蹙眉道,“这个,宫里……它能让男人进去吗?” “……”许绰微怔看着他严肃的脸。 “我是从话本里看的,但好像确实是这样……人家说宫闱不入外男,要么你是皇亲,要么你得是……太监。”少年抿唇看着她,神色带着点儿倔强。 许绰沉默了一会儿,低头,往前推了他两下:“你先走。” 裴液转过身,踩着脚印蹙眉走了两步,身后是女子努力平淡的声音。 “放心,”许绰停顿,绷了一会儿,淡声道,“不割你的。” “……我知道,我就问问。”裴液语气平淡,“对了,还有个事儿呢,我进宫之后,是不是能见到皇帝。” “看你怎么逛吧,你要是爱往紫宸殿走,怎么也能见到一回。” “皇帝应该不欠人东西吧。”裴液偏头确认道。 许绰微怔:“什么?” “那天他把我剑砸坏了,你后来不是说,那茶杯盖是御用的吗。”裴液道,“但好几天了,他也不说赔我。” “……你自去找他要吧,别再问我这种蠢话了。” “怎么是蠢话,那柄是……人家送我的剑,很重要的。” 许绰却不应答了。 两人踩着林雪回到车驾前,午日高升,乐游原上人也多起来了,游人们脸上带着笑,衣服也与平日不是一个色调,整体变得干净而新,而且多有些鲜艳的颜色。 街道两边的摊位也随着温暖起来的阳光纷纷搭好了,多挂着朱红的彩画,风中摇摆的春联,还有各色甜食与令孩子们蹦跳凝望的小玩意儿。 “说前道后,明日就是除夕了。”许绰叹道,笑了下,“辛苦忙碌许久,世上事情哪有完呢,还是先过个年再说吧。” “那你说的都是年后了?”“是,年后再调遣你。”许绰笑道,“都是壬午年的事情了。” 她掀帘上车,怀中暖炉刚好燃尽了。 “今年来旧宅里过吧,唤上些同样羁留在京的朋友,刚好可以一起。” 裴液却在车门流连了一会儿,回头看着那街上诸多的摊位,有些踌躇。 车上许绰垂眸:“你干嘛?” “咱们不买点儿年货吗?”裴液搓了搓手,眼睛亮晶晶的。 自从见了世面、有了钱以来,这是他过的第一个年呢。 新鲜玩意儿也太多了。 …… …… 更多最新热门小说在6.9*書吧看! 腊月廿九,一年之春将至,宫里也张灯结彩。 朱墙碧瓦结起灯笼,宫娥们将彩绸系在檐下,把干净的雪堆成憨态可掬的小人,每年的这个时节,宫中散放补贴,乃至分批遣宫人们返家省亲,贵人们脸上也多是温笑和气,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日。 然而就在今日的紫宸殿,气氛却比一年中任何时候都要凝肃,已换上彩衣的宫人们噤若寒蝉地伏地,她们早时受皇后之命来清扫殿宇,如今跪在这里成为雕塑。 “两朝肱骨,国之叔舅……”朱衣的李翰飞甚至没有换上朝服,他跪倚在盘龙柱旁,身上还有酒气,双眼红通而麻木,唇色青紫,语声微颤,“就这么教贼人当街割去了头颅……” 殿中杨遽虎,张梦秋,巡街之郎将尽皆跪伏,堂上却没有圣人。 是袭华美的凤袍倚坐侧首,当朝皇后唇线抿得像剑,神色似淡似怔,安静地看着殿中地面,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圣人今晨去先陵祭祀,晚些将回,我已遣人奏报了。”李凰轻声道,“事当何举,且稍待吧。” “凰儿!”李翰飞一砸柱子,喉中痛咳,双目泛红地看着上首,“叔父幼时待你我何厚!今你我遥在神京,血亲屈指可数,我堂堂西陇之李,岂能不令叔父所受之痛辱,百倍还于那贼人!你当陈情于他,令……” “李尚书!”李凰抬眸看着他,微哑道,“殿前失仪,该当一罪。” “……”李翰飞默然倚柱,垂下头去。 李凰安静看着地面,今日正在年关,那精心织造的华服向两边流泻,她像只凤凰般端坐在堂上,不知自己等待着什么。 殿中一片安寂。 大约就在朝阳升起之后,金色的曦光漫进殿中,仪仗们纷纷列在殿前了,那道身影在华盖之下走入,却显然不是刚刚回宫,而是先在后殿换下了威贵的冕服,沐浴更衣之后才来到此殿。 李翰飞从盘龙柱前直起身来,双眸怔然泛红地看着这道身影,喉中哑然无言,上首李凰起身跪迎,唐皇示意免礼,淡声道:“皇后也在。” 李凰今日仍然端正完整地行完了整副跪迎的礼节,站起身来,唐皇已在案前坐下。 “事我已知晓了。路上见了狄九的折子,收了宫里的传信。”唐皇淡声道,“事无迂曲之处,案凶性恶,便遣京兆府、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既涉江湖,调仙人台为助,以御史季铮为监察。李故相辅国十年,是有功之臣,朕甚悲痛,凶犯若获,刑以车裂。” 李翰飞身体被殿外寒风吹得冷冷一悚,他颤着唇不知说些什么,或者在这位圣人面前他从来没有太多开口的勇气,他抬眼看向上面旁边那道华美的身影,似乎希冀着她能说两句什么。 这案子要查,谁能找到证据? 可这案犯是谁,难道还需要查吗? 然而没有语声,等待一晌,似乎就以这一句话结尾了,这是大唐最高规格的凶案调查组成,是一个皇帝该给的最好回应。 李翰飞僵然地退出大殿,来时根本不曾注意衣物,此时冷风令他瑟缩不止。 不必怀疑,在叔父的葬礼上,一定还会有圣人的亲笔吊词,然而他当然不会掉一滴泪……哪怕这是陪了他十年,无一事忤逆的顺相。 就如今日他如此面色平淡地说出“朕甚悲痛”,却依然是先沐浴更衣罢才来宣布这么一句话一样。 他站得足够高,不大在乎很多事情;案情确实没什么迂曲,他也就不投去什么精力。 李翰飞来到神京只有三年,来到这个位置也只有两年,他见到这张威淡的面孔许多次了,但直到今天才明白叔父口中那四个字的意思。 ……无情之君。 殿中安静下来,宫娥们继续开始打扫殿梁了,她们必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在宫中做事大多时候都要是个聋哑人。 李凰低头沏好一壶茶水,唐皇已在案前翻阅今年最后的折子,朱笔沙沙批阅着,沉静的黑眸略过一行行文字。这些奏章来自天南海北,大唐疆域辽阔,有南海的风暴,有北地的兵动。 “陛下今年想喝哪家的酒?”李凰压着微哑的嗓子,温声道,“仍去年的桃酿吗?” 唐皇不答,先批完了手上折子,道:“那日你说摘星楼的新酒……” “是【新雪】。” “嗯,今日尝了些,尚好,多买些来吧。”唐皇平日不怎么饮酒,偶尔只品其味,但年关总与宫人相敬两杯,或者招待使节宾客。 “好。”李凰温温一笑,“另,明日有南国使团来,陛下穿哪件冕服?” “皇后选吧。”男人不大在意,也没什么多余的话。 “遵陛下令。” (本章完) 第578章 年关(下) 第578章 年关(下) 自入冬以来,神京城百木凋落,檐墙遍结淡霜,整座城都是一层冷肃的色调,前些天终于盼来一场大雪,给百坊万巷铺了一层白,而到了今天,喜庆的红已开始点缀在城里,老木门上挂上崭新的春联,红灯笼悬在檐上,人群的笑声和街巷间回响的零星爆竹将整个城烘得闹腾起来。 夏日里的吵嚷令人烦躁,凛冬里的人声却使人亲切,裴液问了许绰许相宅里门户的个数和高矮,在乐游原上兴致勃勃地逛了一圈,末了抱着一小筐春联并许多看不出用途的玩意儿回到了马车上。 许绰本来是跟在他后面逛的,虽然暖炉燃尽了,毕竟还有少年的真气,然而她虽然具备二十三岁大人的头脑和十三岁女孩儿的童心,却恰恰难对十七岁山村少年的兴趣点共鸣。 她尚在垂眸扫略,想精挑细选几个小物件时,少年已在前面大手一挥,豪气地包了一个摊位的十三副春联。 “反正屋里屋外都要贴的嘛,大小也合适。”少年解释道,颇有把事情一下办完的自得。 许绰蹙眉看了看,全是些最敷衍的对子,字写得丑,连平仄也不对。但在少年眼里春联和春联显然都是一样的,他到一个摊位问两句,就把人家的买一大半,走了三个摊位就凑齐了数量。然后抱着装满的小筐继续兴致勃勃地往前。 许绰心想和这人是逛不到一家去了,索要了小猫在怀里,自己在原上走了两圈,回忆了几番年幼时赶年集的时光,便自己回到了车上。 此时车帘被一个裴液的脑袋顶开,笑呵呵红彤彤的,抱着一筐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上了这一年四季都很清简的马车。 “你这都什么?” “都是有用的东西。”裴液盖上筐盖,没给她看。 “你小时候也玩不到什么玩意儿是不是,现下拿来挥霍了。”许绰笑。 “我岂有那么幼稚。”裴液心满意足地向后靠在车上,轻叹一声,“我只是没见过那么多新鲜玩意儿,一概瞧了一圈而已,真买了自己也已不爱玩儿,放着吃灰。” 许绰却不信:“那你这一筐?” “你别管。”裴液脸上还是有些隐然的得意。 …… 故相旧宅。 这座从来门庭深闭、令经过之人讳莫如深的宅院今日大门上也整齐地贴上了崭新鲜艳的年画,正如前几天朝里传来的消息,李度告老还乡,元照登位,十年前旧案重议,老许相之清名有复归之势。 只是这年画却只有一张,只贴了右边一门,左边却还空着。 两位少女一个扶着,一个涂完浆糊,崔照夜满意地点点头,姜银儿低头看着浆点的衣裙笑怨:“我说你水加多了,你偏不信,稀拉拉的。” 崔家明珠当然从未干过这种事,此时也无以还嘴,笑着拥着她往门里走去。 院中的残雪也扫尽了,石径干净地露了出来,连那株长不高的梨树上面也系上了好几条崭新的彩绸。 越过院子,堂屋里门敞开着,服厚厚的长孙玦立在案前,悬腕提着细笔在大纸上绘制着,鲜艳的色彩已经填满了一大半。 长孙家的少女不仅诗书拔筹,画技也是十分熟稔,今日已立在案前画了几十枚窗,腕子早就发酸,画完这张年画后是绝不肯再提笔了。 “我又不和你们一同过年,我晚时还要返家去呢,明日就不来了。”长孙玦有些不舍道,“除夕可不能不回家。” “回呗,后日早些过来串门。”崔照夜伏在案前,“这张画的是什么?” “上一幅是《文曲降长安》,是给许先生的;这一幅是《英雄入龙潭》,是给裴少侠的。”长孙玦满意道,“都是我自己的画作——你瞧这个青色的,就是裴少侠的佩剑。” “脸却不像。” “当然了,哪有把自己脸贴在门上的。”长孙玦道,“只要有个象征就好了。” 姜银儿颇为喜爱,偏头道:“长孙小姐画得真好。” 阶前这时传来脚步,灰衣的屈忻握着扫帚立在檐下,眉头淡蹙地看着她们:“都扫完了,裴液真的住在这儿吗?” 昨日在修剑院没寻得少年,今日晨崔照夜便带她来了这里,即便年关,也不是所有人都返回故地,至少姜银儿和崔照夜都羁留神京,便把这座老宅作为了跨年之处,今日她们洒扫房屋,打扮宅院,把整栋宅子变得干净喜庆了许多。 “你信我就好了,既然他不回修剑院,那肯定就是来这里,不作他想的。”崔照夜道。 在三位少女的围观中,长孙玦很快完成了最后这幅画作,崔照夜又贴在屈忻身边:“屈神医,你到底要给裴少侠什么信啊,是谁给他寄的?” 另两人也好奇看来。 “我们都不知道裴少侠以前有什么朋友。”崔照夜道,“屈神医你认识他早,就和我们说说嘛。” 屈忻平淡看了她一眼:“你暗恋他?” “……” “好俗。”崔照夜翻个白眼,“你快说——你不是喜欢吃今晨的包子吗,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是哪里买的。” “人家的私信,岂方便打听。”屈忻淡声道。 “明天早晨还请你吃。” “……但你既然和裴液相熟,倒也没有什么。”屈忻继续淡声,“寄信人是博望州玉翡山掌门李缥青,这女人十七岁,和裴液亲过嘴,但没有行房,他们现在藕断丝连的,你不是没有机会。” 长孙玦脸色绯红地捂住耳朵:“不用这么详细!” 姜银儿好奇:“果然是李缥青……姐姐,真想见见她。” 崔照夜倒若有所思,蹙眉喃喃:“裴少侠情事经历太薄,日后若要修习情剑恐怕有些难为无米之炊……” “你明天记得早起给我买包子。”屈忻道。 车马停在宅门前,裴液和许绰正是这时回来,少年很惊讶地看着焕然一新的院子,直到来到堂屋,见到围拢在一起、姿态各异闲聊的四位少女。 裴液显然有些惊喜,又不免惊异:“崔姑娘,长孙姑娘,银儿——屈姑娘?” 前三位是常见的,但屈忻确实别了有些时日了,这张习惯在重伤后见到的面孔一如既往,年轻、冷淡、干净,灰衣和发式都未变过。 忽然重见故人显然值得愉悦。 自那日冬剑台上一剑击破风雪之后,少女们也是终于第一次见到这位少年,样貌和笑容固然还是如旧,气质却好像有些变化,仿佛那日冬剑台上的状态在他身上固定了一部分,不能说是剑态改变了他,因为那本来是从他心中阐发出的真意,如今好像是清晰锋利了些,但更简单的说法应该是…… 屈忻看他一眼:“你好像长大一些了。” 裴液真正惊喜:“我长高了?” 少年走上台来,立在她身边,试着比了比她的头顶。 屈忻不说话了。 几人在堂中坐下,许绰显然在崔照夜和长孙玦旁边有颇高的地位,此时和姜银儿问着什么,裴液则自和屈忻立在一起。 “你去西边访药,收获怎么样?陇地好不好走?”裴液笑道。“尚好,想找的大多都找到了。”屈忻平声道,看他一眼,“少陇有很多好人,除了李缥青,我不买她的药她就不给我吃饭。” “……”裴液没忍住笑,认真道,“那也怪不得缥青,你就买她一些嘛。” “你付钱吗?” “我付便我付。”裴液现在也不是一文不名,撑了撑,“她卖你多少钱?” “一年一千七百两,你出四分之一,泰山药庐就做这笔生意,还给你分红。” “……”裴液若无其事地看了看院外的梨树,淡声道,“啊……你们做少掌门的,谈的确实都是大生意哈。” “付不起装什么。” 裴液转过话题:“别老谈钱,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来的,知不知道前几天神京最大的风波是什么?” 他抿唇昂了昂首,心里想的全是那日在少陇府低头瞧见的那个“七十七,泰山药庐,【小药君】屈忻”。 “朱雀门前剑权之赌吗?” 6=9+ “不错!”裴液喜笑颜开,“看来你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这几天也听到了许多传闻——下次鹤凫册,我说不定就排到你前面了。” 屈忻点点头,淡声道:“确实很厉害,我看到好几条呢,都说裴公子是个少年嫖客,喝完酒后衣衫不整地上台,头上系着女人的带子,胸颈间都是唇印……描绘的很是细致,但我觉得丑就没再看了。” 裴液怔住,脸上神色茫然无助地看着她:“……你说什么?神京现在都是这种传闻吗?” 屈忻淡笑一下,朝他点了点头。 “啪”的一声!少女的手按上了身前椅背。 屈忻微怔。 姜银儿脸色正气地探头过来,认真道:“屈神医,你不可以再传谣言了,世兄品行芳正,是一等一的好男子——这种乱写的东西这几天我们找到好几家,正报给衙门抓捕呢。” “不错!屈神医若读神京风闻,该从《长安剑事》《神京邸报》《国子监报》上去看,再不济也须是《百坊日闻》之类,那才是裴同窗的英姿。岂能读那些不要面皮的江湖小报,实在有折小药君的名号。”长孙玦也蹙眉道。 崔照夜离得最近,她那双凤眼冷淡一垂:“真是无聊的话,裴少侠爱喝酒就喝酒,爱宿青楼就宿青楼,想睡哪家姑娘就睡哪家姑娘,照样是神京最好的剑客!一剑破天面前也拿这种无聊的事来说。” 裴液简直惊恐地看着她,连连摆手。 屈忻沉默看着她们三个,陷入思索。 许绰含笑扫过:“你们三个现在是做他的小丫鬟吗?” 崔照夜朝裴液一笑,她有着最清艳剔透的眸子,眯眼笑时像朵冬盛开,回头道:“许先生,我建立了一个‘裴液同好会’,长孙和姜妹妹都加入了。” 长孙玦和姜银儿同时瞪大了眼,长孙玦气道:“我只是维护裴同窗名誉,才不加你那个什么同好会呢——裴同窗,我没有不喜欢你的意思。” “……” 姜银儿也认真道:“这个世兄同好会太奇怪了,我也没有同意。” 吵闹中,屈忻忽然淡声道:“你这个同好会,要求是什么?” “喜欢裴液。”崔照夜道。 “那我加入。” “……” “……” 几位少女怔然看着她。 “我挺喜欢他的。”屈忻看了裴液一眼,想了想似乎有歧义,又补充道,“我是说,我挺喜欢他的身体的。” 这下许绰也看向她了。 …… “小猫,我觉得我是这个宅院里的玩具。”叽喳吵嚷的晚饭过后,裴液一个人立在梨树下,轻叹口气,看着白汽向着夜空飘散。 “我希望你能就此反思,当别人对我露出那种发亮的目光时,你把我递出去时我的感受。”黑猫冷静道。 “……对不起。” “原谅你。” 这是除夕前的最后一个夜晚,老宅被打扫的很干净,等待着明天的客人。院子的另一边,几位少女依然凑在一起,脆声聊着她们的游戏。 屈忻认真求学道:“那身处这个同好会里,我们应当对伟大的裴少侠持何种情感呢?” 崔照夜道:“当然是崇高的、唯一的,支持、信任以及钦慕。” “那你真的不暗恋他吗?”屈忻探讨道。 “你怎么总问这种俗气的问题?” “抱歉,我理解得不精准。”屈忻宛如研读医经,“崔会长能告诉我你怀有的情感吗?” 崔照夜轻叹:“你既没有对剑道的至高追求,岂能明白我高尚的感情。” “在你心中,裴少侠是唯一的吗?” “当然。” 崔照夜望了一眼澄澈的夜空,认真虔诚道:“如果天上没有了月亮,那就是人间没有了裴少侠;如果天上没有了星星,那就是在裴少侠的眼里。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有资格握剑,那就是裴少侠;如果裴少侠已经有了猫,那我愿意做他的狗。” 长孙玦埋头在桌上笑,姜银儿扶额沉默。 “啊……”只有屈忻露出佩服的神色,拍了拍手,同时心里淡淡准备好了下次见到云琅山弟子时的要说的话。 ——“我们裴液同好会的都知道,明绮天也就是早生了两年,神京裴液才是天下最好的剑者。” 高远冷阔的夜空现出了点点冷白,伴着零星的爆竹,辛巳年的最后一场雪飘落神京了。 (本章完) 第578章 年关(下) 第578章 年关(下) 自入冬以来,神京城百木凋落,檐墙遍结淡霜,整座城都是一层冷肃的色调,前些天终于盼来一场大雪,给百坊万巷铺了一层白,而到了今天,喜庆的红已开始点缀在城里,老木门上挂上崭新的春联,红灯笼悬在檐上,人群的笑声和街巷间回响的零星爆竹将整个城烘得闹腾起来。 夏日里的吵嚷令人烦躁,凛冬里的人声却使人亲切,裴液问了许绰许相宅里门户的个数和高矮,在乐游原上兴致勃勃地逛了一圈,末了抱着一小筐春联并许多看不出用途的玩意儿回到了马车上。 许绰本来是跟在他后面逛的,虽然暖炉燃尽了,毕竟还有少年的真气,然而她虽然具备二十三岁大人的头脑和十三岁女孩儿的童心,却恰恰难对十七岁山村少年的兴趣点共鸣。 她尚在垂眸扫略,想精挑细选几个小物件时,少年已在前面大手一挥,豪气地包了一个摊位的十三副春联。 “反正屋里屋外都要贴的嘛,大小也合适。”少年解释道,颇有把事情一下办完的自得。 许绰蹙眉看了看,全是些最敷衍的对子,字写得丑,连平仄也不对。但在少年眼里春联和春联显然都是一样的,他到一个摊位问两句,就把人家的买一大半,走了三个摊位就凑齐了数量。然后抱着装满的小筐继续兴致勃勃地往前。 许绰心想和这人是逛不到一家去了,索要了小猫在怀里,自己在原上走了两圈,回忆了几番年幼时赶年集的时光,便自己回到了车上。 此时车帘被一个裴液的脑袋顶开,笑呵呵红彤彤的,抱着一筐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上了这一年四季都很清简的马车。 “你这都什么?” “都是有用的东西。”裴液盖上筐盖,没给她看。 “你小时候也玩不到什么玩意儿是不是,现下拿来挥霍了。”许绰笑。 “我岂有那么幼稚。”裴液心满意足地向后靠在车上,轻叹一声,“我只是没见过那么多新鲜玩意儿,一概瞧了一圈而已,真买了自己也已不爱玩儿,放着吃灰。” 许绰却不信:“那你这一筐?” “你别管。”裴液脸上还是有些隐然的得意。 …… 故相旧宅。 这座从来门庭深闭、令经过之人讳莫如深的宅院今日大门上也整齐地贴上了崭新鲜艳的年画,正如前几天朝里传来的消息,李度告老还乡,元照登位,十年前旧案重议,老许相之清名有复归之势。 只是这年画却只有一张,只贴了右边一门,左边却还空着。 两位少女一个扶着,一个涂完浆糊,崔照夜满意地点点头,姜银儿低头看着浆点的衣裙笑怨:“我说你水加多了,你偏不信,稀拉拉的。” 崔家明珠当然从未干过这种事,此时也无以还嘴,笑着拥着她往门里走去。 院中的残雪也扫尽了,石径干净地露了出来,连那株长不高的梨树上面也系上了好几条崭新的彩绸。 越过院子,堂屋里门敞开着,服厚厚的长孙玦立在案前,悬腕提着细笔在大纸上绘制着,鲜艳的色彩已经填满了一大半。 长孙家的少女不仅诗书拔筹,画技也是十分熟稔,今日已立在案前画了几十枚窗,腕子早就发酸,画完这张年画后是绝不肯再提笔了。 “我又不和你们一同过年,我晚时还要返家去呢,明日就不来了。”长孙玦有些不舍道,“除夕可不能不回家。” “回呗,后日早些过来串门。”崔照夜伏在案前,“这张画的是什么?” “上一幅是《文曲降长安》,是给许先生的;这一幅是《英雄入龙潭》,是给裴少侠的。”长孙玦满意道,“都是我自己的画作——你瞧这个青色的,就是裴少侠的佩剑。” “脸却不像。” “当然了,哪有把自己脸贴在门上的。”长孙玦道,“只要有个象征就好了。” 姜银儿颇为喜爱,偏头道:“长孙小姐画得真好。” 阶前这时传来脚步,灰衣的屈忻握着扫帚立在檐下,眉头淡蹙地看着她们:“都扫完了,裴液真的住在这儿吗?” 昨日在修剑院没寻得少年,今日晨崔照夜便带她来了这里,即便年关,也不是所有人都返回故地,至少姜银儿和崔照夜都羁留神京,便把这座老宅作为了跨年之处,今日她们洒扫房屋,打扮宅院,把整栋宅子变得干净喜庆了许多。 “你信我就好了,既然他不回修剑院,那肯定就是来这里,不作他想的。”崔照夜道。 在三位少女的围观中,长孙玦很快完成了最后这幅画作,崔照夜又贴在屈忻身边:“屈神医,你到底要给裴少侠什么信啊,是谁给他寄的?” 另两人也好奇看来。 “我们都不知道裴少侠以前有什么朋友。”崔照夜道,“屈神医你认识他早,就和我们说说嘛。” 屈忻平淡看了她一眼:“你暗恋他?” “……” “好俗。”崔照夜翻个白眼,“你快说——你不是喜欢吃今晨的包子吗,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是哪里买的。” “人家的私信,岂方便打听。”屈忻淡声道。 “明天早晨还请你吃。” “……但你既然和裴液相熟,倒也没有什么。”屈忻继续淡声,“寄信人是博望州玉翡山掌门李缥青,这女人十七岁,和裴液亲过嘴,但没有行房,他们现在藕断丝连的,你不是没有机会。” 长孙玦脸色绯红地捂住耳朵:“不用这么详细!” 姜银儿好奇:“果然是李缥青……姐姐,真想见见她。” 崔照夜倒若有所思,蹙眉喃喃:“裴少侠情事经历太薄,日后若要修习情剑恐怕有些难为无米之炊……” “你明天记得早起给我买包子。”屈忻道。 车马停在宅门前,裴液和许绰正是这时回来,少年很惊讶地看着焕然一新的院子,直到来到堂屋,见到围拢在一起、姿态各异闲聊的四位少女。 裴液显然有些惊喜,又不免惊异:“崔姑娘,长孙姑娘,银儿——屈姑娘?” 前三位是常见的,但屈忻确实别了有些时日了,这张习惯在重伤后见到的面孔一如既往,年轻、冷淡、干净,灰衣和发式都未变过。 忽然重见故人显然值得愉悦。 自那日冬剑台上一剑击破风雪之后,少女们也是终于第一次见到这位少年,样貌和笑容固然还是如旧,气质却好像有些变化,仿佛那日冬剑台上的状态在他身上固定了一部分,不能说是剑态改变了他,因为那本来是从他心中阐发出的真意,如今好像是清晰锋利了些,但更简单的说法应该是…… 屈忻看他一眼:“你好像长大一些了。” 裴液真正惊喜:“我长高了?” 少年走上台来,立在她身边,试着比了比她的头顶。 屈忻不说话了。 几人在堂中坐下,许绰显然在崔照夜和长孙玦旁边有颇高的地位,此时和姜银儿问着什么,裴液则自和屈忻立在一起。 “你去西边访药,收获怎么样?陇地好不好走?”裴液笑道。“尚好,想找的大多都找到了。”屈忻平声道,看他一眼,“少陇有很多好人,除了李缥青,我不买她的药她就不给我吃饭。” “……”裴液没忍住笑,认真道,“那也怪不得缥青,你就买她一些嘛。” “你付钱吗?” “我付便我付。”裴液现在也不是一文不名,撑了撑,“她卖你多少钱?” “一年一千七百两,你出四分之一,泰山药庐就做这笔生意,还给你分红。” “……”裴液若无其事地看了看院外的梨树,淡声道,“啊……你们做少掌门的,谈的确实都是大生意哈。” “付不起装什么。” 裴液转过话题:“别老谈钱,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来的,知不知道前几天神京最大的风波是什么?” 他抿唇昂了昂首,心里想的全是那日在少陇府低头瞧见的那个“七十七,泰山药庐,【小药君】屈忻”。 “朱雀门前剑权之赌吗?” 6=9+ “不错!”裴液喜笑颜开,“看来你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这几天也听到了许多传闻——下次鹤凫册,我说不定就排到你前面了。” 屈忻点点头,淡声道:“确实很厉害,我看到好几条呢,都说裴公子是个少年嫖客,喝完酒后衣衫不整地上台,头上系着女人的带子,胸颈间都是唇印……描绘的很是细致,但我觉得丑就没再看了。” 裴液怔住,脸上神色茫然无助地看着她:“……你说什么?神京现在都是这种传闻吗?” 屈忻淡笑一下,朝他点了点头。 “啪”的一声!少女的手按上了身前椅背。 屈忻微怔。 姜银儿脸色正气地探头过来,认真道:“屈神医,你不可以再传谣言了,世兄品行芳正,是一等一的好男子——这种乱写的东西这几天我们找到好几家,正报给衙门抓捕呢。” “不错!屈神医若读神京风闻,该从《长安剑事》《神京邸报》《国子监报》上去看,再不济也须是《百坊日闻》之类,那才是裴同窗的英姿。岂能读那些不要面皮的江湖小报,实在有折小药君的名号。”长孙玦也蹙眉道。 崔照夜离得最近,她那双凤眼冷淡一垂:“真是无聊的话,裴少侠爱喝酒就喝酒,爱宿青楼就宿青楼,想睡哪家姑娘就睡哪家姑娘,照样是神京最好的剑客!一剑破天面前也拿这种无聊的事来说。” 裴液简直惊恐地看着她,连连摆手。 屈忻沉默看着她们三个,陷入思索。 许绰含笑扫过:“你们三个现在是做他的小丫鬟吗?” 崔照夜朝裴液一笑,她有着最清艳剔透的眸子,眯眼笑时像朵冬盛开,回头道:“许先生,我建立了一个‘裴液同好会’,长孙和姜妹妹都加入了。” 长孙玦和姜银儿同时瞪大了眼,长孙玦气道:“我只是维护裴同窗名誉,才不加你那个什么同好会呢——裴同窗,我没有不喜欢你的意思。” “……” 姜银儿也认真道:“这个世兄同好会太奇怪了,我也没有同意。” 吵闹中,屈忻忽然淡声道:“你这个同好会,要求是什么?” “喜欢裴液。”崔照夜道。 “那我加入。” “……” “……” 几位少女怔然看着她。 “我挺喜欢他的。”屈忻看了裴液一眼,想了想似乎有歧义,又补充道,“我是说,我挺喜欢他的身体的。” 这下许绰也看向她了。 …… “小猫,我觉得我是这个宅院里的玩具。”叽喳吵嚷的晚饭过后,裴液一个人立在梨树下,轻叹口气,看着白汽向着夜空飘散。 “我希望你能就此反思,当别人对我露出那种发亮的目光时,你把我递出去时我的感受。”黑猫冷静道。 “……对不起。” “原谅你。” 这是除夕前的最后一个夜晚,老宅被打扫的很干净,等待着明天的客人。院子的另一边,几位少女依然凑在一起,脆声聊着她们的游戏。 屈忻认真求学道:“那身处这个同好会里,我们应当对伟大的裴少侠持何种情感呢?” 崔照夜道:“当然是崇高的、唯一的,支持、信任以及钦慕。” “那你真的不暗恋他吗?”屈忻探讨道。 “你怎么总问这种俗气的问题?” “抱歉,我理解得不精准。”屈忻宛如研读医经,“崔会长能告诉我你怀有的情感吗?” 崔照夜轻叹:“你既没有对剑道的至高追求,岂能明白我高尚的感情。” “在你心中,裴少侠是唯一的吗?” “当然。” 崔照夜望了一眼澄澈的夜空,认真虔诚道:“如果天上没有了月亮,那就是人间没有了裴少侠;如果天上没有了星星,那就是在裴少侠的眼里。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有资格握剑,那就是裴少侠;如果裴少侠已经有了猫,那我愿意做他的狗。” 长孙玦埋头在桌上笑,姜银儿扶额沉默。 “啊……”只有屈忻露出佩服的神色,拍了拍手,同时心里淡淡准备好了下次见到云琅山弟子时的要说的话。 ——“我们裴液同好会的都知道,明绮天也就是早生了两年,神京裴液才是天下最好的剑者。” 高远冷阔的夜空现出了点点冷白,伴着零星的爆竹,辛巳年的最后一场雪飘落神京了。 (本章完) 第579章 除夕 第579章 除夕 裴液倚在书楼顶上,两腿盘着,一夜的小雪飘过,扫过的石径又铺上了松软浅薄的一层,大雪才会厚实,雪小时它们只是松散地堆叠着,像一朵朵微小而安静的蒲公英,拿指肚轻轻一触,就能沾起绒毛般的一层。 “银儿在门派里不常见雪吗?”裴液看着旁边的少女,她正竖起根手指在眼前,盯着上面亮晶晶的一层缓缓沉降化去。 “岂是不常见,是完全没有见过。”姜银儿抱膝坐着,比他端正许多,笑了下,“西南哪里会下雪啊,只有春天的雨、夏天的雨、秋天的雨和冬天的雨。” “我还挺喜欢下雨的——前几天下雪,你堆过雪人没有?” “没,那时正赶上冬剑集,我在用功练剑呢。”姜银儿有些遗憾,“那次我第一回见雪,没料到竟然那般大,更没料到竟是四殿下的武器。” “那是他胜之不武了。” 姜银儿笑了下,认真道:“没有啦,是我自己学艺不精,输得心服口服。” 她往下望去,今日无风,落着薄雪的旧宅颇有长安城的韵味,雪幕中,那边院中崔家小姐和屈神医坐在同一张石桌前,崔小姐侃侃而谈,屈神医平淡颔首。另一边院子里许先生抱着暖炉倚在椅上,读着不知什么典籍,虽是除夕,毕竟还清晨,院中尚只有他们几个,大家安静做着自己的事情。 姜银儿忽然回头道:“诶,院中还有很多雪,咱们现在能去堆雪人吗?” 裴液摇头道:“那都是旧雪,又脏又硬了,可不是好材料。” 少女有些失望,她倒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想试试北方话本里常提的情景。 裴液笑着指天上:“你别急,你瞧云还很厚实,这场雪还要下大呢,到时候咱们用这场雪堆雪人。” “啊,好!”姜银儿拍手。 两人看着雪坐了一会儿,裴液道:“那银儿今年是第一次离开门派过年咯?” “嗯。” 裴液双手放在膝上,偏头道:“那一个人在神京,想念山门吗?” “嗯……有一些,但还好了。”姜银儿笑了下,“师父昨天还给我寄信来呢,有人挂念,就不怎么孤单——世兄不是也收到信了吗?” “啊……是。那个,令师在信里说什么?” “问了些衣食住行,又夸我在冬剑集上的表现。” “我也听说了,你竟能把杨真冰给赢了。” “那是很侥幸了,杨同修钻研剑技,走的是厚积薄发之路,我是不管根基如何,总之先一力上攀,攀一段又回头去修复根基……总之剑练得很乱,偶能胜过他也没什么稀奇。” 这全是谦虚的话,裴液早熟悉这位家教很好的世妹一板一眼的待人接物,上一个月里他和她总有弈剑,这位神宵道首的爱徒显然不可能是什么根基浅薄的乱路子,她出身正统,剑基打得再好不过,只是灵气极盛,常常一跃几级,于剑上有独属于自己的理解与视角。 简单来说,裴液很多时候胜不过她,并且常常为她的出剑而惊艳钦佩。 而若要真个搏杀,【心眼】之利又有如神鬼,这异禀不能读遍人心所思,却偏偏可捉到涉及本人的念头。搏斗之中敌人心念岂能不在她身上?那正是取死之道。 “你全抢我拿来谦虚的话,我日后说什么。”裴液笑。 “啊……”姜银儿这才想到这位世兄才是真正是根基浅薄,云中飞萍,确实显得她颇虚伪,微微赧然地笑了两下。 “世兄这样修行剑道的方式才是真的天下罕有呢。”姜银儿认真道,“一开始便径自立上世人苦求的心意之境,而后以之为启点向两边延伸,一边反身修筑漏下的根基,一边竟仍能上攀更极致的高峰,也不知脚下空空如也,你是从何处借力。” 裴液笑:“这般奇怪吗?” “当然了,纵然手段、路径、速度不同,但我们都是在剑道高山上攀援,世兄却是在旁边一会儿飞上来,一会儿飞下去,就跟长了翅膀一样。” “……其实我自己也是慢慢发现自己的剑赋的。”裴液望天道,“我幼时是拳剑一起习练,虽然都是第一,但毕竟是小城,越爷爷教我一门剑,我练了两年多都不得其门,实在没觉得自己多有悟性……倒是后来出了博望,才觉得越来越顺,学剑几乎不遇什么真正的门槛,我在‘剑’这门东西上也越发自信。” “《雪夜飞雁》可是天下第一流的剑了!” “哈哈。”裴液转回话题,“说起来,西南那边过年时是不是也有社戏?” “有啊,就算不过年,澧水县里也很爱唱戏呢,我常常下山去听。”谈及这个姜银儿眼眸微亮,“不过我听得多,他们编的慢,挺久没听到新的本子了。” “神京戏楼有很多新戏,等明天咱们去听。”裴液笑,“第一回见面时,我瞧就你戴着个戏面,那是什么戏的,后来却没见过了。” 姜银儿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是我自己做的玩具,什么戏也不是,只我自己喜欢。” “你喜欢戏面吗?” “是啊,新鲜的戏就有新鲜的扮相,不过澧水的戏我都看过好几遍了,也挺久没见什么新戏面了。” “那你还是挺想要一张新戏面喽?” “嗯?是啊。” “给你。”裴液笑着递出一张颇别致的淡青戏面在少女面前,细纹如鳞,冷青似水,宛如深山雨中一朵仙兰。 “……”姜银儿瞪大了眼看着他。 “嘿嘿。”裴液摸了摸头,“那个……送你的新年礼物,昨天我在乐游原上见到有人买戏面,我觉得你可能喜欢,就要了张空白的来画——这扮相你肯定没见过,是少陇相州的本子,叫《白蛇情》,挺好的一出戏。” “……谢谢世兄。”“不客气。”姜银儿把戏面捧在手里,裴液也偏头看着,“我画的还行吧,这个样子我烙在【鹑首】里,照着描的。” “太好看了。”姜银儿认真道。 “嘿嘿嘿。” …… 年关总是一年来最轻松愉悦的两天,亲友们聚在一起,一切事务都不妨暂抛两天——这些杂务自己抛开是静不下心的,但若整个神京城的氛围都是如此,那就真可以轻松痛快。 裴液从乐游原买来的玩意儿在这一个下午有了用武之地,最受欢迎的是各色爆竹,少年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带着姜银儿在每个角落制造着噪音,在少女瞪大的眼睛和连连摆手中把爆竹塞进屈忻扫好的雪堆,全然忘了什么世兄的成熟形象。 姜银儿跟在他后面捂着耳朵,抿着唇摇头不接他递来的炮仗,只两颊微红、双眸微亮地跟在他后面看。不过这位神宵真传依然正经规矩,即便在今天,时辰到时依然练了两个时辰的剑,又读了一个时辰的书。 下午时约好的几位友人便来了,邢栀、齐昭华、方继道,都是在神京羁留的孤客,许绰一概约来。其实最不大露面的就是这位恩君馆主,任由人们在宅中饮谈坐聊,或者就像裴液自己发现的,有她在时,几人总不如平常般放松。 会打点宴席的是齐昭华和邢栀两位,酒菜全由两人张罗,清夜飘雪,灯笼高挂,几人就在院中或站或立,吃了一顿闲适的年夜饭。 “邢紫绶案情压身,还有闲情来这里,以后若查出案犯,可难说清了。”齐昭华笑道。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那怎么查得出来?灵玄灵玄没有,真气真气没有,丹青手都摸不到线索。”邢栀确实依然披着紫绶,显然是从衙门过来,坐在桌旁端酒道,“齐居士知晓吗,这查案不怕凶犯心思缜密、设计谨严,因为再繁杂的线头,总有理出来的时候,而人间万事变如波涛,除非天道亲自动手,不然谁能保证真个蛛丝不漏?真正最怕遇到的,乃是那种心念一动的杀人,也没什么谋划,谈不上什么仇怨,只街上撞见,几息就给杀了,观者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消失无影——这种你说如何去查?” 齐昭华点头:“有理。” “若谢捕官在,一定和我深有同感。”邢栀叹口气,饮下杯中之酒。 裴液在旁边吞了两个热腾腾的饺子,偏头含糊道:“这个菇馅的真好吃,谁调的?” 邢栀笑道:“我,你若喜欢,一会儿我教你。” “行!” 方继道坐在裴液另一边,这书生有些精神萎靡、脸色苍白的样子,但似乎确受天理院的濯洗,眸色和气质都变得沉邃了些,此时他披着件简朴的黑色暖氅,偏头温和笑道:“裴少侠,这不是菇,乃是香菇。所谓‘味之美者,越骆之菌’,说的正是此种。前朝《山蔬谱》记:‘永嘉人以霉月断树,置深林中,密斫之,蒸成菌,俗名香菇,有冬春二种,冬菇尤佳。’邢紫绶于冬日选此菇,正是……” 裴液侧身拦住他嘴:“好师兄,过完年我再去你那儿上课吧。” “……”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总是谈笑比下筷多,饭菜虽够,酒却未足,乘着雪夜,几人又取了副投壶来玩。 裴液却没再接受这个邀请了,他自远离这间温暖热闹的小院,一个人来到安静的旧书楼里,点燃小灯盏,伴着楼外的爆竹声与映窗的雪色,取出了屈忻交给他的那副青色的信封。 真是许久不见少女轻灵秀丽的笔迹了,简直有些恍如隔世。 不是一封,而是厚厚的几沓,与其说是李缥青给他的信,倒不如说是博望给他的信。 奉怀的信单独包成一包,封皮上是常县令熟悉的字迹,深山中的小城很难知晓少年在外面经历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迹,实际大家对外面的世界都缺少认识,能在博望州城混个名头,已经是出人头地了。 “……小液,李掌门说你去了神京,山高路远,消息难传,怕你有恙时,我也难以即知,隔月能有这样一封信回来报个平安,就是最好了。你拿了金秋武比的魁首,真是奉怀之荣耀,孩子们现在还时时挂在嘴边,今年年关时为庆祝你的成绩,城里又办了武会,又见得不少好苗子,李掌门还挑了两个走呢……” 常县令的、黄师傅的、孟焦遗孀程风父母的,还有武馆学徒们叽喳的乱语,整个关于奉怀的回忆和眷恋都由这沓家书承载着。 再往后则是博望的友人,或者说就是张鼎运一个,小胖子自然不知道少年在神京又结识了许多友人,怕他乡土小子受人轻慢,过个凄凉年,还在信中宽慰他许多言语。 而且非常实在地给他寄了五两碎银。 再就是玉翡山的信件了,当日结识的几个弟子都递了信来,说来惭愧,裴液已许久不曾想起这些旧面孔了,他们倒还记得他这个远离乡梓的客旅之人。 而再往下,最下面的薄薄一封,就是一定是少女的手笔了。 裴液拿在手里静了一会儿,拆封打开……这时候门“笃笃”响了两小下,裴液微微一怔,门轻轻“吱呀”一声推开个缝,探了小半个身子进来。 “世兄……不去玩儿投壶吗?你投的一定准。”姜银儿小声道。 裴液怔然中一笑:“不了……我有些事。” 姜银儿却坚持,认真道:“走吧,师父说,年夜大家要一起守岁,来年才能有个好年呢。” “这也没到时辰。”裴液茫然,“你们先玩儿吧,我到时候就来。” 姜银儿却沉默了,立在门口有些为难的样子,却不肯离去。 “……”裴液忽然反应过来了,笑道,“你是不是瞧我一个人很孤单,才来叫我的?” 姜银儿被说破心思,有些赧然垂头,却还是认真低声道:“我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年,心里想念师父,世兄也是第一次一个人在神京过年啊,我想世兄也难免想念家乡……” “……”裴液笑了下,也小声道,“我没孤单,我也在看亲友的信呢,你若不愿意和他们玩儿,不若坐我身边吧?” (本章完) 第580章 算账 第580章 算账 姜银儿转身轻轻关上门,旧书楼里有一种年月酿出的安静,姜银儿在裴液身旁端正坐好,刚好矮他半个头。 “好多信啊。”少女望着桌上,小声道。 “是啊,都是博望州寄来的。”裴液笑道,“那封是奉怀的常县令,这封是幼时武馆里的师傅……” 姜银儿探头看去,那封信上颇有几长段说于裴液的武学之理,指指点点、头头是道的样子,少女不敢轻慢:“世兄,这位师傅是哪位高人?” “什么高人,四十老几的三生。”裴液笑道,“我现在一拳就给他撂倒。” 姜银儿微微瞪眼,她在道家师门的长幼有序、礼节分明中长大,但这时听得这不敬之言也不敢指说这位世兄,只替他在心中向那位黄师傅赔了个不是。 “原来世兄有这么多人挂念。”姜银儿有些羡慕,“我才只收了三封信呢。” “哦?哪三封?” “一封是师父,一封是师兄师姐,一封是澧水城里一起听戏的朋友。”姜银儿历历数道。 “听戏朋友男的女的?” 姜银儿微怔:“……是好几人,两位公子,两位小姐。” “唔。”裴液不大在意地点了点头。 “……” “……” 姜银儿看着他,裴液没忍住笑了下:“看我干什么?” 姜银儿也笑:“世兄老是忽然说很奇怪的话。” “我逗你的嘛。”裴液道,拆开手中青色的信封。 “这封信好漂亮啊。”姜银儿道。 李缥青的信确实是一眼可辨的那种,用纸用墨都很精细,纸色泛青,里面还隐约着印,正合少女轻灵锐丽的笔迹。 “我也会做这种嵌纸,”姜银儿在旁边小声道,“把薄而小的在制纸时掺入,晾干后就能留下印子了。” 裴液微怔,他倒不知道缥青也会这种手艺,她也没向他提起过,不过说起来他们相处时间实在短暂,他也确实不曾登上那座她长大的玉翡山。 “不过这种纸容易做坏,产出颇少,我用的很珍惜。”姜银儿认真道,“这位朋友肯拿来给世兄寄信,一定是很珍重和世兄的情谊。” “……”裴液顿了下,“这是李缥青寄给我的。” “啊……” 裴液笑了下,就此拆开,垂眸看去。 春上独特的轻灵笔迹,映着那份独有的明朗活泼。 “裴少侠,暌违甚久,见字如晤了。 屈忻做事也太磨蹭,念及此信送到你那边,应当也到了年关,便先祝你吉祥如意,身体康健。 少让她在你身上缝缝补补了。 多谢你寄回来的玉翡剑理及珍贵批注,我和师父正在仔细研读。翠羽剑门从绝境中一路走来,如今又重续【飞羽仙】传承,一直都是颇受裴大少侠照顾了,如今玉翡已探出博望,明年春时将在周围五州招收弟子,以后玉翡山在陇地做了大哥,一定给裴少侠发块副门主的牌子。” 姜银儿“噗嗤”笑了一下。 裴液转过头看她一眼,少女脸一红,连忙转头正过了视线。 “要你坐这里,又没许你偷看。” “对不起。” 裴液转回视线,继续看去。 “师父很高兴你的挂念,要我给你报喜隐忧,但他身体确实已枯竭了,能看到《飞羽仙》重现人间已圆夙愿,‘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希望今年我尚能陪他再过一个年吧。 博望这边情况都好,奉怀我也在照看,唯独接触多了,天山倒令我有些不解。我渐知他们近年有入世之准备,愿意在少陇支持玉翡复兴,然而他们对玉翡的掌控欲望却很淡,也不尝试施加什么影响,问石姑娘也只是笑而不语,只说天山现在‘门内为重,视野在高’,也不知勾勒的是什么棋盘。 我听屈忻说,你在神京又出了回大风头,和颜非卿在西池上双剑挑了神京第一大帮,那位国报上的崔家明珠都为你写了剑评,屈忻还背给我听了,张鼎运偏担心你呆头呆脑在神京混不开,我早和他说越大的场面你才越威风,现下知道谁是最懂裴少侠的人了。 望你在神京多多结识朋友,有空时勿忘和老朋友李缥青通两封信件,我早知裴少侠迟早是天下扬名的剑客,可别令什么心事杂物绊住了脚步。 明年春月或能相见,盼望重会。 旧友缥青挚笔。” 裴液怔然看了一会儿,既觉微笑慰暖,又莫名生些怅然,他也不知自己期待从这信里读到些什么,发着呆将信纸在手上转了两圈,好像看到秋末那位少女在雨窗前写下这些语调轻松的文字,然后把它寄给千里之外的故人。旁边两手置膝、端正前视的姜银儿这时小声道:“世兄,我可以转头了吗?” 少女脸色板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 “……谁不让你转头了。”裴液好笑,“你自己偷看。” 姜银儿歉然:“我是不小心的。” 然后她投去一眼,忽然注意道:“世兄,这封信背面还有行字。” 裴液一怔,翻转过来,确实真有一行潦草一些笔迹,像是后补的: “另:我已帮你付了欠屈忻的医费,又先垫了七十两银给她,按她的报价是能救你三条命,你万一又受伤了尽管找她。” “……” “……世兄,缥青姐姐写的什么?”姜银儿有些茫然地看着裴液沉默站起,披起暖氅往外走去。 “屈忻的死期。” …… 除夕夜在满城爆竹与万家灯火中飘然而过,翌日一早,相宅里才真正开始热闹起来,守岁罢了的人们开始走亲串巷了,大人们自有队伍,小辈们聚成一团,也有自己的去处。 洁白的雪依然在飘,天空阴色却少了许多,明亮的清晨刚一到来,宅门就被敲响,一个上午,熟识的面孔们就陆陆续续地踏入这座宅门。 元照、狄九、李鸣秋这种径直被许绰迎进内院的不必多说,剩下的年轻人中,长孙玦一早便穿得暖暖地跑过来,显然越发不爱着家;商浪则在晚些时候到,一身利落的武服,眸光精湛,只是衣服看起来不大新,有失将门公子的体面;谢穿堂来时则带着张飘絮,很端正认真地拜谒了这位“桐君”,身后的张飘絮在这么多陌生人中有些僵硬的样子,只是沉默中又不停往许绰院子里探头看。 爆竹在院中不时响起,伴着长孙玦的笑声,墙角处,屈忻被逼得贴墙而立,冷淡的脸抬起来看着天,仿佛那里面有无穷乐趣。 “我什么时候还欠你医费?啊?说话!”崔照夜帮腔帮得口干了,姜银儿劝得累了,少年依然保持着永不熄灭的愤怒,“上次你离京时我专拿了麟血酒抵给你,你还找了我二十两呢!” “那时候咱们钱就结清了,你竟然又去找缥青付什么我欠的医费,岂有你这样赤裸裸的欺诈!” “没想到……”屈忻平淡望着天。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李缥青竟然在背面写淡笔。”屈忻若有所思。 “这是她写不写淡笔的事儿吗?!”裴液瞪着她,“中间瞒,两头吃!你什么小药君,你纯纯是小药贩!” 屈忻数着落向眼睛的雪。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屈忻回正头:“我说了,这个是你擅自离开少陇医楼后,给你多留置了三天顶阁的费……” “还我!”裴液伸手。 屈忻顿了一下,取了二十一两给他。 “你跟缥青说的是二十一两?” 屈忻默然片刻,又取了九两给他。 裴液掂着手里沉甸甸的重量,冷哼一声。 这时围观偷笑的齐昭华邢栀等人旁走来了一道犹豫又凝重的脚步,静静地立在了几人身后。 “还有呢。”裴液道,“谁让你提前收我医费了,我要不是在信里读到,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告诉我?” “怎么会呢。”屈忻冷静道,“这个是保险金。” “……什么保险金?” “就是万一有一天你重伤要死了,钱也完了,我就会用这三次机会救你的。”屈忻认真看着他道,“以免我不得不见死不救。” ~~ 裴液沉默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也就是说在自己以后治伤还是要钱……直到把钱光,她才动用这七十两。 裴液指着她的鼻子,不计较这个了:“我问你,咱们在少陇说的我一条命二十两,三条命,你怎么要缥青七十两?” “我觉得你现在命越来越贵了,就涨了三两,现价二十三两。” “那还有一两呢?” “……不好找,凑个整。” “还我。” 屈忻取了一两递给他。 裴液这才一把夺过,斜睨了她一眼,决心以后以十二分的警惕盯着这看起来无欲无情的少女。 然后他回过身,男子挺拔的身影立在他面前——商浪笑着看他,有些期待和高兴的样子。 “商兄,怎么也围在这里?”裴液笑道。 商浪也不太清楚自己怎么在这里,本来倚在墙边和谢穿堂谈论禁军和府衙的神京治安,耳朵却忽然捕捉到了什么“还钱”“二十两”之类的字眼,脚下意识就迈动了。 商浪把住他手臂,脸色很有些惭愧:“真是误会裴少侠了,我刚听谢捕官说你钱被偷了用了,账要不回来,现下又见泰山药庐压你银钱。想来你几回重伤,钱难免都在疗愈上,我却还以为……唉,还以为你是故意拖欠银钱。” “商兄,咱们在奉怀相遇,生死之中见证的品格,你焉能如此疑我?”裴液也把臂笑,“你瞧,我这不就把钱凑齐了吗?” “是极是极,甚好!”商浪分明大他两岁,高兴起来也像个大男孩。 裴液跟他聊着,把手上的银子仔细数好,这边要到了三十一两,他自己又从腰包里凑了凑,整出来十九两,商浪精神焕发地看着他的动作。 “新年不留旧账!”裴液含笑舒展了下身体,往前走了两步。 商浪和他把着臂,忍不住笑指道:“加上那枚一两,就正好——” 裴液再前行一步,将两股银子合在一处,共五十两,交在了齐昭华手里。 “……” “齐姑娘,你既然不要利息,五十两银一概还清了。” 齐昭华笑笑:“李掌门这般苦心接济,我只好暂褪裴少侠债主之殊荣了。” “哈哈。”裴液笑了两声,却是偏头向身旁道,“商兄,怎么你也知道我借了齐居士的银子。” “……” 商浪沉默了一会儿:“裴液,我也不要利息。” “……” “……” 相宅,墙边,裴液和商浪并排倚墙而坐,一同安静地望着飘落的雪。 “啊,是哦。”裴液挠了挠头,“我原来还欠你二十两呢。” 商浪幽冷地看了他一眼。 “因为,商兄你那时候大手一挥,弄得很潇洒嘛。”裴液蹙眉道,“说什么‘我这儿兜里应该还剩二十左右,你且拿去用吧’,而且这个钱我在州城待了十几天就完了,后面就弄忘了……” “那你还不还吧。” “还,我肯定还啊!”裴液皱着眉,掏着腰包,“但是现在……啧……” 两人又同时沉默。 “诶,对了!”裴液忽然一拍膝盖。 商浪眸光微亮,看向他。 裴液沉默一下:“商兄,这二十两,我未必不能还你,甚至还要大大超出……却要看你有没有胆量了。” 商浪微微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裴液斜他一眼,“你莫想歪——是这样,你稍等。” 他站起身,回屋取了一柄青色的长剑回来,坐在商浪身边,抽刃使他一观,只见明亮如水的剑身上,却破了一个缺口。 “商兄,此剑是我博望金秋之魁的奖赏,更是缥青挑给我的,可它却叫人打坏了——你说要修好这柄剑,需作价几何?” 商浪微微蹙眉,取来细观:“……【东海剑炉】丙下之剑,售价往往在百八十两,这柄尤其质实精细,恐怕在一百往上……虽只碎了一片,整面剑身结构却都坏了,要修的话,钢料钱不大贵,但铸剑师细解此剑,最后修如原样却是颇费技艺……我意总费在三十两往上。” “那便是了。”裴液认真道,“有人打坏了我这柄剑,正需赔付,我还没寻他要——你放心,他有的是钱,现下我把这债主身份给你,你拿剑去要,要到多少尽皆归你。” “……这怎么好意思。”商浪摸着后脑勺接过来,不太敢置信的样子。 “行不行?” “……行啊。”商浪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强调道,“他可得还你三十两往上呢。” “没事儿。”裴液挥挥手道,“你满意就行。反正,那个你不是禁军吗,离得近,也方便。” 商浪微微茫然:“禁军怎么就方便……这人是谁?怎么弄坏了你的剑?” “就是赌剑权那天嘛,我就用的这柄剑。”裴液语气寻常道,“我倒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但反正是在大明宫里当皇帝的……你去要就是了。” “……” (本章完) 第581章 初一 第581章 初一 裴液认真看着他,眼神很是真挚,商浪看着裴液,一动不动。 旁边张飘絮看着他俩。 或许商浪的神情太过沉默,以致透出些麻木,少年有些羞恼地一把取回他手中的剑:“哎呀,你不去那我去嘛!皇帝老儿怎么了,也不能昧咱们三十两银!——商兄你放心!当日你解囊相助,如今我裴液岂能让你委屈!” 少年两颊微红,他裴少侠从来行侠仗义光风霁月,昧人银两实在太有辱清名,简直比那什么喝酒的传言还叫人难以接受。 他站起身来,就想进去问问许绰什么时候带他进宫。 “唉唉唉……罢了罢了!”商浪连忙牵住他衣袖,“裴兄你万莫冲动,坐下……且坐下。” “罢了裴兄,这钱当时我本来也没打算要。”商浪拉他坐在身边,落寞轻叹一声,“裴兄你出身贫寒,一路辛苦走来,我本该知你拮据的,只是近来囊中实在羞涩……竟然把期望寄托在了你身上。” “这什么话?我自有借必还,你不必管了!”裴液心里叨念着,面上偏头蹙眉,“商兄你有什么难处?” “惭愧,想半年前,几时曾为这黄白之物发愁。”商浪重重一叹,“自是春风骄马,红缨翠带,裴兄你那时若来神京,有我商浪在,绝不让你在这天子城里受一点难处和委屈!” “那,现下呢?” “现下,”商浪低头沉默一下,“我跟我爹吵架了。” “……” “吃饭都靠邢栀姐接济。”两绺额发垂落着,他低声嘟囔道。 裴液沉默拍了拍他的肩膀,将门家事,他也没多询问。 但就是这时,另一边的少年伸肘顶了顶他的胳膊。 裴液一回头,张飘絮抿唇抬眼看着他。 这位小两三岁的少年如今衣装虽然还简朴,但却干净整洁了,那莫名的倔气还是藏在眉目间。 商浪也看过来,在两人的目光中,这少年取出个沉甸甸的钱袋道:“裴液,我给你带了那二十三两银子,你可以拿来先还他。” “……” “……” 裴液接过这袋碎银,有些茫然地递给商浪,商浪同样茫然地接过来,取了二十两,给裴液剩了个松垮垮的小兜。 张飘絮在旁边昂首闷声,莫名很义气的样子:“我卖房子典当的钱,你们拿去用吧。” 一桩债务终于结清,鉴于张飘絮及时的救急,裴液今日也没再瞪他,坐在旁边道:“你现在还在街上乱跑吗?谢捕官有没有送你进学堂?” 张飘絮蹙眉:“什么叫街上乱跑,我和以前的朋友们见面。学堂她让我去,我懒得去,那些人太烦。” “哪些人?” “学堂里那些人。”张飘絮拿根枯枝划拉着雪,这片地上已全是乱痕。 今日整座相宅里乐融热闹,这少年却一直就自己坐在这角落里,既不熟悉那些面孔,也不懂得那些谈笑,更对清雅院落和来往之人的气质感到陌生,没人来和他搭话,他自也不和别人说话。 “学堂里人有什么不好,我就挺喜欢的。”裴液道,“你是不是不爱学习。” “我不爱跟他们说话。”张飘絮沉默一会儿,“你不是修剑院的剑生吗,来这里也是做客吗?” “我……算是吧,但我也住在这儿。”“你也付租金?” “不付啊,我随便住的,我们都是朋友。”裴液道,“你去你朋友家住,还要给钱啊?” “……不用。但也不好一直住。”张飘絮把目光投向院中,“哪个是你朋友?” “这宅子主人就是我朋友啊,还有崔照夜、长孙、屈忻……”裴液指道,“都是我好朋友。” “你好朋友怎么都是女的?” “……” “女的……女的怎么了?”裴液蹙眉。 “没什么啊,就是,”张飘絮稍微有点儿怕他生气,“我从小都是和男孩儿玩儿……” “我也是和男孩儿玩儿啊。”裴液道,“只是今天我那几个兄弟都不在……他们不爱出门。” “哦。” “嗯。”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你就一直在这儿坐着吗?想玩儿什么我带你去——起来放会儿炮仗?” “不用。”张飘絮摇摇头,握着枯枝,“昨天我放了好久了,我今天来这儿就是……想见见汐夜。” “啊,那好说。一会儿他们在里面说完了话,我带你进去。” “……谢谢。” 中午时饭前带着张飘絮去许绰院里见了那小鲛人,得说和初见时气质迥异了,虽然还有些怕生,但那惊弓之鸟般的状态已经不在,发细肤润,缩在一大桶干净的水里,还有水草鹅卵,许绰显然把她养得很好。 裴液也不知道张飘絮和她是怎么交流,反正这少年就扒着桶边一直说,小鲛人也不知听没听懂,但确实一直看着他,时不时“咿呀”一声。 末了两人出来,张飘絮心满意足,却又有些忧伤道:“裴液,你知道吗,传说鲛人能活三百年,但他们如果想过人类的生活,就得永远把尾巴化成双腿,从此三百年就大大折去,十中留一,就最多只能活三十年了。” 裴液微怔。 “我很舍不得汐夜,但我不想她化成人类,折去自己的寿命。”张飘絮低头轻叹道。 裴液一惊:“小鲛人她……说要为了你化为人类吗?” 张飘絮怔了一下:“没有。” “……” “我觉得是,”张飘絮固执道,“有可能,汐夜她万一有这种想法……” “别做梦了,回去少放炮仗,多读书。” 张飘絮抿唇冷冷看了他一眼。 吃过午饭,院中气氛更闲适了,雪还在飘,裴液带着姜银儿去城中寻戏楼看戏,初一雪天,尚开的戏楼实在不多,老不容易寻得一家,却已甚老,门前挂着六十年老园子的招牌,有些冷清,倒是不贵,三钱银就迎了他们两个进去。 (本章完) 第582章 听戏 第582章 听戏 裴液童年时,每逢佳节,会跟在大人们后面凑在庙会戏场边上,看几眼彩妆艳衣的飘舞,听几嗓子咿咿呀呀,那就是他对“戏”的有限感知。 奉怀是小城,没有多气派的戏楼戏院,也没有什么名角,空旷地界搭个台子,背景垂块儿布幔,就能唱上一天。 个儿还不及人们胸膛高的裴液对这种稀罕的活动反而没什么兴趣,认识的长辈们虽然都乐呵呵招呼着“听戏去!”,但裴液从人群的缝隙里踮脚望去,既看不全招摇的动作,也辨不清拉长的嗓子,瞧着那些怪模怪样的脸只觉莫名其妙。 此期间往往是他转身跑回家里的时候,步伐很是轻松,盖因大人们都凑在这里听戏了,往往一直到日落之后。那么许多地方就是孩童的乐园,他便可以施行自己的那些乐滋滋的计划。 而后来典当了宅子,生活落魄下去,他就更少往戏台去凑了。中秋重阳除夕这样的佳节,他往往和越爷爷一同坐在一支油灯晕开的暗淡小屋里,透过窗子看着天上干净的星星,也听着城中的炮仗或笑声,一个说一个听,度过一个安静无聊的晚上。 所以他真正第一次听戏,就是和李缥青坐在相州七九城的戏楼里了。 那次听得倒是很认真,彼时少女喜爱这一活动,仙君画卷也正悬而未解,裴液算是一点儿没走神,连扮相带唱词现在还清晰地记在在脑子里。 而如今坐在这神京的戏楼里,体验又攀上去一截——何止是头上加了盖儿,简直有些雕梁画栋;那戏台又何止是大,简直堪能跑马。 也不必再两人坐一条逼仄的板凳,而能一人一条椅子,四把椅子围着张桌子,裴液和姜银儿坐下,很快就有热茶点心摆了上来,不愧是天子城里的生意,即便已很老旧冷清了,各处心思依然很到位。 “下一场是什么曲目,有没有赵子龙单骑救主的故事?”台上搭着布景,裴液四顾着,“我常听人说这个好看。” 姜银儿摇了摇头。 “那高祖斩蛇呢?” “好像也没有。” “那三英战吕布、空城计、当阳桥张飞退曹军……” “都没有,世兄心里怎么全是打打杀杀的本子。”姜银儿笑道,抬手指去,“戏楼侧边一般都高挂今日曲目的,你自己看嘛。” 裴液打眼一瞧,心绪顿时凉耷耷的,一整天全是什么《银井缘》《风筝误》一类的东西。姜银儿自是不挑,第一次在神京这样的大城里听戏,少女的期待溢于言表,眼眸亮晶晶的,双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 裴液向旁桌戏客倾身搭话:“老先生,我与舍妹第一次来,这家院子唱得如何?” 老戏客年近七十,鬓发灰白,裹着件暖袄,在这样的雪日里出来听戏,显然也是经年的戏迷了,此时微醺般眯着眼,“嘿”了一声:“走运!最好不过了!” “最好不过?” “最好不过!”老戏客道,“我与你说啊,自从这江湖排名的那个什么鹤鸭本子出来,时兴的戏目全是些江湖打杀,我听了几回——唉呀,那些个破词滥调。” 裴液蹙眉。 老戏客摆了摆手:“这戏啊,还得是听;词啊,还得是有的嚼。这百戏园子近年瞧着冷清,全因为少了武生,不爱演那些江湖戏,但角全是名角儿,本子全是老本子,几十年前啊,这一个位子,你得三五两银从别人手里买呢!” 裴液明白了,原来是家快没人听的老戏园,打眼一扫,场中稀稀拉拉只坐了一小半人,果然多是四五十年纪,他这时有些后悔,心想本意是带银儿来听些新戏目,别这三钱银子出去,全是些老掉牙的本子。 戏幕按时拉开,台下灯烛暗弱,台上明光亮堂,鼓琴激灵灵一响,裴液乍时就微微瞪大了眼。 冷清昏暗中,堂中响起极老练干净的调子,那合该是年月淘洗后的旧琴老笛,它们的主人拨奏它们就如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果然在这样四面环围的环境中才能清晰地捕捉到每一处精细的转音……裴液得承认,这戏啊,确实还得是听。 他偏头瞧了一眼姜银儿,少女已目不转睛地望着戏台上,见她满意,裴液也满意地笑了笑,倚在椅背上安静下来,外面遥遥隐约着爆竹的声响,这里却是年节中一方少有的安宁之地。 一幕又一幕戏剧过去,多是幽咽婉转的曲目,裴液半听半憩着,眯着眼如同睡去。姜银儿倒是始终聚精会神,不时漏出一两声轻笑,或者淡蹙起清秀的双眉。 时间一点点流去,直到大概是最后一道曲目了,前奏幽泠泠地响了起来。这时身后传来脚步,裴液睁开眼回头看去,是来了个新客人,坐在了旁边的空桌上。 三十余岁的男子,披着件氅衣,暗沉绸料上用银线勾了几朵浅梅,他坐下来斟了一杯热茶,另一边老戏客探头招呼:“李老弟啊,有些天没见了。” 男子“嗯”了一声:“今日说有陈素的麟儿戏,抽空来听一听。” 裴液朝他看去,这个男子给裴液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干净,干净的衣着,干净的脸,干净的神情,干净的声音……一身单衣披氅,没有任何配饰飘带,头发也只用一枚小环束起。 给他的第二印象是清淡平静,若颜非卿像雪中的白梅,那这位男子就更像飘落的雪本身,并没有什么出尘的仙气,一视同仁地覆盖向这个世界,无论玉树琼枝还是脏污泥泞。 他左手取暖般缓缓揉着一方圆润的淡蓝玉石,然而那却不是暖玉,裴液敏锐地察觉到其上散发出的寒凉——分明是块寒玉。 裴液正朝他投去目光,忽然浑身激灵灵一悚,仿佛整幅筋骨都为之一颤,那是一道幽咽清越的嗓音从鼓琴之中升了起来,男子口中的“麟儿戏”第一次开腔,猝不及防地钻入了少年的耳廓。 “春秋亭外风雨暴……” 裴液怔怔转头看向戏台,一袭身段窈窕的红衣戏服独立其上,那熟悉的调子正从她喉间流淌出来。 很多时候人是意识不到自己曾听过什么曲子的,即便把那名字摆在眼前,也只有初见的陌生——除非你再一次清晰地听到它。 一瞬间裴液就被拉回了那些个灯烛暗淡的夜晚,旧院老树,很多时候他手上忙着东西,而一旁的老人无人言语,便自语般从嗓子里粗砺地挤出些难听的调子……他从未仔细去听,但记忆已把它烙印下来。 “何处悲声破寂寥……” “啊,是这首。”姜银儿晃了晃小腿,轻轻一抚掌。 “银儿你也听过?” “听过啊,我还会唱呢。”姜银儿笑,“不过师父总说我唱的不好,我要她唱个好的,她又唱不来。” “这是什么曲子?”裴液问道。“是《锁麟囊》,也爱称‘麟儿戏’。” 旁边老戏客微醺笑道:“真是后生小辈,四五十年前这戏风靡神京,百戏园子里一座难求,唉,现今竟没多少人听过了……那时候东边还是大将军府,戏班都常常入府去唱呢……李老弟,你年纪虽然也轻,但该比他们记得些?” “隔帘只见一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旁边男子点了点头,淡声道:“那时候神京演一百场戏,七十场都是这出,记得呢。” 老人却又笑:“你瞧着不过三十五六,见过什么‘那时候’,多半也是听长辈言说。” 男子没什么表情,他安静看着戏台,眼神却又仿佛落在空处,裴液看着他,莫名怔了一会儿。 男子似有所感,回眸看向他,淡声道:“越沐舟没教过你这出戏吗?” 裴液一惊,手下意识放上腰间剑柄,面上微怔:“……不曾。” 姜银儿也微讶看向他,到底是名门正派,双手一抱拳:“阁下是越前辈故人吗?敢问名讳?” “神京城就这么大个地方,谁不是故人呢。”男子未答,偏头看向她,“你是应宿羽的弟子,她自己虽不大会唱,倒确实听过好的。” “……是越爷爷唱的吗?”裴液微怔。 男子闻言淡笑一下:“你确是越沐舟的拥趸。” “……” 他轻轻揉着那方蓝玉,回忆道:“应宿羽从越沐舟口中听到这出戏,大概是在二十五六年前的神京了,她或许认为越沐舟唱得也很好,但这毕竟是出旦本,而早在从西南长大成人的那个二十年里,她就听过很多次这出戏了。” “这戏在神京最风靡的时候是五十年前,整个将军府都很喜欢,我也常听。第一个把它带到西南去的人叫祝怜我,那时候越沐舟才五六岁吧。”男子淡声道,“后来应宿羽听过、林漾听过、越沐舟听过,再后来,才是传进你们两个的耳朵里。”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 裴液闻言只有愣怔,男子说的很多话他听不大懂,但男子似乎也不在意他听不听懂,言罢便依然安静望着台上。 一处快板流水过去,那熟悉的调子果然在裴液的脑子里全然激活了,他是第一次听得这曲词真正的样子,冷咽婉转真如深碧中的山雨。 “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途遇人为什么这样嚎啕.” …… 一场戏甚是悠长,但也总有结束的时候,听众各自散场,男子披着氅衣出了戏园,裴液两人和他都是往东而行。 很奇怪的,走在这男人身边,只要他沉默着,裴液二人就感觉自己不便说话。 “年夜初一,你们两个倒出来听戏,许绰没有招待好你们么?”默然走了半条街,男人偏头道。 姜银儿道:“没有,是我想听戏,才拉世兄来陪的。” 男子安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不知心中想些什么,只点了点头,片刻后淡声道:“越沐舟和应宿羽既已离了神京,你们两个却又回来……一代一代,真像一场宿命啊。” 裴液再次怔然不知如何去答,但男人也没等待什么回答,长街走到尽头,他转身往北而去,便和他们分道扬镳了。 姜银儿心绪没有裴液那样纷乱涌起,她只好奇目送了一段男人的背影,转过身时就已笑道:“谢谢世兄,今天的戏真好听!” 裴液于是也回过神来,露出个笑:“下次闲了还带你去。” 姜银儿满意点点头,轻声哼着刚刚的那些调子,一脚一脚地踩着雪往回而去,两人回到旧宅时,十多人正围在圆桌旁吃着晚饭,连许绰也在席。 “一去一整天,你们两个自己把年过了得了。”许绰托腮含笑道。 “有什么不行,我可愿意和银儿一起过年了。”裴液挤了挤张飘絮在桌前坐下。 姜银儿脸颊微红:“抱歉,许先生,戏太好看,忘记时间了。” 许绰自不怪她,持续了一个年关的雪终于在入夜后停下了,应着先前的承诺,裴液带着姜银儿到院子里堆雪人,新雪十分干净松软,西南来的少女两只手十根指头都被雪烘得红通通的,脸上还是挂满开心的笑。 裴液盘腿坐在雪地里,看着身前少女满意地将两颗黑石放进眼窝,独立完成了第一件作品,他托腮笑道:“银儿。” “嗯?” “其实雪里最好玩儿的不是堆雪人。”裴液道,“还有个更刺激的玩法,你还没试过呢。” 姜银儿好奇:“是什么啊?” “你过来。”裴液手没在雪地里,笑道,“来我这儿蹲下。” 少女没有任何防备,眸子里正满是愉悦,含笑来到少年面前,乖乖蹲下:“做什么,世兄?” 裴液抓起一捧雪按在了她的后颈里,在少女的尖叫声中转身爬起来就跑。 (本章完) 第583章 年来有信 第583章 年来有信 姜银儿绝对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夹袄捂得暖烘烘的身子,被猛地扣进一把实实着着的冰凉,这些松软的散雪触肤即化,还朝脊背滑去,令她瞪大眼睛,一下就绷直了上身。 另一同样绝对没有过的体验则是如此猝不及防的“恶意”,或者说,就是“偷袭”二字本身。 从小到大多少个年月了,她早习惯听到他人心中关于自己的念头,那也正是她尽力避开交游、喜好独处的原因,而自打结识这位世兄,告诉他【心眼】之事后,他就习惯了在自己面前以【鹑首】遮盖心神,令她相处起来舒适轻松。 谁料今日也头一次令她知晓,看不见的人心有多么危险! 姜银儿气恼地撑地起身,抓了一把雪就朝他追去,裴液在前面一边笑一边跑,长孙玦和崔照夜见了姜仙长受欺,纷纷跑来助阵,但她们不曾修武,只如两个白搭的,裴少侠不需真气也身形灵活,握住梨树绕了两圈,一边避着姜银儿的追杀,已嬉笑着在她们两个脸上一人丢了一团雪。 这情景自然令观者不平了,谢穿堂邢栀商浪一下场,形势立时不一样,裴液结结实实挨了十几团雪尘后连忙高声求饶,义正辞严称打雪仗合该诸人同乐,岂有一堆人欺负一个之理。崔照夜本来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也投不中他一个就颇沮丧,这时大以为然,拾起雪来就朝身旁长孙玦扔去。 院中一时雪球乱飞,笑呼不绝,只这一点裴液绝没说错,这一定是比堆雪人更刺激的游戏,朋友越多越热烈痛快。方继道齐昭华纷纷加入,连本来墙下倚坐的张飘絮在被姜银儿一团雪丢到身上后,都故作气恼地蹦了起来。 未参与者大概只有一人了,那袭令所有人敬重的身影含着淡笑立在阶前,怀抱暖炉看着笑闹的院子,她内穿浅黄薄袄,外罩轻暖白裘,是身很新鲜好看的衣裳。 这是她的院子,院中之人也皆在她的庇罩之下,即便热闹的年节,大家聚在一起同桌餐饮,也无人在这位【桐君】面前省略丝毫礼节,更无人敢自矜与之笑闹。 裴液正从雪球纷飞的乱战中侥幸逃了出来,立在墙下拂去身上的雪,转头瞧见她,瞪眼道:“你好清闲!” 许绰温婉淡笑一下:“谁像你,欺压良善,人共诛之。” 言罢也捉了枝上一绺雪,握了个小团团朝他丢了过去。 这雪本来就少,女子握力又轻,丢出时更是毫未发力,身形都没晃,这小雪团撞在少年衣上就掉落摔碎,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 但这在刚经历了血战的少年看来简直如同挑衅。 “好啊,你要和我玩儿是不是?”裴液笑道,俯身捧了一把雪。 “什么?”许绰微微一怔,目光往他手中一落,脸色微僵,“没,不是,我不……” 少年两只手结结实实地从地上挖起了一大捧雪,在手中团成了个拳头大的圆球……还攥实了。 任凭千机百智这一刻也没有用,许绰茫然往后退了两步,强掩慌乱道:“没,我不和你玩裴液——你敢!” “敌将许褚!我乃西凉马超是也,可敢与我决一死战!”裴液哈哈大笑,奋起臂膊丢出雪球。 许绰惊叫中转身抱头,还是被一团碎雪砸在侧颊,立时就泛起了微红。 她气恼地蹲下也用力团了个硬实的雪球要丢回去,而一转身,脸色先白了,裴液已摘了旁边雪人半身大的大头,两手举着大笑朝她冲来。 神勇难敌,简直如一头奔牛。 …… 一夜尽兴固然是好的,但当打雪仗的人们回过头,看见那位桐君也面无表情地拂着一头乱雪后,气氛就难免寂静下去了。 不需询问,也知道那位勇士是谁。 深夜明月又出,裴液趴在书楼二层的阑干上,许绰立在他身边。 “我是觉得,你一个人在那儿看着,其实心里也想玩儿嘛。”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我才去故意招你的。” “那倒多谢你了。” “不客气。” 许绰已换了件氅子,头发也重新揭开理过,但将近寝时,就没再簪了,散落在背后,这是一定是一头颇令屈忻羡慕的长发,流润柔畅,丝丝分明,雪月下简直泛着微光。 “总觉今年年关过得很快,老宅偷闲两日,又该回修文馆了。”许绰望着远方,冷夜之下连绵的雪顶黑檐,“神京也该变得危险起来了。” 裴液看着她的头发:“因为李度之死吗?” “算是吧。”许绰道,“从前,大唐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他人的声响不过泛起细微的浪。而现在,有个刺头冒出来了。” “我?” “我。” “哦。” “裴少侠也不必失落,等天亮,我就把你送进宫去。”许绰道,“你可以做那里面的刺头。” “我只听说那里面很容易砍头。” 许绰淡笑:“嗯……你只要不得罪晋阳殿下,遇见难处了便求求她,至少……” “至少保我性命无恙?” “至少她就不会砍你头。” “……”裴液轻叹一声,“好像不是很好相处的样子。” “自古伴君如伴虎,一入宫门深如海。”许绰敛容道,“大唐的皇城,本来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幽深险地,你还期待是游山玩水吗。” 裴液不说话了,下巴枕在胳膊上,望着院中被他们弄得凌乱无比的雪地。 许绰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姜银儿戴的那张戏面是你那日在乐游原上买的吧,原来是件礼物。” 裴液“嗯”了一声,笑道:“我其实给好几个人都买了,你还说我乱买,早说了我那都是有用的东西。” “别人的我倒没见到。” “都是些小玩意儿。”裴液道,“齐居士的是支尾部雕的毛笔,寓意‘笔下生’;长孙是本我前三喜欢的江湖话本,她没读过;崔照夜我给她刻了枚【山羽】的指上剑;方继道是根戒尺,叫他过些年收了学生用……” “你眼光倒颇长远。” “尚好尚好。”裴液笑,“方兄给我拿了那门《四气玉烛剑》过来,我很感激他。” “那我的呢?”许绰淡声道。 “……” “……” 裴液沉默一下,看着女子的脸,这张脸平淡地看着他,不像有什么情绪。 裴液哈哈而笑。 “笑什么?” “许绰,我就知道你有时候就跟小孩儿一样。”少年很满意地验证了自己的想法,“我当然也给你准备了啊。”“嗯?什么?”许绰微微挑眉。 裴液从怀中取出一个手指大的小猪泥塑,拟人般立着,手艺歪歪扭扭的,身子没什么细节,偏偏头塑得很大。 最夺目的也正是这张脸,两眼笑如弯月,嘴大大咧开,笑得得意又愚蠢。 “……这是什么?” “这个也是我在卖泥塑的那儿自己塑的,”裴液把自己的巧思递在女子面前,“你瞧,今年是猪年,正好祝你一年开心——你瞧见它这副表情没有,这叫什么?” “……什么?” “这都猜不到啊!它叫‘嘻嘻’。”裴液乐,“西西‘嘻嘻’,有意思吧。” 然后他又从袖中取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泥塑,各处细节都是同模塑出,只有神情收敛起来了,是面无表情的一张猪脸。 “这个才是点睛之笔。”他将两枚泥塑并排举在一起,认真数道,“西西嘻嘻、西西不嘻嘻、西西嘻嘻、西西不嘻嘻、西西嘻嘻……” 许绰沉默了。 半晌,偏头笑了一下。 许绰收下这礼物,夜色深重,城中爆竹声也渐稀,女子裹了裹衣袍回院入睡去了。临下楼前她说:“裴液,我也给你准备了今年的礼物。” 当裴液朝她摊开手时,女子却只摇头,道:“是今年的礼物,不是新年的礼物,你且等几个月吧。” “是什么?” “反正比你这两只猪值钱。” 热闹一落下去,环境就显得寂寥,裴液也没什么睡意,一个人倚在栏杆前数着寒星。 他已经来到神京三个月了,练了一些剑,拥有了自己的剑梯,虽然现下依然连第一阶“蝉鱼观”都还未成一半,但毕竟有了方向。 自己的力量永远是执行想法的基石,裴液对这一点想很清楚,纵然从不表现出疲累的样子,喜欢逃课与玩笑,但他在修行上确实几乎用尽了所有夹缝里的时光。 “蝉鱼观”之四季二十四节气,如今“春之剑”已成,接下来合该推进“夏之剑”。而正如姜银儿所说,他习剑是“立中间,两头延”,在补习大量拙剑的同时,新的意剑也该提上日程,裴液不急去习阅新入手的儒家剑,而是打算先学那本已在行囊里躺的有些久的剑籍。 《幽幽地中仙》 他还记得这个是翠羽缴于七蛟洞后赠给他,也该早日学完后还回去。 【剑态】与【西庭心】是他所掌握的两份位格更高的力量,参星之螭火入驻西庭心之后,裴液宛如掌控了“火”之权柄本身,登临仙官之位。 而这职位显然是可以攀升的,他至今也不过只点亮了下方七殿之中的一座。 对裴液来说,这首先是封印《紫竹林龙仙秘诏》的工具,但很显然,这荒芜千年的西庭之中,似乎也藏着世界的另一副形态,或者唯有登上那座最高的神殿才能知晓。 而这显然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至少早在二三十年前,欢死楼就在谋求西庭心与仙权。如今他们在少陇受挫,下一步又将如何行动呢? 那夜丘天雨说,自己的命和尸体比太平漕帮要值钱,杨家渡上陈刃重也曾尝试杀了自己……燕王府如此想要自己的命,是否也是因为这身怀的重宝呢? 裴液正想沉入这座西庭中再去看看,自入京以来,他已在里面逛了好些次,对其也熟悉了不少,但这时天上却莹闪闪亮了一下,裴液只一怔,那道熟悉而美丽的流光就落入了他的掌间。 一枚细润的小玉剑,还带着冬日高空的冰冷。 其上系着一枚小小的信筒。 明姑娘的信。 裴液简直惊喜,雀跃之色溢于言表,接在掌中拆阅开来。 真是久违的笔触了,然而一见清晰的字迹,那语声便仿佛响起在耳边,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就伏在露天的栏杆上,裴液拆开了这封手信。 “裴液,久疏问候了。 自收你上封回信后,已过了两月有余,今我南下在苏杭之间,坐船遥见城中烟万重,乃知正逢年节,岁聿云暮,一元复始,顺祝你新年愉悦。 我问剑已历南方剑门一半有余,一路顺利,所得亦丰厚,待相见时可与共谈。今我将往洞庭而去,想来恰逢春草,而长安遥在西北,恐怕见不到嫩绿,却不知有没有下几场雪? 你在神京诸事如何?两月来未再得你信,不知是否又历险境。我去信秋骥子前辈,得知你今在晋阳殿下遮蔽之下,神京之中处事便宜,想来应当过得还好。我也向这位殿下去了封信,但却没再收到回信了。 在神京有所倚仗是件好事,只是寄寓在高树,鸣飞绊叶枝,其中微妙之处,你亦需多见多想。 另,入剑院时给你布置了剑业,不知如今练得如何了?前日我在东海剑会上见了柄很适合你的剑,不过没带许多银钱,只得错过了。 遗憾。 云,正月初一于江上。” 裴液按着这张信纸仔仔细细读了好几遍,嘴角不自觉勾起笑来,肩上小猫难得和他同感,轻叹道:“好久不见白裙子朋友了。” “你别给明姑娘起外号。”裴液蹙眉看它一眼,珍而重之地把信纸收好放起。 黑猫不反驳他,只又轻叹道:“裴液,你好像确实长大了,买了一筐有趣的玩意儿,竟然全是送给别人的。” “谁说的,我也给自己买了一件。” “哦?什么?” 裴液笑着从怀中取出个小木杆来,皮柄,末端缀了个毛绒绒的球。 “……这是什么?” “逗猫棒。”裴液道。 “……” 夜风吹上少年含笑的脸,额发飞扬,这张脸棱角开始显现,好像确实是长大一些了。 或者那是初愈之后突出的骨线,因为其实也就是在今天他才刚刚恢复得差不多。 为了赢得朱雀剑赌,他燃烧了脉树七层的十分之一,搏得了流传神京的声名,而为了在圣前坊前割去李度的头,那个凌晨他烧去了剩下的十分之九,没有任何人看到。 壬午年的第一天就此结束,斗柄指北,天下回春,裴液知道自己十八岁了。 (本章完) 第584章 深宫少女(上) 第584章 深宫少女(上) 裴液回到书楼中提笔研墨,认真给明姑娘回了信,言及自己在神京一切都好,向她通告了习剑进度与接下来的计划,并告诉了她这些天神京发生的事情,希望她和云琅能恰当地应对天论之事。 裴液其实当然愿意和明姑娘常常通信,但既无要事,下笔前想到女子恬淡的脸,又担心打扰。往前十几年,明姑娘一直在她自己的路上走着,往后当然也一以贯之,裴液大多时候自诩心志坚定,唯独在女子面前自惭满身尘念,自然也只有将笔提了又放。 后来他也不再纠结,就像月亮行经天空,仰起头来能望见它就足够令人安心了。两个月来他一直在江湖小报上关注着这个名字的动向,即便没有这封信,裴液也知道她这两天是在苏杭之间,并且早猜到她接下来是要去洞庭。 不过有明姑娘的亲笔问候当然更好。 这次有黑猫检查,一定是没有错字了,裴液把回信装回小筒,还以真气封了一小团长安的雪放入,在小玉剑上系好,放它飞入高空而去了。 翌日晨起,宅院还在薄雾中睡着,车马已经在门前备好。 裴液梳洗整齐,提了玉虎,许绰立在宅门前,将一枚雁字牌并一张公文递给了他。 裴液不知这是自己第几次上任,对这小牌子也没了什么稀罕,接过来系在腰间。 许绰在一旁道:“委任雁检裴液,查故皇后锁鳞己未年春遭刺之案。我要了仙人台文书,有中丞张思彻的签印,可令你在宫中无人处走动一二。” 裴液低头看了看公文。 “从十几年前开始,仙人台就不入宫掖了,唯这件案子遥在二十三年前,至今未结,还握在仙人台手里。不过宫中早已没了仙人台的力量,你行止之间只能靠自己。” 裴液折起公文抬头:“我此次入宫,是要去查这件事吗?” “是。李度倒台之后,神京很多事情在我们面前失去了遮盖,燕王府九年前开始和李度与鱼嗣诚勾兑,借着两位权臣的遮掩推进秘事。这几天里我们封了巽芳园,彻查幻楼之事,但是在那里什么都没找到。” “什么都没找到?” “是的,我听你讲述过里面的经历,也从很多人口中听到过一样的版本,但确实什么都没有找到。巽芳园就只是一座春园,荒废的曲江池里只有结霜的枯草。”许绰道,“有时间你可以自己去走一圈。” “我们当时是服了一种绚丽的粉末,而后便头晕目眩,进入了那神奇境界里。” “是,但捉获的青衣侍者和入楼的客人一样,并不知晓幻楼的秘密,而鲛珠之粉没有缴得,仙人台从南海重金购得一些,令一鹤检服下后,其心神反应确实如你所言之恍惚,却并未登入什么‘仙境’。”许绰道,“幻楼这件事如今握在我们手里,但我们一时难寻到它的真意,这件事且推进着,你先入宫去查皇后遇刺一案。” 裴液微微沉吟:“查这个是因为……” “因为这些年来神京城里发生的许多事情,都令我想起那些二十三年前尘封的旧事。”许绰转头看向他,“当年言传皇后谋逆,窃据麟血,五姓共奏之下,其人命殒,那一年,雍北也在神京城中。” 裴液思忖点了点头。 “详细之事,入宫后晋阳殿下会说与你,我之前说,你对很多往事与现状所知太少,有所知晓之后,你对局势便有所把握,也大致能感觉到燕王府是在把目光投向哪里。” “你不同我一起入宫吗?”裴液微讶。 “不。”许绰一笑,“你自去见她吧,我不大进宫的。” 裴液登上这架专为他备好的车马,车上已备了另一位雁检为他讲述宫中诸事宜,连带递给他一张皇宫二城的详细舆图,交代他案件办完后烧毁。 大约两三刻钟之后,车马碾着尚无人打扫的新雪驶上了朱雀通衢,不多时,高大巍峨的城墙就在前方薄雾中显出了形状。 裴液不是第一次见这座巍峨的皇城,但确实是第一次接近它,将近十丈时车马停下,他别过这位雁检,下车步行。 年关初过,只有十分罕少的一些官员在此进出,裴液为办事之吏,不是治政之臣,按照交代往西面含光门而去,向两尊把守的寒甲核对了公文令印,便踏入了这座皇城,第一次进到所谓的南衙。 长安从南向北,从外向内,一直是三城环套,最大的就是人们口中不夜之神京,两池如眼,繁华百坊列如棋盘。而在最北之正中,群坊环拱之中,则是大唐之皇城,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十二禁卫,皆设立在此城之南半,群臣诸公在此点卯治政,能入“南衙”者,自是已踏入大唐政务之中心。皇城之北半,或言皇城之内城,则是宫城,是唐皇所居,其北驻扎天子六军,也即常称北衙者。 越过皇城之南,当又一道巍峨的城墙出现在视野中时,官衣之类的颜色已瞧不见了,雪压在红墙的檐上,氛围是静中取静,另一种颜色的铁甲列在诸门之前。 裴液再次与卫戍核对了腰牌令书,所佩之剑仙人台开了公文,禁卫请示无误,许他佩剑入内。 但这次却没许他自行前往了,确定了是晋阳殿下要的人,禁卫喊来了一位内侍,引他从侧面往后宫而去,裴液随他而行,宫中的雪原来也还没扫,他向东远远望见巍峨的含元宣政二殿,朝阳初升,雪顶一片晶莹。据方继道所言,那日朱先生就是在那座宫殿之下投于镜池。 皇宫也不似许绰说的那般龙潭虎穴,寒风中微颤的枯枝、被踏出痕迹又覆上新雪的地面,与外面也不见什么不同。这里给少年最大的感受只是安静,不是上朝的日子,雄殿大场都寂静无人。 然后也就是在这样的行进中,裴液心念一动,从旁边枝上拈了一簇雪化成掌心的水……真气已度不进去。 【剑洗水】被禁用了。 他在前两天中已经稳固住七生的境界,然而真气外放之能还是如期消失了,连带着四生之时的真气渡物也被禁行。 …… “宫城之内,狴犴之力不入,【同世律】不在其中生效。”来时那位雁检道,“注视着它的是麒麟,术士灵玄、人身真气,都不能侵染这片天地——自然,你也就不必担心会面对持有【律守令】的敌手。” “怪不得南衙十六卫和北衙六军是分管……北衙禁军也持有着类似【律守令】的东西吗?” “不,”那雁检道,“所有人在这里都是一样的,如果你要和人搏杀,就只能以剑与身。” “……” “也正因此,宫里已经二十多年没发生过什么搏杀了,偶尔有什么伤亡,也都在掌控之中。”雁检向他回头道,“上一次出现意外,还是故皇后遇刺一案。” …… 裴液甩去手上的水,行了一刻钟有余,才穿过了三殿政事的区域,氛围越发幽静了,越过几株雪梅,一道沉红色的宫墙出现在了眼前。 一方圆拱之门开在墙上,透过可见青松梅枝交错,造景很是幽静雅致,身前内侍这时回过头来向他一礼,也不过十八九的年纪,面容很清秀白净,低声道:“雁检是外男,虽因事务入宫,行处不禁,但后宫毕竟不比别处,还望走动间谨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之理,也算为我等行个方便。” 裴液抱拳一躬身,还礼道:“公公放心,一概行止我已得交代,当自注意。” 内侍点了点头,向拱门前两位佩刀的青衣内侍交代了两句,引着裴液踏入了其中。 裴液回忆着刚刚看过的宫图,晋阳约他在太液池东的会英亭中见面,乃需经过几座宫殿与一片园林,在宫殿之间走了一刻钟,裴液已觉有些无穷无尽,转过巷道还是巷道,越过宫墙还是宫墙,偶有几袭仕女安静地经过,也不向他二人多投来一眼。 观看舆图时并不觉上面所绘的几方宫殿有什么特殊,但踏进来才觉比想象中要大多,一片片几乎没什么变化的雪檐连苑,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连绵宫墙锁得人透不过气来。 内侍只在前面引路,大约又过了一刻钟,又越过一门,眼前才霍然开朗,雪埋的小径通向梅林,林树之间遥见冻住的悬瀑。 内侍反身将门重新锁好,裴液甫一踏入梅林,微微一怔,隐约听得林中一道荡然轻快的诵声,正念道: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本章完) 第585章 深宫少女(下) 第585章 深宫少女(下) 而后林中隐约传来两声清脆的笑,那来自另一道语声,却没有言语传出了,顿了一下,林中响起了婉转的笛音。 内侍前行不语,在几乎所有的时间里,这位引路之人的头都是稍微低着,只令自己刚刚能看清前面的路。裴液不似他亦步亦趋,但也认真管控着自己的视线。 他们没有遮盖脚步,所以走到亭边时那笛音已停下了。梅掩映琼枝,碧瓦上覆满了雪,给亭中遮出了一方净地,一位贵气内敛的少女正斜坐在亭边,捧着一本诗集,听得脚步向他们投来目光,容貌很美丽,气质很幽雅,眉心一妆如朱红垂泪。 内侍止步躬身行礼:“敬问六公主晨安,卑人奉命携裴雁检入宫,履办公务。” 裴液也随其行了一礼:“裴液见过六殿下。” 少女向他投目过来,即便现下白雪皑皑,裴液还是一时觉得置身清寒雨中的苔院,不称刚刚荡然轻快的诗声。 然后裴液才注意到她身后的那位年纪相仿的侍女,一身嫩绿的青锦,手中握着一只短笛,正眺眸望过来,她的神情气质倒与那清脆的笑声相符,不过嘴唇却青白,透着些虚弱之色,肩颈则有些怪异地倾斜着,裴液目光往下一移,即刻收了回来——其人几乎整个少了一条左腿,以一根掩在身后的木拐代步。 “唔,是裴少侠。”少女掩了书卷,微微一颔首,“当日冬剑台上遥见英姿,不意于此相见。” 裴液并不知道那日都有谁旁观了剑赌,但他来前已得知,六公主李幽胧,同样是麟血极浓的嗣位之选,只是并未听说受哪些势力的支持,形如孤家寡人。 “粗浅本领,惭愧殿下垂顾。” “少侠过谦了。”少女的声音也很清幽,似并无什么谈话的欲望,“少侠是往谒见朱镜殿吗,便不耽搁了,请去吧。” “朱镜殿”是个陌生的语词,裴液心中猜测是那位晋阳殿下的居住之处,随内侍抱拳一礼,便向前离了这座小亭。 行不多步,身后笛声又悠扬响了起来,隐约又杂了几声断裂的欢笑。 裴液不知这御园大至几何,总之一路向北而去,半晌终于离了园林,于是入目冰天寒镜,一片广大无垠的冰面映在了眼前。 若俯视下来,梅林柳树只像是镜子边缘细碎凝结的霜。 太液池,八大御池之首,已足堪称之为湖,舟楫冻在湖边的冰面上,裴液目光凝在东岸边上,一座宽大的亭子修筑在那里,亭中立着一袭飘荡的红衣,却没有宫人侍从。她望着冻湖,裴液不知如何形容这一幕,那袭红衣是唯一一抹艳烈的颜色,周围有许多内侍在池边刨冰,但无一人稍稍靠近那座亭子。 身前内侍也在这时立定,躬身道:“晋阳殿下已在等候,雁检自去就是。” 裴液怔了下,点点头,走向了这座会英亭,立上亭边时他忽然有所感,转头向池边望去,许多宫人已低头收回了目光,但刚刚的注视和窃语似乎并非错觉。 “不必立在外面,进来吧。”亭中红衣漠声道。 裴液很莫名地感到一些寒意,那声音中的情绪似乎与风雪一个温度,他拾阶登入亭中,这位久传大名的晋阳殿下向他转过头来,风卷红衣之中显露出过分美妙的身段,她的长发也是以一段红绳系起,随晨风飘荡着,但许绰口中的“国色”却未令裴液得见——她面容上覆了一张淡金的假面,只露出一双深邃淡冷的眸子。裴液注意到这双眼眸和刚刚见过的李幽胧有明显不同,李幽胧瞳部偏小,轻灰而淡,又偏些碧色,是副寡情淡绪的样子,而面前之人的眸子同样是浅色偏冷,但瞳部却放射开来,剔透如冰水,而且细看之下会透出一种万象纷呈的瑰丽,很容易叫人一望便怔住。 “卑职裴液,见过殿下。”裴液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李西洲转过头去,依然望向结冰的太液池,缓声道,“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在四千年前的西周,叫做镐京。” “……” “西周立国二百年后,周穆王即位五十四年,西王母之使入周朝见,穆王以宾相待,赐居昭宫。史书上没留下这位使者的名字,如今我们也找不到‘昭宫’之遗址……”李西洲如同自语,安静了一会儿,继续道,“五十五年,西使刺我王,冬至,王殁,镐京覆雪,天下兵泣。” “……” 李西洲回过头:“这是《汲冢纪年》里的记载,以我所知,现今只仙人台有其孤本,过去三十年,仙人台做了无数搜寻和考证,大约可信。” 裴液眉头微蹙地静听着。 “周穆王遇刺之时,已是英雄暮年,早已完成了他的四海巡游,手中至少握有完整的【降娄】与另一不知名字的仙权,身为四海宾服的天下共主,名匠偃师为他建造都城时,就使他与镐京连为了一体。”李西洲道,“大约就像如今麒麟一样,命脉与国相连,在他的都城、在他的宫殿中刺杀他,是件几千年后依然匪夷所思的事。” “……成功了吗?” “‘殁’,就是死了。”李西洲道。 “哦。” “但胜负确实未知,因为仙人台也只得这样几个字眼。所谓‘冬至,王殁’,究竟是王与使的搏杀持续了整整一年,其间无人能够插手,至冬方败,还是穆王格杀了刺客,自己却也耗尽了生命,在残喘过春夏秋后死去,毕竟没有答案。”李西洲道,“但有一件事是载于歌谣中的,比史书更可靠地流传了几个千年。” 她诵道:“《周风·镐楼》曰:‘镐楼重矣,鱼鸟依依;天有游女,不可思矣’。” “……什么意思?” “我想,在穆王五十五年,西周的百姓们看见了两个镐京。” “……” (本章完) 第586章 明月旧事 第586章 明月旧事 “两个镐京?” “是的。”李西洲手按在亭栏上,“许绰说这几个月令你补了些诗书,可教你读过《诗经》吗?” “……不曾。” 李西洲曼声道:“镐京与镐京相重叠啊,鱼儿和鸟儿相伴相依;若邂逅天上那美丽的游女,彼此相思不会有结局。” “请恕卑职愚钝,殿下所言此事,与现下的联系是……” “两个千年之后,朝代更迭,镐京沉沦,此地已改称长安。”李西洲道,“东晋末帝三十三年,一个叫江淹的人乘船泊在长安渡口,因囊中穷困,没有登岸休憩,便在船中睡了一夜。是夜下了很大的风雨,渭水波荡,第二天河面上铺满了黄叶,艄公唤了半天才将他叫醒,他们就此南下去了。” “江淹从前声名不显,宦途潦倒,今次南归后却思赋如涌,写了许多传世的诗文,仕途也因此一路亨通。”李西洲依然望着太液冰池,“在三十多年后的晚年,江淹告诉他人,那夜他在梦中登入了灵境,灵怪赠了他一支五色之笔,于此生命将尽时他又乘船回到渭水之畔,依然孤自在船中安眠一夜,醒来后告儿孙曰:‘昔年梦中借笔,今我已归还矣,唯恨不能耽留奇景,竟归凡世’。” “他在很多诗里插入那夜梦中的所见——‘灵境信淹留,赏心非徒设。’‘碧障长周流,金潭恒澄彻。’”李西洲低头轻提了下袖子,“又过了一千年,就是大唐之世了。” 裴液安静听着。 “御凤二十七年,柳公接到长安圣人的诏书,自永州奉诏赴京,这次起复于他而言十分重要,不异于潜渊振羽,然而在抵达长安城的前夜,其人却消失了整整两个夜晚。” “谁也找不到他,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而两天之后,他又莫名出现在驿站之中了。” “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这两天的去向,甚至包括妻儿。此番回京他依然没有受到重用,改贬柳州,而这次离京之后,他频繁地涉足深山古潭,拄杖踏寻人迹罕至的幽冷清境,地处荒远,史书逸闻中都没有记载他在找寻什么,只作是失意人的一项排遣。”李西洲淡声道,“他只在给自己的诗中写道,‘灵境不可状,鬼工谅难求。’” 裴液在这讲述中再次体会到了那个雨夜拜访紫篁时的凉意,一种幽明瑰绝、不似人间的孤独。 李西洲敛手在袖:“这些年来,仙人台远访山河,遍汲古书,至今理出的就是这样一条断续的线,说是蛛丝马迹也好,说是牵强附会也罢,总之现在,它降临到我们头上了。” 裴液抬起头。 “你瞧,”女子抬手向太液对岸一指,虽然金铁遮面,但那淡漠的语声依然宛如将神情勾勒出来,“见到那座宫殿吗?” 裴液望去,薄雾已散,遥遥相望的对岸,一座孤伶的宫殿座落在那里,乃是落在林树掩映中,遥遥可见厚雪遮盖,那一片树都比别处要高大歪扭些,秃枝也凌乱,是无人修剪的样子。 很难想象皇宫中会有一处如此冷僻的地方。 “故皇后魏轻裾,是我的母亲。那是她生前居住的宫殿,叫作明月宫。” “……” “你听别人说起过她的事情吗?”李西洲声音轻了些。 “……只有,很少的耳闻。” “那本宫讲给你吧。” 李西洲淡声道,微微向后偏头:“你上来些。” 裴液微怔一下,行了一礼,上了两阶,立在了这位殿下侧后,轻柔的红纱飘带就飞扬在他面前。 “其实我也没有真的见过她,只从一些故人口中听说。许济说,她异常美丽温柔,眼光望在云天之外,胸中藏着谁也说不清的秘密;李缄说,她洞察决断,古灵精怪,一笑起来,旁人就得忧心是不是又已被她捉弄……二十多年前她身居后位的时候,朝堂上没有腐烂的根系和蠹虫,世家五姓全都在暗处咬牙切齿。” “那个时候她住在明月宫,是宫中唯一一座伴有御池的宫殿,皇帝把‘景池’开凿在这座宫殿之后,每至月夜,池面如镜,流淌尽波光和玉华,是为皇后独揽之景。” 是了,这位皇后是随着当今圣人一起登上帝位,她有着一路而来的实权,对庙堂也应有自己的掌控……裴液忽然想起在第一次进入许相书楼时的心绪,那时许绰告诉他元照当年是许济提拔,而他不禁好奇许济当年又是凭什么登上相位。 如今看来有所答案。但这样一位皇后,怎么会忽然就那样迅速的陨落,留下的一切也都杳无痕迹呢? “但她只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四年。”李西洲道。 “锁鳞四年的春夜,刚刚生育后的魏轻裾在明月宫的寝殿遭遇了一场无人预料的刺杀,不知从何而来的刺客一剑切入了她的心脉,事后刺客逃遁,引动了两衙禁军,而在众目睽睽的雨夜里……那柄凶器上的鲜血燃出了炽烈的金火。”李西洲道,“此即二十三年前动荡了整个神京乃至大唐的,‘麟血皇后’之祸的爆发。” 亭中一时安静,只有掠过的晨风。 “那种火叫作‘麒麟火’,只有大唐的皇帝,才能承继这种血脉。” “……” “六百年大唐国祚。”李西洲遥望着,“正在麒麟之真血。五姓之麟血,不随血脉子嗣相传,不增不减,唯皇李之麟血与血脉相融,生皆麟儿,登临皇位,则契为正朔。如此天下麟血,唯有一正五辅共六脉,这是大唐不可动摇的基石,也是它最坚硬的骨骼。” “你说,它能变吗?” 当然不能。 裴液立在这位殿下身后,即便只来神京三个月,他都知道这一定是大唐最深处、最不容触碰的逆鳞。 你可以改制科举,可以起复旧军,可以收编江湖,可以政争、可以夺权,你甚至都可以真的重议天论。 但你绝对不能……动我的麟血。 天论之变,只影响着大唐的航向;麟血松动,变的是掌舵之人。 如果人人都可身据麒麟之血,那么五姓的独特何在,那么李家皇位的正统又何在? “是的,所以这场巨祸捅出来,就湮灭不了了,神京动荡,五姓在恐慌中近于偏激,纷纷起辇入京,亲近魏脉的朝臣将领一夕之间遭到了最残酷的清洗。魏轻裾窃据麟血,以妖后之名论处,罢去后位,一个月后,她死在了自己的明月宫里。” 原来这位皇后没有死在那场刺杀中,裴液想。 “这就是此案悬留至今的缘由。”李西洲道,“在当年真正的动乱中,那个春夜的刺杀究竟如何发动,就太难以追溯了。或者说在那之后,这个真相本身也没了什么意义,那已是一桩无人愿意提起的旧祸。” 裴液沉默着。 “除了对我来说。”李西洲转过头来。 她立在两阶之上,垂视着台下的少年:“即便已经过去二十三年,我依然要知道那个春夜的一切,今次调你入宫来,正是为了这个愿望。” 她认真看着少年,裴液确实从这双眼神中领会到一种从未在许绰身上见过的冰冷威严,他想起学过的礼节,低头抱拳: “卑职在所不辞。” 李西洲抬手,将一宗陈旧的案卷递在他面前,封口处还挂着仙人台久远的印章。 “那么这个就交给你了,裴雁检。”女子看着他,“我想也正合适。” 裴液接过来,比他想象中要薄,确实是二十多年的卷宗,形制已和如今的仙人台案卷颇有不同,裴液轻抚了一下……书页的边缘处染了一缕发黑的印迹,那是早已沉积的血。 “这是越沐舟为仙人台写的最后一份案卷,在这之后他辞了鹤检之位,挂印离去。” 裴液猛地抬起头来。 “那个时节皇后身骨虚弱,即便在宫城深闱,也不曾疏忽了守卫。”李西洲道,“在那个下雨的春夜,坐在明月宫阶前抱剑守护的,正是越沐舟。” (本章完) 第587章 冷宫寒草 第587章 冷宫寒草 裴液怔然握了案卷好一会儿,他看着这份案卷,见封口处是一枚陈年的蜡印,似乎从没启封过的样子,四个印字是【不见不闻】。 “后来启动这件案子时,调用的皆是誊抄的案卷,隐去了其中一些不便为人知的句子。”李西洲道,“这一份才是当年的原卷。那个时候,神京有很多后来名传天下的人,越沐舟成为锋芒最盛的鹤检,人们说他将能接任台主之位;刚刚二十岁的应宿羽来到神京,辞了圣人所封的郡主,说愿做一生的神宵掌门……” 女子敛了敛袖,望了眼灰白的天:“都已过去了。” 她走下亭台:“明月宫就在那里,你且去看看吧。我先回朱镜殿了。” 言罢离去,也没有什么车辇,一袭红衣就在风中渐行渐远了。 裴液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案卷,紧了紧衣袍,沿太液池南向西而去。 寒天雪地,林杂楼阁,朝阳的金晖在冰面上游动,寺人侍女们三五成群又井然有序地从视野中走过,衣裳形制都是古雅的样子。 正是在这种时候裴液无比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处在皇宫——即便视野中无人看守,那些身影的行止依然翼翼尽礼,头总是半低或只注视自己在做的事,似与这静肃端雅的环境融为一体。 按剑挺身的裴液立在这里,确实有一种异类之感。 了两刻钟踩着雪绕过了这座大池,湖畔遇上许多扣着帽子并力扫雪的内侍,但当真正接近这座宫殿的时候,周围就已空无一人了。 看他往这个方向走来,有内侍似乎怔然中还想抬手提醒,但即刻就被同伴拦住低下了头。 “那是……那边的人……你没见方才亭子里……” 身后的低语远去,裴液踏入荒寂的树林,新雪埋着旧雪,灌木丛生,隐约辨出条小径,也是深一脚浅一脚,跋涉了颇有一会儿,林中已只剩自己的轻喘,这座庞大又冷寂的旧殿才出现在面前。 朱红细腻的墙皮枯凋褪色,挂满了尘埃,像一位少女柔嫩的皮肤被岁月啃食成皲裂斑驳的样子,裴液来到门前,上面还隐约可见一些封条的残迹,一把沉重的锈锁落在这里。 宫中灵玄不入,这里也没有什么封禁,真气无法渡入触动机簧,这铁锁只能用蛮力斩断,裴液抬了下头,身形拔起,在空中一撑檐顶翻了进去。 明月宫。 三个银字竖写在蓝底的牌匾上,隐隐可以辨认,朱木碧瓦,玉宫银阙,即便已经枯旧凋残,仍可看出这座宫殿当年清丽弘美的样子。 裴液立在殿前院中,石径已经被草与雪掩没,他向四方环顾而去,第一个感觉是干净。一方清静雅致的院子,一座独栋的宫殿,再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其实不称一朝之后的堂皇威严。 第二个感觉是幽冷。 或许是寂而无风的缘故,纵然只隔了一道围墙,却令人忽然有了凄神寒骨之感。 裴液低眸握了下腰间剑柄,他知道这未必是人的感受,也许是来自敏锐的剑感,正如诗人登临山巅则发诗兴,身临奇境往往也令剑意跃动。 裴液收回目光,看向正门之前。 五道台阶,白石所砌。 已经二十多年了,曾在檐下流连的身影早已各在天涯。 裴液解下剑来,置膝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林中疏疏寂寂,没有声响。 他低下头解开手中的卷宗,带些勾连的暗淡墨迹显在眼前,正是关于这件案子唯一的记述。 卷头: “明月宫刺皇后案之卷 【时在】:锁鳞四年春,三月初九夜,子时一刻。 【案发】:大内明月宫寝殿 【涉案】:越沐舟,魏轻裾,应宿羽,刺者 【领案巡检】:‘鹤字甲一’,越沐舟。” 正文: “夜漏刚过子时的时候,天上下了很小的雨。细如毫针,约莫三刻后能濡湿地面,马踏有痕,约五刻后土石松软,人行将留下较完整的鞋印。 应宿羽坐我左侧一尺余,说:‘来到这边以后,倒很少看见下雨。’ 我答:‘你好冬天过来,那时节谁给你下雨。’ 应宿羽答:‘因为我就是想看雪啊。’ 无人声,静有十二息,雨势稍大,拍瓦可闻,殿外夜莺鸣叫三声,未飞未惊。鼻端渐有雨味。 应宿羽言:‘那时节也没有你们‘北方的虫子’。’ 我未答。 应宿羽言:‘听今日朝上说,北方局势偏于安定了,真好,这么多年兵祸连绵,百姓们终于可以得些休养了。’ 我答:‘你觉得往后是安定的时日么?’ 应宿羽伸手接雨:‘北面外敌已退,内里朝堂渐稳,贤君明后登位四年,都尚年轻……大唐已连着过了几个凛冬,你瞧,这不已下起了温润的春雨吗?’ 我未答,约两息,殿内外五感皆如常。 应宿羽言,声低平时一半:‘沐舟,我总觉得……你好像不停地在担忧着什么。’ 我未答,微一走神。 应宿羽言:‘三年来,一直都是。姑姑说那夜她和你聊了三个时辰,她说你总是想着‘离开’,不管是落在哪里,‘扎根’这件事本身就令你不安……我看你也是这样。’ 我答:‘人家说了你便‘我看也是’,平日却不见说。’ 应宿羽答:‘啊,那我笨咯,我早承认自己在越大侠面前是个笨蛋,有什么新奇的。’ 我答:‘我怕你忘了。’ 应宿羽笑,三声,一高两低。雨势始大,落如松针,约小半刻后土地松软,人马留印,殿内外万籁渐起,穿林打叶声、落檐滴瓦声、景池击水声种种混杂。雨中土腥泛在鼻端。 五感无异。应宿羽双腿平伸,眼望阶下梅树:‘所以姑姑说……你说你愿意试着留下来……真的吗?’ 我未答,约两息,后答:‘是。’ 无人声,静有七息,应宿羽笑成珠串,声与殿外夜莺同起。 继而应宿羽言:‘我觉得,是你一直那样长大的缘故。’ ‘你长在险恶江湖,太习惯睡觉都枕着把剑了,看什么都是冷眼。什么都不信任,所以什么都不靠近。但越少侠是我见过最有侠义之心的人了,何必总是留给世人冷淡桀骜的样子。不妨试着相信一下,只要战胜了恶人、跨过了难关,我们也可以一起把世界变成想要的样子——姑姑和姑父不就立在上面吗?’ 雨势持稳,地面已湿半寸,阶下梅树被打落瓣,香气极淡,景池水声翻动,鲤鱼破出水面透气。 我闻到极微弱的腥气。 我言:‘应姑娘,你说起话来总这么恶心吗?’ 应宿羽答:‘啊,原来现在越少侠年纪大了,又觉得恶心了吗?——那‘应姑娘,我不知怎样安慰你。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曾经历过难忍的苦痛,但那些说出来想必不能使你振奋。因为世上本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 我答:‘你没完?’ 应宿羽笑,握剑起身,言:‘天色晚了,我回去睡了,你好好值夜罢。……也不知姑姑为何这般信任你。’ 我答:‘明见。’ 应宿羽下阶向院门而行,踩石径之薄水,约九步,立定回身言:‘对了,沐舟,我前日又听到师妹的消息了……也不知说些什么……过些日子回澧水的时候,你能同我一起……’ 腥气忽然重了一丝。 我按剑回身,纵向殿中,至门时,殿内出现了一道锋锐的剑。 我离皇后七丈,入帘时腰剑出鞘,见皇后血如珠串溅在空中,刺者半身已在窗外,剑上染血。我出一剑,中其心右,他掠出窗口,窗帘坠落,从我五感中消失。 我回护皇后床前,见皇后脸怔然苍白,血从空中坠下。 自我按剑始,自此终,其间为半息。 雨势持稳,鼻嗅血腥渐浓,水腥化去,土腥极淡,此后再刺者未再回返,亦未见帮凶。” 裴液沉默一会儿,再次向后翻去,是末尾的两行字迹。 卷后按·三月十一答台里问: “我所知感一切皆录入其中,无录即无感;帘外何事不知,我不可能追出那道帘子。刺者形貌我已另录,我再说一遍,这案子我独自负责,你们要查誊抄了另立案项,别再问了。 卷后按·三月二十九巡检自补: “此案无结,我行我事,鹤印放这里了,移交他人吧。” 裴液定了好一会儿,缓缓合上这卷案宗,把那些陈旧的字迹也重新装回了二十年前。 其实他同样皱眉第一条对应的台里询问——如果一位鹤检将一切谈话细节与五感变化都不厌其繁地录入,却在最关键的一刻只以几行结束,当然是因为那就已是他所能捕捉到的所有感受。 裴液现在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一个什么地方,麒麟之律下众生皆凡,在这样的大内禁地,在明月宫之前,越沐舟抱剑坐在阶前,本来就不该有任何人能踏入这座宫殿。 裴液正是在这时想起了进入幻楼前,谢穿堂拿给他的那页【奇蛟】贺长歌的供词。 “……那是个春天的雨夜,木土壤都很软暖,贺乌剑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 ‘我办了件事,长歌。’贺乌剑脱去了衣服,低头处理着肌骨间那道剑伤,声音一如既往地冷,却是从未有过的肃重,‘我得走了。’ 贺长歌那时怔然地披着睡衾起来,什么都还没准备好,只下意识去看那道血伤——十分笔直,不算深,也不在要害……但下一刻他悚了下意识到,这剑只要再左倾一个十度的斜角,贯穿的就是父亲的心脏。” 【四水修蛇】贺乌剑,这位名列鹤榜、天下顶尖的谒阙,接下了这项差事。 他用了不知什么手段越过殿门、越过阶上剑客的感知突兀出现在皇后的寝殿中,把预演了成千上万遍的一切做得迅速而极限,一剑刺出已掠在窗口。 而那位越姓剑客的反应和速度确实如传言般鬼魅,不知他如何反应过来掠入殿里,死亡的预感一霎临近,只电光石火的一个照面,已给他留了一道几乎致命的剑伤。 越沐舟在那一刻不会把目光聚焦在刺客身上,无论他在帘后如何消失,甚至只是龟息在那里,越沐舟都不会离开皇后半步。 裴液怔怔坐在阶前想了一会儿,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仿佛就近在眼前,他鼻翼翕动了一下,偏眸望去,一切的黯淡枯残中,阶下一株老梅立在雪中,枝桠上正开着红艳的。 …… …… 遥在神京之北,一处不知名的深山中。 悬瀑为冻,古树结霜,地上虽有残雪,却与神京不是同一场,已然化了又冻,近乎成了坚冰。 祝高阳扶了扶斗笠,朝阳正从树隙间射下,路上白雪皑皑得晃眼。 他提剑拨开荆从:“那你说,他们如何掌控那种神异呢?” “那应该还不为人间所掌吧。”祝高阳道,“如果已清楚地知道它是什么、握在了手中……就如云琅握住《剑韬》一样,做起事情来,恐怕不必这样束手束脚。” “想想也是,传说当年周穆王竭尽一生,才从天地间摘取得一两枚权柄,他们又岂能那般顺畅……何况【西庭心】又不在他们手里。”祝高阳近乎自语,却在这时立住脚,回头道,“你说,令父即便真躲在这深山大泽中,几十年来,真能过得下去吗?” 他身后跟着一个四五十的男人,低头不语,面容沧桑,头发灰白,裹着的斗篷已在行路中破旧。 “……家父二十年前已名列鹤榜中部,如今年月荏苒,若真的找到,于祝真传恐怕也未必是件好事。”贺长歌声音木然。 “是么。”祝高阳推合着手里的剑,不大在意,“贺坞主放心,祝某命贵得很,不常做没有把握的事。” 越过这片林子,就立在山巅了,祝高阳向下望去,结冻的长流在林中隐了又现,一路蜿蜒到前方的深谷之中。这是泾河的末流,途中几番耽搁,如今他们终于将走到头了。 (本章完) 第588章 攀墙新友(上) 第588章 攀墙新友(上) 裴液从阶前站起身来,推开两道门,拨开帘子,并没有想象中东倒西歪的样子,但落尘和腐朽确实已把这座寝宫侵蚀得斑斑驳驳了。 他落下帘子后立定停下来,至此一共八步,立在这里向西偏头,正看见那扇挂了帘的大窗,很结实的锦布,这么多年了也没有蛀蚀掉落。 裴液向它走过去,一共十九步,这是足足四丈的距离。 从这里回视寝床,则有两丈过半。 这时才能真切地感知到卷中“半息”二字的重量,乍现、一剑得手、掠出窗外……这就是在他还没有认知到真气的时候,话本里读到的那些行迹如鬼魅的人物,来无影去无踪,会令你在谈笑中的一个回头间发现同伴咽上多了一道裂口。 是的,在这样的地方,就得找这样的人。 裴液想着,掀开窗帘,往外望去,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雪林琼枝,一片挺漂亮的林景,这是明月宫的西侧,如果刺者从这里纵入林中,应宿羽本应有很大概率和他交上手。 姜银儿、颜非卿这种就不行,祝高阳说不定也不大行,因为他们太天才、立得也太高了,从小修为进境就快,很轻易就握到了强大的力量,在寻常修者还在耽于脉境的时候,他们已熟练了意剑和心神术这样的东西。 只以一柄剑和一具肉体凡胎的决胜,是他们不大熟悉的领域,只有长久以来真的只拥有这两样东西的人,才知晓其中那些广阔的空间与隐幽的角落,知晓怎么在失去真气的情况下依然保持敏锐的五感,知晓怎么用兵刃本身、用自己的骨骼、乃至牙齿去搏杀。 八水之主贺乌剑与鹤字甲一越沐舟,就是这样的人。 你得相信他们的强大,相信那个被名派与世家压在下面的江湖淬炼出的人物。 裴液一遍遍地还原着当时的场景,他把自己想象成贺乌剑,在一个间不容发的时间窗口中完成现身、刺杀、离去,继而又一回回地抱剑坐在阶前,想象着要如何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掠入殿中……渐渐地,他觉得自己如一个稚童在回看两个成人的厮杀。 这是两段很简单明了的动作,但以封禁真气之身做到卷中所言的速度,是两份熔炼出来的奇迹。 “如果他们可以随心意突兀出现在任何地方,就不必择取这样极限的时机。”黑猫立在桌上道,凝思的少年在安静望着殿顶踱步。 “所以幻楼不是什么集体的心神秘境……而是一方真正的灵境,那些银烛树、露桃清月……”裴液择了会儿句子,“就算是虚,也是实中之虚,而非心中之虚。” “杨家渡水底,我所进入的境界也是一样。”黑猫道。 裴液缓缓抬起手来触向空中,空空如也,他们已真切地亲历过那个传说的世界,但依然寻不到它的半点痕迹。 “寝殿本应是最难行刺的地方。”裴液思忖道,“这是皇后的居所,夜晚危险的剑客坐在阶前,而殿外还有更多重的守卫……皇后在离开这里的其他许多时候,身边的防卫理应更薄弱……也更能引起众目睽睽。” 如果越爷爷的剑再快一毫,那刺者就离不开这座寝殿,也就永远不会有人见到那在雨中燃烧的血。 黑猫安静了一会儿:“也许他们唯一确定魏轻裾会在的地方,就是这里。” 裴液倚在柱上想着,正在这时候,他忽然耳朵一动,按住了剑柄,小猫眸光也微微一动。 林疏雪寂之中,殿外响起一道怪异的踩雪之声,那应当是人的脚步,却又断裂开来,夹杂着木击石板的声音,那轻重像是踉跄的样子,却又有一种奇特的规律和循环。它来的方向与裴液相异,不是从正路,倒是从侧后靠近过来。 裴液和黑猫对视一眼,黑猫一跃上了殿梁,裴液则出门迎那声响而去,来到殿外院中,方见后方院墙上还有一道小小的侧门。那声响正靠近此门而来,越来越近,拧擦雪地的怪异声响也越发清晰了,而且伴上了人细微的喘息。 大约片刻,那声响停在门外,试着轻轻推了推门扇,只获得一声锁链的轻响。 外面之人似乎并不意外,只一声轻轻的叹气,过了两息传来几声木头击打石头的声音,然后那喘息声就升高了些,刚好是一块尺半石头的高度。 然后这道声响似乎歇了几息,继而奋力轻轻一“嘿!”,一只纤细的手就攀住了墙檐,指节扣紧得发白,然后脚下扑腾蹬了两下,撞得墙笃笃有声,终于踩住了一块凸起或凹陷,一颗长发簪起的头并半边肩膀就升了上来。 这次攀爬于她似乎实在艰难,脸上已憋得通红,她低头在地上寻找着合适的落点,然后发现离院内墙下的那块青石有些远,不禁蹙眉有些苦恼。 但下一刻她重新抿起了嘴,全身用力向上一探,以上半身压住了墙,把下半个身子撑了上来,然后她盯着半丈外的那块石头,双臂缓缓地支起身来,想要就这样在墙檐上蹭过去。 裴液在这时忍不住开口:“要帮忙吗?” “啊啊啊啊!!!”墙上少女猛地一抖,本就不稳的身体大大失衡,一头栽了下来,“噗通”一声落入了积雪之中。 裴液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黑猫从檐上跳下来落在他肩上,也一般沉默。 唯独这坠落的少女脸色是真惊恐得惨白,她抬起头来,面前眉头微蹙的高大少年正按剑垂视着她,腰间铁器带来的寒意似乎比冬日更重,肩上蹲一只黑身碧瞳的狸奴,也是一般幽冷,简直像传说中的…… 但下一刻她忽然辨出了这张熟悉的脸——是刚刚才见过的…… “你的腿快掉了。”这少年开口道。 “啊?……哦!”她攀坐起来,低头用力将木肢固定好,再抬起头来时张着眸子愣愣地看着裴液,颇为紧张地咬着下唇。 裴液确实也认得这张脸。 入宫以后他没见得几个面孔,这确为是其中之一。乃是刚刚在梅林所见,六公主李幽胧身后的那位侍女。 大约与裴液相仿或大一两岁的清秀样貌,两只瞳子令裴液莫名想起山间的麻雀,神情这时有些惶然。她依然穿着早晨那件衣裳,手在刚刚的攀爬中被风雪吹得彤红,那拐杖不见了,换了一条看起来还算合身的木肢。 “你来这儿干什么?”裴液问道。 “我,我……迷路了。”少女磕绊道。 裴液不说话了,只看着她。 几息之后,少女有些惶色上涌,小心翼翼道:“那个,那个……你是这里的看守吗?我,我不是故意进来的……” “不是故意踩着石头翻进来的?” “……” 裴液看了眼雪迹凌乱的墙,又看了看她气喘吁吁的脸,道:“你来这里,六殿下知道吗?” “不!不知道!”少女连忙道,“是我自己瞒着六殿下来的……大人你,随便怎么处置我吧,殿下她不知情的!” 她说到“处置”二字时语气明显有些颤抖,手攥着衣角有些发白。 裴液沉默了一下,他本以为这样帝子的亲侍在宫中合该是个大人物,正如“宰相门房七品官”一般,但这庞大静肃的大明宫似乎并不与他想象一样,他垂眸看了这少女一眼,道:“我有什么好处置你的,我在这里查案,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你别扰我就是。”说罢转身往殿中走去。 少女怔住了,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就这样翻篇,裴液走回殿中,过了两息那有些忙乱的怪异“脚步”才跟进来,微喘道:“你,你……放过我了吗?” 裴液有些好笑,回头道:“你既然怕我,不赶紧跑,还要追着问——我若改了主意呢?” 而见他一笑,少女立刻不怕了,也露出个明朗的笑来:“你不改的,我瞧你不像个坏人。” 她一轻一重地走过来,有些犹豫道:“你……你在这里查什么?” “查故皇后遇刺的案子,你有什么知晓的吗?” “……”少女怔,“我十八岁,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哦。” “而且宫里都不让提,没人知道的。这不是大悬案吗?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要怎么查?……我瞧你年纪也不大。” “做下案子的人知道,他们还在世上,我就能查出来。” 裴液看了她喘气不匀的脸一眼,自己先在地上坐下:“且坐下歇歇吧——你叫什么?” 少女以手撑住墙面,慢慢降下身体坐在了地上:“我叫朦儿,你,嗯……我听殿下说,你叫裴液,好像在朱雀门前打赢了四殿下?” 她好奇又有些小心地看着少年,有些新奇的样子。 裴液点点头,时近正午,他从褡包中取出个凉包子吃着:“是,就年前的事。” “你们是,怎么打的?”朦儿有些好奇又莫名地比划了两下,“听说你是用剑……不怕伤了人吗?” “没怎么打,就用了一剑,我就切过他咽喉了。”裴液道,“打擂台当然难免伤的,要不是皇帝救得及时,我就不小心把他杀了。” 朦儿一时瞪大了眼,很震惊的样子,半晌没有说话。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盯着裴液滚动的喉结,偏头道:“你……是外面来的对吗?” “宫外么?是。”裴液嚼着包子。 “那,你不是太监么?”少女微有些脸红地好奇看他。 “……”裴液看着她,嚼了口包子,“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少女微微蹙眉地看着他,“我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嗯,如果不是太监的话,皮肤就会更黑些吗?” “也有白的。”裴液不大想讨论这个话题,咽下这个包子,反问道,“你还没说,你到底是进来做什么?” “……” “嗯?” “那我说给你,你不要在宫中说。”朦儿蹙眉认真道。 “我不和人说。” “嗯,我进来是想找……有没有能出城的地方。” 裴液一时没反应过来:“城?什么城?皇宫?” “神京城。” “……” “因为,我有一次听一位老宫女说起过一个传言。她说她们年轻的时候,有人偷偷猜皇后娘娘的明月宫是直通深湖城的,因为那个皇后娘娘不仅像洛神一样美丽,行迹也像洛神一样缥缈。”朦儿压低气声道,“所以,我就想来找找有没有出城的路。” 深湖城是神京之北的一座巨大辅城,建成在荒人南下的岁月里,为求缓冲敌人进入京畿的攻势,因在龙湖之畔而得名。虽然最终荒人的马蹄没有踏到城下,但深湖城之清肃雄伟却一如当年,那是座空荡凄凉的老城,纵然二十多年来百姓迁入,依然颇有荒凉之名。 它距离神京,有足足四百余里。 所以裴液这时难免有些怔然的好笑,看着她:“什么叫‘直通’?你要找个怎样的路?你觉得这宫殿下面挖了条地道连到四百里外吗?——皇宫之中禁绝灵玄,又不能运行咫尺天涯一类的阵术。” 少女却有些茫然,一双灵动的褐眸望着他:“我……我不知道……” “……” 于是裴液也怔然了,他是在这一刻忽然真切地意识到面前的少女是从小生长在宫中,外界的一切常识于她而言都十分陌生。 裴液由来自认是出身偏僻山间,而在这里,虽然是大唐神京中心中的中心,却未尝不是另一种与世隔绝的偏僻。 裴液于是也没再往下说了,这个传言于他也算一条线索,于是偏头道:“那你有找到什么吗?” 朦儿沉默一下,摇了摇头。 她似乎有些低落,半晌低声道:“你说得对,我什么都不懂,自然就不知道要找什么……抱歉,招你笑话了。” “倒还好,没有你刚摔下来的样子好笑。” “啊?!”少女很容易就破闷为笑,但没有寻常少女娇嗔的样子,只气道,“你怎么这样说话?” 裴液瞧她笑起来,便提剑起身:“既然你说到了,那我且找找吧。” (本章完) 第589章 攀墙新友(下) 第589章 攀墙新友(下) 裴液又一次认真仔细地走遍了这座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其实大概也清楚这不会有什么结果。 如果真有那么一片座亘古流传的灵境,那么曾经误入之人一定是在无意间满足了它的某种要求,千年来亿万人在这片土地上经行生活,仙人台全力搜寻,找到的传说却只有这么几个。 那么在获知这要求究竟是什么之前,或许没有人能窥得它的真容。 他转了一圈回来,向倚在墙边的小侍女摇了摇头,少女稍有些气馁,但也并不意外的样子。 “我觉得,肯定没有那么容易的,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我们还没找到。” 裴液今日本来也只是先来看一圈以作了解,他对整个案子的背景和这座皇宫都还尚且陌生,并没期待一来就握住什么关键的线索。 此时倚回墙边,并不反驳,只道:“你说找通道是想去深湖城?为什么要去那里?” “不是去深湖城,是出城。”朦儿纠正道。 “为什么要出城?” 朦儿犹豫了一下,却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出城快些慢些有什么所谓?何必来这里找什么通道。”裴液拄着剑道,“虽然听起来好玩,但毕竟危险,你四肢又不便——而且这里不是禁地么?” 朦儿却怔住了,抬眸看着他:“你在讲什么?” “出城啊,你坐车马也慢不了几个时辰,莫再来这里寻什么传闻了。”裴液偏头道,“找些别的趣事吧——还是你那位六殿下不肯带你出城吗?” 朦儿却神色怔然怪异地看着他:“你……你在说什么,殿下她怎么……皇子皇女怎么可能离开神京城呢?” “……什、什么?” “殿下是皇女啊,怀有麟血的帝子……是永远都不能出京的,”朦儿在裴液的怔愕中认真道,“殿下们身具圣血,是不能离开麒麟圣神的注视的。” “……” “是我不能带殿下出城才对。”朦儿低声道,“雪净胡天牧马还……裴大人,你见过那样的景色吗?” “……没有。”裴液顿了一下,“但我以后会去看看的。” “嗯!”少女用力一点头,笑道,“我和殿下一定也能见到!——等雪化了我再来,迟早找到那条路。” 又补充道:“谢谢你关心裴大人,我知道这是禁地,但我会小心些不被鱼检责捉住的。” 裴液蹙了下眉:“鱼嗣诚吗?被捉住会怎样?” “你怎么……直呼鱼检责名讳?”朦儿脸色一怔,“被捉住……” 她顿了一下,低头看向那条带了木肢的腿,没说话,小脸微白。 裴液眉头拧了起来:“你这条腿,是怎么没的?” “……”朦儿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就是四年前的时候,我第一次听说那个传闻,然后夜里想来这座宫殿里看看……但那时候年纪小,笨手笨脚的,就被捉到了。” “然后行刑打断了我的腿,后来治的时候郎中说骨头和筋都碎了,就只好截掉了。” “……就,”裴液一时间只是盯着她,“就因为这个,就打断了你的腿?……李幽胧呢?你不是她亲侍吗?” “和殿下没关系啦!”朦儿蹙眉认真道,“是我瞒着她……那时候殿下比我还小两岁,才十二呢。” 她顿了一下,仰天回忆着小声道:“那夜我被送回去的时候殿里黑着灯,殿下头发乱乱的,身上全是土,鞋也不见了,在里面眼睛都哭肿了。她抱着我说她跑去找父皇求情了,但是怎么也找不到陛下,拉着路上看见的宫人要他们带她去找也没人敢应……一个人在宫里跑到天都黑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唉,其实幸好没找到,陛下平日都不来后宫,也从不来看望殿下,要是因为这种小事去打扰……”朦儿轻叹了一声,没再说了。 “李幽胧,不是嗣位候选之一吗?” “是啊,殿下麟血优异,有资格竞争嗣位呢,所以才得赐了清思殿。”她看了少年一眼,“啊,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是,殿下地位很高,但……规矩就是规矩,而且……陛下有很多儿女,也许一个两个也并不重要吧……好吧,我也不太懂。” “……所以你上次来被捉住,就遭了这样的酷刑,”裴液低声蹙眉,他严肃很多了,“怎么还敢再来翻越宫墙?” “啊,你放心,现在我已经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巡视了,”少女道,“而且我找到一处地方,从那里入林绕到明月宫来,根本没人会发现,我来过好几次了……” “不是有没有人发现的问题。”裴液蹙眉看着她,“而是你是为了没有意义的事情——听见个传闻就过来找,也不知道找什么,就为了个‘出城’?你不觉得荒谬可笑吗?这不是玩闹,你会丢命的!” “每个人的命都只有一次,你要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他强调道。 “……”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好笑和浪费。”少女沉默了一下,抬起那双麻雀似的眼睛看着他,“我和殿下就是从小就想出城去看看啊,去看看诗里写的那些景色是不是真的那样子,去看看……当然,可能你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吧……那也不必笑话我们啊。” “……” “……” “抱歉。” “嘿嘿嘿,没关系啦,我们才刚认识嘛,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少女笑道。 裴液也微笑一下,道:“你下次若想进来,可以唤我,我带你进来。” 朦儿张大了眼:“真的……你可以吗?” “嗯,我就说你是我临时调遣的助手。”裴液道,“也不算骗人,你既然盯着这座宫殿,不妨和我讲讲你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情?”少女喜色跃动。 “宫里的事情都行,你觉得有关的。”裴液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嗯……关于这座宫殿……我知道小时候的晋阳殿下经常会跑进来。”朦儿道。 “……” “因为反正也没有人管她,其他皇子皇女们是不敢的,更不用说宫人们了。” “……晋阳殿下会自己跑进来吗?” “是啊,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发现了,后面的院墙下有一个狗洞大小的出入口。”朦儿抱着木肢,“我还试了试,可惜太小了,只能六七岁的小孩儿钻进来吧。”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看着裴液:“那个,裴大人,不知当不当问……你和晋阳殿下是什么关系?” “她调遣我入宫查案,我帮她办事,就是这样。” “哦……反正……晋阳殿下在宫里是个异类,朱镜殿平日大家私下都讳言的……你记得注意些啦。” “异类?为什么?” “也说不上为什么吧,但,只有晋阳殿下是这位故皇后的血脉吗不是。”朦儿犹豫道,“现下皇后母仪宫中,她总是一个人,什么节宴也不来,常日都在那座朱镜殿里闭门不出,还带着张假面……殿里面也没个仕女,又深又冷,宫人们也不敢和她沾上什么关系。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那个,我说不敬之话,是谢你放过之恩,不是故意编排殿下的,我平日里也不说。”朦儿有些担忧地解释了一句,似不想成了什么嚼舌根的宫女,才继续道,“而且,听说晋阳殿下年幼时就是个疯疯癫癫的小孩儿……中了邪祟或者得了癔症的……” 裴液皱眉,想起今晨相谈的那道威冷身影:“这恐怕有些胡说八道。” “哎呀,真的。”朦儿蹙眉道,“就是那位老嬷嬷带得我,她说晋阳殿下多大了都穿不好衣服,也学不好礼节,邋邋遢遢的,而且动不动就一句话不说地乱跑,自己一个人对着旁边空处含糊不清地说话,抬着头又笑又闹的……有时夜里也忽然这样,可让她心冷胆寒呢。” “……” “反正,那位故皇后就是……那样戴罪死的,人们说晋阳殿下身体里也有妖后之血……传什么的都有,总之,这算是宫里一大禁讳了,你记得些。” “……但晋阳殿下也是嗣位之选。” “是,当然也是啊,不过她麟血平庸,怕没什么机会的。” 裴液怔:“平庸?” “嗯。”少女像说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麟血最浓的是四殿下,其次是二殿下,再次是六殿下和三殿下,再次是九殿下,最后才是晋阳殿下呢……六岁时测麟血,晋阳殿下勉强排进来,但确实是最末的。” “可,如今势力上,晋阳殿下是很显赫的一位啊。”裴液微怔道,他自己不太清楚,但当然相信许绰的判断,“大概说是她和四殿下相争呢。” “外面的事,我不清楚了。”朦儿有些茫然,“但在宫里确实是这样……而且,势力再大又有什么用呢,最终选定嗣位,还是要按麟血点选啊。” 裴液一时默然,他既不懂宫中常识,自然也更不清楚这位殿下心里在想着什么,只有暂时按下。 朦儿这时偏头好奇道:“你养的这只猫是什么品种,好美,又好乖的样子……我能摸摸吗?” 裴液往肩上看了一眼,黑猫平静地看着他。 “……能看,不能摸。”裴液面不改色道,“这个是我查案用的神猫,别人一摸就失灵了。” “……哦。”朦儿似懂非懂的样子。 裴液抬起头瞧了瞧,日头开始往西边去了,收剑起身道:“走吧,你不是偷偷出来的吗,我把你送出这里。” “啊,对!险些忘了时辰。”朦儿连忙扶着墙站起来,跟上了提剑出门的裴液。 到了锁住的门前时,朦儿忽然有些期待,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你是会武的对吗,你要带我跃过去吗?” 裴液拔出玉虎锵然一斩,断开了门锁,回头看了她一眼,扯下锁链撇在了一边。 “以后自己走门。” “……谢谢你,裴大人。”朦儿一轻一重地跟在后面,有些感动又有些失望。 又认真补充道:“你的剑也很好看。” 二人出了这片林子,仍然沿着太液池离开,过了园林,就是连绵的宫殿了,照着朦儿的所指,朱镜殿就独自立在最东北的角落,一片孤寂的园林之后。 清思殿的方向也相近,两人同行在朱红的宫墙下,延伸到末端是一片雪树,正在这时,旁边巷中传来一阵喧闹,伴着孩童脆声的笑,一个小小的红袄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一下就撞到了裴液的腿上。 “呀!” 一声清稚的童音,裴液抬剑托住了她后仰的身体,乃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儿,手里攥着个小网兜,胸前挂块儿小绿佩,止六七岁的样子,圆圆的脸蛋像个小元宵。这时张大眼睛抬起了头,愣愣地看着他。 裴液用剑把她扶好,后面巷中才追出来几个忙乱的侍女,见到佩剑的裴液一时怔住。身旁朦儿已欠身行礼道:“清思殿侍女朦儿,问十一殿下安。” 裴液这才意识到,也后退一步,躬身一礼:“见过十一殿下。” 小女孩儿端正立好,做了个颔首礼,稚声稚气道:“嗯,免礼吧。” 即刻又往前跑,喊道:“我要去抓红鲤鱼!你们骗人,这里都没有水,大姐姐那边才有!” 身后几位宫女脸色肉眼可见地为难和担忧,一个弯腰追着劝说,一个在后面哄着,一个给后面人使眼色似乎是让叫什么人来……裴液很快知道是为什么,女孩儿跑的方向正是那座令人避而远之的朱镜殿。 “这是宫中最小的一位帝子,无颜殿下。”朦儿也带起些微笑看去,“才六岁……最可爱了。” (本章完) 第590章 朱镜夜寝(上) 第590章 朱镜夜寝(上) 这隆冬时节哪里有水,池面全结了厚冰,裴液看着这团小红袄在冷寂寂的园林里跑来跑去,蹲在小池或溪流边兴致勃勃地让宫人把冰面砸开。 幼童时确实是有这么一个年纪会对其他生命十分感兴趣的,裴液钓鱼的爱好就是从那时候延续起来,这时看着小女孩儿把网兜伸进冰洞里撅着屁股捞啊捞,难免有些亲切。 朦儿已在园林前和他告别,往西边清思殿去了,裴液在溪边停驻了脚步,冬天的水声起来似乎也更清脆些,小女孩儿拱身奋力捞着,几个宫人也只看顾着她,并不多说什么话,裴液笑道:“你这样搅把鱼都吓跑了。” “啊?”小女孩儿抬起头来。 “这溪流这么窄浅,哪有几条小鱼,你还晃来晃去的,肯定越搅越远。” “我是在这儿拦着,”女孩儿昂头道,“要是有鱼顺着……顺着水游,就游进我的网里了。” 这真是守株待兔,裴液笑了下,伸手:“来,你把网兜给我,我给你抓一条。” “啊?你会吗?” “你给我吧。” 小女孩儿显然不常遇见主动陪她玩耍的大人,煞有介事地双手把网兜交到他手上,然后小跑着跟在他后面。 裴液接过来沿溪往另一边走去,约三五丈后停下,拿玉虎一敲捅出个冰窟窿,回身折了段树杈削去尖端递给她:“你就拿这根棍儿伸进去搅吧。” 小女孩儿似懂非懂地接过来,有些茫然:“这样就能捉到鱼吗?” “嗯,你就在这儿搅,等我捉到了就喊你。”裴液拎着网兜回到一开始那个冰洞,把网伸进去,等着鱼被赶过来。 冬天里这样的浅溪确实很难有鱼的,水温太冷了,鱼儿都在大池的深处,但这恰巧是朱池联通太液的水径,在此处做了个弯曲,挖了些小池,成了一处园林。 有些小池里的鱼儿往大池游,就经过这条寒溪,裴液刚刚已隔着冰面瞧见两条影子,经她那边一赶,多半就游向这面了。 “你,你抓到了没有!”小女孩儿在那边昂头喊道。 “别急,这才多久,接着搅。” 小女孩儿又闷下头去,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道:“抓到了没有啊!” 裴液不答,盯着水面,片刻后转腕一捞,一条几寸长的小鱼就蹦在了网兜里。 “捞到了,来看吧。” 女孩儿惊喜地叫了一声,扔下木棍就颠颠地跑了过来,看着网兜里的鱼笑着蹦跳个不停。 “你,你,快把它装进罐子里!” 旁边宫人捧着一个装了水的瓷罐来,裴液将其投进去,还鲜活得很,小女孩儿扒着罐沿瞧个不停。 “怎么样,厉害吧。”裴液含笑道。 “厉害!” “你叫什么?” “我叫李无颜!” 小女孩儿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那,那你能不能给我捉一条红鲤鱼?” “哪儿有红鲤鱼?” “池子里有。” 裴液笑,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正是问一句答一句的时候,红锦鲤固然好看,但那都是大鱼了,这时节早伏在池湖深处:“红鲤鱼这个时候抓不到的,得春天来才行。” “嗯?”李无颜茫然了一下,却摇头,“有,有的!我那天就看见了。” “在哪儿?” “在冰下面。” 裴液笑:“行,那咱们就去找找吧。” “好!” 由她牵着自己袖子往前跑去,方向是往园林的深处了,也正和裴液去向一致,女孩儿短腿虽然小跑,但裴液却只要走着就行。 “你以前抓到过红鲤鱼吗?” “抓到过!水还不结冰的时候,有好多好多红鲤鱼,我抓了……嗯……好几条,有一条特别好看!” “现在还养着吗?” “我养着……但是后来就找不到了。” “哦。” “你甩我的网兜兜干嘛呀?” “不把水甩干净,容易结坨坨冰,冻硬了就捞不成鱼了。” “奥。” 深处确实有几处塘池,虽然都结了厚厚的冰,但裴液发现女孩儿口中还真不是乱言,这几方池塘连着朱池,挖得也深,即便深冬,也难免有几条大鱼游进来,只是…… “这么大池子,这么厚的冰!”裴液气道,“你叫我给你抓红鲤鱼,怎么抓,跳进去抓吗?” 李无颜“咯咯”地笑个不停,只摇着他的袖子。 “等冰化了吧,这时候抓不了。”裴液道。 “嗯……那我们去大姐姐那边看看。” “去哪儿看都一样,你看这么厚的冰,都敲不碎。”裴液踩上去跺了两脚。 然而兴头上的小孩儿不肯听从,也到冰面上蹦蹦跳跳,倒令几位宫人颇为紧张地围拥了过来。跳了一会儿,李无颜又牵着裴液往东北那边去,正是朱镜殿的方向。 出了园林,便遥遥见到那些冷檐朱墙。 确实极深极冷,刚刚穿过的这座园林已是宫殿群的边缘,深林中是罕有人迹的样子,石桌石凳都铺满了雪和土,而这座宫殿还要更远,出了园林还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荒冷之径,方才抵达。 那座朱色的宫殿伫立在那里,像抹孤寒的影子,即便在这样寒冷的冬日也不令人觉得温暖,不知是否受传言影响,裴液也觉出了那种异类般的孤僻。 几位宫人脸色已很为难,裴液便让她们立在此处等候,李无颜自然觉不出什么气氛,蹦蹦跳跳地牵着裴液往殿前朱池跑去。 来到池边,裴液回看了一眼这座宫殿,殿门虚掩着,正如远望般冷寂,没有丝毫响动,也不知晨时见过的那位殿下在不在此间。李无颜扯了扯他,他回过头望向池面,不禁笑道:“这里岂不是冻得更厚,怎么捉鱼。”小女孩儿有些失望,又道:“嗯……那,咱们再去景池看看,那边也有。” 裴液正要摇头,身后已传来一道脚步,回过头,金面的女子裹着件大氅,那双瑰丽万象的眸子正看向他们,像是……不,正是此地的主人垂视两个闯入者。 “在池边做什么呢?”女子问道。 裴液这时忽地意识到了朦儿所说的话——如果这位殿下确实一直孤僻而环绕敌意地生活在宫中,与他人形同陌路,那么她对进入之人多半也是冰冷的态度。 而李无颜已回过头,乖乖巧巧地端正立好,行了个见礼:“长姐姐好,无颜想来你这儿捉鱼。” “是么,捉什么鱼?”李西洲走过来,也立在阑干前,垂头看着这位小公主。 “捉红鲤鱼!” “池子都冻了好些时日了,这么冷的天。”李西洲握了握她冰凉的小手,“今天是课日,怎么不在殿里用功读书,整日玩水,当心又生了冻疮。” 李无颜微微赧然,尤其觉得在新认识的大朋友面前有些没面子,不大气壮地辩解道:“我用功了呀……我晚上回去会补上的。” 女子却早看透她:“今日你教习是不是不在殿里?” “嗯……” “你要抓什么红鲤鱼,让这位给你抓一条便是了。”李西洲瞧了少年一眼,“他不肯给你抓吗?” 李无颜摇摇头,稚声认真道:“不是的,这个……这个哥哥已经帮我捉了一条小青鱼了,红鲤鱼也抓不了,这里的冰太厚啦。” “他骗你的,他只是懒罢了。”李西洲淡声道,“你是不是没喊他裴哥哥,要有礼貌、喊得甜些,他就帮你捉了。” 李无颜微微张大了眼,抬眸望着同样张大眼的少年,脆声道:“裴哥哥,你可以帮我捉一条红鲤鱼吗?” “……”裴液当然不是捉不到条锦鲤,只是正如女子所说,现下真气又不能离体,要捉鱼说不得真得破个洞自己跳进去,要么就得削根杆子钓上好久,或者要么就得…… 他回头看了一眼肩上的小猫,小猫不看他。 裴液握住小女孩儿的手,温声笑道:“我没骗你,只是确实难抓——这样,等你后面做完了功课来找我,我带你凿个洞,再给你削个小鱼竿,让你自己把它钓出来好不好?” 李无颜张大了嘴,眼睛亮晶晶的:“给我的小鱼竿吗?” “嗯。” “裴哥哥你会钓鱼吗?” “我可会了。”裴液笑。 在小女孩儿期许的、对各种细节的不停询问中,红鲤鱼似乎也被抛到一边了,天色将暮,殿外另一边终于传来了女史的呼唤,那是道衣色很淡的身影,裴液远远看着,莫名觉得那像道没什么情感的纸人,李无颜瞧见后小脸白了一下,转过身和裴液二人道别。 裴液牵着她送过去,李无颜有些低落,不舍之色溢于言表:“裴哥哥,你明天还来找我玩儿吗?” “嗯……看有没有时间吧。” “明天,明天我想看着你做小鱼竿。”李无颜咕嘟道,“你能来找我吗?” “也不用那样紧吧,”裴液笑,“你先和宫里的其他姐姐们玩儿,踢踢球,跳跳格子……想钓鱼的时候咱们再一起玩儿。” “……” “嗯?怎么了?” “宫里没人跟我玩儿。”李无颜小声落寞道。 “怎么会呢,不是好多哥哥姐姐跟着你吗?” “真的,他们……他们不是哥哥姐姐。”女孩儿皱着眉头,幼小的年纪还有些语无伦次,“他们只是跟着我,我让他们凿冰他们就凿冰,让他们做网他们就做网,他们也不和我好好说话……只有,只有裴哥哥你会真的和我一起捉鱼……还有长姐姐,会跟我好好说话。” “但是教习她们都不许我来长姐姐这里。”她又低头补充道。 女孩儿说得混乱,但裴液其实明白了她的意思——所谓的“和我玩儿”,无非就是“好好说话”四个字。哄骗不是好好说话,管教不是好好说话,每一言语都跪地趋奉当然也不是好好说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是工具,确实不是玩伴。 只是在这座宫中,这样的平等确然是一种奢侈。 裴液握了握她的手,微笑道:“行,那明天我去找你,带你削小鱼竿。” 把这位小公主交在等候的女史手中,和她依依惜别,裴液回到朱镜殿前,暮色四合,那袭红衣依然凭在阑干前。 “无颜也六岁了。”她淡声道。 “……什么?” “六岁,是帝子们苏醒体内麟血的年纪,也会进行第一次的聆诏之试,算是自诞生以来,第一次和麒麟产生链接吧。” “……” “你没注意到吗,我想整整一天,无颜的口中都没怎么提‘娘亲’这个词吧。”李西洲闲聊般淡声,“理所当然的,麟血的帝子比他们的母亲更尊贵,在宫里,娘亲未必总是有资格养育自己的孩子。” “……” 李西洲掠过这个话题,转眸看向他:“你呢,明月宫之行如何?” 裴液立在三尺外,恭谨一礼:“卑职过了一遍,有些了解,暂也说不上什么头绪。” 李西洲点点头:“不急,你慢慢探看调查就是。” 裴液再躬身一拜:“殿下,那卑职先告退了,明日再入宫谒见。” 李西洲淡眸看他一眼:“你住在朱镜殿就是,不必麻烦了。” “……” “左右偏殿你择一间,自己收拾收拾。这些时日若非查案,你就跟在我身边便是。”李西洲平声吩咐道,看着他,“有什么不便吗?” “……遵殿下口令。” 李西洲点点头:“早食晚食都有人送来,你想吃什么提前报御膳房就是,我吃得冷淡,未必合你胃口。” 裴液再拜应声。 李西洲不再多说什么,裹了裹大氅便往殿中而回,天边最后一丝夕光消去,裴液顿了一会儿,跟着女子走入了这座宫殿,回身关上了门。 (本章完) 后三天更新安排请假 后三天更新安排&请假 众所周知,到了寒假的时候了,鹦鹉要收拾行囊,返回北方的家了,兼以这几天昼夜颠倒有点儿遭不住,特做以下更新安排:7号:晚八点更一章。 8号:返家,晚八点更两千 9号:休一天 10号:泛中午恢复正常更新(补了天觉头昏脑胀,不是很妙,改为泛下午orz) 等寒假回家后尝试恢复一下直播码字。 另外,关于现在宫中这段,好奇大家对接下来的期待感主要来自于什么,愿意的读者可以在这里说一下。 不会抄书评的! (本章完) 第591章 朱镜夜寝(中) 第591章 朱镜夜寝(中) 这位殿下确实吃得冷淡,因为今日没有提前报御膳房,她从自己膳食里拨了三枚点心给裴液,裴液倚在檐下一口一个吞了。 李西洲坐在殿内案前用食,大殿很深旷,但周围很寂静,宫门敞开着,所以语声也很清晰地传出来。 “案卷里写了母亲是怎样遇刺,但没有写她是怎样死去的。修史的人说她‘殁于明月宫’,似乎麟血祸潮之后,一切的结果都只是潮水落定后的浮沫,包括皇后的死去。” 李西洲说着:“但你知道,推动这次刺杀的幕后之人,正是在祸潮大幕的掩盖下,方才完成自己的图谋。” 裴液倚在殿外柱子上安静听着,这也正是他今日出明月宫后的所想。 皇后窃麟血是滔天大事,但更深幽的一条线是,有人更早一步知晓皇后身具麟血,并且策划了一场妖迹般的刺杀,把这桩祸事捅在了世人之前。 而他将那位皇后扯落深渊,所谋求的,想必是她坠落之后才能得手的东西。所以…… “母亲的死去,才是重要的事情。” 李西洲道:“我想她那时也意识到了,她做了什么,又怎样死去,那些人究竟有没有得手,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事情。”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道:“当年的人,无有知晓的吗?” “越沐舟说,我母亲是自裁的,但他不知道她死在何处,直到下葬之时,没有人找到她的尸身。” “……” 李西洲安静用着晚食,明月升起,天色从暗淡转为冷白。 “你知道,我猜测这个幕后谋划之人是谁吗?”她道。 裴液怔了一会儿:“燕王雍北?” “嗯。” “……” “有人和你讲过这个人吗?” “禀殿下,不曾。” “‘雍’不是五姓之一,燕王也不是真正意义上大唐的主人。”李西洲道,“雍北不是出身士族将门,直到现在,在大唐的上层,‘雍’也是个孤伶伶的姓氏。他起于草莽之中,就是五姓最看不起的那种底层江湖,凌烟阁里现在有一幅《君将相知图》,绘于当今圣人的二十二岁,那个年纪他在北边疆场上杀荒人,雍北就立在他背后,两人身上都带着血,持枪挎剑负弓,身后是昏黄的大漠孤烟和刚刚平寂的战场。” “他左眼下有道浅疤,你见过雍戟,那就很像雍北年轻时的样子,只是雍北那个年纪已经久历江湖了,尘土气很重,像只隐伏的鸷,而这位世子锋锐外露,眼里倒很少有那种不安和警惕。” 裴液一字一句地听着。 “二十多年前北荒之侵平定之后,他曾试图谋求一份雍姓的麟血,最终在五姓连起的铁壁前失败。”李西洲道,“我猜测他,因为这个人眼里没有什么君父和禁忌,他若有自己的谋划,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推进。” “他谋划什么呢?” “他在北疆扎根快三十年了,经营北军,修筑城池,也是和北荒接触和博弈的第一道城关……‘燕王’很多时候已不是指一个人,而是一头巨兽,它的动作太多,所以也很难理清究竟想做什么。”李西洲道,“不过,大约也可以猜——一个人如果已立在了这样的位置上,可供着眼的事情,也不过就那么几件。” “……” “当然,燕王是燕王,神京燕王府是燕王府,在这里,只有那位世子而已。”李西洲用完了餐,道,“我想,他们未必从母亲那里得手,至少尚未抵达终点,毕竟二十年过去了,他们依然还在江湖上搅风搅雨,在神京以鱼李为遮,走私着南海的鳞族。” 裴液倚在柱上一言未发,不知想着什么。 殿内李西洲已起身浣了手,擦拭中淡声道:“对了,尚不曾问你,你在许绰手下做事,还习惯吗?” “嗯?”裴液微微一怔,才意识到这是大上司的垂问,转身行了一礼,“习惯,许馆主对我多有照顾,我入京多承她恩情。” 其实他想,许绰和这位晋阳殿下的关系就类似他和许绰之间的关系,记得齐昭华谈及志向时说“愿为良相一臂”,想来许绰就是那位“良相”,这位殿下自然就是君主了。 “因为一直以来是她和越沐舟联络,你入京后就令她接应了。”李西洲道,“你若对她有什么不满,尽管说便是,我也可调你去仙人台,或者龙武军中,都是一样的。” 裴液这时大概有些理解了为什么许绰一直待他多有特殊,总是平等以对,原来是因为自己早在大上司这里挂了名——论起来,说不定自己倒和她是同级的,一个幕僚和一个亲卫嘛。 裴液心中笑着想了想,有些后悔自己平日对许绰过于恭敬了,但这时在这里自然要讲义气,认真恭谨道:“卑职无甚不满,许馆主治事严谨,卑职十分钦服。” 李西洲点了点头:“闭门吧,我入寝殿了。” 裴液行礼别过,上前关好了宫门,自己退下台阶,宫殿灯烛稀少,偏僻寂静,在宫中竟如在野外一般,寒星渐出,他伸了伸懒腰,提剑回到了左边偏殿之中。 李西洲仔细地擦干了手,连一点点细微的湿迹都没放过。 很多年了,这座宫殿也是第一次有另一个人住进来,女子在镜前安静立了一会儿,抬手摘下了金面,“叮铛”一声清脆地丢在桌上,拎起旁边的酒瓶,仰颈如水般大口吞咽,直到一瓶酒整个见底。 她轻喘两下,抬袖抹去了唇边酒迹,腹中如火燃烧,她进入寝殿又越过,径直走入更深的地方,廊道中没有火烛,殿宇中也没有,但这路的转圜她早无比熟悉,只一片刻,几点温暖的橘色就亮在前面,像是黄昏后的夕阳又升起在夜里。 李西洲点亮了殿中火烛,微微摇晃地来到这几座巨大的丹炉面前,看着旁边清晰的铁刻之文,以极端正慎肃的笔画刻成,约几百字。 即便已经许多次了,李西洲还是会一丝不苟地再次确认,将每一个字都严肃地记在心里。 李西洲定定立了片刻,感到酒劲开始上涌,她转过身打开了第一座丹炉,流淌出的不是丹药,而是朱红色的液体,浓稠如融化的水。 她感到有些刺鼻的眩晕,皱了皱眉,以一张白玉盘将其承接起来。 “丹曰:【四神封血艮雪丹】 成丹后一刻内服用,至多服九枚。” “其一,狴犴之血暴烈,用以冲阵,破麟血之勾连。火性伤体,需掺以小还丹药性,限七滴,多则有性命之虞。 ……熬炼七十天,装以纯白玉之盘。” 李西洲将白玉盘置于温火上,走向第二座丹炉,打开,这次流淌出的是晶蓝色的液体,清澈梦幻,透着凄神的冷凉,李西洲用琉璃盘将其承接起来。“其二,水蛟之血柔冷,用以围束破碎之麟血,熄其燃烧。水性凄寒,多亦伤体,然为求麟血不泄,需多加三成,宜在二十滴以上……熬炼六十天,装以琉璃之盘。” 李西洲将这枚琉璃盘放在白玉盘旁边,回身打开了第三座丹炉,净白飘着清雾的液体流淌出来,如同岚山间的河流。 “其三,神鹤之血中平,用以平和麟血之气,令其沉寂。鹤血气和,于体无伤,唯动荡心神,不宜多饮,十滴为宜……无虚熬炼,净境之中静置四十九天,取以净叶新。” 李西洲以一枚莲叶将之承接出来,置于另外两血之旁。 三血放在一起,奇异的味道更令头脑眩晕,酒气亦令两颊如烧,李西洲两手向后收敛长发束起,觉得颊颈清凉了些。然后她取了一个小石臼放在面前,掀袖露出左手小臂,以一柄锋锐的小玉刀在腕上一划,鲜红的血就滴落臼中。 五滴,足为药引。 她抬手含住了伤口。 …… “我要一种这样的丹药。”冷寂空旷的宫中,少女立在李缄之前,并不看他,声音带着不像这个年纪的冷淡,“能够压制我体内的麟血。” “岂有这样的丹药。” “我读了很多药典,仙狩之血,才能对抗仙狩之血。”少女依然自顾说着,“我认识狴犴,我想你帮我联系道家和洞庭。”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即便联系,世上也没有为封禁麟血而生的丹药,提纯麟血浓度的要求几百年来倒是常有,然而全真也未曾真的炼出一枚。” “我可以和他们一起商量,什么方法都行……总之,我要一种这样的丹药。”少女重复道。 …… 轻舐片刻,小小的伤口就封住了血口,而石臼中血气挥发,旁边的三种血已经各自搏动起来,狴犴之血如沸,水蛟之血接触细碎的冰晶,仙鹤之血雾霭流动。 李西洲端起盘子,依次将其倒入了石臼,拿起石杵,一下一下地捣了起来。 大约一刻之后,诸色相混,异象交融,石臼中竟真的缓缓出现了一枚丹,它不断被女子捣碎,下一刻又在净白之血的封束中团为一体,直到又一刻过去,这枚小丹质性变得像一枚冷白的液珠,每一捣都乱而不散,李西洲才弃去石杵。 什么也没再取用,端起石臼,仰颈吞入了这枚艮雪之丹。 “三神之血入,则四神之血两生两熟,应能封麟血于深处。然此丹有禁无解,服丹之后,欲放麟血,则殿下自求于体内,再无外丹可助。” “仙狩之血凡体难受,此丹非常丹,必有伤体、扰心、致幻、失血四劫,其余隐患无所从知,殿下务请慎用。” 李西洲搁下石臼,轻轻按了按额头,体内寒热之灾骤然而起,整具身体仿佛都在结冰和燃烧,这时刚刚饮下的酒彻底涌上心脑,稍微令那些苦痛隔膜了一些。 火光最后一次照亮女子没什么表情的容颜,痛苦不大允许在这张脸上显现,李西洲熄灭了它们,转身有些踉跄地朝着寝殿而去。 寝殿亦无烛火,整座朱镜殿、整座皇宫都是一样的寂冷,她褪去衣物,钻入冰冷的床被中蜷缩起来,在剧烈的眩晕中阖上了眸子。 每当麟血被深深压下去的时候,她可以在苦痛恍惚中再次触及一次那个梦境。 也许忘记,才能找到你。 …… …… 殿里一如既往地很黑很冷,她醒来时,高大的屋子里又什么人都没有,顶子又黑又高,寒意从身体最深处蔓延出来,肚子里每一处都冷,她被自己冻得发疼。 宫女姐姐说她已经四岁了,不能老是夜里把人哭醒了,她没再哭,转头咬住了被子发抖,又把身子蜷缩起来抱着自己冰凉的脚。 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有多久,但冻得痛到最后,又引出一种滚烫来,会令她一下抻直了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再也蜷缩不住。而如此了往复三次后,殿里就隐约能看清东西了。 昏昏凉凉的,过了半天,身子才有了些小小的力气,她撑着从床上坐起来,用微颤的胳膊慢慢穿好了衣服,当安静乖巧地坐在床沿上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就打着哈欠端着暖和的早食进来了。 吃早食的时间是一刻钟,她对这个时间不大理解,但知道要努力吃得快些,她低头咬着点心,宫女姐姐到背后去,攥住头发梳了两下,扎了个简单的揪儿。 饭后出了殿门,被送到另一间大房子,又是那几个高大的身影在等着她,她被放在台子上,听他们说着听不懂的话。 即便已经许多次了,这时候她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害怕,她想去寻宫女姐姐的手,但缝隙里只看到她在不远处和人谈笑,一直不往这边投来一眼。 在胳膊上割开小口子,喂她吃怪异的药,往她身体里打进去再次引起寒热的东西……这些事情总是会把她弄哭,但将一切捱过去之后,她就苍白着小脸有些期待起来了。 每天这个时候,就可以去一趟紫宸殿了。 大多数时候那道总是立得很高的身影是忙的,也不怎么看她,但很偶尔、很偶尔的时候,他也会转过头看着她,甚至问她几句话。 和其他高大的身影不一样,这道身影虽然也有些陌生,但总令她感到亲切,偶尔宫女姐姐抱起她来的时候,她总莫名期待那是来自这道身影的手。 但今天好像有些不巧,被宫女姐姐扶着迈过高高的门槛时,那道身影也正走出门庭。他身边是那个令她有些害怕的女人,两人说着什么。 这时候她听见身后跟着的那个人道:“陛下,大公主麟血测验已经三个循环了,预计激发后勉强能够得上诏资,但比二殿下还是差了近乎一半。” 四周的大人们都安静了一下,男人接过什么看了看,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知道了,日后不必带来问安了。” “是。” 她没听懂在说自己什么,只仰头望着男人,男人这时也低下头看了她一眼。 她眼睛亮了一下,但又有些怕他那张冷峻的脸,怯怯地小声叫道:“……爹爹。” 男人却没有应答,好像微微抬了下手,又放下,转身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大殿,浩浩荡荡的陌生人随之而去。 她有些失落,因为在明天见面之前,还要再经历一遍那样的苦痛。 (本章完) 第592章 朱镜夜寝(下) 第592章 朱镜夜寝(下) 宫女姐姐不再带她去紫宸殿后,她自己偷偷去找过几次,然而要么被拦住,要么被无视,男人再也不正眼看她,只叫人把她带回去。 有时候她也想带着玩具去见见那两位弟弟,但请求的每个人都只当没听到。 再没有人跟她说话,所以她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了。 日复一日昏暗空旷的大殿、深冷的空气,每一天的记忆总是同模压制,从苦痛中醒来,苍白着脸坐在床上,任由人们给她穿衣服或者不穿。 直到这天,她用过早食,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殿门敞着,日光投进昏冷的殿中,但她也不想出去,所有的“外面”都是一样的冷,并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旁边一个温柔含笑的声音道:“现在是春天呢,西西不出去玩儿吗?” 她愣愣地转过头,一个温暖的女子立在旁边,正俯身看着她……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人,生得像是仙子一样,比爹爹身旁的那个女人还要好看好多好多。 她也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温暖的语声,没见过这样温柔的笑脸。 “我想想……西西今年是不是五岁了?可以打秋千了哦。” “……什么,什么是打秋千?” “后院的秋千啊,那可是专门给你做的,走,我带你去玩儿吧。” 她抬起胳膊,不知道有没有牵到那伸出的手指。 但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有人要带她去玩儿。 后院对面是一堵巨大的高墙,几乎是她记忆里最难以逾越的事物,挡住了所有往那边的视线,有时连半边天也遮了进去。 高墙前,一个红板秋千,吊在那棵坚韧的老树上,皮绳栓得很牢固,板子系得很平正,有一些高,她费了些力气才爬上去。然后她有些愣愣地看着女子,女子有些苦恼地看着她。 “怎、怎么打啊?”她翘了两下小腿,茫然道。 “你扭扭屁股。” 她扭了扭屁股,把女子逗笑了:“不对不对,我说错了,你要腰用力……你有小腰腰吗?” “啊?” “你要感觉到它在晃,然后,当它向前的时候,你也向前荡,它向后的时候呢,你也向后荡……这样很快就荡起来了。” 但她在秋千上荡了一个上午,汗都流下来了,秋千也只能很微微地荡起来,但她既没有烦躁,也没有哭闹,这其实已是她过得最开心的一个上午。 女子也一直细声细语地教着她,她努力学着,很担心女子会嫌她总学不会,但那一直没有发生,女子好像有着用不完的耐心。 当太阳过了正午的时候,她们就离开秋千了,女子带她出了殿门,她第一次对要去的未知地方有了期待。她们池塘旁的草地上,这里娇嫩地开了许多,女子教她把好看的采下来,然后一朵朵排着编成一个环。 这事情新奇又好玩儿,只是太难了,她总感觉那茎比自己手大好多,同时又太细,要么折坏了,要么手指怼半天也塞不进缝隙里。 女子在旁边笑:“西西的手指拱起来跟小虫子一样。”令她不肯编了,羞笑着背过了手。 她艰难地用了一整个下午,等到天色将暮时,一个歪歪扭扭的环才终于编好,都被揉掉一大半、皱皱折折不成样子了。她高兴地把环朝女子举起来,额头上的汗在夕阳下闪着细细的光。 但她回过头时,女子却有些安静地看着她,小声道:“对不起西西,我只这样看着你,却不帮你编一个顶漂亮的环,你会生气吗。” “……” 她有些茫然愣怔,有人这样教她编环,就已经很开心了。 她下意识抬起手来:“……你,你明天还来和我玩儿吗?” “明天不行。”“……” “等十天后吧,十天后,我再来找你,好不好?”女子笑着伸出手,“拉勾勾。” …… …… 李西洲在混乱晕眩中睁开眼,恍惚中昏暗灰冷的大殿,一如没有女子出现的那些“九天”。 她下意识算了下日子,抬起手来抹了下眼角,枕头的触感是大片冷凉的湿润。 早已不是春天了,冬夜深冷而寂静,她沉默了一会儿,裹了裹衾被,靠着枕头坐了起来,怔怔地望着对面的窗。 …… 说是偏殿,规模仍然超出裴液的预料,林林总总的屋子和回廊颇令人迷乱。只是大多都很空旷,显然是久无人用了,裴液拾掇了灯台和床榻,把剑搁在枕旁,盘腿坐了上去。 黑猫没有点灯,因为片刻后还得它熄,它跃上来盘了个圈儿窝在枕旁,便不动了。 裴液没理会小兽的偷懒,他扶着膝倚在墙上,凝眉想着事情的入手点。他在明月宫中没有找到任何异样,越爷爷的案卷中写得也很清楚——其剑乍现,无所从来。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他几乎可以推定刺者正是来自于那传说的灵境之中,因为他一直把一个细节记得很清楚——从幻楼出来之后,他所立的地方与进入之处相隔数丈。 现在他知道,那不是心神迷厄之境,而是真的能令一个人肉体进入,行走其中,幻楼的空间是对应着这个世界的空间。 但他不清楚的是,这灵境是如何存在,冷峰聚云,幽处生苔,那么何地有灵境呢?明月宫的相较于其他地方又有何特殊? 贺乌剑又是如何进入,在二十年前,就有一群人把握到了某种进出的路径——不论它有没有代价,都足以令他们完成这样一次刺杀。 那个时候,“南金风”还没有开始走私鲛人。 裴液轻叩床板想着,这时候他忽然怔了一下,下意识摸向颈下蛟环,又是一怔。 出现脉动的是一样他没想到的东西。 他有些茫然地将那枚青色的鸟形玉佩取出来,在和许绰结识后,他早已将其忘在脑后了。 但这时候它浮了起来,上面流淌着水漾般的光,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回应。 裴液转过头愣愣地看着小猫,小猫竟有些见怪不怪的意思,丝毫不惊讶道:“是法器,注入真气即可。” “在这里怎么注真气?” “它都亮了。” “……” 裴液试着抬指一触,竟真有一缕真气被汲走,这小玉佩似乎在这麒麟之境里受到某种特许。 而后如同一片蒲公英被细风吹散,然后整块玉佩都在他的指尖融化解离,化为一片青风水流一样的物质缠绕在指间。 然后是裴液的心神境中就拉下了一片幕布一样的东西。 三个字勾勒在上面。 ——“睡了么?” (本章完) 第593章 此辱剑洗 第593章 此辱剑洗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应答。 三个字也就静静地挂在那里,不再有任何变动。 字迹很清锐,结构也大气,这字的感觉他是有些眼熟的。再看这片幕布,其实更近于一篇纸页,上面两角各纹一只展翼相对的鸟形,姿态修美舒展,宛如传说中的仙鸟,栩栩如生。 裴液认真想了一遍,这就是越爷爷遗留给他的那枚青鸾之玉,言称是神京修文馆主的信物,而神京修文馆主…… 他皱了皱眉头,驱动心念在上面回了两个字:“还没。” 这字迹就颇为直拙了,只说尽量清晰可辨,倒不必谈什么美观了。 对面停顿了一下,片刻后弹出来一条字迹。 “在做什么?” “想案子。” 裴液顿了一下,又发道:“你呢?” “刚刚做了个梦,醒过来了。” “噩梦吗?” “……噩梦里的美梦。” “……哦。” 停顿了一会儿,语句再次浮现: “裴液,你现在还常常想念越沐舟吗?” “……” “还好,因为这半年一直都很忙,不是太有空着的时间……但是很容易梦到。” “你怎么排遣这种想念?” 裴液静了一会儿。 “想念……是没有办法排遣的。”裴液缓缓回道,“想念一个再也触及不到的人,就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这胡同里面没有空气,三面都是墙,你想往回走,但人是回不到过去的。你只能把那些来时的记忆拿出来抚摸,但那也是个陷阱,你每摸一次,窒息只会越重。” “唯一的办法就是别走进去。”裴液继续认真道,“多看看其他方向、看看其他的路。越爷爷虽然离去了,但奉怀还有很多乡亲,我还要走出博望,走出少陇,我还要去北边杀燕王。有时我会想想缥青,想想明姑娘,想想其他还能见面的友人……总有人能给我一些支撑。” 对面安静了许久,半晌,一条字迹缓缓浮现出来。 “我不知道该想谁。” “……” “啊,知道你朋友很多啦。”这句调带些熟悉的微笑了,轻声道,“多谢你,裴少侠,和人说两句话就好多了……只是我不能不踏入它……我的人生没有你那么多条路,裴液,它一共就只有两个胡同,我不仅要一次次、一次次地走进去……而且要直到把它走通。”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我会帮你的。” “嗯。” “……” “……”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你突然就能在我心里说话?” “我可没非请即入,是你自己接受的啊。” “不过以后确实就可以了。”她补充道。 “什么啊?赶紧说。” “这鸾佩共一对两枚,据说很多年前,是唐皇与故皇后在未登基时所持,后来传到越沐舟与应宿羽手里,二十三年前越沐舟离京时切断了和另一枚佩子的联系,后来应宿羽将此佩赠给了我,我便以之和越沐舟联络了。”字迹缓缓浮现着,“后来越沐舟离世,此佩失主,直到今天我想关心一下你在宫中的情况,方才唤醒。” “你不是做梦醒的吗,又成关心我了。” “不然我怎么不联系别人?” “……” “此对古鸾佩名曰【牵心·知意】,相传是西王母座前两对青鸟所化,在神京这样的范围内几可做到随去随回,若离得远了,就要耗些力气,而且频次也受限制了。” “原来如此。” “入宫一天了,感觉如何?” “不能使用真气挺不自在,其他倒还好。这宫中真冷清,一个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 “明宫历来如此,那些一开始喜欢大声说话的人,要么学会了沉默,要么就都死了……去之前我教你许多礼节,还以为你会很不适应。” “那些还没《尔雅》一半儿难记。” “你《尔雅》记得如何?” “不如何。” “好。” 又道:“我想想,你现在应当是住在朱镜殿吧。” “你怎么知道?” “殿下礼贤下士,自然不肯让你去睡杂役房。” “今晚都没吃饱。” “……” “自己不会找吃食么?还要殿下喂你不成。” “我只是探讨,她都没记得给我备份饭,可见未必有多‘礼贤下士’。”裴液心平气和地解释道,“并不是我因此不满。实际上,我觉得她不大在意礼贤不礼贤的,俯视中即便做些平易的姿态,也未必真心……我觉得她和刘备曹操不一样你知道吧,没法和臣子做朋友的。当然,我是不在意的,哪怕要我饿着肚子睡林子,我也会好好做事。” “……” “睡了?” “没,你讲得很对,生带麟血的李唐帝子们都是这样的。”对面的字迹浮现,“即便生来不这样,也总会变成这样的……这是我的另一条胡同。” “什么意思?” “没什么,当你在宫中多住些日子之后,会发现它比你想的要残酷……你对殿下还有什么意见吗,可以一并说来。” “嗯?……我对她能有什么意见,我只觉得她冷冰冰的,亏你教我些礼节,不然我之前那一套恐怕还真没法和她相处。” “嗯,若有什么不满,可以随时说给我。” 裴液蹙了蹙眉,下意识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但也没多想,回到:“嗯。”“不聊了,我要睡了。你那枚鸾佩叫【知意】,在越沐舟手上拿了许多年,这佩子有个好处,即以往传过的音讯都保留在其中,主人更换才消去。你那里虽然见不到了,我这里却留有,想来越沐舟也不介意,且发你一封吧。” 裴液正微怔,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一篇长长的字迹已传了过来,现在了他的心页之上。 同时左上角的那只青鸟敛翅黯淡,像是魂灵离去了。 裴液投目看去,定定怔住了。 女子的字迹: “早闻前辈奇名,今幸从应道首处得此佩,冒昧寄意,尚请宽谅。 前辈十八年去国,神京大半如旧,只故人如絮飘散,许相殁于刑狱,商军蛰在禁中,朝堂诸公,散落寥寥,江湖侠义,消没南北,概是明月人去楼空之后,心骨殒没折亡之故。 今五姓重临三殿,清白人家,皆成奴仆,燕军控厄北疆,荒族消息,一概隔膜,仙人台琢磨江湖,也已渐渐偏离大统,自成一系了。 当年乳女年岁渐长,遍索旧事,迷雾障目,屡屡隐见前辈芳名,遥想十八年前衔领鹤一,剑冷神京,亲信于皇后,佩剑于紫宸,正光明华彩之年月也。 如今天南海北,侠迹渺渺,明月宫老梅仍在,而不知前辈竟往何处。 何意明月之后,挂印而去?神目之中,应多见种种幽秘,有问于此,希冀一答。 无错版本在6x9x书x吧读!6x9书一吧首一发一本小说。读 神京【】敬笔” 然后是一段回信。 与案卷上一样的笔迹,在离开奉怀以前,裴液从未见过。 “原来已十八年了么。 我不是离开神京,而是离开所有人。 天地间没有那样的美梦,恶虎能够幸福安然地生活在人群之中。 这些事情我已和应宿羽说过了,也不欲再谈。明月之刺是我办的最后一件案子,神京办不成,卸任后我将它办了。 那刺者叫贺乌剑,藏在那所谓秘境之后,若要觅得,需从泾河末尾一路寻去,细处难以指认。其人留有一血脉,若还活着,可捉了以‘求血卜’觅路。 我习惯写了些留痕的文字,交付于你,足以隐见其后之勾连,但那时魏后已死,我已无心再投身神京诡谲。 仙权入世,凡俗总为刍狗,此我所以往也。” 至此而终。 ……是的,案子断裂的关键点就在于,那位刺者消失无影了。 二十三年前的痕迹早已不见,没有蛛丝马迹留给裴液去追觅,他乍现又乍逝,所以这案子显得无处下手,他只能先在宫中逛逛,看看能不能碰上些似是而非的线索,或者等待幻楼那边有什么突破。 裴液再往下看去,所谓“留痕文字”的开头是: “泾水之尾,不知何处之山,觅溪而行,终得一水潭,下潜二里有余。” …… …… 泾水之尾,不知何处之山。 一处深幽溶洞之中。 祝高阳系了系手脚的绑带,收好斗笠与剑器,向旁边贺长歌递了个小葫芦,贺长歌没有言语,用小匕再次割开腕子,暗红的血将其缓缓注满。 祝高阳接过来,照邢栀所教术法驱动灵玄,而后全数滴入了面前水潭的冰洞之中。 血像一条丝线,竟然不是散开,而是拉成极细的一条向下蜿蜒垂去。 “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其境过清,不可久居啊。”祝高阳注视着极清冽的水潭,血线下沉数尺仍然清晰可见,“令尊从灵境抵达对面想必极为方便,我等要寻到这种地方,真是奇迹了。” “……” “若见到令尊,贺坞主会与我一同对敌么?”祝高阳淡声道,“说来,正是他踏入的一切,将沣水坞也撕得支离破碎。” “长安八水之上,不是江湖。”贺长歌没什么表情,“父亲二十年前就告诉我了,只是我如今才明白。若见到父亲,祝真传最好立刻杀了我,不然我即便在背后撞你一下,战局中也颇为致命。” “哈哈哈哈。”祝高阳瞧他一眼,这样冷清的寒洞里,男子的笑依然光明温暖,轻叹一声,“贺坞主多想了,并不真的需要你抉择什么。” 他转身稳了稳腰上的剑,倾身跃入了冰洞,仿佛就把贺长歌留在了这里,贺长歌沉默一下,也一迈步踏了进去,身形流畅得如一尾游鱼。 下沉不知多少尺,从潭底进入一个幽曲的通道,周遭已是彻底的黑暗,没有换气之处,某些冷生的水物在壁上或水中摇尾,水洞极度蜿蜒,而且多有幽曲的岔口,许多地方都要跻身进入。很容易想象,一旦迷失在这样深厚的地底,宗师也有葬没之虞。 祝高阳没用任何东西照明,水中唯一微亮的是他的双眼,黑暗中只映着一条极细的暗红之线。 这样冷寂的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祝高阳也忘了他游过了多少岔路与蜿蜒,足足将近半个时辰后,他才感到一股从他身后向前流动的细流。 渐渐红线也开始向上垂直了,与细流合为一处,祝高阳纵身一跃,明显感到水流骤然向四方分散开去,已飘在一豁然开朗之处。 贺长歌片刻后从后面跟上来,两人攀出这方水潭,周遭却并非想象中黑暗,四周石壁上皆散发着幽幽的荧光,令整个空间勉强可辨。 身后是十丈方圆的小水潭,可见一些细小的寒鱼飘在其中,周遭石势嶙峋,仅仅是几丈大小的一方空间,而在前方,则是一条显然有人工痕迹的通道。 祝高阳缓缓按住了剑,却没有遮掩脚步,凝目向前踏入。身后贺长歌的脚步有些僵硬。 这通道比想象中要短得多,只类如入庭前的玄关,行不几步,已是一方豁然开朗的石洞。 两人同时停下了步子。 通道口,几件衣裳挂在石上,随风微微摇动,那里是一处不知何处流进来的风口,可以想象隐居之人是浣洗衣物之后将其晾在这里。 石洞之中,雕削了石床石桌,上面还放着茶盏碗筷,兵器、书卷陈列在墙右,只是没有锅灶,想来只能食用冷食。 这当然就是那位长安水系之主,【四水修蛇】贺乌剑的藏身之地,二十三年前他孤身进入大明宫,越过当代神宵道首应宿羽、以及甲一鹤检越沐舟的守卫,一剑刺入了故皇后的心脉,引动了影响至今的麟血之祸。 事后销声匿迹,江湖再无人得见,只留下一些隐约的传奇。 如今二十年后,第一次有人再次寻到这里,祝高阳微微抬着头,却没有挪动脚步,贺长歌僵硬地立在他身后。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早已阴腐了。 贺乌剑还在这里,只是也已经阴腐了。 一柄破胸的、他自己的剑把他钉在了一丈高的石壁上,在那之前他先被斩落了右臂,骨头并袖子还坠落在脚下,身上骨头有三处断裂,俱在精准的关节处,显出一种井然有序的宰杀。 尸骨右侧是一行凌锐的剑刻:“锁鳞四年春五月初九,越沐舟杀贺乌剑于此。” 那是越沐舟挂印而去的第四十天,也是魏轻裾死后的第二个月。 (本章完) 第594章 骨生青扇 第594章 骨生青扇 “藏得这样深,也没能躲过两个月。”祝高阳走入石洞,抬头看着这具尸骨,“想来令尊接下这差事时就该知道,无论成与不成,这都是他的绝命之行了。” 他取出两片手衣戴上,上前缓缓剥去阴腐殆尽的衣衫,将这具尸骨全然展露了出来。 已完成灵玄抟身的修者死去后就是这样暗淡的玉色,血肉中的灵玄随时间散去,然后腐烂消化,骨骼却已成了另一种物质,即便其中灵玄缓缓弥散,也往往能极完整地保留漫长的时光。 男子取出墨笔白纸,精准仔细地将这具尸骨描摹下来,未曾丢失丝毫细节。从查案者的视角看,这是一具很漂亮的尸体,从伤口可以清晰简明地还原出它死亡的过程——断膝、截腕、穿胛,之后交剑一合,胜而断臂,取断臂之剑,贯入咽喉。 当是前辈鹤检对后辈的温柔。 祝高阳不禁感叹一声,有的侠士杀起人来声势赫赫,架势很足,一出剑就引得观者惊呼、少女欢叫,但留下的尸体真是不堪入目,伤口粗糙随便。就如一个风姿翩翩的贵公子却配了把镶金饰玉的假剑,外人固然眼神钦羡,内行之人却暗暗嗤笑。 而有的人杀起人来平平无奇,没什么动静,看热闹的绝不认为他厉害,也不认为他杀的人厉害,只有等仙人台的羽检们过来拨开衣领一看,才猛地心下凛然。 自己也快过了出风头的年纪,下次杀人也该尽量杀得“懂行”一些…… 祝高阳心里想着,手上已将整具尸骨描摹记述下来,然后他另起一页白纸,认真托起了这具尸骨的左腕。 暗玉般的腕骨上,一小片银杏叶般的异色烙在其中,呈现一小枚铜钱般的扇形,如同与骨骼共生,但这图案又太过规整,绝非人体能够天生的形状。 “贺坞主,认得这个图案么?”祝高阳安静看了一会儿,低头提笔摹画。 “……” “想来贺坞主不会太陌生。我也一样。”祝高阳淡声道,“一开始,我手上只有令尊的名字,我把他的生平读了很多遍。‘长安水系之主’是个很威风的名号,但‘贺’字什么也不是,令尊也没有官职,尤其在唐荒之战中,天子脚下诸水,更不可能是他说了算。这一点,贺坞主入主沣水之后,应当有所体会。” 贺长歌沉默一下,缓缓点头。 “群雄诸豪可以在水面上做买卖、筑码头,扬名立万,招揽堂舵帮会……仿佛真个将整个水系掌控在手,令八水上是一片蓬勃纷乱的江湖气息。但实际上,至少四十年来,八水一直有它暗处的主人,走得越高的水豪,才越明白这一点。” “‘宁可刎颈死,勿违青风使’,我在泾渭之间混了两个月才听得这句隐秘的俗言。”祝高阳缓缓道,“要想在水系上继续营生,或者说,只是活下去,青风之信若传到你的桌上,你最好就拿出十二分的虔诚,一丝不苟、一毫不差地把里面的交代做好,有些人不信,后来他们都被忘记了——我说得对么,贺坞主?” “……不错。” “而令尊之所以能够坐上八水共主的位置,只因他已是其中的一位。”祝高阳停下绘笔,看着这张被他拓印下来的扇形,“‘八水青风使,一座翠烟城’,日夜追觅那些蛛丝马迹,今日总算得见一位真容了——泾水风使,【四水修蛇】贺乌剑。” “我父亲……是他们中的一位?”贺长歌怔怔。 “有此青扇标记者,即为青风之使,这是我已确认过的事情,江湖传言他们行踪诡秘,能够出现在任何不可思议的地方,被盯上的人寝食不得安然。照我的追溯,这些诡名出现的时间,正是在麟血之祸后的几年。”祝高阳缓缓道,“十八年前,絮湖山庄一百二十三口人一夜风雨之间被屠杀殆尽,因为地处隐僻,七日后才被人发现;十三年前,悬瀑馆《水狐宝章》失窃,当任馆主之师被割喉在看守之位上;七年前,枫榭的少主完婚之夜,新娘将其刺杀,连带世传法器【渔家罟】一并消失……仙人台了些时间整理,渐渐得了些它们幽暗的面貌。” “这些行迹诡秘的青风使传说出于一个叫‘蜃城’的地方,然而江湖上无人知道那在哪里。”祝高阳道,“在去杨家渡见贺坞主前,我尝试对它进行了一次深入,发现它好像并不是忽然而现,而是有一些渊源和前身。” “什么?” 祝高阳摇摇头:“行路未半,不过刚刚见到些面貌而已,还得有劳贺坞主跟着我再跑段时日。” 然后他就在石洞中伏案,仔细把至此而止的消息汇总述写,装入一个信筒中。 起身道:“希望另一边,能有些好消息吧。” …… …… 天光明亮时,裴液走出偏殿,没见那位殿下的身影,不大熟悉地用这座宫殿的陈设浣了手面,迈出殿门时却一停步子,只见前方树下,一个红红的小夹袄正抱着树干望着殿门,一看见他,立时高兴地笑了起来。 正是昨日黄昏才作别的小女孩儿,这时看着他走过来,颠颠跑上前牵住了他的衣襟,却不说话,只有些不好意思地仰看着他。 “咦?你在这儿干什么?”裴液故意笑道,“要请我吃饭么?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吃早饭?” 李无颜有些茫然了,她也没吃饭,急不可耐地跑过来是要找这位大哥哥带她钓鱼的,但是如果人家还没吃饭……她想了一会儿,低头从兜里掏了半天,抓出来三枚果,然后犹豫了一会儿,收回去一枚,把两枚递给了他。 真是要命的贿赂了,裴液笑着接过来,拉住她的小手:“好吧,那咱们就去钓鱼,不过先得做鱼竿。” 少年牵着她在园林里逛了半天,总算选中两根合适的竹子,这傲骨的绿植在凛冬也不弯不折,可惜面对【玉虎】还是乖乖躺下。 裴液清去杂乱的枝叶,便得两条绿竿,然而这竹子立着时瞧着像笔直,其实伐倒了一看,总有几处弯曲,这时候幸有黑猫在,腹中蕴生的火焰不需要灵玄也能喷吐,一边烧一边弯折,渐渐把竹竿弄成了想要的形状。 “想把竿子捋成好看的弧形,就得在火上烧。”尽管幼童大概率不能听懂,裴液还是含笑给她解释着每一步的步骤,李无颜扒在桌子旁看着,是小孩子最常见的那种认真地努力理解的表情,不时问一些角度奇怪的细节。 “这就是所谓‘木直中绳,輮以为轮’——你学过《孟子》没有?” 李无颜这下真茫然了,看着他先犹豫地点了点头,又蹙着眉摇了摇头。 “回去可以读读,这篇很经典的。”裴液道。 但这都不重要了,没用太久时间,裴液理好了两支竿子,给女孩儿只比她头高一尺,然后取了丝线系在竿上,提了两个小板凳,领着女孩儿就往朱池而去了。 这时正是午时的阳光,裴液寻宫人要了些鱼食,带着李无颜来到湖面上敲开个冰洞,然后两人并排坐下,各自把鱼竿垂了进去。 李无颜既新奇又耐不住性子,不时跑到冰洞前探头去看,一会儿又攀着裴液问什么时候才能钓到,裴液的竿子则就架在膝上,但他却不怎么看鱼竿,拿着一支笔并一本小册子,忍受着小女孩儿的打扰,含笑道:“别摸我竿子,我且考考你,大明宫里一共有八个大池,分别叫什么?” 李无颜乖乖答道:“太液,景池,霞池,镜池,朱池,紫池,北池,南池。” “不错,正是这八个。”裴液垂眸画着,将之前见过的那幅大明宫图重新展开在脑海中,然后把八池的相对位置重新勾画一遍。 “裴哥哥,刚刚我的竿子好像动了!但是我没把它、没把它钓上来!”“根本没动,你不要老假装自己有鱼上钩。” “我该换饵了!” “不该呢。” “啊……裴哥哥,什么时候才能钓到鱼啊。” “别碰我竿子——来,小无颜我问你,你知道八池如此排列,但是谁和谁是联通的吗?”裴液低头画着。 “朱池和太液是连着的。” “不错,还有呢?” “……” “你也不知道了。”裴液笑,“那咱们在这里钓到一条鱼之后,就绕着皇宫走,去每一个池子里都钓一钓好不好?” 五六岁的小孩儿根本不会拒绝,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果然只要按住小孩儿不要捣乱,水波安静了不久,裴液就将竿一提,拎起来一尾半尺长的锦鲤,虽不是李无颜索要的红色,但也足够她兴奋不已了。 无错版本在6x9x书x吧读!6x9书一吧首一发一本小说。读 裴液收起竿子,把鱼放进水桶,牵上她往另一个池子而去。 路上他看着这些引导进园林了的一道道曲流,将其尽数勾画在纸上,旁边小孩儿蹦道:“裴哥哥,咱们是去景池吗?” “不,先去北池。”裴液随意答道,又偏头看她,认真道,“你别老想着去景池了,那里树生得乱,大雪就把你埋了。” 对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来说,常年无人接近的区域到处都是危险。 “不会的,我都去过两回了。”李无颜稚声道。 裴液微讶:“你去过两回?谁带你的——你莫再去了,那是不许去的地方,被捉住了要受罚的。” “不受罚啊。” “怎么不受罚,你昨天没见到朦儿姐姐吗?她小时候偷跑进去,就受了罚的。” “她是下人还敢乱跑,才会被打断腿的。” “……” “我有麟血的,谁都不可以罚我。”李无颜娇憨道。 “……这是谁教你的?” “……”李无颜有些茫然。 “嗯?” “……就是啊。”好像因为少年一直看着她,她认真想了一会儿,“那,可能是教习教我的吧。” 裴液点点头,认真道:“朦儿姐姐也不该被打断腿,无论有没有麟血,大家都是一样的。” 李无颜皱着眉头没听懂,好像想反驳,但又怕少年不带她去钓鱼了,还是闭上了嘴巴。 这一天下来他们跑了三处池子,分别是太液、北池、朱池,裴液将其涉及的一切支流都绘制了下来,天色将晚时他把小女孩儿送回寝舍,连同钓到的鱼也一并交给了她。 其实今日他们钓到了一条漂亮的红锦鲤,但李无颜高兴完了之后却说她想要的不是这种,还有一种“更漂亮、更漂亮”的红鲤,约定以后一定要钓到。 回到朱镜殿时,裴液照礼在正殿前问了晚安,里面淡声回了句“裴少侠安”,而正当裴液回到偏殿,一拍额头想起又忘了通报御膳房的时候,推开门却见桌上摆着一盘热腾腾的吃食,三菜一汤,这时节竟然还有水果。 他沉默了一会儿,坐下狼吞虎咽地吃了。 入夜前仙人台的魂鸟递进了宫里,带着从深山古潭中侵染的寒意,乃是一封细述贺乌剑尸骨与生平的信件,裴液从几份文书中很快瞧见了那张腕骨的绘图,摊在油灯下仔细蹙眉看着。 “……原来所谓‘肉生青扇’,是这么个样子。”他咬着汁水充溢的苹果喃喃了一句。 确实与越爷爷留下的那份简述相合。 “泾水之尾,不知何处之山,觅溪而行,终得一水潭,下潜二里有余。 得一石洞,此贺乌剑藏身之处,我杀之于此。 其左腕正生一青色扇形,触之柔韧,剖之无底,直入骨中。 人有肉脂、血脉、筋骨、神经,此物生而贯之,纠于一束,当是要紧之处。 剖其身而观之,身骨筋肉皆有微小变动,较人更为流畅均衡;剖其胸而观之,肺生隔膜,有如鲸类。” 裴液见到这段文字,头一个想起来的,就是杨家渡凌晨的陈刃重。 (本章完) 第595章 雪埋老渠 第595章 雪埋老渠 他记得颇为清楚,在水中险些将他逼至绝境的那位重刀水豪。 实话说,那夜西池面对丘天雨时虽然招招惊险,但他一直有招可出,双方每一次出招都在全力谋求割断对方的咽喉,裴液知道某一刻自己可能会殒命,但他也清楚对方同样很难活过下一剑。 但在水中面对陈刃重时是另一种陌生的体验,骤然陷入波涛浪卷之中,有守无攻,处处掣肘,那一刻他很深切地体会到,江湖之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地。 丘天雨当然比陈刃重厉害得多,若宴上碰到,他们甚至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丘天雨高坐在飞镜楼顶,当是目光的中心,而【河上黑云】只会是敬酒的“众英豪”之一。 裴液后来躺在床上想过那个男人在水下的动作,很多细节其实并非仅是一个熟习水性之人。 裴液自己也会泅水的,而且很擅长,十多岁时就在潞水支流里沉浮,洗炼出一身精肉,能和大几斤的青鱼较劲,最后拎着它攀上岸来。 人和水之间的对抗和协调,永远难以像那样天生般自然。 那些摆腿、那些挥臂,那些筋肉的律动,对那具躯体而言,水不是一种需要处理的客体,而是交融一体,趋避自如。 凡人看真气作辅的修者在水中是如何灵敏迅速,裴液看那道身形就多鬼魅难言。所以裴液那时候在想,想必是有一种那样的秘武,他们江上讨生活的该有这样的看家本事。 直到他在交战中瞧见陈刃重皮肤关节处隐隐的浅鳞,还有那双带着痛意的深黄兽瞳。 后来府衙带走了那具尸体,一起吃饭时谢穿堂告诉他,仙人台和府衙一同剖查了它,见脏腑中生出了很多异质,本该是柔软血肉的地方长出一块一块的柔韧,摸起来就像柿子里的软籽。 整个骨架都在往窄处畸变,而且有消薄的趋势,瞳孔则缩小拉伸,往适应黑暗环境的方向去了,谢穿堂说,如果时间再久些,那双眼上可能会生出透明的膜鞘。 那一刻裴液意识到,带给陈刃重一切能力的就是这具躯体本身,而非什么真气秘术。 至于这具躯体从何而来,他们并没有获得足够的启示。 变更一具三四十岁的人体,就如把一枚已经成熟的苹果改成梨子,它可能会变成一种同时具备苹果和梨子风味的和谐产物,但更绝对的概率是完全烂掉。 能够如女娲之手般将人体的血肉骨骼随心抟转的,裴液至今也只见闻过一种力量——来自于仙君的血肉权柄。 所以当时他们暂时结卷,认为这只是一种决死的秘招,用生命换取一次成为水中之灵的机会,哪怕只有短短一刻。 直到今天,这具古潭的尸骨被拓印下来,传回到仙人台之中,他才可以试着把笔落在“陈刃重”三个字上,然后勾连到“贺乌剑”这个名字上去。 ——如果陈刃重是在获得这具躯体的过程中死去了,那么是否有成功的人呢? 即便是极微小的概率、极险厄的行径,但是否有一群人一直在尝试着触碰这个领域,用性命和经验铺出来一条小径……总有几个人在最后握住了这种力量。 那么他们也许就是“贺乌剑”,就是所谓“青风使”。 这样的人,就能进入灵境吗? 心里想的事情多,裴液在殿前坐了一会儿,手掌抚揉着膝上小兽柔软的毛发,眼看着寒星渐起,四野风声又清晰起来。 这明宫确实与少年想象中不一样,又空又旷,冷冷寂寂的,白天和夜里都听不到什么声音,很难想象竟是大唐神京的最中心、帝子们所居的楼阙。 但他正走神时,却忽然听见正殿台阶响起脚步,偏头一瞧怔住了,穿着宫服、神情很幽淡的少女正从正殿走出来,见得裴液后微微颔了下首,来到阶下后又朝向正殿,端正躬身,深深行了一礼。 殿中没传出什么声音,少女也没更多言语,转身便离去了。 正是那位六公主李幽胧。 原来刚刚正殿里一直是两个人,不知这两位殿下聊了些什么……裴液前趋上阶,来到殿前垂头确认道:“敢问殿下安好?” “无事。”李西洲的声音从殿中传出。 裴液才点点头离开。 翌日一早,李无颜却没再在殿门前等他了,照李西洲说今日该是修业的日子,昨日才是她难得的假期。一到六岁,诸行百事就都受管控了,小女孩儿并不如她表现出的那般自由。 那也没有关系,裴液白天自去独自游逛着明宫里的池塘,黄昏时才把李无颜带出来,他并不着急,好像真只带着女孩儿在玩耍,这样的日子过了三五天,少年终于走遍了这座偌大的后宫,将其和脑海中的那幅地图对应了起来。 “裴哥哥,我昨天晚上读《鱼谱》了,里面说‘鲤鱼夏在池中,冬在池底’,太液、太液池很深很深的,”李无颜扛着小鱼竿,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裴液身后,认真道,“裴哥哥,你给我系的线是不是太短了啊。” “没有,给你系的已经很长了。” “可是、可是,太液池真的很深很深的。”裴液不理她,他当然知道大鱼在深处,但不咬钩还好,若真咬了她的钩,只会把这小人儿一下扽进水里去,到时候是谁钓谁就不好说了。 给她系的线刚好能在浅池钓些小鱼,再合适不过。 小女孩儿在身后锲而不舍地叫着,裴液提笔仰头,仔细分辨了一下林木的疏密。 这是大明宫东北角,明月宫的后方,名为“玉霰园”的池林早已久无人迹,林木高举,燕雀也早在入秋时就弃了它们的巢穴。 很难得有人在这里留下脚印,裴液蹚着雪,用脚底寻找着当年的石径,一点点算着这座旧园的布局。 李无颜还在碎碎念:“裴哥哥,我们是要去景池吗,景池有红鲤鱼钓的,我们今天钓到了再走好不好……” 裴液安静看了一会林木,低头在纸上勾画出一条曲线,他合上小册子,向左离开石径,踩着没及膝盖的深雪往林中而去。 李无颜往前跟了两步,被少年用长竿一抵停在了原地,他没有回头,只有白汽从侧颊飘出:“你在这里等一等,我不走远。” “哦。”小女孩儿乖巧道。 但过了一会儿,看着少年的身形越走越远,又忍不住喊道:“裴哥哥,你去找什么啊?” 无错版本在6x9x书x吧读!6x9书一吧首一发一本小说。读 没有应答,她莫名有些慌乱,迈步跟了上去,但没几步,就歪歪扭扭地扑倒在了雪地里。 她正挣扎站起来,踩雪声走回来,在她背上一揪便将她整个拎了起来,另一只手接过了她的小鱼竿。 裴液曲臂让她坐在胳膊上,看着册子重新往前走去。 “裴哥哥,你要去哪儿啊?” “我们这两天跑遍了七池,你现在知道都哪些池子连着了么?”确实没走多远,裴液就把小女孩儿放了下来,打量了打量这条没有林木生长的区域。 “每个都连着!”李无颜道。 是的,每个都连着,从前殿镜池,到后宫太液,再到朱、紫、南、北、霞,七座池子连成了一副高低错落的水系,以太液为中心,令七池旱时不涸,雨时不涝,成一极平衡的系统。 “它们是池子一家。”李无颜发挥着过家家精神,“只有景池没有!” 除了独在明月宫后的景池,地势明显高出宫中,乃有“天池”之别称。 今帝入主宫城后,将曾极度奢靡的皇宫打扫一净,唯一的动工,就是开凿了这座明月宫后的景池。 因而独立于旧有之七池。 裴液前两日专寻朦儿问过,少女说得很确定,从她记事起,明月景池就不在宫人的言论范围之内,不用给它清扫落叶,不用关心它的水位,也不用投放锦鲤、栽种荷……它好像和那座共生的宫殿一样,也被荒废了。 当然也没有水通向那里。 但其实不是的。 “景池也连着。”裴液折了树上一根趁手的枝干,叹道,“只不过看起来是很久以前了。” 李无颜捂着脑袋躲避着飞雪,裴液埋头奋力推刨,渐渐在这座荒废的园林中清理出了一段隐约下陷的形状。 “你瞧,这里也不是石径,为什么不栽树呢?” “为什么?” 裴液道:“因为这里以前是水径,景池的水从山上流下来,正可汇入另外七池的水系之中。” “啊,那景池也是池子一家里的一个了!” “是吧,不过在二十多年前,那恐怕不是什么好事。”裴液立在林下,向上望着那荒冷的山顶,宫殿的一角从林间掩映出来。 (本章完) 第596章 灯照旧卷 第596章 灯照旧卷 裴液其实并不清楚一条水渠的沟通有着怎样的象征,当年在背后又隐含了什么样的意愿和目的。 但他相信那夜乍现在明月宫的寒刃不是突兀而来的,它一定也有它的铺垫,不然他们有太多更好的机会可以出手,为何偏偏在那个春夜的寝殿? 亦或说,如果足够随意自由,他们这些年来可以令太多人悄无声息地消失,鲤馆不会案发,太平漕帮不会覆灭,元照可能没有机会登上尚书之位,许绰也可能早就尸首分离。 即便对那个疑似掌握了某种规律的蜃城来说,灵境可能也太过“悄怆幽邃”,不近人情。 何况那是二十三年前,也许他们依然还在用最血腥粗野的方式去筛选一尾青风使。 所以他们一定早在宫里做了许许多多的准备,才最终促成那春夜的一剑,只是在那个当年,人们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因而很多迹象都显得那样寻常,就像视野边缘的一掠而过的飞鸟,不会有人专门投去什么遐思。 时间是翌日的清晨,裴液没有带任何人,提上玉虎,系了雁检牌子在腰上,从朱镜殿向西穿过整个明宫,离开了这些帝子妃嫔的居所,穿过两道高墙,进入了西边的掖庭宫。 如果裴液所居是朱镜的偏殿,掖庭就是整座宫城的偏宫,大量的宫女和寺人们居住在这里,浣洗、桑蚕、育马、丧葬、工役……他们掌管供给着大明宫的一切出入置办、用度吃穿,内侍省的掖庭局辖制着这片区域,每个人都登记在册,宛如另一个小小的县城。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居住在这里的人往往都会在这片地界了却一生,许多人十多岁进来,直到老病而死都再也见不到宫墙之外。只有那些识字或有歌舞天分的罪妃或遗女,被发配在书局乐坊之中,或者还保留着离开或者进入旁边那座大明宫的可能。 裴液走进来时,入目都是忙碌的气息,前面一溜十几个缠着头巾的宫女们把冰凉的水泼进水渠,在腋下暖着通红的手,旁边年长的妇人催促着晾晒;装满了食材的牛车从南门驶进来,由几个裹了袄的太监赶着,这些食材会先在掖庭卸下来做初步的处理,然后按照点选送入御膳房的后厨。 裴液沿着路边往北而去,两侧大院都写着各个坊司的名目,有些敞开着进出不断,有些大门紧闭,有的吵闹有的安静,漫在耳边的声音偏于细脆,一来这里多是女子,二来剩下的男性都是太监。 但这些院子都不是裴液所寻,他一路走去北边的尽头,这里地面上没什么水迹了,院舍也稀落了些,而且有了几座不高的楼阁。他抬头辨认了一下,踏入了一座大门敞开的院落,牌匾上三个字是“奚官局”。 虽非门庭若市,来往之人倒也不绝。 “何公公,总得与我八九人吧,布匹那样重,姑娘们搬卸完胳膊都酸了,还怎么做精细活儿。”气质端庄的女官立在院中,“期限本来就紧,样要的又繁。” “绣衣坊得等等。”何姓太监有双狭眼,拿个小册立在院中写着,波澜不惊的样子,说话也无甚气力,“人都派出去了,习乐坊那边要搭架子,夜里回来,明天能与你四人。” 他抬眼瞥了一眼刚进来的少年,一打量,先把眉毛高高挑了起来,然后缓容朝他向座椅示意了一下。 “今日你若急用,我给你写个手令,你拿着去内仆局那边借调几个。”何公公回过头,翻了张白纸出来写着。 “内仆局是……”女官微微蹙了蹙眉,又道,“何公公,下回乐坊的来,你别那么大方了,也给我们留些。” 何公公垂着两条眉:“大事将近,都不容易,体谅些吧。” 他撕下写好的纸递给女官,把册子交给旁边小太监应付,转过身看向旁边静立的少年:“这位壮士是有何贵干,是不是跑错地方了?” 裴液举了下腰牌,抱拳道:“仙人台雁检裴液,来贵地询问些事宜。” 何公公两眸很狭,但裴液还是瞧见他翻了个白眼,两条眉毛又垂落些,随一拱手,转身道:“奚官令何须,请进吧。” 他敛衣拾阶而上,自语道:“麻烦事一桩接一桩——你要问什么?” 裴液耳朵很灵,跟在后面微微一笑:“何公公还未听我言语,怎么就知麻不麻烦。” 何须回睨一眼:“不麻烦,见不着长了吊的男人。” “……”裴液面色不变,“奚官局是宫中执管工役之处,想来本朝兴建,都要从这里过手。” “这倒是。”何须皱眉看他一眼,两人走进屋里,“但宫里多少年没兴建什么宫室了——你要问掖庭去年修的三处羊圈吗?” 他拉开椅子:“我先验你文书。”裴液将令牌之类一概放他桌上,扶案道:“我要问大明宫二十多年前兴建的玉霰园。” 何须一怔,手上检验都停下了,皱眉道:“你说玉容园还是玉霰园?” “玉霰园。” “……” 何须皱眉看着手中的一份份文书。 裴液道:“玉霰园之中,引入过一条水渠,是从景池引下,环绕园林,而后流入太液池中。你这边应有营修记录,我想查查是谁修的。” “扯淡,景池什么时候有引过水渠。”何须皱眉放下文书,抬头看着他。 裴液也皱眉:“哦?何公公掩盖这水渠的兴建?……我且记上。” 他低头翻开小册。 “诶?!”何须即刻回头拦住了他,把手“啪”地一声盖在了他的小册上。 裴液看着他,他看着裴液,两人皱眉对视了一会儿,何须缓缓挪开手,狭长的眸子翻了个白眼。 无错版本在6x9x书x吧读!6x9书一吧首一发一本小说。读 “别跟我扯淡,我九年前才来这地方,查就查。”其人转过身,燃了座灯烛举着,往黑暗的内室而去。 裴液跟在他身后。 经年的纸墨之气,这里显然不同于府衙的档案屋子,文书材料就随便扔在架上,多年也没人进来查找一次,何须颇费劲地按年历往前数着,皱眉喃喃:“玉霰园……谁还知道这园子什么时候修的?” 裴液道:“你也未必找玉霰园,我给你个年段,把锁鳞元年到锁鳞四年的营修都翻出来。” “遵~命。” 何须数了一会儿,将一大摞染尘的文书抱了上来,有些还生了霉迹。搁在桌上一本本翻着,找了一会儿,忽然烛照一定,裴液手已按在了那张薄薄的旧纸上。 “……还真有。”何须直起身来,喃喃念道,“‘修景池经玉霰园至太液两丈渠·核准文书’……‘锁鳞三年秋’。” 裴液瞧他一眼:“这渠是谁修的?” “锁鳞三年,大人,这谁知道?”见真有这么条渠,何须也认真了些,“奚官局是干活的衙门,手里拿这文书,是做个动工的凭证和应允,有这应允就能干活,不在乎是哪位贵人的示下……当年圣人初登基,百废待兴,诸事也没那么严密。” 裴液指道:“这里加盖了章,是谁的章?” “不是‘谁’的,是内侍省的。”何须瞧了一眼,“这也没什么问题,我们都是听人家吩咐,而且人说的很清楚——‘玉霰园中需引水作浇溉与美观之用,太液势低而远,因引景池而下,至太液而泄’。” 裴液只低头翻检着那些图纸,继续问道:“何公公年岁长些,记不记得锁鳞三年的内侍省,是谁掌权?” “……那,”何须顿了一下,下意识道,“自然是鱼大监,没有别个的。” (本章完) 第597章 鸟儿烦人 第597章 鸟儿烦人 “鱼嗣诚?”裴液道。 何须没说话,狭眸瞥了他一眼,又收了回来。 “你把关于这条水渠和园林的一切材料都找出来给我——当年营修之人还在吗?” “九年前上任的奚官令怎么知道二十四年前的事?”何须轻叹一声,“我尽量找找,一些营办、伍长之类,也许能留下几个名字。” 他持烛一页页翻着,年久的墨迹都难免模糊恼人,令公公有些皱眉头:“监工徐芳……七年前病死了,奚官丞赵文……十年前告老还乡了,估计也早不喘气儿了;当年的奚官令李水,咦,这位倒是还在,高升到内侍省去了……嗯,有份他给‘玉霰园之营造’写的完工简述……好习惯,好前辈。” 何须把烛光放低些仔细读着:“‘锁鳞三年夏,奚官局得受于明月宫东北营修玉霰园之任,此为锁鳞立年后宫中所修第一园也,虽非上意,亦极需慎重,受任后即刻动工……历经秋夏,至冬而成。亭阁工整,林木修直,实为美园,遥想明年之夏,该是嘉木繁荫,鸟鸣水涧。此园落成之功,多有赖上官之看顾,亲临园地,一手督办,乃是少监曲——’” 何须嗓子像被“咔”地一下截断,两唇抿了起来,整个人定了一息,才稍微调整了一下握姿,继续道:“——乃是少监曲常曲公公之功绩。” 读完这句他把案卷一合,不再往下看,若无其事地继续翻了翻下面的,然后一齐递给他,淡声道:“我瞧后面也都是些官话了,你且拿走自己翻吧。” 言罢提烛转身。 裴液把脚一伸拦住了他:“咦?何公公刚刚怎么不读完。” “些许官话,省便省了。”何须道,“我这儿也很忙的。” “这个曲常是什么人?” “谁知道,当年的某个大公公吧,现在也没听说过了。”何须挥挥手,“让让让让,我去看看绣衣坊那边怎么个事儿。” 裴液靠在柱上,把另一条腿也伸了过去。 “何公公,你说奇不奇怪,这二十多年前的一条破渠,这宫里记得的人恐怕都数不出十个了,我怎么忽然这时候来查问?” 何须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裴液侧掌附耳,仿佛分享珍贵的秘密:“我怀疑这水渠和魏皇后之死有关。” 烛光猛地乱坠,何须捞了两下才把它捞回手里,直起身来,不顾手上洒上的灯油,严肃而沉默地看着少年,把两个指头压在了自己的唇上。 “你,闭,嘴。” 裴液正要看他这种反应,一笑道:“嗨,这屋里又没别人。何公公,你说,如今这位李皇后当年在宫中么?魏皇后之死,她有没有可能参与其中……” “我艹你大爷!!”何须夺步“砰”地一声关上了暗室的门,扭过头来怒目看着他,一双狭眸都瞪成了扁长的椭圆。 “我与你无冤无仇,缘何害我!”何须低哑怒道,“滚!不查了!” 裴液把住他小臂,看着他微笑道:“何公公此言差矣,你与我说一说,那就是几句闲聊,你既不知我来查什么,也全没想过被我套去了什么话;但你若不说,那可就是案中之人了,我也不知你究竟是知晓什么……手里有李皇后害人的证据也说不——” 何须“啪”地一声叩住了他的双唇,力度近乎掌嘴。 裴液不恼不怒,扒开他的手,露出个明朗温暖的笑。 何须怒道:“我道仙人台怎么净用家雀儿作名,果然全他妈是一帮鸟人!” 裴液不言,掏出个小本来。 何须深吸口气,拉开门出去左右看了看,回来慎重把门关好,看着他道:“我跟你讲实话,这什么水渠、什么皇后案子我确不知晓,都是陈年黄历了。但你专门入宫来问,我猜测这事恐有隐情,及至翻到曲常这个名字,惊了我一下,我信你所查背后确实有些东西,因而不愿掺和——一会儿你就拿着这些出去,自己爱查什么查什么,别沾惹我了。” “好说。”“曲常其人,乃是二十多年前的内侍省少监,也是鱼大监身边当红的副手。”何须道,“很多人到现在都知道这个名字,因为在鱼大监入主内侍省之前,他就是执管诸事的那个。内侍省不像朝堂上风波不停,许多年来鱼大监一直在位,有过什么变动大家都记得清楚。” “许多年长些的宫人应该都记得,曲公公颇得鱼大监信任,那时候多少人都想攀上鱼大监的衣角,只曲公公堪为心腹,随侍身边。这位公公经验老练,做事周到,宫中有什么事情拿不准,下人们都爱请他过眼,众人也都钦服。”何须道,“鱼大监脾气冷酷怪异,有这么一位公公做隔层,大伙都轻松些。” 裴液点了点头:“所以玉霰园也是他全权督办咯,这人现在何处?” “死了。” 何须声音又低了些:“忽然就给弄死了,这正是下人们之间噤声惧言的事——没人知道为什么,人们说一夕之间,鱼大监就把这位心腹杀了埋进土里。” 裴液皱眉:“忽然就杀了?” “是。有人说,是一天早晨鱼大监走进了曲公公的寝舍,只听瘆人的惨叫响了整整半天;还有传言,说后来去收拾的两个人亲眼所见,里面血溅得到处都是,曲公公的尸身快成了一摊烂肉,舌头铰断,眼生生挖了出来……越传越可怖吧,还说那两个人后来一见到鱼大监,就不自觉地发抖……”何须道,“可能凌虐之事是虚传,乃众人因畏惧而编造。但曲公公的忽然被杀却是真,后来也确实再没人见过……鱼大监从不提此事,也无人敢调查。” “……” 裴液轻轻叩着手中之笔。 “现下你知道,这名字本来就敏感,我从来不知晓、也没想过这桩陈年惨事是因为什么……直到你今天让我翻出这玉霰园的营修,还说什么‘水渠’。”何须手这时候也有些微抖,他把刚刚那份“营造简述”重新打开,展在少年面前。 确实不用他读了,裴液自己也认得——“……乃是少监曲常曲公公之功绩。尤其,园中树木半惧干旱,不能无水,曲公公特督造景池之渠而下,免去征引太液之难,此渠甚便也。”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何须喃喃道,“这玉霰园,好像就是曲公公死前全权做的最后一件事……也就是在明月宫之刺后不久,鱼大监埋葬了这位心腹。” “唔……” “事即如此。”何须语速极快道,“无论内情如何,你往后又查到什么,都跟我没任何关系,今日我很忙,找材料用了许多工夫,找出来后便交给你,什么也没说。” “好说好说。”裴液拱手一别,敛起桌上案卷径直出门而去。 何须根本不还礼,皱着眉在他身后关上门,全如赶一只苍蝇。 …… …… 裴液踏出奚官局的大门,到旁边一块大石旁倚着翻看到手的东西,先把顺来的小木牌收进袖里。 心神境中已打开一片垂幕。 尝试着写入了两个字: “在吗?” 片刻后,左上角的青鸟如同苏醒过来,展开了翅膀。 一个字迹浮现:“嗯?” 裴液认真写道:“我想查查鱼嗣诚,从哪儿入手比较合适?” (本章完) 第598章 门掩苍发 第598章 门掩苍发 另一边停了一会儿,才又发来一条消息:“查到鱼嗣诚头上去了?” “嗯。曲常当年是一力承办之人,本来找到这个人,很多事情就都明白了,但鱼嗣诚把他杀了。”裴液简述了一下关于玉霰园的事情,“导致我现在只能拿些残卷,寻些不知内幕的旧人,从中寻觅蛛丝马迹……我觉得这效果不好,既然鱼嗣诚还在那里,倒不如直接从他身上动手。” “好思路,未来恐怕能衔领鹤字甲一。” “……别搅和,认真问你呢。”裴液翻着手中的材料,试图从里面再找到几个名字。 “没搅和啊,曲不如直,查不如打,蛮好的。”许绰平和的声音仿佛响在心里,“只不过,你要在宫里查鱼嗣诚,确实是件艰难又危险的事。” “何意?” “鱼嗣诚活了五十多岁,里面有四十年是在宫里。足不出承天门,凶名已令朝堂忌惮,如今你都跑到他的老巢来了,还说什么‘何意’?”许绰发了挺长一段,“他在掖庭之南的内侍省中专有一处私宅,满朝文武都没这样的位格,整座大明宫的事情他差不多一手遮天,你跑去北疆查燕王,也就约莫如是了。” “竟有四十年么……跟我说说这个人呢?” “鱼嗣诚没有任何宗族家眷,是人们颇忌惮的那种孤臣,也因如此,人们少有渠径去了解他,狠辣残酷、喜怒无常往往是大多朝臣的印象。他在十三岁时就进了宫,那时候在位的还不是今天的圣人,他在先帝宫里待了十多年,十年后乘着皇位更替之风而起,做了内侍省的大监,自此是我朝第一权宦,之后权位有增无减,统领禁军、检责三宫……时至今日,谁也不知道他的手伸得有多长了。” “所以,若有人想在宫中有什么动作,是一定绕不开他了?” “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可以这么说。” 裴液点点头,翻了几页图纸过去,片刻下来他也勾出了几个姓名,但不是作为苦工力士偶尔提到,就是什么“结给送饭厨子多少多少银”之类的闲笔,他仔细往后翻着,想再找出个类似监工、奚官令这样的名位。 “鱼嗣诚的宅子就在内侍省北角,毗邻南池,他人也就在宫中。但你若真要对他有什么动作,不如稍作迂回,从另一人身上搭桥借劲。” “谁?” “鱼紫良。” 裴液若有所思。 “鱼紫良也常在宫中,鱼嗣诚极为宠爱这位义子,偏偏他是个难得一见的珍贵蠢货。”许绰道,“从他身上能瞧出许多鱼嗣诚的事情。平常没有人敢打他主意,怕招来报复,不过你既然都打算动鱼嗣诚本人,倒也不必在乎了。” “原来如此。”裴液心里盘算着,“这人行踪有吗?” “他惯常爱跟在李玉瑾身后,具体消息我让人敛敛,今日调来发你,你自作计较吧。”许绰大概也不清闲,言罢也没做告别,左边青鸟敛翼暗淡了下去。 “好。”裴液收回心神,低头看着手里的最后一页,提笔缓缓勾上了最后一个名字。 这名字没什么特殊,但落的位置却有些奇怪。整套材料它都只在最后出现了一次,是在“核查验收:内侍少监曲常”之下,另起了一行有些潦草的添笔。 用笔用墨都不一样,像是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写下:“复核:神武军长史郭侑。” 裴液合上手中案卷,念叨了两遍这个名字。 “你别说,”裴液从倚靠上直起身来,偏头向小猫笑道,“有了这个【知意】,说起话来还真是方便许多。” 黑猫没什么表情,瞧了他一眼:“本来你们也是随时说话,只是现在避着我罢了。” “……” ……以前好像确实是用小猫传话的。 裴液聪明地没再接话,收起材料往街上漫步走去,虽然说是掖庭,好似颇有罪女冷宫的凄惨意味,但实际上这里比大明宫人气多了许多,大大少了那种端严的冷寂。 而另一方面来说,宫中万事都是经这里人的手去办,大明宫里找不出眉目的事,在这里恐怕往往有些消息音讯。 裴液认真想了想,还是先往西边而去,仙人台给的舆图上说“掖庭之西,宫人杂居”,倒正是他中意的地方。 行不多步,果然便见一大片挤在一起的巷子——不是每个宫人都分工明确,也不是每个司都安置得下所有人,何况还有治病的药师、年老的宫女、戴罪的妃嫔一类,许多不合分配之人,便都住在这十几条交错的巷子中。 只是这里的面貌就不如外面光鲜整齐了,长久住人、风吹雨催之下,石板开裂后又陷进土里,门檐院落新旧不一,大小也不一,全都紧紧地排列着,巷子窄而深,门檐老而黑,有些上面还贴了鲜红的春联,颇带着些时间酿成的韵味。 汉时称作永巷者,恐怕约莫如是。 裴液缓步走着,忽然目光一停,落在了巷子对面的一间大院上,正是刚刚说过的绣衣坊。 那位女官所言还真是不假,果然正有十辆牛车列在院门前,每一辆上都堆着小山般的布匹。 院中宫女们愁眉不展地一件件卸着,一位身材纤细的绣女正挽着袖子从车上抱起了两匹,转头微喘喊道:“秋仪,快来接我一下!” 院里传来声音:“你抱不动就先抱一匹嘛。” “唉呀你信我,两人抬两匹比一人抱一匹要快!” “……” 十来个宫女不断来往着,车上的总量缓慢地减少,健牛深沉的眸子静静看看她们。 裴液想了一会儿,走到牛车旁笑道:“打扰,你们要帮忙吗?” 几个宫女同时怔了一下,目光先看向他的脸,然后从上到下掠过他的装扮,然后在他腰间长剑上稍微一顿……再然后视线被猛地向上拉回去,全都定在了他肩上那只玉黑可爱的小猫上。 “……你是哪个司的?”那纤细绣女把两匹布环在怀里,目光挪回来看着他。 “我是明宫那边的侍卫,正巧来办些事务,”裴液笑着上前,轻松扛起来十多匹,“且给你们搭把手吧。” 绣女已震惊地张大了小嘴:“……多,多谢!” 宫女们简直惊喜,又瞪眼看着他另一只手再托起五六匹布,挺胸阔步地走进了院里。 有了这位天降侍卫的加入,速度何止翻了一番,他抱得多,走得又快,渐渐宫女们都自觉挡他脚步,有人在牛车旁摞叠备好,有人在布仓整理到货,十车布匹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已全部卸完。 “实在辛苦裴大人了!感谢之至!”“举手之劳而已。”裴液盘腿坐在庭下,拿手帕擦了擦额头薄汗。绣女们虽没搬多少,胳膊还是早就酸累,此时在庭中走来走去,正忙碌着整理尾声。 “裴大人不愧是明宫的侍卫,一定武艺高强。”年长些的绣女笑道,“若没阁下帮忙,这些可真要难住我们了。”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见明宫那边的守卫,裴大人这趟来是做什么?” “裴大人,你真是一头蛮牛!” “啊,裴大人被你这样夸,真是开心死了。” 裴液笑笑,捧茶喝着:“一些杂事。你们常有这么多货要搬卸吗?” “说常有也不常有,只是每逢大事,绣衣坊总得忙活。” “忙年节的衣裳?” “哪里,刚忙过了。现在是另一件大事,得准备主子们的嫁娶大礼。” “嫁娶?” “是啊,年后宫里要办桩大婚,各类礼裳、红纱帷幔,都要提前一个月备出来呢。” “谁要办婚事?” “咦?裴大人是明宫那边的人,还要向我们打问吗?” “确实不曾听说。” “……其实我也不清楚,领了活就闷头做了。” 宫中帝子众多,兼有不少旁亲,有人到了嫁娶之年倒也正常,裴液饮罢了茶水:“诶,我向你们打问个别的,赵五梁、徐思、魏七这三个人,前两个以前在奚官局做工役的,后一个是厨子,你们有谁知道么?” 绣女们皆相顾茫然。 “我寻他们有些事询问。” 既是裴大人有求,绣女们都互相传唤打问起来,然而问了一圈还是全都摇头,尤其那位年长又领头的道:“我在这边做活二十多年了,也常在各处走动,这宫里事该知道个七七八八,这几个名字确实没听过——是什么时候的?” “二十四年前了。” “啊……那恐怕难找了,即便不生老病死,皇后殿下登位的时候也大赦过一次宫人,老人们很难找见了。” “原来如此。”裴液点点头,他本也不抱什么希望,“那另外这人你们应当更没听过了,以前说是神武军的长史,叫郭侑。” “……” 大多绣女还是茫然,但那位年长的却怔住了,道:“裴大人若想找这位……倒是还在坊里。” “唔?” …… 坐在门前尝了回绣衣坊的午食,又闲坐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太阳有些西斜,裴液才站起来身来提剑作别。 “只是得往教坊那边去了。”谈及郭侑此人时,那位女官如是道。 她本要遣一位宫女引路,但裴液瞧她们忙便回绝了,走出院门来,立在墙头躲避众人的黑猫又跃上了他的肩头。 教坊其实也毗邻这片杂居,只是遥在最北端。若给掖庭分个三六九等来,教坊算是挺上面一层,这里的人不仅曾经身份尊贵,多出身名门,而且诗书礼乐都通习,行的是在各典礼祭祀上舞乐的职责,不染劳役。 裴液往这边走着,地面渐渐干净,气派的楼阁也开始出现在两旁,门前专有一条水渠供给歌伎们梳洗妆彩,泛光的脂腻飘在水面上。一些浣衣坊的女工正赶着驴车,拉着两大桶浣毕的衣裳在门前交接,她跪在车缘一件件往下递着,两个歌伎共扶一个大竹筐来接。 然后他果然就看见了一头格格不入的苍发。 瘦弱佝偻的身形,有些时日不洗的破衣,他在墙外,踩着两块摞起的石头,攀着墙缘奋力向里探着头,就像一头伸长了脖颈的老龟。 门前的几女都恍如未见,裴液立着看了一会儿,见他并未试着往里攀,只看了一会儿,又失魂落魄地跌了下来。 然后他撑着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又伸着头颈往门前几女处探去,瞪着两眼老哑道:“二位游女,此处……可是景山了吗?” “不是,你往那边走吧。”那娇俏的歌伎随手一指,已继续和车上女工说着哪种料子该怎么洗。 “难道……难道……我还没有越过伊阙么……”老头茫然喃喃着。 他抬头看了一眼西边的天色,却忽然落下泪来,跌坐在地上开始哭嚎:“可是日已西倾了!我再也……再也见不到洛神了!” 那哭声实在凄厉婉转,裴液安静看了一会儿,见他痛哭捶地,过了一会儿又踉跄地爬起身来,沿着水渠东奔而去:“不对、不对,太阳还没有落下……我一定还来得及!” 裴液不作声地跟着他,直到他奔至水渠的尽头,气喘吁吁、又涕泪满面地跌坐在那里,定定看着北面的青圃,喃喃道:“你是蘅皋,还是芝田呢……” 裴液在他旁边蹲下:“你还好吗?” 老者猛地转过头来,盯住了他,这是一张形容太过枯槁的脸,蓬乱的脏发,瘦得暴露出面骨的颊面,深陷的眼窝……其中镶着一双痴然却很净澈的眼。 “你……”他沙哑着,一把握住了裴液的小臂,然后又哭了起来,“你是我的御者吗?御者,我看不见洛神了,你快指给我,她究竟在哪里啊……” 裴液没避开,只看着他认真道:“郭侑,你在找什么?” (本章完) 第599章 裴君矫诏 第599章 裴君矫诏 “我在……”老人怔忡看着他,半晌,才轻声道,“我在寻找洛神啊……御者,尔有觌于彼者乎?” 他缓缓仰起头,目光不知眺望向何处的遥远,梦呓般呢喃:“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裴液安静地看着他,第一时间他想起李西洲讲的那些故事,梦话的江淹、孤默的柳公,他们大概也偶会吐露一些人不能解的言语,但无论从故事还是亲身经历来看,进入灵境或许会令人念念不忘,却不会让人痴怔疯癫。 裴液看了一眼黑猫,黑猫摇了摇头。 “未觉心神力量的干预。” 裴液思忖一会儿,想站起身,却险些将郭侑提了一个趔趄。他这时才意识到这老人的抓握是如此有力,瘦指如箍,他试着抽了抽小臂,然而刚刚“蛮牛”般卸了十车布匹的少年在这老人手中竟纹丝不动。 郭侑依然只痴痴望着空处,又流下两行很快冷凉的热泪来:“人世仙家本自殊,何须相见向中途……不见好,不见才好啊……” 太阳果然渐渐坠下去了,街道上蒙上了一层阴暗,郭侑似乎也忘了身旁的这位马夫,再次失魂落魄地向着来时路归去。 裴液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一丈后,看着他踉踉跄跄地穿街过巷,进入了那“宫人杂居”之处,而且不停往深处而去,终于到得一个极偏僻、黑暗、老旧的院落中。 大概真是这掖庭中地位最低之人,方才居于此处。 逼仄的院子木叶杂乱,地面坑洼,郭侑推开门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低着头,这时候他口中也不再喃吟什么了,但显然也没有清醒,像是坠入了一种昏噩的蒙昧中。 好似根本不在意有人跟在后面,他走进脏乱腐朽的堂中,掀起橱帘掏出了半个冷硬的馍馍,然后就跌坐在这儿,抱在怀里用力咬着。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再次试着问道:“郭侑,你还记得二十三年前的玉霰园吗?” 郭侑停顿了一下,怔怔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半晌,把手里冷馍朝他递了递。 裴液继续道:“二十四年前,大明宫开始营修玉霰园,参与者有徐芳、赵文、李水、曲常,也许还有鱼嗣诚,在园林修好之后,他们从景池引了一条水渠下来,直通太液池。这个园林在锁鳞三年冬末完工,在四年春初,明月宫发生了一件刺杀之案,故皇后魏轻裾因而身死。” 郭侑咬馒头的动作忽然微微一僵。 裴液认真看着他苍发下的眼睛:“从此之后此园荒废。文书上记录你对它进行了一次复核,那一定是在完工之后,却不知道是不是在明月刺杀之前呢?” 郭侑这次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好像又全都忘了,那双净澈的眼眸迷茫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咬手里的冷馍。 “你为什么要去复核它?”裴液问道。 然而再没有反应了,老人低头啃了十几口,大约饱了,便又将它放回了橱柜里,裹了裹破衣低着头窝了起来。 “心障已厚,凭言语恐怕不行了。”黑猫道。 裴液挪眼瞧了瞧,那冷馍上早有霉斑,在这样的寒冬腊月,凭一袭破衣、住一座破院,吃喝也没有保障,能活下来是件颇为罕有的事。 他试探抬手握住老人的腕子,以螭火探知了一下……果然已是灵躯。 这疯癫痴傻的老人,竟然至少是位抟身境界的人物。 裴液松开手,眉头微蹙道:“他对我说的事情和姓名有反应,想来多少知道些内幕。” 一路上裴液也尝试过许多问题,但这位二十多年前的神武军长史仿佛早已痴傻,心神受损一般,全然无法交流。 他轻叹口气,扫视了一下周围,零星的家具不是朽塌就是长满了木霉,斜门破窗,脏尘满地。小屋一共三间,除了当前这间,两边还各有一间,右边大概是寝卧,虽然他怀疑老人入眠前已不需要上床这一步骤。左边门则紧紧关着,还挂了一把小锁,也已生满了锈尘。 “这时若缥青在就好了。”裴液收回目光,“她身负【传心烛】,正能轻而易举地进入心神境,读其心思记忆。” 黑猫道:“有事钟无艳。” “?” “倒不必劳累李掌门跑过来。”黑猫注视眼前眸光昏噩的老人,冷静道,“他既心神蒙昧,我们可以尝试用心神干预。” “何意?” “李缥青直接入心观阅固然是最好的办法,但天下绝大多数心神手段都没有那样的神通。一般来说,破其心中迷障,令他能在外有所言语,已是一种解决之法。” 裴液皱了皱眉:“那你的意思是,让谁来呢?” “你。” “……我?” “当然,我们可以尝试一下。” “宫中不是禁绝各种手段吗?” “所以才唯有你。”黑猫低声道,“【鹑首】和仙诏总还能通行一些。” “唔。” 黑猫回过头:“不然难道带他去仙人台吗?他恐怕不会跟你走。” 这位老人看起来确实有他自己的行动轨迹,绣衣坊说他每个黄昏都会沿渠而行……在灵玄禁绝中打赢一位抟身已是难事,强行把他带走更是太过难为裴少侠。 “那该如何做?”裴液认真在郭侑面前盘腿坐下。 纵然心神境中早被诸多问鼎世间的手段光临过不止一次,但裴液确实是第一次尝试主动掌控这种力量。 “我想,你应该没有背着我偷偷读过什么心神秘籍。” “你大可放心。”“很好,那么我教你。”黑猫道,“我们来尝试一个术……嗯,就叫‘小矫诏’吧。” “怎么像是你刚刚发明的。” “不错,现在你来尝试把它学会。”黑猫平静道,“天才的仙狩和天才的御主,缺一不可。” “……” “你先进入心神境中。” 裴液依言阖眸,沉入了自己心神,睁开眼时,已在雪山幽天之下,紫林白雾之中。 “简单来说,凡两座心神之间的互动,总要有三个阶段。”黑猫的声音缓缓讲述道,“其一是‘进门’,每个人的心神境首先是一个封闭的整体,若想进入别人的心神境,就如进到别人家里。而无论你是破开门户还是翻过院墙,亦或礼貌叩门,也无论你是入内行医、做客还是行盗,都总得先越过这道门墙。” “这也是一切心神相关俱是高深手段的原因——心神境本来便无形无质,常人欲感而不能,遑论触摸、进入他人之心神境了。”黑猫道,“常人欲通此步,往往先常年修习心法,待得能够进入己之心神、在境中化生出一个‘我’之后,方能去感触他人之境,再进一步寻求进入的手段。一个术士过了这一步才能真正对他人心神施加影响,算是迈入门槛之中。” 裴液点点头。 “但你有【鹑首】之便,这些难关你全未经过。你第一次进入心神境,就对自己的心神境洞察得清晰若微,调动心神力量如臂指使,若有一天烛照他人之境,亦将同样清晰。你所缺的,只是一个‘进门’的手段。” “【鹑首】不能进门吗?” “理论上,【鹑首】可以完成一切。”黑猫道,“它是世上生灵之心神的集合和最高权柄,自然无所不能。但实际上,除了仙君没有人能那样随意地运使它。就像把你的灵魂投入到当日那具仙君的躯体中,你也无法把它还原为那片林木和生灵。” 裴液理解,仙君可以用【鹑首】分割自我、修改任何生灵的意识,把心神像软泥一样捏造玩弄……那来源于祂无比庞大的意志。但他只能被动地享受它的保护和最基本的增益。 “所以你尚没有把【鹑首】持做武器的能力,它于你而言就像背后的沧海,你可以施展一些更具体的心神法门,而【鹑首】会以它绝高的位格支持你的每一个动作。”黑猫道,“《传心烛》有‘进门’的手段,《心潭养蛟法》有‘进门’的手段,琉璃之【斩心】更是无门可拦……而你,同样也有。” “什么?” “《紫竹林龙仙秘诏》” “……”裴液下意识抬眸看去,苍渺的幽天是那样浩大,而紫竹无边无垠。 “身负宝山,总得想法子利用。鹑首是你的冠冕,秘诏就是你的武器。”黑猫缓缓道,“诏图因‘人间——宿主——秘诏——仙君’这条通路而成为世上最危险的东西,但在西庭心截断了最后一环后,我们不妨利用一下它对心神无可阻拦的入侵之力。” 裴液一时没有完全理解。 “从前,你自己缺乏对它的掌控,虽然随意在其中遨游,但若敌人没有傻子一样主动冲进你的心神境,你也无法驱使秘诏攻敌。”黑猫道,“诏子本来不是诏图的主人,你自己的心神境在群山之间就宛如米粒,除非与它同化,不然怎么以螳驱车呢?而现在……” 裴液看着眼前的紫竹,恍然而懂了,他抬手轻轻抚着,舒适的凉意传入掌心:“现在,我已有了【心简】。” “不错。刻字于竹,如铭己心。【心简】范围内的紫竹,既具备秘诏神力,又受你掌控,是再好不过的材料了。”黑猫看着他道,“现在,试着摘下一片竹叶。” 裴液第一次尝试对这片竹林做些什么,过程出乎意料得轻松,【心简】刻过的紫竹任他支配,稍一抬手就扯下了一片。 “第二个阶段,就是对目标心神境做你想做的事。天下心神术法五八门,有别之处多在这一步上,有潜埋暗示,有温柔诱骗,有施以蒙昧,有粗暴摧毁……而我们在这一阶段的手段,是命令。” “命令?” “不错。”黑猫道,“以仙君御竹之叶,刻下你的旨令,投入对方心神之中……虽然只是秘诏万亿分之一的力量,但仙君的位格却货真价实。” 裴液微怔:“……原来是如此‘矫诏’。” “不错。” 裴液静了一会儿,垂眸看向了手中之叶。 黑猫严肃了些:“此术上限极高,却并非容易掌控,面对的是何人,其当下心境如何,要达何种目的,当刻何种诏令……每一次都得仔细考虑。此人正好蒙昧,正合初次施用。” 裴液沉默点头,他微微抬起头,郭侑依然痴愣地窝在面前,望着堂外凄暗的天空,喃喃着:“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睹……睹……” “睹而不见……”他哀伤道。 “郭侑。”裴液忽然淡声道,这声音没有情绪,像从九天之上传下。 老人一怔,目光无意识地挪向他,然后僵硬地定住了。 一双高漠美丽的深色金瞳,如此彻底地攫住了他,直直扎入了心神的最深处,一瞬间他仿佛感到整个人因痛苦而痉挛。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还是定在原地,一片轻飘飘的紫色竹叶落入了他混乱的心神中,而后高渺无形的声音传下,如同掀起了一场飓风:“郭侑,洛神何事?玉霰何辜?” 裴液眼看着面前的老人的神情第一次出现如此剧烈的变化,仿佛堵塞了多少年的耳道被一霎捅开,涌入的风声语响清晰得带来难以忍受的刺痛。 “洛神……洛神……洛神她已经死了啊!!”郭侑抱着头倒在了地上,痛彻心扉地哭喊着,唾线连在他颤抖的双唇之间,一瞬间像个无助的婴孩。 这姿态足以令人动容,裴液认真看着他,不想漏过丝毫细节。 “玉霰园……是了,玉霰园,我得赶紧去查玉霰园……”郭侑似乎回过了神来,瘦臂颤抖地撑地而起,他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年,一双眸子中泛起了猩红的血丝,慌乱地喘着气,“走,走啊!咱们得快去查玉霰园!不能、不能……那条水渠!” 裴液眸光微凝,而老人已佝偻着站了起来,在少年的全未想到中,他猛然踉跄着向左边门奋力撞去,无论身形还是嘶喊都像极了野兽:“子梁!快!去查玉霰园!” 早就歪朽的木门轰然破开,尘土在冷月下乍时飞了满堂。 (本章完) 第600章 尘伤痛血 第600章 尘伤痛血 裴液下意识按剑站了起来,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郭侑失去平衡摔进那间屋子,木板当啷落地后一切重归冷寂破旧,只剩细尘依然在空中飘荡。 裴液走过去,屋里并没有另一个住户,年月积淀的尘土铺在所有东西上面,书纸变得薄脆,木头干裂开来,床柜虫蛀,墙角鼠穴……一间屋子放得久了,也会像冷馍一样长出霉点。 但也许是门窗锁得太好也太早,比起半成废墟的堂屋来,这间屋子的陈设简直堪称干净整齐,裴液甚至似乎嗅到一种安宁的气味,是多少年的时光在这里静静沉淀,如今才第一次被惊扰。 这么多年来,这位蒙昧的老人从未踏入过这一门之隔的地方。 郭侑从地上爬起,茫然地看着这间屋子,喉中喃喃着:“子梁……子梁去哪儿了,我来了……我们快去查玉霰园……” 没有人应答他,老人僵在原地了。 “第三个阶段,就是在心神境引起的一系列变动了。沉没的记忆在诏令下会翻腾上来,但混乱的心神却并非一片竹叶可以理顺。” 裴液未答,安静地走进了这间屋子。 “为什么要去查玉霰园?”他看着郭侑。 “他们……修得不对,不能修这条水渠的……”郭侑愣愣道,“子梁不在……子梁不在……我自己去——奚官令李水!责你立刻调出营造图纸来!” 老人的嗓子沙哑尖细,佝偻身子,瞪着虚无的空处。 他那脏污的头面上又落了一层新尘,言罢之后没有回音,于是他脸上显出茫然的无助,一颗蓬头不停四顾着,表情说不清是慌乱还是急切。 裴液这时大概明白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上那行早已老旧干涩的字迹,骨架清秀,一定来自于一个饱读诗书之人。 抬起头,他金眸看着老人:“郭长史要查内宫园林?可这也不是小官说了算的,万一有人问起……请郭长史留个签信吧。” 郭侑猛地僵住了,拧过头盯住了他,有些颤抖地抬起了手来。 他垂下一双老眸,一张文书递在了自己面前的桌上,那是一行急切中飞快书写的潦草字迹,灰尘和霉迹已将它盖了起来。 “复核:神武军长史郭侑。” …… 他丢下笔,猛地抬起头来,视野边缘,李水忧忡的脸上晃着刺眼的烛光。他一把将他推开,攥着两张图纸夺门冲了出去。 春雨后的土地很湿软,满脚的泥滑令他感觉身体有些止不住的踉跄,周遭很黑,好像总有什么条缕挡在眼前……但他都没有在意这些,一力往玉霰园跑去。 这时他心里很乱,前些日子的所经所见一直让他莫名地安不下心。 那个人……那个鳞片长破了血肉的人……总令他在夜里辗转反侧。 他也许不应该在这件事上帮助他们的。 【】请他过去,自无可推辞之理,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半血半水的池塘里看见那样一个形体……怎么能做这种事呢?这也太……太伤天害理了些。 三卷《洛川寻渡》没有记载过这种做法,几个百年来,郭家也从没有尝试过这种事情。即便真的用这种方式找到了洛神,水神岂不怒于人之丑恶亵渎吗? 但他也不能干看着那人死去。 他有些忧心地看向【】。那张沉默冷刻的脸总令人充满信心,但那时他只是安静望着北方的天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乌剑……”不知谁在耳边询问,他无意识地呢喃了一遍那个人的名字。 低头看向图纸,脏乱的苍发垂在纸上,他不禁喃喃:“为什么要有两个这样的回环呢……山势本来不陡,把水引下去就好了,为什么还要环绕两次呢……这样缓是为了……” 他抬起头,明月宫明亮的灯火好像就在那座遥远美丽的山顶。 娘娘喜欢水,他知道的。 上次相见时,那位小公主还孕育在娘娘的身体里。 “你还在想着要找到洛神吗?”娘娘支颐朝他笑着,伸出一根食指煞有介事道,“好吧,等神京再安稳些,我给你拉一支队伍,每日就到洛川边敲锣打鼓地巡游呼喊……不出来就烦死她。” 他从没见过洛神,但那时莫名觉得,即便洛神笑起来,也未必有娘娘这么美。 他不好意思地摸头笑笑,想说只是个孤身寄愿,真正的事情别人已在进行了。 但纵然挺多年过去,他还是自觉是个外人,不必在娘娘面前说【】的事。 可是他们现在忽然就没了动作。 虽然各处好像依然在推进,但他其实看得出来,他们的心思不在那些事情上面了,好像忽然有了什么目标,才弄了个这样的‘鱼人’出来……而他无从知晓。 这是萦绕的第二种不安。 但即便如此,如果不是子梁传口信给他,他依然不会想到玉霰园有什么问题的。 【事关娘娘安危】,六个字,一瞬间攫住了他的整副身心。 “你为什么要寻找洛神?”耳旁的人问道。 “为什么……因为我们,世世代代都在追蹑洛神的裙裾啊……她是仙境的主人,是水界的灵君,白水在她手中流淌,她能给每个人带来想要的梦……”从少年时,他就在憧憬这位传说中的女神了,但这时他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哀伤,低哑吟咏,“恨人神之道殊兮……” 脚底的湿滑令他猛地跌倒,摔在了地上。他记得自己早已迈入玄门的,那一天娘娘亲手将佩剑赠给了他。但如今不知为何总是步伐不稳,身体也前所未有的虚弱,头脑似乎总蒙着一层昏噩……他用力深吸口气,冰冷的湿润浸透了他的肺腑。 不行的,要撑住,他一定要快些到玉霰园去。 他再一次看了眼手中的图纸。 “把水势放得这样缓……不是为了流下去,而是为了游上来。”他续上了先前的思维。“可是就算游上来,又为了些什么呢?” 他按着腰间的剑……那些人,那些总是沉默的人,在闻得【洛神】之名后以可怖的决心和永不停歇的脚步寻找着她,如今为什么忽然把一切停下了? 除非……难道他们已经找到了吗? 他下意识扶住了身边的树,触手一片湿润的冰凉,他再一次想到了那个鹤榜宗师身上滑腻的鳞片,那天在他的眼睛下一片片融入灵躯中。 他继续向前踉跄奔去,然后他忽然瞅见了一点亮光……不是月,不是火,那是剑的光芒。 低喝的搏杀声撞入他的耳朵,鲜烈的血飘飞在夜空里,他一瞬间心肺收紧,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子梁!!” 这位旧友赤脚单衣,身上惨烈的创口在汩汩冒血,鲜血流满了半边脸,他赤红着眼,愤怒地咬牙挥剑。而他的敌人是几道狰狞的黑影,但郭侑怎么努力也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 “谁敢拦我!!”血流进喉中,子梁眦目尖声嘶吼着。 这位旧友原来已更早到了这里,可事发难道就在今天吗?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郭侑奋力拔剑,咬牙怒吼着冲了上去,几道剑刃交击而过。一道冰凉的铁器刺入他左肩的同时,他一剑切入了面前黑影的侧腹……触肤是一种片片的软韧。 郭侑猛地僵住,不可置信地盯住了面前的身形。 “你们——为什么?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他脱口而出,忽然感到一阵阵晕眩,某种连起来的线骤然贯穿在脑海里。 “没有时间了!”子梁怒吼道,“你拦住他们,我去明月宫!” 但他什么也没有听到,这些进入宫中的人也太过强大……他也不知道人都去了哪里,为何宫中寂静得如此空旷,还是实在事发太过突然。 子梁不是连衣靴都没来得及穿吗? 春夜的雨不知何时已落了下来,把一切都淹没成了灰暗和寂静,触手的剑柄也落上了冰凉的雨滴。 他低下头看向这柄湿重的剑,一霎令他想起娘娘端美的脸,捧剑朝他走来,平声向下递道:“郭中侯,此剑赠你,望你守卫禁中,不令宵小作祟。” 亦或那仙子的容颜好像又伸指俏皮地朝他一笑:“……洛神不出来,咱们就烦死她。” 这一刻此生难遇的恐惧彻底攫住了他,寒毛根根竖起。 …… “不对,不对。”他喃喃着,脚底湿滑,视野晕眩,终于再也站立不稳,佝偻着蜷缩了下去,将脏头乱发死死埋进了墙角,咬牙颤抖呜咽着,“他们……是要杀了娘娘!!” “是的,魏轻裾已经死了。”裴液金眸安静地看着他,轻声道。 郭侑一僵,定住了,老破寂旧的小屋正是安静的冬夜。 这大概就是老人关于玉霰园那夜的记忆了,然后裴液向黑猫望去一眼,黑猫正以同样的目光看着郭侑。 他们同时察觉到了,其人的记忆有被删去的细节。 那些缺失从老人的颤声与哭嚎中表现出来,也从问答中表现出来,不仅是一些关键的姓名,或者也包括一些关键的细节。 但裴液的目光还有另一层含义——如果已需要删改他的记忆,何不干脆把他杀掉埋葬? 魏轻裾死后,朝堂上遭受的清洗已数不胜数,难道多一个六品长史吗? 这样的知情人,这样没人在意的疯子,活在掖庭里……杀死他,总比杀死曲常要简单。 裴液再投目望去,郭侑依然蜷缩在墙角,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了,低着头不停喃喃着什么言语,裴液怔了一下,过去蹲下,却听得一段神经质的重复语辞:“鱼嗣诚……放开我……鱼嗣诚……放开我……鱼嗣诚……放开我……” 裴液与黑猫对视一眼,记忆翻涌的刺激对这位心神损伤之人消耗太大,他没再询问什么了,站起身,在这间小屋中四处寻觅着。 打开书橱,除了些霉迹虫蛀之外,大多书本保存得都还很完好,他拾了几本查验了一下日期,俱都是二三十年、乃至四五十年前的刻印,也正可佐证这间小屋空置的长久年月。 裴液有些漫无目的地翻着,其实他这时候有些意识到,调查明月宫之刺,或者并非只是还原一场凶案了。 死去的是那位影响至今的皇后,那个年代神京有太多的人和事,这件事想来有着厚重的前尘……他如此想着,竟然真的见到了些令他一怔的东西。 一些枯黄太久,好像已被人遗忘的纸张。 字迹实在有些丑陋,但记录却很认真,只是那些名词实在令裴液完全陌生了。 “查问相思殿主子的喜恶。 已结:好娈童、好酗酒、好服散,其余皆恶。 观察当班大监近日入宫中诸殿次数 相思殿,三;延嘉殿,六;光天殿,五或六…… 留意平日行经诸门守卫面孔 …… 留意御膳房肉素之比 ……” 连续十多张都是这样一笔一画的记录,所录涉及宫中方方面面,许多都是裴液从未想过的角度。不止可见书写环境的恶劣,而且用得绝非好墨,细笔之下依然断断续续。 裴液皱着眉,暂时搁下这些,转头却又从夹页中翻出了一份绝没有想到的信件。 他展开看了两眼就意识到……这竟然是魏轻裾的亲笔。 (本章完) 第601章 三十年信 第601章 三十年信 不知是被遗忘还是被珍藏,亦或两者皆有,这张多少年前的信笺只微微泛着黄,并不如其他纸张那样软霉,其中嵌着些细小的碎,时隔多年依然看得出很是漂亮。 正文则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是几行很流畅的笔迹: “当日一见之后,未曾复遇,今在观海台上遥见掖庭,人说东北破落处宫仆杂居,上雨旁风,无所盖障,不禁忆你狼狈之言语。 你言身居之职能游走宫廷,誓愿效忠,我正巧欲知东殿诸事,十年之后,登殿临台,亦或骨臭沟渠,皆在你手了。” 裴液翻转了一下,背面干干净净,没有其他字迹了。 清晰的月牙攀在高天,老院终于重归于安静。把郭侑留在屋中,裴液关上了门,立在檐下,抬臂舒展了下身体。 “从前的想法没有错,他们对皇后出手,看来确实是为了某种她死后留下的东西。”少年道。 “那么也就多半还没有得手。”黑猫道。 “郭侑的言语也太混乱,一会儿说这件事,一会儿又说那件事……”对年纪比手上任何一份文书都小的少年来说,片段的陈年往事确实颇具理解门槛,他认真看着刚刚全数记录下来的表现和言语,在心中梳理着这些事情发生的先后。 “要不还是请李缥青来一趟吧。”黑猫道,“让许绰付她钱。” 裴液瞥它一眼。 “对以【鹑首】驱动的传心烛而言,世界大概是一部刻了时间坐标的书。”黑猫自顾道,“人们的记忆会拼接出过往,打算又会规摹出未来……在神京这种地方一定能大展拳脚。” “缥青有自己的事忙。”裴液并不想千里迢迢打扰少女,他翻着手中的记录,“而且有这些也差不多了,我们本来也不必知晓全数细节。能从中得出个比较清晰的指向,就是我要的了。” “嗯?” “那之前和那之后,鱼嗣诚都是内侍大监,后来还领了三宫检责。”裴液道,“无论如何,都得会一会他。” 【知意】正在这时亮起,裴液向黑猫笑了下,把心神沉入了进去。 “应你所求,仙人台深入地查了查,发现鱼紫良其人还真有些意思。”字迹浮现在展翼青鸟之下,“是桩难得的发现。” “什么?” “今晨得你消息后,仙人台在平康坊东池畔获知了他的行踪,即刻遣了一位鹤检去跟他,然后其人在宴散之后径往东北而去,进入东八坊,过了几条巷子……最后你猜他去了哪里?” “哪里?” “巽芳园。”心中字迹浮现出来,“这位鹤检追进巽芳园,然后竟然丢失了他的去向。” 裴液有些烦:“这种水平也能做鹤检?那我也能。” “我会转达的。” “不必。” “并不是这位鹤检跟丢了。”字迹浮现,“而是鱼紫良消失在了巽芳园里。” 裴液这时开始思考了:“唔,你是说……” “他消失时带着一位官宦千金,是刚刚从南边调入京中的工部郎中的女儿。”许绰道,“仙人台很快溯到了他三天前在摘星楼的一次聚宴,在那宴会上有人提起幻楼之神美,感叹此后难见了,令这位千金十分憧憬好奇,这鱼大少爷便坐在桌上笑问她:‘你很想进去吗?’” “……像是这人会做的事。” “仙人台说这是条好鱼,游得浅、好上钩、肉还肥美,让给你了。确切消息是他明后两天都会在宫中,也就是最早天亮后你就能见到他了。平日入宫后他常先去内侍省见礼,而后流连三处地方:琢玉殿、教坊司、禁苑。” 许绰道继续发来:“大概受李度之死的刺激,这人现在身边会带四个护卫,俱是多年的上二境。其人一直是骄惯生养,性格畏上凌下,敏感阴狠,喜欢戏弄折磨人,但从没真的搏杀过什么生死。” “这人幼时受过什么刺激吗,骄惯养大,怎么性格这般阴暗。” “大概就是本性吧……想我单独给你上一节‘性与天道’的课么?”“不必。”裴液道,“这事没什么问题了,我只有一点疑虑——你们真的这么轻松跟踪到了他吗?他难道没有些警惕?” “鹤检怎么做事,还得向你写一份详细报告吗?”许绰道,“你要的消息仙人台一天就给你办好,你又不肯采信。” “唉,我只是觉得不太真实。”少年拙正的字迹从女子的注视中浮现出来,“可能过惯了苦日子吧。” “你背后现在是神京仙人台,江湖秩序的主人,世间隐秘的集合,有它做靠山,你总该觉得硬气几分。” “实话说,并没怎么感觉到。” “好吧。”许绰语气如常,“大多数羽检也都是这么说的。” 女子又道:“我到手的档案要详细得多,不论你用不用得到,文书明晨会给你送进宫里。” “好。”裴液应了一声,又发道,“对了,我今天也见闻了些事。” “什么?” “宫里近日好像要办场婚事,”裴液写道,“你知道是谁吗?” “你消息倒颇灵通,但这事暂与你关系不大,是某位公主。” “不会是晋阳殿下吧。” “……” “嗯?” “你脑子有病么,晋阳殿下和谁办婚?” “我怎么知道。”裴液莫名其妙,“你骂我做什么,我不是问你吗。” “不是。” “哦。” 鸾佩中安静了一会儿,裴液在阶前坐了下来,把小猫抱在怀里,看了看凉夜冷星,张开了刚刚取到的纸张。 对面还是没有再发来消息,但青鸟还亮着,裴液照着手中笔迹一一录了过去:“还有这个,是我在郭侑住处发现的。你瞧瞧这可能是什么?” 女子那边顿了一会儿,才再次浮现字迹:“相思殿、延嘉殿、光天殿……这些都是太极宫的殿名。” “嗯?” “即旧皇宫。驰龙朝末的时候,太极宫毁去了许多,大明宫就是在其上修而复建的。” 裴液怔:“驰龙朝,那岂不是……比二十三年前还要早。” “是的,今帝二十七年前登基,这份纸笺至少在三十年前。”许绰沉默了一会儿,又缓缓发来一行字,“实际上,我推算它是在三十七年前。” 裴液皱眉:“那是个什么时间?” 许绰又安静了一会儿,才再次发来:“三十七年前,今帝二十二岁,应诏从北疆归来,杀了两位举兵叛乱的兄长,提兵进入了神京。魏轻裾跟在他身边。” 裴液顺了一会儿才明白:“你是说,这是魏轻裾以皇子妃身份第一次进入太极宫时……留下的痕迹?” (本章完) 第602章 子月輮木 第602章 子月輮木 李尧第一次见到立衡和连琳他们受到这样可怕的责骂。 男人和女眷们都还在厅中其乐融融地聊着,他脸颊青紫、狼狈湿透地被女孩儿牵了进去,一下刹住了所有的话头。 然后事情就是现在这样,他僵硬地立在角落,看着那几位陌生的叔伯将怒火泼洒在几个浑身湿透的兄姐身上,间或投向这边的眼神带着凶漠的冷。 “你瞧,他们在更强的威权下也是同样的弱者,而且比你更不敢反抗。”女孩儿下瞥了他一眼,嘴里微鼓地嚼着脯,桔子的清甜微微飘出来。 但李尧没有说话,他有些觉察到这只是短暂的安宁,他们不会一辈子在将军府的,这只是一天的做客,奔腾的水流如果暂时被拥塞堵住,那么当它冲破时一定更加汹涌。 他默默偏头看了眼姨娘,她正脸色苍白地望着堂中。 发生了这样不快的事,拜访也长久不下去了,高大的人们最后寒暄了一段时间,马车已渐渐备好在门外。 然后他听见赵白璧脆声道:“夫人,我想和他多玩儿两天。” “……”李尧抬起头来,比他略高些的女孩儿正颇感兴趣地看着他,咽下了口中的果脯。 李尧怔怔地抱紧了些手里的《六韬》。 “怎么欺负你,你都不会生气吗?”躺在陌生的床上,侍女给他伤痕上涂着药,赵白璧趴在床边,盯着他的脸问道。 这个角度和距离令他莫名有些脸红,下意识挪开了眼睛。 “以后你跟着我吧,我带你去欺负别人。”赵白璧畅想道,“你今年几岁?” “十二岁。” “我十三岁。” “日后我行走江湖,你就做我的第一个小弟,如何?” “……谢谢。” “不客气!不过我的手下也都得各有所长才行。”赵白璧托腮看着他,“不然丢我赵女侠的脸面——你可有什么长处?” “李公子的伤涂好了。”侍女温声含笑提醒道,“赵小姐,祝先生给您安排的书课快到时间了。” 赵白璧眯了下眼,腿也不晃了。 “我可以……”李尧纠结了一会儿,小心道,“帮你写功课。” 春夏泳,秋梨冬雪,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和女孩儿大多玩儿不到一块儿,但赵白璧颇喜欢听李尧讲史书里的许多事情,看他在纸上写出那些精美端整的句子,然后还能编成曲调。 李尧更喜欢课业后立在窗下,等女孩儿带他四处疯跑。跟在这道身影后面,陌生的世界不再令人畏惧,渐渐变得有意思起来。 更令他渐渐抬起头来的是那座原本陌生的将军府,他熟悉了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听他讲解那些曾经的战役和书上的兵法,每当立在他身边,总感到一种强大的安心;他亲近那位平静温婉的夫人,总穿着清淡的衣裳,似乎从来不会发怒;他唯独有些不太习惯靠近那位祝先生,尽管女孩儿似乎跟她最为熟悉。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到男孩儿的头顶和女孩儿持平时,已是快要两年了,李尧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除了那个男人向他传授兵法的次数近月越发稀少,夫人有时也找不见人。 但世界不因少年的不曾感知而停止变动,在孩子的视野之外的那些阴云,终于酝酿出了骤落的暴雨。 一月十二,李尧又一次骑马从国子监回来,经过皇城前那条长街。他的脚已经能稳稳地踩在马镫上,少女上个月才教他的骑术,命他赶快学好,以便等春开放时载她去沣水畔上玩。 李尧对胯下的大兽还是有些恐惧,他常有这种感觉——不是他在驾驭着它步调,而是它掌控着他的去向。它若忽然朝什么地方奔去,李尧很难想象自己能做些什么。在这种心态下他极认真拘谨地握着缰绳,经过皇城口时也没有抬头。 然后他听见一骑飞驰的声音从侧面一掠而过,快得像风,重得像雷。 他的马鞍上好像染了一片带着腥气的红,他嘴里喊着一句李尧没听懂的话:“大将军已经伏诛!!即刻枭首示众!!!” 李尧茫然抬起头来,夕阳燃着火红,灰云蒙在上面,像是诗中沙场的苍凉。 他愣怔了一会儿,直到胯下的马开始焦躁地甩蹄,他下意识往南边看去,远远地看见大将军宅腾起了滔天的大火。 接下来的三天是一场噩梦。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喊杀和喧哗充塞了整座城,到处都是哭喊和惨叫。他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回到那座贤王旧宅,门楣已经被彻底烧毁,整个宅子被洗劫一空,姨娘倒在院子里,肚子被捅得一片糜烂,几个侍女姐姐和车夫何叔都被杀死在院中,一夜过去,这些残破的尸与血都已冻成了冰。 李尧不知道在这里大脑空白地游荡了多久,在颤抖和恐惧中,他第一次解下墙上挂着的那柄剑,上马朝着大将军府驰去。 所经的一切都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前夜他恐惧地在巷中前行,躲避着那些火光和甲声;而今骑马在道上飞驰,许多刀上沾血的人竟只是看他一眼,就又去做自己的事。直到将近那座在他心中一直象征着强大和安全的宅邸时,甲士的守卫才渐渐显出戒严来。整座大宅已经几乎什么都不剩了,那几座熟悉的阁楼都坍塌成了碎炭,门口的甲士正一具具地抬出尸首,放在街上检验,那些服饰全是他眼熟的模样。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想放弃,他遥遥颤抖着下了马,回忆着女孩儿的住处,在冬天灌丛里寻着攀墙的方位。 当他觑准时机想要冲上去的时候,猛地被一只手捂住嘴,拽进了巷子。 女孩儿脏兮兮的脸抵在他面前,头发半乱,衣裳脏破染血,肩膀和腿上包着两处伤口。 这张脸本来很是严肃,但一看见他,嘴巴憋了两下,竟然噗嗤笑了,小声道:“李尧,你脸都成猫了。” 李尧一下就哭了出来。 大概贤王遗子没有太多人在意,赵白璧也不被视为将军府里的人,两个孤伶的少年在战乱的城中寻得了一处脏破的安身之地,是在一座被洗劫过宅子的地窖。 “要不是为了找你,我才不受伤呢。”李尧给赵白璧换药时,她总得念叨一句。 他们在这里藏匿了一个月,两个人都变得脏兮兮的,渐渐地,城里应当是彻底安定下来了。 “喂,我听说,宫里发告示在寻失散的李姓血脉了。”这天赵白璧回来,对在院角煮面的李尧道,“你要不要去啊?” 前些天他们已经从下面搬了上来,李尧并不愿意回任何一座宅子,他们就暂时安置在了这里。 李尧微怔地回过头:“结束了吗?” “好像是结束了。” “那么,为什么会打起来。” “大将军旧部哗变叛乱,禁军传令一概诛杀,大概就是这样吧。”总是出去找东西吃的女孩儿对事情还是比较清楚,但她并不大在意的样子,“李尧,你想去应他们吗?” 李尧沉默着,有些无助地看向了她。 “怎么了?”赵白璧把刚从路上采下来的一支嫩黄小迎春递给了他,“瞧,好不好看。” “我在想……我不知道。”李尧接过来,盘腿低声道,“白璧,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了……家也没了,姨娘也没了,大将军他们也没了……” 男孩儿又露出软弱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赵白璧跃上旁边的秋千摇晃着,“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吗,何必理会那么多,如果你想快快乐乐活一生,我就带你藏进五湖四海,谁也找不到!” “……”李尧沉默了。 赵白璧也安静了一会儿,偏头道:“李尧,你心里真正想做什么呢?如果连说出来都不敢,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尧低头默然了片刻,低声道:“我想去。” “嗯?” “我不喜欢他们,我很恨他们……但姨娘最常说,我是贤王血脉,是李氏宗亲,身上流着的是前虞的血。她希望我成材,重新照耀起贤王的门楣。”李尧低头道,“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些……但这一个月来,我见很多不该死的人都死掉了。” “嗯。” “白璧,我觉得,这是姓‘李’的人的问题。”李尧抬起头来,清秀的脸,干净的眸子。 “所以,我还是想去,我想……去改变一些事情。”他站起身来。 “那你先把鞋穿好。”赵白璧晃悠着,“那,你要去做建功立业的事情,还做不做我的小弟了。” 男孩儿低头用力把靴子提上来,抬头仰望着少女:“当然做,白璧,我最喜欢你了。” “……”女孩儿猝不及防,有些不好意思,“你讲什么呢。” 李尧憋红了脸,看着她:“真的,以后我要打了天下,什么都给你!” (本章完) 第603章 恶鹰毒蛇 第603章 恶鹰毒蛇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发道:“为什么忽然给我发《秋千索》……你这个写的究竟是谁的故事?” 许绰却不讲话,左上青鸟敛起翼来,就此黯淡下去了。 裴液皱着眉,偏了偏头。 “矫诏……”裴液从消散的【知意】前转过身,望着身周根根挺立的紫竹,“这个心神术颇有意思,可是为什么要加个‘小’在前面?有没有‘大矫诏’?” “因为只从竹林中摘得一片叶子。”黑猫从他肩上显现出来,“采用的诏图之力越重,矫诏效用越深——你伐根紫竹,削成木牌,就可以刻写‘大矫诏’了。” “这紫竹林无边无际,一根竹子和一片叶子有很大差别么?” “诏图实虚之间,不能仅以实观。”黑猫静述道,“竹叶春生夏长,本有飘落之轮回,你不摘它,它也会凋落,算是自然外溢的力量,取用也容易。但紫竹是永世生长于其中,每一株都能扎根繁衍出一片竹林,因此无论林子有多么庞大,你伐一根都是在真正切割诏图的本源力量。” “唔。”裴液大概明白了些,心念一动,手上螭火已凝出一柄小斧。 “笃!”的一声,他奋力伐去,面前紫竹震颤般一晃,竹身上只多了一道米粒般的缺口。 “……”他确实在一瞬间再次感受到了诏图反馈给心神境的那种压力。 “这就对了,以后闲的时候不要总神游天外想这个想那个了,进来砍砍竹子,先弄枚‘大矫诏’留着。”黑猫平静道,“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裴液轻叹一声,但转了下眼睛又道:“小猫,我觉得这名字还是有些潦草了,不能体现我们的招牌。” 黑猫瞥了他一眼。 “须在前面加上个前缀才好。”没有应答裴液也能说下去,他散去手中螭火,从心神中退了出来,“你像‘斩心’琉璃,‘黄’翡翠,‘初月’北雨,都是这般。” “你待如何?” “不如叫裴君矫诏。” “叫神螭矫诏。” “那组合一下,叫裴神矫诏。” “叫螭君矫诏。” “那不改了,就叫‘小矫诏’吧。” 黑猫哼了一声。 裴液回头望了眼屋中,郭侑还在那张床上沉沉睡着。这老人身上一定还有许多谜底没有揭开,但那不是今夜的事情了,裴液把剑和小猫抱在胳膊里,倚着檐前的柱子阖上了眼睛。 眯了两个时辰,天便亮起来了,巷外的人声漫延进院子,裴液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时在寅卯之间,他提剑走出了大门。 …… 掖庭宫,教坊司。 习舞乐的女子们瞧着是掖庭里最养尊处优的一批人,其实往往是起得最早的一批,虽然大多时候不必忍受苦工与寒冻,但严苛的训练同样从早到晚。如果说掖庭宫仆们都无以掌握自己的命运,那么教坊一定是其中最飘摇的一批,她们日复一日的训练正是为了展露在权贵们的视野之中,有时候这些观者一念闪过的好恶,就足以转折她们的命运。 如果有的选择,没有多少人愿意去面对那些上面的人,毋宁在掖庭深处做一辈子劳役,朴苦的生活至少安稳,安稳中才长出些轻松。 但也会有些人选择来到这里的。 譬如最近到来的这一批年轻女子,足有十九位,已可编为一个新班,都是很好的样貌、很优越的教养——乃是元相上台,朝堂变动,多少官员落马,罪行重的,其女眷就充配到这里,这才是第一批。 有些人是姿容优越,立刻被配入这里,有些人本来可选,但瞧了一眼仆女红肿的手和粗糙的衣,已先惧了,亦或想着还能面见帝子权贵,未尝没有再翻身的一天……但无论如何,进入的第一个月,总是伴随着哭声。 李先芳其实已有些腻了,她倚在门前低头扣着指甲,听着里面嬷嬷重复的训话。作为近两年来舞乐最拔筹的人之一,总要被拿来做这些新人的标杆,训罢后进去舞一回,然后瞧谁做得不好便教一教,一天的活计就算完了。 宫里不传唤舞乐的时候,她这样的大舞女确实还颇为优渥轻松,有时候能比上不接客的魁。 她对这样的日子已很满意,教坊里做到了顶儿,被传唤演舞时把胸脯束一束,妆容画得老些,多能免过男人的兴趣,回来又可混几个月松闲日子。 活着不就是这样吗,她想,墙里的耗子每夜出来偷摸吃食,都得冒着被一棍打死和被猫按住的风险,才得一天安寝,人也一样,熬过个坎去就多活段时日,若问活着有什么奔头,那也谈不上。 所以她同时腻味那些追着她求教怎么舞才好看撩人的人和进来后寻死觅活以泪洗面的人,一种惯会做梦,一种醒不过来。 偏偏新人里这两种总占了九成往上。 她打了个哈欠,听着里面嬷嬷的训斥缓起来了,大概进入了苦口婆心的阶段,便低头整了整裙摆,准备进去。 但这时候她忽然目光微顿,见门外好像有几袍人影靠近过来,还没瞧清,身体已直觉般地绷了起来,脑子里涌出些不好的预感。她收回目光,转身大步走进了堂中,想借着去后堂喝茶的工夫,避过这不善的来者。 到后堂取了开水,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杯茶,吹着热气慢慢饮尽,她才又斟一杯,端着茶盏往回走,在屏后止住步子,朝前堂看去。 一个懒散倚在桌旁的年轻公子,宝蓝绸衣,锦内衬,头发编成小辫,一双眼睛美若女子,手里碧玉小杖上攀着一条华美精美的赤蛇,雍贵又浪荡的样子。 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佩剑之人。 ……鱼紫良。 李先芳在心里念出了这个名字,抿着唇脚步缓缓后退。 ……这人不是第一次来,也绝不是最后一次来。 “我意寻两个皮肉细嫩些的,样貌倒其次。”鱼紫良把小蛇挑在眼前,含笑逗着,“还得乖觉些,平日切切肉喂我的小宝儿,别的活儿不用干。” “鱼公子,这正是新来的一批,都是闺里养大的,还没受过什么苦。”大嬷嬷早赶了过来,脸上的褶子堆成了叠,笑在鱼紫良椅前,“您尽管看。” 老妖婆,李先芳翻了个白眼。 教坊也有教坊的生存之道,前几年时候的管事嬷嬷总把事务挂在皇后宫下,皇后殿中的女官做事规整,教坊毕竟是官家地界,这鱼紫良虽然也来,但多数收敛。 现在管事的换了人,只顾一力巴结,鱼紫良这种人来一次她不知多高兴,正合把姑娘送出去换得老年安稳。‘迟早想办法弄死这老东西。’李先芳饮茶想着。 这人隐隐和自己互不顺眼,弄不好哪次就把自己也送出去。 鱼紫良眯眼瞧着,忽然含笑点了一位,那少女已脸上惨白地瘫倒在地上。 李先芳低头瞧了眼胳膊,心想这些禽兽的兴趣真是防不胜防,回头还得多吹吹晒晒。 然后这时她身体冰凉地听到:“鱼公子,我们教坊还有个宝贝姑娘,皮肉比这小雏儿还细嫩呢。身段更好,舞跳得还是首屈一指。” 大嬷嬷伏在那人的椅子扶手上,温蔼地笑着:“老身一直好好保着,就等鱼公子前来呢。” “嗯?”鱼紫良果然来了些兴趣,一挑眉道,“现在何处?” “就在坊中。”大嬷嬷嬉笑道,转头高喊,“快请先芳姑娘来。” ‘操你妈的老东西。’李先芳面无表情地僵在屏后,手脚一时冰凉。 自己的名字传唤在楼阁间,她深深吸了口气,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茶,挤出个笑容来走了出去。 她向鱼紫良温柔一笑,双手奉道:“先儿刚去给公子斟了盏清茶。” 鱼紫良却不说话,极侵略地盯打量她的身体,接过茶盏放下,缓缓换了个坐姿。 少顷,才偏头嘿嘿一笑:“这样好姑娘,前几回怎么都没见着呢?” 大嬷嬷温蔼道:“许是先芳怕羞,都躲了起来吧。” 李先芳视野尾端掠过她,心想栽便栽了,若能留份余力,先弄死这老东西。 鱼紫良直起身来,拿细玉杖挑起了她的下巴,赤蛇在她唇间好奇地嗅探。 李先芳身体僵硬地一动不动。 她这时已想到,若这蛇一直是吃人肉的……那么从前的饲者去了哪里?这么一条小蛇,还能把人啖尽不成? 鱼紫良笑着凑到她脸边:“真是好神情,小宝儿尝之前,我得先尝尝你。” 偏头道:“速速给我备间暖和的屋子。” 大嬷嬷笑道:“哎呀,能被鱼公子看上,先儿真是好福分。” 李先芳朝她娇俏一笑:“是,嬷嬷又老又丑,可就只能羡慕了。” 鱼紫良哈哈而笑,拎起小玉杖就上楼而去。 李先芳沉默地跟在后面。 觅食并不是老鼠须冒的唯一风险,即便已经安稳地缩进了鼠洞,有时候也得猝不及防地面临被蛇钻入的灾厄。 未必是命运的不公,只是活着就是这样,蛇每天也总要吃饭的,不钻这个鼠洞,就得钻那个;不吃老鼠,就得吃蛤蟆。 从前别人死,现下自己死,那也很正常……李先芳握了握有些颤抖的手指。 在这里活了很久,她本应很熟悉的,但直到鱼紫良笑着推开房门,她也没注意自己走进了哪个房间。 她下意识看着前面摇晃踱步的年轻男人,那身体有着绝对的松弛,摇晃着小杖,侧颊带着微笑……于他而言,这一天大概是个美妙的开始吧,迎着明亮的晨光,先享用过惊喜而得的美人,再往宫中去围猎或饮酒,直到繁星渐起…… 有时候她也想,也许不是所有人的“活着”都是这样的。 也许不必跨过什么坎才配安寝一些时日,每一天都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如逛后园般游荡。 鼠虽然怕蛇也怕猫,但蛇怕的大概就只有鹰了,而鹰之上…… 她念头走到这里时,鱼紫良关上了门。 这是一间很深很安静的屋子,也很宽大,那两个佩剑的护卫同样走了进来,李先芳这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在三个人面前赤身裸体,她正想着两种有意思的路子——咬掉这年轻男人的什么东西,让他变得跟他爹一样,或者好好侍候他,换得让他弄死那个老东西…… 然后一道明亮但不刺眼的东西一霎掠过了她的虹膜。 一瞬间她以为是什么镜子奇怪的反光,就像晴天下洗完脸一回头,有时候能掠过睫毛上挂的彩虹。 但下一刻她看见那面镜子在屋中很深处,而且也不朝着这里……然后她听见身后两道仆倒在地的声音。 鱼紫良猛地转过头来,惊愕怒目瞪着她,腰间长剑已拔了出来,她同样惊愕……然后一只手从她侧颊旁向前探出,将鱼紫良的剑刃擒在了手里。 一袭魅影般的黑袍一飘上前,没见什么动作,鱼紫良已踉跄后退跌倒在地,剑则到了这袭黑袍手中。 李先芳这时候才嗅到极浓烈的血腥气,她回过头,僵在了原地,那两个佩剑的人抽搐地倒在地上,喉间各自裂开了一个标准的血口,切断的肌腱和喉管透着新鲜的蠕动。 “有些问题,我问,你答。”黑袍之人倚在桌边摆弄着手中的剑,在鱼紫良刚要张嘴时一靴跺在了他的嘴上,糜烂的血肉几乎从靴底溅射出来,“我没问时,不要说话。” 她有些无意识地回过头,那人脸上是一张绘有青的戏面,声音很淡也很冰。 “现在我问你,你昨夜怎么进的幻楼。”黑袍人微微抬起了脚。 鱼紫良惊怒颤声:“我……我是鱼紫良,我爹是三宫检责鱼嗣诚——呜!呜!呜!呜呜呜——” 他的惨呼被踩死在靴底,黑袍将手中剑一竖钉入了他的左腕,然后慢条斯理地将整只手割了下来。 “我再说一遍。”黑袍之人声音低幽,“我问,你答,懂了吗?” (本章完) 第604章 渊潭取珠 第604章 渊潭取珠 鱼紫良的身体筛糠般颤抖着,像尾被压死的活鱼。 不用看见那张脸也能嗅到他窒息般的恐惧,这一刻他不必知晓这个人如何出现在宫中,事实已是他整个人都处在其人冰冷的支配之中。 “懂了,就举举剩下那只爪子。”黑袍淡声道。 被踩住面目的年轻人把手抬了起来,抖得像面风中的旗子。 “好,现在回答我。”黑袍微微抬起靴底。 “我……我手上还有鲛珠粉……”鱼紫良努力用豁口的舌头把话说清,“我到巽芳园服了,进的幻楼……我都会说的,你别再……” 黑袍踩住了他的嘴,思考了一会儿,才又低头缓声道:“所以,进入幻楼,是整个人连同身体也进入,是吗?” “……是,是。” “你手上的鲛珠粉,是李度给你的吗?” “……” “嗯?” “是……是,我多朝他要了些,我——呜!呜呃!呜!呜呜呜——” 黑袍死死踩住他那张已经糜烂的嘴,再次把剑竖起来,插入了他的右腕,把这只手也慢慢割了下来。 “现在补个新的提醒。”黑袍淡声道,把剑上的血在他脸上抹了抹,“不可以说谎话。” 呜咽的泣音响起在靴底,黑袍微微抬起脚来:“我重问一遍,你手上的鲛珠粉,是李度给你的吗?” “不是……不是,是从爹爹房里拿的,爹爹房里有!”鱼紫良崩溃般哭着,伴着剧烈的喘息,“求求你,求求你……” “哪间房?” “内侍省!内侍省的宅子,书房书桌的抽格……” “鱼嗣诚手上,为什么有这么多鲛珠?他用来做什么?” “……” 黑袍再次死死踩住了他的嘴,鱼紫良猛地恐惧地瞪大了眼睛,拼命蹬踹“呜呃”着,“我说”两个字的变音已经从嗓中震颤出来。 但没有什么用处,黑袍的行径就如他的语声一样冰冷,没有任何言语,他把这柄剑再次刺入了他的左边大腿,这次用时久些,将一整条腿卸了下来。 尿液混着大股血流淌在地板上,鱼紫良完全崩溃地尖哑哭着:“不要,不要,求你了,放过我……” 黑袍抬着靴子看着他,淡声道:“我问,你答,还要我说第三遍么?” “不!不要!我说……我也不知道爹爹在做什么,但爹爹一直在用,也有人给他送……他把这些鲛粉给别人吃,为了让他们进什么地方……”鱼紫良哭泣喘息着,努力把话说清,“但我真的都不知道了……我没问过……我就只是偷偷拿了一些玩儿……” 黑袍重新踩住他的嘴,仰着头想了一会儿,又低头道:“你手上还有剩下的鲛珠粉吗,拿来。” “没有……没有了——呜!呜!呜呃!!” 黑袍瞧了两眼,大约觉得右腿太远,还是就近切入左肘,把他整条小臂割了下来。 鱼紫良整个人似乎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彻底崩溃地从喉中发出些不似人类的嘶哭。 黑袍抬起靴底:“我说了,我只听真话。” “可是……真的,真的没有了啊……”鱼紫良残躯恐惧地蜷缩着,“真的、真的没有了——我可以、我可以帮你去偷……” “唔。”黑袍微微仰了下头,“是么,那抱歉,是我误会了。” 他把剑丢在他身上,从桌上立了起来。 鱼紫良瘫在地上,剧痛和失血令他很快丢失了意识。 这时门前传来一句微颤的语声,高挑的女子努力镇定道:“你、你能带我一起走吗——我,我会做很多事……” 静思的黑袍顿了一下,那张本来清美,此时显得诡冷的戏面看向了她,一瞬间令李先芳身体如冰。 “哦,我又不杀你的。”他道。 李先芳怔住,那冰冷的淡声不知去了何处,少年似乎懒得再夹嗓子,也并不表演什么,蹲在地上在鱼紫良衣服里摸了摸,“你如果需要我把你打晕,那也可以帮你。” 李先芳还在愣愣想着,那黑袍已又道:“不过在那之前,我先问你个事儿,鱼嗣诚的宅子,戒备严吗?” “……” 李先芳怔了一下,然后急忙摆手:“我、我真不太清楚……我要先想一下!” “你想呗。”黑袍站起身来,似也没摸出什么要紧的物什。“内侍省,我去过三四次。鱼嗣诚的私宅一般瞧不见什么人把守,仆从很少,但我没进去过……也没人敢进。”李先芳两手绞紧,认真回忆道,“但、但我知道那宅子的洒扫,用的是和内侍省一批人。” “哦?” “同是奚官局分配过去的洒扫太监,每日晨昏都照例去一趟,这些人,是可以进那座宅子的。” “唔。鱼嗣诚现在在哪儿,你晓得吗?” “不确定,但这个时辰,应当在前殿侍候圣人。” 黑袍点了点头,瞧了她一眼,走了过来,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 但话没讲完,脖颈已一痛,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裴液摘下面具来,黑猫不知从何处跃上他的肩头。 他戴这张面具本来也不是为了掩饰什么身份,在宫里如此粗糙地做下这个事,要查的话很快就能锁定他裴液。他只是为了让鱼紫良没什么幻想地相信,这个神秘黑袍人真的毫不在意杀了他。 当然他露着脸也可以做一样的事,但他怕鱼紫良会愚蠢地以为他不敢杀他。 他对施虐也没什么喜爱,不再去看那具半死不活的身躯,螭火将一切血污一焚而净,他把两具身体扔进床底,然后把绑好的鱼紫良和昏厥的高挑舞女扔到床上,把帘子一拉,屏风一遮,至少三四个时辰里,没人会来打扰。 他打开窗子,无声纵了出去。 …… 内侍省居于掖庭之南,总揽掖廷、宫闱、奚官、内仆、内府、内坊六局,是万千宫人之统属,与掖庭只隔两道不高的围墙,东西宽则一致,宛如接在掖庭下的一短截。 服色不一的太监们来来往往,省中坐班的太监总比进来拜问的要趾高气昂些,有事而来的又总比做仆役劳务的要昂首挺胸,裴液难得在这里见到些外面衙门般迎来送往的气氛。 而在一切急声或笑语中,裴液罩着袭灰衣,提着桶清水,扛着个拖把,对着地图从侧门径直往里而去。 鱼嗣诚的私宅占了内侍省的整个东南,确实也没什么人往这边靠近,它远比裴液想象中还要奢华,在这样正经的朝廷官署,其人占了整整一角,营造成了雕梁画栋的私家宅邸,一越过影壁,就见精心搭建的奇石之山,镜潭曲水环绕其下,简直比宫中的景观还要精致。 裴液想起来他们共谋的太平漕帮,其中确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巨银流入这位大宦官的囊中,而这显然不是他最主要的营收,手握权舆二十多年,其人所敛应堪称挥霍无尽、肥得流油。 裴液行在白石砌成的池畔,两边飞檐高门的房屋都严丝合缝地闭着,路上见不到一个人。 他径直往后面主屋而去,除了形制不对,其占地几乎近如一座宫殿,裴液仰头看着跨过园门时,旁边却第一次传来一道语声。 “诶,你是——怎么这时候过来?” 裴液转过头,一个臂搭拂尘的朱衣太监正皱眉看着他。 裴液连忙放下拖把水桶,躬身行了个礼:“回公公,小人是奚官局新分派的洒扫……前辈们说得连鱼大监的宝地一并打扫。” “我说怎么眼生……别个人呢?” “小的,不清楚,前辈们让小人先来干着。”裴液道, “牌子拿来我看。” 裴液把昨日从奚官局顺来的小木牌递给他,上面早刻了个“祝二”,摸了摸头道:“贵公公,这么大屋子,都得洒扫一遍吗?” 朱衣太监扫了一眼递还他,淡声道:“寝卧和书房那边不必去,剩下的都要仔细干净。” “是。”裴液躬身应道。 朱衣太监离去,裴液走进屋子辨认了一二,径直朝着寝卧和书房而去。 大屋给裴液的第一感觉就是安静,仿佛空无一人,往深处去,名贵的软毯铺满了整间屋子,这确实正是上朝的时间,鱼嗣诚没有在这间宅子里。 小猫从衣服中钻出来,跃上裴液的肩膀,螭火像丝线一样向四周蔓延而去。 纵然说是宫中禁绝灵玄,但裴液不会默认鱼嗣诚不在自己的居处设置任何警戒,如果一个小洒扫太监真的就能摸进书房把鲛珠偷了,那才太过戏剧。 然而螭火如丝,却真的没有探出任何的灵玄或机关,直到裴液脚步无声地一步步深入,真的推开这座深处的书房……也真的没有碰见任何守卫。 裴液和肩上小猫对视一眼,踏进来掩上了门。 这显然确实是鱼嗣诚最常使用的房间,有几本书籍摊在桌上,用过的笔还没洗去,椅子也是所坐之人起身后被推得歪斜的样子。 裴液什么也没看,径直走向那道抽格,抬手一拉,一些杂物之中,一方玉盒正躺在其中,他打开一看,一层柔细的粉末躺在盒中,在窗外射入的光亮下熠熠生辉,宛如神物。 正是那夜进入幻楼前,他所服下的粉末。 (本章完) 第605章 卧宫老狐 第605章 卧宫老狐 裴液垂目看了一会儿,抬手捻起一撮放到眼前,这种粉末很轻很晶莹,毫不沾手,近乎绸缎般的丝滑。 按照当日所服来看,裴液估算这方玉匣中至少是三十人的份量。 “你说,这个和仙人台重金购得的鲛珠粉,有什么区别呢?”裴液自语道,“如果它能够让人进入灵境的话。” 黑猫未言,却把目光落在了面前宽阔的大桌上。 一张阅过的短笺被随手推在一边,摆在座位正前的是一本装帧和纸质都不似今朝的古卷,正摊开一半,旁边还有供翻阅者勾画抄记的稿纸。 裴液上前两步,拈起这枚短笺: “正月八日禀, 门径未现。 今日见两朵,鲛仆死一名,伤者三名。众鳞啮门,凿进三丈余。” 笺末右角是鱼嗣诚的字迹,以墨笔写了个“阅”字。 裴液再将目光投向桌上摊开的古卷,上面古奥幽丽的文字一霎令他多半陌生,但章头的几个语词还是辨认了出来: “章四·两方蜃境之勾连” “前章言,蜃境衍于唯一,无论曲折幽深,应皆相通连,以为一体。然仙灵之缥缈,凡人难解,传言蛟龙所伏、洛神居处,各水国公卿之宅邸,皆非轻易得入。亦有水灵水妖之类,以不可知之法封堵通路,而令间隔,岸上生类,遇当迷昧,此本章之所叙也。 蜃境之通,以水为姻媒,以鳞为信使,但有接洽,水关方开,得入境之门径……” 裴液读到这里,蹙眉探手抄起了这本古卷的封皮,八个绝非本朝版印的古体字竖写其上,无繁难之字,裴液只一顿已全辨认了出来。 《洛川寻渡秘经·卷二》 “……” 裴液怔了一下,旁边稿纸上是鱼嗣诚信笔勾画的一些地图般的图案,一些地方被他圈了出来,另一些地方则看得出笔迹的斟酌,而整张图的趋势像是众星拱月,隐隐指向一个未知的地方。 书桌上方的架子上摆着许多常用的书籍,《洛川寻渡》的一、三卷就在最顺手的地方,其余则有《搜神记》《水经》《鳞物解》《八水九朝迁衍》等等诸类。 裴液回头看向黑猫,黑猫和他想法一样:“拿了走。” 裴液合上面前这郭侑提过的古卷,抬手去抽架上那两卷,正在这时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名贵沉重的木材转动间丝润无声,裴液伸出的手顿在空中,然后缓缓降落,按向了腰间的剑柄。 他回过头来,宽庞的金紫大衣静静地立在门前,黑色大立领上伫着一颗面无表情的头,他的样貌犹如一只苍老的狼或狐,双眸深狭,瞳子也是怪异的幽绿。 那脸颊已然褶皱,面皮却依然细润,透着很精贵的保养,左颊嵌着一片打磨精致的奇异紫金,白发一丝不苟地扎在脑后,以一枚玉冠压住。 鱼嗣诚。 无论其他人对这位大宦官是什么样的印象,裴液已感到一种冰冷的晦暗,这袭金紫大袍出现在视野中时,整间大屋仿佛都黯淡了下来。裴液是第一次与这个名字照面。 他心念一转,举牌正声道:“鱼大监,我奉仙人台令调查明月宫一案,今在你处发现牵涉,请问——” “敢来,那就死吧。”蛇嘶般的尖嗓,平漠的语气。 鱼嗣诚看着他,抬起手来,金紫的袖口滑落,那只细长的手缓缓握拳,骨节处竟然迸发出清脆的金玉声。 裴液一瞬间心脏狠狠攥死。 【玉虎】在刹那之间出鞘,锵然之声激荡在整间屋中,而鱼嗣诚的重拳已沛莫能御地砸上了剑身。 深紫的大袍在空中荡如大翼,纸页飞卷,笔架翻倒,没有真气,单纯碰撞的气浪已席卷了整间屋子。 裴液瞳孔缩至针尖,身体毫无抵抗之能,如叶遇狂风被一拳击退,脊背撞开了窗子并一面墙壁飞了出去,在空中时一口腥甜的血已涌出了嘴唇。 已经太久……没有遇上这样令人窒息的敌人了。 金紫大袍如同飘荡的鬼魅,一掠已在眼前。没有真气可供踏空,麒麟禁制于这位大监一样有效,裴液甚至看得清他提身踏窗追来的每个动作、每处筋骨的发力,但就是……太快了! 下一拳击断的就是自己的脖颈! 螭火乍时淬上剑刃,裴液抬手有个抹去唇血的动作,下一刻拧腰倾身,就带着这一拳伤损的躯体踉跄两步,刺出了一道啸烈明亮的至强之剑。 【号白露】 这一剑已经至强至快、猝不及防地起于歪斜踉跄之间,但剑光起的一霎,鱼嗣诚幽眸一动,身体已然左倾,剑势毫厘之间错过,只切断了两绺飘荡的额发,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纤细的血口。 鱼嗣诚来势不减,眸冷如冰,拳烈如火,裴液另一只手绽开,掌心玉莲已经先一步生成,汹涌的朱火乍时淹没了其人的躯体,但下一刻金紫大袍破火而出……这袍子水火不侵,而这太监不需真气,只凭拳力就破开了整片朱莲之火! 剑已出、掌已出,一瞬之间少年再无手段,鱼嗣诚钢铸般的硬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少年的咽喉上,颈骨断折成一个诡异的弧度,骨尖刺破血肉而出。 但下一瞬洁白的飘摇就从裂开的血口间绽放出来,裴液整个身躯化为了一团飘飞的白羽。 鱼嗣诚在得手刹那已冷眼一眯,大袍呼啸拧身,向着左后空处击拳,少年的身形确实正显现在那里,但他还是慢了一瞬。 右袖猎猎如燃烧,剑与人这一霎宛如生长在一体,躯体从白羽中化生,裴液抿唇冷目,这道剑光如神迹般一霎破过拳风与红袍,直直贯入了鱼嗣诚的咽喉。 刺入薄弱的软皮、切过松软的血肉,血瞬间从断开的血管中涌了出来……然后是铮然的一声“叮!” 不是击断骨椎的声音,这反馈宛如撞上铜墙铁壁! 玉虎一霎弯曲,鱼嗣诚压着他的剑尖迫了上来。 “我在大明宫活了三十多年……”他冷声道,“你竟狂妄地以为自己在这里所向披靡吗?” (本章完) 第606章 水界鲛境 第606章 水界鲛境 角力发生的一霎裴液就已败绩,挺剑之臂被压得曲肘向后,胸颈空门反而到了手臂之前——金紫大袍下当然是一具早已完成灵玄抟身的躯体,庞然的筋骨之力宛如碾压。 裴液【袖虎】已然寂去,他燃起它只为驱动刚刚的那一式【飞羽仙】,它是仙人侧目的神妙攻剑,却无法用来支撑防御和博弈。 而更重要的是,经脉树在七生之上生长出来的部分还甚是短小,芽新枝嫩,勉作薪柴,裴液必须极为谨慎地使用,否则一旦掉落六生,等于重回中三境之中,对整具躯体都是一次不可承受的削弱。 尤其是在这样的战斗中。 幽绿眸子已迫在眼前,其中冰冷的神色很容易分辨——没有其他的考量,他就是要杀死面前的少年。 语声落下时,金袍在空中骤然一荡,沛然的一拳从中破出,直冲少年面门。【玉虎】锵然一声从鱼嗣诚咽喉的锁困中挣脱出来,火星和血同时绽开,长剑在身前横出一道【箫冷】。 拳剑相交,喑哑之感试图攀上磅礴笔直的力量,然而一霎就被扯烂,这一拳摧枯拉朽地压着剑砸上了少年的左肩,骨骼断裂之声清脆无比,鲜红的血转瞬已浸湿小半边衣衫。 这是第一拳,照这样可怖的破坏,摧毁这具躯体,只要三拳。 “拳”由来是强者恒强之道,裴液这一刻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这句话。 一个力量、速度、筋骨坚韧等等都远在你之上的人奋拳而来,就如同一座山压过来,这是纯粹躯体和躯体的对抗,它不似刀剑追求一霎之间精准地毙命,正因无论它命中哪里,创伤的都绝不止那一小片部位。 沛然的拳力、磅礴的震荡贯入躯体,筋骨肉血一霎砸烂的剧痛……每一样都足以令受者的身躯整个僵瘫,而只要一瞬,下一拳就会击断你的头颅。 当然对于裴液来说,这不是大脑空白的时刻,他早已对受创时躯体的反应无比熟悉,在身体某个部位遭受重创时,使其他部位仍然冷静坚决地执行指令,早已是他和那些敌人对抗时最基本的素质。 剧痛令他咬紧了牙关,但眸子却从没离开鱼嗣诚分毫,拧身以左肩接剑,正为了右手剑式的出手,在受拳的这一刻,【飘回风】从剑中流淌出来,接在这磅礴的拳力与拳风之上,少年身躯一霎飘如叶子,以一种不可预测的轨迹向后骤然飞去,越出了宅院的南墙。 然而鱼嗣诚根本没什么有追出宅邸的顾虑,裴液还飘在空中,那袭遥远的大袍已在一个眨眼间再度迫上眼前,中间的过程宛如被剪去。 一拳再度提起,幽绿眸子锁定了少年。 这种生死一线的压迫令裴液身体久违地沸腾起来,他同样直视着鱼嗣诚,一双黑眸乍时染为金色,血唇轻吐道:“止步。” 鱼嗣诚神色第一次出现了些变动,身上动作微微一滞,只一霎的错位,裴液却没有就此再度远离,他死死咬牙,双手握剑,螭火在剑刃上朱红如玉,他奋然一声嘶喝,玉虎“铮”地一声,再度斩入了咽喉刚刚的创口中! 鱼嗣诚摇晃一下,一丝血也从他的唇间流出,而身体失稳的同时恍神已经结束,面前的少年已是个送到面前的拳靶。 拳啸如同恶虎,咆哮着要撕碎一切,然而重重撞上时反馈回来的却不是摧枯拉朽,而是一片沉厚滑韧的玉质,脆裂之音鸣如佩环。 螭龙清啸响在空中,玉黑的躯体在膨胀,玉鳞修爪从少年的怀里化生出来,庞然的躯体横在少年面前,在鱼嗣诚一掠而至的第二拳到来前,那神俊的螭首低头一衔,已将少年吞在了口中,继而一个夭矫向下纵去。 鱼嗣诚屈指成爪,反臂一扣,五指嵌入了螭龙的后半边长躯,交错之下,鳞片玉碎之声乍时如珠坠了满地。鲜烈的血泼洒在空中,他咬牙低喝一声,幽绿眸中烧起冷焰,紫袍奋起,他环臂锁住了螭尾,似乎就要将这条仙狩重新提起。 然而空中毕竟无所踏力,紫袍攀着长螭而坠,但落点却不是地面,而是一方巨大的冰潭。 鱼嗣诚之宅,毗邻南池,大明八池之一,宽大深邃如一座小湖。 厚坚的冰面在冲撞下轰然破开,冰碎溅起,寒水成涛,激起的雪尘飞扬如烟。鱼嗣诚牢固地扣着螭尾,下一拳已在袖中握起……但下一刻手中淋漓的鳞与血忽然微微一虚。 两人一螭轰然扎入湖中,鱼嗣诚再度用力一握,臂中空空如也。 动荡的冰水之中,少年与黑螭凭空消失了身影,只有万千水泡冰屑迅速地向上浮去,像一场颠倒的大雪。 金紫大袍飘坠在水下,鱼嗣诚身躯缓缓安静了下来。 他轻轻一跃回到了岸上,宝衣不侵,水沿着衣摆流淌在脚边,他垂目看着这方巨大的冰洞,只有大块的冰还在水面上摇荡。 开战时吞下的鲛珠粉真正生效,蜃境接纳了他们。 鱼嗣诚抬手摸了摸喉间仍在不停涌血的伤口,淡冷道:“自寻死路。” …… …… 那袭金紫大袍在扭曲的光线中弥散消失,四周的水一下变得极为幽静,好像他们撞入了一方千年无人打扰的境界中,一时只有他们身躯带来的扰动。 黑螭身形没有稍停,继续朝着深处蜿蜒而去,它不辨方向,只以最快的速度往其他方向游去。这里没有任何的响动,水也清冽得没有丝毫杂质,但同时也没有任何光线。大约一刻多后,漂浮的螭火先探到了池底,黑螭盘卧下来,朝着地面张开了嘴。 裴液一手拄着剑,一手扶着左肩伤处,从黑螭齿间滑了下来,扑面而来的水再一次拥堵了他的五感。螭火散开,照亮了周围四五丈的环境,裴液托着伤臂环顾着,湖底虽然整个还是空旷幽深,倒并非是一无所有了,他们落脚之处就是一方巨大的高石,不远处能见到许多飘曳的水草,一些极细小的鱼群游荡在其间,零星的虾螺攀附在石上……给人的感觉是一方刚有生灵诞生的世界。 裴液倚着石头坐下,缓缓解开肩上被血粘连的衣衫,可怖的伤口展露出来。 皮肉崩开,筋骨暴露,半边肩膀都形变后突,断裂的骨骼失去了支撑,本应坚硬的肩膀这时软塌得可怖。 他冷嘶口气,抬手握住肩膀,将里面的断骨缓缓对齐。 “但凡真正交手两合,总得伤成这样。”黑螭道,“要么就对面连你发丝也碰不着。” “是啊,学的就是这种剑——呃!”裴液闷哼,缓缓回了口气,靠在石上嘴唇有些失色,“我会的剑能杀我自己一百次。” “那好厉害啊。”黑螭平静道。 裴液看它一眼:“小猫。” “嗯?” “你有口臭。” “刚才怎么没一口咬死你。” 裴液嘿了两声,咬着牙,将肩膀一点点扳回了原位,然后阖上眼睛,开始梳理体内真气,令其暂做弥合和连接,缝合肌腱,束接骨骼,勾连血管……将这片肩膀重新束绑了起来。 “这片境界,和你在杨家渡进入过的一样吗?”裴液一边调息,一边问道。 “一样。当时上下左右俱若无底,如今看来正是浮在水中。” “《洛川寻渡》叫它‘蜃境’……现在看来咱们确实赌对了,灵境生于水中,鱼嗣诚所邻之南池,果然就是一个入口。”裴液缓缓说着,“那么那些鲛珠粉也确实就是用于入境……可是,明月之刺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他们依然不停进入这里做什么呢?” 黑螭没有言语,缓缓看着四周。 从南池进入这里,既是被战局逼迫而出的一线生机,也是一人一螭在最开始就做出的选择。 当见到鱼嗣诚案上那一笺一书时,迷蒙幽暗的事情忽然就好像被焰炸出来一片光明,裴液当然要第一时间握住它。 尤其是在直面鱼嗣诚之后。 如果今日离开,日后再谋求进入何其难也。何况已打草惊蛇,此时一退,本该有的线索和裂缝也会失去时机。 所以当然只有一力深入,不止步地、更快地深入,才能见得一眼这其中的幽深。 至于……裴液轻轻抚了抚断裂的左肩……这只是一些常态罢了。 整理完肩上伤患,裴液举目望向四周,螭火之外俱是幽深的黑暗,辨不出任何方向。 他起身试着动了动四肢,身体与在正常的水中一般无二,水质也没有什么特异,传说中的“灵境”之瑰丽,他并未丝毫见到。 也就是在这样的尝试中,他微微怔了一下——真气竟然不受束缚地从掌心流泻出来,注入了剑中。 真气之禁……消失了。 然后他下一刻同样感受到了:“灵玄……小猫,这里有灵玄——” 但这语声只说了一半,他便截断了声音,眉毛凝起,面容缓缓严肃起来。 确实有浓郁的灵玄飘荡在周围的水中,但它们无法被螭火源取用。 与麒麟之禁不同,这些灵玄上没有什么禁制,也不会隔绝你的感知,它们如此自由散漫的飘荡在这里,你不能使用它们似乎只是因为……它们不属于你。 换句话说,这一切所有能感知到的灵玄,都已有了一个共同的、遥远的主人。 (本章完) 第607章 沙弩水剑 第607章 沙弩水剑 裴液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看向黑螭,黑螭没有言语,将弥散开来的大片螭火收了回来,黑暗重新围拢过来,只留两枚荧光飘在身前。 不可汲取玄气,意味着两人无法从周围的环境中得到补给,可供利用的便只有裴液身体中的真气以及黑螭身体的灵玄,而这两样在刚刚战斗的消耗过后,都不是那样丰沛。 身周的黑暗似乎一下变得沉重了不少。 裴液勉强调理好了气血,试着握了握剑,在水中挥了一挥。身后螭龙鳞片消弭,爪首回缩,重新化形回了小巧的猫咪,在这方灵玄不随呼吸流转的世界中,维持那样的神姿是一样不匪的消耗。 “选个方向?”裴液抬手托住它放进怀里,重新拾起了十分的警惕。 “向北吧。”黑猫探出个头来,“我们唯一的信息是,相对于南池而言,明月宫确实在北。” “哪边是北?” “入水前我记了,如果这里和外界方位一致的话,那么那边就是正北。”黑猫抬爪指道,“且走吧,万分小心……我们现在仍不知道这究竟是片什么地方。” “嗯。” 裴液拖剑向北而行,身周环绕着三枚螭火,两枚较远一枚较近,用以照明和哨探。 在这样的湖底他仍然选择以人类的姿态行走,全为了出剑方便。他向北走了有二十三步,这个距离是五丈,刚好是刚刚落下时螭火铺开的距离。他在踏出第二十四步时顿了一下,这时才第一次瞥见那些螭火照映中的细小鱼群。 一共不过十几尾,每一条仅指甲盖大小,而裴液从未见过这样的鱼。它们的鳍轻薄修长,宛如双翼,细小的身上生着光润美丽的微鳞,被螭火一映,简直有些流光溢彩。 外界绝没有这样的生灵。 小鱼最机敏倏忽,被光亮一照便全部惊走,身上挂着微光钻入了黑暗里。 “小猫,”裴液低头小声笑道,“水里也有萤火虫。” 黑猫的碧眸是黑暗里另一种微弱的色彩,它偏头瞧去,细小地“嗯”了一声。 然后裴液踏出了第二十五步,身上寒毛一瞬乍起! 怀中碧瞳骤然拧转,赤明的朱红向着水底汹涌覆去,与此同时裴液横剑拧身,正好接上了重重的一道强硬撞击,一瞬间裴液手臂震痛酸麻,整个身子都在水中踉跄后倾。 然而撞在剑身上的却不是什么兵器,那也不是金铁之音,而竟是一篷尖锐的沙子,聚如一道暗箭,撞在玉虎上后又蓬然激散,裴液避过了大半,但仍有飞溅的砂砾穿透衣衫打在肌肤上,令他乍时感到一种尖锐的剧痛。 他毕竟已有过水中搏斗的经验,即刻稳住了身体,弹指一道【剑洗水】已顺着射来的方向原路奉还,将湖底钉出一个深深孔洞。 扬尘飞抛,然而凝目看去时,却根本没见到任何敌人。 涌去的朱火一瞬间几乎荡空了周围的水,湖底明亮如昼,只瞧见沙中有一团半人大的阴森鼓动,避开了裴液弹出的剑水,下一瞬就又消没在了黑暗中。 裴液甩臂射剑钉入那处,玉虎深至没柄,然而还是慢了一步,那东西早已没入了沙中深处。 裴液抬手令玉虎飞回,即刻一言不发地盘坐在地,抿唇剥开了胸前的衣裳。 低头看去,只见砂砾射伤的地方透着一粒粒鲜红的孔洞,筋皮微微抽搐着,流出的血中杂着油污般的碧色。 “好烈的毒。”裴液皱眉喃喃一句,已感到眉心有些眩晕。 黑猫即刻抬爪按在上面,一缕缕瑰蓝的火线钻入,勾出了这些入体的毒砂,然后火色化作朱红,溯着入体的路径将毒素一一焚去。 裴液抿唇撑着,痛苦凝聚在眉头,半晌火线收回来,他才重重吐出口气,微哑道:“……那是什么?” “不清楚。”黑猫摇摇头,看向了四周的黑暗,“它还在盯着我们。” “它竟然不怕你。” “嗯。” 裴液拄剑站起身来,这方境界的危险在此时向他露出冰山一角——很容易想到,这狡猾的恶物是在黑螭飞下时就感知到了他们,避开螭火的扫荡后就一直隐在暗处注视着,无声地伏在了他们行经之处。 裴液也是在这时意识到,纵然在他看来周围全是深沉彻底的漆黑,但活在这方境界里的生灵自有其灵敏的感知,在他什么都未曾看见的时候,自身说不定早已处在他人的视野里。 但他却没有放出真气或更多的螭火探路,而是更加谨慎地收敛了气息,连绕身的三枚螭火也全部熄灭。 将自己埋入一片黑暗,少年在心神中打开了鹑首,外露的行止则仍是缓慢迟钝的样子。 在这样寂静中行进了大约一刻有余,裴液始终没有放松绷紧的身体,间或他听见不远的黑暗中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就清楚刚刚那东西还在辍着他们。 然而在这东西出手之前,黑猫忽然顿了一下,低声道:“另有东西过来了。” 裴液立定了身体,真气灌入剑中,下一刻他果然感受到了水递来的消息。 就在他们上方身后,一道极为迅捷的水流正在飞速逼近,被推动的水已朝他波荡了过来,他缓缓跨步隐在石后,试着敛去气息……然而只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那道水流就已骤然顿止。 然后注视猛地降临在身上,裴液抬头看去,遥远的黑暗中,有两粒暗黄的瞳子直直望向了这里。 下一刻寒意凛然的锋锐就骤然破水而来,裴液绝没有在水中见过这样快的速度——两个月前的陈刃重也难望其项背。 它只从身旁一掠而过,冰寒一闪,已在裴液侧腹留下一道颇深的豁口。 宛如水中的幽灵。 对方太过灵敏,亦或裴液在水中太过迟钝,他早已备好了鹑首,但握在手中的剑竟然生生没有抓住那一瞬机会,当日在水中搏杀的无力感再度降临。 只是,这次黑猫就在他的肩上。 比起陈刃重的思维缜密,这道水中幽影却仿佛充满了直接的兽性,没有任何试探和博弈,在刚刚将极致的速度与灵活展现一次之后,它在不远处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锐角转折,再度以同样的速度飞射而来。 “出剑。” 裴液尚未感知到动向,黑猫已在某一个时机开口。 全无犹疑,早捏在手中的一剑骤然刺出。奇怪的寒凉先逼近身体,然后是水带来的腥气,与此同时黑暗水中绽出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正是【拔日照羽】。 绝好的时机、鹑首与行止所造就的快慢落差,这一剑乍时地刺入了对方的躯体,剑刃先发出撞击,然后是切割韧革般的触感,再然后摧枯拉朽地破入血肉之中,血腥顿时弥散开来。 直贯双耳的尖锐嘶鸣几乎给了裴液脑袋一棒,与此同时又一道锋刃般的锐利也切入了他的肩膀,那东西撞在了他的身上,冰凉沉重的鳞感贴上了身躯。 他们贴身肉搏,长在身体上的武器先占了便宜,尖锐的指爪深深嵌入少年的右肩……但下一刻朱火凝如玉矛,一瞬间贯穿了它的咽喉。 也正是在这光明中,裴液才看清了自己所面对的敌人。 人类的五官,坚硬的鳞片覆盖在面孔上,没有可以称之为肌肤的东西,粗硬的乱发宛如一团海藻,神情上兽性远远大过人性,一双暗黄眸子冷漠躁狂。 这双眼睛大概能看清黑暗水中的一切,一层透明的眼膜覆在外面,把波荡的水尘排隔在外。 再往下,同样是人类的臂膊和胸腹,只是也全被坚硬的大鳞覆盖,肘上和指间都有鳍,尖锐的指爪宛如匕首。 然后就是贴上裴液的鳞感了——一条修长、粗壮的大尾,足以为这具身体在水中的行动提供充沛的动力。 如果汐夜是裴液所见的第一个鲛人的话,那么眼前这尊样貌就大大少却了“人”的部分,但他毫无疑问依然是这个传说名目下的奇异生灵。 鲛人。 成年的鲛人。 当日陈刃重疑似朝着这个方向化生,如今一具本尊就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面前。 咽喉的朱莲之火都没有令他即刻丧命,匕爪仍然深深切进裴液的骨肉,另一只爪子嘶吼着探向他的咽喉。 裴液正犹豫是否留个活口施以矫诏,旁边黑猫已冷声道:“立刻杀了它。” 于是裴液不再犹豫,玉虎一横切断了探来的尖爪,裴液反手拧住它扣住肩膀的小臂,这次单纯的角力他没再败绩,压着对方横上来的大尾,以剑刃切下了它的整个头颅。 大片血雾一霎蓬散在水里。 孤身一个已给带着仙狩的御主留下深深的伤痕,这种族类在水中简直强大得可怕。 “立刻走,它是追上来的。”黑猫冷静重复道,“我们入水时都留下了血,这些东西在水中的嗅觉太过灵敏——若没猜错,这些就是那张短笺上所言之‘鲛仆’。” 裴液顿时明白——有一个找上来,自然就会有更多。 “而且,鱼嗣诚下来了。”黑猫以螭火帮他封住了新伤口。 裴液移目看它。 “交手时,我在他身上留了一丝螭火。”黑猫道,“刚刚,这道螭火出现在我的感应中了。离鲛珠粉失效还有两个时辰,现在不能暴露行迹,快走。” “好。”裴液答道,做出朝前纵游的动作,手臂却向后面猛地一甩,而后并指一竖,玉虎划出一个极尖锐的角度割过一片湖沙。 然而其下藏匿的、窥视的形状又先一步一没消失,只激起了一片沙尘。 “且别管它了。”黑猫道。 裴液一勾指玉虎返回,“嗯”了一声,人已如一尾游鱼迅捷地往北而去。 而在他身后,那堆黑暗中的沙子注视着他离开之后,才缓缓凑近了那具鲛人的残尸,探出一个丑陋的、泛着幽绿的尖爪,连头带身拖入了沙中。 片刻后湖底响起了碾碎骨骼的咯吱咀嚼。 …… “伤势还好?” “尚能握剑。”裴液低声道,“鱼嗣诚离我们多远?” “尚有千丈。” “你说,这些鲛人是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吗?”裴液自语般喃喃。 “既称之为仆,想必如此。” “咱们那时候截获‘南金风’后,我就和谢穿堂想过,”裴液抿了抿青白的唇,残留的毒素和连续的受创还是令他明显虚弱了些,“燕王府走私鲛人,何必要运抵神京呢?神京这种地方,每多走一步就多经过一个眼线,在城外、乃至在几百里外的荒滩上卸下,岂不是合适的多。” “所以那时候我们就想,这些鲛人——至少一部分——就是要用在神京的。然而直到李度垮台,也没在幻楼找到鲛人的痕迹。”裴液道,“现在看来,原来竟是用在这里。那么,小猫,这些鲛人是他们捕掳过来,为什么竟能驱使呢?” “……” “你说,这是心神手段吗?” “九成。” “嗯。”裴液沉默地游着,不知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调遣真气压了压肩上的伤势,低头道,“小猫,刚刚那两个,是真的有口臭。” 黑猫沉默了一会儿:“鱼嗣诚朝我们这个方向来了。” “你是天生神物,身体怎么会有污秽呢。”裴液轻叹一声,“我说你嘴巴臭是逗你的,一会儿万一命悬一线,你该吞我还吞我。” “咬死你。” (本章完) 第608章 洛神木桃(上) 第608章 洛神木桃(上) 广袤的黑暗宛如无边无际,视野中没有丝毫光点,好像上下四方都是一样的深渊。这种感觉并非投身深夜就能体会,因为水是有重量的,它们真切地存在于触觉中,每一次摆动四肢都能感受到它的压迫与包裹。 衣袍被压得贴在身上,五感也被封堵了九成,裴液燃烧真气支撑着冰冷的身躯,尽力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游去。 只是,虽言是要即刻离开、掩去行踪,但在这样的地方,愿景和现实之间还是隔着太厚的壁障。误入水境的、没有长着鳍的少年在那些灵敏的水中造物眼里,大概就是一团发着光的猎物。 黑猫话音落下,裴液再次握紧了手中之剑。 鱼嗣诚尚在千丈之外,当然不可能有一双神目,这里面飘荡的灵玄,想来也不能为他所用,不然刚刚几句话的功夫,其人早已来到面前,取了他的首级。 “朝我们这边来了”的意思是,他们并没有脱离对方的追缉,即便刚刚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格杀了那名鲛人,但他们还是被缀上了。 所以鱼嗣诚才能得到他们在这里的信息。 “我们现在对付不了他。”黑猫低声道,“在他追过来之前,要想办法找到喘息的地方。” 然而这只是一个愿景,裴液“嗯”了一声,低声道:“鲛人我来对付,你尽量保存灵玄,万一不得不对上他,还是要靠你周旋。” “嗯。” 裴液没有言语,已叩了一枚螭火在手中。 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迅疾的水流已再度出现在黑暗中,这些生灵破水时宛如一片片刀锋,流线躯体的每个细节都是为了更好地令水从身体上顺滑而过。 裴液对水流的感知并不精准,他不太分得清距离,也辨不太清方位,但大约能数得清数目——这次是三道。 “我最多同时面对两只。”裴液抿了抿唇。 “嗯。” 尖锐的嘶鸣一霎响在耳边,鹑首已更早给予了警示,但裴液提剑还是慢了一拍,胸前被利爪割过一道血淋的豁口,身体再度失衡,他高高仰起下巴,把脆弱的咽喉暴露了出来。 一瞬之间已有一条冰寒的锋锐掠过了他的颔下,而少年如夜中生目,一道摧枯拉朽的剑光已从手中绽放,骤然贯穿了身前的鲛躯,断骨截筋之音在水中令人牙酸。 他在抬颔露颈的同时出剑,当鲛影掠过身前时正好将这一剑刺出——在水中迟钝的身手只有以直觉、判断乃至赌斗来弥补,所幸少年已亲身感受过一次它们的速度与倾向。 即便残躯握剑,只有这一剑能刺中咽喉,那也就已经足够。 两具躯体一同向水中栽去,只要接触到,裴液就绝不会令这些幽灵般的造物再没入周围的黑暗,一人一鲛翻滚厮杀,这时候朱莲火就大大发挥了作用,在再次付出伤痕和大量的真气后,裴液将玉虎整个插入了它的脖颈。 抽剑而出,任仍在抽搐的鲛躯飘着血坠落。 再度回身上溯,挺剑帮助黑猫去处理那被缠住的两条。 黑猫说得很对,固然身负高绝剑术,但他确实太容易受伤,命同荣枯契与禀禄虽然赋予他强韧的生命,却不能硬化皮骨,遇上这般同样迅如魅影的敌手,交手之际总要挂彩。再次付出三道不容忽视的伤口之后,裴液配合黑猫杀死了剩余两道鲛影,身体已然有些吃力。 而双方大量的血都播散在水中,行迹已难以掩饰,在不远的身后,凌厉的水波再次遥遥传来。 “鲛人比想象中多,我带你走。”螭火再次帮他封住伤口,黑猫冷静道。 它所言正是他们入境前所做的最坏打算,若灵境之中实在事不可为,就令黑猫化为神螭,护佑裴液只做周旋。 螭龙在水中的速度绝不比这些鲛人慢,而仙狩之躯也足以承受大量的伤害,只要拖到离开灵境就够了。 灵境曾在江淹与柳公的笔墨中那样瑰丽多姿,幻楼也充满了仙境般的梦幻,裴液本以为应有诸多事类可做周旋之凭仗的,然而这里却只有深沉、虚无和空荡,算是一桩沉重的意外。 “别。”裴液却先一刻握住了它的爪子,“别走,我们回返。” “回返?” “对。”裴液看着它,螭火映照中,黑眸在水中也有些微光,“你注意到没,这些鲛人都是从身后赶来的。” “……” “我们一切的行动都是在一天之内完成,鱼嗣诚没预料我们直入他的宅邸,蜃境中的鲛人自然也不是早在这里伏击我们——不然就不是这样零星而来了。”裴液快速道,“所以你说,在我们跳进水里之前,这些鲛人在做什么呢?” “……做它们本来做的事。” “不错。”裴液声音快而平稳,“你想,他们本来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呢?小猫,我相信我们走反了,或者这里的方向根本不与外界一致,或者向北而行本来就不正确……总之,我要朝它们所来的方向而去。” 在苍茫的黑暗中,他们唯一所凭本来就只是黑猫入水前记下的方向,如今少年却说要抛去这份参照。 而迎着鲛人所来的方向而去,更不知将遇到什么。 “那样我们会离鱼嗣诚更近。”黑猫提醒道。 纵然不是迎面向那袭金紫大袍而去,至少也是斜斜靠近。 “那也去。”裴液握住了它的爪子,黑猫不再有异议,在下一道鲛人的锋寒抵达之前,坚硬沉重的鳞甲先遮覆了少年的躯体。 巨大的螭首在水中化生,猛地拧颈张嘴,将一名鲛人咬成了带血的三截,然后顶着四五道割破鳞躯的锐流,螭龙夭矫中一掠数十丈,径往它们来处而去。 身后数道鲛影同时转过一个险折的锐角,直直地衔在其尾后追去。 (本章完) 第609章 洛神木桃(下) 第609章 洛神木桃(下) 仅仅在几十息后,黑猫就认同了裴液的推断,这里的方向绝对不与外界等同,或者说在这里,本身就难说有什么“方向”的概念。 他们分明是返身而行,然而却没能行经刚刚与第一名鲛人战斗的地方,投剑射沙的痕迹也消失不见——由此观之,他们刚刚自以为的向北而行,或者也只是一厢情愿。 这种身为“外人”的感觉实在太过浓烈,显然生长在这里的生灵有着它们特异的感知,而他人只能做个五感缺失之人,这大概也是太平漕费尽力气运来鲛人的原因。 人类如果误入这里,十成九会死在迷失之中。 裴液和黑猫时刻注意着迎面而来的鲛人,以它们为凭调整着前进的朝向……黑暗和冰冷一直如影随形,他们也并不清楚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确。 越往前行进,这种捉摸不定的未知就会越令人心绪高悬,前方仿佛是没有终结的黑暗,而身周围拢的鲛人越来越多。 鱼嗣诚却仿佛不会丢失方向,挂在他身上的那缕螭火一直在朝他们坚定地靠近着。 “他和鲛人之间有某种传递信息的法门。”黑猫道。 裴液未答,比起黑猫,他在这样的环境中近似个真正的聋瞎之人,只沉默思忖着。 而也就是这时,他眉头一挑,忽然闻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是香气。 真的是香气,沉重的、黑暗的冷水中,耳道和鼻腔都承受着必须用真气排解的重压,但就是在这样的封堵中,一种似乎存在于这一切感受之上的信息依然稳定地飘入了他的鼻腔。 宁静、轻灵、缥缈……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浓烈的血气和腥气,五感充溢的全是杀意和沉冷,但它偏偏那样清淡,像是春溪边少女的一声脆笑。 仿佛一切只是浓墨的幕布,而它是上面唯一的一缕彩笔。 就在裴液嗅闻到这缕淡香的同一刻,身周的鲛人开始大量从左前方压来,至少有十几条一同动作,凌厉的水流交错成了令人心惊的一团乱麻。 “它们在拦我们。”裴液道,“迎着撞过去!” “鱼嗣诚还有三百丈。”黑螭提醒一声,长躯已毫无迟滞地迎面而上,一瞬间数道尖锐的血痕绽开在它身躯侧面。 强大的仙狩之躯确实有着世上最顶尖的生命力,身骨也往往比其他物类强韧百倍,然而与离开家乡不过半年的少年一样,黑螭也只处在它漫长生命的幼年,纵然得过宝丹拔助,此时面对这些成群的成年鲛人也绝谈不上轻松。 身躯内储存的灵玄是有限的,多消耗一些在这些鲛人身上,就意味着面对鱼嗣诚时少一分凭依,从他们选择迎面而来的那一刻,此行的危险性就在不停地攀升。 裴液什么都看不见,听觉也被水沉沉压着,但他这时已清晰地感知到,他们确实引起某种骚乱了。大量的、数以十计的鲛人涌动在黑暗中,杂乱尖锐的音声不断刺得耳脑难受,你来我往仿若交谈,有些甚至和追捕他们的鲛人发生了躲闪不及的冲撞。 “小猫,我确实闻到了。”裴液低声道。 “什么?” “香。” “……” “这里鲛人太多,你受伤太快了,我来。” “你疯了,它们撕碎你只用一息。” “没事,你没感觉到吗,它们在犹疑。”裴液快速道,“它们的调度不如先前有秩序了。” 黑猫顿了一下,是的,固然还有七八条死死衔在他们身后,固然庞大的螭躯还是在鲛人群中飞快地增添新伤,但确实有一部分开始徘徊了。 有的开始停在原地不动,有的躁狂地来回溯游,仿佛头脑中的命令和身体的本能产生了矛盾,有的发出了尖锐的嘶吼。 “我来。”裴液再次道。 黑螭不再言语,最后一甩尾助少年向前掠去,自己已化为小猫缩入他怀里。 浩荡的黑暗里,无所凭依的空荡之感再度降临,裴液立刻抿唇朝自己认定的方向下溯,他的速度和黑螭确实相差甚远,尖牙利爪只在两息后就追赶上来,裴液付出右肩被穿透的代价搏杀掉这最快的一只,而落后的几道已再度追了上来。 但它们没有冲上来,裴液咬牙横在身前的剑也没有迎上撞击——只几步之隔,这几道凌厉的水流却全都顿止在面前了。 黑暗中裴液什么也看不到,但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找到了什么。 他如一个残障之人般笨拙地向身后摸去,先是一片嶙峋的石……然后手触到了几片薄薄的柔软。 而正随着他的触碰,仿佛有什么被唤醒了,像是一粒烛光刚刚被点燃,从细小的火球缓缓长大……于是裴液第一次在这方境界里见到了螭火之外的光源。 微微的、柔润的光,像是夜色中的温玉,映在少年的眼中,是一朵缓缓绽放的……那样美丽的。 瓣形如柳叶般修美,又如蝉翼般轻薄,二十四枚连缀在一起,泛着冷凉的蓝光,是近乎梦幻般的颜色。 它没有枝叶,只有一根纤细的独茎,在大之下完全不喧宾夺主。 茎上环绕着一缕轻雾般的薄绡,在水中如在风中,轻轻地斜上飘摇着。但它们却不是系在茎上,而是向下延伸进土里,似与根也纠缠在一起。玉蓝的微荧映入少年的瞳孔,也隐约映着他的脸庞和飘散染血的长发,微光中,只见那些伤口飘散出来的血雾都束成绸带一样的形状,向着这朵涌去,缓缓浸入了瓣之中。 裴液没预料到这一幕,也没预料到下一幕——视野中这朵忽然蓬散开来,瓣片片飞涌向他,从指尖没入了他的身体。 裴液错愕中避无可避——他大半心思还在警惕身后的几只鲛人——下一刻体内的螭火也扑了个空,但确实也没有感到任何异常,他低下头,只见那浮现在了手腕上,二十四片小小的柳叶鳞围拢成一朵型。 但下一刻异常整个涌了上来,他感到一股天旋地转般的眩晕,仿佛整个四方五感都在混乱颠倒,鹑首在这一刻想要起些作用,但却发现这晕眩根本没有触及心神……然后裴液忽然惊愕地意识到什么,就此停下对它的干预了。 这不是晕眩……这是一次修正。 人类的方向感被纠正替换,混乱的四方重归其位,裴液忽地一瞬间明白了刚刚他们是走过了怎样一段无头苍蝇的路程; 摆动摇晃的四肢停了下来,裴液忽然不可思议地失去了和水的对抗感,沉重、冰冷、不稳……一概都从感受中消失,他甚至感觉到了在水中的自由,这种不被大地束缚的感觉…… 一层奇异的淡蓝蒙上了眼瞳,然后周围浓重的黑暗渐渐变得透明了,他看见了关于湖底的一切……原来这里从来不是虚无空荡的黑暗,从他们来的方向到这里,正是从单调渐渐变得繁华丰茂。 起伏不定的沟壑山丘,种类繁多的水草,大小不一、穿梭不定的小鱼群,林立纷纷、大小不一的高石……以及身前这几张清晰的、纤毫毕现的冰冷鲛脸。 两声尖嘶从它们喉颈的震颤中发出,一切不过几息的工夫,似乎终于是头脑中的命令占了上风,三条鲛人同时纵身而来。 几乎看不见水波阻动,它们的动作视水如气,果然是迅如毒蛇,身形一动之间,尖锐的指爪已凌在咽喉之前。 裴液为这速度微微怔了一下,心想原来自己一直面对的是这样的对手……然后他拧腕抬剑封在了这根指爪前,水中响起一声“铛”的低闷撞击。 裴液身形一倾让过第二名刺向胸前的鲛人,同时剑随身斜,与相抵的指爪交错而过,令人牙酸的锐鸣骤响骤落,剑刃已沿着它骨筋剖开了这整条臂膊。 愤怒的痛嘶响在水中,裴液剑锋一转已切断它的咽喉,而后回身背剑,格住了第二名鲛人追来的攻击,同时身前第三只鲛人已穿透血雾直扑面门。 在刚刚的两合交手中,他一直精准地以刚刚杀死鲛人的身体为分隔,将它短暂隔在战局之外。 裴液瞧了它一眼,身后剑势微微一振,三次交击中蓄积的【展翅】骤然清空,【清鸣】一霎撞开了身后鲛人的两根臂爪,将其穿胸而过。 裴液松开剑柄任长剑整个穿过身后鲛人的胸膛掠入水中,自己身体同时向后撞去,这胸口血洞的鲛人仍然有着强韧的生命力,怒鸣中指爪越过肩头抠向裴液的咽喉。裴液一手抵住它的手肘,一手箍住它的腕子,两手相反一发力,“咔嚓”折断了它这条手臂,然后发劲一扯,将它架到了身前。 这时候第三名鲛人正尖嘶着追来,但在他身侧,一道水中的流光划过了一个优美飘逸的弧形,从它咽喉一掠而过,血雾蓬开的同时已回到裴液的手中。 裴液顺势横剑一剌,割断了身前锁住鲛人的咽喉,然后松开手,三名鲛人的尸体同时从水中缓缓坠落了下去。 他低头沉默地看了看剑,这次他身上全是敌人的血。 掌握了水的力道后,许多剑术都亲切地回归,【衔新尸】也不怎么费力。 黑猫也从衣领中探出头来,瞧了瞧他手腕上的鳞印记。 裴液依然没有说话,这时他听见了一道很轻淡的声音,不知从哪处传来,也许响在心里,也许响在耳边,像风一样浅,和刚刚的香一样缥缈。 “你的剑用得真好啊……让我想起了一些故人。”她微笑仰头道,“可惜,我也想不起他们的样子了。” 裴液猛地转过头,只见刚刚生长的地方,一道极隐淡的女子身影正坐在那里,这美丽的身姿只一个影子,就令裴液恍惚了一下,她两手拄在身侧,偏头看着他轻轻一笑:“你是第一个我喜欢你进来的人,说不清为什么。” 她轻轻朝身下一指:“这朵,我给它取名叫‘洛神木桃’,你们岸上的儒人常诵,赠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就是这样了。饮之能令你明目、敏耳、御水,嗯……如果你身怀传说中的‘丹田种仙之法’,说不定还能增长经脉树。它持续的时间是一刻钟,无论你来自哪里,都希望你能平安顺遂地回到岸上。” “……”裴液下意识低头瞧了一眼腕上印记,再抬起头来时,这道本就隐淡的身影就已踪迹全无了。 他怔了片刻,这时候才去内视丹田,只见七生之上的柔嫩短芽肉眼可见地增长了一截,纵然还是杯水车薪,却令裴液完全哑然。 ——自从未遇仙君之属后,禀禄从未在其他的饲养下生长过。 他低头看向黑猫,黑猫眼中同样是惊愕的怔然,但这时不是琢磨这件事的时候了,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前面剩下的几个鲛人,而在更远处,还有更多的影影绰绰朝这边投来了目光,有些透着犹疑忌惮,而有些在徘徊中还是直冲这里而来。 看来自己和它们之间即便没有一条称为铁律的界限,显然也有一条颇难逾越的软性束缚……裴液心里一直记着在鱼嗣诚书房中所见的那张短笺。 “两朵,鲛仆死一名,伤者三名……”这会伤到它们?是气味吗? 刚刚朝自己攻来的那三名鲛人,其实在死前已显露出一些歪斜……裴液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奇妙的猜想,鲛人进入这边,是不是就和自己未饮鳞前的状态一样呢? “鱼嗣诚还有一百丈了。”黑猫低声道。 裴液心中一凛,最后投目看了来时的方向一眼,身形一转,往水草石林中没去了身形。 坏消息是,鱼嗣诚可不是鲛人。 好消息是,没有鲛人的尾随,鱼嗣诚未必能在水中找到他的行迹。 (本章完) 第610章 伊阙轘辕(上) 第610章 伊阙轘辕(上) 即便具备了这奇赋予的视觉,水下依然不是一个可以被一览无余的世界,崎岖幽暗的石丛草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终点,如今他有了方向感,却依然不知晓该往何处而去。 裴液在石底缓缓飘游着,忽然道:“小猫,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水是朝我们而流的。” 黑猫点了点头。 其实在更早一刻就是了,从他们撞开鲛人群封锁的时候,黑螭化为猫形缩回裴液怀里,水的趋势就已有一些微弱的扰动和回荡,是流动冲入静止时激起的涟漪。 就是从那里开始,再往内而行,湖底的水就不再是安稳的静置了,即便不游动地静静飘着,也能感到微弱的水流拂过裸露的肌肤。 对所有进入这里的生灵而言,都是温柔的逆流。 “所以,鲛人们进入不了这样的水流……它们聚集在外面,正是在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裴液道,“这里于它们而言,也是一片未知的幽深。” 所以他们每日都禀奏那样的短笺,管这件事情叫“众鳞啮门”,记录下今日的进度——“见两朵”、“凿进三丈”云云。 “它们凿进的方式,大概就是探得、然后拔除这种。”黑猫忽然道。 “嗯?” “你瞧。”黑猫抬爪一指,不远处的石壁上,一株仙葩般的洛神木桃正静静开在那里,茎上透明的丝织代表着它是有主之物。 “这种绽放在逆流里,影响着鲛人们的平衡和五感,是这片土地生长出来的禁令。”黑猫道,“仗着这两样,它婉拒了一切生灵的进入——你瞧,我们只走了百八十丈,连小鱼也变得稀少了。” 这些萤火般的细小生灵理解不了混乱的方向意味着不容接近,它们游进来后,或者终生都再难离开。 “可这些鲛人都不敢靠近,又靠什么拔除呢?”裴液道。 “人。” “……人?” “你想,鲛人进入这里,并不需要服食鲛珠粉。” “……”裴液缓缓点头。 他们在莽撞中闯进了这一未知的禁地,外面那些鲛人配合人类交替推进和探索着,在幽深中寻找着某种“路”和“门径”。 “你说,这是什么地方?”裴液轻声道。 “那大概要问鱼嗣诚了。”黑猫道,“这正是他苦心孤诣的目标,九年前第一次运来鲛人时,他大概就抵达了这里……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可到现在他也没有得手,这九年都干什么了。”裴液咕嘟一句。 黑猫不答,道:“他进来了。” “朝我们而来吗?” “没有,在浅处徘徊。” 在失去了鲛人的追缀之后,这位紫衣大监似乎确实对他们的去向失去了感知……裴液正沉默想着,忽然第一次感知到这里大块的水流扰动,他下意识拧头看去,只见旁边大石之后,正转出来一张警惕搜寻的面孔。 其人穿一身黑皮水靠,腰间别着一双分水刺,照面的一霎,一双发黄的瞳子已锁定在他身上。 这人第一时间吹出一声尖锐无比的哨音,水哨显然一直就含在齿间。 然后他即刻拔出了腰间的分水刺,腰身一拧已调整为适合搏击的姿态,在石上一蹬便朝裴液扑来。 这身手之矫健出乎裴液的意料,他很清晰地看出此人绝没有得享洛神的馈赠,但他是用一系列其他的手段实现了水下的活动——从小在临水宗派中养成的水中奇门武技,长年习惯漂浮的夭矫身体,以某种秘术达成夜视的眼瞳……这些人显然才是鲛珠粉真正的消耗者。 裴液只是绝没想到他们竟然来得这样深、这样快。 他拧剑一横,架住了直贯而来的分水刺,两方相撞裴液即刻显出力量的落后——这人竟是货真价实的八生! 得此信息的瞬间,对方腰身奋力一拧,双刺格在剑上交错发力,就要将少年之剑绞下来。 这一下纯熟的发劲力贯全身,显出经年的水中功夫,实话来说,这人不会是一个弱于陈刃重的敌手。 裴液就此松剑,两次劲力交换之间已知晓不能与之陷入水中博劲,他任由剑被绞去,抬手已握住一枚朱火,带着蓬开的啸烈火焰一拳砸上对方的面门!玄火对脉境的压迫实在颇大,对方立刻弃兵抬手,柔韧的水中功夫正精于卸劲,举掌抬肘一靠一送已让过迎面重拳——无剑之后,少年的手上功夫确实难迈入一流行列。 但裴液也没有与他过手的打算,如今他独享在水中惊人的灵活,反手扣住其肩膀,另一只手架在肘上发力一掰锁住了其整条臂膊,而后仰颔躲过对方冲天而起的一踢,低声道:“牵丝。” 八生的反应迅如电闪,江湖老手也比鲛人聪明许多,一瞬间已拧身回护,毫不吝惜浑厚的真气。 然而刚刚弃下的分水刺已成了致命的伏笔,少年剑不在手如在手,尤其换上玉虎之后,他并指一勾,轨迹飘曳的玉虎在一双峨眉刺上“叮叮”撞出两声清脆,一丈外的兵器乍时化为三道诡秘的流光。 一道刺入左腿,一道钉入右臂,而后朱红玉色抹上玉虎剑刃,切入软腐的真气,一霎割断了他的脖颈。 裴液接剑松手,令这具仍在抽搐的尸体垂落,抬臂看了看,只一合的交手,臂上已被那一掌拍出一大片青紫,肩上旧伤也崩裂了小片。 他处理着伤势,黑猫道:“现在知道他们九年都在干什么了么?” 对方对这里的渗透确实比裴液预料中要深,手段也比裴液预料中多,可以想象,在他们刚刚抵达这里的时候,对方开始了对他们的围捕,甚至比他更早一步进入这里,以求拦在他前面。 “希望这片地方能大一些……让咱们多拖拖。”裴液轻叹一声,抬腕看了看鳞印记,已经有些浅淡了。 “鱼嗣诚到哪儿了?”他伏下身从尸体上飞快摸了摸,只得一些基础的照明与勾凿工具。 另有一张入水不湿的短笺,上面写着一句提醒般的话:“入逆流三百丈则止。” “正朝这边追来。” “我们迂曲一下。”裴液道。 他绕了个弧度,再度往深处而去,虽然短笺上那般书写,但强敌在后,他自不可能停在三百丈处,一力往深而行,大约小半刻钟后,环境确实开始出现了变化,他轻“咦”一声,道:“小猫,你有没有觉得,地势越来越高了。” 黑猫没有言语,其实不是地势越来越高了,而是他们身处的这片逆流仿佛被提了起来,是水在向前方高处升去。 裴液不知怎么形容这种感受,但这确实是水中之水,他看不见它的边际和来处,但它高高往上拔起时,小鱼群随着上溯,水草也跟着向上生长,仿佛带着整片生态离开了地面,裴液也开始感受到一种身不由己的拔升之感。 这种奇妙的感觉宛如攀山,但裴液确实是第一次游着泳攀山……周围显得越发寂静了,那些鲛人和人类似乎都未曾抵达过这里。 他来到了“山顶”,然后上溯停止了,趋势又开始向下而去——但水流的方向从未变过,现在它是从下向上依然朝他流淌而来,似乎有着一个遥远的源头。 但正是在这时,黑猫皱了下眉头。 “怎么了?” “……鱼嗣诚的速度,好像有些慢。” “嗯?” “从和刚刚那人交手后到现在,他的距离并没有和我们拉近多少。”黑猫皱眉,“水下对他的影响有这般大吗?” 裴液怔了一下,心脏一缩:“你的螭火是挂在什么上面?” “……袍内,你是说……” “快走!”裴液立刻向下溯去。 逆流下行,裴液竭尽全力在水中纵掠,几十息间已完成了这段下坠,再次来到一片平坦的“谷地”,这里也没有幽暗繁密的石林了,也没有长长的飘摇的水草丛。 长在地上的是短短浅浅的小草芽,嫩绿地铺了满地,小鱼群在上面倏忽,就像翠绿的昆虫在朝上蹦跳觅食。 这理应是一片美丽的奇景,但裴液走到这里就定住了步子,缓缓握剑抿了抿唇。 一个高大的、面容阴冷平漠的白发太监已立在了这片原野上,那袭宽大的金紫大袍已经不见了,他只穿着白色的内袍,幽黄的瞳子和刚刚所遇之人大概是同一秘法,保养精贵的白发在水流的拂动下向前飘摇着。 他手上握着一杆沉重的铁色大枪。 “我真的有些想杀了你了。”鱼嗣诚低声道,黄瞳盯着他,“你竟然敢……深入到这里。” (本章完) 第611章 伊阙轘辕(中) 第611章 伊阙轘辕(中) “从这往后,就都是鱼大监禁止靠近的地方了吗。”裴液身形立定,向他身后望了望,平旷的草谷隐没在寂静的幽暗里。 杀你和想杀你确实是不一样的,剑上染过许多血的裴液很清楚这一点,他未必想杀刚刚遇见的那个人,但他下手没有一点犹豫。 有些人你杀他是因为他该杀,有些人你杀他,只不过因为那一刻你们同在江湖上。 “敢来,那就死吧。”就是一句类似的言语。 这位紫衣权宦推开书房之门时并无暴怒的神色,正如他也没有把那些短笺和书本藏入什么秘格,就那样平常地摊开洒着朝晖的桌面上。 但如今来到这里时,裴液清晰地从他的语气中读到了一些冷怒。 少年或许是太横冲直撞了,进入蜃境至今尚无一个时辰,什么都不知晓,已经踉踉跄跄地来到了这片草谷——这大概真的威胁到了这位紫衣大监。 “鱼公公在这里做什么?”裴液再度问道。 面前之人显然早就深入过这里,比鲛人走得更远,也比他走得更远,翻过刚刚的高山,越过这座平谷,不停往深处而去,直到尽头……在多少年前,他就曾一个人行经过这条路。 所以如今他才能如此快、如此笃定地立在这里,正拦在姗姗来迟的少年面前。 世上或许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里面是什么。 鱼嗣诚垂着眸,也没有答话,微微屈膝躬身,沉重的枪尖陷入湿软的草地。 裴液抿起了唇,将剑握入了左手,在鱼嗣诚弹起的前一刻,他已先猛然一踩草地,顺从的水流将他托举起来,矫健的身体如一尾游鱼,他拖剑飞向了空中。 下一霎鱼嗣诚就轰然炸起,他身周的水流膨开成一个巨大的空碗。在这样的水中,他的起身依然像一声重炮,速度依然像一支劲弩,沉重的逆流被身形轨迹割开了一道没有水填入的豁口。 裴液在等待的正是他这一枪,从沛然强大的力量上借势尤其是他最擅长的刀尖作舞,何况如今占据了水域之便,洛神的馈赠令他如鱼在水,而鱼嗣诚每一刻都在承受深水的重压。 长枪将来不及避开的水轰出节节空爆,鱼嗣诚眨眼已凌在裴液三丈之内,腰臂此时才同时爆发,拧撞的水流随枪夭矫出近十丈的白练。 即便再看一次,裴液仍不禁为这样的力量凝眉……他将腕一转,剑身以一个精妙的角度切向了撞来的轨迹。 下一刻手就几乎被巨力拧断,腕子像是狂风中的秸秆骤然折倒,裴液死死用真气拧束住筋骨,硬生生吃下了这一击——因为这一次将力量引渡到剑上,他驱动的不是【飘回风】。 与初次照面的第一合不同,这次少年根本不是为了逃离,他剑尖割着铁枪发出尖锐的砺擦之音,沛然的力量贯入持剑之臂,俱是【食叶】窃来的枪势,然后下一剑却不是【清鸣】,而是【崩雪】。 裴液顺着鱼嗣诚的大枪拖剑而下,在旁人的视角里他或者像一只蜻蜓,在鱼嗣诚最强大的锋芒上一沾即走,然后已抢入鱼嗣诚三尺之内。 剑怕手短,枪怕近身,枪中枪尾总是最尴尬的位置,裴液咬牙奋剑,几乎掌驭不住的磅礴力量破剑而出,直击鱼嗣诚胸口。 鱼嗣诚只凭一只右臂就骤然顿止住瀑流般的枪势,将大枪在腰上一旋,不以枪头,而以枪尾呼啸抽来。 裴液仍然未有闪避,手中【崩雪】就此朝它倾泻,剑尖击上枪尾,轰然爆发的力量令裴液肺腑巨震,鱼嗣诚枪尾也被震开一尺。 但下一刻他手臂一拧,磅礴的力量还在如飓风般掀动水流,但那柄铁枪已经稳稳凝固在空中。 而这样的对撞于裴液而言已绝对超出了承受的上限,他向背后松手撒剑,剑光飘过一个短瞬的半圆后接入右手里,以此种方式卸去了身体的负荷。 鱼嗣诚冷眸已锁定在他身上,面对还敢再度近身的少年,下一合理应是斩杀——他入水前提上了这杆枪,正是记得刚刚砸在仙狩身上的那一拳。 拳会被挡住,枪却可以贯穿一切叠摞的肉与骨。 然而这时幽光映入眼角,只在两合之间,身周的水域中已不知何时长满了幽蓝的焰,没有温度,也没有能量,仿佛只存在于视觉之中。 丝毫不随水波飘荡,任由两人激烈地厮杀与撞击,这些静美的朵安静地朝着战局围拢过来,十朵、百朵、千朵……下方是随水飘摇的柔软嫩绿,上方是长在空中的幽蓝之,整片水域被渲染成了瑰美的梦境。 在前面诸多险境里都不曾出手的灵玄此时全数投于螭火,在杨家渡击杀两条水虺时,黑螭都没有铺展开如此火域。 在没有灵玄的境界中,螭火的行进无可阻拦,而鱼嗣诚水火不侵的紫金大袍已经不在身上。 幽蓝在一霎染为朱红,同时映红了十数丈的水域,裴液在上一个瞬间已从唇间低吟出三个字。 “参星守。” 眸色染为千年的碧玉之质,浅鳞攀延在眼角,鳞纹般的尊贵玄袍生于身上,火带、玉佩,长发飘着焰尾……玄火神官的位格一霎降临在少年身上。 然后是凡人难料的一幕,少年转剑一招,宛如律令,千万朵朱红的焰竟在一霎之间汇于剑上,将玉虎整个染为了一柄朱红玉剑。 这确实是超出战局外的一次出手,鱼嗣诚飘散白发后的冷眸骤然锁定了少年,上一刻他本来已长枪外扫,膨胀的真气也向外撑开去阻拦炽烈的高温……但这所有的火焰竟在一瞬之间全部赌在少年手上。 这一刻很难说灵躯抟成的眼目和鹑首哪个更快一步,裴液长剑用出的既不是【号白露】,也不是【崩雪】,这一剑既轻且快,犹如草色上闪逝的流光——踏水摘鳞。 在身体的反应上鱼嗣诚确实遥遥占了上风,即便是在这样的深水中,他的每一道动作都依然稳定利落,手腕一送,枪尾细蛟般朝胸前送来,撞向出手之剑,但玉虎只翩然一擦而过——【袖虎】在上一个瞬间已然燃烧在右手之上。 抢入身前两尺之后,枪已再也承担不了守御之责,鱼嗣诚两手都在外握住枪柄,这是一个真正的空门。在两次竭尽全力地尝试斩断其人咽喉却都险些令自己丧命后,裴液就和黑猫进行过短暂的讨论。 这诚然是个未知而可怖的敌人,但斩不断头颅不等于束手无策,裴液回味着那两剑的手感,确认自己斩上的正是椎骨,但那坚不可摧的金玉之声也绝对真实。 于是裴液想,人不是只由骨骼组成的,斩不断骨头,未必就杀不死。 从脖颈往下数一尺,就是胸肋之骨,它们不是连接成片,而是犹如栏杆或牢笼,笼罩着人的心肺与脏腑。 它们之间的空隙,足够一柄锋锐的剑刺入。 裴液已不是那个初出茅庐、没见过世面的小子,仙狩和御主待在一起,他们的手段比比皆是,而每一样都是江湖上称为奇迹的传说。 伤损满身的少年咬牙拧眉,这一刻他连封锁伤口、束缚断骨的真气都调动到了剑上,眸子全然抛却鱼嗣诚的一切动向,只落在剑尖与前方飘荡的胸襟上。 一剑当然杀不死他,哪怕贯穿心脏,但有第一剑就能有第二剑。 剑刃迅如流光,一瞬间就要庖丁牛刀般顺滑地贯穿鱼嗣诚的胸膛……但这时裴液耳旁响起了一声令人心惊的“咔嚓”。 沉重又清脆,宛如枪剑的断折,令裴液猛地从剑境中惊醒,他抬眸看去,与此同时玉虎发出了一串令人牙酸的尖擦之音,剑势骤然扼止。 在少年的发劲之下,长剑一动不动,如同铸死在了空气中。 鱼嗣诚苍发垂飘在面前,虎兽一样的黄瞳冷冷地看着他,他左臂反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锐角,肘部的血肉筋皮全数崩断,血在水中爆成一小团。尖锐的紫金骨锋突了出来,在朱红之剑的映照下浮动着暗沉的光泽。 他反折过来的手死死扼住了玉虎的剑锋,血沿着剑身流淌下来,指骨箍成了剑的囚笼。 裴液心中寒意直直攀上脑子,腕上动作却不稍慢,他一瞬间引爆了所有的朱莲之火,而后剑刃骤然蜂鸣,暴烈急速的震荡中,【清鸣】霍然崩开了牢笼。 玉虎的强韧在这一刻显露无遗,毫无崩折之虞,裴液自己的右臂却先崩裂出道道血痕,他咬紧了牙,再次挺剑直进,擦着鱼嗣诚的指骨贯入了腹袍之中。 即便在这样逼仄暴乱的境况中,裴液依然精准掌控住了这一剑的去向,毫无偏差地刺向两条肋骨之间,同时按腕下压,力求剖开对手半个腹腔。 然后又是“叮”的一声剧烈撞击,裴液手腕几乎脱臼,剑刃失控般向下划擦——在绝没有预料到的角度,如同船触上了暗礁! 鱼嗣诚被剖开的襟袍里,皮肉血淋淋的开口中,翘出来一根歪斜的骨刺,粗糙怪异,足有手指长……裴液只愕然惊掠一眼,黑猫已环绕着他化生,玉鳞铁躯遮盖了他的身体。 下一刻暴戾的铁枪就在裴液颊旁炸开,将玄黑的鳞躯贯穿出一朵偌大的血,黑螭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裴液后移一寸,令他避过了这道杀机。 然后螭龙庞大的身躯完全显现在水中,它清啸向前一个夭矫,带动了数十丈的水域,贯穿身体的铁枪被霍然挣脱。 然而它却不是向后逃离,而是借着少年拉扯出来的空间奋然向前,想要直接越过鱼嗣诚继续前往深处。神兽的低吼响彻周遭,鱼群惊乱,蜿蜒的身躯带起庞大的漩涡,一瞬间整片水域都为这具神躯所牵动。 血染在飘散的白发上,鱼嗣诚眸光凶冷,他身体被水掀动倾斜,反手一掷把铁枪插入脚下,然后展臂环住了想要离去的螭尾。 这一幕刚刚在水外好像已发生过一次,那一次这位高大的太监被黑螭带入水中,如今身在水域,螭龙理应比他更强、更快。 然而一霎之间,数道尖鸣般的炸响骤然压过了螭吼,贯穿了每一双耳朵。 沸腾的、暴烈的、无色的蒸汽从鱼嗣诚的每一处关节气鸣般爆发出来,襟袍在高温之下飞快卷曲,他身周之水先被膨胀炸开,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进入了沸腾,白汽大量生成又再度冷却……裴液惊愕地拧头回视,宛如看见一尊人造的神鬼。 就在这样的境界中,鱼嗣诚一手握枪,一手环住螭尾,脚步向后一跨,奋然嘶吼一声,拧腰、收臂、转身一气呵成,硬生生将黑螭从前跃中甩了回来! 裴液一霎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但黑螭还是冷静,强大力道从尾后节节贯入体内的时候它就全部承接了下来,在骨骼激撞中驱动筋肉随其发力,当鱼嗣诚将它甩回到身后时,速度达到最高,它随之弹动身躯,挣脱了他的掌控,一跃飞离到了三十余丈外。 修整了一下身体,悬停在了空中。 裴液回过神来向下看去,鱼嗣诚正缓缓拔出身旁的长枪,他发带被烧毁,染血的苍发已全数在身后飘荡,关节处还有剩余的沸腾流泻出来。 他冷冷地看向他们,抬起反折的手臂压在铁枪上,然后奋力一压,随着炸响的“咔嚓”,这只胳膊再度归复原位。 他稳如磐石地立在那里,刚刚一番激斗似乎只是皮外伤。 裴液面对过司马和衣端止,也对阵过瞿烛,但没有一位谒阙展现过这样纯粹的力道。 这就是三宫检责使的位置吗? 裴液沉默看着他,他也看着少年,他们之间的间隔已经有些远了。 鱼嗣诚偏了偏头,一字一顿道:“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你。” 裴液没有答话,身上伤势已经太重,他抿了抿唇,低哑道:“走吧。” 螭龙向后一个夭矫离开了战场,眨眼已不见踪影。 (本章完) 第612章 伊阙轘辕(下) 第612章 伊阙轘辕(下) 一片安宁寂静的水域中,裴液环着有些萎靡的黑猫缓缓降落下来,倚在了一方大石之下。 自从化为猫形以来,黑螭还从未消耗到如此境地。 裴液轻轻抚了抚它的耳朵,他自己也几乎油尽灯枯,真气所剩无几了。 凉滑的水草拂过脸颊,他扯下一丛擦了擦肤上烧凝的血:“还好吗?” “小伤。”黑猫舔着耷拉的爪子,上面血痕殷然。 裴液盘腿坐起,勉强将超出负荷的身体梳理了一番:“你说,这种人在大明宫里,怎么会有敌手呢?” 黑猫舐着爪子没有说话。 鱼嗣诚确实像一面铁壁。 过于突兀且强横地横亘在他们的去路上,截断了一切往深处延伸的线索。 对于这件事,裴液本来是打算快刀斩乱麻的,他没指望别人不知晓自己的入宫,也不准备和宫墙里的那些阴影做匿行隐踪勾心斗角的游戏。 有时候孤身潜入确实不得不那样,但如今他是提了雁检令明牌来查,持明烛难行暗事,那不如干脆全都明着来。 在这座灵玄真气禁行的皇宫里,能拦住他的人与事本就不多,而晋阳殿下要一个真相,也是足够强大的支撑。 直到他查到鱼嗣诚身上。 正如他不怕暴露自己的目的,这位紫衣大监似也不怕被知晓这一切都和他有关,他如此坦然地居住在这座宫中,随手抹去朝他指来的剑锋。 文斗当然斗不翻他,他又不在朝堂之上,武斗现下看来,竟然也希望渺茫。 裴液沉默地看着前面,心中不停转动着念头,细小的鱼群试探地吞咬着他飘飞的血屑。 这时候身旁传来了一道温笑的轻声:“你再不饮朵的话,可又要变得又聋又瞎了。” 裴液微讶仰头,只见那道缥缈的淡影又斜坐在了高处的石上,正双手拄着石面,垂头看着他。 依然既无面容,更谈不上神情,隐淡得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散去。 裴液抬手看了看腕子,上面的鳞果然已极为浅淡。 “……”裴液扶着石壁站起身来,四周看了看,“哪里有?” “你闻不到吗?” 裴液抬起鼻头探了探,皱眉摇了摇头。 影子好像“噗嗤”一声被他逗笑,只是这笑声也很隐淡,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她向下一跳飘在水中:“那跟我来吧。” 她游起来很轻也很灵动,像只优美的水母,裴液拎起小猫跟在她后面,不停地穿草寻路。 “快些跟上。”她在游动中转身轻唤,“等你腕上鳞没了,到时候可想找也难了,又只能挺着个鼻子一边闻一边游——我们水里可不养小狗的。” “……” 又向前过了两尊高石,这道淡影终于摆着隐约的袖子停在了那里,向他招了招手。 裴液这时确实开始感到视野越发黑暗狭窄了,耳朵和身体都渐复迟钝,这道影子也随之恍惚淡去,她好像在说着什么,但裴液已听不真切。 他奋力向前一游,抬手抓住了石上那朵美丽的洛神木桃,这次他没再等它有所反应,采下来就喂进了嘴里。那灰淡的影子仿佛一惊,似乎在朝他摆手。 只两息之间,视野就转晦为明,五感也清晰起来,身体重新亲切了这片水域。 眼前淡影重新凝实,显得清晰了些,隔膜消去,入耳的却正是半截银铃般的惊笑:“哎呀,你怎么给嚼了!” “怎么了?”裴液顿止住嘴里最后几瓣,“不是你说饮的吗?” “又不是真要你吞进嘴里,木桃是鳞生水长的灵物,是随血液入体的。”影子止住了笑,“不过效用反正一样,倒也没什么要紧。” 裴液这才把口里几瓣嚼尽咽下,低头看了看腕子,那鳞又重新生长了出来。 “抱歉。”他歉意道,“我是莽撞进来,这里若有什么规矩,尽可告知,我会注意的。” “嗯……其实也没什么规矩,只是我的这么好看……算啦,你别做坏事就好了。”影子向上一飘,再度坐在了石顶上,两手拄在身侧,小腿并起垂着,望着不知什么地方。 她好像很喜欢这个动作,几乎与那系带飘曳的洛神木桃全然神似。 “什么算是做坏事?” “就像那些人一样。” 裴液想了一会儿,伤疲的身体令他还是倚坐在石下:“你不喜欢人进来吗?” 影子抬头想了一会儿:“有的人可以进来,其他人不可以。” “我可以进来?” 影子笑:“你也不可以,只是我比较喜欢你。” “……” “我瞧你好像打不过那个人。” “鱼嗣诚?” “是叫这个名字么,总之,他把你打得好惨。”淡影朝他垂着头,分明没有面容,却仿佛带着笑意。 确实很惨,现下浑身从内到外都很痛,那都是少年行险尝试后的代价,裴液仍在一点点矫正着振荡后错位的筋骨,仰头道:“我叫裴液,能请问你的姓名吗?” “我叫……”淡影仰头想了一会儿,最终却偏了偏头,“我忘了。” “……” “姓名是用来人与人相称呼的吧。”影子也不很在意,“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也用不到名字,若有看见我的人想称呼我,就随他们取吧。” “那,我怎么称呼你?”“我也不知道啊。”淡影好像有些兴趣地看着他,“你打算给我取个什么名字?” 裴液微怔,他没打算取什么名字,那多少有些冒昧,他只是询问而已……想了想道:“名字,得你喜欢才好,你最喜欢什么?” “嗯……我什么都喜欢。”淡影偏头道,“你知道吗,一开始,这里是什么都没有的,又黑又空,只有我和这些。后来渐渐长出了小草,生出了小鱼,还搬来了一些其他东西,往后说不定还有小龟小蟹,看着它们一点点繁衍长大,我就很开心……” 她仰着头道:“我最喜欢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里吧。” “嗯……”裴液静思了一会儿,“既然你喜欢和鱼虾为友,那要不叫你‘爱鱼’吧。” 黑猫冷静打断:“徜徉湖海,不沾岸尘,可以称作‘无忧’或者‘不羡’。” 淡影轻轻点着下巴:“可是,我也不是全然没有忧愁啊,有时候小鱼群会死掉一些,有时候会有些无聊,还有时候,就有那些人闯进来,颇叫人烦。” 裴液立刻道:“那就叫‘微忧’吧,‘洛微忧’怎么样?挺好听的。” 黑猫沉默。 淡影倒偏头笑了笑:“听起来不错,那我就叫这个了,多谢你们两个给我取名字。” “你也可以自己取。”裴液擦着小臂上的残血,笑道,“想取几个取几个,然后每天看心情用哪个。” 这说法倒新奇,淡影颇感兴趣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没有说话了,安静了一会儿,低下头看着各自舔舐伤痕的猫和少年,微笑道:“你们若想打得赢他,得往东走呢。” “嗯?” “灵境里有些地方,是会长出小岛的。” “小岛?”裴液顿住了动作。 “水之围者为岛啊。”淡影道,“在外面,土升起来是岛,在这里则会反过来,有些地方的水干涸了,就会留下一座小岛。” “……” “只不过,你得再踏入一次伊阙轘辕之谷。刚刚你踏上的是雾绡的正面,现在从背面过去,那人就看不到你了。”淡影道,“你已服过了洛神木桃,只要顺着闭上眼睛后所见的光点,向前溯游就是了。” 这句话有太多词语裴液没听明白,他微怔看着石上斜坐的清影:“你慢些说,什么是‘雾绡’,什么是‘伊阙轘辕’……能请问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吗?” “嗯?你原来不知道吗?”淡影仰着头,“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再往前去,就是洛川了啊。十二条绡带飘曳成十二条清流,像朵一样围拢着中心,未得许可之生灵,皆不得进入……这是水灵敬避的地方,也是通往洛神旧殿的门径。” “洛神旧殿……”裴液喃喃两声,他这时想起来疯疯癫癫的郭侑,也想起他口中的《洛川寻渡》。 淡影回头笑看他一眼:“好了,再和你说话,你的新木桃又要凋谢了,你快先去吧。” 未等裴液答话,她再次一跃消散在了水中,连一抹光影也找不到了。 裴液试着按她的说法闭上了眼睛,果然片刻之后,一种陌生的脉动从血液里生了出来,黑暗的视界里竟然真的浮现出一些隐约的淡蓝光点,迷幻而美丽地牵引着他。仿佛闭上眼睛,就真进入了梦境。 这是很新奇的体验,那显然不是视觉,也不来自于嗅听,更像因为都身处水中,所以由水递来的消息。 脑海中的方向感似乎再次开始颠倒,他朝着光点的方向游着,碰不到缠身的水草,也撞不到嶙峋的高石。 渐渐他再次感到了攀升和下降,心中难免开始担忧会忽然迎来鱼嗣诚的重枪,如今他们的状态已再也难以承受任何一合交手了。 但这担忧始终没有成真,他安静地游着,整个世界似乎只有他和这条梦幻般的幽曲路径,路上那些明亮的光晕总是代表着一朵新的洛神木桃,他在它们那里补充着腕上鳞,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向上挥出手时,竟是忽然猛地一空。 探出去的小臂沉重得陌生,那本应是很熟悉的感受,但这时却令裴液重重一怔。 空气。 在刚刚坠入到这里时,在被鲛人追捕时,他和黑猫几次尝试寻找的东西,他们尝试向上游,试图回到那不远的水面,但永远只是无尽的水境;他们试着朝一个方向而去,但也没能见到边界。 他们曾以为这里只有无尽的水。 裴液浮上水面来,透光眼皮的光芒令他睁开了眼睛,小猫就在他的肩上,他们完全怔住了。 明媚的、清亮的春光里,煦风轻轻拂动着额颊,眼前的池面上飘着淡白的轻云,绒鸭扰着水波,再往前看,是一片小林芳亭,桃倒映在水中,开得像一幅画。 令裴液仿佛梦回那夜的巽芳园,他抬手拈起一枚水面的粉瓣,看着湿润的感觉浸染在掌心,芳香飘进了鼻腔。 朵般轻淡的声音又响在了耳畔,裴液回过头,那缥缈的淡影正双臂趴在水面上,也同他一样露出半个身体。 “除了我以外,你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她道。 “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淡影轻轻摇头。 “……” “你若想胜过那人,就上岸去听听吧。”她偏头看向少年,托着腮笑道,“裴液,很高兴认识你,祝你顺遂。” 裴液没有言语,她就在眼前消散不见了,他抬起手来看了看,腕上鳞果然已经整个消失。 裴液拖着沉重的身体走上岸去,果然是一派明媚的春色,他再度体会到了那夜进入幻楼的感觉,这是一片不算太大的园林,夹道含苞,鸟雀呼晴,布局大气精整……他低头瞧了瞧脚下的路,是一片规整干净的白,皆是切割整齐的大理之石铺垫而成。 这风格很熟悉也很独一,他也只在这几日才熟悉——这是大明宫墙内的风格。 只是这里的鱼鸟木都很自由地生长着,桃枝延伸出来,条蔓延绽放,不似外面被修剪成很规整的样子。 这片小林并不甚大,裴液只走了百多步,就顿住了步子。 他立在林荫之下,望着前面春光柔暖的草地,一道轻衫长裙的华贵身影正席地坐在案前,上衣淡青,细金线勾着鸟衔珠之纹,下裙纁金,渐次染为檀色。 她支颔翻着案上一本图册,手指间勾摇着三枚本该系在腰间的镂空金香球,像三只圆滚滚的小蜂。 她案前恭谨跪坐着两人,稍后一人腰背直挺,稍前一人则微微向前探身,似与女子交谈着什么。 他们的身影都很隐淡,远远比不上幻楼所见之人,只比刚刚消散的女子好些。 (本章完) 第613章 汞华浮槎 第613章 汞华浮槎 他们也不似幻楼中的人物般可以言语,裴液就立在三丈外的树荫下,也没有掩饰脚步,然而这三人毫无反应,依然自顾翻页交谈,仿佛与之身处不同的世界。 他们面目消隐,声音也不太真切,像是某段梦中的剪影,或是漫长年岁里一闪而过的留痕。 裴液沉默看着,肩上黑猫却忽然道:“翟鸟十二章纹。” “嗯?”裴液偏头。 “那女子身上之纹饰。《周礼》谓:‘后如翟雉,守礼有节。’”黑猫道,“青为天色,纁为地德,你瞧她上衣下裳,不正是如此吗。” “你是说……她是皇后?” “故皇后,魏轻裾。” “……” 裴液微怔地将目光投到那道身影上,可惜黑猫所言的衣着几乎已是它的全部细节了,勿言面容,连发髻簪钗都不真切。 她支颐轻轻点着案上摊开的图册,淡淡的影子随着清风摇晃,好像随时要融化在春色里。 “……因此我们就正做到骨肉的分离,然后我……然后卑职和几位大器师就意识到,骨虽在最深一层,人之神经血管,与之关系却最为疏远……”案前的男子身材修长,即便细节多有湮去,其动作间仍透出一股温润端正之感,此时他向前倾着身,手总忍不住要探上前指点,又屡在意识到时收回来,动作间显出些拘谨的兴奋。 “所以你们就想把人骨头拆了。”女子说话了,微笑的声音闲适而温柔。 男子低了下头,手有些赧然往后脑摸了摸。 裴液这时注意到他的衣着,头上戴的是顶进贤冠,袍色重绿,比遍地春草都深些,像是六七月的柳叶。 “我是觉得这荡开的一笔很有意思。”男子放下了手,又前倾了些认真道,“各色医经中早有这种医术,养意楼的‘身作筏’一脉一直是这条路途……但从前应该没有人做过这种事情。我和几位大器师这两个月日夜推演,想着尽快先拿个勉强过得去的版本呈递给娘娘,今日总算成行了。” 这时候他身后那道跪坐的身影有个小动作,伸出根手指来轻轻戳了戳男子腰,男子挺直身子,往后拂了拂手。 后面身影微微仰了下头,肩耷了耷,这仪态一定与男子相差甚远了,他往前膝行了两小步,向前一叩首,称了句“娘娘”,来到案桌侧面为两人斟了两杯刚刚烧好的茶水。 “养意楼对这种构想应当甚是兴奋。”女子淡笑翻了一页。 “宰大器师说这是他十年来最废寝忘食的两个月!” 裴液这时走到案前,探头去看那铺开的图样,模模糊糊中是一些拆解开来的条状物,依照着前面的交谈,他意识到这是人的臂骨。 “因为从前,也从来没见过这种娘娘赐予的神材。”男子端坐道,“总有人需要它的,此术若成,也会封为养意楼与大明宫至高之秘,绝不外流,免得用心不正之人得去。” “……” “请娘娘降罪!我……卑职确实因此荒滞了些娘娘吩咐的事情。”男子见女子支颐不言,又连忙恭谨作揖。 “何时怪你,故来讨宠。”女子微笑抬头瞧了他一眼,“这想法很才华横溢,我是在想,它倒确实有一大用途。” “嗯?”男子惊讶抬头。 “若有成时,第一具需先放在大明宫里。” 男子微怔,继而恍然,然后又喜形于外,向左偏了偏头,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女子不甚在意他的反应,依然垂着头抬手指道:“你若想用蛟蜕之金打造整副骨架,一来太重,二来妖灵体内不生经脉树,骨材自然也怠惰于真气,两样相加,恐怕累赘。” “但若稍有掺杂,便大损神材之优越,此炼也就偏于庸常,无行进之必要了。”谈及详细之处,男子颇来精神,时隔二十余年都仍听得出他的开心,“娘娘,我们认定,一定须保证骨架的全然完整,这是最必要的前提。至于因而造成的障难——包括刚刚娘娘所提两点——我和宰大器师正求出了一个解法!” “嗯?”女子端起面前茶杯轻饮了一口。案边侍坐之人即刻俯身凑上前去再度斟满,搁下壶后两手恭谨地交握,头却微微偏着,眼睛似乎是斜斜盯着讲话的男子。 若能看得清面容,想必那双眉毛一定是在挑弄挤眼。 “骨骼之牵系,在于粘连之筋与包裹之肉,肌束每绷,骨节则动,也就是说,它依靠的是外力牵引。”男子却只盯着案桌,一直踌躇的手指终于忍不住落在了图册上,“但若我们铸成骨骼,则勿需遵守此理!” “那么,是从内喽?” “不错!从内!首先,能受此炼者,必为抟身之宗师,灵躯强韧之下,又有真气加持,平日动作应可支撑。而一旦进入搏杀,需要骨骼之发力时,此身绝非累赘,而是大大的助益。”他有些唐突地伸手去翻案上的图册,“娘娘,我们打算在骨骼中空中注入汞液,蛟金强韧至极,正能完满承受汞液在逼仄之中爆为蒸气的呼啸,而这种非从肌肉而从骨骼中所生的力道将随心意任由倾泻!——您瞧,就在这一页……银亮流入紫金之中,其景何似升仙!正是‘金为骨,汞作髓,丹华汞飞,天河浮槎’!” 女子笑了笑,缓缓点头。 “而除此之外,这具奇异身骨就全是人终生不能及的特性了。”男子简直有些手舞足蹈,“刀枪剑戟不入,冰冻凡火不惧,至刚又至韧,在宰大器师的这版架构中,即便配装此骨的是一个凡人,也足能从二十丈城墙跳下而毫发无伤,脊索会化去所有的冲击!” 裴液沉默看着,黑猫偏头道:“如此说来,裴少侠输得也不算冤了,故皇后亲自过目的秘术,养意楼倾力而为的大手笔……” “你瞧他骨架。”裴液却微微皱眉看着这男子,“两肩平而窄,好像有些眼熟……” 黑猫未答,与裴液同时转过了目光,却是案边那名侍坐之人在空档间探头低声:“娘娘今日若要出宫,须得多披件袍子。” “是么,我瞧还颇暖和呢。” “东风不长,难免乍凉。”侍坐身影笑得有些惊喜,他下意识想搓搓手,还是恭谨地交握住。 这人声音比刚刚的男子要薄些,身形却是全然陌生的样子了,比男子矮上半头,也不大端正。袍色淡灰,样式很朴素单调,瞧不出品级,腰间似佩着柄小短刃。 “但,这确实还只是个太原初的版本。”对案男子抬袖半遮持饮茶水,此时缓缓喝完了一盏,将空杯双手奉在侍坐之人面前,稍微平息了激动,“只刚刚理论上跑得通,实际都还很粗糙,太过危险,倒是尚不能用于人身的。” “比如呢?” “首先,这神材既源自蛟蜕之骨,人鳞之互斥排异就先是一大难关。”男子垂眸看着这本图册,语气也郑重了很多,“其次,蛟金半具活性,若要与受骨人灵性相连,须得在人体内一次熔铸成型,而不能锻造好后再移植,这一步稍微想想,就是千艰万难,绝不可轻易施为;再次,汞液之炼制调配也是核心,因注入之后不可再替换,还需多次迭代……” “唔。”女子点点头,合上了图册,“那你与养意楼慢慢更迭就是,也不必急于一时。”“是!”男子很高兴的样子,“嘿嘿”笑了两声。 “今年春色很好啊,天气暖得也快。”女子将图册挪到一边,“羽鳞试要开了吧,宫里有人想去吗?” 男子微怔一下,摸了摸头,一时没有答话。 “娘娘要看,卑职就去。”案边的低矮身影微微前倾道。 “你就罢了。我确实有几个人想看看,尤其有个剑客,可惜他今年大概也不愿意上。”女子淡淡一笑,“总说什么‘抛头露面,魁戏子’,太爱装了。” “我若跟在娘娘身后,谁敢在娘娘面前装就教训谁!”低矮身影探身斟茶,又偏头道,“娘娘,那人什么境界?” “刚入了玄门吧。” “刚入玄门打什么羽鳞试……”低矮身影嘟囔道,“我早玄门了呢。” 女子淡笑:“人家一只手能打十个你。” 她随意讲完移开目光,望向这片园子:“宫里这两年明媚多了。想当年第一回进宫时,到处冷冷暗暗的,在南边窄巷里还踩到了一条不知多久以前的人腿骨,还以为进了什么妖魔洞府。” 对案男子沉默一下:“若无娘娘入宫,我二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就变成残骨,零落在太极宫里了。” 低矮身影微颤了下,提起以前似乎令他身体僵硬。 “如今木多得都有些烦眼了。”女子笑道,“这片小园也全是春天开放,去年冬时想下来赏赏雪,草多木少,瞧着都有些荒零。” “……” 三人闲谈间将一壶茶水饮尽,女子站起了身来,将那本图册提在手里:“既无旁事,我便先回宫了,这册子我回去再慢慢瞧瞧——不必相送。” 低矮身影停下脚步,男子也起身礼别。 “只有一事。”女子回首认真交代道,“这秘术能令人脱胎换骨,尤能无敌于宫墙之内,你不可太轻心,须防用心不良之徒的耳目。” 男子嘿嘿一笑:“这大明宫里谁不知道我头上是娘娘,谁敢放肆。” 女子淡淡一笑,未置可否,就此转身而去了。 园中一时安静,两人静立目送的身影过了很久才有动作,却是见低矮身影忽然提襟飞起一脚踹在了端雅男子的小腿上! 男子连跳两步避开,抬手怒指道:“唉!宫禁之内,你要行凶啊!” “呸!”低矮身影猛地往地上一啐,“我行你奶奶个逼!你他娘的,说好了娘娘面前显显我的贡献,你又只顾着自己说——看我踹不死你!” 温雅男子在这种攻势面前也难免失些风度,绕着亭子躲避着:“不是!你有什么贡献?我敢说,娘娘也得信啊!” “他娘的,这图册不是老子给你一页页装订的?” “你装订——”男子气笑无语,“这宫里有根的不好找,有手的却到处都是!” “你少他娘的废话!一直嘚啵嘚跟个哈巴狗似的,你跟娘娘说个没完,带我来干毛啊!”低矮男子在柱旁停下,伸脖瞪着他。 “明明你自己要跟来。” “说了少废话!过来让我踹一脚!” “……那你别踢脏我官服。”男子不情不愿地走过来,提起襟摆,受了他一脚。 “你要愿意弄,也过来一起呗,我慢慢教你这些。”男子低头拂着脚印,嘟囔道。 “谁稀罕你这些,爷爷没空。”低矮身影斜睨着男子,冷声道,“娘娘刚才提醒你,你别他娘地不当回事儿。” “啊?” “宫里没你想得那么太平,神京也从没有风平浪静。”他低头整着靴子,仿佛漫不经心道,“让你绷着些就绷着些,还他妈乘机卖乖……娘娘会有疏忽的时候,我也说不定哪天就死自己床上……有时候可能就是一晚上的事,没谁能一直保着你。” “……” “陛下这个月就来了一次明月宫,你知道吗。”他低声道,“宫里又怎样,就这些太监都听谁的你知晓吗?你的?还是我的?没脑子!” 他扯了段嫩柳叼在嘴里,身形吊儿郎当地离去了。 “子梁。”男子忽然叫住了他。 低矮身影停下步子。 “你懂得多,我信你。”男子低声道,“这个术我会尽量快些推进的,一定在三年之内完成……到那时候,我就是想给你用的。” “……” “看来他们没来得及。”裴液静静立在亭中,看着亭外分开的两人,肩上小猫道,“三年,还是太久了。” “阳春三月、羽鳞试……”裴液抬头瞧了瞧蓝天淡云,“锁鳞三年,距明月宫之刺,只剩十二个月了。” (本章完) 第614章 旧里言旧 第614章 旧里言旧 二十四年前的羽鳞试,是魏轻裾看过的最后一届,她青眼相待的那名剑客最终也没有上场,后来在她死后,他以仅入玄门三年的修为夺下了鹤榜第二十三,如果那时候子梁还活着,应当会想起这年春光明媚的小园。 “在他们将这道【汞华浮槎】之身推演完成之前,魏轻裾先死去了,她留下的一切遗产遭到分食,这付蛟金之骨最终就落到了鱼嗣诚手里。”裴液两手拄着玉虎,“我本来也在想,这件事也许不得不寻求仙人台或者养意楼的帮助,只凭你我和手中之剑,确实难以穿破这道铁壁。” “许绰能认识养意楼的人吗。” “总之,问问她。”裴液自语道,“而且,如果当年他们已没有时间完成这副紫金身骨,那么鱼嗣诚是如何把它穿入体内呢?” 他想着那狐脸太监左颊那片圆润的紫金。 “昨夜我们问询郭侑的时候,你忘了吗,他不停喊‘鱼嗣诚,放开我’。” “你是说,他落入鱼嗣诚手里……交出的不只是《洛川寻渡》?” “不论如何,大明宫中除了鱼嗣诚外,应不会再有一个人比他更了解这副【汞华浮槎】之骨了。” 裴液缓缓点头。 确实,无论猜测如何,也无论如今身体多少伤损,要想继续向下推进,他总得再一次直面这副仙鬼之骨。 在上一次交手中,对方已经无限了解他的手段,他却还未见到摧毁对方的希望。 若还有下一次搏杀,确实就如鱼嗣诚所说,他会杀了他。 在取得胜机之前,他不能再和其人正面交手了,而胜机,确实得自己去找。 ——刚刚那位有些腼腆,家养温雅的男子,身材颀长、双肩平窄,当然就是郭侑。 裴液从春色小园中走出来,重新回到水畔,身上湿迹还未晒干。 他在水边石上坐下,春色如梦,仿佛几刻钟前那些阴暗水域里的厮杀都是昨日,但他低下头,却见一朵采摘下来的洛神木桃正静静地放在旁边,东风轻轻推动着它的瓣。 “……”裴液微怔一下,这次很礼貌地拿起来搁在手腕伤口上,由它自己化入了进去。 鳞再次在手腕上浮现,裴液抬起头来,那道淡影再次从他视界中显现出来,正双臂趴在水上仰头看着他,仿佛整片池面都是她的案桌。 裴液怔怔看了她一会儿,已觉出些她和刚刚那道女子身影的神似之处,但他没有提及,只好奇道:“原来你能摘下这些吗?那我岂不是能碰到你?” 淡影含笑摇摇头:“我请别人帮忙摘的。” “嗯?” 淡影把目光投向他身边湖沙,那里正有个半身大的物什缓缓拱了起来,露出了半张令人骨寒生恶的面目。 或者也很难将之称为“面目”,那不过是一团集合了各种功用的肉瘤——上端裂开的十字口中藏着一颗阴灰独目,两边各开三鳃,嗅官大概就是那两个小孔,口器紧紧闭合着,像朵扁平的皱菊。 裴液下意识先握紧了剑,与此同时这东西也受惊般向后一缩,头大半埋回了水下,把两只泛着幽绿的锐爪挡在了前面。这时裴液瞧见些它甲壳的边缘,猜测那沙下形貌应像只梭形的鳖。 “蜮。”黑猫低声道。 裴液一下想起了幼时所看的那些怪力乱神的话本图集,微微恍然。 传说这种伏在水里的妖怪形如三足之鳖,口含横肉如弓弦,能含沙以射。人行在水畔,倒影若被它射住,则发急症而死,古今异谈中又称为“水狐”或“短狐”,他还会背《诗·小雅》里的一句“为鬼为蜮,则不可得”…… “你们刚刚碰面时好像有些冲突,现下我已告诉它,不会再射你了。”淡影两手支颔在水面上,“我请它衔了朵来,不然你一下水又成了瞎子,也看不见我了。” “多谢。”裴液瞧了一眼,那团拱起的沙子已全然消落下去了,被水波一推,再也瞧不见痕迹,显然对这阴森的水怪而言,多抛头露面一息都太过折磨。 “原来它这般听你的话吗……它能瞧见你?” “当然了。”淡影微笑,“只有你不能瞧见我而已。” “我也可以一直瞧见你啊——如果一刻后你肯再给我吃朵的话。” “不行,下朵要付钱了。” 她笑起来确实清脆如铃,又清清缈缈地很好听,令裴液心情也莫名轻松些,笑道:“洛微忧,你引我到这里来,那你知道园中那三人在说什么吗?” “不是在说那具铁骨头的事吗?” “更深的呢?” 淡影摇头。 “你才是岸上来的人,反倒问我。” “你好像对这里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我才问你的。”裴液道,“还以为你引我来有什么深意。” “没有什么深意啊,我不是一开始就和你说了,我是不喜欢那些人进来这里吗?”她微微偏头地看着岸上的少年,声音宁静又悦耳。 裴液忽然莫名觉得,若这张脸能够清晰起来,一定会有双极美丽的眼睛。 “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淡影想了想,朝他道。 “嗯?” “洛神旧殿,那些人一直想进入的地方。” “……” “不过你也进不去,只能和那人一样在外面看看。” “好。” “那来吧。” 淡影轻轻向后一仰,就如一尾游鱼般没入了水里,裴液提剑起身,也一头扎了进去。 这次不必再阖上双眼了,像之前寻找洛神木桃时一样,淡影游曳在前方指引着他,偶尔回顾一眼他有没有跟上。 裴液不知她带他走的是哪条路,也有攀升的逆流,也有柔软的草谷,但却没再见到鱼嗣诚的身影了。 鱼嗣诚曾坚决地把他拦在这里,后面于他而言全是幽暗的未知,但现在轻灵的淡影将他带了进来。也没有什么特殊,越过了草谷,又是另一座高山……伊阙轘辕,通谷景山,裴液并不知道自己行经了哪里,又深入了多久。 直到他见到了仿佛九天垂下的水幕。 这大概确实是一切的尽头了,流淌遥远的十二道逆流正是从这里起源,回头向它们延伸的方向望去,在黑暗的水域中蜿蜒飘曳,确实如同丝带一般;而在这起始的中心,这些逆流互相汇合围拢了起来,如同轻柔团起的丝带,如果十二条逆流的蜿蜒环绕是一朵美丽的,那么他们就来到了它的蕊。 裴液立在安静而黑暗的水底,安静地仰着头,这些宽达近百丈的水绡带围拢出的奇景,如同层层绽放的淡菊,朦胧的水帘阻隔了一切向深处望去的视线,也阻隔了一切试图继续向前的脚步。 淡影就停在这里,倚着轻柔垂下的水帘,裴液瞧了她一眼,自己试着继续往里游去,这垂下的绡流竟然并没有拦住他,他挥臂一游,穿过了它……然后便怔怔地看见了倚在水帘旁边的淡影。 姿势丝毫未变,只是一切都似乎调转了个方向。 这里依然是他刚刚静立仰观的地方。 淡影伸指点着下巴,偏头笑道:“咦?你怎么脚在后刚游进去,就头在前游了出来。”“……” “这里其实并非就是洛神的旧殿。”淡影道。 裴液看向她。 “传说洛神居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若非她敞开门径,没有人能够进入。”淡影同样仰着头,“即便这里忽然来了只巨兽,一下子把这些水全都喝干,里面也不会露出什么宫殿来的,所以你也不必尝试穿过它了。” “洛神的居处,是在另一个谁也无法触及的世界,这里一定要说的话,只是它的门墙而已。” “门墙?” “嗯,你吃了我的洛神木桃,可以闭上眼瞧瞧啊。” 裴液微怔,在这条绡流前闭上了眼睛……然后微微仰起了头,定在了原地。 确实那宏大静美的绡流之不见了,连声音也消失在了耳畔,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他自己。 他踏在地上,抬起头瞧见了自己的前方,竟然确实是面淡红微旧的院墙,静静立在微雨的春日里,墙角下生着几朵摇曳的冷蓝之,绡带微微飘摆着。 裴液下意识向前走去,然而只走了几步,他就发现自己好像靠近不了它。 他睁开眼,又回到了水境之中。 “你现在所临,就是洛神的阶前。”淡影道,曼声道,“若有拜谒之心,须等洛神殿下传唤才行。” 这语气将裴液从怔神中拉了出来,他笑了下:“洛微忧,你不是洛神吗?” “……” “我也不知道啊。”洛微忧一跃上了石头,摇着腿道,“有时候我觉得我可能就是……唉呀,你怎么把我心里的偷想说出来了,真讨厌。” 裴液笑:“你那自豪劲儿谁也瞧得出来吧。” “……”淡影扭了下身子看向别处,似乎有些害羞了。 在她目光挪过去后,裴液收敛了笑容,有些安静地看着她,其实他知晓人死不能复生,无论幻影还是梦境,都只会是片刻的绮丽,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这神奇的地方也许确实有什么神奇的仙术,能令一道死去的魂灵再度复苏,哪怕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很多活着或者已经死去的、自己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都会因此而慰暖的。 他也很愿意和她交朋友。 石上身影只不好意思了一下,就挪回了目光,落落大方地承认了:“好吧,其实我就是那么想的,在这里我总是自由自在,每个生灵都听我的话,我也知道这里的许多事情……你们两个来到我的地盘,我难道把你们招待得不好吗?” “蛮好。” “是吧。只是我不喜欢去岸上,也不喜欢岸上的陌生人下来。”她声音又有些宁静,再次望向了他们所来的远方,“除了……” 她没再说下去,不知是不是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裴液也倚在石下,两人一猫静坐了有一小会儿,裴液忽然抬头小声道:“洛微忧。” “嗯?” “那个,咱们算朋友吗?” “……”石上淡影挪了挪身子,“你好唐突,咱们才认识多久……暂且,暂且算半个朋友吧。” “那,我一会儿就走了,你是不是于我有些馈赠?” “什么?” “你的那个洛神木桃,”裴液道,“我瞧好像也不是很少,能让我多吃几朵吗?” 黑猫这时也轻声道:“你刚刚说招待我们俩,其实只照顾他了,谈不上招待我,就把我那份算给他吧。” “……”淡影有些想不明白,“我的味道很好吗?” “不是,因为我正身怀你说的那个‘丹田种仙之法’。”裴液道,“你这个对我算是大补。” “……” “……” “那,给你五朵吧。” “二十朵行不行?” “最多十朵!” “十二朵吧,和绡流数量一样,是个好数,也显洛神大气。” “……” “行不行?” “好吧,我叫小鱼们去采。” “多谢洛神美意!” “哼。你还能在这里待多久?”淡影问道。 “大约三刻钟吧。” “哦。” 过了片时,一些半掌大的鱼就纷纷衔着一朵朵玉光般的荧蓝游了过来,这些大概就是这里个头最大的了,淡影一一轻抚它们的额顶,让它们将放在了裴液面前。 “现在咱们只算小半个朋友了。”淡影道。 裴液抓起一把塞进了嘴里,嚼了两下咽掉,然后再一把抓起剩下的,一口全吃了个干净。 淡影沉默看着。 “我不白吃你的。”裴液将十二朵咽下肚,扶着石头提剑站了起来。 “大约还有两个刻钟。”他低头拭剑道,“第二个刻钟我要赶到离开蜃境的地方,而第一个刻钟,我帮你杀了外面所有想进来的人。” “包括那个鱼什么?” “……躲着他。” (本章完) 第615章 今里观今 第615章 今里观今 十二朵鳞咽下,腹下丹田之中如同下起了一场甘霖,没有任何等待药性挥发、身体吸收之类扭扭捏捏的过程,禀禄由来是即刻生效。 宛如一只早已饿极的饕餮,它一口吞下了所有的补养,一百二十八道枝丫同时茁壮攀升,直到几乎抵达第一次点燃袖虎剑态前的高度。 这门奇术绝经带来的强韧生命力同时起效,在真气的回荡下伤筋断骨飞快地彼此勾连,裴液握了握剑,已恢复了约七成的气力。 “那多谢你了。”洛微忧坐在石上垂头瞧着他,纤细摇曳的身姿又令裴液想起了洛神木桃。 “我拿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只有看着木桃被一朵朵拔去。”她微微摇着腿,“我也不喜欢看那些鲛人被杀死,他们本应是可以和我讲话,知道不朝里面乱闯的。” “它们心神应当被掌控了,我尽量不杀它们。”裴液道,“不过,我已经杀了三四五六……七八只了。” 洛微忧微笑:“你还是下杀手吧,可别托大。” “没事。” “其实,我想它们即便到了这里,也未必进得去洛神宫殿。只是,这些安静的绡流一定就再不能宁和了。”她道,“冷石蓝、柔草小鱼……我很喜欢它们。” “嗯。”裴液用束带绑着骨裂的伤口。 “从前,我好像也有一位很厉害的剑客来着。”淡影忽然仰着头自语道。 裴液动作一顿。 “所以那时看见你的剑才感觉亲切吧,可惜我确实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轻声道,“如果他还在的话,一定能保护好我在的地方。” “……” 裴液低着头没有说话,片时后他缠好了束带,挥手告别,向水中轻轻一纵而去了。 身后隐淡的身影依然坐在石上,身旁生着一朵梦幻般轻冷的,她仰着头,似乎还在回想那些永远想不起来的记忆。 …… 在熟悉了这片水境,腕上浮生鳞之后,我暗敌明的裴液几乎化为一只乍隐乍现的水妖。 他从神宫之前向前回游,重新回到伊阙山下,高石林立,水草成丛,这次不再是那些鲨皮水靠搜寻他的位置,而是他在这些人与鲛组成的包围圈里游荡着,没有声音和行迹,只有每一次短促的照面下喷射出的鲜红血流。 在哨音吹出之前,颔颈的肌肉已经断开。 而在暗沙之下,还有一位阴暗可怖的掠食者做他的帮手。 这个过场确实只用了一刻钟,当裴液迈出逆流的时候,鲛人再次带着凌厉的水流从身后衔上了他。 但这次裴液的速度不再落后于他们了,他精准掌控着真气驱动自己的身体,在黑暗的水域中一骑绝尘。 脑中的方向感这时很清晰,他直直朝着入水时的方向而去,在周围兜了几个圈子,然后等时间快到时,在其北约二十丈的地方停下了身形。 然后他悬停在那里,回头看着七八名飞扑而来的鲛人,深吸一口气,就此缓缓消失在了水域之中。 鲛流将他的残影一穿而过,却只得一片虚无。 大明宫,南池北岸。 天色入暮,只剩边际还勾留一抹残白,池畔的雪已化的差不多了,但冰上还铺着一层,像镜面上又洒了一层银粉,光滑细腻,没有任何脚印踏在上面。 一座小亭子临池而立,同样干干净净的,系舟凝固在冻结的池面上。 裴液向上溯游不过几息,抬手已触到了厚实的冰层。 深冬坚冰其实比很多人想象中要牢固得多,在这样不能度入真气的环境中,想要只凭蛮力破坏是件破费气力的事。如果恰巧手上没有工具、身上再带着伤患,哪怕中三境的修者也有窒死之虞。 不过少年自然是早已脱离了脉境修者只有真气可凭的处境,他将手掌轻轻地贴合在冰上,一点内敛的朱红先出现在掌心,然后渐渐明亮起来。 冰上的雪先化了,从上向下望去,是一盏朦胧折射的灯火飘摇在冰中,夜色下显得清净而美。 下一刻冰层也无声融化,冰面上蓬开了一朵火色的莲,被风一吹就此散去。然后先是一只手搭在了冰面上,继而一道身影轻轻一纵掠了出来,脚下带起一簇尺长的清亮水峰。 裴液没用火蒸去身上的冷湿,浑身还往下淌着水,他已握着剑柄抬起头来,面前三丈外的岸边,那袭紫金色的大袍正静静立在那里看着他,两手敛在袖里,神色和他左颊的紫金一样冰冷坚硬。 从失去裴液的身形后他就立在南池之上了,当裴液再一次现身在鲛人之前时,他就锁定了他的位置,鲛人未必要追到少年,其实只要确定他离开蜃境的位置。 裴液却没有说话,只和他对视一眼,已移开了眼眸,抬手仰头拧了一把湿发,水啪哒哒地落在地上,他向前抱拳,恭谨躬身。 “卑职见过殿下。” 在鱼嗣诚随风微摆的大袍后,独立池畔的小亭中,红衣金面正坐在石桌旁望来,在她身后,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正有些僵硬地挑着一粒灯盏,映出一圈微弱的橘光,臂上还担着一件黑色的暖氅。 “不必多礼。”李西洲道,“上来披件衣服吧。” 裴液谢礼起身,甩了甩身上的残水,按剑挺身,从鱼嗣诚身边走了过去。 “给鱼大监添麻烦了,内侍省外墙的修缮,还劳大监费心。”李西洲站起身来,向岸边道。 “殿下言重,都是份内之事。”鱼嗣诚转过身来,施了个很轻微的礼节,再度敛袖静立。 李西洲回过头来,淡声道:“湿成这样,把外裳解了吧——给他披上。” 高挑窈窕的身影有些忙乱地放下灯盏,裴液这才认出此人原来正是上午打晕的那个教坊司的女的。 她有些不熟练地上前帮少年解开被血和水粘连起来的外裳,然后把怀中大氅抖开,披在了少年肩上。厚实温暖的软氅包裹住冷了几个时辰的躯体,裴液轻轻吐出口气。 李西洲瞧着他血迹殷然的肩颈:“时间掐得这样准,万一我被谁耽搁了脚步,鱼嗣诚要杀你,恐怕不用眨两次眼。” “禀殿下,我入水前和许绰说了,她说她收到了。”裴液自己扯住了身前衣襟,感受着软绒贴上肌肤的温暖。 “……”李西洲瞧他一眼,“她自己都没在宫里,你倒这样信任她。” 言罢当先出了亭子,两人跟在后面就此离去。 …… 朱镜殿中许久没有燃起这么多明亮的灯烛,将偏殿中的寝室照得如昼如春。 两道屏风拉开在床前,却没有人在屏风之外,只有剑和湿漉漉的大氅挂在屏风上,一只玉黑的小猫伏在明暗的交界处。 “【汞华浮槎】……知道了,我会向养意楼问询的。”女子淡漠道,“你说那水境走到尽头就失了路,不能寸进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那就是鱼嗣诚多年来一直投身的东西,影子说那后面是洛神曾经的居处,未有许可,不得入内。” “……我没见过洛神故居,你可以详细和我说说,那是什么样子吗?” 李西洲依然戴着金面,支颐坐在椅上看着他,淡冷的眸色难得有些低垂的安静。 “哦,”裴液凝着眉,将自己在水界的所见缓缓言出,他大马金刀地端坐在床沿上,李先芳跪在身后床上,正颇不熟练地帮他擦拭着肩颈上的血痕。 一段讲完,李西洲阖了阖眸子,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片时后才又将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我知晓了——明日给你约了屈忻过来,今晚且让她帮你伤创敷些药物吧。” “啊,其实也没太严重……” “你下次在宫里动手,少牵连些无关之人。” “啊?……哦!”裴液扭头瞧了一眼,肩后李先芳正抿唇凝目地细细帮他擦着伤口旁的血痕,神色很是认真,好像这项任务足令她沉浸得失去听觉。 裴液回过头来:“多谢殿下仁心搭救,我当时也顾不上她,只好先托付殿下保一保了。” “倒不费什么事,”李西洲淡声道,“只是下次尽量把话说清楚些。你在【知意】里跟许绰说,让我遮护一下教坊司的一个舞女,你把她留在床上了……我还以为会是个光着身子的女的。” “……”裴液目不斜视。 “你倒不必紧张,我这里没什么规矩。”李西洲支着侧颊,目光挪向同样低下头的李先芳,“别只擦脖子,他上身还有许多伤。” 确实还有许多,血渍早就浸透了里衫,水洗水泡都消不掉,尤为可怖的是肩膀处的衣着,布料都粘连进了骨肉里。 李先芳直起身来,尽量轻柔地将这惨烈内衫剥离了下来,裴液抿了抿唇,往旁边李西洲处瞥了一眼,李西洲支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鱼紫良那边由内侍省接走了,这案子大概不会移交京兆府或仙人台,虽然我不会让人用这理由抓你,但若真查证了是你,多少是个把柄。若留下了什么证据,可告知我,天亮之前我让它消失。” 裴液沉默了一下,拧头看向了李先芳。 李先芳僵了一下。 “除了她呢。”李西洲道。 “没了。”裴液回过头,“我当时黑袍裹得很严实,脚下还垫高了些,脸上戴的是欢死楼的戏面。” “可你留了她一条命,恐怕扮不成欢死楼。” “是。”裴液想得很周全,“所以我打扮得也不很精整,若没碰上别人,我把鱼紫良一行全杀了,就是欢死楼;若留了这位……姐姐一条命,那就是吞日会假扮的欢死楼。总之,他们总能猜到是我,却拿不到证据。” 李西洲莫名沉默了一会儿:“下次别扮吞日会了。” “啊?” “记住就是。”金面下似乎微微翻了个白眼,“你先养几天伤,日后有什么天马行空的巧思,贯行前先问问我……或者问许绰也行。另外,郭侑我已经接到偏殿里了,明日你自己想办法问询。” “是。” 殿中安静下来,李先芳浣了十几方帕子,才将少年的上身擦拭干净,认真敷上药膏,做了一番简单的包扎,轻轻下了床,向两人分别一礼,脚步努力镇定地快速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两人,李西洲静静看着他,裴液莫名觉得身上有些冷,尴尬一笑,站起身来从柜顶取了件薄衫套上,这才放松一些。 “好吧,反正也瞧够了。”李西洲不大在意地直起了身来,最后瞥了他一眼仍未掩好的胸膛。 “……”裴液手定在了空中,大眼睛愣愣地瞪着她。 “你腰腹生得真好看,像尾银鱼一样,以后练武时可以稍稍注意些,别练得丑了。”这金面具没什么表情,口气也淡淡,“嗯……能让本宫摸摸吗?” “不能!” “好吧。”李西洲似乎也不很在意地点点头,低头从旁边取了一本小册递在桌上,“这也是许绰托我带给你的,她说你忙完这一节,应当有时间看。” 裴液还处在人生第一次遭遇调戏的震惊里,心里仍在权衡强权和个人清誉孰轻孰重,下意识挪目过去,却微微一怔,胸膛也忘了掩了,探手接了过来。 这封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而且很是崭新——乃是去年十二月的国报。 (本章完) 第616章 腊月系彩(上) 第616章 腊月系彩(上) “以后我要打了天下,什么都给你!”破旧院落里,李尧用力地看着少女,一个小少年被怀疑决心时,脸上总会涨出他那样的红润,“真的,我——唔!” 踩在秋千上摇晃的少女一手按在了他脸上,微红着脸笑道:“快别说啦!连吃个包子都要眼巴巴等着我捎来呢,还什么天下不天下。” “……” 李尧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却没有急躁或气馁,也笑道:“反正……我说的是以后的事嘛。” “别以后啦,现下就有难关摆在面前呢。”赵白璧摆着秋千,“你到这时候都还没有开脉,怎么打天下。” “……” 李尧这下也沉默了,无论是自己一个人度过的那些年月,还是这两年多跟在大将军身边的时光,他的丹田种始终杳无声息。 这个世界上确实不是人人都拥有开脉的资质的,或者说,能够踏上修行之路的才是少数的幸运儿,但若放在皇家子弟中,无法开脉之人确实十分罕有。 上天赋予的血脉令他们生来就更加优秀,强健的身体、敏锐的头脑、优越的容貌……还有更轻松的丹田破种。 没有人的丹田种会生来是颗死种子,只是有的壳厚,有的壳薄,而有的埋入的这片“田地”太过贫瘠。 李尧轻叹一声,望了望天:“没有修为也有没有修为的法子,做事情未必一定要打得过别人……总之,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吧,我先去宫门处认了姓名。” 李尧站起身来,就着雪化的冷水嘶声哈气地勉强梳洗了一番,颇不容易地寻摸出两件算是合身的衣物换上。 赵白璧从秋千上跳下来,也拿起了她的剑:“你到宫门去认祖归宗,我入宫去帮你探探消息。” 李尧惊讶:“你……你怎么进宫?” “那你就别管啦,反正我总有办法。” 她确实总有办法,两年来许多李尧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她都能神奇地完成,好像背后有个暗中帮助她的神仙一样……但私自入宫还是太危险了,从多小的时候开始,李尧就无数次听说那里的丑恶可怖。 他下意识牵了下少女的袖子:“别,白璧,你别去了。等我认了姓名,我再带你进去。” 赵白璧翻个白眼:“笨蛋,我进宫就是为了帮你打探内幕的,都认完了我还进去干嘛,喜欢看那些王爷的肥肚子吗?” “你要打探什么?” “现下一切洗牌,你既然想建功立业,这第一回入宫当然得表现出色,你要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比过那些人?” “……” “总之你莫管了,我去看看宫里是个什么风向。倒是你,虽然街面上已经安稳下来了,但也难保有什么不测之虞,带上短剑,走路时多警惕些。” “好,白璧你放心吧。”李尧认真道。 …… 神京长街上一片凄黯。 即便早有准备,李尧也未料短短一月,昔日繁华的街巷会变成这样一副景象。见得十处高楼大院总有七处焚毁,一座座楼阁都坍塌成漆黑的炭墟,长街上还泼洒着未消去的暗血,刀痕箭孔将墙面洗得满是疮痍。 人烟尤是冷清,往日纵然生活艰难,年节时至少仍有一番熙攘,而如今除了甲士,已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人影,每张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一双双瞳子都下意识发怔,堂堂国都,竟然生出了一种荒凉之感。 李尧走到朱雀大街前时,人开始多起来了,许多衣衫脏破的人围成一团团领着救济的热粥,时不时有抢夺和殴打发生,但甲士们只漠然倚在墙边聊着天,充耳不闻。 李尧试着挤上前去喊了喊也没有效果,他努力想整肃一下队伍,令几个总也挤不进去饿哭的孤童至少能领上半碗,但面前劝住了这边,那边又挤了上来,他自己倒是饱挨了几拳,却根本梳理不成队形。 少年只好无奈地退出来,定定看了一会儿拥抢的人群,这时额角一抹痒意流淌下来,他伸手一抹,染了一掌鲜红,原来刚刚磕到的那一下并非毫发无伤。 好不容易翻找出的衣裳也被污了几片血块,李尧处理了一下伤口,又沉默看了一眼这些挤扭哄抢的身影,还是先往宫门而去。 然而只走了几十丈,刚刚过了这片散放赈济的场地,他就微微一怔,被侧面传来的声响一扯,在一个窄暗小巷前停下了脚步。 他偏头看去,这次是真的怔住了。 这巷子又窄又深,地上旧血沉暗,里面几家住户显然已遭不幸,但这时巷中却有两个人——一个倒在地上哭喊的十多岁女孩儿,一道扯着她头发往院里去的少男背影。 “贱婢!听不懂吗,我马上就重新荣华富贵了!”男声低嘶着,“好好进去待着!” 其人披着一身已脏破的华美黄袍,头发披散蓬乱着,腰间挂着一柄鞘身开裂的剑,金丝玉嵌都已被挖出,他一脚踹在了女孩儿的脊背上,激出了一声哀吟。 “喂……”李尧下意识轻声出口,“立衡……堂兄。” 巷中安静了一下,佩剑身影顿住,然后像个木偶般缓缓回过身来,李尧仿佛能听见肩颈转动间的涩声……那垂散的长发下,是双兽般的眸子,和那张熟悉的面孔。 “……尧弟。”这副面容也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才忽然咧开了个笑,“尧弟,你也还活着,太好了。” “伯母他们……可还好吗?”李尧问道。 “所有人,全都死光了,宅子也烧没了。”立衡嗓音嘶砺,带着微颤,但面上却已没什么表情。 “……” “对了!我刚看到的消息!”立衡忽然嘶哑高声道,拧身时鞘尾磕撞在地上,拖出一条刺耳的长音,“宫城那边正召回宗族弟子呢!尧弟,咱们这一大支恐怕不剩几个了,正好,你我一同过去吧。” “好……堂兄,你这一个月是怎么活下来的,一直住在这里吗,我……”李尧下意识话说到一半,忽然定定地抿上了嘴。 这个时候他才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然后看到了许多的血。 在立衡的袍子上、靴子上、剑鞘上、剑柄上,大的小的、新的旧的……片片沉暗斑驳,但他自己身上没有伤。 “不错,我从府里逃出来,知道这巷子里两家平日酿酒,我就猜他们有地窖藏身……”立衡嘿然两声,沙哑道,“抢了这处地方,这一个月提心吊胆,倒没短了吃食。”然后他好像从什么中回过了神来,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女孩儿,又嘿然一笑:“哈!我也真是过得蠢了,如今血脉复位,什么软玉温香摸不到,竟然贪恋这么个瘦娃子伺候,干脆杀了干净。” 他抬手向下挥剑,巷口却骤然响起了一声断喝:“住手!!” 立衡手顿在空中,一动不动地偏过头。 李尧躬身朝着他,是个要发力的姿势。 两双眼睛看着对方,好像这一刻才有什么被撕开了,巷中没有声音。 “尧弟……”立衡低垂眸子,嘶哑道,“不斩草除根,日后对我难免是个把柄。” 他扭回头,提手把剑向下一刺,李尧已在三步之内疾奔过来,抬脚一蹬侧墙,腰后短剑拔出,“叮!”的一声撞偏了立衡剑刃。 李尧把女孩儿颤抖的身躯环在臂中,抬起头来,立衡正两手握着剑柄,高高举在头顶。 “杀了她,咱们还得去宫门重认血脉。你别管我的闲事。”他低嘶道。 一剑奋然劈下,真气这次在剑刃上呼啸,李尧不敢再接,抬手一抛把女孩儿扔到后面,自己就地一滚避开,剑刃凿开的石末溅在脸上生疼。 立衡是同宗里修行最怠惰的一个,尤其两年前在将军府丢了颜面,不得看重之后更只耽于享乐。但他毕竟六年前就已开脉,如今也已脉树四生,李尧这两年虽然也刻苦修行武艺,但真个应战却是完完全全的第一次。 立衡没有管他,一双直直的凶眸还是盯着被他抛在身后的女孩儿,挥手一把将少年拨开,挥剑再次劈向那小小的身躯。 李尧仰倒在地上,在这时想起了大将军教他倒地反制的技击,牙一咬,腰身一挺,身体如一尾弹起的小虾撞在了立衡的后腰上。 立衡一个趔趄,恼怒地一个反手拎住他:“操你妈的!当年是没挨够打吗?!” 那双杀过人的兽眸凶戾地俯盯着少年,仿佛幼时的统治再次降临。他提腿一膝狠狠顶在了李尧的腹部,少年第一次体会到肋骨断裂的剧痛,身体真的窝成了一尾活虾。 “别他妈给脸不要脸!”立衡眸子中绽着血丝,挥手一甩把他撞在了墙上,另一只手已提剑往那枯瘦女孩儿刺去。 李尧却没有放开他的袖子,痛怒而急道:“住手!” 在大将军陪伴下的那些武课这时候纷纷从记忆中泛上来,他低头一步从袖下抢入立衡胸门,将短剑反手一架抵住了立衡剑刃。 立衡抬手向下一肘砸在了他的肩上,激出来一声痛吼,但李尧仍然抬起一只胳膊抱住了他握剑的右手。立衡也不看他,只盯着倒地后退的女孩儿,上前一步,把剑交到了另一个手里。 李尧咬牙攀着他的胳膊,举着短剑抬起手来。 立衡抬手就朝地上女孩儿刺去。 然后一尾游曳的银亮从视界的一闪而过,立衡下意识回剑,但他还没意识到该怎么去拦,喉间已然贯穿般地一凉。 一切安静了。 他僵直地缓缓低下头,李尧的手臂正蝴蝶穿般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绕过了他的右臂,抵着短剑整个捅入了他的咽喉,少年喘息着直直盯着他,喷涌的热血正染红了他半张脸和整个肩膀的衣衫。 立衡在这一刻不知是大梦初醒还是不可置信,四生的生命不会乍然消逝,惧怒同时冲上混乱的头脑,他竭力挥剑,就要将面前之人整个斩成两段。 但下一刻手并长剑却仿佛被一匹惊马撞上,猛地向后仰去。 一道冰冷的铁影先一掠而过,贯穿了他的手腕,夺的一声将之牢牢钉在了墙上。 李尧看着身前尸体缓缓滑落在地,只剩一只手臂高高钉起,他回过头,只见巷子的尽头的墙上立着一个布衣负弓的年轻人,在这样的寒冬腊月穿着一双草鞋,手里正握着另一枚短钎。 “……”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李尧,微一抬腿从墙上落了下来:“你从哪里学的将军旗下两骑的技击之术?” 李尧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整了整衣冠,认真向他一揖,“是大将军旧部吗?我近两年常住将军府,幸聆大将军教诲。” 年轻人也不过十八九的样子,但这雪一样静默,剑一样锋利的气质却神京罕有,他听罢也没有求证的欲望,只点了点头:“我可帮你把尸体收了,你推在我身上就是。” 李尧一怔,默然一下,却摇摇头:“不必,一人做事一人当。” “残城乱世,有什么当不当。”年轻人木声道,“你不杀他,我也要杀;他不出去,也没人知道他还活着。” “残城乱世,才更要敢当。”李尧按着立衡的头拔出了自己的短剑,“他恣意行事,我恣意行事,你也恣意行事……那世道就没有好的一天了。” 他偏头看向巷外:“就像那些争抢粥食的难民一样。” “人饿了就得吃饭,是自古以来的事情。”年轻人道,“饿极了的人是没有道德的,你是第一天看见乱民,以后会习惯的。” “不,每一个人,都是有道德的。” “……嗯?” “哪有什么乱民,只是赈济发放根本就不稳定而已。”李尧回过头来,抹着颔上滴落的血,“我刚刚在那边瞧过了。” “什么意思?” “你瞧不出来吗?今日有,明日无,而不知何时再有;清晨少,黄昏多,而不知几少几多。生在这种惶恐的境地里,谁不拼了命去抢夺眼下一餐呢。自然人人都过得像个野兽。”李尧认真道,“只要赈济稳定下来,民生很快就能修整有序……这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却不知衙门里为何没人去做。” 他擦净了脸上的血,再次拱手一躬身:“多谢阁下救命之恩,我是贤王独子李尧,敢问恩人姓名。” 年轻人静静看着他,片刻端正身姿,行了一礼:“我姓商,故将军旗下,左骑中侯,拜见世子。” (本章完) 第617章 腊月系彩(下) 第617章 腊月系彩(下) 李尧别过了这位年轻人,却拾起了立衡落在血中的剑,就此按着腹部走出了小巷。 他现在比刚刚虚弱了,但敢朝他投来目光的人却明显变少,沿着街面向前走着,迎面而来的人都会为他避开道路。 当他来到宫门前时,也几乎认不出这里。 外墙被火与刃洗了一遍,大片的血迹沉进砖孔石缝,冬日里不好洒水清洗,只好就那样沉积着。从宫门走进来,所见之人衣着混杂,宫女太监穿梭忙碌,青衣朱紫和穿甲持枪之人立在一处,大多面孔上都沉默惶然。 李尧知道这种神情从何而来,如果说在乱世涛浪之中,流离百姓是只能麻木跟随命运的浮萍,那么这些人就还立在飘摇的船上,有些就是船工和舵手,此时正听着脚下木板传来吱呀的呻吟。 “立住!你是何人?!” 往里走了七八丈才有人反应过来拦住他,一杆大枪横在他身前:“从何而来?可有官印?” 李尧平声道:“我是贤王嗣子李尧,奉命入宫归宗,可以血验为证。” 说不清周围人听得这句话后是什么反应,身前大枪顿了一下,缓缓收回去行了个恭敬的礼节,旁边几个闻声之人也躬身行礼,但却都没有什么言语。 墙角几个倚坐歇息的军士朝他看了一眼,没有站起的意思,很快挪开目光,便作没有听到。 李尧目光从他们血染的衣袍上略过,提着一短一长两剑,径直走入了宫城。 不必怎么寻找去处,收敛宗族子弟是这两日的第一要务,李尧走进来,只见殿前大场上林林而立着许多道皇家衣冠。 他来得显然是很晚了,家宅覆灭,孤自藏身地窖,是消息最不通畅的那一类,大多宗亲就算被迫离宅,身边也总有一行亲卫,或者早有避难之处,他们在昭告全城后的第一个时辰,就已抵达了这里。 “天命不彰,竟使贼人屠戮皇血……”这些五官优越的脸上惊魂未定,李尧从中走过来,耳闻的是此起彼伏的泣声。 这些脸有些眼熟,大多陌生,他们凑在一起,除了泣声还有低哑的喃喃。 “我朝内伐,北国岂能不抓住机会,届时你我……” “天命若在李,何以如此苛待我等啊……” 李尧目光从他们脸上略过,看着这些掩面倾诉的叔伯或兄姐,看着许多束手立在周围低着头一动也不动的太监宫女,心中只升起一个想法——这里随便去一个人到刚刚那里盯一盯,赈济岂会那样混乱? 他沉默地立了一会儿,也没有人来向他答话,周围御寒取暖的阵式已经铺展开,一张张案桌也都摆好,茶点早端了上去,惶惶一月,终于能得一番安抚。 人们按照位次一一坐了上去,李尧依然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皇帝,在这次兵乱之前,听说他已经三个月不曾上朝。 座首一位两鬓苍白的老人站了起来,大约是如今最年老的宗长,他颤颤巍巍地转向下首,向着这片黄袍举起了酒樽。 他想苍哑高声地说些什么,但两行泪先流了下来:“天怜我虞,使险难之后,血亲又得聚首,可……可这今日堂下……竟只有寥寥几十人了吗?” 此言一出,席上无不呜咽抽泣。 老人抹了抹眼泪:“即便如此,社稷仍在,我李氏宗亲之绵长血脉仍在。我朝立身以天命,祖宗筚路蓝缕,得天命之垂顾,方有社稷六百年之存续。今召诸位前来,当顺承天意所指,遴选将来可承大统之嗣子……不知我宗族后辈,如今还剩下多少?” 席上人人环顾,一位位青年或少年缓缓站了起来,而许多人甚至不敢立直了身子,还带着刚刚从危境中脱离的瑟缩。 李尧沉默看着他们,他不知道天意会选择哪个人,他只很遥远地听说过,皇城之上更有天意,它眷顾着李姓之血脉,顺天之君方为正朔。 宫人们开始捧册记录着每个起身之人的支脉姓名,言语从不同的人口中讲出,曹王或光王、长子或末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许多人才渐渐注意到那位一直立在席位之末的瘦小少年。 身上染了半边的血,持着两柄凶器,就静静地立在末尾看着。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宗亲们互相回顾,但没有人站起来认领,直到忽然有一道吃惊的女声:“你……你是李尧?” 李尧抬眸看去,一个裹着氅的少女正立在那里,他过了两息才认出来是连琳。她面上也失去那种焕发的光泽了,少了一直挂着的微笑,神情惶然失怔。 许多人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后,她才回过神来,招了招手:“尧、尧弟,你……你家宅也遭不幸了吗……你来我这边吧。” 李尧却没有动,他依然看着这些或坐或立的黄袍。 “尧弟,你、你手上是……你是见到立衡兄了吗?”连琳紧张道,“一直没他消息,可宅院里也没找见他的尸首,我就想他说不定也还活着……” “我把他杀了。” “……” 整个殿前都一时寂静,宫人游动的笔尖都猛地一顿。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双茫然的眼睛落在他身上,李尧静静地看着这些人,道:“我来时在巷中遇到了立衡堂兄,他把那里的两户人家都杀了,只留了一个女童玩弄,自己在酒窖里藏了一个月,我碰见他时,他正要把那女孩儿也杀了,来这里认祖归宗。我拦不住,只好把他杀了。” 殿前响起了微微的躁动,连琳失声道:“尧弟,你!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少年的神情很平静也很认真,像是课上答先生问的学生,“我觉得他很该杀。刚刚这位长辈说要从我等中遴选天命嗣子,我正想问如何遴选,若我刚刚没有杀立衡堂兄,万一他来到这里被遴选在列,难道不又是我朝之灾祸吗?” “黄口小儿!你是哪家子弟?!”已有人拍案而起,“竟敢残杀血脉同族!” “我是贤王子嗣李尧,今日入宫归宗,见了各位长辈兄姐,不禁好奇你们中还有多少个立衡堂兄。”李尧瞧着在座几十袭玄衣黄袍,“贵极之血,天骄之种,难道不应是王朝之柱吗?山河破碎,系住它的最后一条筋脉崩断在我的身上;社稷摇荡,踏定它的第一道脚步响起在我的靴下,天地乱而李字未可乱,这难道不才应该是李姓之人吗?而今不见一位。” “太平晏世,安然猪蠹;局势稍乱,先做野兽……此非人也,更勿谈李姓血脉。”李尧认真道,“我因之杀了立衡堂兄,没什么‘竟敢’不‘竟敢’的,诸君中有不少人也是这样,咱们要是撞见,我也一样杀你,或者你杀了我。” 场中足有十几息的寂静。 然后少年就被擒下,关进了重狱。 …… 禁军大牢比想象中要恶劣,外面没有宗亲帮忙说话,他犯下的罪行多半要毒酒赐死。 腹中和肩膀的伤还没有医治,没有修为的身体恶化得很快,黑暗中李尧渐渐也不知过了几天。 “你是头蠢猪吗!”直到一声脆喝响在耳边,李尧戴着镣铐从昏迷中被一拳捶醒,睁开眼,瞧见的就是少女明艳圆瞪的双眸。 “白璧!”他惊喜道,然后头上又挨了一捶。 “你好英俊啊,站在殿前喊我要把你们都杀了,本姑娘都只敢悄悄潜入宫里呢。”赵白璧瞪着眼,她唇色有些微白。 李尧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仰头关心道:“白璧,你怎么进来的,没受伤吧?” “有我进不去的地方吗?小事一桩。”少女斜坐在横梁上,轻轻点着下巴,“我现在要想想,怎么把你带出去才合适。” 少女再一次展现了她的“神通广大”,禁军重狱于她而言如履平地,她悄无声息地窃来钥匙,打开他的镣铐和牢笼,然后带着他在大狱中穿梭,藏身在各个不可思议的角落,完美地避过每一次巡视,最后“铛铛”敲晕小门处两个守卫,便带着他从中逃了出来。 “白璧,咱们这样是不是越狱啊。” “不是,我跟皇帝老儿商量了,他同意放你。” “啊?真的吗?!” “跟你是猪一样真。” “……” 赵白璧好像已经计划好了一切,李尧跟着他走出来,在一家废弃院子里易了装扮,然后上街便往东边走去,经过朱雀大街时见到大股的禁军从宫中涌出,呼喊着要封锁城门。 李尧以为是来擒抓自己,身子绷紧地瞧了赵白璧一眼,少女却道:“别怕,不是捉你的,你还没这么大脸面。” “啊?那是何事?” “是宫城里玉玺失窃了。” “什么?!” 那些人果然不是擒抓他们,两人就如此无人关注地走到了城墙边上,这里竟然也早有一个刚好供人钻过的洞口,两人挤着钻出来,赵白璧又急急忙忙地牵着他上了一艘早已备好的小船。 乘着最沉暗的夜色,两人顺着河流向下飘去,寥阔的星野,寂寒的天色,下面是同样遭了兵乱的农田和村庄,一切都荒凉而杳无人烟。 船走得很快,他们毫不停歇地行驶了一整个昼夜,直到夜幕再次降临,好像把那座从未离开过的大城远远抛在另一个世界之后,他们才渐渐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李尧从船舱中攀起身来。 伤痛和疲累令他有些虚弱,一路上多是赵白璧在掌舵。 他举目望去,他们驶入了一道平而长的宽阔大河里,刚刚的奔流不曾结冰也就罢了,这镜子般的河面竟然也没有解冻,星与月倒映在其中,他们像是行驶在天河之中。 少女这时却没有说话了,她安静地坐在船头,瞧着这条大河的前方。白色衣裙在月光下也瞧不见尘污了,只有柔顺地乌发披在背上,像是月与河之间的仙子。 “白璧……”李尧下意识喃喃。 “你当然不认得这是哪里啦,你又没有来过。”赵白璧仰头轻声道,“这里就是洛水啊,你以前读诗文的时候还常吟到的。” “唔……”李尧怔怔看去,清波微澜,凉风冷水,再次令他有些痴怔。 “李尧,你觉得可惜吗。”赵白璧道,“咱们虽然逃了出来了,但也远离都城,离你的愿望更远了。” “……没,我从来没指望一帆风顺。”李尧在船舱里窝好,双手抱住膝盖,望着遥远的星河,“今天在船上我就想好了,什么天命不天命的,本就不重要。咱们到北边去,北国侵伐说不定已经开始了,先投身战事,守卫山河就是。” 赵白璧回过头来,静静看着他,然后忽然一笑,抬手向他摊开了一样东西。 李尧投目看去,怔住了。 一个方形玉块,五条龙雕交缠成柱,共衔一枚玉珠,朝着他的这面四字篆文清晰可辨,正是“受命于天”……不需要第二眼,这是传国玉玺。 他震愕茫然地看着它,而那五条龙形已朝他奔来,与他指尖一触,就往身体中钻了进去,仿佛他们本来就是一体。 李尧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血脉深处的宿命之感,他扬起头来,天清月明,他深深望着苍穹,那一刻好像和什么完成了对视。 血液在他的身体中燃烧沸腾,伤体开始愈合,丹田里的种子十分顺畅地破裂发芽,然后节节攀升,当他回过神时,才意识到自己被许多缕月华笼罩,整个身子都仿佛飘了起来。 …… “这是天命向他传下的秘诏,唯有仰仗这股力量,心怀壮志的少年才能重整他心中的山河。”镜里青鸾在最后几行往下写道。 “这一刻他看向身旁的少女,却见她脸色和唇色都很苍白,在没有修为之前,他从来没意识到她竟然已这样虚弱。 ‘白、白璧,你这玉玺……是从哪得来的?’少年莫名有些惶然。 赵白璧一偏头,又露出个好看的嬉笑:‘说了你别管,我跟你们那个天意老儿商量了商量,他就选中你啦。’ 李尧虽然不信,这时也不知道问些什么。倒是赵白璧看了他一会儿,却又把脸背了过去,望着水面,神情第一次变得有些弱小:‘李尧,你记得,你去年给我讲的《洛神赋》吗?’ ‘记得,当然记得啊。’ ‘你说,如果里面洛神信了陈王的情谊,随他去到了岸上,从此再也不能回到水里……那她就只有陈王一个人了,要是、要是陈王辜负了她,她该怎么办啊。’ ‘……’ ‘……’ ‘白璧,’李尧认真道,‘我永远不会辜负你的。’” (本章完) 第618章 静夜闲述 第618章 静夜闲述 裴液合上最后一页,盯着地面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李西洲精美的金面依然在看着他。 这位殿下似乎并无和他讨论故事的意愿,看他读完了,便又继续道:“关于所谓洛神之宫,大概是确有其事。” “嗯?” “你知道,大明宫是全然封闭的一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时候会有那样的传说,有时是隐秘的通道,有时是神异的奇境,有时是仙人的牵引……多数与逃离相关。而这些传说,往往总会牵涉到故皇后或者明月宫。” 裴液两手裹着胸襟,皱着眉头听着,这时他想起了那名侍女朦儿告知他的传说。 “大概在某种深处的意识里,那处荒废的旧殿确实关联着脱离现实的灵境,就像那道二十多年前的身影一样,因而成为了人们的寄托。”李西洲平静道,“人们不敢提她的名字,却又都隐隐相信她不会消散得毫无痕迹,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人找到她留下了什么。” “那么这种没有支撑的流言理应消散才是。” “并未,它反而生命悠久。”李西洲缓声道,“旧的人找不到证据,却会从各种蛛丝马迹去攀附,新来的人听说了这些传说,也全都记在心里。你知晓这是为什么吗?” “……” “因为人们希望它是真的。” 裴液微怔一下,李西洲已站起身来,烛火晃动了一下,女子回眸看着他道:“而在我的了解中,她一直是一个不会辜负别人期望的人。” “……我会拦在鱼嗣诚前面的。” 李西洲瞧了眼他身上的伤,却没有推脱,微一垂眸道:“那就拜托你了。我也会尽力的。” 裴液认真点了点头。 “也不必太急切,在这处地方,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很多我们见不到的事情,可能早已写定。”金面淡声道,“另外,听许绰说你颇好奇我的婚配,可惜我暂时无八卦给你。倒是宫里最近要办桩婚事,你不妨去瞧瞧吧。”” 裴液脸色一顿,偏了偏头:“奥……我不知晓是谁人的,有什么特殊吗?” “雍戟的,他今日已经入宫了。” 裴液猛地看向了她。 “这是什么神情,只在幻楼见了一面,你已把他看成宿敌了吗?”李西洲瞧着少年的目光,“嗯……为了在这一合不落下风,你要不要也迎娶一位公主?” “……”裴液礼貌一笑,没有言语。 李西洲一提长裙,就此转身离去了,裴液目送着她离开,才终于放松身体,轻叹了一声。 不禁想起楚水霆当晚的那句话,他这时才感同身受——“离这些神京娘们远点儿。” …… 偏殿中终于安静无人,夜色刚刚深沉下来,裴液倚在床榻上,极快地打开了知意,皱着眉发出了憋了半天的话。 “你怎么什么都跟这个公主说?” 过了一会儿对面青鸟才亮起来,女子口吻很简洁。 “什么?” “我听说宫里有婚事问你一嘴,你也跟她学舌,刚才我跟她坐一块儿聊两句话,起了一层冷汗——以前咱们说的话,你不会也讲给她听吧。” “咱们以前说过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吗?” “……你要是说,你和她关系比和我好,我以后就不跟你说不该说的了。”裴液有点儿生气。 这话发出去,对面顿住了,青鸟亮亮灭灭,好半晌才发过来一句话。 “没,对不起,你别恼。”裴液沉默一会儿,发道:“没关系。” 对面又亮灭一会儿,发道:“我给你送去的国报,你看了吗?” “刚看完,这是最后一期了吧,一月的你是不是还没写。”裴液坐正了些。 “是啊,还没有等到素材呢。”对面道,“这次说定了,一定得一起写。” “只要我没有又重伤晕着……我刚发现,你取名原来是按月份取的,十月、子月、腊月,那一月叫什么?” “到时候再告诉你。” 对面青鸟闪烁着,又发道:“我听说你孤身去了鱼嗣诚的老窝,又受伤了么?” “小伤,能跑能跳。” “裴液,你要是觉得宫里憋闷,可以先出来缓两天。” “干什么,一起吃包子吗?” “……我不成,我这些天也忙,见不到你。但可以让商浪或者照夜长孙她们陪你。” “不必了,我就在宫里好了,事情做完了再说,没什么憋闷的啊。” “你不觉得,宫里又冷又压人吗?” “还好吧。”裴液想了会儿,“我在外面有朋友,平时也有小猫说话,没多么难捱。” “那就好。” “这么一想,这位晋阳殿下瞧着也没什么朋友,若在这宫里长大,还挺可怜的。” “……” “你别又跟她学嘴。” “知道了。” 裴液倚在床头,压着伤处一波波涌来的疼痛,心幕上安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但两枚青鸟却都亮着。 裴液忽然想起了刚刚读邸报时肚中涌起的想法:“对了,你写的李尧进宫的那个桥段我好像见过。” “哦?”对面真有些好奇了,“你在哪儿见过?” “其他的书里。” “……我可没有抄别人的。” “我真的见过,就是他立在宴席上骂那些哭哭啼啼的同族那一段。”裴液道,“我还记着呢,若是咱们一起写,我一定当时就说给你了——‘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能哭死董卓否?’” “……” 裴液笑呵呵地等着回话。 对面青鸟闪烁了两下,却是顿了一会儿,继而一暗,就此沉寂下去了。 “……” (本章完) 第619章 药贩驾临 第619章 药贩驾临 裴液看了一会儿闭合的光幕,轻叹一声,躺在了枕上发着呆。 他想着刚刚离开的那位晋阳殿下,初见时她就穿着醒目的红裙、带着坚硬的金面,那样鹤立鸡群,像这冷寂宫里的一抹鲜火。 但鲜艳的颜色其实未必只是自信和挑衅,有时候也是防御,就和坚冷的金面一样。 火的颜色可以煨暖身体,并且能够遥遥提醒他人不要靠近,所以如此孤伶伶地在这座大殿里长大,她连个侍女也没有。 李幽胧保不住朦儿的一条腿,在同样的年纪,她当然也知道自己担负不了这殿里任何人的性命。 裴液又转向许绰,想着她谈论那些捭阖之事时智珠在握的从容神情,然后又转向她那些不显于人前的,小楼饮酒投壶时兴奋拍起的手掌、一起吃完牛骨的寒夜里背手蹦跳的脚步、祭奠好友的雪林里和三个小孩子的吵嘴…… 他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想笑,但嘴角勾起来还是轻叹了一声,一低眼,却见黑猫在他胸口一踩,然后两脚踏在他脸上和额上,一跃扑灭了烛火,在枕边卧了下来。 裴液皱眉眯眼:“干嘛啊。” “你刚刚笑得太像个大人了。”黑猫在黑暗里静静亮着一双碧眸。 “什么意思?”裴液往下滑了滑身体,把被子提到肩膀,灯烛一灭,他嗓音也就轻了些。 “就是那种无奈含笑的神情。好陌生,忍不住踩两脚。”黑猫冷静道。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猛地一翻身把小猫按在了身下,揉了它十个来回。 …… 第二天醒来再睁眼时,床前是一张冷淡的、额发微乱的脸。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把眼闭上又重新张开,这张脸还是没有消失。 “来这么早啊。”裴液轻叹一声。 “怕你万一死了。”屈忻低头写着药剂配方,床边早搭起了摆着各色药物的小桌板,一张大帷幕围起了整张床。 “不会的,你给我治了几回,我现在也懂些了。截筋断骨、割裂穿透,这些我都能还过来,不留病根的。真要那么严重,早连夜请你了。” “一肩骨断筋乱,一肩骨裂,右臂骨血皆散、肘腕扽伤,肋骨断二,脏腑震伤出血,身上血创九处,俱已以真气闭合。”屈忻平声点点头,“确实还好,按前几回的经验,这个状态把你放出去,还能再打百十来合。” “那,你为什么急着在我还没醒来的时候就把我脱光了。” “因为我也很忙。” 裴液沉默地看着她,两只手垂下去按住了腰间唯一的短裤。 屈忻懒懒地没抬眼:“那里没受伤,不脱你的。” 裴液没动也没说话,这只是他给自己的安全感。 “今月的【大还元针】也用给你了,一会儿我给你把创处都梳理了,然后你自己服了这枚【生芽丹】,就没有什么了。”屈忻道,“金面具说你这些天总要动手,没时间静养,不然不用费这么多的。” 裴液立刻很警惕,抬手挡住她取薄刃的动作:“你先别,费多少?” “【大还元针】我一月只能用一次,崆峒时就已说了,不作售卖,我认为该用时才用。但若用了,一次就一百两。”屈忻绕过他的手取下了薄刃,“【生芽丹】便宜些但也不常售,只凭我开取,一枚作价八十两。” “……” “但是你放心,”屈忻很快道,“金面具已经把银子付了。” 裴液压低了声音瞪着她:“缥青不是已预付给你七十两了吗,你怎么还收钱?” “你又忘了,那是保命金。”屈忻认真道,“你自己不也说了,这回不危及性命吗。” “……” “你放心,付的是二十三两,救你命时我就只用二十三两的医术,不会用这么贵的东西的。” 屈忻以火炙净了薄刃,在他伤处点了周围几个穴道,屏蔽了感觉,戴上面罩,穿好手衣,轻轻一划剖开了断骨处。 这回没有让他晕过去,裴液就支着头看着她割开自己的皮肤,一会儿捏着几块儿碎骨皱眉比对拼凑,一会儿把手伸进肚子揉按摸索内脏,然后染着一小臂的血出来…… 裴液这时大概理解了屈忻为什么喜欢给他开刀,显然对这具强健的身躯而言,这种庖丁解牛的刀法造成的损伤是真的睡一觉就能完整如初,医者可以放手施为而不必担心伤者的脆弱,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任意挥洒技艺的平台。兼以他总是面对各种难得一见的敌人,留下诸多难得一见的伤情,更是这种极于医道之人眼中的珍稀患者…… 遮着口鼻的屈忻斜眸瞥了他一眼,将手捏住的筋轻轻一提,裴液手猛地一抽,整个人挺了起来朝她倾斜过去。 “你干嘛啊?” “没什么,试试你这条筋完不完整。”屈忻淡眸中升起些满意之色,手指把玩了两下筋头,“圆润干净,鲜嫩强韧,真想抽出来瞧瞧。” “……我前几次昏着的时候,你也自言自语这种可怕的话吗。” “没,我是在用暗示征求你的同意。” “我怎么可能同意。” “我会给你按回去的嘛。”屈忻淡叹一声,将两截筋用一药膏续起来,“你确实骨脉清奇,即便不修行,也是练武的好苗子——常人这条筋比你要短上两寸,你这个感觉可以打个结了。” “这也是暗示吗。” “不可以吗。” “不可以。” 安静了一会儿,屈忻平声道:“其实我现在有把握把一个人的身躯改造得更合用些,截一截筋脉,磨一磨骨头……裴液,你知道吗,其实并非天生的就是最好的。” “不,行。” 于是屈忻彻底不说话了,低着头默默修理着他的每处伤口,裴液早知道这人嘴里才不会有什么真正的闲聊,一切看似正常的对话都是为了她暗中不可告人的目的。 有时候这个目的是医术,有时候这个目的是银子,有时候这个目的是嘲讽他。 接骨、续筋、梳脉,细致活耗费了一整个上午,屈忻最终摘了手衣面罩,洗净刀具,拿酒巾给他擦净身上血迹,一切妥当后,竟从包里取出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对着裴液沙沙动了起来。“……你干嘛?” “别动。”屈忻低头淡声道,不时抬眸瞧他一眼。 裴液另一个巨大优点就是总能做个乖巧的病人,于是安静仰躺着望着房梁,足足一刻钟后屈忻“啪”地一声把本子合上,他才支肘起身。 这倒是前几次没有过的环节,但瞧屈忻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他也懒得再问,坐起来穿好衣裤,系着扣子时少女已收敛好东西,转头道:“走吧,不是还有一事吗,说要瞧一位疯症病人。” “你说郭侑啊,是得你瞧瞧,不过他大概不是疯症,是心神境受损。”裴液低头穿上鞋。 “疯症本来就会导致心神境混乱。”屈忻瞧他一眼,“你又不学医,少乱发表些意见吧。” “……我就爱说话。”裴液翻个白眼,站起身来。 两人掀开帷幕,裴液仰头笑道:“你还真是一直有这习惯,外出行诊都要围一圈纱幔。” “病人隐私是写在《医德》里的,而且剥你衣服时金面具在殿中,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围上。” 裴液这时想起了崆峒时他走进明姑娘诊室时,屈忻那句“防一些不敲门就进来的人”,当时觉得冷言冷语,这时竟有些慰切。 笑道:“你老乱起外号,什么金面具,人家是晋阳公主,是我顶头上司的上司。” “我认不太清人脸,从小是这样称呼人的。”屈忻平声道,“何况这个公主本来就没有脸。” “不过围上后她还是进来了。”她又补充道。 “?” “因为她说这是她的地盘。”屈忻道,“而且她给三百两的药费。” “……你不是读过《医德》的吗!” “是啊,我《医德》一直是丁下。”屈忻道,“不知怎么就是上不去。” “……” “我们当时是聊些事情,关于泰山药庐向宫廷输送医士的事。”屈忻淡淡瞥他一眼,“你别老把自己身体看得很值钱,除了我没人把你那破破烂烂的百多斤肉当宝的。” “?” 她这话说得很自然,但是又很怪,裴液警惕地皱眉瞧了她两眼,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裴液走出自己殿门,已是高日在天,朱镜殿里一如既往地冷寂,但院中有一道昳丽的红影,李西洲立在一株梅树前发着呆,瞧见他们出来才转过身。 “屈神医果然名不虚传,这已瞧着气色如常了。” “要真个得用的话,还得至少三天后。”屈忻停下步子,极礼貌地行了一礼,“幸得殿下信任,屈忻感怀不尽。” “从前只闻小神医大名,今日才得一见,日后有牵连处,可多多携手。”李西洲微笑道。 安置郭侑的偏殿就在对面,两人别过院中女子,进了另一边的殿门。 殿中还没怎么收拾过,只亮着两盏移来的灯。 “你以后尽量多帮这个金面具公主做事。”屈忻压低声音道。 “干嘛?” “她有钱。”少女言简意赅,“而且比李缥青有钱得多。” 裴液懒得理她,跨过第二道殿门,瞧见了郭侑熟悉的身影。 苍白的头发,蜷缩的身体,破旧的衣裳,只这时身上被披了件暖氅。而旁边来往忙碌着一位高挑女子,正在烧水备布,正是李先芳。 裴液跟着屈忻来到郭侑身前,这位老人依然是呆怔沉默地坐着,那双眼睛没有失明,却仿佛看不见任何东西。 “你试探过他的心神境?”屈忻瞧了一会儿这双眼睛,跪坐在了郭侑身前,低头打开了自己的箱子。 “嗯,我把一种心神诏令投入过他的心神境,问他当年明月宫刺杀之事,他反应很大,说了一些东西。”裴液道,“但那之后就又是这样了,说什么都没有反应。我还有些事情想问他,但只凭那种心神术的话,一来我担心他心神受不住负荷,可能一问便崩溃了;二来那样问,他口中言语有时候没有逻辑。所以请你瞧瞧,若实在不行,我还用那种办法就是了。” 屈忻抬眸看了眼:“这是位玄门抟身。” “是。”裴液也在她旁边蹲下,“所以我也想请你看看他疯掉的原因,是不是被什么人所害。” “你握住他的手,别让他打我。”屈忻从箱中摸出一种透明的膏体抹在手上。 “他不打人的。”裴液轻叹一声,依言握住老人的手。 屈忻将两只手放在郭侑脑袋两侧,冰凉的感觉似乎令他有些茫然,微微抬起头来,却确实没有反抗动作。 “头颅没有损伤,不是外伤所致。”屈忻放下手来,“一般来讲,宗师命门被陌生修者按住,下意识会被激怒,有所反击。他如此反应,大概说明两件事,一是他性格很温和,没疯时也不惯使用武力;二是他意识陷在某种自己编造的世界里,对外界刺激很迟钝。” 裴液怔了一下,两样全中,不禁朝少女竖了竖大拇指。 “你说为人所害,我瞧也未必。”屈忻看着老人的眼睛,继续道,“我见过一些心神术造就的损伤,伤者往往痴傻或存在障碍,而他更像是陷入在自己本有的某种记忆或梦境中,把自己包裹了起来,隔离了外界……这个其实像受到外界难以承受的刺激后的崩溃逃避。” “……宗师也会这样脆弱吗?” “即便到了天楼,人的心神也不是完美无缺的。”屈忻道,“宗师心魄往往强大,是来自于修行中的历练。但如果没有修行心神术法,人的心神依然最受过往与性格、情感的影响,但这一切在同一处引爆时,就足以形成创伤。” “那,你能治吗?” “我学过治疗这种病症的医术。只是太久了,他的‘梦境’估计已经固化成了真实,要把他拽出来,恐怕会是一次不可逆的撕扯。”屈忻微微捏着下巴,“不过能治,因为我是小药君。” (本章完) 第620章 郭家遗脉 第620章 郭家遗脉 “你能治?”裴液微讶,他进入过面前老人的心神境,从来没想过那里还存在梳理清晰的可能性。 “灵术和医术不是一条路。”屈忻垂眸翻着箱子,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医士有医士的办法。” “我以前看的话本故事里,这种病人往往是江湖神医看了摇头喟叹的。”裴液思忖道,“原来那些写话本的只为自己写着方便,竟是贬低了你们医道么。” “这种离魂一类的疑病怪症,确实是最无从下手,九成九的医典中对这种病症都含糊其辞,或者以讹传讹,或者囫囵挪写,没有可以确信的方子,以此而言,这确实是医道上一片浓雾。”屈忻打开了一包极细的针线,“不过泰山药庐不会对任何症疾避之以难,一切人身上出现的问题,我们都会解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付出再多成本也在所不惜。” 裴液肃然起敬,谦虚问道:“那这个要怎么治?” 屈忻偏过头,认真地看着他:“我的暗示是,你去把金面具叫来,我先跟她确定一下诊金。” “……”裴液翻个白眼,站起身来,“本来就不会好好说话,还学什么暗示。” “是么,崔照夜她们说我讲话太直了,不招你喜欢,我才学的委婉表达。” 裴液面无表情地朝她竖个大拇指,转身走出殿外去了。 片刻他跟在李西洲身后进来,女子捏着一封厚信,另一只手端着一方烛台,搁在桌上,道:“偏殿冷暗,屈神医若觉不便,可搬到主殿去。” “劳殿下费心,不必了。”屈忻将刚刚写好的医单递与她,平声道,“病者年五十二,抟身之境,病灶在颅,症定为离魂,拟施以‘灵枢叩心’之术,今日诊金计一百二十三两,详处在此,请殿下过目。” 李西洲接过来,低头扫了一眼:“本宫早耳闻‘灵枢叩心’秘术,未料屈小药君竟肯于敝处一展。至于诊金不必再言,阁下每在朱镜殿行医一次,本宫皆奉三百两为答谢,有多之酬补,无少之退还,请切勿再言。” 屈忻素淡平冷的脸摇了摇:“针药之价,皆是前定;泰山医士,不受高禄。只一百二十三两便是。” 裴液瞪大了眼。 “那剩下的便捐与泰山医楼了。”李西洲亦不多言,将手中厚信搁在旁边案上,“屈神医晨时所求的病者身世背景,望能稍佐医事。” 裴液微怔瞧去:“这是郭侑的?” 李西洲轻敛裙裾,在案前坐了下来:“是,你查到他的那晚,许绰就朝仙人台索要了,这是一昼夜间检索到的信息。” 这案子摆得不远不近,刚好不干扰行医,又瞧得清清楚楚,李西洲就支颐看着。 朱镜殿里就这么几个人,这时全在这里,李先芳端着热水来将老人头颅擦洗干净,屈忻先取了一枚薄刃,簌簌地将遮盖头颅的苍发尽数剃了下来。 屈忻喂他吃了一枚丹药,这颗苍老的头颅就渐渐安静了下来,不再时不时左顾右盼,只定定地望着身前的少女。 裴液竟真在这洗净的五官上看出一些年轻时的俊雅温和。 “病者我已查验完毕,没有其他伤病,一身修为也仍在。”屈忻取出针具,“裴液,你来帮我。” 裴液走上前:“做什么?” “这套针法需以温凉之真气包覆颅脑,但宫中禁绝渡气,我的真气进不去针里,就暂以你那火焰为替代。”屈忻穿针引线,将不知是何材质的细丝穿入针中,裴液这才瞧出那针竟然是柔软的,“然后以你这火焰引渡他自己体内的真气,为我们所用便是。” “‘温凉’是何等温度?” 屈忻朝他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烫我。” 裴液弹出一小朵火焰,悬在少女指尖下,很快指尖便有些红润。 “现在慢慢降低温度,至我说‘可’时便停。”屈忻闭着眼静静感受着。 裴液依言下调温度,约过了五息。 “可。” 裴液停下来,颇觉神奇地看着那朵焰,竟然真的精准感到了那种“温凉”之感。 屈忻将微红指尖在嘴里含了含:“这个感觉是行医常用的,许多药徒十几二十年都无法精准找到,因此药道难以更进一步。” 她将针具排在面前:“我每施用一枚针,你便以火焰顺着细线导入,包覆住针体。” 裴液认真点头:“但我还不清楚你究竟要怎么做。” 屈忻一手搭在郭侑细枯的腕上,另一只手轻轻一弹,一枚细针便飞入了郭侑天灵,像是蝴蝶点水,那样轻若无物,螭火随线追上去,像是痕迹上滞后的水纹。 “所谓离魂之症,往往是因遭受剧烈刺激,从而身心脱离,身在现实,心在他境;以另一种方式理解,即是心与外界隔一层厚厚的障碍,因而对呼唤没有应答。”屈忻一边施针一边道,“心神之术看似直达病灶,其实难以疗愈此症。外人固可借助其直入病者最深之内心,然而引导修复,其实是个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 “为什么?” “因为你既没有经历过他的生长,也不能感同身受他的情感心绪,你进入心神境后瞧见的只是一片已经混乱破败的废墟。”屈忻道,“你不知它如何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步,也难以凭一人之力帮他将一切重建——或者即便重建了,那究竟是原来的他,还是你心中的他呢?” “……原来如此。” “因而药庐认为面对这种病者,还是要从外医治,缓步行进,方能修旧如旧。” “能行得通吗?” “当然,药庐相信每个病者的内心,都蕴含着修复自我的力量。”屈忻道,“由此道撰写出的,就是《灵枢叩心录》,并非心神之法,而是完完全全的医经,只要开了经脉树的医士,都有习得的可能。”裴液还没说话,李西洲已颔首道:“不是天下每个郎中,都能习得心神之术的。” “殿下高风,将更多、更高深的医术令更普通、更粗浅的郎中习得,亦是泰山药庐立派之业。” “我听说的《灵枢叩心录》,可以令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传言中是近于妖道的秘术呢。”李西洲道。 “欲叩心门,需先融化其心中壁障,壁障既除,真心裸露,此时是施医之机,自然也是有问必答之时。”屈忻道,“疗愈心神非一时之功,今日我所欲达,正是此步。” 她瞧了裴液一眼:“裴少侠要查案,想来也正要如此。” 裴液认真道:“再好不过。” “我规划的疗愈共三个阶段,其一融化其壁障,其二暴露其创伤,其三引导其修复,三步每一步都用时更久,但在今日入夜前,来得及完成第一阶段。” 银针如蝶飞过空中,有的直入,有的飘曳,有的转过一个完美的弧度从脑后刺入,只片时,身前三十二道软针已尽数弹出。 屈忻拈住三十二道细线,轻轻一抖,三十二枚针同时没了进去,郭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面上却没瞧见痛苦之色,只一时看着少女露出怔然的神色来。 即便真气无有显露,裴液也明显感觉到了它们在这具身体里的向上流动,最终按照少女的设计包覆了自己的颅脑。 “这样就行了么。”裴液瞧着。 “要等一个时辰,令他渐渐安静下去。”屈忻站起身来,走到药罐旁点起了火,“不要吵闹,不要显露任何敌意,融化心防的基本要求,是为他构筑一个绝对舒适安全的环境。” “那可以聊天吗?” “可以。”屈忻道,“殿下刚刚取来的身世背景,能简单说说吗?” “我刚瞧吧,郭侑此人,还真不是随随便便的出身。”李西洲翻着案上信纸,若有所思,“禁军里他上任时的记述说,他是流民出身,起初招入为宫城门卫,后来圣人登基,他才做了神武军长史。但再加上《洛川寻渡》一类消息,就可再往上溯了,其人在成为流民之前,其实是出身一支悠久的族裔——洛水郭家。” “哦?”裴液也起身,来到了李西洲案前。 “仙人台说,这是一支真正的隐族,生长山水之间,即便当年没有消亡时,江湖和朝堂上也很少显露他们的行迹。”李西洲道,“传说他们是郭璞的后代,继承的也是先祖的志愿,一直醉心寻找着脱离尘世的仙境。” 屈忻捣着药材:“原来如此,生长于飘忽的人,精神越容易没有实在的锚点。” 李西洲道:“约在五六十年前,这支族裔似乎在动乱中消亡了,人们本来就不知晓他们,也没多少人理会这又一朵崩碎的浪,此后也未听说什么遗血……直到郭侑此人在今朝的宫廷中展露些头角,才渐渐留下了他诸多奇知异术的记录,令人投去了一些注意。” 裴液这时在旁边道:“那个,郭璞是谁?” 李西洲金面偏过来,眸子瞧了他一眼:“‘奇龄迈五龙,千岁方婴孩。燕昭无灵气,汉武非仙才。’晋时的游仙之人,《文选》里录过他的诗。” “……哦。” “仙人台基本确认他是来自于这支族裔,顺着往下查,发现他是在十三或十四岁时入宫,那时已是衣衫破旧的乞儿模样,可以推测是家族消亡后幸得生还。入宫时大概因相貌体态端正、又有些修为被备为侍卫,后面的事就约莫可以猜测了。”李西洲瞧了眼裴液,“结合你在他住处搜到的那封旧信。正是约在三四年后,圣人并故皇后归于神京,魏轻裾第一次踏入太极宫时,邂逅了这位名叫郭侑的侍卫。” 裴液没有说话,这也与他自己的猜测相符,但这时他想知道的并非郭侑其人的少年时光,而是在那十几年后,陛上龙座换了人,太极宫也变成大明宫之后,郭侑是如何构造他报给魏轻裾的那副【汞华浮槎】,如果有一个人知道击破它的办法,那现下除了鱼嗣诚本人外,可能就只有面前这疯疯癫癫的老头了。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少女“笃笃”的平稳捣药声和女子不时的翻页,裴液倚在柱上看着那睁着眼、却渐渐安静得如同睡去的老人,却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发了会儿呆那视线仍未挪走,于是他偏过头,朝那女子看去。 那是殿里另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李先芳轻轻扇着药罐下的火,眼睛一直瞧着他。 裴液抬手打了打招呼,朝她旁边走过去,换了根柱子倚着。 “抱歉,我叫裴液,那天没吓到你吧。” 李先芳摇摇头:“裴少侠救命之恩,先芳感激不尽。” 裴液笑:“我只能把你跟鱼紫良一同扔在床上,你一睁眼恐怕要吓一跳。” “还好,只是……”李先芳有些欲言又止。 “嗯?” “那个,我醒来后把他剪了,装成了是你干的。”李先芳抿着唇,两手交握看着他。 “……” “因为,我以为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李先芳连忙解释,“没想到裴少侠你就在宫中。” “……没事。”裴液瞧着这张明艳大气的脸,虽然尽力低眉仰看着他,但还是令他感到了一些寒意,礼貌笑了笑,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柱子。 大约就是这时,屈忻终于将药制好了,化成一碗汤剂,缓缓喂入了老人的嘴中。 三十二枚软针同时升起淡淡的雾气,确如屈忻所言,郭侑的脸上安静祥和,那些坚硬的壁障仿佛确实在融化。 “一会儿你可以准备几个问题问他,他会对你的询问做出反应的,只是未必逻辑清晰。”屈忻搁下药碗,抹去老人嘴角泄出的汤剂。 (本章完) 第621章 将作旧址 第621章 将作旧址 裴液早就清楚自己要问什么,他本来就是冲着鱼嗣诚去的,当年玉霰园的修筑,如今他在宫中的只手遮天,一切都不可能和他脱开干系。 只是如今裴液打不过他。 【汞华浮槎】确实是大明宫里一具怪物,它纯粹为这里而生,而即便不谈那怪异骨节带来的庞大技击压力,想要对其造成伤害本身就是一个无法破解的难题。 所以这时他才坐在这位苍老的设计者面前。 随着时间流逝,裴液越发真切的理解了屈忻所言的医理,直接粗暴地进入心神境接续梳理确实是修行人的行径,医道之深妙正在于将人当成一个人,而非一道难题,以近乎温柔的方式,针药缓进,调其内机,从外向内去沟通,以其五感为桥梁,令其在舒适与安宁中卸下心防,将创伤暴露出来。 毁乱的步骤,只有病者自己清楚,那么也只有他自己站起来,才能真正将一切重建。 郭侑心中障壁的消去如此鲜明地外显在面容上,半张的嘴合上了,绷紧的面肌舒缓下来,那双焦点总是与现实景物对不上的眼睛也渐渐回落下来,瞳孔缓慢地回缩,仿佛从遥不可及的远方收回到眼前。 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他竟然自己动了动脑袋,似乎在瞧殿中的陈设。 裴液轻声道:“屈忻,你好厉害。” 屈忻面色没有变化,对这平平无奇的夸赞全然免疫。 “你这个药方能不能教给我?” “你要拜入泰山门下吗?” “你们不是广惠天下医士吗,怎么还这般门户之见。” “你是医士吗?” “你教了我,我不就是了。” 屈忻瞧他一眼:“以后熟了,我可以教你一些简单巧妙的医法。但《灵枢叩心录》是很深奥的医经,虽然瞧着施用简单,但其实是对医士造诣的极高考验,针道、药理、经脉、神枢、经验……但有一处水平不足,就可能出现难以预料的情况。此术施用,对每个病者都要重新制定方案,不是一概扎针喂药就行的。” 裴液没听后面一大串,只微微皱眉:“什么叫‘以后熟了’,现下咱们不熟吗?” 屈忻偏头看着他:“我能抽你一根筋用吗?” “不行。” “你瞧。”少女冷淡地回过头去,仿佛这已足以证明他们交情尚浅。 裴液托着下巴不再搭话,屈忻忽然道:“郭侑。” 老人一怔抬头。 裴液挺起了身子,李西洲也望了过来。 “好了,得益于玄门的好身体,此步很成功。”屈忻低头拾起排在案上的细线,一一捋直后轻轻一抖,郭侑头上如同溅射出一片细光流银,三十二枚软针同时飞了出来。 屈忻纤指一绕,将之整整齐齐地纳在掌心,而裴液已经没看她了,他凝眸盯着面前的老人,腰腿微微撑起,身体已下意识绷了起来。 郭侑仿佛活了过来。 他神色中还是带着茫然,眼睛几乎不落在人的脸上,但裴液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处在一位玄门的视野中了,即便没有敌意显露,但当你就在他身前两丈内时,那种威胁其实挥之不去。 “……郭侑?”裴液试探道。 老人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裴液对视着这双眼睛,道,“你还记得二十四年前的【汞华浮槎】吗……据说它是用蛟蜕之骨铸成,那是什么东西?” 郭侑定定瞧着他,在裴液静待的目光中,这位老人竟然真的张开了口,怔怔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认真的叮嘱:“蛟蜕之骨……蛟蜕之骨是娘娘所赐啊,不可轻动。娘娘旨意,需要……需要从中萃取……萃取……噢,对了,已经用来铸造【汞华浮槎】了。” 他喃喃着,仿佛一个失忆的人拾取着地上散落的记忆。 “不错,你用这种蛟金设计出了【汞华浮槎】之躯,你记得它有什么弱点吗?”裴液探身问道。 “汞华浮槎……汞华浮槎……金为骨,汞作髓,那是凡人之仙躯啊……你也想要吗……”郭侑唇角竟然微微弯了起来,像是孩童的笑,似乎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低下头怔怔道,“弱点……蛟金哪有什么弱点呢,只是我还没有——” 他话语忽然截断,就定定地停在了那里,大殿中一时寂静,裴液微怔一下,抬手道:“郭——” 他瞳孔骤然一缩,腰腿猛地弹起避开,第一时间是先去遮护身旁的屈忻。但比他更早一刻,少女素白的手已在他腰上轻轻一送,一股柔力已抛着他避开。同时少女指尖一弹,一道细针如在空中划开一道水幕,挡在了李西洲之前。 裸头披氅的疯癫老人骤然跃起,接触到外界的同时他似乎也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强大身躯,他跃起的姿态很丑陋,平衡也没掌控好,在柱子上撞了一个趔趄,摔下来时砸翻了李西洲的案桌。 但下一刻他就如一道狂风席卷出了殿门,半息后外间传来一声轰响,那是正门被撞开的声音。 李先芳端着一盆刚刚烧好的热水过来,呆呆地立在了原地。 裴液坐在一丈外的地上,抬头看向静立的少女:“这个‘难以预料的情况’,是因为屈神医哪处水平不足呢?” 屈忻淡淡瞧了他一眼:“助手不行。” 李西洲道:“莫闹了,这倒说明屈小药君正浇在病灶,触及关键之处了,须快追上去才是。” 她低头拂了拂裙摆上洒下的烛油,刚刚突变时裴液目光落在这位殿下身上,在案桌被砸翻前她颇灵敏地起身后跳,轻灵得像只小鹿。 “殿下明目。”屈忻淡声道,“不过不必惶急,我在其人身上留置了一枚磁针,正为此时。” 言罢取出一方小小的磁盘递向少年。 裴液站起身来接过:“你的病人,你不去吗?” “今日医事已毕,没什么需要我做的了。”屈忻低头敛着箱子,“你该问什么问什么,明日此时之前,把他领回来就是。” 裴液轻叹一声,提起剑来:“我也是刚刚缝好的伤员啊,又得奔波。” “正因考虑到这种情况,我给你用的都是不易崩开的缝线。” “……”这时旁边女子以一方锦帕拭净了手,淡声道:“我同你去。” 裴液一怔,转过头去,那张精美的金面正看着他。 “你和鱼嗣诚过了生死之招,在宫中就不要随意孤身行动了,若要离开朱镜殿,尽量同我一起。” “……哦,遵殿下命。” “走吧。”李西洲轻轻把手臂向下一舒,椅上小猫顺着攀上了她的肩膀,“去瞧瞧这位禁军长史的去处。” …… 虽在殿中耽搁了一二,但其实也不过片时,两人走出来时,李西洲望着门上被撞裂的木纹淡叹了一声,再抬目望去时,还能瞧见西方残雪里一个小小的黑点。 裴液虽然可以提气去追,但身前红衣却没有修为,两人便就沿着道路不紧不慢地走着。 这大概是进宫以来裴液第一次跟在这袭红衣后面,路上所遇的宫人们把目光投在他们身上,然后又远远地避开。 女子似乎习惯,低头看着小磁盘:“走得好直,这人遇见树什么的也都直接撞过去吗……母亲当年的心腹怎么不很聪明的样子。” 裴液不多讲话,确实郭侑的路线很野,假山池面,密林高坡,全都一掠而过,李西洲没这种本事,两人便沿路绕着追去。 渐渐宫殿愈稀,旧雪未扫,也瞧不见宫人了。这是大明宫西北的方向,以明月宫为分隔,一如既往地荒寂无人。 两人顺着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一座破旧的院落前,宽门高檐,也可看出旧日典正气派的样子,只是颓圮程度比明月宫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已是雀巢蝠穴之处了。 而现在朽坏的大门又被巨力撞开,半边门扇躺倒在地上,从此往里一直进去,被直直蹚开了一条通道。 裴液仰头看着:“这是什么地方?” “从前的将作监。”李西洲道,“这支官署掌管宫中器物雕造,从前就设在宫中,不过二十年前就已搬出去了,估计已很少人记得它还曾在这里留驻。” 两人越过门槛进去,里间也很安静,听不见郭侑的声音,直到抵达最里面之后,两人再度瞧见了那道身影。 老人无助地跪在地上,茫然四顾周围,口中喃喃着:“人呢……怎么人都不见了……” 李西洲迈步进入门中,裴液抢了两步挡在她身前,靠近了这道跪坐的身影。 “……得快来人啊……来人啊……我得赶紧把汞华浮槎完成……”他痴怔喃喃道。 “郭侑,你以前就在这里设计的汞华浮槎吗?” “是……是啊……”郭侑抬起眼来,再度看着他,“你,你是谁?” 裴液沉默一下,瞧他认知状态尚在二十四年前,面不改色道:“我是娘娘殿前护卫,娘娘遣我来问询。” “娘娘……娘娘要问什么?” “你设计的这具【汞华浮槎】之躯,弱点是什么,该如何击败?”裴液单刀直入。 “弱点……”郭侑怔,“【汞华浮槎】,哪有什么弱点呢?” “……”裴液怔住。 “请娘娘放心,我与养意楼所构造之蛟金之躯,只凭娘娘驱策,绝不……绝不会留有什么弱点的。”郭侑低声说着,撑地站了起来,“你、你来看……”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方脏乱半朽的桌子前,两臂一扫,把杂物全都推了下去:“你……你瞧,首先,蛟金为骨,此神材既刚且韧,本身绝无阙处,历冰火不失其性,而凡金类惧怕雷磁,蛟金亦不惧之。” 他一手把着裴液胳膊,另一只手在桌上不停勾画着,仿佛真有一幅图画在那里:“其……其次,蛟金连缀成身骨后,与人之关节不同,不必仅凭筋肉牵引,而有内汞为力,所以关节处亦可极为牢固——” 他再次定住了,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桌子:“可是……子梁怎么还是输了呢……” 裴液立刻握住他手腕:“你把【汞华浮槎】铸造给子梁过吗?子梁现在在哪儿?” “子梁……子梁没了!”他忽然抱头低吼,眼泪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子梁!浮槎还没弄好,你会死的!!” 裴液与李西洲对视一眼,女子低声道:“如屈忻所言,问到他的创伤之处了。” 裴液沉默思忖。 李西洲上前两步,把手抚在老人的头上。 片刻后等他稍微安静了下来,才轻声道:“你说,子梁输给了谁?” “……” “嗯?” 郭侑痴怔喃喃道:“子梁……鱼嗣诚……子梁没了,汞华浮槎到了鱼嗣诚身上……” 他忽地又暴怒:“鱼嗣诚!放开我!!” “精神已很不稳定,不好再问了。”裴液微微蹙着眉,“可惜还是没问出答案。” “是么,我瞧却清楚了很多。”李西洲道。 “嗯?”裴液看向她。 “【汞华浮槎】是输过的。”李西洲瞧着他道。 “……” (本章完) 第622章 凿冰寻光(上) 第622章 凿冰寻光(上) 话虽这么说,可能从哪里去知晓子梁是败于什么呢? 裴液也听到刚刚郭侑吐出的模糊梦言了,【汞华浮槎】确实输过。可按郭侑的说法,它好像输给的正是鱼嗣诚,裴液总不能指望鱼大监嫌赢得太无聊,打起来的时候指点他一二。 何况他们完全不知晓那一战的细节,鱼嗣诚未必是和那位子梁单打独斗,子梁也未必如此时的鱼嗣诚般修为深厚。 裴液心里想着,却没说出来,向身旁女子道:“请殿下示下。” 李西洲瞧他一眼:“你和鱼嗣诚真正交手在灵境,但进入灵境前,你们在他的宅子也过了几招,还记得吗?” “记得,卑职与鱼大监交了五招。” “五招,就撞穿了两间屋子,撞断了三丈院墙,给汉白石地留下了一方七尺方圆的塌陷,而冰封三尺的南池,现在还有万斤浮冰散乱在水上。”李西洲道,“这就是【汞华浮槎】小试牛刀留下的痕迹。” 裴液明白了她的意思,却还是蹙眉:“可,半月之内内侍省那边就能整修好,子梁之事过去了二十三年,就算当时有留下什么痕迹,恐怕如今修好的新石阶上,青苔也生了不知几轮了。” “是么?” “嗯?” 李西洲看了眼在屋中呆呆地四处抚触的郭侑,转身跨出了门槛:“留他在这里忆旧吧,我们出去透透气。” 午后太阳正盛,炽明的光照进尘旧的院子,入目所见,房檐和石阶都是老的,阳光和雪都是新的。 今天视野很好,立在檐下向南边望去,遥遥很清晰地瞧见隆起的地势,苍树密林,残雪乱枝中掩映着那座旧殿。 裴液在她身旁立住,李西洲目光遥望道:“【汞华浮槎】的危险,郭侑想来很清楚,把一整个人剔肉换骨,即便抟身也是在和阎王交杯赌命,他迟迟完成不了整个设计,正是因为面临这道难关。” “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强行铸造给了那位子梁呢?”李西洲看向他。 “……因为他不得不。”裴液大概明白她的思路了。 “不错,他们选择让子梁强行接纳【汞华浮槎】,只因有个更重要的、更急迫的目的。”李西洲道,“——为了保护娘娘。” 裴液认真点头。 “那么这个时间也就可以推得了。”李西洲从袖中摸出了一柄精美的小匕,搁在两手间把玩着,“按你的说法,在明月之刺的那一夜,郭侑和子梁二人都猝不及防,既然在那夜之前不曾知情,那么想来也就没有这样的决心。或者说,如果他们在那之前就完成了铸造,子梁也没道理被拦住。” “是。” “所以,【汞华浮槎】铸造的时间就是在明月之刺后、魏轻裾身死前的那一个月里。”李西洲道,“郭侑二人再不能比那时更鲜烈地嗅到娘娘命悬一线的气味,所以他们才拼尽一切启动了【汞华浮槎】。” 女子看着他:“那么他们的去处,难道还做他想吗?” “……明月宫。” “不错,明月宫。”李西洲道,“无论把这副紫金之骨铸造进人的身体费了多少天,他们应当是赶在魏轻裾死亡之前了。” “可惜【汞华浮槎】也没能阻止一切,号称不败的仙躯没能守卫住明月宫。”女子继续道,“在郭侑看来,自己没早些完善【汞华浮槎】的设计,既没能守卫娘娘,还害得好友身死。这大概是他孤伶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所以他疯掉了,坠入到了郭家先祖编织的梦境里。” 李西洲在指间转着小匕:“虽是推测,但我想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 裴液缓缓点头:“所以,如果有战斗发生,也多半是在明月宫外。而宫中每一处都可能经历过修缮,唯有明月禁地,二十年如一日地维持着原貌。” “不错。” 裴液握了握剑,道:“那趁日头未西,我们即刻去一趟明月宫。” 李西洲却没动,瞧着他微微偏了偏头,缓声道:“嗯?” “……嗯?” “看来你确实颇不会做下属,”李西洲道,“这时候要先说,‘殿下英明,卑职醍醐灌顶’。” “……殿下英明,卑职醍醐灌顶。” “要躬身。” “……”裴液轻吸口气,“殿下英明,卑职醍醐灌顶。” “已免了你的跪,行礼还总偷懒。”李西洲收回目光,淡声道,“然后,主次需分,你要问‘现下是否摆驾明月宫’,不要替我做决定。” “……殿下,现下是否摆驾明月宫?” “嗯,走吧。” 李西洲手腕轻轻一翻,又将小匕没入了袖口,两手背在腰后,走下了庭院。 裴液跟在后面。 “禀殿下。” “说。” “郭侑就留在这里吗?” “会有人来盯着的。” “再禀殿下。” “允言。” “刚刚卑职是朝另一个方向在想,”裴液道,“【汞华浮槎】并非是郭侑一个人的手笔,他说过,其中还有养意楼一位姓宰的大器师的参与。即便将作监当年图纸都已散没,养意楼说不定仍有记录,而且,无论鱼嗣诚是如何击败子梁,现在【汞华浮槎】在他身上,那么这次挪移的记录也应当留有才是。昨夜您说会去信问询养意楼……敢问可有消息?” 李西洲走出大门,低头拂了拂裙上沾染的尘灰。 “你误会了。” “嗯?” “我向养意楼询问,是希望请他们略解此事,看能否提供一些建议,而不是询问当年知情的那一批人。”李西洲道,“二十三年前,养意楼赴京入宫的十二位器师,正是编入了将作监,魏轻裾死去之后的剧烈清洗中,这批人没有一人幸存,宰海冬大器师正是第一个死的人。” “……” “母亲当年身边簇拥着很多人,朝堂、宫闱、江湖,互不相干,又联手相协。”四周很安静,两人朝南边走着,李西洲缓缓说着,“养意楼是其中之一,他们的‘身作筏’一脉遣了一批人进了宫,从那时开始,就无法保持江湖的超然,迈入大唐的漩涡之中了。” “熙熙攘攘的人,纷纷乱乱的身份,大大小小的派别。”李西洲望着前方说着,“人一多了,就不可能只铁板一块、欣欣向荣。太阳在时,什么都好,腐木湿苔抬不起头来,只能躲在影子里,但太阳一坠落,就一崩俱崩了,最忠诚的信徒死去,剩下的虽然活着,却也没有了痕迹……鱼嗣诚做内侍大监时,也是魏轻裾在位,没有她的点头,他岂能登上位置,但如今不也和我们为敌吗。” “……原来殿下知晓这么多过去的事情。”裴液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殿下见多识广,卑职钦服。” “我当然要去知晓那段年月。”李西洲淡声道,“这是我从小就去做的事。” “那,请教殿下,关于郭侑和子梁,还有什么可以示下吗?” “我听说过郭侑这个名字,只是在你找到他之前,我不知晓他的去向。”李西洲道,“而‘子梁’这个名字我其实是第一次听说,郭侑既然说他殁亡,那么没有消息也在情理之中了。”言罢女子回头瞧了他一眼,淡声道:“这不是也可以很乖巧吗,何必总一副傲然不驯的样子,等出去后,对许馆主也不可稍减恭敬。” “……是。” 裴液低眸抱拳,在心里打开【知意】,发道:“许绰,这个公主有病。” 李西洲身形微微顿了一下,没什么表情的金面回头看了他一眼,少年正眉头微蹙,恭谨而认真地看着她。 她回过头去,裴液心间青鸟展翼活了过来,一句回话浮现在光幕上:“你才有病。” 两人迎着太阳穿过大明宫荒凉的西北角,越过了玉霰园,就登上了那座荒寂冷凉的明月之山。 依然是自由生长、没有约束的高木,陡然间就遮蔽了天光,乱枝横出的光影从两人的脸上掠过,脚下的积雪已经浅了一半有余,跋涉起来比当日轻松不少。 女子虽然没有修为,但身体倒并不如裴液想象中虚弱,一座山攀上来只微微喘气,像刚刚热了身子。 当天裴液离去时明月宫什么样,今回就依然什么样,清寂、无人,二十多个冬天,几十场雪都这里飘落又化去,如今也是一样。 落锁也一样。 来的方向与上次有别,一把老锁挂在门上,李西洲立在门前,裴液沉默立剑站在她身后,不动也不说话。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李西洲淡声道:“你上次来,没瞧见里面有什么痕迹吗?” “都细细瞧了,不过雪压得厚,卑职没寸寸搜寻地面。” 李西洲淡淡点头:“把门打开,本宫要进去。” “禀殿下,卑职没有钥匙。” “哦?”李西洲回过头来,瞧着他,“那么请问裴雁检,我们要如何进去。” 裴液微微仰头,往旁边墙底瞧了一眼,那里积雪化去,一个狗洞大小缺口露了出来。 他目光很快掠过去。 “……” “……” 李西洲冷冷地看着他。 “不知道殿下以前是怎么进去……但禀殿下,”裴液两手交握道,“也许应该由卑职带着您越过去,或者斩断门锁,迎殿下进去。” “那你还立着干什么?” “殿下,主次需分,您要说‘裴雁检,把门锁斩断,本宫要进去’。”裴液目视前方,认真道,“卑职不可以替您做决定。” “……”李西洲“噗”地轻笑了一下,这倒令裴液一怔,但低眼看时女子已把头回了过去,端庄淡漠道,“裴雁检,斩门。” 裴液锵然拔剑,出鞘归鞘只一声,老锁已噗地掉在地上。 “禀殿下。” “允言。” “明月宫前门大锁卑职上次已经斩断了,刚刚也可以从前门进。” “……开门。” “是。” 裴液上前两步,把栓死的老门带着牙酸的声音推开,但回过头时李西洲却没有进来。他正想难道还要自己行礼请入,这殿下玩儿心也太重……却见她是直视着前方。 然后顺着视线看去,裴液也一时沉默了。 坐在台阶上奋力给自己装着木肢的侍女,半边身子都是雪和土,微乱的发髻上沾着枯草,惶然绝望地看着他们,此时瞧见了裴液的面容,脸上正像开出来一朵。 …… “禀晋阳殿下,奴婢心仰故皇后风采,故特来瞻仰,有违宫禁之处,还、还望宽宥。”朦儿的行礼比裴液恭谨扎实得多,跪伏在地,每一根发丝都诉说着恭敬。 “无碍。”李西洲淡声道,她没有投下目光,脚步也没停,就径自拾阶走入了宫中。 裴液留在了阶下,垂头瞧着五体投地的侍女,直到李西洲脚步消失了好几息,这小松鼠似的侍女才悄悄抬起半个头来。 “走了。”裴液道。 朦儿连忙摆了个“嘘”的手势,撑地爬了起来。 “你又来找什么‘通道’啊。”裴液好气又好笑,“你瞧你刚刚吓的,心里就没向老天告饶‘若饶了我这一次,下回再也不来了吗’。” “我还真告饶了,”朦儿继续坐回阶上绑好了自己的木肢,“不过求的是若饶了我这一次,下次我一定更小心些——要么就把我抓住打杀了吧,反正我要来的。” 裴液轻叹一声,也无话可说:“那你找吧,你找你的,我找我的。” “你找什么啊?” “二十年前有人在这里附近打过架,我找找有没有留下痕迹。” “那咱们互帮互助不就好了吗。”朦儿道,“你也帮我找,我也帮你找。” “……”裴液不认为自己能找到什么“通道”,但对方帮自己找找倒是有利无害,“行吧。” “不过我要离开院子了,经过我这么多回的寻找,我想那秘道大概不在院墙内,那么一定在……我要去景池那边瞧瞧。”朦儿站起来,她额上全是汗渍,显然已经很累了,悄悄往殿中看了一眼,低声道,“原来你真的跟着这位晋阳殿下做事啊……你要多加小心。” “她其实很好相处的。” 朦儿瞪大了眼:“你可不要瞧她长得好看,就做了裙下鬼。” “你知道什么叫好看么。”裴液笑,“我都没见过她长什么样。” “……我家殿下就很好看。”朦儿微微翻个白眼,小声道,“总之,你小心些,没瞧我刚才多战战兢兢吗。” “战战兢兢地撒谎么。” “那,不然我怎么说,每天来故皇后这里翻东倒西吗。”朦儿蹙眉,又有些不放心地转回身来,“……对了,你不会告诉她吧。” 裴液很令人放心:“我肯定告诉她啊。” (本章完) 第623章 凿冰寻光(中) 第623章 凿冰寻光(中) 在朦儿伤心眼神的凝望中,裴液也没有放弃原则,铁石心肠地坚持会把她的真实图谋告诉晋阳殿下。 侍女只好奋力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院墙,好像走得快些,晋阳殿下追不到她,也就懒得计较了。 裴液笑着目送她消失,站起身来回看了一眼宫中,那袭红衣掩映在破旧的帷幔中,不知静静看着什么,裴液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眼留在阶前的黑团子:“来吧,小猫。” 黑猫似乎轻叹一声,迈步轻轻一跃到了雪地上。 细微的蓝线从它爪下延伸出来,贴着地面爬进雪下,然后生长、分叉,渐渐铺成一张交织的、细密的网。 直到覆盖了整个院子,整个明月旧宫如同生出无数瑰丽的纹路。 然后裴液轻轻伸出手来,将拳一攥。 什么都没发生。 “……”他低下头去。 黑猫碧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小爪一按,整座明月宫的地面上骤然腾起橘红的火焰,如同开起满池红莲。 一切残雪在三息之内就消融干净,末了火焰飞上檐顶,将顶上缝隙的残雪旧尘也一扫而空。 “都这么久了,还这么没默契。”裴液咕嘟一声,然后开始搜寻。上回已细查过一遍,这座宫殿也不如何繁复,很快他就提着剑再一次走遍了这座院子的每个角落,然而出乎他意料的,这场来得很巧合的雪并没有掩盖什么旧年的痕迹,他将暴露出来的地面和院墙都仔细瞧了一遍,莫说打斗,其实连人为的损伤都很少看到。 这座宫殿建成四年后就已废弃,其实在尘灰腐迹下面,它比看起来要新得多。 裴液偏头看了蹲在灯柱上的黑猫一眼,黑猫也看着他,一人一猫都皱着眉头。 走回起点时,却见李西洲已从殿中走了出来,立在阶前等着他:“刚刚在做什么,映得殿里一红。” “禀殿下,上回厚雪掩盖未能彻查,所以这回都融尽了来查。” “查到了吗?” “没有。” 李西洲收回目光,扫了一眼干净的院子:“挺好的,回去把朱镜殿也扫一遍吧。” “……” “锁鳞四年的三月初九,由明月之刺引燃,麟血之祸在神京掀起了今圣在位后最大的政治漩涡,此后一个月里,深宫里的皇后居处成为了真正的禁地,一切出入皆受管控……或者说,那段年月这座宫殿根本没有任何记录下来的出入。”李西洲敛了敛袖子,“一个月后,皇后在这间宫殿中死去了,没人知晓她的死因,连丧事也匆忙草率,见不得光,几个年老的太监宫女烧了些黄纸……生前何荣,死后何哀。” 裴液沉默听着。 “你觉得,母亲是怎么死的?”李西洲问道。 裴液沉默了一下:“我这些天其实也一直在想,我听说故皇后本身的修为是登峰造极的,虽然现在很少有记录她的出手,但在很多侧面,那种引而不发的强大都能体现出来……比如她当年是另一位权力中心,出行却并不慎重,身边也并没有一位真正强大的侍卫。” “是的……母亲很强。” “那么,案卷上说,她因生产而虚弱,才受了刺杀……我想,抟身之后的身躯,难道真因一次生产就变得弱不禁风吗。”裴液道,“其中隐情,仙人台也从来没有触及到。但是,如果皇后殿下当年是真的实力十不存一的话,那么她有很多种死法。” 少年尽量低声,但言语还是很残酷:“她可能被毒死、可能被绞死,书里是这么写的。她也可能心灰意冷地自杀,或者随便一个什么人带把匕首进去,就能杀了她。” 李西洲金面看着他,声音没有波动:“是的,但我认为不是那样。” “嗯?” “我一直觉得,母亲应当是自己终结了生命,但未必是什么心灰意冷。”李西洲仰头道,“我从很久以前就发现,母亲比我想象中要聪明得多、知道得多,可能当时她看清,自己不得不死了,就选择了死去……并不意味着对这个世界失去了热情。” “她死前那一个月,给很多人都寄了信。你在许济书房里没有翻到,因为他赴刑把它烧给自己了。她在那封信里让他多做锻炼,最好每天跑步去上朝,还列了好几条应对年老腰损的窍门……”李西洲淡淡一笑。 “……” “……说了些题外话。”李西洲回过头来,“总之,现在我们却知道,在她死去前,这里应该发生过战斗。” “……” “其中一方是子梁的【汞华浮槎】,前来保护她的,那么另一方就是……” “来杀她的。” “不错,或者,至少对她的生命造成了威胁。”李西洲道,“那么在这场战斗里,子梁他们是进攻方,还是防守方呢?” 裴液微微仰头,明白了。 他即刻一抱拳:“殿下英明,卑职醍醐灌顶。” 李西洲淡笑:“你懂得太快了,显得你太聪明,本宫还没讲完呢。” 她继续道:“当年这座宫殿被严格封锁,守卫之人一定不是郭侑和子梁,他们正是被警戒之人——如果你预设他们在这里守卫故皇后,却被杀人者击败突入,那就错了。所以在明月宫中自然找不到战斗的旧痕。” “那敢问殿下,卑职该往何处去找呢?” 李西洲满意点点头:“子梁和郭侑当时面临的,不是会有个未知的人物来刺杀娘娘,而是娘娘已经被封锁在了那座宫殿中,消息不传、生死不知,所以他们不得不拼死启动了危险极大的【汞华浮槎】……那么他们上来的路线,其实和我们一样。” “敢问殿下,是哪样?” “从将作监,来到明月宫后墙,如果有战斗,一定就发生在这条路上。” 裴液蹙眉:“卑职上来时没看到路啊。”李西洲漠然转过头:“让你别在本宫前显得那么聪明,没让你变成傻子。” “是。” 裴液提起剑来,一跃便到了院墙之外,抬起头来,高大的雪林寒松,低下头,久无人行的石径确实早已被掩埋了。 “这些树绝对不止二十三年了吧。”他仰着头道。 “二百三十年恐怕也有了。”黑猫道。 裴液不再言语,他顺着路一直向下,认真打量着周围的树木,这次行不多久,就停下了步子,看着面前一桩早已枯死的断木。 再向旁边一移目,又瞧见两株腰部斜生,依然高高指向天上的老树。 在这样无人打理的林子中,倾斜、歪曲、断裂,其实屡见不鲜,有的树还纠缠在一起,枝干互相戳刺,主干却紧紧贴合……但如果你带着目的寻找,还是可以瞧出些不一样。 狂风吹倒的,和被一拳撞断的,哪怕过了二十三年,也还是有着不同的表征。 裴液抬手抚着树干,大概在他胸口的位置,粗大的疤痕横贯整个树身,其上隆起的树瘤如同从里向外打出的七八只巨拳。而从这里往上的树身向南边倾斜着,搭在了另一株树木上,它显然没有死去,再过一个月大概就会生出细嫩的芽。 “从这里斩断吧。”裴液退后两步,道。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朱红的火线一闪即没,冬日的风吹过,这株大树开始发出细微的呻吟,裴液低着头,沿着寻到的石径清扫着,把朱莲火在剑上凝固出一个铲形,将埋在雪和土里的落叶枯枝,把这条埋地二十年的石径暴露了出来。 抬起头来时,轰然一声巨响,身后大树也倒了下来。 裴液没有急着去看,以此为半径,他清理了十丈方圆的雪与土,斩了三株看起来受过创伤的大木,把一片地界整个整理了出来。 然后,也用不到什么鹰眼神目了,当年惨烈的痕迹只是被尘木掩埋,而非随着时间消逝。 裴液收起朱莲火,就地蹲下来,伸手抚去。 石头不会愈合自己的伤口,埋藏的创伤百年不变。 剥去泥土后,半截锐而齐整的裂痕烙印在那里,显然是当年挥舞锐器之末梢的一次波及。 他站起身来,从这里向周围望去,一道、两道、十道……这一片所有拼成小径的石板上,都留下了密麻的黑色创痕。可观测的部分就以石板的边缘为边界,从此以外的全部消失,它们或者在树上成了疤痕,或者落在地上,早已没了痕迹。 黑猫盯了一会儿:“……是剑痕吗?” “不是。”裴液轻轻摸了摸,“是枪痕。” 他起身转过头,来到那些二十年后再一次被伐倒的树木前,这次它们的切口平整光滑,凌乱的年轮诉说着多舛的树生。 只要把时间带来的掩盖全都抹去,当年那场激烈的搏杀就完全暴露了出来,哪怕只剩余韵,也足够令人惊心。 公主殿下确实英明,她指明的地方分毫不差。 一位枪法刚猛无俦的强者,一具新新铸成的【汞华浮槎】,战场指向的搏杀两方十分清晰。 可是…… “只靠一杆枪,就能胜过这具铁躯吗?”裴液皱眉喃喃道。 如果鱼嗣诚二十年前就已如此强大,那他前两次就不应该生还。 当然这里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分析,比如,子梁所御使的【汞华浮槎】实力究竟如何,其实可以尝试从遗留的痕迹中推得,然后,持枪者的境界是站在哪个台阶,还有没有其他手段,也就可以去猜测……但是其实没有那么麻烦了。 因为这片战场留下的东西比裴液想象中要多。 当他来到第二株伐倒的断木前时,创伤的树桩向他展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自然奇观。 从外向内,先是质密的、波浪般的年轮,然后是一圈透明的琥珀色环形,那是早已凝固的树脂,而这圈树脂封锁的内圈,则是手指粗细的炭化条带,质地酥脆,色泽枯黑,与外围健康的木质如同两个世界。 不止这株,裴液继续搜寻被波及过的树木,将它们切片般一片片截下,即便不如此株标准,却依然总能瞧见片片的、多年前的焦黑。 他静立一会儿,快步走回石径,一言不发地将几块石板彻彻底底地清洗到最后,抹去了一切尘土,其他几块没有异常,但同样有一块上留下了一大片黑熏。 “……火。” “火。”黑猫确认。 裴液脚步不停地在这片土地上挖掘着,不时瞧见新的埋藏的断石和深刻的枪痕,又不断瞧见这样那样烟熏火燎的痕迹,而直到再一次斩开一株枯死多年的老树之后,裴液真正立在它面前沉默了。 树心之中,全然炭化,木质凭借纹路分成炭条,上面泛着光润的黑彩,若轻轻一敲,恐怕能泛起清脆的金玉之声。 而这都不重要了,在这样一株树心里,竟然镶嵌着一片手指长的紫金色残片……只是它不再坚韧不摧、犹如神材了,其身上布满了蜂窝般的孔洞,每个洞口边缘都结着琉璃一样的结晶,像是高温烧过的瓦。 裴液沉默一会儿,抬手将它拾了起来,厚度也与手指相仿,举在阳光下细视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孔洞之中的干瘪残留吸引了他的注意。 黑褐色,宛如铁锈。 但紫金显然是不会生锈的。 “这是……” “血。”黑猫笃定道。 (本章完) 后两天更新通知 后两天更新通知 明天要收拾收拾返校了朋友们,涉及一些事务,故耽搁两天。明天晚上会更新两千字,然后后天请一天,周一复更,望周知! 因现在手上正有篇论文任务要完成,同时五月要开题报告,所以预计三四月还要大请一次。 不过这次请完后面应该就没有大事了,十月照例要办个会,然后就是明年的毕业论文,希望今年能够顺利更新,把第四卷写完! (本章完) 第624章 凿冰寻光(下) 第624章 凿冰寻光(下) 搏杀中留下血迹再正常不过,何况是这样破自骨骼的残片,在裴液瞧来,这出血反而有些太少了。 或者说,要么就该一丝一毫也见不到。 这样炽烈的高温之下,血液合该被蒸干才是……不过既然留下了一抹,也不妨收去验验其所从何来。 裴液取出一个小瓷瓶,轻轻剥离这片旧血装入进去,然后挪回眼睛来,真正摆在面前的是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火……”裴液看着这片残金上扭曲凄惨的洞穿,这种印象里坚不可摧的金属露出这样破败的样子实在给了他很大的震撼,“怎样的高温……才能造成这种破坏?” 他本身就是脉境中难得的御火之人,在取得【西庭心】后,星守状态下,目之所见的火焰全都任凭驱策,堪为火主。 不过他自身掌控的火焰确实寥寥,除了螭火原态与凡火外,就只有取自衣家的朱莲火一种,燃玄而生,热抵三离,至高可达三倍熔金的惊人高温一直是裴液仗以突破上二境、乃至玄门守御的锋利剑刃。 以前手持山羽时,裴液总不能太放纵地令这种火焰在剑刃上肆意长久地燃烧,只有在进攻时才推至顶峰,那温度固然距离熔化还差不少,但也足以损伤珍贵的刃部。 如今换了玉虎,才算能稳稳驾驭朱莲火,不过那日他全力驱动地斩上去,那副皮肤下的金骨回馈给他的只是一声清脆的“叮”。 是要长久不懈地烘烧才有效果,还是面前这曾现于二十年前的无名火焰,真的具备世所难见的高温呢? 裴液沉默地轻轻抚触树心漆黑,如今指尖已只剩冰凉了。 他静静立了一会儿,忽然颈后一悚,手指摩挲着这枚金片,怔怔了起来。 “小猫,”他立刻扭头道,“把李西洲叫过来。” 顿了下又揪住它尾巴补充道:“别传我原话。” 只片时,红衣女子就从顶上宫殿现出了身影,她走过来敛起裙摆蹲下,摸了摸炭化的树心:“何事?……这是当年留下的火烬吗?” 裴液把手中残片递给她:“瞧。” 李西洲翻看一下:“【汞华浮槎】掉落的?” “多半是。”裴液道,“水下的时候我用尽了力气,连它一个芝麻粒都斩不下来。” 李西洲安静观瞧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汞华浮槎】怕火?” “是怕一种特殊的火。”裴液纠正道。 他拄着膝盖,又将瓷瓶递给了她:“你再看看这个。” “何物?” “是这枚残片沾染的旧血。” 李西洲瞧了瞧:“怎么?要我递往仙人台查验吗?” “不是,你验验。”裴液认真道。 “我验……”李西洲微怔,“我验什么?” “你没觉得,这个血有什么不一样吗?”裴液俯身盯着她的金面,然而只有一双淡彩的眼眸微微茫然地看着他。 “很……旧?” 裴液心想这位殿下提点的事自己即刻明白,自己的思路她却全然跟不上,怪不得有“你太聪明了”这样的抱怨。 “我是说,你对这个血,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裴液耐心引导着,“你可以离得近一些。” “……还是没有。你能直说吗?”女子的耐心却快要耗尽了。 “我觉得,这可能是麒麟血的残留。”裴液认真道,“这种火焰,可能是麒麟火。”“……” “你身为麟血皇女,难道对它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 “你想我有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我觉得……也许你尝一点就感觉到了。”裴液皱着眉,很认真。 “要尝你尝。”李西洲微微翻个白眼,站起身来,“二十多年的一抹黑能有什么感觉。” “……” “麒麟火吗……”李西洲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 “……没什么。”李西洲道,“你认为是麒麟火,那我们就照此进行,二十三年前麒麟火能击败一次【汞华浮槎】,那二十三年后就能击败第二次。” “那,能给我一些吗?”裴液搓了搓手,抿着唇看着她。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黑猫也从他肩上探出来一双眨巴眨巴的碧绿眼眸。 “我又没有,怎么给你。”李西洲拂了拂手上炭灰。 “……那谁有?” “麒麟火燃于麟血,不是随意一个李姓子孙身体里那些淡薄的麟血,而是真正纯浓的,流如细金的麒麟之血。”李西洲道,“只有登临帝位,与麒麟成就共生之契,才能升华为这样的血。” 她看向裴液:“换句话说,现在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血。” “……” 裴液怔住了,不止因为刚看到的路忽然成了万丈悬崖,也因为他下意识就看向了手中这枚残片,不禁去想二十三年前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 所以,鱼嗣诚能有这样的血,来胜过【汞华浮槎】吗…… 他看向身旁的女子,女子却也正看着他,似乎什么都没想到的样子:“本宫知道如何获得这种血。” “卑职愚钝,请殿下提点。” 李西洲满意点点头:“不必你去割圣人一个口子,他曾把自己的血赏赐给过一个人,帮他观世解理。所以除了圣人,还有一个人持有【麒麟火】。” “谁?” “老四,李知。” 裴液愣了会儿:“那怎么办,要我去杀李知吗……这个事情有点儿大吧。” “你脑子里除了杀没别的吗?” “……卑职愚钝,请殿下提点。” “李知现下不在宫中,不过再过几天他一定会来的,届时我们向他借用一下就是了。” 裴液这次是真愚钝了,怀疑自己记忆出现了差错,愣愣道:“李知是皇后的子嗣,他二人俱是五姓的代言……你……” “是啊,所以李从凤不会想让燕王府娶得真麟子的。”李西洲道,看向少年,“我们对付鱼嗣诚,她未必不愿意帮一帮。” (本章完) 第625章 凿冰寻光(终) 第625章 凿冰寻光(终) 裴液来到景池时,脚步不自觉顿了一下。 这片湖在明月宫之后,立在院墙内遥遥望来时,能见到没有修剪的苍枝掩映的湖面一角,如今真的走进这里,则只见平湖静雪,高大粗壮的林木立着,地上的雪从未被人涉足。 明明身在皇宫之中,却被遗忘的八湖之一,到了冬日也依然结出一大片漂亮的冰,裴液登上来陡然看见这广阔的一幕出现在眼前,一时感觉一脚踏回了【照幽】中的崆峒山。 一道纤弱的身影就半蹲半跪在冰面上,低着头奋力地刨着,遥遥看去像只灰淡的水鸟。裴液走到她身边时,侍女正把通红颤抖的手指放在嘴里吮着,末了窝进怀里擦干口水,才敢重新拿出来。 “你在干嘛?”裴液瞧着冰面上的小铁钎,旁边巴掌大的小坑和碎冰大概是它刚刚这段时间取得的战绩。 朦儿把它重新握进手里,对准中心用力往下一凿,碎冰飞溅,裴液眼看着仅靠偏头躲不开,干脆任它们打在了脸上。 “……” 朦儿连忙抬起手来,两眉往中间一低,露出个抱歉的笑:“没打疼你吧……” 她瞪着眼睛凑近些看了会儿,见少年的铁面皮没有丝毫红痕,暗自咋舌地收回脖子道:“我得把冰面凿开。” “你又觉得在这下面……”裴液无言,提剑道,“我帮你砸开得了。” “不行不行!”朦儿连忙摆手阻拦,脸色很认真,“那可不行,要诚心诚意的。” “这你向谁诚心诚意?”裴液环顾四周,“你还在哪儿摆了尊菩萨吗?” “向魏皇后娘娘诚心诚意啊。”朦儿没理他的打趣,认真道,“你知道吗,原来的皇后娘娘是个很温柔的人,以前她在的时候,宫里就跟没有规矩一样。” 少女继续道:“听说她离开的时候,给每个友人都寄了信、留了东西,那她老人家难道会忘了我们这些宫里伺候的人吗?我听几个年长的嬷嬷说,她还会常跟遇见的宫女聊天呢。” “……”裴液一时微哑,这真是少女天真的幻想,魏轻裾死前的处境从侧面已见危难,大批跟随她的人流放或被杀死,她寄去的信件,要么是道别,要么是对许济这样仍能再立十三年的人的嘱托,在那样的境地中,岂能希冀她考虑到二十三年后的一个残肢宫女。 一个人的生命能量是有限的。 裴液略过这个话题,看向眼前:“那你就这样刨吗——你会不会水?” 朦儿瞪眼:“我怎么可能会水,宫里的池子可不让进去游的。” “那你就算凿开了……你别到时候把自己掉下去了。” “我没那么傻。”朦儿又抿唇奋力往下一砸,喘了两口气,“没事,你忙完了就回去吧,我自己在这里慢慢找就是……” 她探头往少年来处看了看,低下头小声道:“刚好你也可以把晋阳殿下带走……我有点儿怕她。” “她就是魏轻裾唯一的子嗣啊。” 朦儿犹豫了一会儿,却不说话了。 “……行吧。” 裴液其实也可以理解到,确实是不一样的,魏轻裾曾经是这座宫城的主人,可以安然播撒善意,李西洲却是它的遗子,从小是在敌意和孤冷中长大,这是她的囚笼。 渡不了真气,裴液便给她留了一小朵能燃一段时间的火焰,就此起身告别。 走下来时,李西洲已在路口等他。 这个时候天边开始昏黄,两人一前一后往朱镜殿而回,回时不如来时急,两人步子都放得慢了些。 “你怎么认识的那个侍女?”李西洲道。 “上回来明月宫遇到的,她梦想魏轻裾在宫里留了一条离开这里的秘路。” “她是李幽胧的人。”李西洲回头看了看,“在这宫里,除了朱镜殿,就属她那处冷寂了,整个清思殿只有她们两个,难说平日谁照顾谁多些。” “我入宫那个早晨碰见六殿下了,她好像在园子里和朦儿读诗吹笛。” “嗯,朦儿会吹笛子,其实是梅妃教的。” “嗯?” “李幽胧的生母。”两人走上了太液池畔,夕光金灿暖融地铺在雪化后的冰面上,李西洲道,“我还记得她的样子,很安静很干净的一个人,是罪臣之女,掖庭乐坊提上来的。” 裴液微讶,他本以为这种事只在话本里,道:“但我记得朦儿说,六殿下的生母很早就过世了。” “是。”李西洲道,“李从凤登上后位后,每年定期引入婕妤,拔擢嫔妃,后宫位阶井井有条,皇帝也从不过问。只有梅妃是皇帝自己在一次典乐见到后亲纳的,给了‘梅’字封号。” 裴液微微偏头。 “他从来不留宿后宫,大概对嫔妃的脸也不怎么认得,然而在新封梅妃的那两个月,他放朝早了都会主动去其人院子,有时候还吩咐鱼嗣诚,去外面寻梅妃要的乐谱。”李西洲淡声讲着,“其实也只两个月而已,后来他便如忘了般,再没去过了……然而正因二十多年来他一直这样淡漠无情,那看似寻常的两个月才更显得特殊。” “所以李从凤一直记得。” “李姓皇后若有若无的冷待,已够一个毫无根基的弱妃难捱。李幽胧六岁之前,母女二人在宫中处处冷遇,颇受苛待。梅妃是真正没有修为的凡女,她诞下李幽胧后,太医医治不当,又令她在冬日受了寒气,身体就一直不大好。” “都诞下了麟血子嗣,境遇都不曾好转吗?” “宫人们又未必有什么选择。”李西洲道,“何况,麟儿所承麟血,与母亲血脉也有相干,千挑万选的嫔妃都未必能诞一位真血,这随意封来的弱不禁风的女子自然也不受期待。” “唔。” “我十多岁时见过一次李幽胧,那时候她四岁半,绕了个圈偷偷跑过来问我,是怎么觉醒的麒麟真血。”李西洲讲着,“我说这个是天生的,她还不信,一直锲而不舍地追着我问了一路,还跟我讲她自己琢磨施行的很多小孩儿办法。” 她看了一眼灰淡下来的天边:“不过后来到了六岁,她很出乎意料地测得了真血之姿,倒是真成为一位麟血嗣子,得赐了清思殿并六十四名太监宫女。” “那么生活该好些了。”裴液道,“可惜按之前那般说,梅妃倒没享得几年福分。” “哪有什么几年。”李西洲道,“小女孩儿掌控不住新激活的麟血,大概从前教习们也没认真教她。她回去贴着母亲睡了一夜,梅妃病弱的身子受不住激,在梦中就死去了。” “……” 湖面夕光渐渐黯淡下去,两人走过了太液池,有一会儿没说话。 又走过第一次相见的亭子时,裴液抬手举起残片:“殿下觉得,鱼嗣诚现在在做什么?”“他要进洛神宫,但按你的说法,他既被水界拦住,那么自然在想办法。” “我认为真正关键的是,他也许多年前就抵达过那里,被拦住过一次了。”裴液道,“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想办法。” 他看向女子:“但我们不知道他的步骤,也不知道他的进度。” 李西洲承认得很干脆:“是的,京中有鲛人还是你发现的呢。” 裴液轻叹一声,没再说话了。 “万变不离其宗,击败鱼嗣诚,答案自然就有了。”李西洲道,“刚好你这枚残片,也许可以问问郭侑。” “嗯?” “如果能知道是从哪个部位掉下来,也许你对敌时就有处目标了。” “这倒是。”裴液自语,“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麒麟火。你说咱们要去找李知借,是要什么时候?” “四天之后。”李西洲道,“雍戟这两天入宫来,届时琼琚苑里会有一场私宴,你知道的这些皇子们都会在席。” “宴席?是什么名目?”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没什么名目,见见面,聊一聊,此宴之后,会定下一位公主,以与之成今春之婚。” 裴液微怔:“原来还没有定下人选吗……会是哪位公主?” 李西洲却沉默了一会儿,没再说话了。 半晌道:“李从凤属意李蚕南,但哪有几个人愿意呢。” …… …… 天色完全黑下来,今夜又是没有星星,身边裴大人留下的火焰渐渐弱下去了,朦儿最后奋力凿了一下,喘着气坐倒在了拆下的木肢上,半晌,才又动了动。 她借着最后一抹火光低下头验了验,今日一共凿开了半尺多深。 少女额上泛着细密的汗珠,但眸子亮晶晶的,这时火没了,穿戴木肢就有些费力,摸索着把几个细处卡扣扣好,细喘着撑地站了起来。 她算了算,按照以前夜路的经验,从这里回到殿中总得小半个时辰,大概刚好可以赶在殿下前回去。 不过要是再像上次一样一跤把木肢摔进沟里的话,事情就说不准了。 殿下当然是不许她来的,要是身上沾了土,殿下肯定又要跟她生气。 朦儿仔细辨认着地上的阴影和残冰,小心地一瘸一拐地走下山路,不时小声嘶气舒缓腿根的痛楚。 残肢当然是走不了这么长的路的,上山时就已磨出血来,所以她今天一直摘下木肢,此时重新穿上,实在有些近于酷刑。 “太过分了……等找到娘娘留下的……之后,一定得把它换了。”少女皱眉喃喃着,“……也不知晓燕王府认不认得养意楼的人。” 慢慢下了山,穿过了玉霰园,她仰起头吸了口气,夜幕上还是没有星星,但少女莫名想起了过会儿后殿下的笑脸,自己嘴角先弯了起来,“嘿嘿”了两声。 希望今日殿下能和雍戟公子再多待一会儿。 前两天晚上殿下回来,坐在床榻上洗脚时总是会和她讲他们今日聊了什么,殿下说雍戟公子话不很多,也不怎么爱笑,但是是个很大度温柔的人。 她说北疆宅子里也没什么规矩,燕王最不喜欢露面,她们想住哪里就住哪里,听说每年冬天有漫无边际的雪,连成二三十里的梅林,可以骑着北地的高马肆意在大雪中驰骋。 和这里冷到骨子里的冬天绝然不同。 朦儿眸子泛着微亮的光,望着没有星星的夜幕遥想着,过了一会儿低了下头,把唇轻轻抿了起来。 ……所以她当然一定得找到。 少女忽然闷哼一声,小小踉跄了一下,最后这阶一尺多高的落差总要把腿压痛。她回头瞪了它一眼,然后又被自己幼稚笑了,揉了揉腿,继续往前走去。 但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道冰冷的语声,令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清思殿的下人没有规矩吗,见了主上不知道跪礼?” 朦儿抬起头,是一位青领碧丝的高贵少女微微昂首地站在前面,靴上镶着黄玉,头上插着金簪,正下睨着她。 朦儿怔了一下,恭谨跪下:“清思殿侍女朦儿,问八殿下安。” “清思殿的灯怎么是黑的,你那主子到哪儿去了?”少女言语中杂着怒气。 “……”朦儿头埋在地上,沉默。 “我在问你话!”少女上前一脚踹翻了她,“说话!” 朦儿低着头,低声道:“回八殿下话,奴婢不知道。” 少女猛地扯起她头发,抬脚欲踹时在她那条断肢前顿了一下,转而踢在了她后腰上:“你那狐狸精主子平日一句话不说,人也见不着,这时却会丢皇家的脸面!私宴都还没办,就不要脸地跑去人家的住处……是你教的吗?” 朦儿只抱头蜷缩在地上,仿佛变成了个哑巴。 少女恨恨地又踢了她几脚,冷声道:“回去告诉你狐狸精主子,母后说了,我才是日后的燕王妃!一个乐籍女……白日做梦!” 她踏着玉靴离开,等脚步远了,朦儿才从地上低着头爬起来,她先到冰面边试着照了照脸上,然而一片模糊令她皱了皱眉。 先检验了一下木肢,万幸没有脱落,她一边整理衣着一边站了起来,抬头望了眼没有星星的夜幕。 这样耽搁半刻钟,后半程可不能再出意外了。 她抿了抿唇,加劲往清思殿方向快步而去,摇摇摆摆的样子像只企鹅。 (本章完) 第626章 鱼蝇戏偶 第626章 鱼蝇戏偶 内侍省。 太阳刚刚升起,景物的色泽由灰转明,流水不冻,修长的溪道夹在两岸白石之间,在长安的冬天,这样清冽的泠响并不是很容易听到。 纵然荷茎早已枯落,溪中依然有翠青点缀,性冷的鱼儿伏在深处,哪怕食粒已经洒落水面也不稍动,只等着缓缓沉降下来。 在这些鳞物的圆瞳里,水面上往日空荡的石桥多了一大片波动的紫色影子,每微微一晃动,水面就漾出点点清圆。 “你不是两战全胜吗,他连一点划痕都没给【汞华浮槎】留下。”另一个波动的影子从亭中走下来,立在了紫影身边,“也要这么急切?” 鱼嗣诚将手中饵料尽数抛去,拂了拂手掌:“胜败永远只在一线之间,看似一重重屏障沟壑,有时一下就被穿透。” 他看向身旁的年轻人,狭眸深陷着:“故皇后遇刺前的一天,不也没有预兆吗。” 宅邸中已看不出交过手的痕迹,墙面已修缮完整,地板也被更换,只有更新一些的颜色还诉说着发生过什么的证据。 雍戟两臂搭在栏杆上:“那就提前,反正大概也只剩一个月余了。” 他两条锋利的黑眉一动不动:“这人真是横冲直撞,一旦拿到些消息,执行力快得惊人,倒是颇像当年的鹤字甲一……他好像瞧见了《洛川寻渡》,下去后呢,有发现什么吗?” “《洛川》能用的已用了,见了就见了吧。”鱼嗣诚望着开始吞食而饵料的鱼儿,“他已抵达十二悬流深处,吞过了鳞,该发现的都发现,恐怕一些我没发现的,他也已发现了。” 雍戟偏过头看着他:“照你所言,这人算是神了。” “但那都没有用。”鱼嗣诚漠然道,“我在那片水幕前已立了十多年了,比任何人都清楚它在等待着什么。为了进入它我用尽了手段……你知道的,我们用了什么样的力量,又付出了多少。” 雍戟点头。 “他愿意进去就进去吧,见到什么就见到什么吧,内侍省本来就没有上锁,南池也没有加盖。”鱼嗣诚道,“我这几年最大的感触就是,晋阳殿下想知道的事情,每要拦住,总是得不偿失。” “但他永远不可能先一步进入洛神宫。”鱼嗣诚静立着,大袍在冷风中微微摆动。 “漫长的年月、复杂的步骤,是不能被捷径超越的。”鱼嗣诚阖了阖眼,“他走不了我这条路,而世上也没有别的路……与其担心他,不如多把目光放在晋阳殿下身上吧。” “再来一次,你们还能得手吗。”鱼嗣诚睁开眼来,唇角白气在冬风中一飘而散。 雍戟没有说话,仰头看了看天。 半晌他收回目光,却没接上面的话:“你说,你很有把握能够进入洛神宫?” “不是九成,也有八成。” “说说呢,有要帮忙的地方吗。”雍戟偏头道,“若非到最后一步,谁也不想再来一次。大唐如险海行舟,不合适有太大的摇晃了。” “没有。宫里的事情,你做不到的,我能做到;你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这位紫衣大监依然望着溪面,“你把管好你的那边就是。” “你在宫中,我在宫外,从来你要什么我这边就拨付,倒还真不知晓你打算如何。”雍戟看向他,“六十年都快到了,何不说说呢。” “……” “当年找到洛神宫时,你就说它没有进去的路子,说它没有锁,甚至也没有门,只有一圈墙,唯有它既定的人才能进去。”雍戟道,“如今为何又找到梯子了?” 鱼嗣诚沉默一会儿:“因为娘娘总是会网开一面的。” “……嗯?” “娘娘是那样的人,我知道。”鱼嗣诚一动不动,声音如常,“她会打开窗子让困住的蝴蝶飞走,哪怕放进去许多蚊蝇。”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雍戟,左颊紫金上泛着清晨的淡霜:“我一直都是个苍蝇。” …… …… 朱镜偏殿,同样的清晨。 郭侑头上满满刺入针器,其人手中却拿着那枚紫金残片呆呆发愣。 “你记得这种材质吗,它就是铸成【汞华浮槎】的蛟金。”裴液盘坐在他旁边,一边喝着粥,一边依屈忻交代不厌其烦地向他低声输送着重复的信息,“你能辨认它来自哪个部位吗?” 殿中有了李先芳之后,终于不必为御膳房送来的吃食操心,裴液不知道李西洲有没有留她的意思,但他是希望自己留宿的这些天里,这位舞女最好能一直在。 郭侑不言不语,只来回翻看着这枚残片,嘴巴有时张开,也是一些不成字句的怪异音调。 “昨日只解开了他的心障,令他能重新知觉外界而已。”屈忻坐在一旁,也用瓷勺吃着一小碗粥,“但他脑中智识仍然混乱,杂相接驳,今旧不分,只能回答下意识的询问。看来你问的问题太深了,需要推断思考,他还做不到。” 裴液轻叹一声,低头专心喝粥。 呼噜呼噜吞咽时又斜眸往少女案上看去一眼,道:“那你这又是做什么?” 依然是当天的案桌,置入郭侑脑中的三十二道细线牵连出来,井井有条地陈列在上。而在案桌另一部分,则放着七具极精巧的小木偶。 巴掌大小,五肢俱全,关节俱在,一眼望去就是很珍贵的工艺,概览之下就有二三十种用料,转圜处丝滑合度,几与真人无异。 裴液刚刚一进来就盯上了这珍稀的玩具,比他幼时玩儿过的粗糙小人儿好一千倍,他丝毫不怀疑屈忻若肯借出,再配上几把指上剑,自己能用它们演一出“裴氏四兄弟暴打屈家三姊妹”之类的好看戏码。 “系上牵机偶。”屈忻含糊道,“治疗的第二步,须得把他经历过的创伤之事重新找出来,让他在情绪安和下重新回忆、接受这一幕……只有把伤口暴露出来,才能进行缝合,若任其在记忆的阴暗处腐烂,那么治好的部分也会重新坍塌,乃这类病症所以之反复也。” “那跟这些小人有什么关系?” “灵枢叩心之针搭配牵机偶能在一定程度上传心达意,既能使他的回忆更为细致,也能令医士借由此窥见其创伤事件。”屈忻看了他一眼,“也能令你瞧见些想知道的事。” 郭侑脑子里确实有许多裴液想知道的事,他不禁缓缓点头:“不想这些小人儿竟有如此神奇……多少钱一个?” 屈忻瞧了他一眼:“做什么?” “不贵的话,我也想买两个玩儿。”裴液道,“在这里真玄不能外显,但到了外面,令它握上指上剑,那不就是个小剑侠吗,感觉挺有意思的。” 屈忻想了想,低头喝尽了最后一口粥,没说话。 裴液怔:“问你话呢。” 屈忻搁下碗:“粥不错。” “……你聋啊。” 灰衣少女平淡地看他一眼:“根据我以往的经验,你又穷又抠,而牵机偶造价在二两银子以上,报了也白报,故懒费口舌。” “……”裴液本一时无法反驳,他确实不可能拿二两银子去买这么个小人的,但这时少女又穷又抠四个字精准地扎到了他,眉头深深拧了起来,还真准备就不蒸馍馍争口气:“谁说我过了二两就不买了?你二两另多少文?多少我都买!” 屈忻仰头想了想:“二两另一万八千文。” 言罢低头开始绑第一个木偶。 “……你这是二十两。”裴液认真道。 屈忻点点头:“本来就是二十两。” “那你说二两。” “我说二两以上。” “……” “因为二两是你付钱的上限,我才那么说。”屈忻系着丝线,平声道,“这些牵机偶都是我自己雕刻组装的,成本就有十五两,我都没多要你的——怎样,买吗?” 裴液抱了抱胳膊坐在她案边,探头看着:“原来是你自己做的啊,你这小人儿做得还挺好。” “付不起装什么。” “……谁那么多钱买个小人儿啊,不是有病吗。” “你能叫它牵机偶吗?” “不能,记不住。” 裴液安静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诶,屈忻,我忽然有个想法。你说,你已经把这最核心的躯干五体制作出来了,那么在此基础上修一修身形,雕一雕面目,做些小衣服给它穿上,想必更不是问题吧。这样一套之后,你这个小人儿我觉得可以卖到三十两,你知道为什么吗?” 屈忻手上一顿,看着他。 裴液笑,颇为自己点子得意:“因为你可以刻一些厉害之人的面目,比如颜非卿、杨真冰、祝高阳……神京有很多人喜欢他们,你想想,要是有这么一个能用【无极彼我】的小颜非卿,得有多少人愿意买账?” “但是,你不可以做明姑娘的。”他补充道。 然而屈忻却沉默了,只安静看着他,那目光令少年有些莫名不安,皱了皱眉道:“……你干嘛?” 屈忻低了下头,竟然拿起了手旁一个蛮新的牵机偶,递到了他手上:“送你了。” “……?” “关于人偶这件事,我决定采纳你的创意。”屈忻抬起头来时已又是冷冷淡淡的一张脸,认真把其他木偶系到线上,“不过你举得这几个例子都不大好,我和颜非卿杨真冰祝高阳都不熟,而且打不过他们。” “那你做谁的?” “你别管了。” 裴液微微茫然,不过白得这样一个珍贵的木偶倒是很不错,他笑着摆了摆:“真给我了啊?” “嗯。” “……抱歉屈忻,我一直觉得你挺心黑的。”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昨天在殿里你说不受高禄,我还以为你在演戏,原来真这么大方……你别再像上次一样骗我和缥青就是了。” “嗯。” 裴液将木偶珍重地收了起来,盘腿拄着脚腕,看向已经系好了六具人偶的郭侑,老人似乎再次进入那种感知不到外界的境地中。 依然以他的螭火为驱使,六具人偶在他惊异的目光中竟然真的站了起来,裴液立刻偏头道:“小猫,快把李西洲叫过来。” 李西洲来得比想象中晚些,显然是从床被中起身,但并无大碍,因为六具人偶的正戏更比想象中晚。 它们时而一起各自动作,时而其他瘫倒在地,只有一两个做着莫名的行动,除了屈忻一直记录外他们都看不懂这位老人的回忆……直到窗外天色昏黄。 郭侑的身体忽然微微颤抖起来,嘴唇不停张合着,心中似乎涌动着难以外泄的情绪。 而案桌上,所有人偶都跳了下去,只有一个人偶开始在上面狂奔。 桌面明明是平的,它却不停朝高处抬腿,纵跃着不存在的障碍,如此大约有半刻钟,它忽然立住了,在它前面,另一个人偶陡地跳到了桌上。 而在新人偶的身后,第三具人偶以一优美而濒死的姿态悬挂在桌沿上,一动不动,随时可能坠下。 李西洲先目光微凝,裴液紧随其后挑起了眉毛。 两人对视一眼,不必言语,他们同时意识到这是哪一幕将在眼前重现。 能够目睹双方的搏斗,哪怕是第三者的视角,哪怕是混乱记忆传导在这手无寸铁的小人偶上,也是不可多得的珍稀材料。 郭侑的情绪也似乎到了某个极点,他死死地瞪着两具人偶,几乎目眦须张,然后两具木偶果然在他的注视下打斗了起来。 只是接下来几个呼吸间,裴液出乎意料地愣住,李西洲也微怔中缓缓蹙起了双眉。 这场打斗太短了。 当第一具人偶猛然挥拳撞上去时,裴液就认出了这个姿态——只有【汞华浮槎】蒸汽爆出时人会这样发力,因为那力量不是来自于肌肉,而是由骨骼的深处传导出来。 然后这一拳砸下,第二具人偶竟然不闪不避,抬头一拳就接住了它。 下一刻这具人偶抬起另一只手一扫——那手里应当是有杆枪的——第一具人偶就轰然被击飞出去。 然后它爬起来,显露出无比痛苦的姿态,纵然人偶没有面目,在场之人都仿佛听见愤怒和痛嘶。 ‘麒麟火生效了?’裴液想。 它再次冲撞上去,交手了两合就又被一枪撞飞,而这样的场景重复了三次,这具人偶瘫坐在了地下,身骨如同损坏,竟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从开始到结束,一共只有六息。 郭侑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屈忻极快起身点了他头上几处穴道,而在裴液和李西洲的视线中,随着第一具人偶的倒下,案边所悬的第三具人偶也坠落了下去,在地上摔出了清脆的声响。 仿佛戏场结束的落幕之音。 (本章完) 第627章 仙躯手绘 第627章 仙躯手绘 裴液微皱着眉头。 这场搏斗的迅速结束确实超出他的意料,按他的预想,这应当是一场激烈的交手,子梁在蜃境园中,就说自己“早已玄门”,那么能铸融【汞华浮槎】,至少已在抟身之上,而他面对的是二十三年前的鱼嗣诚,从常理来想,这实在不该是一场碾压般的战斗。 不过也并非不能解释,自己面对的【汞华浮槎】是驾驭者与其磨合了二十年的状态,当年仓促熔铸、初次承载的子梁也许远不能达到这种状态。 亦或,【汞华浮槎】在麒麟火面前就是这样一触即溃。 这副场景带给他的另一种感觉是,当年的郭侑和子梁,在这一幕前其实和他一样猝不及防。 他看着不再动弹的那几只木偶,由于细微之处的精工细作,它们的动作确实相当程度地体现出许多细节与情绪。 很显然在开战前他们就见到了拦阻之人,但那并不是情绪崩溃的时刻。 子梁第一时间爆燃了骨中汞液,确实代表对方带给了他极大压力,但他还是奋然前冲了,直到交手的那一刻,战局才陡然转为悬殊的强弱对比,然后他在几息之内败绩,那正是郭侑情绪最浓烈的时候。 这个过程其实佐证了裴液在明月宫的发现和推测——两方实力之间未必那样悬殊,是有那样一个交手后才显出威力的关键之物,它显然是【汞华浮槎】的克星,也明显出乎郭侑两人的预料。 但也有一微小的可能,比如对手是伪装或蒙面…… 裴液转眸看向身旁的李西洲,女子依然垂眸看着那几个木偶,似乎比他思考的时间更加长久。 这时身旁屈忻道:“这个就是你口中的那具紫金之躯?” 裴液转过头,她手正指着那个瘫倒在地的人偶。 “……对。” “看起来并不强啊。”屈忻瞥了他一眼,“是不是你太弱了。” “……下次要是交手,一定带上屈药君。” “我是医士,动手的话是另外的价钱。” 李西洲这时抬起头来:“屈小药君,如此一来,郭侑的心创就恢复些了吗?” 屈忻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是在这里疯的。” “嗯?” 裴液也微讶看去。 少女揽了揽遮住半边脸的干燥垂发,显然自从进了朱镜殿还没有梳洗过,她看着老人微颤的眉头,手搭在引出的细线上:“这件事确实击溃了他的心防,因而令其心神进入了一个动荡敏感的状态,但被击溃似乎还是在后面。” 裴液没理解:“你说,后面还有另外让他无法接受的事?” 屈忻摇摇头:“未必。只是,就算同一件事,见证它的爆发,和遭受它的后果,也往往不是同一个时间,很多人是被后者压垮的。” 少女手指在细线上轻柔灵动地按揉或波动,当郭侑的情绪看起来平稳了一些,她喂了他一碗汤剂,然后解开了其人刚刚被封住的穴道。 郭侑睁开眼,案上人偶再度站了起来。 但这次的场景很缺少辨识度了,刚刚那具被击倒的人偶站了起来,似乎时间已经完成了跳跃,它只是一步步地朝着郭侑走去,然后几人就看着郭侑口中嗬嗬有声,情绪越来越激动,慢慢地攀到了崩溃的边缘。 就是在这里,屈忻第一次拨动了自己手中牵动这只人偶的隐线,观察着郭侑的神情,令它停下了脚步,然后开始释放一些温柔的动作,继而后退了几步。 郭侑的情绪就在这里稳定了下来,抱着头,但那崩溃没有再发生了。 屈忻舒展开了眉头,摘下手中的线材,转腰在旁边的水盆里净了手:“确定位置了,一刻钟,我会给这处心创做个包扎,然后你们就可以问他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了。” 李西洲满意点头:“再好不过,有劳屈小药君了。” “殿下多礼。” 裴液瞧她:“殿下要问什么?” “半个时辰后才来,不急。”李西洲依然看着案上,“照这一幕来看,是代表子梁并没有死在那场搏斗中吗?” 裴液也正注意到这点,转头道:“屈忻,这个有没有可能是他心里的幻象?” “都有可能。”屈忻低头调配着药物,“这一幕代表他最终难以承受的崩溃是来自这具人偶的压力。至于这具人偶代表谁,这一幕是现实还是梦魇,我不知道。” 那其实也不要紧,裴液回过头,静静想着,因为就算是幻象,这也是个难以忽视的疑点。 郭侑内心最崩溃的压力,怎么会是来自于子梁呢? 他又看了一眼李西洲,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能大概知晓郭侑陷入如今境地的原因,一来,魏轻裾在他心中有着无比超然的地位,无论是来自家族还是个人,二来,子梁是他最重要,或者也是唯一的挚友。 这两人的接连死去,等于他内心最深的一片园地崩塌,骤然遭受剧变,半疯是可以理解的。 昨日在已成废墟的将作监里,郭侑依然痴痴地执著于【汞华浮槎】的完成,显然正是放不下这在当时看来唯一可以挽救局势的造物。 尽管如今回看,或许十架【汞华浮槎】也只是风浪中一叶薄舟。 但当来到细处,这件事情就可以斟酌了。如屈忻所说,郭侑没有在目睹子梁败绩、魏轻裾死去的时候疯掉,但后面击垮他的依然是这件事情带来的后果……但这个后果,为什么会是由子梁来施与呢? 裴液安静想了一会儿,他转了下目光,李西洲也正瞧着他,两人思路显然在一处。 “你说,一个人的至亲短短一个月内死去,他就会疯掉吗?”李西洲缓声道。 其实并不会的。 他多半会性情大变,会深居不出,也许还会做一段时间的行尸走肉……但如果仇人还在,身为一位玄门宗师,他更可能会去复仇。 哪怕是偏执的复仇。 或者就算怯懦地逃离呢。 除非他真有那般脆弱,像个孩童一样,在失去遮蔽之后就连同神智也一同崩溃,每日只活在梦中。 “所以,这反而是一个解释……”裴液思忖道。 “不错。”这是他的痛创,因为他真的相信是自己造成了子梁的战败。 一定只有这样,他痛悔、不能接受这段记忆,因为那不止是亲友的殒亡,更重要的是关系的崩塌。 明姑娘被人杀死会令他紧紧握住剑,害死明姑娘的人是自己才会令他无力地松开剑柄。 是这样的。 所以……鱼嗣诚能够如此轻易地击垮【汞华浮槎】,是跟郭侑有关吗? 他那天带着麒麟火等在山路上,如同带着答案等着题,那么【汞华浮槎】上的题目,是谁刻下呢? 裴液想到这里,偏头看向了已经安静下来,沉默垂头的老人。 屈忻收回他颅上的三十二枚针器:“好了。关于那副紫金身骨的事情,你们可以询问了,他会根据记忆和智识做出回答,只是记忆依然没有完全理清,表达也仍旧混乱,这个要完全疗愈之后才能慢慢恢复了。” “好。”裴液正想开口,却被李西洲抬手挡在了嘴前,“……怎么?” “稍等等吧,我要的东西快要到了。” “什么东西?” “前夜向养意楼寄去的信,那边约定酉时寄回。”李西洲说,“我请教了【汞华浮槎】的事情,拿到回信后,再依据来问吧。” “这般准时吗?” “一般是的。”女子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肢体。 李西洲没有误言,确实在小半个时辰之后,酉时刚刚过了不久之时,殿外飞来了一道轻捷的青影,裴液不是第一次见这灵异的鸟雀,正是仙人台的魂鸟。 它携来了厚厚一封书信,李西洲抬起手,它乖顺地停在臂上,任由解下了负载。 “养意楼的信,怎么由仙人台传。” “因为不方便传到宫中,所以我做了托付。”李西洲放飞魂鸟,打开信封,一共三份。 裴液挪到她案边,安静看去。 第一封就是来自仙人台本身,乃是李西洲昨日寄去的那一小瓶刮下的旧血,那本身是个最易得的线索。仙人台的动作很快,如今结果发了回来,其言“确与晋阳殿下同脉”,否定了是来自子梁或鱼嗣诚的可能。 第二封则令裴液偏了偏头,因为是很古朴的纸形,和仙人台形制全然不同了。也不大正式,写信人显然是取了手边一张纸,便在上面写了几句话,起头和落款全都没有。 “【汞华浮槎】,这四个字我尚有印象,宰海冬二十年前在大明宫里寄心于此。这东西我未曾见过,楼里亦没留下图文,帝子所询运行之理、强弱之处,确无所知。不过人之身骨,是天地固然之理,伐骨换髓,总在三大七小、骨脉十道之中。依来信之描述,试绘所谓【汞华浮槎】之机理如下,望有助益。” 裴液第一遍读罢还没意识到什么意思,但下一刻女子展开了第三封厚厚的信纸,铺满了整张案桌,令他怔然地定在了原地。 养意楼确实没有见过……但或者写信之人也不需要见过。 在少年看来惊异神奇的人造仙躯,遥遥几句“蛟金铸骨,汞液为髓”这样的描述,已足够那不知姓名之人将一切勾画出来。 整副庞然精密的图纸把那蛟金之躯拆画了出来,每一处关节、每一段骨骼都标注了尺寸与连接方式,汞液的配比也确定了九成的成分……在这副躯体的脊背中上,以及丹田之下,有两处朱笔勾出的圆圈。 “一者,大椎-神道骨枢,若非最末一块颈椎之骨,便在第五块胸椎之骨,该有一处汞液循环的总枢。其形大概像个倒悬的漏斗,以蛟吞珠之势把汞液压进全身经络里,类于人的心脏; “二者,气海之眼,脐下三寸丹田,气海穴所在,汞液注进丹田里,经脉树栽在汞海中,是这副骨头跟血肉的连接处,也是真气与汞液的混合处,使御者能对这套骨头随心御使,约似人的头脑。 “这两处大概算个‘命门’,不过也是蛟金所铸,不破此金,也是无用。” “……”裴液一时无言。 仿佛二十三年前此人就立在将作监中,看着郭侑和宰海冬一点点把这副骨躯设计出来……然而实际他既没摸到蛟金,也没见过鱼嗣诚战斗的样子,连几句描述都是前夜才拿到。 他看向李西洲:“……这人是谁?” “天下最懂得人身之器的人。”李西洲淡声道,轻轻把这张图平铺展开,“宰海冬还活着时,这位就已经端坐在养意楼之上了。” “……”裴液这时看向屈忻,“对了,你不是也很懂人身吗,怎么好像对这东西不很感兴趣?” 屈忻瞧他一眼:“我是医士,是要把破烂的人修好,不是把好好的人变成别的。” 她冷淡不屑地看了这张图纸一眼,背过身自去研读医书了。 裴液和李西洲自然没有理念问题,裴液这时已完全理解了女子等这份图纸的意义,显然,一个想象不出的人问一个记忆错乱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得到【汞华浮槎】的真正信息。 而有了此物作为交流的锚定,事情就清楚多了。 他将图纸并案桌推到郭侑身前,低声道:“郭侑,你还记得这个吗?” 郭侑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这张图纸上怔了一会儿,然后眉毛开始挑了起来,抬手指着,口中发出“啊啊”的声音。 “这副【汞华浮槎】,‘心脏’与‘中枢’,是这两处吗?” 郭侑缓缓点头:“对、对……但是,但是这里你画错了……” “哪里错了?” 郭侑指出一些细处的偏差,裴液不停提笔询问着,郭侑目光仿佛被这副图纸吸入进去,在有问有答的交谈中,整副图纸渐渐变成了当年最真实的样子。 当将整副图纸修改好时,天色已经入夜,裴液也第一次对这副神异的身骨有了如此透彻的认识。 他最后提起笔来,道:“郭侑,你在把它铸造给子梁时,是有哪里出了错吗?” “……”郭侑身体一僵。 “他在登上明月宫后,被很快击溃,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对吗?”裴液没有停下,看着他,“那不是你的错,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吗?” 郭侑眼里却再次出现了极端的痛苦和恐慌,本来怔默的表情都扭曲了起来,他张大了嘴,双手抱住了头:“是、是我……是我……” “是你什么?”裴液探身追问。 “是我……没有告诉子梁!!!”他嘶吼道。 屈忻猛地抬起头来,转身道:“别问了!” (本章完) 第628章 夜幕点星 第628章 夜幕点星 “我不该……我不该瞒着子梁的,我不该瞒着子梁的,我不该瞒着子梁的……”郭侑双手抱着头喃喃不停,身体蜷缩成一团倚在柱上颤抖。 屈忻再次接管了现场,了些时间令他平静了下来。 “你们要问的事情,正是他真正的创伤了。”少女道,“追问就到此为止了,无法再往更深处进行。” 裴液点点头,看着这依然微微颤动的老人,其实从这已经暴露的表现中,大概也能推理出来事情的因果了。 郭侑是【汞华浮槎】的设计者,他其实比任何都清楚这副蛟金之骨的一切,其中的每一处细节都出自他亲手的铸造。 那日明月宫下的败绩出现之后,他和子梁是同样的震愕,但也许只在几个呼吸之后、当子梁仍然处于茫然中时,郭侑就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汞华浮槎】会被什么击溃。 麒麟火并不是以自身强大的特性压倒这副紫金之骨的,如果麒麟之火就是足以焚尽万物,两人不会对失败那样震愕,郭侑也不会把过错归咎于自己。 麒麟火只是一把钥匙,而锁是郭侑亲自铸进【汞华浮槎】之中。 只是他没想到会在那一刻听到“咔吧”的开锁声。 他为何在【汞华浮槎】中埋下这把锁,又为什么会没有告诉子梁,其中当然有着未为外人所道的原因,此时它埋在这位疯痴老人的脑海里,裴液恐怕无从知晓了。 但那本身也没必要刨根究底了,裴液的目的不是挖掘高旬老人的伤痛过往,而是获得击败鱼嗣诚的办法。 他已瞧遍了这副身骨的每一处细节,知晓了它如何运行和发力,也从郭侑口中验证了两处“命门关隘”,如今其实只要等待李西洲所言的那场私宴,向李知借取麒麟火就是了。 “好了,我们现在来做个游戏。”屈忻坐回案前,郭侑已重新安静下来,只皱巴的眼角还淌着泪痕,顺着少女的手指,他把目光投在案桌的图纸上。 屈忻将裴液带回来的那枚残片放在桌上,道:“这具【汞华浮槎】是你铸造的,现在它掉落了一小片下来,你能把创伤的地方找出来吗?” 这种哄幼童般的言语竟然真的起到效用,这副设计图既是老人的牢笼,也是他的庇护所,当身心重新投入进对【汞华浮槎】的思考后,郭侑渐渐肉眼可见地恢复了可以交流的智识。 只用一刻钟多些,他就指出了这枚残片本应在的位置。 老人枯皱的手指落在图纸上,那有些出乎裴液的意料,乃是中胸心脏之处,端端正正的身前。 那是两层蛟金重叠之处,把心肺牢牢遮挡在后,显然,即便持有麒麟火这样的“钥匙”,对方也只从第一层剖了这么窄短的一片下来。 算是一次近乎无效的攻击。 这令裴液挑起眉头是因为这种进攻选择几乎和他一模一样——在初次面对【汞华浮槎】的时候,他拼尽全力地把咽喉和心脏尝试了一遍。 现在才知道是脊椎和丹田。 不过,鱼嗣诚当年能带着麒麟火拦在山道上,却竟然也对这副蛟骨一无所知吗? 念头从脑海中闪过,裴液还是认真记下了这个位置,但视野中一滴液体忽然“啪嗒”落在了图纸上,他微怔抬头,见郭侑一双苍老的眼眶中竟然蕴满了泪水。 他颤颤伸出手,握住了裴液的胳膊喃喃道:“罪鳞染血,浮槎将解……御者,你去谒见洛神吧,不必带我了,她喜欢你……那很好、那很好啊……” 裴液怔怔,但似乎老人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抹了把热泪,又呆呆地坐回原处了。 李西洲站起身来:“我来和他聊聊,你盯着图看了一天,出去透透气吧。” “……行。” …… 今夜还是瞧不见月亮,但有几颗疏星,北方的夜又高又冰,空空旷旷的,很令人心胸开阔。 裴液倚在朱镜殿门外的树下,心里还想着那张图纸上的许多细节,然后把它们放在鱼嗣诚身上,如此一动不动地望着夜空。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李西洲拿着一方小烛台走了出来,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裴液直了直身子:“殿下。” “嗯。”李西洲低头敛了敛裙裾,仪态很端美,“这两天无颜来了好几次,说你约好和她钓鱼的。”“……等事情告一段落吧。”裴液只好一笑。 “无颜也六岁了。”李西洲意义不明地轻喃了一句,抬头望了望夜空,转头时也转过了话题,“我刚和郭侑聊了很久,宫里的事情他梳理起来有难度,但更早先的事情倒还是一片净土。” “嗯?” “就是郭家世族的事情。” “唔。怎么说?” “因为,在磨剑的同时,不是也得注意对家的动向吗。”李西洲道,“你说,鱼嗣诚的目的是什么呢?” “进入洛神宫。” “为什么要进入洛神宫呢?” “……不清楚,怀疑故皇后在里面留下了东西。” “是的,我们之前是这么想的。”李西洲道,“那你说,洛神宫是母亲留下的吗?” “……不知道。” “是啊,不知道,母亲从何而来,因何构造这座水中宫殿,又把什么留在了里面呢?”李西洲轻声道,说这话时,她语气的迷茫像个真正的小女孩儿。 但她很快转过眸来,神情也重新聚合:“关于这件事,郭家有个他们的故事。” 裴液转过头听着。 “郭家世代追寻着传说中‘洛神’的影子,是因为在他们的传承和记忆中,‘洛神’是仙境的主人。” 裴液微微仰头,他一下想起来了,在初见郭侑的那个夜晚,老人受了【小矫诏】之后喃喃出口的话语。 ‘……因为我们,世世代代都在追蹑洛神的裙裾啊……她是仙境的主人,是水界的灵君,白水在她手中流淌,她能给每个人都带来想要的梦……’ “他们相信,洛神掌握着一大片瑰丽的仙界,成为她的眷者,就能跟着她远离凡尘俗世,入住那传说中的仙境。” “这仙界,就是灵境吗?”裴液微微蹙眉,他也进入过几次了,虽然瑰丽难言,不似人境,但若说仙界,却确实谈不上——人在水下都没办法呼吸呢。 “你有没有想过,灵境是从哪里而来的呢?”李西洲看向他。 “……” “你去过幻楼,下过南池,可幻楼不过这些年才兴起,就算南池也没有多少年,在那之前,灵境的传说从何而来呢?” 裴液微微蹙眉。 “如果那个世界……远比你想象得要庞大呢。” 裴液沉默了,他理解了女子的意思。 “母亲当然是知晓的,也许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知晓,可惜我们无法和她对话了。”李西洲轻声道,“雍北、鱼嗣诚,还有众多有姓名或没有姓名的人……他们如此苦心孤诣地要攻破洛神宫,也许为的就是掌控那个世界呢。” “……这是殿下刚刚从郭侑口中问得的吗?” “即便没人问,我也每天都在想。”李西洲道,“即便没有郭侑,我其实也几乎确定了。不过,郭侑确实给了我一个惊喜。” “什么?” “他说,他能把《洛川寻渡》背下来。” (本章完) 第629章 殿外树下 第629章 殿外树下 “背下来?那好像不薄的。” “但他说可以,那就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五经’。”李西洲道,“屈忻也说很好,不受打扰地将这样一本书默写下来,其实是认知的重建。而且不必他一字不差,只要有所凭依,我们就可以更看清灵境究竟如何了。” “这倒是……可是他要写多久呢?” “今日一夜,明日应当能完。”李西洲道,“玄门认真做一件事情,总会比想象中快些。” “殿下刚刚和郭侑聊的就是这些吗?” “嗯,昨日我读了仙人台寄来的卷宗,当时便想,郭璞执着洛神必有其因,总非着迷于陈思之赋……我知晓该如何牵连郭家与灵境,也知晓该问什么。”李西洲道,“如此一来,我们可以依此剖析鱼嗣诚的动向了。” 裴液缓缓点头,其实一时没反应过来‘沉思’是篇什么赋。 不过他没读过的赋文浩如烟海,倒也不甚在意。 “你呢,刚刚在想什么?”李西洲道。 “想怎么战斗。” “那么,如果现在鱼嗣诚忽然出现在这里,鱼死网破要把朱镜殿屠戮干净,你能杀了他吗?” “我可以一个人逃走,过些年再为殿下报仇。” “听说你颇爱自比诸葛亮,分明是个吕布。” “我很忠义的,在宫中也没吕布那么天下无双,殿下还是视我为赵云吧。” 李西洲倒没言语,想了会儿道:“是……若说的话,鱼嗣诚,大概才是吕布吧。” 裴液真觉得有些意思了,好奇道:“殿下,书里赵云跟吕布打过没有?” “我还以为你熟读三国。” “是读过些,但都是戏台话本,零零散散的。” 李西洲淡声道:“赵云投公孙瓒时,吕布已经是一方军阀,占了兖州、徐州诸地;而等赵云在刘备麾下崭露头角,成名于长坂坡之战时,吕布已经死去快十年了。” “那到底是打过没有?” 李西洲瞧他一眼:“公孙瓒在关外,吕布在江畔,打什么打。” “这么说,两人年纪也差了不少。” “也许二十年吧。” “那么这出戏,殿下肯定是没有见过了。” “什么戏?” “《子龙单剑杀奉先》” “……”李西洲金面下大概有些表情,总之清淡道,“那就等你给我演这一出了。” “其实,还是有些暂想不明白的地方。”裴液轻叹道,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图卷,“……这份设计如此平整流畅,但我和鱼嗣诚交手时,一剑撞上过他肋间的骨刺。” “未必战前总知彼,须信我剑也藏机。”李西洲偏过头,淡色瑰美的眸子安静看着他,“不必太担忧,你知道自己没有尽数了解鱼嗣诚,鱼嗣诚却说不定已认为自己看透了你呢。我调你入宫来,始终相信你的剑。” 裴液低头握了握玉虎,轻声道:“因为我莫名觉得,这会是很重要的一战……也许比和李知那场还重要,所以总有压力。” 李西洲没承认也没反驳,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能说说,你过去经历过多少次这样‘觉得很重要’的战斗吗?” 裴液怔了一下,仰头想道:“赢的输的都算吗?” “……你还输过?”金面微怔。 “啊。”裴液看向她,笑,“不然呢,殿下眼中是把我当成什么。” 李西洲没说话。‘一种打出来就会赢的牌吧。’她心中想着。 “让我想想,和这种感觉类似的,大概有四次吧。”裴液道,“第一次,是奉怀的中秋武会。现在看来真是小打小闹了,不过那时的心情至今记忆犹新。我第一次获得验证自己武艺的机会,登台的前几天就颇感压力,幻想着赢后的兴奋,担忧着败后的难受。” “第二次,是在薪苍山中带着那颗‘神种’,当时拼尽全力要毁灭它,因为我冥冥中就预感自己承受不了释放它的后果……但我还是败了,或者说,神种根本就没感觉到来自我这个蚂蚁的阻碍吧。”裴液笑了笑,“后来我单独面对仙君的最后一缕意志,引祂来到我身体中,和这大概算是同一场,虽然赢了,但这依然是最令我喘不过气的交手。” “第三次,是在相州,从相州城往衣家祖地去的原野上,面对他们的二公子衣南岱……” 李西洲微怔:“你是不是漏了几场?” “嗯?” “你从奉怀脱颖而出,不是孤身赴会,一剑杀了七生的伍在古吗?”李西洲道,“后来到了博望,杀了欢死楼‘羊祜’,又夺下武举魁首。” “唔,那倒不算了。” “嗯?” “我去杀伍在古时,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了,我没抱有什么胜利的希望。那个时候很恐惧也很愤怒,但一个复仇的人,选择去拼尽全力时心中其实就已经得到安宁了,倒并没多少对输赢的担忧。”裴液道,“至于羊祜和尚怀通,我站在他们面前时,就已知道自己能杀了他们。” “那你说,衣南岱?”李西洲道,“我只在卷宗里见过一次这个人名,说你在衣家祖地前杀了他,他反而是很给你压力的敌手吗?” “嗯。”裴液道,“那时候他是忽然拦在我面前的,我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强,也不清楚他的手段。而我很害怕输,因为那时李缥青消息断绝地陷在衣家祖宅里,我正要去救她。” “……我大概明白了,你所言,未必是‘觉得很重要’,而是‘担心会失败’。”李西洲道。 “不错。”裴液道,“第四次,即是在崆峒派里,我带着斩心琉璃面对瞿烛的那一场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那是我最不知道能不能赢,也最害怕输的一场,但我还是输了。” 他仰头看着夜幕,没再言语。 “就到这里为止了吗?” “嗯,那就是最后一场了。” “在少陇,在神京呢?” “没了。”裴液笑了笑,“神京这几场……没什么值得说的。丘天雨、鹤咎、李知,虽然好像都鼎鼎有名吧,但我以后大概还会打一百场这样的战斗,也能再赢一百次。” 李西洲顿了一会儿:“可我真正觉得认识了你,是你在少陇玉剑台上,杀了新任都督呢。” “是,那或许是我记忆最深刻的一场,但那时我很平静。”裴液安静片刻,道,“我只是一定要打那一场,输赢都很无所谓。如果我输了,隋大人会掌控好西庭心与诏图——多半比我做得更好,也一定会是少陇有史以来最好的都督,没什么值得担忧的。” “但你赢了。”李西洲道,“因而我觉得你是能创造奇迹之人。” “殿下高看我了……瞿烛才是真正创造奇迹之人,在那之前,我已经输了三次。”裴液回忆着,“有时候我觉得,我能赢隋大人和剑和西庭心都没什么关系……只是那一刻我走出来了,他却还困在过去。把我从泥沼拉出来的人,是明姑娘。” 金面看向他。 “正因明姑娘告诉我,‘输了,那也没有什么’。”裴液轻声道,“是明姑娘一直在拯救我,我也因此学会了雪剑之三。她在身边时我一直在输,当她离开后,我一个人胜过了瞿烛。” “……” “所以殿下,我不是永远战无不胜的,我只是剑用得好些,未必总是有信心胜过每一个敌人,有时也会被更厉害的人击溃。”裴液偏头笑了一下,“虽然我觉得我也已经挺厉害了……但世界这么大,总会有我对付不了的人吧。” 金面偏头看着他,没有说话,半晌轻轻点了点头,淡声道:“我知道了。” 也没听出什么情绪。 裴液虽然早非不能纾解压力之人,但能和人聊聊还是轻松许多,转头又笑道:“你知道吗,我刚才在想,鱼嗣诚命门在背后,等打起来,我就追着他背刺,他就转身躲,还真挺像戏台上转圈的。” 李西洲没言语。 (本章完) 第630章 洛川寻渡(上) 第630章 洛川寻渡(上) 裴液自己安静了片刻,转过头来才意识到李西洲好像沉默了有一会儿了。 “怎么了殿下?”他觉得自己戏台转圈这个比喻还是挺有意思的。 “没什么。”李西洲站了起来,金面下睨他一眼,“赢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赢的,本来还觉得你很厉害,现在看来也是个笨蛋。” “……”裴液莫名其妙,“我跟你说些心里话,你攻击我干什么。” 他向后仰头皱眉目送,但李西洲只一甩裙裾,就此离去了。 今夜就这般过去,郭侑的偏殿中亮了一宿的灯。 裴液服了药睡下,梦中依然来到心神境,锲而不舍地伐着紫竹。 从黑猫说过之后,他看这些竹子就如看一座宝库,仙君两次降世都搭乘他的身体,如今且算拿些回头钱。尤其这几天身体不宜大动,他更一直在这上面用功。 只是至今看来还得半月才能剖下一片用以制作“大矫诏”,无论【汞华浮槎】机制如何,这东西是一定能对鱼嗣诚造成影响的,乃至作为胜负手之一也未必不行。 当日一片“小矫诏”都令他怔忡一刹,显然这位久居深宫的大监心神境并不和他面容一般漠然无懈。 第二日醒来时,天光已照得床榻大亮,裴液梳洗出门,活动了活动筋骨,身上伤创已经好了六七成,来到另一座偏殿后,三卷新新写就的大部头就摆在案桌上,墨香杂着粥香,味道颇为独特。 屈忻在喝粥,李西洲坐在案边翻阅着,这位殿下往日总睡到大亮,今日却忽然起得颇早。 裴液盛了碗粥,端着在案桌旁坐下:“如何?” 李西洲看得很认真,过了片刻将手中一页尽数读完,才抬起头来:“还没看完,你自去忙你的,或者帮我把第三卷看了。” “……”裴液瞧了一眼上面晦奥的语辞,摇了摇头。 “那你自去继续看图吧。” 裴液吃着粥:“你这儿大概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午时之后,整理好了我会叫你的。”李西洲说着提笔写了两行,自语道,“殿里墨都要用尽了。” 裴液又拾了两个包子就出了门,回到自己殿中盘在床上,继续看着那张图纸,他掐指算了算日子,今天好像已是第三天了,明晚就是说过的私宴,届时大概可以见到雍戟和鱼嗣诚,在观察中验证一些想法。 确实用了大半个白日,李先芳才来叫他过去。 一进殿门,裴液甚至没捕捉到女子的身影,地上最夺目的是大量的纸凑成的白,早上进来时裴液已觉李西洲案桌上有些杂乱,如今才真知什么叫纸墨为毯。 李西洲直起身来,挥袖轻轻一拂,手边堆叠的稿纸全部被推了下去,她朝裴液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案侧来。 “……好了吗?” “嗯。”女子似乎疲累得不大想说话,不过眼眸还是炯炯有神,道,“郭氏千百年来追求这样一个梦境,却在它将要揭开前的二三十年,自己先一步烟消云散了。” 李西洲抚了抚身前三部新卷,转头道:“其实还是很瑰丽有趣的,你要自己读一遍吗,我讲给你恐怕你损失很多推理的享受。” “……我没有时间吧。”裴液并不觉得会有什么享受。 “嗯。”李西洲道,“简单来说,这部《洛川寻渡》就是郭家世代为了进入灵境、追随水界之主而撰写的一部方法之书。其中包含了他们对自古以来灵境的理解、与之相处的方式、进入的渠道、潜在危险的列举等等。总得来说,它能够令人用一些严谨或苛刻的方法接触那个传说中的世界,确实算得上一部珍贵的秘经。” 这第一句话就令裴液讶然:“他们知道灵境从何而来?” “应该说,他们有传承了几百年的推断。”李西洲纠正道,然后伸出三根手指,“关于灵境本身,我从这本书里总结了三条虽未言明、但被郭氏默认的真律,他们对灵境的所有尝试,其实都建立在这三条之上。” “哦?” “其一,灵境有其主。”李西洲收回一根手指道,“我不说你大概也能推断出来,因为这是他们追寻洛神影迹的原因和支撑。他们相信,灵境不是天地所生的水中旷野,而是有着一位主人,甚至灵境本身就是这位存在的居所、意志的延伸、或者亲手开凿的园。” “洛神吗?” “嗯……似是非是。” “什么意思?” “郭家至终也没有见到他们那想要仆奉之主的面貌,但在《洛川寻渡》的口吻中,这位‘主人’更像是一位古老遥远的、庞然的、但已再不能触摸的神明。郭家人在记述中总会时不时提一嘴,遥遥把这位存在摆在高处,但从未真写下与之接触的方法和分析,仿佛那只是一个背景。”李西洲道,“而‘洛神’两个字,却是被无比频繁地以向往的口吻提及,成为了聚集整本秘经指向的核心意象。” “……”裴液想了一会儿,“这倒颇有意思,是不是就像……诸葛亮跟刘禅说话,开头总得先提两句‘先主’‘昭烈’云云。” “你真是三国通。”李西洲淡笑道,“确实如此,所谓先辈创业何艰,那时的郊原上淌满了高贵的荣耀,如今皆已在地底化为美玉。而今,你再一次带着这种血降生……新生的神灵,我们已经等了你一个千年了。” 她这口吻讥诮又慵懒,像是很不容易遇上个合心意的玩笑,不得不接上一句,继而道:“所以,‘洛神’的形象是鲜活的、生长在现下的,如同古王的太子,承载着这个年代的希望……这部分其实让我思考了许多关于母亲的事情。” 裴液缓缓点头,脑海里同样想到了许多事。 “其二,灵境随世化迁,其形非固。”李西洲继续道,“《洛川寻渡》认定,灵境不是铸成的铁器,而是流淌的水,每一刻都可能有所变迁,如山生木,如水漫地。” 裴液微微仰了下头:“这条很重要,具体呢?” “关于这条真律的下延,我从郭家人世代的验证中,找到了了两个留存下来的方面。”李西洲道,“其一,灵境的边界是可以拓展和延伸的。” 裴液缓缓张开了眼睛,一瞬间唇间漏出来一声轻笑。 李西洲似乎也微笑一下,继续道:“其二,灵境的内容是会变迁……或者说更新的。”裴液简直轻轻拍起了手掌。 他偏头瞧了一眼又在自己发呆的郭侑,心想宫中真是卧虎藏龙,虽然这老人是自己按图索骥而来,但其他也许不知哪位老公公老嬷嬷身上,就同样藏着跌宕起伏的身世和故事呢。 这两句话,简直解答了他太多疑惑。 他转回头来,李西洲正收起了第三根手指。 “其三,灵境以水为根,或者说,仅生于水。” “……不可能。”裴液脸上转瞬收敛,皱眉脱口而出。 “书中是这么写的。” “除非往地上泼一盆水也算。” 李西洲摇头:“水域的大小,就是灵境的大小,在《洛川寻渡》里,他们把含有灵境的湖河称为‘灵渊’,并且认为,能有生灵存活的水,才能承接灵境的延伸。” “可是我去过幻楼的。”裴液提醒她,“而且很多人都去过。还有前两天,我从南池进入灵境,也登上了一处园林,正是在那里见到了故皇后和子梁郭侑三人的残影;乃至二十三年前明月之刺,如果刺客不是忽然出现在殿中,越爷爷绝不会来不及……” “你还记得,幻楼是在哪里吗?”李西洲打断道。 “巽芳园后啊,崔照夜说那是曾经曲江池——” “……” 李西洲看着他。 裴液抿了抿唇:“原来如此。你是说,灵境顺着水系蔓延,但当水系干涸之后,它却不会消去,而是依然留存在那里……” “继续记录着人间的影像。”李西洲接上他的话。 “嗯?” “我认为,灵境就是人世的留影,烙印着过去的痕迹,但……也许它会不断更新吧,把发生在同一片土地上的、更精彩的内容填充进去。”李西洲合上案前书卷,带着些畅想道。 从一本历时几百年、语辞繁奥的书里总结出规律,又即刻加以未曾想过、但又十分合理的推断,裴液对这种能力望尘莫及。 不过他看了看女子,心想如果魏轻裾是洛神,那么她就是洛神的女儿,说这些恐怕如谈家事,很多东西大概凭与生俱来的直觉就能得到答案。 于是他打算无条件信任她,即便那三卷显然还没被翻完,即便这三条“真律”仅是推断,尚无一条经过验证,即便她显然还有太多的细节要研究。 他喝了李先芳端来的茶,道:“且当灵境就是这般形状,那么接下来最重要的,人该如何进入它呢?” 若要把思路落到鱼嗣诚身上,这是必须言明的一处。 这些东西一定是鱼嗣诚早已知晓的,《洛川寻渡》带来,就是找到他面临的困境,然后推断他能走的路。 李西洲同样严肃了些:“畅游灵境一直是郭氏世代之念,但其实直到这本书撰写到最后,他们也没能完成这个夙愿……或者说,这本身就是不可能完成之事。” “嗯?” “人到水里,就像鱼到岸上。灵境,大概就是修行者也无法幸免的水底。”李西洲低眸道,“这本书里记载了很多死伤惨重的尝试,最终他们总结出一套大致可以采用和奉行的规律,也正是鱼嗣诚他们这些年来使用的这一套。” 她将另一张纸拿到上方:“《洛川寻渡》最大的成果,就是定义了‘界标’的存在。” “界标?” “书中说,‘概凡灵境,皆以界标为锚,如钉纱于木,不使随风飘散也。’他们认为‘界标’如同人间的界碑,是进入灵境的象征。我们前面说过,灵境是会拓展和延伸的,但显然其绝非触水便漫延,不然几个千年过去,天下之水早已皆是灵渊。”李西洲道,“《洛川寻渡》云,正是‘界标’的移动带领着、牵动着灵境的拓展。而与此同时,它们也相当于灵境的守卫。” 裴液怔了一会儿,皱眉道:“它究竟是个什么?” “它未必是某种实体,但确实是以某种可视的形象存在着,大概是某种灵境本身力量的显化。它能够往返于两界之间,或者说它本身就伫立在那里,是人境与灵境唯一的桥梁。它不会主动进攻什么,也不害怕被破坏,它仅告诉你你已来到了灵境,当看到它时,外来者就已寸步难行。”李西洲缓缓道,“也正因如此,见到它的人,才具备见到灵境的资格;被它接纳的人,才能够踏足其中。” 裴液一瞬间就想到了洛神木桃。 他怔了一会儿:“那,怎么算是‘接纳’?” “《洛川寻渡》说,要么它对你‘认可’而接引,要么你主动‘改写’自己。”李西洲微微蹙眉,“其实这里我也没有全懂。” 裴液脑海中一大片迷雾被猛地驱散了。 “我懂。” “嗯?” “江淹、柳公,就是偶然间得到了‘认可’。”裴液道,“我们服下鲛珠粉,就是‘改写’自己。” “……” “我想,这不是一开始就找到的好办法。”裴液道,“人的凡躯与灵境不能共容,莫说进入,其实连见都见不到,所以才需要改写。而鲛人能够进出灵境,并且鳞与人和谐地出现在同一具躯体上,所以它出产的鲛珠能够令人毫无排异地服下,得到片刻的神异,消化后又恢复凡躯。” “但二十三年前不是这样的。”他道,“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发现鲛人这一方便。他们要进入灵境,只能强行改造人的身躯,把不知什么东西……也许就是‘界标’本身喂给、埋进肉体凡胎,很多人死去了,但挺过来的,就成了【青风使】。” (本章完) 第631章 洛川寻渡(下) 第631章 洛川寻渡(下) 裴液思路转到这里,一下开阔了许多,他支颔沉思了一会儿,才继续缓缓道:“所以,‘界标’是与灵境接触的核心,但实际上,‘认可’与‘改写’虽然都能进入灵境,却是有着本质不同的。” “嗯?”李西洲认真看着他。 “‘认可’是界标主动的行为,或者说,是灵境自然的纳入;而‘改写’则没有经过灵境的认同,是人通过自行修改躯体,避过了界标的排拒,以某种灵境生灵的状态进入其中。”裴液说着自己的推断,“也就是说,灵境本质上是不供人主动进入的,它是梦中偶见的奇景,是绝路忽转的异界,未见之人终生不见,已入之人不可再入,所谓……那个……渔人那个事儿怎么说的来着?” “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对对对。” 李西洲拍了拍手,以做对他尝试引经据典的鼓励:“那么,何以见得?” “因为我认为,我同时经历过这两种状态。”裴液道,“服用鲛珠粉之后,我获得了暂时进入灵境的资格,但仍然只具备在岸上正常活动的能力,一旦进入水界,五感、方向、灵玄……全被剥夺,就像把旱鸭子扔进水里。但我同样服用过‘洛神木桃’,不是我采取,而是它主动向我涌来,之后我获得了在水界来去如梭的自由。” 李西洲缓缓点头。 “而且,在水下时,除了鲛人,还有和我一样服了鲛珠粉进入的人类,但他们却都没有采食洛神木桃。”裴液道,“那么或许可以推断出,在他们的经验中,那不是助益,而是服则殒命的毒株——就像杨家渡水底的陈刃重,或者郭侑记忆里那些死去的体生鳞片之人一般。” “不错,你大概抓住了‘蜃城’活动的那根线。”李西洲道,“和怀着向往与敬意追寻灵境的郭氏不同,他们接手《洛川寻渡》后选择的是主动侵入、利用乃至控制这方世界,投入资源、挥洒人命,确实在几十年里抵达了郭氏不曾触及的进度。 “只有‘改写’这条路可以令一个势力完成对灵境系统性的侵入,所以他们一直是在顶着灵境的对抗前进,多少年过去才寻得鲛珠粉这样珍贵而合适的东西,自然不敢轻易接触灵境之物。” “那么,弄清了这一点,我觉得鱼嗣诚面临的困境也就清晰可见了。”裴液道。 “你说。” “我的推断是——洛神宫与我进入过的灵境,并不是同一个灵境。” “……” 裴液看着她,李西洲眉毛也渐渐挑了起来。 “直证有二。其一,鲛人进出灵境,如鸟翔空,毫无阻滞,当为灵境之生灵,然而它们止步十二悬流之外,一旦强行进入,便身形迟钝、五感混乱,就如我进入灵境水界一般。”裴液道,“其二,蜃城所说的【青风使】,腕生青扇,能在灵境水中辨别方向、行止自由,与我服用洛神木桃之后表现如一……然而,我腕上生成却是鳞之形。” “……” “如果【青风使】是将灵境之‘界标’植入身体,以获得比服用鲛珠粉更深层次的、足以畅游灵境的力量……那么我们使用的,不是同一种‘界标’。” “旁证呢?” “旁证也有二。”裴液继续道,“其一,‘蜃城’对灵境的开发已经颇深,甚至能够调动水虺这样的妖灵,界标是灵境之钥匙,【青风使】与界标相融,本应在灵境中进出自如,却在洛神宫面前寸步难入。其二,除了在悬流之中,我没有见过洛神木桃。” “……” “所以我认为,洛神宫是藏匿的、封闭的一方独立之灵境,莫说进入,若非通过外来灵境的搭桥,甚至可能永远没有人能发现它。”裴液说出了自己的结论,“鱼嗣诚这么多年来驱使鲛人、调入心腹,依然不能寸进,不是因为洛神宫被封以什么样的高深秘术或奇阵……只因为那本来就是另一个世界。” “……所以鱼嗣诚在宫中水底大肆动作,是为了找到这座宫殿的位置,而他遣人采取洛神木桃,是为了解析、植入,造个什么‘青使’出来?” “不错,现在看来,他没有成功。”裴液轻轻敲着桌板,“在这个基础上,洛神宫与大灵境也不一样,大灵境虽然隐秘难入,但总的来说并没有封闭,好像是一方早已无人管理的园。而洛神宫大概是紧紧把自己收缩、包裹了起来,拒绝着外来人的进入,大概更像寝宫。我想想,不妨把幻楼、水界这方灵境按他们的说法称为【蜃境】,而把洛神宫称为……嗯……就叫洛神宫吧。” 李西洲没言语。 “总之,鱼嗣诚现在还没有成功……但也许快要成功,洛神木桃大概比蜃境界标的要求苛刻得多,或者魏轻裾专意有所设计,但鱼嗣诚毕竟也已付出了许多年的努力……”裴液思忖着。 “不过,照你说法,洛神宫与蜃境是两片不同的灵境,就与《洛川寻渡》的说法矛盾了。”李西洲道。 “嗯?” “‘蜃境衍于唯一,无论曲折幽深,应皆相通连,以为一体……传言蛟龙所伏、洛神居处,各水国公卿之宅邸,皆非轻易得入……蜃境之通,以水为姻媒,以鳞为信使,但有接洽,水关方开……’” 裴液记得这段,在鱼嗣诚的书桌上,那卷原本就正翻到这一页。 “这段文字该如何解释呢?” “……” “嗯?” “我且想想,你急什么。” “……”李西洲转回头,端茶饮了一口。 “我觉得,”过了片刻,裴液端正了一下坐姿,支颔皱眉道,“虽然总的来说,它们不是一体,但本质而言,确实也是一体。” 李西洲眯眼看着他。 “真的真的。所谓‘蜃境衍于唯一’,或许是就力量本质而言,就是说,开辟这样的一方境界,需要的力量是一样的。”裴液道,“但不同人开辟的,自然不是同一方灵境。” “……倒也有几分道理。” “你都没有修为,还‘倒也有几分道理’,好像很懂似的。”裴液笑,“我身负仙权诏图西庭心,还吃过十好几株洛神木桃,不比你——” 他刹住了嘴,顿了一下,心想这李啊许的真是容易弄混,嘴上若无其事地接上之前的话题:“而且,虽然【青风使】不能在悬流里行动,但我服过洛神木桃后却能在蜃境行动自如。意即鲛人们虽不能入侵洛神宫,洛神宫却显然对蜃境有着自如的掌控。”转头认真道:“总之,在我看来,洛神宫就是这样一方独立之灵境,鱼嗣诚找不到它,也不知它在何处,因而引入了蜃境,用了很多年月,才通过蜃境寻到了悬流,算是在空间上确定了它的位置。它没有可供进入的空隙,甚至除了行经蜃境外,没有其他方法能够接近它……” 他提起笔来,沾了沾已经很薄的墨,在纸上勾画出一个大圆包着一个小圆:“如果蜃境是神京城,那么洛神宫就是东宫。” 李西洲再次拍了拍手,做他知道“东宫”是什么的鼓励,淡声道:“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不是,虽然东宫太子对你青睐有加,但你却进不去神京城。” 裴液沉默片刻,轻叹一声:“是的。” 正如大唐的东宫,是离不开神京城的。 他和那道悬流中的淡影短暂地邂逅,离开后已无法重会。 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和鱼嗣诚不同,他进不去的是蜃境。纵然已打过几次交道,但那个世界其实每次都只是短暂地对他敞开门户,从来没有真正接纳他。 洛神木桃虽然能令他在其中行动自如,但大概也没有令他进出的能力,因为《洛川寻渡》中说界标才是唯一的桥梁。 当然更重要的是,洛微忧也没有赋予令他永远腕带鳞的能力,因为洛神宫是遥远缥缈的,它不令鱼嗣诚进去,自然也不令他进去。 它有时会和凡尘之人稍作邂逅,但留下的必须是转瞬即干的痕迹。 很早以前裴液就意识到这点,潜入鱼嗣诚宅邸时他偷取了一些鲛珠粉,但几息后就被迫服下,而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进入其中的办法。 仙人台有一具【青风使】的尸骨,它腕上也烙印着界标的痕迹,但上面唯一提供的线索只是那片小小的扇形。 洛神宫的界标是洛神木桃,蜃境的界标是什么呢? 不依赖蜃城的手段,他就无法接触这片境界吗? 对着书聊了一整个午后,将这传说中的世界解析得头头是道,回过神来竟依然是遥远得不可触及。未知而无路,无所憾也;已知而无路,未免令人怅然。 “《洛川寻渡》中确实没有写,我翻了两遍。”李西洲翻手合上了最后一页,“我想,大概是有缘由的。《洛川》本身对侵入灵境并不热衷,他们追求的是被灵境接纳、追蹑洛神的背影——前面你说过了,这是完全不同的。而郭氏认为,带着目的去按图索骥地寻找界标,恰恰是最不可能找到的。” “哦?” “《洛川》对灵境是带有虔诚的,他们认为本来就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灵境,不合适的人汲汲求索,最终只能是‘遂迷,不复得路’。”李西洲缓声道,“江淹困厄于渭水之上,柳公志短于京洛之间……《洛川》说,‘途穷梦远而见灵’,大约如是。” 这话最令裴少侠皱眉,他轻叹一声:“有这么玄乎吗……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洛川寻渡》中本来是有的,只是郭侑记忆被做了手脚。” “有可能吧,毕竟我没有修为,也不敢下什么判断。”李西洲淡声道。 “……” 裴液提剑站起身来,打算出殿逛逛,搜求一下可能存在的痕迹,那具【青风使】的尸骨生前曾在这座宫城完成一件动荡神京的大事,作为曾经在蜃境中来去自如之人,追觅他的过去也许能有所启发。 “不过你也不必为此太苦恼。”李西洲道,“我们是为了阻拦鱼嗣诚,拿到战胜他的方法是最重要的,其他事情都还有延后的空间。” “嗯。” “《洛川寻渡》一直在追寻洛神,但唯独它的撰写者们从未真正接近这个名字,关于洛神宫中究竟有什么,我无法从这里确认答案,而那正是鱼嗣诚他们誓必取得的。”安静了一会儿,李西洲轻声道,“但无论是什么,那都是我要拿到的东西,我相信母亲只把它留给了我。我也在尝试我的取得它的方法,我不确定它是否正确,但至少在那之前,绝不能令雍鱼二姓取去。” 这倒是从前没有说过的话,裴液瞧了她一眼:“好。” 转身要离开时,却又被叫住:“不对,你且等等。” “嗯?”裴液回过头来,女子正眉头微蹙地打量着他的肩颈。 “明日该私宴了,你多久没修面剪发了。” “……啊?” “进京后一次没有吧。去找个地方把头面修修,弄干净整齐些。” 裴液微怔中还没说话,旁边如同睡着的屈忻忽然抬起了头,平淡道:“我来。” “……” 裴液本来颇不好意思,但不用出宫确实方便,而且少女的手法实在不错,大概是剔筋割肉训练出来的精准,凉凉的手指轻压薄刃从后颈划过时总令他脊柱滴溜溜一颤。 只是裴液莫名觉得她好像对剪下来的头发比对尚长在头上的更珍重。 不过无论怎么说,没有收费的小药君理发梳头还是令少年颇为受用,他真诚地道了谢,朱镜殿相处的这几日令他对少女颇为改观。 裴液走出朱镜殿来,天色没那么亮了,但离太阳坠下去还有一段时间,他先压着剑在朱池栏杆上趴了一会儿。 天候清寒,池无鸟迹,他盯了冰面一会儿,眉头微微皱着,半晌又轻叹一声。 然后直起身来,提剑往西而去。 (本章完) 第632章 未必知彼 第632章 未必知彼 “等等啊。”淡声从后面传来,裴液转过头,李西洲正回身关上殿门。 金面转身走过来:“不是和你说了,别在宫里独自行走吗。” 裴液笑了下,停步等她:“明天拿麒麟火时莫露声色,拿到后我就故意在宫中独行,骗鱼嗣诚来自投罗网。” “麒麟火只是给你帮你磨磨剑刃,又不是照鱼嗣诚一下就把他照死了。”李西洲瞧他一眼,“昨晚还说不知道打不打得过,今天又开始装最厉害的。” “殿下不懂,自信是剑者的第二柄剑。” “确实不懂。” 两人往西边迈步,李西洲望着朱池冰面:“那你觉得,麒麟火一定是鱼嗣诚的天敌吗?” 裴液微怔:“……世上没有一定之事,但,总有八九成吧。” 他看向女子:“殿下不是和我一起查探的吗?残片熔出七个扭曲的空洞,二十年前的战场上留满了火烬,其上残留的旧血乃是皇家之血……而且与殿下是亲脉。” “乃至,”裴液继续道,“郭侑说那是他留在【汞华浮槎】里的弱点。而这具放置于宫墙之内的仙躯,只受皇家麟血的扼制,不容以下犯上,不正是最合理的解释吗?” 李西洲沉默,半晌点点头:“不错,只是我总有别的感觉……等我想明白再讲吧。” “说说呢。”裴液却从来压不住好奇心。 “打小的毛病,心思深重,敏感多疑。”李西洲瞧他一眼,这漫不经心的话像恐吓又像试探,面具下唇抿了一下,但面前的少年没什么表现,只瞪眼等着她往下说。 “……因为我觉得,”李西洲收回目光,“【汞华浮槎】也许确实被火克制,但那火未必是麒麟火。” “为什么?”裴液惊讶。 “没有为什么,只是怀疑。” “但我得说,我们也是查验了麒麟火的性质的。”裴液道,身边有执火的仙狩,对于火迹他当然有精准的判断,“虽然与螭火同为仙狩所掌,但麒麟火燃于麟血,血尽而火止,乃属‘心、玄、气、物’中的物火。且其不能通‘道’,并无道火之资……与其说麒麟火是麒麟掌控的一种力量,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贵极之象征,便如鲛泪成珠一般。” 李西洲点头。 “从这个角度去看,是能大概推断出麒麟火的性质的。典籍中载,麟火色如明金,净秽涤尘,凡铁皆熔。小猫说,天下之火,皆以‘热’与‘灵’二字评断,例如螭火便是天下最好的灵性之火,但燃起来近乎温凉,唯有吞纳其他火焰,才能具备破坏力。” 两人缓缓走过朱池,裴液讲着:“‘热’会影响火焰的颜色,一离为橘,三离化朱,四离化白,六离化青,八离化紫。九离乃热之至,突破九离之后,转为煌煌金色,称为【阳真】,为世间之至高温。” “但麒麟火之金并非阳真之金。”他道,“火焰的颜色除了温度外,还受许多因素影响,或者说温度只是火焰的本色,就像空白的画纸,只要火焰具备些其他的特性,难免被涂抹上其他颜色。于麒麟火而言,这正来自于它‘灵’方面的性质,即传说中的‘净秽涤尘,祀血承天’。” “麒麟为祥瑞之代表,掌控着一国运势,这种金色没有蕴含太恐怖的破坏,而是偏于凛然高贵。它能净化许多阴暗的灵玄异术、洗涤毒秽,是所谓‘皇血不受暗箭’的由来。并且它是举行国之祭祀的最好血液,能够勾连运势,连通天意。”裴液道,“火焰之‘灵’,有破凡、识灵、知昧、明玄四等,麒麟火高居【知昧】一等,不过它不擅解析阵器,而是特化为了上述特性。” 李西洲静静听着。 “再谈回麟火之‘热’,传言的‘凡铁皆熔’也就可以推断。它大概在三离之上,但未必超过四离,这也是一个合适的,刚刚超脱凡尘之上的温度。”裴液讲着,“明月宫下留下的火烬,就是这个温度能造成的痕迹,再低一个台阶,树心不会形成炭条;再高一个台阶,炭条根本留不下来。” “从我这边看,它处处都很符合麒麟火的特性,殿下说不是,那能是什么火呢。” 李西洲默然一会儿,摇了摇头:“你说的对……所以,你推断是它‘灵’方面的特性令【汞华浮槎】惧怕?” “嗯,蛟骨源于水界妖灵,性属阴寒;麟火至高至阳,正与之相冲。”裴液道。 李西洲微怔:“有道理……这是器道理论?郭侑什么时候说过吗?” “没。” “哦,瞿烛告诉过你的?” “也没,我翻屈忻医书,里面性燥性寒什么的是这么说的。”裴液道,“我觉得举一反三,也大差不差。” 李西洲转过了头。 “其实最终的关键,唯一知晓的只有郭侑。”她没什么表情地越过了这个话题,“这几天我一直在尝试和他聊天,也问得了些蛛丝马迹,有所得的话会告知你的。” 二十三年前的玉霰园早就物非人非,苦天寒地里只有光秃的树和冷硬的雪,李西洲坐在少年清扫干净的石凳上,看着他皱眉对着多少年前的旧图纸,寻找着早被腐枝尘泥填满的旧沟渠。 过了片刻,还眉头紧锁地过来指问她图上的线条。 “这页你拿反了。”李西洲瞥了一眼。“你找这个有什么意义吗?” “唔!”裴液反过来,转身离开,“当然有啊,你没记得,但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这可是分发给裴雁检的案子,我得把它破了啊。” “哦?” “这不是重大进展吗。你想,当年鱼嗣诚推动修筑玉霰园,才引动了景池的沟渠和太液相连。”裴液道,“正因蜃境只能在水中延伸啊。” “……” “用这种方法,他们把蜃境铺展到了景池,所以贺乌剑才能逆流而上——这案子算破了七成了。”裴液道,“那么很显然,他们要拓展蜃境,就得用到界标钉,我在这里找找,也许就有收获呢。” 蜃境如果是张牛皮,界标就是穿在边缘的钉子,钉子向外走,才能拉动牛皮延展,这是裴液脑子里的蜃境形象。 等到天色渐黄,裴液真正把这条旧日的沟渠从二十年时光的掩埋下一点点掀了出来,前些天他带着李无颜来时就刨出过一段,而今算是真正弄清了它的走向。 不过依然什么也没发现。 现实就是现实,由冷土旧泥、脏雪腐枝堆成,瞧不见蜃境的丝毫踪迹。 “看来界标没有青睐于你。” “没有便没有吧,本来就是缘分之物,抱不了什么期望。”裴液面上不见气馁,他认真把线路记下来,“其实我来这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由。” “什么?”“我觉得,这里其实是叩开洛神宫的关键,鱼嗣诚会使用这里的。” “……嗯?” “是我的推断。”裴液合册收起来,望着山顶露出的旧檐,“你不是跟我说,《洛川》里写,‘蜃境衍于唯一,无论曲折幽深,应皆相通连,以为一体’吗,我就想,洛神宫与蜃境既然是本质一样的力量,那它真的可以完全封闭自己、无懈可击吗?” “我觉得不是。”他继续道,“从灵玄仙权的角度来说,既然力量来源一样,洛神宫与蜃境就应该保持着某种割舍不了的联系,哪怕很深;而从现实推断来讲,如果这事情完全不能办,那鱼嗣诚就早不该在蜃境上用这么大力了,但他直到现在还让鲛人在下面采木桃,代表他觉得这路能走通。” “有理。” “鱼嗣诚用了很久从蜃境中找到了洛神宫,我进去了一趟算是安享其成——洛神宫在现实中的位置对应,基本可以肯定就是景池。” “……嗯。” “那么很显然,二十三年前的玉霰园之渠,就是蜃境与洛神宫的唯一链接。”裴液道,“如果说洛神宫能有什么薄弱之处,那么肯定只能是和蜃境交接之处,《洛川》所谓‘蜃境之通,以水为姻媒,以鳞为信使,但有接洽,水关方开’,我觉得文章就在这里面。” “这条水路我做过溯源,”裴液偏过头,向女子指道,“你瞧,它往下接上太液池,然后连上宫城之外的漕渠,再连上神京城外的渭水,之后八水巡游、南北皆通了,反过来说,蜃境确实是一体,然后在这里触到了洛神宫。” “如果洛神宫有一个藏起来的‘门’,那么大概就是从这里往上,碰到的那条水幕。” “我理解你的意思。”李西洲想了一会儿,“即两滩水碰在一起,总会产生一处接洽,于是理论上就存在着从这里进入洛神宫的可能。如果说其他水幕是本质不能进入,那么这里其实是母亲自己关上了门、筑起了墙,用自己的方法和力量隔绝了它。” “不错。”裴液道,“所以我想,如果我是鱼嗣诚,那么有两件事就是一定要做的。” “其一,是改写自己的身体,无论如何,被洛神木桃拒绝的身躯是进不去洛神宫的。他没有成为【青风使】,不停地采取洛神木桃,大概正是为此做的准备,但至于要如何完成这件事情,我尚没有答案,上次交手也没有瞧见痕迹。” “其二,是打开这道水关,必须跨过‘从蜃境到洛神宫’的这一步,我想,总要和这条沟渠有些关系。”裴液四顾看着,但没有找到那位紫衣大监有所动作的痕迹。 李西洲点点头:“就是说,换上衣服和打开门,这两件都完成,才能造访洛神宫殿。” “不错。” “你所言我明白了,但我有一个问题。” “嗯?” “我相信这里有一处水关,但如果这是母亲自己关上的门,那谁能把它打开呢。” 裴液默然。 “蜃城费尽心思几十年,也不过弄出些【青风使】这样两栖的鲛人,而母亲孤身就能构建洛神宫这样的神迹。”李西洲看着他,“双方对这份力量的掌控犹如云泥,我们现下推得的秘事,于母亲大概只是呼吸般的常识……有谁能在对两境之交的理解上,高过、或者说仅仅看到母亲的背影吗?” “……”裴液轻叹一声,“这就是我唯一想不明白的。” 鱼嗣诚可以在自己身上动一万次刀子,但他凭什么能打开这道门呢? 想不明白就且不想,天色也已经晚了,裴液伸了伸身体,等李西洲走到他前面半步,迈腿跟了上去。 “其实我觉得,也有不用动脑子的办法。”裴液笑了下,“管他什么蜃境蛟骨,往宫里多请几个厉害的人,揪住鱼嗣诚大伙并肩子上就是了。” “这就是裴少侠的江湖之道吗?” “打得赢就单挑,打不赢就带人群殴,小时候打架就是这样啊。”裴液道,“朴素的道理总是最扎实的。” “我干脆把龙武军调来帮你好了。” “那是最好。” “可惜皇宫不是奉怀城。”李西洲敛起微笑,淡叹一声,“在鱼嗣诚这件事上,我没什么可用之人了,能对抗他的除了你这种怪胎,就只有真正拿得出手的谒阙。然而合适的人要么不在神京,要么另有他事。而若再高一级,天楼入宫就是另一回事了,对方也不是没有这种力量。” 裴液张大了眼睛,顿了一会儿,低头小声道:“殿下,您麾下还有天楼效命啊。” 李西洲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唉,天楼也太厉害了吧。我倒是在幻楼见过那个北海府天楼……”裴液跟在她后面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咱们这边的天楼是什么人,会什么武功,比不比那个人厉害……不会还不止一个吧,唉,要是能见见就好了……” 李西洲一言不发。 裴液正想声音再大些,下一刻两人却脚步一顿,收敛表情,把目光投向了侧面。 李西洲也紧跟着望去。 这里是太液池畔,亭台园林很多,北面就是琼琚苑,这时冰面上的残辉刚刚褪去,那边传来少女的隐约的怒声。 “我有没有跟你说,别再让她去了!”清脆的声音几乎有些失态,然后是几声轻微的闷响,李西洲没有听到,但裴液捕捉到了。 李西洲还没说话,他已动作极快地一掠而去。 “我已经说了!这桩婚事是我的!我的!你们怎么那么不要脸、那么、那么贱啊!” 少女的容貌很俏丽,是十分难得一见的美人,眼睛像朵桃,尾部轻轻一挑尤显得活泼明艳。但更引人注目的还是穿着,大概是裴液进入神京以来见过最精致贵气的打扮,头面身上无一处不精心设计,拿来踢人的靴子都绣着细隐的金线。 然而此时她眼角上挑,嘴唇下抿,面容涨红、声音发尖……很难想象这样一副盛怒的表情会出现在这张脸上,以致显得丑陋万分。 她发狠地盯着倒在地上的侍女:“非要我打死你吗?!” 她对准侍女的脸高高抬起手来,但下一刻被一只铁箍般的手握住了手腕。 她猛地回过头来,高出大半个头的少年正冷峻地看着她。 (本章完) 第633章 挣扎雪泥,攀探明月(一) 第633章 挣扎雪泥,攀探明月(一) “……你是什么人?!”少女惊了一下,她怒视着他,但昏暗天色下那脸已先白了一些。 若在江湖对峙中,这种色厉内荏等于飘到饿狼鼻头的血气。 裴液垂头盯着她,直到这张脸上扭曲的怒火渐渐冷却下去、化为一种微白忧惧的倔强。 “我、我是李蚕南,大唐八公主,皇后殿下是我生母……你、你一个外男怎么会在宫里?该当何罪?” “是我的人。”李西洲这时才从后面赶上,提裙拾阶走了上过来。 李蚕南挪目瞧去一眼,一霎脸就真个白了,那袭红衣金面像是宫中的妖火,她一下僵硬在原地,讷讷不知所言。 “放开她吧。”李西洲道。 裴液松开手,侧步让到一边,低头扶起了朦儿。 “不行礼么?”李西洲看着少女,语气很寻常。 “臣、臣妹见过晋阳殿下。”李蚕南连忙提裙敛裾,深深一躬。 “因何打骂她?” “……”李蚕南僵硬地躬着身,仿佛被鹰按在爪下的兔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西洲垂眸看了她一会儿:“不要总在宫中撒气了,传进你母亲耳朵里,不还是自己挨罚。” “是……谨遵殿下教诲。” “你在宫中过得不开心,前些天圣人赐了你东坊一座宅子,不是很好么。”李西洲道,“人与人总有高下,你喜欢和人比,在神京城里会比在大明宫舒心许多……回去吧。” 女子只言此两句,语气很淡,听不出训斥或什么,李蚕南怔怔颤了一下,下意识抬起头,但那飘荡的红衣已转去少年那边了。 她又瞧了眼那挺拔冷峻的少年,低头行个告退之礼,没有言语,退出了这方石台。 朦儿正刚刚检查完自己的木肢,抬头露出个很庆幸的笑,显然没有坏。 裴液皱眉看着她:“她为什么打你?” “……因为雍戟世子的婚事吧。”朦儿低头拍着身上的脚印,“雍公子这几日和我家殿下走得近,八殿下就很恼怒。” 裴液抿唇打量她的身上,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倒不只是被施暴的痕迹,身上沾了很多泥片,还有雪化后的湿痕,像是摔了几跤又挣扎爬起的样子。 头发好几处蓬乱,脸上有个红红的巴掌印。 裴液再次皱了皱眉。 “那她找李幽胧啊,打你干什么——李幽胧不管吗?” “没必要告诉殿下啊……”朦儿看了眼少年冷怒的脸色,连忙微笑道,“哎呀,你别生气,我和殿下很亲的。殿下为我做很多事,我为殿下受些委屈,都习惯了,没有什么的……而且,你其实也别太怪八殿下啦。” 侍女低头拂着身上的脏污:“她也没有那么坏的,你知道吗,其实是诸麟子中麟血最淡薄的一个就是八殿下——” 她言至此处猛地住嘴,有些惶恐地看了一眼远处的红衣,但那位殿下似乎没有过来的意思,只安静站着,也没朝这边望来一眼。 朦儿压了压嗓子:“她在宫中也没有自己的宫殿,每有什么事总是坐在最末……反正,在宫里没有麟血,日子很不好过的。” 她有些低落:“如今这桩婚事,皇后殿下说点给她,又被我们抢走,她生气些也是应该的。”她仰起头来,这时候夜幕挂上了星星,又映在她笑眯眯的眼里:“你瞧我脸上,她都气成那样了,都只打了个红印。要是按管事嬷嬷的力道,早变青出血了。” 裴液沉默看着她,其实和这位侍女邂逅好几次了,每回她都看起来很艰难的样子,但又每回都是这样乐观的笑,好像身体所受的一切侮辱苦痛都能抛到脑后。 但裴液很怀疑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他默然了一会儿,道:“什么叫被你们抢走,这婚事按什么确定的?” 谈及这里,朦儿整理裙摆的动作微微僵了一下:“婚事,当然是皇后娘娘点定的啊,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圣人他老人家又不插手的。” “但皇后不是点的李蚕南吗?” “……” “嗯?” “哎呀,你别管了,反正明日宴上说不定就有结果了。”朦儿撇过头去,“再不济,订婚时你就知晓了。” 裴液却从来不是知趣的人,他皱眉看着有些紧张的侍女,忽然轻轻一握她的小臂。 “啊!”朦儿痛呼一声。 “你受了多少处这种跌伤。”裴液看了眼她的手,上面冻疮同样鼓胀着,显然是刻苦凿冰的勋章,他沉默一下,“每回难受得受不了,你想想这件事,就能重新高兴起来吗?” 朦儿猛地一颤,拧过头怔怔看着他。 裴液同样无言地看着她。 “……好了。”朦儿绞了绞手指,又露出个微笑,轻哑道,“我告诉你就是了……你别乱说。” “嗯。” “皇后娘娘……会同意殿下和雍公子的婚事的。” “为什么?” “因为,其实,皇后娘娘不同意殿下出嫁,是因为殿下身上的麟血。”朦儿低声道,仿佛诉说了不得隐秘,“但……但我有办法。” “什么意思。” “……对不起裴液,我以前是瞒着你,我找秘道不是为了逃出去。”朦儿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但她抬起头来,眼眸里是亮晶晶的,“其实,真正的传说是,故皇后留下了洗去皇子身上麟血的方法,我觉得就在秘道里。” “……你在想什么?”比起秘道的天方夜谭,这莫名其妙的话更令裴液匪夷所思。 “真的,裴大人,你不在宫里,不懂的。”朦儿脸色微白,固执道,“她们说,故皇后人真的很好很好的,如果你很诚心诚意,她就会回应你的愿望……我和殿下的愿望就是想要去看一看北边的雪而已。” “你怎么老信这种话?” “是真的!”这温和的侍女第一次说话用力了,嘴唇也微颤着,一双微闪的眼睛看着少年,“裴大人,是有的……真的、一定有的……” 她跌坐在地上,为了争执这句话把腰背挺了起来,但下肢只能斜在捂化的脏雪里,头面上碎叶脏泥,脸上掌印绝非如她所说没怎么用力,此时已热腾腾地红了起来。 裴液抿着唇说不出话了。 这一身泥迹和伤痕都是为了她口中的坚称,包括那条断去的腿。 (本章完) 第634章 挣扎雪泥,攀探明月(二) 第634章 挣扎雪泥,攀探明月(二) 自古以来,灵境是空中一掠而过的鸟,抬头时已瞧不见任何踪迹了,仿佛只是幻觉,但刚刚那投下的一片影子确实在眼皮上闪过。 宫里的传说就是这个样子,侍女太监们没有修为,也见不到那个神奇瑰丽的世界,但蛛丝马迹会自己在人群的意识中延展,并融合他们的需求衍化成传之于口的版本。 上次朦儿和他说,传说魏轻裾给宫人们留下了一条秘道,裴液就是那样想的。 小侍女不清楚皇后娘娘那时有多自身难保。 但他也没必要争执这种事情,因为少女看起来是兴趣满满的样子,虽然只待了几天,但裴液已清楚在这宫里能有些喜欢做的事,实在已很珍贵。 而且灵境确实是存在的。 等他杀了鱼嗣诚,或者在事情告一段落的某个节点,未必没办法带她进幻楼这类的地方瞧一瞧,以圆她辛苦翻墙追求的梦想。 但“洗去麟血”不是。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只是梦呓,是那个因为觉醒麟血而失去母亲的女童和她的断肢侍女一同做的没有边际的梦。 不要说世上有没有这样的方法,就算有,它也不是一个侍女能通过辛苦凿冰获取的。 “然后,等找到了,我和殿下就会去和皇后娘娘说清楚的。”安静了一会儿,朦儿道,“告诉她我们身上没有麟血,她就不会反对,放我们出宫了……雍戟公子也说了,不管殿下有没有麟血,他都会成婚的。” 裴液没有答话,朦儿深吸口气,憋着脸努力撑起身体离开了,走之前向两人认真道了谢。 裴液看着她离开,这个时候夜幕完全落下来了,冷凉的风穿透衣衫地吹拂着,把东边琼琚园里微淡的香吹得飘荡过来。 裴液一直没太注意这桩婚事,雍戟娶谁都和眼下的事情没太多关系,不过只要稍微一想就能看个七七八八,这位燕王世子当然愿意迎娶一位真嗣子的,但除此之外,还有谁愿意呢? 能决定事情的大人物在这件事里都有自己的考量,皇后代表五姓的利益,她当然不会让麟血外流。 朝堂上有什么力量吗?除了五姓,就是新生的元党。 而……裴液看了一眼旁边的这袭红衣,她同样不会令燕王想要促成的事情得逞,那正是他们现在最直接的敌人。 李西洲目送的时间比他还要久些,回过头来时裴液以为她要说两句解冻气氛的话,但她只沉默看了裴液一会儿,似乎把什么话咽回了面具里,裙裾一摆,转身走在了前面。 …… 夜里裴液依然在心神境里伐着紫竹,一边和小猫聊着案情,这几乎是他们这几天每夜的内容。 当信息累积到一个界限之后,把它们勾连起来往往对少年而言并不费力。纵然从不以之自居,很多推断猜测也习惯藏在肚里,但他确实一直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和洞察,尤其在【鹑首】的加持下,如果自信是第二柄剑是玩笑之语,那么一颗清醒冷静的头脑则一定是柄真正不为人注意的隐剑。 虽然只去过一次,但他觉得自己对蜃境和洛神宫的推断八九不离十,真正毫无头绪的其实是他今天和李西洲提到的另一件事情——他确定鱼嗣诚为了能够进入洛神宫须得改写他那具身躯,但这件事要如何进行呢。 鲛人、【青风使】都在悬流前寸步难入,“改写”不能以他们为标的。 可鱼嗣诚又能从哪里寻得准入之生灵呢?大概也只有洛神木桃吧。 但这里其实存在一个问题,把洛神木桃植入身体里这个手段,是不管用的。 不知为什么不管用,但裴液是亲眼所见,鱼嗣诚早采得了洛神木桃,但悬流中交手的那一次,他根本没有表现出过分的适应和灵敏。 他依然需要靠着那双黄色的瞳孔来视物。 裴液觉得很大可能是因为魏轻裾死前已见过了【青风使】这种手段。 你不能奢求用刺杀过她的方法再入侵一次她的洛神宫,裴液觉得如果自己是掌控水界的魏轻裾,那么采取的动作也很简单。 从前,蜃境只允许接纳的人类暂时进入,但这里平日游荡生活着许多水妖鳞族,有人类改写成它们的血肉,自然也就瞒过了界标。 那么把所有鳞妖生灵也都禁止就是了。 更不必说某些半人半鳞的生命,更是不允踏入悬流半步。 如此洛神宫殿自然就是“水灵敬避”。 就算打开了门,吃多少朵洛神木桃,也不会获得畅游其中的资格。 裴液在这件事上久思不解,他和李西洲说进洛神宫分“穿衣服”和“开门”两步,但哪一步好像鱼嗣诚都没有完成的可能。 他偏头看着黑猫,黑猫也给不了他什么灵感。 “手别停。”它只道。 翌日一早裴液睁眼时脑子都还在钻研这件事,心不在焉地吃饭梳洗,然后由屈忻拆了包扎,前几日那可怖的伤口已只成几道浅浅的粉痕。 “可以再去带新的回来了。”冷淡少女如是道。 裴液微微白眼地瞥她一眼,他至少要在拿到麒麟火后才谋求和鱼嗣诚开战的机会,真正预期的时间点是制成一片【大矫诏】后。 从昨日的推断来看,这两件事情对鱼嗣诚而言都是天堑,在没有风声之前,他不会太过急躁。 多稳一天,就能多拿到一些信息。 他坐起来披好干净的新衣,今日晚就是说好的皇家私宴了,他偏头瞧了眼在浣手的少女:“你去不去啊?” “不去,我要照顾病人。” “去宴上说不定能认识新病人。”裴液随口道。 “你说谁。” “不知道,但这总难免吧,我帮你留意留意,皇子皇女们肯定都很有钱的。” “泰山医士,不受高禄。”屈忻平声道。裴液系扣子的手顿了下,皱眉看她:“以前治伤时我问你个问题,你不是装听不见就是骂我,我都不怎么敢跟你说话。这两天但凡李西洲在场,问你一句能好好答十句,回答得那叫条分理析,你若不是要做皇家生意,岂能对我这么有耐心。” “……你怎能这么想我。”屈忻平淡道,“我是要做皇家生意,可我也是真心对你好啊,我可是裴液同好会的元老——” 裴液伸掌令她打住,披上外袍:“那这殿里一个人没有,你扯什么‘不受高禄’。” “这又不是假话。” “这不是假话?你不受高禄,从前干嘛敲诈我那么些银子。” “你是七生修者,天下脉境里可数的高手,救你一命只收二十三两银子,很高么?”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认真道,“那不代表你不想受高禄,那是我穷。” 屈忻手上一顿,第一次微微张大了杏眸,裴液低头穿上靴子,大步出去了。 虽说是人数不多的私宴,但宫里很显然许久不办一次活动,亦或麟血们只要凑在一起就一定规格颇高,裴液走出朱镜殿,遥遥见许多成列的宫人在太液池那边来往,显得宫里都热闹了一些。 他惯例伏在栏杆上想着事情,大约过了片刻耳朵忽然一动,下意识转过头,微微怔住了。 朱镜殿外,朱池旁的那株树下,一个小小的红夹袄正抱着一个折断的小鱼竿看着他,也不说话,抹着眼泪一抽一抽地啜泣着。 裴液下意识就从栏杆上支起了身体,伸着手快步走了过来:“……无颜,你怎么在这儿,怎么了?” 小肉手揉得眼眶红红的,额发沾在眼边,风一吹脸上也泛起冷红,见他一过来,本来收着的泪珠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怎么了怎么了。”裴液捧住她的小脸,“不哭了,” “裴、裴哥哥,我找、找了你好几天……都找不到你、还、还以为你走了……”李无颜哽咽着,拿袖子抹了一把眼眶,把怀里的小鱼竿递给了他,“你给我做的这个鱼竿也断掉了……钓……钓不了鱼了……” 言到伤心处,袖子也抹不干净,她往少年怀里一扑哭了起来。 “……”裴液一时也没听懂她是舍不得自己还是怕钓不了鱼,按理说他也不过带她玩儿了三五天。 他把她环在胳膊里,揉了揉头:“不是跟你说了,我这几天有事吗。我教会你了,你自己也可以钓啊,鱼竿坏了让人给你修上就是。” 然而李无颜趴在他怀里只是摇头,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半天抽噎轻些了,才闷闷道:“裴哥哥,你,你把小鱼竿修好。” “行。”裴液抽出手来看了看,其实就是系绳子的尖部折断了,这小鱼竿他做得很简单,也坏不到高深的地方去。 “走,咱们找竹子去,我半刻钟就给你修好。”裴液抱着她站起身来, “然后,然后咱们能去钓鱼吗?”李无颜埋在他脖子里小声道。 “……”裴液顿了下,“行啊,一会儿我拿上我的,咱们找个池子就能钓。” “嗯,好。”然而小女孩儿却没有从前那种瞪大眼睛的雀跃,只小小应了一声。 裴液带着她选了喜欢的小竹子,烤成漂亮的弧形,然后把鱼线换了上去。做完这一套,让李无颜重新把小鱼竿抱在怀里时,零星的啜泣才终于停下来了。 两人又回到朱池,等裴液凿开冰面,把两根鱼线重新垂下去时,那巴掌大的小脸才重新“咯咯”地笑了起来。 “是不是这几天你天天去钓才把鱼竿钓坏了,有钓到什么东西吗?” “我昨天……前天钓到了一条小鱼,我想拿给你看,但是你没在。” “那么厉害!” “嗯。” 小孩儿的脸上藏不住事情,她望着鱼线、晃着小靴子乐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眉头又垂了下去。她转过头,小声对裴液道:“裴哥哥,你说,我能不参加麟血测吗?”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想?” “因为,因为……”李无颜低着头,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才委屈道,“反正,教习跟母妃说,等过了麟血测,就要、就要把我的小鱼竿收掉……” 说到这里她很是伤心,抬手又抹起眼泪来。 “而且,而且我以为你走了……” 裴液连忙帮她擦去泪痕,安慰道:“没事的,你跟教习商量商量,只要好好完成课业,肯定许你钓的。” 李无颜却只是摇头:“不是的,就是不许钓了。还有、还有碧君姐姐跟我说,如果麟血测做不好……很多人就不理我了。” “……” “其实、其实,本来也没有人理我,但是我怕你也不理我了……我又找不到你,还有长姐姐……” “我怎么会不理你啊。”裴液老牛般顶着她脑袋,直到把她顶得又咯咯咯笑起来,才直起身道,“而且我都教给你怎么钓鱼了,以后你自己也可以钓啊。” “……”李无颜脸上茫然了一下,却只低着头摇头。 半晌她看着线道:“裴哥哥,我觉得,我的线真的太短了,我真的想钓一条大鱼上来。” “不短的。” 李无颜鼓了鼓嘴,再次安静地看着鱼线。 也许让一个六岁的小孩理解自己之外的变动还是太难了,这几天跟着裴哥哥钓鱼大概是最高兴的事情,那么过些天麟血测后就要跟这种快乐告别,就是最让人难受的事情了。 (本章完) 第635章 挣扎雪泥,攀探明月(三) 第635章 挣扎雪泥,攀探明月(三) “一会儿那个宴会要开了,你要去吗?”裴液擎着大鱼竿,线上根本没挂饵料,全是陪公主钓鱼。 “要的,教习说,酉时之前要回去换衣服。”小孩儿对什么话题感兴趣,对什么问题只是回答,全写在脸上和语气里。 “你这身就挺可爱的。”裴液笑。 李无颜低头看了看,没找到“可爱”,其实她也不是太理解这个词,就没说话。 “裴哥哥,我不想去,我想在这里钓鱼。”她认真盯着鱼线。 “去宴会上可以吃好吃的啊,你不喜欢吃好吃的吗?” “……我喜欢钓鱼。”李无颜重复道,“我想钓到漂亮的红鲤鱼。” 忽然她停住了,向旁边仰头道:“裴哥哥,你也要去、去吃饭吗?” “嗯啊,我跟你长姐姐一起。” “那,那你能帮我拿着小鱼竿吗?” “啊?” “我想吃完饭后在太液池里钓鱼。”李无颜晃悠着小腿,有些开心的样子,“可以钓好久呢。” 漫长沉重的、大人很多的宴会,可以被一支小鱼竿点成丰富多彩的样子。 “你自己扛着不挺好吗?”裴液笑。 “教习不让。” “哈哈,行。”裴液乐,“那我帮你拿着。” “……” “……” “裴哥哥。” “……” “裴哥哥!” “嗯?” “我明天过来,还能找到你吗。” “……我也不知道,我有很忙的事,有时候在,有时候就不在。”裴液很诚实。 “你、你忙什么啊,我可以和你一起忙。”李无颜道,“我可以帮你记池子的名字。” 裴液笑:“你越帮越忙。” “没有!” “我忙我大人的事,你忙你小人的事,挺好的。” “什么是大人的事?” 裴液低头瞧了她一眼,小女孩儿两个眼睛就占了小半边脸,一时间他有些恍惚,这天真干净的孩童和他头脑里钻研的那些黑暗竟然同在一个世界……甚至同在一座宫城。 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大人的事,就是把坏蛋都打跑,让好人都高高兴兴。” 李无颜皱眉点了点头:“哪里有坏蛋?” “我现在就在跟一个坏蛋打架。”裴液伸了伸腿,笑道,“他个子又高,力气又大,皮又厚,骨头都是铁做的,我在想怎么打赢他。” “……那,那你能赢吗?” “不知道啊,等打过就知道了,希望不要输吧。” “输了就怎么了?” “输了……输了也不怎么,输了我就出宫了。以后你还想钓鱼,就来找你长姐姐玩儿吧。” “……”李无颜沉默了半晌,抬头认真道,“裴哥哥,书里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嗯……我知道他打算变成条鱼,偷偷溜进龙宫里去。”裴液笑着,“我正琢磨呢。” “……”这真超出李无颜的理解能力了,她茫然抬着头,“变成鱼……怎么、怎么变成条鱼。” “就是这个坏蛋啊,他会变。”裴液心里想着,嘴上应付着小孩儿。 “人就……怎么着就变成鱼了?” “我也不知道啊,但他肯定要变。” “那、那他要是变成鱼,皮、皮也会变成鱼鳞吗?” “总得长点儿吧。” “那他那么大一个人,也变得鱼那么小吗?” “那倒不一定,可能变一条大鱼吧。” “那、那他的骨头也变成鱼的骨头吗?” “应该吧,他骨头……” “嗯?”李无颜仰头看着忽然停下嘴巴的少年,那张松弛的面容缓缓绷了起来,嘴唇抿起,一双眼睛直直落在空处。 “裴哥哥?” “李无颜。” “嗯?” “你不是越帮越忙。”裴液低下头看着她,缓声道,“你真是个小天才。” “……” “裴哥哥最喜欢你了,以后长大了,来给裴鹤检做副手。”裴液揉了揉她茫然的头,起身就往朱镜殿而回。 “啊?裴哥哥,你不钓鱼了吗?”李无颜急得要追。 “钓的钓的,你坐着帮我看一会儿,我去拿张纸。”裴液摆了摆手。 …… “你之前说过,这种神异的蛟金是娘娘给你的,是不是?” “是、是娘娘所赐啊。”面对少年的询问,郭侑怔然抬头,微哑道,“如之何?” “那天我问你时,你说这种材料‘蛟性活泛,熔铸时难以掌控’。”裴液清楚地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那时我以为只是说金属的性质,你现在说,‘蛟性活泛’是什么意思?这种来自于鳞族的材料,难道没有完全失去活性吗?” 那天,在戏偶结束之后,这老人狂奔出去,然后在将作监的旧址里,他喃喃言语道:“蛟蜕之骨……蛟蜕之骨是娘娘所赐啊,不可轻动。娘娘旨意,需要……需要从中萃取……萃取……噢,对了,已经用来铸造【汞华浮槎】了。” 是的,蛟金本来不是用来铸造【汞华浮槎】的,裴液至今不知道“萃取”二字后接的是什么,但它确实有着除了作为材料之外的其他用途……或者说,那本来才是正途。 “蛟金……就是像活着一样啊。”郭侑怔怔道,“一旦熔化,就很难控制,正因这样,才一直不敢铸造进人的身体……人会被它刺穿的。” 那就对了。 所以,鱼嗣诚本来就有一副鱼的骨头。 这是他改写自己的标的吗? 总之又推进一步了,裴液比较满意地在纸上勾勒几笔,支颔沉思着往殿外走去。 …… 南池畔。 天色过了正午,鱼嗣诚把大枪横在车辕上,放下了车帘。 他扯了扯马缰,这匹麟血大兽眼角的细鳞太阳下泛着碎金般的光,它歪头看了他一眼,高贵美丽的眸子中带着被调遣的慵懒,鱼嗣诚臂上用了些力,把它牵到了路上。 大监的身躯在这神俊兽躯前依然显得高大,他整理着挽具,面上没有表情:“昨日他去刨开了玉霰园的沟渠,我说过的,他可能一瞬间就穿透很多事情,靠着推断或者奇怪的直觉,就像开了什么神眼……我和仙人台那群人打过很多交道,这种叫人生厌的特质在他身上尤其明显。” 雍戟理着雅致的袖口,他一身衣袍都是入目很舒适的玄色,头面理得一丝不苟。 “是,若再等一月,未免夜长梦多。”他轻叹一声,冷峻的眉眼看向鱼嗣诚,“大监还有什么托付吗?” “无甚。”鱼嗣诚低头套好了挽具,漠声道“我且去了,事若不成,后面你再操刀。” 雍戟认真点了点头。 这时车厢窗帘被从里面顶起,一颗头伴着有些虚弱的声音探出来,那双美人般的眼看着他道:“世子,你今夜究竟看上哪个,我给三殿下递个信,让他帮你说两句!” 雍戟抬头安静瞧着他,却没有答话,直到鱼紫良有些疑惑皱眉时才收了收眼神,淡淡一笑:“求得谁便算谁,麟女下嫁,我有什么可挑择。” “嗐,净说官话。”鱼紫良不大满意,脸色转而阴郁下来,低冷而气虚的声音颇像蛇嘶,“我也想去的,可如今一副残躯……等世子成婚的时候,我再去给捧场。” “什么捧不捧场,能来就好……你伤势怎么样?” “别处都刚接上,还不能使力。”鱼紫良沉默了下,道,“但我尽力先把右臂复原了,爹说带我去杀那裴液,我得亲自、一点点下手。” “是该如此。” 雍戟点了点头,看着这张苍白瘦削的脸收回到窗帘里,车前的鱼嗣诚没有上车也没有言语,牵马往西而去。 雍戟同时转过身,与之相背离开了这里。 …… 蓬莱殿里侍女来去匆匆,高贵女子安静地坐在殿中,阖着眸,凤簪流裙、玉坠香球……百十样衣饰被一点点尊崇地加在她的身上。 纵然离第一次已经过去很久了,她依然没有烦躁这个过程,细小繁琐的饰物被一丝不苟地装在正确的位置,发丝被一缕缕地理顺,在这段单调漫长的时间里,心情会慢慢地静下来,她也随着衣装的完具一点点进入到状态里。 大概这是为数不多的一种过程,能令她如此清晰地确认自己已坐上这大唐凤座、万国之母的位置。 视野里的每个人都是微低着头,李凰低头瞧了瞧指甲,瞥了一眼,那少女已经有些怯怯地立在那里有一会儿了。 “我已和你说过,别在宫中做丢身份的事。还被李西洲管教,给蓬莱殿丢脸么?” 李蚕南颤了一下,低头委屈:“我,我不知道会碰上她……我就是在打清思殿那个侍女,她主子总是、总是去……” “我已说了,这桩婚事我会点给你的,李幽胧和雍戟再怎样,我都不会同意。”李凰道,“别总做街头泼妇的事情。” “可、可是……”李蚕南咬着唇嗫嚅。 “嗯?” “可是,那样雍戟公子已经喜欢上了她啊,娶我还有什么意思……”李蚕南越说声音越小。 李凰如看蠢物般看了她一眼。 “……” “随你吧。”李凰收回目光,“别在这儿碍事了,把那盒我做的点心带给你兄长去。” “……是,母后。” (本章完) 第636章 挣扎雪泥,攀探明月(四) 第636章 挣扎雪泥,攀探明月(四) 李蚕南两手拎着食盒,躬身退出宫殿,直起腰来后在殿门前怔了一会儿。 视野边缘囊括进门前侍立太监的衣摆,她忽然觉得好像几道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然而抬起头来,几个蓝衣太监确实都只是恭谨低头立着。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狠狠瞪了他们一人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里。 兄长今日入宫,是母后前两天就在说的,入宫后他会暂住在麟德殿,那是座即便几年不回来住一次,依然被维护得很精心的宫殿,每年入宫的最珍稀的木总是换进这座宫里。 李蚕南其实没有见过几次兄长。 从她有记忆时,“兄长”就是在天理院中求学,等她长大很多了都没有见过他,只有那个模糊的印象随着旁人口中的“知命心”、“修《易》之人”、“麟血第一”等等渐渐变得越发高不可及。 大概六七岁的时候,她才第一次见到了他,那确实是一道很干净也很安静的身影,和宫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穿着素衣和布鞋,却仿佛比其他几位皇兄都更高高在上。 她怯怯地走上去牵了牵他的衣角,踮脚把手上捧着的纸卷朝他递去,因为她听说兄长是在天理院求学,大概不喜欢球木马,所以挑了自己最好的一幅书画来跟他交朋友。 记得她那时头仰得很高,但还是看不清日光下影翳的脸,兄长似乎是朝她低了下头,大概只一瞬或者一瞥,然后便正过头去,拿开了她的手,朝她摆了摆手。 大概就那么一刻,她意识到他们是处在两个世界。 很快教习牵走了她,严肃地告诫不许打扰兄长。 李蚕南对小时候的事情并没有多少记忆,有些人可以记清很多过往,但她是很容易忘记不愉快的那种人,只唯独这一段莫名记得很清楚。 那个时候已经过了麟血测,列为最末,她还没有真个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身边很多温和的大人要么不见了、要么不再理她,寝殿里一下子变得很冷清。 她那时候整天想着找个玩伴一起看话本,大概是直到这件事发生后,她才开始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什么。 往后的见面就只有在年节或者一些祭典上,她和那道素衣身影总是离得很远,就更没有什么讲话的机会,大多时候,是母亲觉得用下人递送东西显得冷落亲情,所以遣她给兄长去送。 就像现在这样。 麟德殿离蓬莱殿没有多远,李蚕南很快走到,门前果然已有蓝衣太监侍立。 她遣了通传后入门,惯常没有见到兄长的身影,整座空旷的大殿侍弄得那样精心,却又那样冷清,她把温热的食盒放在桌上,恭谨一礼,倒退着离开了这座宫殿。 然后她直起身来,这次是真有视线落在她身上了,一队宫女正捧着宴席所用从旁边经过。 李蚕南下意识先把腰挺了起来,下颔微微昂起,更鲜明地做出刚从殿门走出的姿态。今日谁都知道麟德殿住了人,但能入内的大概只有她一个。 然后她稍微扭了下头,却微微一怔,昨夜那个断肢的侍女也出现在视野里,立在旁边,正等着这队宫人先离开。 麟德殿是经年无人之处,李蚕南也没预料在这里看见她,她还没想好做什么姿态,却见那边先争执起来。 为首的宫女从她身上收回目光,然后转头似乎说了句什么,那断肢侍女猛地抬起头揪住了她,两边争吵了两句,为首宫女一掌猛地甩在了她的脸上,打得她几乎一个趔趄。 但她即刻拧身回过头,瞪着她要扑上去,不过下一刻就被其他的宫女牵扯住肢体,只有为首的宫女依然不紧不慢地说着什么。 李蚕南看着那张面色涨红的脸,身体在七八双攀扯的手臂中奋力挣拧,就像小鸟陷进了一张网里。 她怔了一会儿,道:“喂,放开她。” 宫女们回过头,似乎都有些惊讶,目光投向为首宫女,这位大宫女连忙躬身行礼:“奴婢蓬莱殿晴儿,问八殿下安。” “……哦,免礼。”李蚕南看了看她,大概是有些眼熟,低眸道,“忙你们的去吧。” “八殿下,此人无故冲撞队伍,我等携带的都是娘娘……” “嗯我知道了,你们去吧。”李蚕南打断道。 一行宫女行礼退去,李蚕南回过头,面前的朦儿是梳洗好了头面的,但在刚刚的拉扯中又蓬乱了起来,她怔怔望着空处,那一掌打得很重,脸上的血痕几乎渗了出来。 “……我昨天跟你说的话,你跟李幽胧说了没有?”李蚕南沉默一会儿,微微昂首道,“你一个人总在宫里逛什么?” 朦儿看向身前的李蚕南,微微一怔,然后低头敛了敛袖裙,行了个礼,竟然又露出个很甜的微笑:“多谢八殿下搭救,朦儿感激不尽。” 然后她转身就往西边而去了。 …… 忘了今日麟德殿住进了人,从这里走是个错误的选择。 朦儿轻叹一声,抿唇握了握袖中的小铁钎,把从上面借来的冰凉敷在了脸上。 这几天头脑确实有些不清醒了,因为整夜在想、忐忑不安,处理事情就有些朦朦胧胧的,也难怪每次见面裴大人总用看傻子的目光看自己。 要是自己也有那传说中的真气就好了,精神就能提振很多,行动也能更快些……但……那样也许反而不行了吧。 一切事情都能很轻松就做到的话,还怎么显得出诚意呢? 朦儿顺着走过许多遍的、她一个人发现的路,一步步登上明月山,今日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山路上一如既往的寂静。 在裴大人的想象中,这大概是个很艰难困苦的过程,确实如此,木肢走路时还好,登山或下阶时就疼痛而疲累,每日走上来或走下去时,她总是咬着牙出一身的汗。 但正如前面所说,没有痛苦和困难,怎么显得出诚心呢? 所以她其实很喜欢独自登山的这个过程,好像整个世界只有行进的她和等在那里的明月宫,身体每产生一道痛楚,都令她的心更踏实一分。 比起外面那个真的会带来无意义的痛苦的世界,这里才是她喜欢的地方。 登上明月宫时,差不多是正午,虽然门锁那天被裴大人斩断,但朦儿每天离开时还是会把铁链系好,现在她解开铁链推开门,老旧的“吱呀”成了这里的第一道声响。 然后是木肢敲地的“笃笃”声,侍女走到宫殿前立定合掌,轻声道:“皇后娘娘,我又来了。今日宫里要办私宴,雍戟公子要和各位殿下见面,应该今晚之后,就会选定结亲之人了。不过真正不能改易,应该要等到订亲的时候。” 明月殿中只有布幔轻飘,朦儿仰着头安静了一会儿,继续低声道:“皇后娘娘,不知您能不能听见,大家都说您心地善良,又神通广大,是神仙般的人物,朦儿感谢您开恩,等殿下和朦儿离开之后,一定给您立庙设祠。” 言罢她自己先笑了笑,脸上掌痕也不觉得痛了,她阖上眼嗅了嗅,好像能闻到什么美丽的气味,连步履也轻快了些,清脆的“笃笃”敲打着地面,她摇摇晃晃地向宫外走去。 再一次来到景池冰面上,这次没有裴大人的火焰来暖身了,她自然也不敢点火,来到一直敲打的冰洞旁坐下,拾起旁边的石头,取出了已经被捂热的铁钎。 沉闷的、单调的敲打一下一下地响起在景池之上。 “皇后娘娘,凿开这座景池后,我就要把整座明月宫找遍了。”半晌后,朦儿自语道。 沉闷的凿打再次响了一会儿。 “所以您留下的秘道一定只能在这个下面了,可是我不会水,到时候恐怕要请殿下……或者裴大人帮忙来拿,希望您也给他们开个门。”朦儿继续自语,“等殿下有了洗去麟血的办法,我们就去和现在的皇后娘娘商量,她就不会再阻拦我们了。就算、就算雍戟公子忽然不喜欢殿下了,那我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 她喘着气坐倒在地上,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仰头看着天,眼睛泛着莹亮的光。 “……有您真是太好了,皇后娘娘。”歇了片刻,朦儿重新跪坐起来,一重新劳累起来,前些天留在身体里的所有疲痛都一起涌了上来。 但朦儿已经习惯这种感受了,她再次凿打起来,汗水从额上流下,又很快冷凝,过了一会儿,她口中开始哼唱一种隐约的曲调。 “……折梅寄……何处?莲……清如水……” 整片旧殿荒山,只有她一个声音。 …… …… 大约在午时之后,裴液和李无颜分开,在女孩儿的殷切叮嘱中拿走了她的小鱼竿,回到殿中,李西洲已经梳理好了头面。 她没有更换衣装的意思,依然是那袭红衣,而金面即便在这种场合似乎也不准备摘下来。 而主人不要求,裴液就更不会挑选什么衣装,李西洲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想有些什么指示,但最终还是放弃,就由他穿着一身剑服跟在了身后。 “一会儿若见了鱼嗣诚,殿下便多问他几句话,我正可多观察观察他,验证一些猜想。”裴液道。 李西洲瞧他一眼:“宴场上,我是主人,你是随从。向地位平或高者,我亲自开口;向地位低者,我授意,你讲话。” “……哦。”裴液沉默了一会儿,“主要是,我担心我说话,他不理我。”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若不理我呢。” “那还挺丢面子的。” “所以说。” 裴液四顾瞧着有没有什么扇子形的东西,目光最终还是落向那座琼琚园:“我其实有些不解,如果结亲之事本来就是皇后一言而定,雍戟为什么在这时推进这件事呢。是没有能力决定,还是有什么其他准备。他和李幽胧走得近些,难道就能违背皇后之命吗。” 李西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回过头看向他:“……裴液。” “嗯?” “你觉得,这桩婚事怎么办比较好呢?” “……我觉得?”裴液怔忡一下,“什么,怎么办?” “你希望它是个什么结果呢?在你心里。”李西洲回过头去,长发在风中微摆,“你觉得怎么样最好。” ‘婚事,当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裴液想,但这里哪有什么有情人呢。 “……对我们来说,最好雍戟谁也娶不到。”裴液沉默一会儿,“首先不能让他娶到李幽胧,其次最好连李蚕南也搅黄。再淡的麟血,也是麟血,燕王想要,我们就令他一点也拿不到。” “但于我而言,朦儿是我的朋友,我希望她的愿望能够成真。”他补充道。 “……那可真是个童话一样的梦想。”李西洲淡笑道。 “是,但没有那个童话的话,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西洲转头望向广阔的、日光下耀目的冰面,没有说话。 “殿下呢。对这桩婚事是什么想法?”裴液在后面问道。 “……” “殿下?” 李西洲这次真是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过脸来,这张金面依然很冷硬,眼睛也依然很美丽。 她轻叹一声:“你别笑我吧……我就是希望这片土地上,也能长出一个童话。” (本章完) 第637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一) 第637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一) 太阳还没有坠下,琼苑里已经摆好了散播着柔光的明珠,掩映在叶底或心,一眼望去会不知道这些柔润的光从何而来,但第二眼会像瞧见许多藏起的星星。 宫人们把它们一一罩以薄纱,光色更散更柔,把春草和芳染出清亮新鲜的颜色。 不论冬日如何清肃寒冽,琼琚园里总是吹着温煦的风,阵术【拨雪寻春】在大明宫中无法汲取玄气,营造的阵师们将之替换为了一个矿物和灵材构成的版本,这套阵术埋在地底,稳定而温和地释放能量,这种低温的燃烧可以持续二十年以上。 寺人侍女们也换上了春日的薄服轻裙,在准备的时候这里人来人往,但当临近开始便全都退下去了,十一张小案间距合适地摆放在亭下擦洗如镜的玉石地面上,侍者都立入树影里,两条递奉膳食的小路已经备了出来。 春夜不入户,总得影为席,明月为被,才不算挥霍时序。 今天看起来会是个有月亮的晴天,李琛是最早到场的一个,他依然穿朱雀门剑权赌测时那一身玄服,腰间挂着柄剑,圆润的身材,白而紧实的脸庞,一双黑亮干净的眼。 他在亭子里石凳上坐下,手里一边翻着本有些年月的书,一边不时抬头眺望着来路。 “一别就是近月,若没个事项,九弟真是不来宫里。”李玉瑾从后面亭阶走上来,伸了个懒腰,“如何,近日还在习剑吗。” “三哥。”李琛回过头,起身行了一礼。 李玉瑾摆摆手,把自己拎的壶酒搁在桌上,也坐下来。 他身上是热气腾腾的,还穿着猎装硬靴,长发用个铁环束在背后,几缕抖散的发绺从额前垂下,除了在圣人面前,这位皇子很少穿得典雅精整。 儿多肖母,李玉瑾和李琛的长相很难看出是兄弟,他生得俊美硬朗,肤色也暗些,经常一连多日地消失在后山禁苑里,是经常骑在马背上的那种人。 “在习剑。” “我给你带了个东西。”李玉瑾伸指点了点李琛,笑着从胸襟中摸出一本薄薄小册扔在桌上,“瞧瞧。” 李琛翻过来一瞧,乃是《藿子园剑记》,打开一看,俱是原墨手写。 “……这,三哥何处得来?” 李玉瑾笑笑:“我从前就听说明绮天来京的时候想看这本小册,可惜没有寻到。前些日子和朋友碰巧聊到,他说在他那里,我寻思你肯定想要,便了些银子买了。” “……多谢三哥。”李琛有些忍不住地翻了两页,才收起来,赧然笑了笑,“那银子就不补了,等三哥生辰我再回礼。” “我自己都不记生辰。”李玉瑾摆摆手,看了他一会儿,道,“母亲常说,娴妃娘娘在时,与她最好,九弟以后入宫若有空档,不妨多去和她絮叨絮叨。” 李琛怔了下,点了点头。 这时李玉瑾看向亭外:“唔,小碧君和元妃娘娘也来了。” 一位素雅端庄的妇人牵着一个包髻的小女孩儿,没有带侍从,看向亭子里站起的两人先牵着女孩行了一礼:“两位殿下到得这样早。” “三哥哥好,九哥哥好。” 李玉瑾下来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李琛则立在亭上,恭谨还了一礼。 李无颜母女二人随后而至,她的母亲不在四妃之中,封的修仪,因此行礼多些,李琛同样还礼,李玉瑾则笑了笑:“李无颜,你四处张望什么呢?” 李无颜抬起头,摸着下巴想了想:“我不知道啊。” 然后她松开母亲的手跑过去,坐到了李碧君身边,两颗丸子头小声地说起话来。 李知是一个人安静地到来,朱雀门的剑测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依然是一身素衣草鞋,作为麟血第一的嗣子,他照旧在首位落座。 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李玉瑾转头看了,叫了一声“四弟”,李知颔首应下,其他人都恭谨行礼,李知也起身还了一礼。 李琛握着书册又朝来路望了望,这回他见到等待的身影了,一道衣饰精致的少女身影矜持走进来,背后带了两位侍女。 大概在场人在形貌上费的心思加起来也没有她多,李蚕南在场中停下步子,一一向在场的兄长和妃嫔脆声行了礼,然后到一旁端正地坐了下来。 端美的仪态,好看的面容,一双水润有神的桃眼,大概整个宴席上没有人比她的夺目耀眼。 李琛从后面悄悄地凑到了她旁边,这个时候小胖子紧实的脸才松弛下来,把腿盘上石凳,露出个很自然的笑:“南姐姐,我前些日子觅得了一门剑,你猜叫什么。” “什么啊?” “《渌波》”李琛笑。 “那是什么剑?”李蚕南朝他偏了偏头,眼睛依然四处望着。 “渌波,三水渌,三水波啊。”李琛提醒道,“你忘了咱们小时候你借我看的那个话本了吗?叫《侠情记》的。” 李蚕南微怔地回过头,她尤其爱忘事的,不过这时确实渐渐回想起来:“啊,是那个里面提到的啊。” “对!”李琛很高兴,“我都没想到世上竟然真有这门剑,我托崔照夜联系到那个剑修,从他手里买的。” 李蚕南其实也不练剑,不过这时依然显得很有兴趣:“你拿来我看看。” 李琛早准备好,把一早就带来的册子交在她手上,翻开伸指道:“这门剑很简单的,你要是练的话三五个月就能学会。” “我都没学过剑。” “又不要紧,很好学的。” 李蚕南避过这个话题,瞧了瞧他:“李琛,我听说你年前去幻楼了。” “……”李琛盘了盘腿,“因为那场说有小剑仙鹤咎,我是去试试剑……崔照夜也在的。” 李蚕南微微翻个白眼:“上哪儿不能试剑,你少去那种不正经的地方。” “那可不一样,上哪儿还能跟御凤年的小剑仙比试呢。”李琛反驳,“这本《渌波》送给你了,我那边自己抄了一份。” “好啊,不过我没给你带东西。” “你以前给我带的我也不喜欢,你什么时候瞧见有意思的剑经,给我留意一下就行了。”李琛道。 李蚕南左右瞧瞧没人注意,抬手拍了一下他的头。 “诶,我问你,雍戟公子来了吗?” “没瞧见。”李琛顿了一会儿,“你真要嫁去北边啊?” “……嗯啊。” “北边有什么好的。” “……有什么不好,燕王府掌控北疆军政,势力比五姓还要大,做唯一的燕王妃,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李蚕南微仰着头,“比在宫里排最末尾不好吗。” “那都是你自己想的。” “我想不想也没差,母后说了要我做燕王妃。” 李琛不说话了,过了会儿道:“那等会儿我跟雍戟聊聊天,让他以后对你好些。” “多谢九弟。” “不客气,八戒。” 李蚕南再次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头上。 李幽胧和雍戟一同到来。 雍戟照常一身黑衣,只是细节装扮得很典雅贵气。而在这样的春夜里,李幽胧更像一株淡冷的幽兰,这纤细的少女面上表情很淡,只向周围微微一颔首,便在自己的位子上落座,雍戟却没在她旁边落座,而是来到李玉瑾倚立的亭边。 “刚刚到园外时,宫女说皇后舆驾出蓬莱殿了。”雍戟道,“你这打完猎一身臭汗,也不洗洗再来。” “风一吹就干了,臭在哪儿。”李玉瑾道,“瞧我提的好酒,一会儿给大家都分分。” “你们兄弟姐妹也久不见面了吗?” “年节吃过次饭,不过有父皇在,都没说什么话。”李玉瑾想了想,“上回这么聚在一处,是去年中秋了。” “那要感谢我了。” “……”李玉瑾沉默了一会儿,偏了偏头。 半晌他看着前方:“你打算怎么做?” “没什么特别的打算,”雍戟扶着栏杆,“婚事,自然听皇后殿下的。” 五皇子和七皇子的到来链接了有些分隔的宴场,诸人渐渐聊成了一团,当坐下的人多了之后,间隙就显得小了,场地越发像一张围起的大桌。 但过了没多久,温和谈笑的气氛静止了一下,琼琚园门口,一道朱红如火的衣裙跨过了石槛。 身后跟着一位负剑提竿的少年。 大家或多或少都静了一下,然后此起彼伏地起身行礼,李西洲没有什么言语,只微微颔首,甚至也没再往前走,就在宴席的角落坐下。 裴液同样分享了很多道余光。 大概是第一次,在这样近的场景下接受这么多望向身前女子的目光,皇子的、妃嫔的、宫女的、太监的……裴液一时很难理清那种感觉。 孤立?大概有,没有一人上前来讲话问好,李西洲就一敛裙裾坐在末尾,不管宴席还没开始,自斟了一杯酒。 但更多的大概还是戒惧。 一种看向危险或者不祥的眼神,当然都隐藏得很好,且有相当一部分面庞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琼琚园景色很不错,能瞧见许多外面没有的。”李西洲倒似乎全没注意,斟了半杯酒向后递给少年,“巽芳园太大了,大而芜,这里就精巧很多。” 裴液接过来,沉默了一下,俯身低声吟道:“不错,夜露含气,春潭漾月晖。” “……”李西洲转过头看他,“月亮还没出来呢。” “哦,要有月亮才能吟吗。” “不然‘月晖’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是巽芳园的时候,崔照夜教我的,她说能吟。” 两人讲话声音很低,裴液也不怕丢脸,他直起身来扫视了一眼场上,瞧见了李无颜。 小女孩儿刚刚行礼时已见过了他,这时正对他笑着摇头晃脑,旁边那个大一些的裴液没见过,但瞧着安静一些,正也张着好奇的眼睛瞧着。 裴液走过去,和两位妃嫔恭谨见了礼,把小鱼竿递给了李无颜:“喏,给你拿来了。” 李无颜高兴地接过,转头对李碧君笑道:“看,我说我会钓鱼吧。” 李碧君很感兴趣的样子,但显然有些怕生,抬头瞧了裴液一眼,又回头去看母亲。 “你也想钓鱼吗?”元妃把她牵进怀里,温蔼道。 “嗯。”李碧君小声道。 “好,等回去让齐公公给你也做一个,等冰化了,可以在咱们池塘里钓。”元妃笑着言罢,转向他们,“你们先去吧,等以后碧君有了鱼竿,再一起玩。” “没关系!”李无颜脆声道,“碧君姐姐可以跟我一起钓,我们、我们一人钓一条。” “该怎么说?”元妃笑着看向怀里的女孩儿。 “谢、谢谢无颜妹妹,我就不去了,以后再一起玩儿吧。”李碧君道。 元妃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真乖——你们去吧。” 李无颜还想说什么,裴液已牵着她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现在!” “现在可不行。”裴液瞧了一眼她寡言而目光担忧的母妃,笑了笑,“今晚我也没空陪你钓,等一会儿吃饱了饭你再去,要有人看着知不知道?” “知道。” 裴液蹲在地上,也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起来转身时,几步之外一个圆润的身影正双袖敛在身前,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本章完) 第638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二) 第638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二) 皇后车辇还没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从冷白成了昏黄,气弥散开来,一列宫女走入场中,往案上奉上了糕点,个个飘带轻裾,连身形都如一个模子刻出来。 “冒昧相问,阁下……可是裴液少侠?”李琛双手交迭,微微躬身,是个很郑重的叉手礼。他行罢礼后嘴唇微抿,稍微有些拘谨。 裴液见得这袭龙纹玄袍,正在心中回想称谓,陡然见对方先躬了身,心里难免“啊?”了一声,连忙抱拳还了个揖礼。 若说身形,这人和张鼎运相差仿佛,但要高上一些,因而喜气就少些,倒更有些沉默寡言的意味。 虽然崔照夜受姜银儿央告,没把她在幻楼认错世兄的笑话说给裴液,但裴液入宫前却是翻看过仙人台材料的,脑子一转已经对上号。 “雁检裴液,问九殿下安。” “不必不必,我,我是有些私事想请教裴液少侠,不知阁下方不方便。” “殿下请说就是。” 李琛转身回到席上给他斟了一杯酒,敬上,已习惯跟在李西洲后面听调听宣的裴液这时真有受宠若惊之感,连忙双手接过。 李琛的坐席大概应该在前列,但他就只在李碧君前面就座,裴液沿此次序往后瞧了一眼,见昨夜那个被他扼住手腕的八公主正脸色微变地看来。 “因为,当日朱雀门剑赌时,我也在台上观剑。”李琛有些磕绊,但语气很诚恳,“我觉得裴少侠的剑用得实在很厉害,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剑。” “……”猝不及防的吹捧令少年莫名脸热,他摸了摸头,笑了下,“是,是吗?” “是!”李琛见他笑,也笑了笑,“后来我找崔照夜问,想请她给我引荐裴液少侠,她,她就让我先进了那个同好会。然后我资助她们印了些本子,办了几个活动,后来崔照夜就说我可以来见裴液少侠了,所以今日来跟裴液少侠打招呼。” “……”裴液有些无地自容,“我出宫就让崔照夜把这什么会解散掉,她全是骗殿下钱……” “没有没有!都是我自己愿意的,和会里的人一起玩儿也很有意思。”李琛立刻摆手。 旁边李蚕南皱眉:“你又加了什么会?” 抬眉警惕的瞧了裴液一眼。 “啊,是裴液少侠的同好会,崔照夜组织的,很正经的。”李琛认真解释道,“啊,对,你没见过裴液少侠。他是去年秋冬神京城里最异军突起的天才剑者,年前朱雀门前剑赌,一剑胜了修成【天麟易】的四殿下——上次我不是跟你讲过,修成后的天麟易有多厉害吗?” “你少胡说!他怎么可能比兄长厉害?” 李蚕南瞪了他一眼,忿忿地斜眸瞥了下裴液。 本来瞧见雍戟和李幽胧一同前来就恼,这直肠子弟弟一开口更令她羞怒。 她怎么没见过这人,昨夜铁箍一样扼着自己腕子,夜里回去才开始痛,现在还留着一圈深深的青紫。她全然记得他冷冽的眼神,以及那袭红衣来后的那句,“这是我的人”。 她就只能离开。 明明是清思殿蓄意破坏她的亲事! 现下光天化日之下了,她要做宴席的主角了,一会儿母亲兄长都会在这里,这时又碰上这人,正可骄傲地高高昂起头来,谁知笨蛋弟弟第一句话就是“他一剑赢了你兄长”,分不清自己在拆谁的台子吗? “你懂什么,我兄长又不练剑的。”李蚕南道,“那比试就像他站在那里不动,赌别人能不能刺中他一剑,这也能叫比试吗?真要打起来,他凭什么是我兄长的对手?” 言罢微昂下巴,冷淡瞧了一眼裴液。 “……”她这话说的也没错,赌测不等于实战,但赢了就是赢了……李琛心里想着,抱歉地看了一眼裴液。 裴液自早不置这种气,伸手拾了李琛案上一块刚上的雪白软糯的糕点。 李琛扯了扯李蚕南袖子,眼见没有回应,只好转向裴液:“裴液少侠,这位是我姐姐,我们聊我们的好了。” 神色有些懊恼。 “没事儿,我都认得。” 李琛也离了坐席,两人往边上靠了靠,立在一株开满淡白的梨树下,鼻翼全是缭绕的清香。 裴液往上首看了看,李玉瑾已经回去了,但雍戟依然没有落座,在亭中凭栏而立,在他望来之前,就已在安静看着他。 裴液抬手咬了口点心,挪走了目光,移到了李知身上,这位四殿下依然是幻楼初见时的天人模样,落座后似乎没再动过。 他收回目光:“殿下也喜欢剑吗?” “我习剑的。”李琛立在树荫里,身体似乎放松了些,“那天在幻楼,我也去攻鹤咎的‘七步剑御’了,走了四步。” “唔,那很厉害啊。” “还是有很多地方需要进步。”李琛低头笑笑,转而道,“裴少侠,崔照夜说你没有师承,那你平日都是自己找剑练吗?” “嗯,差不多吧,我现在在修剑院里,里面剑术很多,我照着剑梯自己修习。”裴液三两口吞下这唤作“雪娃娃”的小点心,觉得颇有些好吃,上前两步又拾了一个回来。 “我也是这般,但如此一来,裴少侠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问题?” “我平日也这样自己搜剑来练,但因为没有一条固定的师承,习剑时上遇到的问题就千奇百怪、散得很开。” 李琛道:“譬如我请一个剑师,他在这几门剑上的问题能为我解惑,但换了一门剑,他就也所懂不深了,于是又得更换剑师或者找人拜问……所以我想这种路子不是不需要师长,而是要天下到处是师长才行,裴液少侠不觉得吗?” “……” “嗯?” “我没觉得遇到很多问题。” “……”李琛沉默一下,“那么,是我天资不足,不合走这条路吗……可是我也不好拜入剑门。” “也不是。”裴液仔细想了想,认真道,“我觉着,习剑其实像写话本。总是先铺开,最后再收回来。而不拜剑门呢,只是不走洞庭剑、云琅剑这类天下已有的体系,却并非没有自己的体系。” “踏上习剑之路后的第一件事,就得想好自己要练成怎样的剑术,能铺开多大的摊子。如果你觉得练得很吃力,掌控不住拉扯得太开的剑术,不妨就收紧一些,找到自己恰好能掌控的宽度。” 李琛怔了一会儿:“原来是这样。” “嗯。”裴液把点心吞进肚里,拍了拍手。 李琛安静了一会儿,脸上不自觉露出个笑,看向裴液:“裴少侠,你真厉害,不仅能用出那么神妙的剑术,还有如此高屋建瓴的见识。” “啊,殿下太过誉了。” 李琛背了背手,这时候他的小动作才越发像一个谈到感兴趣之事的十五岁的少年,笑着道:“没过誉,真的裴少侠,我这几年经常在神京看人比剑,有时候也能看到惊艳好几天的剑,但你那天的剑一出手,那些记忆就都黯然失色了。” 他太会夸人了,裴液想。 比起总是说一些令他心停身僵的怪话的崔照夜,少年努力克制又真挚的话语显然更令人受用。 李琛背着手摇晃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又偏头道:“裴少侠,我还有一件事想问。” “你随便问。”裴液现在予取予求。 “就是,我听崔照夜说,”李琛顿了一下,“说你和云琅明剑主认识……请问是真的吗?” “……” 裴液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李琛张着两颗黑亮的眼睛。 一些久远的记忆涌入了脑海。 “假的。”裴液道。 “……啊?” “我和琉璃剑主……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只是见过几面而已。”裴液手交握起来,看向他,“你有什么事找她吗?” “哦,是这样啊。”李琛有些失望,“也没什么事。” 他望着梨静了会儿:“我就是想见见她。” “嗯?” “因为明剑主除了剑术当代独绝,叫我心驰神往,而且……”他顿了一会儿,“据说她有一颗永不烦扰的明镜冰鉴之心,在这样的尘世里,那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境界啊。” 他仰着头,目光发怔,裴液忽然一下子好像回到博望武馆的晚上,初次见面的李缥青也是这样望着天空,说“真想见明剑主一面啊……她那么好。” 裴液怔了一会儿:“我还以为,你想去求她带你去云琅学剑什么的,毕竟你的问题,在天下剑宗的云琅最好解决了。” “怎么可能。”李琛低下头来,笑了,他交手握在身前,“我不能离开神京,也没想追求那种生活的。”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想要?”李琛笑了,看了他一眼,好像他说了很莫名奇妙的话,“没什么想要,我就这样活着,就很好了。” “锦衣玉食,有剑可求,想要的剑法和名师大多都能触到。”十五岁少年的影子这时候又从他身上淡去,语调平和而像个大人,他看着笑语交谈的宴场,“裴液少侠应该不清楚,但我母亲离世得早,所以也没什么牵挂,只幼时和南姐姐一起玩到大,稍微大些又认识了崔照夜,只要她们两个过得好,我就满足了。” “……唔,那很好。” “所以,我冒昧打扰,是想请教裴少侠一些私事。”李琛歉意一颔首,郑重认真地看着少年。 裴液微怔:“你说。” “裴少侠,有婚配或者侣人吗?” “……” “冒昧。” “没,没有,怎么?” 李琛垂了垂眸:“裴液少侠若没有心仪之人,愿不愿意稍作考虑……做个大唐的驸马。” 裴液抬了抬手,但那个雪娃娃已经吃完了。 李琛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宴场,目光看着那个腰背秀挺,姿态微昂的少女背影:“雍李之亲,不是件你好我好的事情,南姐姐什么都看不出来,她嫁去北边,不是什么幸事。” “……” “南姐姐其实小时候就是这样,她很在意母后和兄长,很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很不喜欢谈麟血的话题,什么都写在脸上。”李琛道,“我也不知道她刚才为什么跟你发脾气,但她脾气去得很快,从来不记仇的。” 裴液这时差不多明白了,从他们往下,是李碧君李无颜这样的小孩儿;从他们往上,李幽胧孤来孤往,李知不言不语,李玉瑾早已成年……在这座偌大的宫城中,八殿下和九殿下理应是彼此唯一的玩伴。 “崔姐姐很聪明,什么都看得清,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我担心什么。所以我唯一忧心的就是南姐姐。”李琛轻声道,“崔姐姐说你品格光明,诚毅果敢,所以我想……” “抱歉,我没这个想法。” “嗯。”李琛点点头,似乎也在预料之中,“是我冒昧了,只是暂且一问。南姐姐的婚事倒并不急,只是现下我不想她嫁给雍戟。” 因为自己是李西洲的人,裴液想,大概摸出些这里面的想法,李蚕南本身生在哪边无可改变,但要对抗五姓方向的拉扯,自然和晋阳殿下绑在一起是最好的。 如果李西洲也有让自己的人借驸马之位进入宫闱核心的想法,那大概就两全其美。 裴液是这么猜,未必九殿下是这么想,他瞧了一眼身旁这圆润的少年,笑了笑:“谈何冒昧,不过我一定不得八公主垂青,浪费美意了。” 李琛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道:“裴少侠,等羽鳞试的时候明剑主会来神京的,届时我努力谋取和明剑主见面的机会,若成的话,咱们就一起去。” “……”裴液沉默了一下,很久没有良心不安的感觉了,他抿了抿唇,“也不必那么麻烦,到时候我帮殿下递个拜帖,但愿不愿意就看剑主的了。” 李琛微怔一下:“裴液少侠,不是不认识明剑主吗?” “……有时候,也认识。” 李琛默然一下,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心中想崔照夜的介绍也未必客观,“诚”字用在这位裴液少侠身上还需斟酌。 裴液礼貌笑了笑:“那就暂且别过,我去那边问些别的事。” 李琛应了声,裴液朝着李知走去。 (本章完) 第639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三) 第639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三) 裴液在宴场边缘走过,能感受到不时落在身上的目光。想来也并不稀奇,在今天的这个场合,唯二的两个外人就只有他和雍戟。 雍戟的来历和目的大家都清楚,但这个莫名进入家宴的少年却没做什么介绍。 当然,也不能指望那位晋阳殿下带着他来跟大家见礼。 裴液越过了李蚕南,越过了李幽胧和李玉瑾,然后停在了李知的案前。 李知抬起头来看着他。 其实即便算上年前冬剑台上的那次交手,裴液也觉得这是自己第一次如此近地立在这位四殿下面前。 冬剑台上他把剑刃切入李知脖颈时确实是比这更近的,但那个时候他醉眼迷瞪,神魂也飘飘荡荡,视野里的李知看不清面容,只如一个符号,醒来后仿佛是做了一场梦。 而这时裴液才看向他,头发简单地束起,脸上过分的干净,衣裳像是传自晋朝,没有纹饰、很朴素,脚上一双布鞋,手作痕迹很明显。 他好像只汲取最基本最必要的身体需求,除此之外和这个世界分毫不染。 “雁检裴液,问四殿下安。”裴液拱手一礼。 落座之后,裴液是第一个向他搭话的人,因为其他人也习惯了,李知并不会闲聊,或者说,大多时候他不会回应朝自己而来的任何言语。 但这次他很罕见地开口了:“汝安。” 见第一句话搭上,裴液心放下来些:“前次冬剑台上,卑职酒后无状,剑锋失手,尚请殿下见谅。” “无碍。”李知看着他,面容平淡,但眼神很专注,“汝何事?” “卑职闻说,圣人曾赐殿下麒麟圣火,不知可有此事?” “有。” 裴液抱拳躬身,认真道:“今卑职奉命办案,有所难阻,请借一缕。” 李知沉默一下,摇了摇头:“不借。” “……” “还有何事?” “尚请殿下三思,或者待皇后殿下到后,殿下与之共谈后再答复卑职亦可。”这样干脆的拒绝其实出乎了裴液的意料,他难免怔了一会儿。 因为他相信李知是洞悉了他的想法的。 不须做什么解释,他走过来,李知就知道他是代表李西洲而来,他朝李知借取麒麟火,李知就知道他是为了对抗燕王府。 在朱镜殿和李西洲商议时,李西洲就是这么说的,不需要什么策略和时机,不需要解释和话术,让他去借就是了,行自然就行。 但不行呢? 李西洲没说,大概她也没预料到此节。 裴液回头朝那角落的红衣看了一眼,李西洲正望着他,好像也有些惊讶他遇到了意外。 “不必。”李知道,“母后会同意,但麟火不可外借。” “为何?”裴液蹙眉,“殿下有何疑虑,我们可以商议。” “无甚商议。”李知看着他,眸子很清澈,声音很平静,“麒麟真血是国之重事,唯父皇与我所持,非所必要,俱不外泄。” “……” 裴液沉默一会儿,抱拳一礼,转身离开案前。 虽然这拒绝出乎意料,但“非所必要”毕竟不是“任何境况”,还是有从长计议的空间,麟血之事他算是外行,回去和李西洲商议商议,可以再拿些筹码来谈。 低着头往外迈了几步,踏入亭影树荫之中时,耳旁传来一道熟悉的语声:“你直接朝他们索要麒麟真血,若真成了,未免显得我有些好笑。” 裴液停步转头,身旁亭边栏杆上,玄衣的雍戟正趴在上面,稍微俯瞰着他,露出个和幻楼那天一样的笑。 裴液顿了一下,脚步一转,来到了栏杆下面:“怎么,我若取几滴麟血,还能融进自己血脉里吗?” “那倒是天方夜谭,麟血实际是与麒麟契约的象征,你自己吞几滴麟血,大概身体也有变化,就像凡人服食蜃境界标一样,于五姓威权而言,算是触犯,但谈不上触动。” “那他不肯借我。” 雍戟低笑了一声,他的瞳孔不是淡色,而是很纯正的黑,像他自己的眉毛和头发。 “不是说了吗,因为那是国之重事。”他道,“大唐威权之承载、神圣之象征,就像周王室摆在宗庙里的九鼎。虽说也没什么用,但怎么可能借给你煮汤呢?” “那就没别的办法借来用一用吗?” “我说了,人家不会借的。” “但我要用。” “那你就得想些办法……就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裴液看了看宴席,“靠结亲当工具,来拿麟血吗?” “你肯定是不愿意了。” “我当然不愿意。”裴液直言不讳,“你们把人当人吗?” 雍戟倒不恼怒,垂眸看着他,只声音低缓了:“就这,还得用尽心思、哭着求着,也未必能成呢。” “怎么,你爹需要麟血救命吗,没有麟血就活不下去?”裴液低头缠着腕上绑带,“那我要叫好了。” “哈哈哈。”雍戟两臂迭了迭,朝他俯了俯身子,低冷道,“等出了皇宫,我把你截成三段。” 裴液笑着瞧了他一眼:“我先杀你个小崽子,再宰你那个老崽子。” “是么,可惜你的老崽子已经被宰了,这局小爷我只好输你一筹。” “是四筹,在上面我先砍一轮你俩的狗脑袋,下去后让越爷爷再砍一轮。”裴液抬了抬脖颈朝他脸边凑去,“喂,我一直没查过,你出生之前,真的有过一对狗哥哥狗姐姐吗?” 雍戟笑出一口森白的牙:“你能活到现在的唯一原因,就是我没找到亲自出手的机会。” 裴液笑笑,却没有离开,转头看向温雅穿行的宴场。 雍戟也依然趴在栏杆上,和幻楼时一样,他好像更享受跟面前这少年立在一起的时光。 过了半晌,雍戟淡漠道:“我当然要麟血,我没有麟血,谁来守卫北疆呢?靠五姓这群废物吗?你喜欢做个堂堂正正的蠢货,怎么,‘堂堂正正’让你从李知手里求得麟血了吗?” 裴液没答:“我问你,鱼嗣诚怎么没来,这宴场他不来帮你说两句话吗。” 雍戟淡笑两声:“关你屁事。” 裴液立起身来便走,离开了这座亭子。 粗俗的言辞消融在春夜的清凉温柔之中,角落里的言谈虽然很多人投去目光,但没有什么人收进耳朵。 春、糕点的清香,夜莺、宫女的细语,玄服或黄袍的嗣子们彼此低声聊着,入目望去全是和蔼有礼的景象。 裴液在李西洲身后坐下,女子正托着下巴安静看着,他把经历的事情说了一遍,李西洲沉默了一会儿。 “在你意料之中吗?”裴液道。 “不在,”李西洲摇摇头,“我知晓麟血很重要,但借来在宫里用用,也算外泄吗?” 这话像叹息多过像疑问,她抬了抬头,这时候天色真正昏暗下来,黄色褪去,一轮圆月挂上了高空。 皇后的车辇终于抵达,淡如秋,贵如夏月的国母从銮驾下来,席上之人纷纷起身行礼。 李凰的目光很快就有些微讶地落在角落的这袭红衣身上,然后裴液同样惊讶地看着李西洲搁下了酒杯,和众人一起起身朝皇后认真行了一礼:“问母后安。” 他怔了一下,同样抱拳躬身。 “……诸麟儿都请免礼。”李凰是很温淡美丽的长相,五官大气又温柔,若人是按照职业来长自己的脸,那么她就是为了“皇后”而生。 “晋阳今日竟也来了席上,怎么坐在这里。”李凰有些惊喜的笑意,好像又微微有些无措,“——玉瑾,快请长姐上座啊。” 李西洲笑笑:“不必麻烦了母后,都是家宴,不讲究什么,我喜欢坐在边角,和朋友说说话。” 李凰目光在裴液身上落了一下,回身吩咐了随身太监一句什么,又朝他们颔首一笑,这才往自己的位置落座。 过了几息,几个宫人在李西洲旁边给裴液加了一席。 “……”裴液低声谢过,敛衣在案前坐下。 “赶快先摆膳吧,别让两个小将饿了肚子。”李凰含笑理着裙裾,低头坐了下来,那边位子两个女童一个乖巧端坐,一个摇头晃脑,而案上雪娃娃一边只少了一个,另一边盘子已空了,“年节时我就想在琼琚园摆宴,先尝壬午年的第一抹春气,可惜圣人是懒得多走一步,咱们谁也别想劝动他。” 几个妃嫔都笑,李玉瑾笑道:“咱们吃自己的,有母后在就够了。” 李凰瞪眼:“净说大逆不道的话。” 席上泛起些笑声。 宴席一开,更多的明珠放出了光芒,掺着月光把场地映得又明亮了几分,备好的菜肴一道道呈了上来,李凰笑道:“一共一十三道菜式,都是我叫御膳房来殿里一道道议定的,有两道西边的菜肴,还是我示范给他们。这么一十三道合在一起有个名目,唤作‘烧雪沏春’,味风清甜,大家尝尝,有什么缺陷的地方再讲给我。” 李蚕南脆声接话道:“第一道是雪娃娃,我猜最后一道是琼琚园里打下的榆荚酪。” 李凰无奈一笑:“每天住在蓬莱殿,旁的不会,倒把本宫这点儿厨艺全看去了。” 李蚕南笑了起来。 裴液想了想,这确实是自己第一次见这位第二任皇后娘娘,他收回目光,朝身旁女子闲话道:“这位娘娘好像还挺好的啊。” 李西洲看他一眼:“我也没说过她坏啊。” “我还以为她要装看不见你。”裴液夹了一筷子鱼片,“结果却还给我上了一席菜。” “那不是要浪费了。” “什么?” “我又吃不完这许多,本来就是要你吃的。” 裴液笑了下,低头夹菜:“你又怎么知道我吃不了两席。” “……”李西洲钦服,转回头道,“别人演一演你就看不出来,看来以后是不合住在宫里。” “什么?” 李西洲托腮望着宴场:“我一早就坐在这里了,你以为会没人报给她听么。为什么又多备着几席菜,连你的也有。” 裴液举箸的动作顿了一下,仍然把鱼片放进嘴里,再望向明光柔润、笑语充盈的宴场,看着每个人脸上轻松愉快的表情,喉咙不禁动了动。 “但就是这样也很好了。” “……嗯?” 李西洲托着下巴,安静温和地看着场上:“确实很难得才能坐在一起啊,笑着说些话,还不够可贵吗。” 席上正说着新上的这道菜,李凰没有冷落任何一个在席的人,尤其雍戟,而且不时记得给李西洲这边两席一些照顾。 “你瞧见没,玉瑾总往李琛那边探望。”李西洲抬了抬手指,忍不住露出个微笑,“其实他很喜欢李琛的,从小时候就是,只不过李琛打小是跟女孩儿一起玩儿,不好打猎,气质迥异,年龄也差,跟他全玩儿不到一起。” “……那他为什么待见李琛?” “因为以前娴妃和德妃关系就很好,娴妃怀着李琛时,德妃就常跟玉瑾说要照顾这个弟弟。”李西洲含笑讲着宫中的旧事,像个给弟弟梳理亲戚关系的姐姐,“不过李琛出生时玉瑾也不大,再大些又有自己的喜好,自不爱带小孩儿的。等他长大了回过头来,李琛早和李蚕南玩儿到一起了。” “唔……” “娘亲,皇后娘娘,我吃饱了!”李无颜抹着嘴起身脆声道,迫不及待地往身后去拿小鱼竿。 她母妃连忙牵住她:“不可无礼,席才刚开始呢。” 李无颜蹙眉:“可是我吃饱了啊。” 李碧君端正地坐在一旁,正乖巧等着下道菜上来,偏头有些害怕地看向了她,抬起手想把她牵回来。 李凰笑:“快放她去玩儿吧,干什么强按着陪咱们说无聊的话——小将军,你要去干什么啊?” “禀皇后娘娘,我要去钓鱼。”李无颜抱着鱼竿认真行了一礼。 “好吧,你今夜钓上条来,即刻遣御膳房给你做了。”李凰笑罢回头吩咐,“潭边湿滑,遣几个宫人跟着。” 李无颜探头看了一眼裴液,裴液朝她摆了摆手,于是她有些失望地自己往后跑去。 天空渐渐变成冷蓝色,圆月在上面越发显眼,李凰从李无颜身上收回目光,温声道:“今夜虽然主要是吃饭,但还有桩家事要和诸卿聊一聊。” (本章完) 第640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四) 第640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四) 场中气氛没有变化,大家依然含笑把口头的话说完,然后稍微静了一下,一部分人看向了上首,一部分人看向了雍戟。 “世子进京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惜时难凑巧,直到今日才入宫一叙。”李凰目光放在雍戟身上,朝众人道,“陛下常与我说,年轻时在北境浴血杀敌,与燕王弓戟相倚、同袍共马。两人活下来,不知彼此救过多少回性命。” 李凰的声音温和轻缓,像是春夜的风:“前朝故事,君臣一旦分离,千里相隔,经年不见,往往相忌。更怕一个高居庙堂、一个掌兵在外,所思所想不同,最易生些误会。我不在庙堂,诸事不懂,有时忧心此事,向陛下议论,陛下却只摆手示意,如闻无聊之言。” “君臣相托若此,实为大唐幸事。前代世交,能延续下代,是长辈们心里最愿意见到的,如今雍戟世子入京,诸麟儿当多多熟络,非只此情珍重,亦为大唐未来之稳固也。” 众人纷纷称是,向雍戟举杯敬酒,雍戟敛裾起身,一一礼敬,他生得挺拔,王侯世子浸养出的贵气在一众黄袍中也依然卓立。 “多谢皇后殿下。家父遣我入京,除了些事务外,尤叮嘱要和诸位殿下友爱,前几月因着同爱巡猎,与三殿下游玩得多,卑鄙远人,往后还请其他殿下多多招呼。”言罢四下一敬,满饮一杯,都是薄淡的春酒,也并不醉人。 李凰露出满意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回头又笑道:“不过这些都是虚话,日后想不招呼都不成的——为免两相生疏,各自后辈又正在年华,陛下与燕王议定,要修以秦晋之好。我瞧你们许多人都早已知晓了吧。” 李玉瑾笑道:“一车一车的红绸子往宫里拉……除非是瞎了眼。” 元妃也笑:“难得热闹一回,大家都议论呢。” “几车红绸子也碍着你么,又不要你去拉车。”李凰嗔他一眼,“一桩皇家的婚事,从女儿家八九岁起就开始准备呢,绣红服、掐金丝……你瞧见那点儿红绸子才够干些什么?自己不操心妹妹们的事,只在这里说嘴。” 李玉瑾低头举杯。 李凰转回头继续道:“大唐儿女没什么扭捏,皇家里适龄的女儿只有六殿下和小女两位,现下也都在席。婚事总得要求个两相欢喜,不知世子心仪哪位,既是家宴,不妨先说。” 雍戟躬身举杯,谦声道:“能得一麟女垂顾,已是雍戟三生之幸,岂敢有什么挑选,全凭娘娘做主。” “世子重礼尊君,是好儿郎。”李凰笑了两声,“不过本也没要你‘挑选’,说的好像相中哪个就任你带走一般——你先讲心仪的,过后我还要问女儿们的想法,我们也未必瞧上你呢。” 席上皆笑。 雍戟赧然低了低头,还是一躬身,温声道:“雍戟不敢有冒犯麟女之言辞,只望幸得垂顾。” 李幽胧面色依然很淡,有些走神地看着案上未动的菜式,似乎不时想往西边望去。李蚕南端坐在案前,大唐公主的矜傲还是神气活现,但两颊已经染上些浅绯,雍戟两句话说下来,令她下巴微微抬了起来。 “那便看哪个肯‘垂顾’你了——唔,刚说了前四盘都是性寒的。”李凰回过头,一列宫女已在身后列好。 她抬手示意把这第五道膳食送下去,乃是给每席都递上了一罐热腾腾的羹炖。 “驼蹄羹,今日煨得最久的一道菜了,从日出前就开始收拾了。”李凰拾起箸子,介绍道,“取的是西域贡驼前蹄,和鹧鸪与竹荪同煨,顶上缀的也是西域红,颇为暖身。所谓‘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本宫这第四、第五道菜肴,正从这句诗中取来呢。” 雍戟尝了一块:“从前没吃过这般清软的蹄羹。府里厨子做出的要么味重、要么味腥。” “那倒真不是厨艺的过错,畜类之蹄易储腥臭,本来便难以入膳。宫里这道菜做得好,盖因贡驼从小养育就干净,专为了这四枚蹄子。” “原来如此。” 李玉瑾吃了两块大加赞赏,李琛袖手不知想着什么,李蚕南很端雅地举箸夹了一块驼蹄,这位公主在礼仪上确实无可挑剔,瞧着比李幽胧贵气许多。 李西洲没动筷,裴液疑问地瞧了她一眼,她不在意地推道:“这个好吃,两罐都给你吧。” “多谢。”裴液正觉味道不错。 席上诸人品尝几口后便放下了箸子,这一轮菜肴算是尝过,李凰食用时动作很精准干净,没沾上丝毫汤汁,但还是经侍女擦拭了唇手,才继续道:“幽胧,你这两日和世子有所相处,该熟悉些,在你眼中,雍戟世子为人如何,可有什么不习惯之处吗?” 李幽胧微微一礼:“禀母后,世子谦和有礼,识见高远,翩翩若君子,儿臣无甚不满。” 李凰点点头,又道:“虽是如此,友人与侣人毕竟不同,若有姻亲之媒,你也愿意和雍戟世子相订吗?” “禀母后,儿臣愿意。” 李凰满意勾了勾唇,又朝另一边望去:“蚕南,你是我亲生,知儿身负重任,早早离开,所以这些年留你在殿中,不舍放离身边。然而女大当嫁,今日既有良媒,我也问一问你,你瞧雍戟世子如何?” “儿臣、儿臣全听母后安排。” “我居此位,自然为宫中嫁娶负责,不过既是家事,此间又是家宴,不妨先作些商量。”李凰温声道,“等咱们先有个说法,订亲时给外人们做个通知便好。” “本宫不藏心中想法,因觉北疆荒远,幽胧是明宫难得之麟儿,身负真血,实不舍令其远离宗脉。所以意在点蚕南赴此婚约。”李凰道,“诸位心觉如何?” 李幽胧眼睑垂了垂,摆弄羹勺的手停了下来。 这时候下一列宫女走入席上,脚步和递膳的动作都放得更轻柔了些,行走间几乎点着脚尖。 这道菜式是三枚淡红的鸭卵,不知被什么染成此色,圆顶已被齐整地割开,剩下的壳面上刻着几行古篆,往里面望去,则填满了橘红和嫩白,是蟹膏和笋丁。 “我倒觉着六妹和雍戟更般配呢。” 场中很安静,李玉瑾仰头吞了一枚鸭卵,盯着里面拿箸子拨拉着残余,吞入口中后才满意将其搁下:“他二人一身黑一身白,平日里都沉默寡言,这几日凑在一起却竟然一直有话讲。” 李凰指甲轻轻叩打着面前这枚鸭卵,笑道:“是么,讲些什么?” “母后为难儿臣了,难道儿臣跟在人家两个屁股后面偷听吗?”李玉瑾道,“不过,六妹生性喜冷,去北边应当合她心意;八妹喜好繁华,叫她离开神京倒反而不妥吧。” 他举箸拾起另一枚鸭卵。 “这倒也有理。”李凰指甲轻轻刮着蛋壳,笑道,“不过我忽然想起一事,好像婚嫁之后,也未必远赴北境,神京城里也有燕王府,住在那里,倒可免受亲血分离之苦了。” 李玉瑾笑:“那这得雍戟愿意——分明娶了妻,到时候回了北疆还得孤孤伶伶,也太悲苦。” “你最没良心,他悲苦,你就不想念妹妹吗——也不知站在哪边。”李凰笑嗔他一眼。 李碧君乖乖坐着,她早知晓大人说话时不要插嘴,低着头吃了半枚鸭卵,只觉得太鲜了,抬头向母亲递了递,母亲一手接过,一手不着痕迹地掩上了她的嘴。 李幽胧垂着头,手指依然只搭在勺柄上,没有神情也没有言语。 她听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讲话,往下挪了挪视线,案桌下搁在腿上的那只手在微微轻颤,她调动真气压了下去。 还会有别的机会吗?她默然想。 没有了。 就这一次。 无论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带朦儿走的。 “是啊,”李琛这时候认真道,“我会很想念南姐姐。” “……你们从小玩得好,蚕南一定也想你的。” “所以,儿臣也舍不得南姐姐出嫁,这婚事要不还是让六姐姐去吧。” 李蚕南怔了一下,呆呆看向他。 李凰却皱眉轻斥:“这般大了还讲孩子话,幽胧也是亲姐姐,不可这样讲话。” “奥。”李琛歉意起身向李幽胧行了一礼。 李凰轻叹一笑:“你打小的优点就是认真,但是总也太认真,开不来玩笑。” 她顿了一下,手指依然轻叩着鸭卵:“你们所言我都有所考虑,不过……这话说了蚕南恐怕要跟我急——我愿意要她去,不是偏心哪个,是她早先见了雍戟世子一面,便喜欢上了人家,母亲私心,总想成此美事。” 此话一出口,裴液用食的动作都顿了一下,抬头去看李蚕南,果然见她面色僵白。 “儿臣觉着,南姐姐不是喜欢雍戟世子,她也没去过北境。”李琛说话又慢又安静,“南姐姐,你只是有些好面子,还是别去了,真要结了亲,你肯定要后悔的。” “啊!你这话说出来,八妹可要狠狠揪你耳朵了。”李玉瑾仰头笑,“虽然是家宴,但可也好些人呢!” 李琛没说话,李蚕南勉强笑了一下,眼睛直直看着空处。 李凰微笑:“都是家里人,没什么的。” “不过,幽胧要出嫁的话确有许多麻烦之事的。”她微微敛了笑容,低眸思忖道,“你们别忘了,幽胧是真血嗣子,一来,麟血不可离京算是一槛。” 她抬眸严肃了些:“二来,去北疆又与去别处不同,再往北便毗邻荒人,虽然现下休战多年,但我深居宫中,也知兵火时时待燃。麟血乃国之本,置于边疆,恐国有虞。你们都是麟儿,这上面的事情该多想些。” 李幽胧低头捏着勺柄,嘴里忽然尝到些腥甜,下意识松了松下颔。 是啊,裴液想,燕王不知要做些什么呢。 他要麟血,当然不能给他。 裴液抬眸看了一眼上首,李知依然端坐,像是空气或者一株树,李玉瑾低头吃着第三枚鸭卵,李琛两手握在一起,有些紧张地看着旁边的李蚕南。 这是雍戟预料中的局势吗?不过好像还不足以推动什么,李凰已经把麟血二字说出口了。 然后他愕然一怔,转过头,身旁的女子淡声道:“叫幽胧去北疆吧。麟子不是被人追着跑的绵羊,而该一露面就让敌人不敢靠近才是。幽胧天赋很高,心志坚韧,叫她驻在北方,正做个抵御荒人的柱子。” 李凰手指一顿,鸭卵被叩出个小小的裂坑。 她收回手指,敛了敛袖口,思索了一会儿,转头含笑示意早列好的第七道菜肴送入场中。 “这道是‘冷蟾儿羹’,上两道菜一浓咸一腥鲜,且来道清淡的冷点缓缓嗓子吧。”李凰微微一笑,温声道,“既如此,那便暂以幽胧为先吧。幽胧身负之真血,本宫会奏禀陛下、通传五姓,一起再议一议、想想办法。若有解决之法,自然皆大欢喜;若幽胧之事难成,也不必耽搁了两家亲事,仍以蚕南完婚就是。” (本章完) 第641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五) 第641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五) 天色从昏黑渐渐澄清为冷蓝,是月明亮起来了。 哪怕已多加了几件衣裳,天色一暗下来还是很快就冷进骨子里,贴着肉的一层冰凉梆硬,偶尔漏进去的冷气在里面流窜。 朦儿知道,这不是多穿几件能解决的问题,裹着又新又厚的絮在野地里劳作其实是不该冷得瑟瑟发抖的,因为身体自己会由内到外地热起来,最多手脚耳朵上生些冻疮。 但是她没有那样强劲的劳力,何况支撑身体就要消耗一小半的气力,劳作一会儿后热气刚刚蒸腾起来,身体已经要脱力了,只好坐在冰面上喘息。皮肤上沁出的汗很快冷凉下来,瘦小的身体薄得像被风一吹就透的纸。 更何况她都做不到站起来蹦跳。 这样连续地骤冷骤热,身体一定是受不住的,不过随便接下来生什么病吧,只要今天别忽然晕过去就好。 朦儿窝在怀里煨着冻僵的手,调整了一下下肢的坐姿,把完好的那条腿伸展出去,这姿势像个拖着断腿的青蛙,身上冻得僵了,旧日的伤痛也感受不到了……殿下现在应该在席上了吧,不知话说得怎么样呢。 当然不会有希望的,她想。 殿下这几个晚上一直在说,她在和雍戟公子一同商议离开的办法,但她其实看得出来,殿下没得到什么答案的。 她也不可能得到什么答案。 因为殿下是真血嗣子,这是件大山一样的事情。 朦儿至今记得那一段画面,在她的记忆里纤毫毕现。 那是殿下去参加麟血测的早上,门外的阳光把一切都照得很明亮,她立在昏暗的殿中,望着殿下的背影被牵进阳光里,好像看见一切都要好起来了,倚在床上的娘娘在她旁边低声呢喃:“老天保佑,胧儿千万不要验得真血啊……” 那个时候朦儿只有八岁,但已懂得许多事情,她怔怔仰起头来,见干枯的发丝垂散在那张侧脸上,瘦削、苍白、可亲、无力,那是梅妃娘娘留在记忆中的最后一幅画面。 很久以后,朦儿才渐渐听懂了这句祈求。 大明宫一点也不美丽,它冷得叫人窒息,两个一同长大的主仆,就像冰天雪地里彼此取暖的弃兽。 也许她们本也可以适应这里的,就像九殿下一样,在森严的层级与规则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足够二人栖息。但朦儿知道,自己腿被打断、鲜血淋漓地被推回清思殿的那晚,殿下有多么接近崩溃。 从那之后就不可能了。 殿下一直和她说,她们会一起离开这里的,总有那么一天的,朦儿也很喜欢听。那多半发生在殿下给她按摩下肢的时候,然后两个人躺在一起,一起说着等出去要做什么什么事,往往是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刻。 所以,当朦儿看到那朵时,她真的感觉如在梦中,好像仙人把月光照在了自己身上。 听说,那是麒麟圣神的禁令,没有祂的允诺,麟子皆不可离开神京。 听说,那是五姓的禁区,真血是绝不能播撒去外姓,那是牵动大唐的大事。 雍戟世子做不到带着殿下离开的……只有她才能做到。 朦儿微微仰起头,眼睛里闪烁着光。 在她的视野里,那朵轻柔美丽的从未消失,从眼角生长出来,摇曳在眼前。如柳叶、如蝉翼的瓣形,茎上环绕的绡带像是一段山间采来的轻雾。 人间哪有这样美丽的呢?除非是从梦里生长出来。 她愿意让殿下觉得她每天在做天真傻气的事情,她也没办法跟裴大人解释,自己不是做梦把脑子做傻了。在宫里,“魏轻裾”是个很危险的名字,她知道自己在做很危险的事,所以谁也不能牵连。 但唯有这个梦不是虚假的,它真切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在她最死寂绝望的时候。 梅妃去后,清思殿里一片昏暗,殿下分明还是个小孩,已仿佛变了个人,从前总是攀着朦儿姐姐讲新琢磨出来的激活麟血的方法、拿着剑在院里窜来窜去,皮实得像个小猴儿,后来一下子安静下去,有一两年都好像听不见别人说话。 朦儿后来听说麟子早慧,个个都是神童,尤其在真血激发之后……耳闻时不禁心中一颤。 那时候她看着殿下这副样子,夜里总梦见梅妃娘娘带着她们两个坐在院里晒太阳,女人温暖的手掌抚在后脑,并起的双腿对面殿下在不停笑闹,她说:“朦儿你是姐姐,以后要多照顾胧儿;胧儿……” 一梦见这个场面,她就猛地从夜里惊醒,再也睡不着。 她照顾不好殿下的。关于麟血,她询问得越多,就越觉得绝望,她什么人都不认识,也不能修行。 所以当她听到那些关于故皇后的传说时,才着了魔般不肯放手。 传说故皇后是个救苦救难的好人,传说那时候的宫女只要跟她说一声,就能离开大明宫,传说她哪怕离开后,也惦记着宫人们,谁若走投无路了,就能从她留下的“第十四道门”离开这里。 传说……她看不得麟血带来的苦痛,所以留下了洗去麟血的秘法。 朦儿知道这听起来就像骗自己的,但每夜从床上惊醒后望着窗外,这些传说就像爪子一样在胸中抓挠。 万一……万一呢? 她用了很长的时间调查询问,也用了很长时间悄悄准备,终于在一个夜里决定去那座荒弃的明月宫里看看,她确实考虑了很多,也准备了很多,唯一没有认知到的是,她只有十四岁。 因为私闯禁地被捉,进了掖庭狱,她害怕得涕泪失控,痛得昏迷了过去,醒来时天色又是昏黑,被送回了清思殿。然后她发现,自己的左腿没有了。 她用了很久才接受这个事实,也忘不了殿下又哭又怒的脸,一边照顾她,一边不停地朝她发火,那些天的清思殿到了夜里都没人点烛。 她很害怕殿下生气,所以第一次撑起拐杖是自己偷偷地进行,她摇摇晃晃地出门,然后摔倒在了院子里,怎么都站不起来,摔得一身泥,好几处伤口又裂出了血,她崩溃地哭了。 她害怕殿下回来看到她这幅样子,她接受不了自己再也不能正常地走路,她更不知道自己为何那样蠢,竟然会相信那种渺茫的传说,以至于把境况变成现在这样。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说不清是哪一刻,总之泪把视野糊成了一片,当她用袖子抹了抹后,这朵美丽摇曳的就生长在了她的眼角。 然后在它播散出的柔光中,她就看见那行手写般的字迹:“你现在好像是宫里最难过的小女孩儿,所以洛神听到你心中的召唤了。遇到什么事了吗?不如跟本宫讲讲吧。” 朦儿痴痴傻傻地怔了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半晌,二句话浮现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也太可怜了。不过没关系,你来寻找关于本宫的传说,想来是听说了关于‘大明宫第十四道门’的事情咯。” “没错,秘道的事情是真的!当它出现时,你就可以通过这朵看到。” 朦儿痴怔又浑身酥麻地看着字迹缓缓更替为最后一句话,仿佛上天递来的许诺。 “因为你们拿到了,所以可以离开这里。” 朦儿收回扬起的目光,盯着已经凿得很深的冰洞发了会儿呆,然后嘴角弯出个充满希望的笑。 身体快冷得受不了了,疲累终于消下去些,今夜天上的月亮非常好看。 从那以后,她找了很久很久,她渐渐也学会了笑,对着任何事情都回以笑脸,连殿下都惊讶她每天的心情。只因不管什么时候,这朵仙都摇曳在她的视野中。 没有别的人能看到,她在疼痛中想。 朦儿调整了坐姿,再次举起铁钎,奋力凿了下去。 三年了,她一直没有找到那说好的门径,有时她想,是因为缘分还没有到,她和殿下都还没有长大,还承担不了剧变后的后果。 有时她想,是娘娘在考验她的诚心,也许只有在最绝望的关头,那道门才会向她敞开,就像她见到这朵时一样。所以她忍着疲痛和不便,一次次地登上这座山。 那么……就该是现在了啊。 这一凿下去,冰碴飞溅擦过肿伤的脸颊,带起一串生冷的尖疼,朦儿眼眶一热,莫名几行泪流了下来。 她抬起袖子抹了抹,再次一凿砸在了冰面上。 因为没有别的机会了,娘娘,只要洗去殿下的麟血,她和雍戟公子就可以成亲了……只有洗去殿下的麟血,她才能和雍戟公子成亲啊。 所以今天她一定能凿开这个冰面的,冰面之下也一定、一定会有那道门的。 她再次奋力凿下,神思似乎也冻僵,只有身体一次次屈张,干裂的唇轻轻抿着,眼睛里映着微亮,仿佛镀着一层水光……直到“哗”的一声。 黑暗的冰面被她凿透了,骤然间,大量的、不知何处而来的柔光仿佛从水底泛了上来,少女垂望的眼睛里像是开出了满满当当的,整个痴傻的瞳孔都映成了蓝色。 半丈方圆的冰块都沉下去了,仿佛进入了什么不可知的空间,只剩下碧波般的水荡漾着,一轮明月正印在上面。 朦儿疯了般欢叫一声,全然忘了自己肢体般弹跳起来,在湿滑冰面上打了两个转,甚至也忘了自己水性,朝它摔倒般扑了进去。 然后她骤然感觉天旋地转,怔怔地发现自己扑倒着摔进来,却是直直地立着,道路就在脚下,没有任何失重的感觉,仿佛刚刚那真的是一个……可以跨步迈入的门。 朦儿无数次梦见过真的进入那“秘道”时的所见,但没有一个梦境能与现在比拟,这种她以为世上不会再有第二朵的神美的在这里比比皆是,一朵、两朵、五朵……越来越多,向着前方延伸而去。 天际似乎飘落着水幕,漆黑夜空点缀着银星,道路延伸的尽头,是一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朱红院墙。 一座关闭的门镶嵌在墙上,正对着她。 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安静美丽的世界。 然后她怔怔往前踏了一步,身侧传来一道轻声:“恭喜,你的愿望达成了。” 朦儿转过头,脸上兴奋的泪痕还没有干去,这一刻她无比相信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只有梦中才有如此不合逻辑的场景,把噩梦的形象突兀掺入到美梦中。 但并不是。 鱼嗣诚立在她身边,一杆大枪负在背上:“真是艰难,我知道,娘娘不会辜负你这样善良又困苦的孩子的。” 朦儿整个身体都在冰凉,她张了张嘴,又僵僵停住,半晌看着他低声道:“你、你快出去,这里是娘娘开给我的地方……你,你不能进来的……” “你做你的事情,我做我的事情,又两不相干。”鱼嗣诚淡漠又安静地望着前方,低头牵过了一个载着人的轮椅,“你所求的秘道已经在眼前了,穿过它就可以离开大明宫了,去吧,我不拦你。” “……我,我不是来找秘道的。”朦儿感到嗓子紧得有些说不出话,“我,我是来取洗去麟血的秘术……皇后娘娘把它留在这里的……” “那不是这株洛神木桃允诺的事情,你拿不到。” “我拿得到的。我、我是娘娘选定的人,我找了很久了,娘娘也已经给我开门了……” “你不是。这两桩不是一回事。”鱼嗣诚淡声道,往前行去,“离开吧,那是她允诺你的。” “我是的!”朦儿急切道,追上去扒住了他的衣袍,“我、我眼睛上长着这种的,只有我能看见的!你,你不知道——” “你是蠢货吗?”鱼嗣诚停下步子,皱眉瞥了她一眼。 “……” “那是我给你种上去的。”他伸手捏住了她的眼角,将那株摘了下来,抛到了路边,淡漠道,“现在作废了。” “……” (本章完) 第642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六) 第642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六) “我觉得有些事情不对。”裴液没去吃新上的羹点,望着明光柔亮的宴场。李西洲没有应答他。 琼琚园里有一段时间是静下来的,新上的冷蟾儿羹吸引了多数人的筷箸,李幽胧头低得看不见面容,李蚕南也没有拿起筷子。 李凰讲完话后没有人接上,似乎代表这个话题的结束,确实该讲话的人都已讲了,没意料到会讲话的人也讲了,不该再有什么人接上。 所以裴液就想,鱼嗣诚去哪儿了呢? 在李西洲说话后,这桩婚事还是突破了皇后的控制,但她没有让步的意思,“麟血”两个字赤裸裸地显露出来,所谓通传五姓,无非是让争斗重新回到朝堂上、回到军伍中、回到大唐的每一寸土地上,五姓绝不打算让燕王拿到真血。 皇帝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没有显露,亦或这本身已是一种态度,他与燕王订下了雍李亲事,确认这亲事一定要达成。但皇后之位又在五姓手中,在人选指定上,他人几乎难以插手。 如果皇帝有一些倾斜,这件事情就会简单很多,但不论他心中有没有想法,至少没有丝毫的体现。 而李玉瑾、李琛乃至李西洲,加上燕王的态度都没有令皇后口风松动,这确实有些出乎裴液的预料——但难道也出乎雍戟和鱼嗣诚的预料吗? 裴液不知道鱼嗣诚和雍戟是什么关系,但他们之间的媾和一定是很深的,蜃境这样的事情,不把细节交代清楚,不可能达成合作。那么婚事难道就只是雍戟自己的事情吗? 无论是在想象还是接触中,裴液都把燕王府三个字摆在很高的位置。 他相信自己的敌人。 如果雍戟要迎娶真血,就不可能让皇后的立场超出预料之外。 而如果他们本来就知道三位嗣子的态度都不足以令皇后退让,那么就该有下一步的行动。 鱼嗣诚是宫中二十年的内侍大监,在很多地方,他对大明宫的掌控甚至比这位皇后更深。 在这样一件事上,鱼嗣诚的作用在哪里呢? 裴液想着那袭紫金大袍,他其实只与其接触了两次,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但那张漠视的、老狐般的脸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夜里他时时思索,一个人究竟在什么样的处境,会是那种“你来找死,那就杀了你”的心态。 ——不知死活,别碍事。 “有什么不对?”李西洲这时候回过头来。 “我在想鱼嗣诚的事。” “……哦。”裴液提到这个名字,李西洲就理解了他的想法,她蹙了蹙眉。 “你也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跟他们有一些默契呢。”裴液瞧着她道,“因为你刚刚……嗯。” “没。”李西洲轻声道,“我只是在犯蠢。” “……”裴液怔了下看向她,但女子只是偏头看着场中,没再讲话了。 第八道菜已经传递上来,但李玉瑾没再望去,筷子也早搁在了桌上。 他面上很沉默,过了很久,他偏头看向雍戟:“你的办法呢?不是有后手吗?” 雍戟没有答话,给自己斟了杯酒。 李玉瑾扭头看向后首,李琛正端着杯酒往李蚕南案侧凑去。李玉瑾想起刚刚你前我后的两句话,在心思沉重中也不禁勾了勾嘴角。 琛弟要得从来不多,看一直看得清事情,仔细守卫着自己划出的边界……他就这样长大就很好,李玉瑾想。 “玉瑾兄。”雍戟道。 李玉瑾转过脸来,雍戟饮下了那杯酒,平声道:“大都好物不坚牢。” 他没有看李玉瑾,李玉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李知的案子。这位四殿下折了一根梨枝插进了身前的玉净瓶里,面色平静地望着琼琚园的门口。 李琛这时候挪到了李蚕南案侧,小声将手中清酒递了过去:“南姐姐,我给你赔罪,你、你别生气了。” 李蚕南低着头没有言语,李琛有些紧张地攥了攥酒杯,小声道:“真的,南姐姐,我不是故意害你丢脸……谁成这桩亲事都不要紧,但你真的不适合去北疆的……如果你不得不要嫁去燕王府的话,我也会尽力让你留在神京的……” 他大概确实没有赔罪的经验,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等、等咱们出了宫,我还请你去看戏好不好?” “……好了,我又没怪你。” “……”李琛怔了一下,笑了出来,“那、那就好……” 但少女并不是没有事的样子,她低着头,眼神很散,身体也有些耷拉下去。 李蚕南瞥了他一眼,眼角泛着红,她抬起袖子抹了抹,嗓音微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不会害我的。” “当然啊,我——” “我只是想,”李蚕南怔怔道,“其实,你们每个人都看不起我。” “……” 李琛僵了一下。上首李凰举起杯来,温笑道:“此番也算有了个章程,不然这桩大事憋在心里,不与诸位对对想法,本宫也未免忐忑。诸多细处,往后再议便是。” 场上许多人举杯称是,月正到了最亮的时候,将明珠的光都掩盖了过去,园里洒满了好看的银辉。 “如果燕王府能压过五姓,那就不必把这事挪到宫中了。”裴液放下酒杯,自语道,“既然挪到这里……鱼嗣诚到底为什么没来呢……” 这时候他微微一怔,和李知对上了目光。 那双洞若观火、平如静湖的天眸,他看了裴液一眼,然后又把目光挪回了门口。 裴液顺着他视线回头望去,看见朦儿走了进来。 头面蓬乱得像个乞丐,衣裳一半是湿的,沾满了泥。她走得很僵硬也很踉跄,像是早已脱力,只凭意志挪动着步子……想到这一点时裴液把目光落在她脸上,即便散发遮掩,也能看见那令人心脏狠狠一揪的干枯神情。 清美干净的春夜宴场,明珠、草、柔香……无论如何不该出现一个在冬地里打滚的残疾疯子。 几乎令整个会场微微一静,然后裴液看到侍女那张本来死寂的脸上忽然浮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戚痛苦的神色,从中又迸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决心和锋利……直感一霎绷紧了他的脑弦,朦儿朝着斜前方微微抬了下手。 月光还是很温柔,场上也很安静,李凰投下目光来,温声道:“你是哪个殿的人?” 李西洲什么都没瞧见,但敏锐的感知令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即刻拧头看向裴液,少年的手已扣紧了剑柄。 他直直地望着那个方向,李琛正低头说着话,李蚕南抬起手怔怔地摸了下脖颈。 李凰这时辨认出来,温声道:“唔,你是朦儿,幽胧——” 李蚕南猛地痉挛起身,撞翻了身前的案桌,她“哇”地吐出了一大滩碧绿的血。 死寂。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李西洲,她猛地拧过头,喝向僵住的宫女:“去朱镜殿叫屈忻来!” 然而很难说那是否来得及了,李蚕南茫然失措地看着月辉下那滩妖异的碧绿,像是白绸上泼洒的一块油污。 碧线沿着她的脖颈同时向上和向下蔓延,勾勒出每一处细微血管的形状,很快成了一片蛛网般的丑怖。 李琛张着嘴,语声噎死在了喉咙里,他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颤抖,直到这一刻才猛地惊醒过来,抱住了摇晃倾倒的少女。 真气无法渡入,他无措地扼住李蚕南的脖颈,但碧色的蛛网依然令人绝望地从他指下延伸出来。 “别……别啊……”李琛嗓子里挤出几个含糊的字眼,一时感到自己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怀里的李蚕南茫然看着他,眼角的红痕还没有消去:“九弟……我怎么了……” 一道黑玉般的影子掠了过来,瑰蓝的火线朝她肤中渗去,继而转为赤红,朱碧两色在她肤下纠缠,然而与裴液在水下那次不同,这碧色虽在火线的拦阻中消弭了一些,但仍然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头颅和心脏攀去。 宴场门前,摇晃的朦儿扑通一声瘫倒在了地上,低着头像一具尸体。另一边李幽胧已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地想要扑上去,被雍戟死死攥住了腕子。 而就是这声“扑通”似乎惊醒了绝大多数人,李琛猛地抬起了一双野兽般的眸子,死死盯住了瘫倒的侍女,拔剑扑了上去:“给我解药!不然杀了你!” 但下一刻他似乎反应过来,转过身,凶冷地盯住了雍戟与李幽胧一桌,声音像是嘶吼又像是颤抖:“你们……怎么敢……” “把解药给我!!”瞳孔中似有金色的火烧了出来,李琛的剑啸响彻了整个宴场,咆哮的锐利直直撞向了李幽胧,“我一样杀了她!!!” 雍戟没有动,礼节端稳地平视着他:“九殿下冷静,我等并不知情。” 李幽胧僵硬得像个木雕,好像就将在这一剑之前摧枯拉朽,而雍戟恭谨端坐,绝没有与麟子动手的想法……铮然一声交鸣,剑光爆发着火星顿止在李幽胧身前。 李玉瑾横剑拦在了两人之前。 他的神情和肢体也像一尊雕像,不过是铁雕。他沉默看着双目充血的李琛,似乎想张一下嘴,但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凝固成了冷硬的神情。 “……你们这些恶心的畜生!”李琛带着泪痕咬牙道,“我说——滚开!!” 他咆哮着撞上去,李玉瑾横剑一架,提起一脚把他踹回了三丈之外。 案桌翻倒,玉瓶银盘碎落一地,汤汁食糜混合成难看的脏污,李琛绝望地躺在碎瓷片中,整个宴场再一次寂静下来,月光是均等的洒下,但这里却仿佛分割成几个不同的世界。 李玉瑾没有表情,李幽胧和雍戟在他投下的阴影里;李凰整张脸变成冰冷的青白,身后太监与宫女整齐地沉默着;李碧君咬着下唇,不敢哭出声音,元妃把她安静地揽进怀里。 李琛和李蚕南倒在一片狼藉中,少女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不知为何也流下泪来,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什么,低下头时心疼起了很多例钱做的裙子,而碧绿从她的视野下缘攀上来。 李知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像天上的月降落人间的投影。 裴液得到黑猫的回报,也沉默下来,他抿唇看向身旁的红裙,女子在那声断喝后安静了下来,这时转过身来,轻轻把头抵在了他的肩上。 “你知道吗,裴液。”她有些疲惫地阖上眼眸,“我就是不想看见这些,才谁也不理的。” 裴液轻轻颤了一下。 “没事。”裴液动了动干涩的唇,安慰道,“屈忻马上到了,我正在理头绪……朦儿她是……” “那是蛟血。”李西洲道。 “……什么?” “做那毒的载体的、还有朦儿身体里的,都是蛟血。”李西洲声音低了很多,在他肩上疲累道,“蛟类是鳞族的顶位,螭火恐怕难以驱除……或者说在它焚尽毒素前,李蚕南会先死去,屈忻也没有办法的。” “为什么会有蛟血,我——” 他定定地怔在了原地。 他的脑关在刚刚看到朦儿时已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上,但直到从女子口中听到蛟血两个字才轰然洞开。 鱼嗣诚。 当然是鱼嗣诚,他体内那副蛟金之骨。 裴液仿佛一瞬间从跪地的朦儿身上看到了前几个时辰发生事情的影子……她不是胡编乱造,也不是痴梦臆想,她真的感知到所谓“秘道”,因为她身上早就有鱼嗣诚埋入的鳞族之血。 就在那次断腿之后。 这蛟血可以在四年之后用来猝不及防地谋杀一位麟女,但真正关键的是,朦儿可以带着蛟血得到洛神宫的认同。 那么这个资格,也就可以被鱼嗣诚鸠占鹊巢。 裴液有些怔然地想通这些,他没预料到鱼嗣诚如此果断、又如此迅速,敌人布局近在他眼前,又远在他思路之外。 “是的裴液。”李西洲安静道,她深吸了口气,“鱼嗣诚已经进入洛神宫了,不是你的问题。” “……这件事,很严重吧?” “嗯,很严重。”李西洲没有掩饰,低声道,“但没关系,我们……可以再从头开始,找别的办法。” 只是说这些话时她依然没有睁开眼,语声中的疲惫也没消去。 (本章完) 第643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七) 第643章 生为麟子,此血何洗(七) 裴液望着狼藉的场上,轻声道:“你本来……想送李幽胧离开的是吗?” “……嗯。”李西洲沉默一下,“我不甘心。” “什么呢?” “母亲眷顾了她的。”李西洲低声,重复了一遍,“母亲眷顾了她。” 裴液这个时候,开始感到真正的怒火从心底烧了起来。 冰冷的、暴烈的火焰,一寸一寸地生长起来,包裹了他的脏腑,灼烧着他的心脏。 好像这一刻才意识到是什么发生在了自己面前。 朦儿,这个第一次见面时把自己埋进雪里的断肢少女,鱼嗣诚一直把她当成个开锁的工具。 只要稍加引诱,十四岁的少女就会真的去明月禁地,然后就可以捉进掖庭狱选一条腿打断,在这具身体里注入蛟血。再然后,就看着她抱着希望和憧憬忍受煎熬,等着洛神真的为她敞开那道门就是了。 他甚至可以猫逗老鼠般假意放过她,但她难道真的会自己离开吗? 一石二鸟的谋划,掌控住朦儿这个位置,就同时可以对洛神宫和婚事施加影响。 不会有“洗去麟血”的方法的,裴液听到时就觉得荒唐,如果真的洗去了麟血,雍戟迎娶麟女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所以他们确实还有一个疯狂的办法。 很多年来,麟子们似乎生活在不可侵犯的安全之中了,大逆不道的想法似乎想想就令人震颤……但如果他们经历过那个年代,那个嗣子被杀或彼此残杀、麟血在宫殿砖缝中流淌的年代。 那么这就不是不敢去想的事情。 ——还有唯一的方法令你的殿下离开,你要试试吗?再简单不过了,杀了另一个,不就只剩下一个了吗。 鱼嗣诚以真切的残酷胜了这位年轻的皇后一筹,或者麟血之争本来就该无所不用其极。 当然,工具在使用两次之后,就理所当然地彻底废弃了。 也不必再在乎。 不仅废纸一样丢掉了她支撑自己的憧憬,还令她折断了自我的意志和道德,手上沾满了谋杀的血……裴液如果不曾见过行尸走肉,那么如今他明白这四个字了。 这种随意支配一个人的感觉想必很不错,裴液想。 所以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杀了鱼嗣诚。 但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离这个目标如此遥远。 要怎么杀他呢,现在他大概已经进入了洛神宫,而自己连外层的蜃境都进不去。 何况上次依靠鲛人的动向寻到了十二悬流,如今即便把他放入蜃境,他知道该往何处而去吗? 更不必说,他根本还没有击败鱼嗣诚的把握,“大矫诏”没有刻出来,伤没有彻底痊愈,一切都还没有准备好。 暴烈的火焰在胸中燃烧,裴液沉默地看着前方,他目光转动了一下,和上首一双漆黑的瞳子对上。 雍戟看着他,他也看着雍戟,两个人都面无表情,但裴液又好像读出一些什么。 琼琚园口传来声响,灰衣少女的身影一掠而入,提着药箱落在了李蚕南面前。 好像这时场上才响起第一句话,来自李凰微哑的淡声:“传太医吧……这是谁?” 宫女道:“禀娘娘,是泰山药庐小药君阁下,屈忻屈神医。” 李凰点点头,没再说话,过了片刻淡声道:“还请屈神医尽力救治,一切用度毋需担忧。” 裴液站起身来,来到屈忻身边,片时间,少女已在李蚕南脖颈处下了十几枚螭火针,正喂服一枚丹药。 李蚕南小半边脸已攀满碧绿的血线,恐惧的泪珠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她似乎想讲话,但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李琛紧紧抱着她,身体抖得比她还剧烈。 “怎么样?” 屈忻很直接地摇头:“这种东西,毒性阴寒深烈,片刻殒命,除非提前三天告诉我有人下这种毒,不然救不回来的。” “你用螭火,灼不去它吗?” “螭火本来性阴,朱莲火亦不能全力,不然先把她烧死了——最根本的是,这不是靠温度能驱除的毒素,只是多吊几刻命罢了。”屈忻道,收敛了医箱。 上首李凰虚弱淡声道:“既如此,调禁军来吧,护好现场,把凶犯押下,容后审问。” 李幽胧猛地向前撞去,被李玉瑾死死扼住了手腕。 李蚕南听罢屈忻的言语后泪珠大颗地滚下,但听到这句话才身体一颤,探着头想要越过屈忻去看母亲和兄长,但没有人朝她走过来。 裴液下意识顺着她目光望去时,忽地微怔,道:“你说,这种毒算不算阴秽。” “……算至阴至寒的毒秽了。” “那你说,麒麟火是不是能灼去它?”裴液低声自语。 “……” “……” 李琛仿佛猛地活了过来,抬头看向了坐在上首的李知:“四、四哥,父皇赠给过你麒麟火的!你、你还有吗!” “……四哥?!蚕南要死了!快啊!” 整个宴场都很寂静,李知不言不语地看着他,神色很淡,眸色也很淡,像俯视凡人的仙神。 裴液连头都没有转,他安静看着李蚕南脸上缓缓蠕动的纹路——如果李知肯救她的话,朦儿根本就走不进这座园子了。 场上如果有一个人能阻止这一切,那自然只能是洞察一切的天麟易。 李琛似乎也想到了这一节,嗓音截断般卡在了嗓子里,他定定地跪坐在原处,再也说不出话来。 裴液从没觉得这座大明宫这样荒诞可笑。 他有时想,朦儿这样天真的愿望在这里一定很难实现,但有愿望总比没愿望好,天真总比市侩好,即便难以圆满,未必不能完成。 即便主仆二人一直留在这里,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因为只要怀抱着希望,就总有生活的空间。 但他没想过是这种结果。 朦儿离开不了了,她整个人都死在了这里。 李幽胧也离开不了的,离开的只是她的躯壳。 当然,躯壳里才有麟血。 他这时想起来自己刚入宫的那一天,在美丽的宫墙和冷旷的景色面前恭谨地拘束住脚步,不禁觉得好笑,这时候只闻到一股荒诞的腐臭。 他沉手握住了【玉虎】的剑柄。 杀不到鱼嗣诚,至少能救眼前之人吧—— “……裴哥哥。”身旁传来女孩儿怯怯的小声。 裴液转过头,小女孩儿的红袄像是鲜艳的火,只是神情茫然怯懦,抱着小鱼竿贴到了他的腿旁:“裴哥哥……怎么了……蚕南姐姐怎么了……九哥哥,你脑袋流血了……” 没有人应答她,她仰起头来无措地看着少年。 裴液低头朝她勾出个笑:“……没事,你钓鱼回来啦,去找母亲吧。” “我、我想给裴哥哥看,”李无颜本来应该是兴高采烈的,但这时她有些断续的小声,“看我钓到的……红鲤鱼。” 她从身后的小布袋里提出一条巴掌大的鱼来,尝试着递给少年。 “你看,裴哥哥,真的有红鲤鱼的,我终于钓到了。” “……” 裴液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鱼。 这样深如朱砂、浅如淡霞的红色,这样如玉排列的鳞片,这样轻纱般的、雨雾般的鳍与尾,还有两颗黄玉般的眼睛,而在它的额头上……裴液完全地怔住了。 那是它全身最美丽的部位,生着一枚如银如玉的、倒置的鳞片,像是修道之人额顶的朱砂。 传说额头上长着逆鳞的鲤鱼才能化为龙属,裴液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鱼,那是龙鳞吗? 裴液怔怔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鱼呢?……又怎么会有,这样熟悉的形状呢? 也许是他第一次看到那枚扇形时,从没有想过把纸调转一个方向。 绘图的人大概也没想过。 称之为青风使,自然骨生青扇,但那显然是误导的引申了……贺乌剑尸骨上留下的痕迹,分明是一枚鳞片! 他猛地转头看向雍戟,雍戟正缓缓挑起了眉,然后紧紧地眯起了眼。 裴液这时感觉好像有一场畅快的甘霖下进了心里,又好像有无数的干柴投进了暴烈的怒火,总之整副心胸一下子酣畅淋漓起来。 “……怎么了裴哥哥?” 裴液垂下眸子,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没什么,你很好,这条鱼送给我好不好?” “嗯……好吧。”李无颜稍微有些不舍,“裴哥哥你要用它干嘛啊?” “吃啊,鱼不就是吃的吗。”裴液道,“吃完打坏人。” 他看着李无颜回到母亲那边,缓缓收敛了表情,然后按着玉虎站了起来。 整座宴场寂然无声,拔剑的锵然像是一道惊弦,裴液仗剑挺拔地立着。 “臭虫。”他看向明月宫的方向,高声道。 “老鼠。”他转向雍戟,冷蔑地昂起了头。 “蛇蝎。”他再次转头,直视首位的李凰。 “死尸。”这次他目光下移,落在了李知身上。 最后他缓缓转剑,收回目光低声道:“不足与人言。” 然后骤然是贯穿全场的剑鸣! 如果刚刚李琛的剑光是溪流,那这一道就是咆哮的江海,刺目的光芒如同一霎贯穿了所有人的心脏,令人生出眼球被割伤的错觉。 李玉瑾再次首先反应过来,横跨一步,长剑封在了路径之上,只一声响彻全场的交击,李玉瑾长剑脱手飞出,铮然钉在了李凰脸侧。 裴液将其一掠而过,下一个瞬间是玉净瓶击碎的声音,一枝之上七朵梨飘飞如串,然后即刻连同枝干被剑光绞碎。 啸鸣停下时,李玉瑾踉跄在一旁,李知长袖鼓荡中正要站起,被裴液居高临下将剑抵在喉咙上压住,血像小溪一样流淌进他的衣领。 一刻钟前李知就采下了这株梨,但只是再一次被整个碾过。 “我只说一遍。”裴液漠然道,“把麒麟火拿出来,要么,这回我真的割了你的脑袋。” (本章完) 第644章 人皆喜蝶,谁肯爱蝇(一) 第644章 人皆喜蝶,谁肯爱蝇(一) 你没办法靠欺骗逼迫天麟易,除非你是真的打算在下一个呼吸杀了他。 持剑腕上的绑带都挣脱开来,袖子像蝴蝶和火焰一样跃动。传说那日的冬剑台上少年一剑击溃天麟易时,袖子就像被风点燃,很少有人看清那一剑的细节,消息在宫墙之内听来也像遥远的故事。 如今它不过在琼琚园里再一次上演。 确实不是精心谋划,确实不是险胜半子,在冬剑台上我能胜你一次,在其他任何地方我都能胜你第二次。 李知面上却第一次出现表情的波动,有些困惑,又有些好奇地看着裴液,他摸了摸脖颈温热的血,仿佛对这种体液尚且陌生。 在脖上这柄剑发力的前一刻,他开口道:“我给你。” 李知低头割开自己的腕子,在鲜红之中,一缕金砂般的细流掺杂着涌了出来,李知抬指轻轻一蘸,然后向高处一引,这缕金色分离出来,悬成了一条金瀑。 “麒麟真血,可做柴薪点燃,遇雨亦燃。”李知道。 裴液拿瓷瓶接过,收起剑来,袖子也沉静下去,他踩着崩落的碎瓷转身走回屈忻等待的地方,大胆地把脊背暴露给李知,仿佛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朦儿在不远处看着他走向李蚕南,死寂的眸子仿佛再一次被点亮起来,泪如释重负般大颗大颗滚下,但同时又迸发出无比痛苦的绝望,她呜咽着伏倒在了地上。 李西洲沉默地看着她,金面下的嘴唇抿成锋利的直线,她仰起头来,望了望那遥远的、永远清美的明月。 裴液走回坐倒的兄妹二人前,把瓶子递给屈忻:“给她治毒吧。” 在他提剑走过去时,屈忻就已重新打开了医箱,重新盘坐好摊开了针具,此时回头接过瓷瓶,将每一枚银针都探入仍然温热的金血中,蘸取了半针长的挂留,瓶中血液立时就降下去一截。 少女银针之间轻轻一擦,金色的火苗就从针上燃了起来,如同一根根小火柴。 纯正、尊贵、光明的金火,目视都有被灼去阴影的感觉,屈忻弹指将一根银针刺入李蚕南颊面,少女微微一颤,皮下的碧绿立时收缩扭动起来。 “麒麟火是蕴含高温的,虽尽力用寒针中和、螭火包裹,但也难免伤到你,你若还能调动真气,就尽力护着些经脉。”屈忻道。 李蚕南抿唇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谢你。” 她眼眶还很红肿,但泪痕已被透出皮肤的温度烤干了。 屈忻不再言语,飞针一枚枚没入,带着金火钉入了每一条碧绿的末梢,这些碧色肉眼可见地在扭曲中消没了下去,代之以金蓝两色的推进。 在手中银针全部刺入之后,屈忻低头看了一眼瓷瓶,没再取新的针器,道:“只剩一半了。” “治好了吗?”裴液道 “没,”屈忻道,“但不能再用了。” 氛围沉默了一下。 是的,麒麟火就只有这些,就算真的把李知的头割下来,也拿不到更多了。 而这些本来是用给裴液击杀鱼嗣诚的麟火。 黑猫蹲坐枝上看着裴液,裴液没有言语。 螭火已经吞纳了一缕麒麟火,但麒麟火和朱莲火是不一样的。 或者说,物火和玄火气火是不一样的。 螭火可以通过吞纳火焰来汲取特性,继而将之复现在自己手中,螭火本是玄火,但有灵玄,随处可燃,朱莲火亦是玄火,焰底燃烧的是同样的灵玄。因此只消解得这种火焰,就可以令焰在螭火与朱莲火之间任意转换。 麒麟火同样脱不出这一定律,但与朱莲火不同的是,它是实实在在的“物火”,通过麒麟真血的燃烧而诞生,与螭火的距离更远,复刻时也就更费时费力。 螭火吞纳火焰是依靠完全的解析和追溯,继而通过灵玄复现,而非凭空捏造。裴液有真气,有灵玄,但他没有麒麟真血,尽管本质是仙狩的真血也是灵玄的一种形态,但毕竟不能如此立时地为他所用。 当然,这本来也在预想中的,黑猫早和他说过这件事,但他那时没想过抉择会猝不及防的到来,“大矫诏”都还没刻好,取得麒麟火之后总有时间去消化。 裴液低头缠着腕带:“没治好是怎么样?” “靠这些麟火与螭火结成火网,能够控制毒素三到四天,我再去准备别的办法。” “能行吗?” “六七成吧。”屈忻道,“毒素可能有泄漏的风险。” “但你自己的命也是命。”她补充道。 裴液缠好了腕带,没什么表情:“都用给她吧,留给我剑刃一尺就好。” “……” 屈忻第一次没那么痛快,她微微偏了偏头:“你再想想呢?” “……别,别用给我了。”李蚕南挣扎着微哑道,她抬眸看着裴液,“你,你要去跟人打斗,你用好了。” “我想,要么就不要去追鱼嗣诚了。”黑猫冷静的声音响在心中,“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多半已经打开了洛神宫……而且麟火确实只有这些。” 裴液沉默,然而莫名笑了一下,小声道:“以前,你一定是说把麟火拿给我们用。” “啊,是啊。你又不肯的。” 麟火的多少当然是有区别的,即便【汞华浮槎】是冰做的,太小的火苗也会被湮灭,一剑的机会和两剑的机会就是天差地别,两剑的机会和三剑也同样天差地别。 有太多事情没准备好了。 裴液低头横剑,取了细丝般的一道麟血,抹在了剑刃前端。 唯有前进的道路是畅通的。 ‘我肯定要去的。’他想。 “他肯定要去的。”李西洲道。 裴液回过头来,李西洲立在身后:“走吧,我同你去。” …… 裴液没有言语地转身,提上了无鞘的剑,黑猫跃上他的肩头。 “你去做什么?”两人消失在树荫中,裴液回头看向女子,“我还要分神护你。” “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李西洲拨开枝叶跟上他,金面下露出的两颗眼眸很冷,好像先前的疲惫只是闪过的幻象,“说什么屁话,你护不住我,还要你做什么?” “……”裴液笑了下,“行吧,那死就一起死。” 他拎起李无颜钓起来的这条鱼,张嘴就咬了下去,扯下了一口鲜甜的鳞肉,这鱼剧烈地弹动起来,好似和寻常鱼类没什么两样,裴液扼住鱼头,递到了李西洲嘴边。 李西洲皱了皱眉,也张口咬了下去,然后裴液把剩下的丢给了黑猫。 “我们从哪里走?”李西洲咽下这生肉,“要去你当时入水的南池吗?” “即便从一模一样的地方坠下去,方向也未必和当时一致,蜃境是变动的,不是你所说吗?” “是,所以我问你。” “有一条路,是可以直接抵达洛神宫的。”裴液掀起几道低垂的树枝,低声道,“二十三年前的青风使陷入过和我们一样的困境,能进入蜃境,却找不到洛神宫的所在。” “……” “所以他们挖了一条沟渠。”裴液拨开最后一簇枝叶,寒风乍时扑面而来,原来他走的是直线离开琼琚园的路。 “我们走贺乌剑曾经走过的这条路。”裴液道。 他回过头,李西洲已经环住了肩膀,在寒风中冷颤起来。 “你要不回去加件儿衣裳?” “少废话,走。” 黑猫给她渡了些螭火,裴液走到太液池边,只有残雪掩着岸线,二十年的时光早就把痕迹全都掩埋了,太液池看不出曾经接入什么水流的样子。 但裴液很久以前就见过玉霰园的营修图了,在前几天里,他几乎将整条沟渠从明月山上挖了出来。 这是过目不忘的事情。 裴液走到某一段岸线时停下,界标这时候开始在身体中发挥作用。 裴液的身躯是被仙君抟来复去几个来回的,何况丹田之中亦有禀禄扎根,李西洲是魏轻裾与麟血皇帝的血脉,黑猫更是纯粹的仙狩之体。 鳞肉不可能令这里任何一具身体崩溃,它只能供给作为界标的功用。 裴液面对太液池,背对明月宫,一脚踏入,在冰碎之声中踩入了冰冷的池水,然后他转回身,见到了二十年前的大明宫。 是一副春天的场景,也正是夜晚,仿佛琼琚园里的春天扩散了出来。 裴液低下头,开始走自己的路。 虽然景色很开阔,但他知道脚下的路很窄,只有一丈两尺宽,是玉霰园水渠的宽度。 水流干涸的灵境会成为岛屿,那么这就是一条长长的小岛,也许踏出一步就没入无边的水里,但裴液把每一丝一毫都记得很清楚。 他把剑柄伸向后方,让李西洲牵着。 走路、登山,有时候是夏季,有时候是冬天,有两段两人甚至还没入了齐膝深的水流里,显然并不是每一处角落都获得了时光的更新。明月山没有荒废前的景色幽雅又美丽,苍树浅草,玉阶流萤,还有二十年前的,和今日一模一样的月亮。 等到迈上最后一个坡度时,天上忽然下起雨来。 景池已经在眼前了,春天的她像是梳妆得恰到好处的美人,静月在水波中微微荡漾,木是她的钗冠,小雨是她的面纱,远处明月宫的檐角是那样的新而美。 裴液往南边看了一会儿,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即便踏出这道沟渠,他也不会失去方向,这座明月宫太像真实了,触手可及一般。 但他还是没有尝试,心中的火还在炽烈燃烧着,时间也并不充裕,他收回目光,探臂抓住李西洲的腕子,一脚踏入了清圆点点的湖面。 幽蓝的幕布从脚下猛地拉至头顶,他们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高远的天穹似乎在流动,入目所见仿佛是月下一望无垠的草野,渺小的鱼群在其中穿行,梦幻美丽的间隔生长着,朝着前方汇聚而去。 “这里是……水中吗?”李西洲微怔道,她是第一次进入这里,有些惘然地抬起头来。 裴液看着仿佛往四方流淌的天穹:“这大概就是十二悬流的内部吧。” 他低下头,路就在脚下,他看向前方,并不太遥远的距离后,是长得仿佛没有边际的墙,墙心嵌着一扇门,门前的鱼嗣诚正冷漠地朝他们转过了头。 裴液的呼吸先停下了,他看见了难以言喻的一幕。 鱼嗣诚身旁的轮椅上本应有个人形的,但这时它成了残破妖异的形状,一条赤玉般的蛇形与他交织、交融在一起,仿佛针线来回穿刺过一只布偶一样,两者肢体的末梢在水中飘荡着,血却围拢在周围,甚至还渗回到身体里,共同组成了令人心悸的一幕。 而鱼紫良竟然还没完全死去。 (本章完) 第645章 人皆喜蝶,谁肯爱蝇(二) 第645章 人皆喜蝶,谁肯爱蝇(二) 裴液既没想到在这里看见轮椅,更没想到在这里看见鱼紫良。 他那天没有杀他,但也没有收手,他和鱼紫良本来就是敌人,或者说不在意从那一刻起和他成为敌人,总之,裴液没有预计在一个月内再次看到他。 这位扎着胡辫,面容柔美的年轻人据说是鱼嗣诚最宠溺的独子——当然是义子,鱼嗣诚在十三四岁时就因兵乱入宫,入宫时是孤儿,入宫后也不会有亲生的血脉。 在往前近十几年的神京城中,这件事也得到了足够有力的验证,鱼紫良在百坊间肆意妄为,在平康坊里一掷千金、争锋斗狠,打了人案子移交大理寺,其本人就在大理寺坐班。 十几年这样嚣狂的京城少爷生涯,自然是以深宫里那位紫衣大监作倚仗,没有鱼嗣诚无条件的宠溺,裴液不会见到他放浪形骸的样子。 但现在的情形全然倒转。 鱼紫良的脸从蛇躯和自己左肩的夹缝里挤出来,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肢体的控制,只有神情还残存着,面上涕泗横流,恐惧和哀求占据了整张脸。 在他旁边,鱼嗣诚立着长枪,腰佩铁剑,面容冷峻地望来。 裴液这时越发地看出两张脸毫无血脉关系的迥异,一者眼如桃、狠戾柔美,一者眼窝深陷、颧骨刀削。 鱼嗣诚沉默看了走来的二人片刻,又收回目光,仿佛意料之中,又仿佛并不在乎。 鱼紫良喑哑的声音飘荡着,如泣如诉地颤抖着,每一张口先呕出一团血雾:“爹,爹爹……你是不是被鬼上了身,你快、你快醒来啊……我是紫良,我是你的儿子紫良啊……救救我啊……” 他嘶厉的哭声倒真的像鬼,但鱼嗣诚垂头看着他,只是许久没有说话。 “爹爹……”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在乎你吗?”鱼嗣诚低声道。 鱼紫良哭声一哑,恐惧的眸子也在这一刹茫然张大了些。 “平日里,我对你也没有过什么好脸色。”鱼嗣诚如同自语,“中秋年节也少在一起过,有什么伤病也不曾慰问。你倒每年时时用尽心思给我送东西,事事报给我听……你就没想过,我其实根本不在乎你吗?” “……”鱼紫良完全哑住,任赤蛇吞噬着自己的血肉,一时只喃喃道,“爹爹……” 鱼嗣诚收回目光,低头擦了擦大枪:“色厉内荏,轻诺寡信,蠢狂短视……即便给你神京无禁的权势、天下一等的出身,也只长成一条披着锦服的劣狗……骨子里就是这种烂东西啊。” “这条小蛟与你共生十余载,两性相契,已可堪用了。听说你平日爱以人肉喂养,如今瞧它确实还吃得惯。”鱼嗣诚伸出手,扣在了蛟躯上,然后五指铁铸般一发力,整个刺入了蛟躯之中。 小蛟在痛啸之中仍然纠缠着鱼紫良大口吞吃,但它自己的血肉却已经朝着鱼嗣诚流去,与此同时鱼嗣诚的血肉似乎也朝着它流回,整条长袖宽袍一时都蠕动鼓荡起来。 然后他提着铁枪朝裴液二人走来,鱼紫良竟然就这样黏附在了他的身体上。 自从离开薪苍山,裴液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惊悚的形体了。 紫金大袍,黑沉铁枪,冷峻高大的大监,以及一个肉瘤般的、残破扭曲的哭哑人形。 血肉……泥一样随意抟和的血肉。 骤然的熟悉之感像针刺一样扎进心里,裴液按剑死死地盯住了他,一字一顿道:“这是,谁给你的能力。” 鱼嗣诚冷漠地看着他,两具身体仍在融合,他没有言语,只是沉默平抬起枪来,指向了少年。 “他没有在掌控。”黑猫低声道,“那更像……某种设定好的执行。” 对那种权柄的了解黑猫自然首屈一指,它整具身躯都曾被吞吃过,又借着鹑首在猫躯中复生。但也正是有过这种经历,裴液才在这一刻无比敏感。 他汲取鱼紫良的身体干什么,那条玉杖上的小蛇是蛟种吗,吞噬鱼紫良又有什么意义?没有感情为何养育这个义子?养育到如今为何又投作养料? “洛神宫的门还没开。”李西洲在身后轻声道。 “……” 裴液投目过去,上次他在悬流之外恍惚中就见到这面宫墙,但上面没有门户。而今这面墙上却有了一扇门……是朦儿的缘故吗? 总之它确实依然闭着。 “我想因为他不是朦儿。”李西洲道,“朦儿才是钥匙,不是朦儿打开门,就谁都可以进去了。他还要改写自己的身体,记得吗,你自己说过的。” “……改写成什么?” “蛟血,他给朦儿身体里埋了蛟血,因而蛟的血与肉获得了准入的资格。”李西洲冷静说着惊人心魄的文字,“他已有一副蛟骨,他在把自己其他的血肉全都替换为蛟。” 裴液深深眯了眯眼:“那鱼紫良是做什么的?” “……我想,大概是承担一种桥梁的职责。”李西洲道,“人对【存意】的开发使用无法像仙君那样随意,连树木都能随意化用……所以要把蛟躯抟成人身,可能就需要这样一个血肉的中转,令蛟与人之间的距离不再那么遥远。” “但鱼紫良凭什么能做这个桥梁呢?”裴液道,“他和那条小蛇可能存在什么‘共生’,但和鱼嗣诚有什么关系。” 李西洲沉默片刻,缓缓摇头。 裴液停下步子,已在鱼嗣诚十丈,他偏头道:“你离远些。” 李西洲点头,朝着侧方退去。 鱼嗣诚依然平举长枪,没有表情地看着他,裴液低头并指抚过玉虎,剑尖处的金线仿佛采自太阳。 真气再次久违地从身体中流淌出来,他弯腰采起一朵洛神木桃塞进嘴里,抬起头道:“不说,那就宰了你。” 水中“嘭”地响起一道闷响,十丈距离一掠而过,裴液锋锐的剑光转瞬凌在鱼嗣诚眼前。 (本章完) 第646章 人皆喜蝶,谁肯爱蝇(三) 第646章 人皆喜蝶,谁肯爱蝇(三) 如果鱼嗣诚改写自己的身体是为了打开这道门,那么就得在改写完成之前杀死他。 裴液还并没有为这件事情做好准备,但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在幼年学武时,他就被传授过江湖上朴素的道理。 “意外往往会更多。” 剑得时刻备好。 在飞掠而来的前一刻,裴液抬起左手,尾指翘起,手印轻捏在颔下,耳中声响骤然拉长,【鹑首】已铺开在心神之中。 然后臂袖同时毫不犹豫地燃烧起来,裴液知道在面对这个敌人时,自己必须时时刻刻都在最巅峰的状态。 “上次我已说过,再见一面,我一定杀了你。”明锐的剑尖迫在眼球,鱼嗣诚一动不动地淡漠道。 血像喷泉一样从他左眼爆开,玉虎剑尖整个切入了他的眼球,然后在铮然的一声中被眼眶扼住了剑势。 眼球被绞碎时鱼嗣诚面无表情,而下一刻他眦目咬牙,奋然嘶吼一声,沸腾的无色蒸汽骤然从他身体的每一处关节炸开,气鸣、高温和膨胀一瞬间统治了整片水域,裴液身躯猛地失控,破纸片一般被掀飞到数丈之外。 下一霎无尽沸腾又冷却的白汽中紫衣大监一掠而出,手中铁枪高高扬起,凌在肢体失控的少年上空奋力一砸,水域再次爆炸开来! 枪还未到,裴液喉中已被压出一股腥甜,右手【飘回风】再一次起剑,左手则张开五指举起,数十上百朵焰在周围的空间中生长出来。 枪剑似乎有一霎的接触,然后他整个人被炮弹般砸向地上。落地前裴液拧腰一转,手中剑上承受的力量尽数倾泻在地上,柔草与木桃在接连狂风般的撕扯下被荡上天空,裴液则在离地一尺处宛如滑冰,从草地上飞掠而过,勉强卸去了第二枪的磅礴重力。 但【汞华浮槎】彻底打开的鱼嗣诚快得吓人。 尽管这速度已超过裴液自己的极限,但只一个眨眼,他已又凌在裴液上方。 裴液对上了他漠然冷凶的右眼。 没有言语,铁枪快而无声地再次砸下! 很莫名的……裴液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幕。 是的,并非在某个生死险境中,而是在傍晚的朱镜偏殿,那张摆着牵线戏偶的案桌上,北边的那具戏偶用了六息把南边那具砸得不能动弹。 霸道的枪术,悬殊的力量,碾压的进攻……弱者准备仓促地赶来,强者持枪立在门前等待。 子梁。 时隔二十三年,裴液感觉自己来到了那位子梁身上,也面临了与之一样的处境。 鱼嗣诚的枪简单又霸道,他的打法也很简单,在上一次的交手中,两人都拼尽全力地想杀死对方,彼此交换了大多数的底牌,鱼嗣诚已经领教过这个少年在逼仄境地中转圜腾挪、制造奇迹的能力,所以他不再和他做招术的交换,不会失败的杀死他的方法,就是强大的、快如闪电的、没有停歇的进攻。 上次只在阻拦螭龙时爆发一次的【汞华】这次直面着裴液打开,少年的剑锋被彻底忽视,哪怕因此失去一只眼睛,鱼嗣诚依然选择全力轰出手中一枪。 所谓“一定杀了你”,就是这样令人心悸的决心。 但其实,裴液也已经尝试把自己的灵魂放入那具戏偶中许多次了。 在李西洲读书查问为他省出来的两个白天夜晚,裴液每时每刻都在思考这场必定到来的战斗,如今的场面像是设想成真。 铁枪砸下的瞬间,裴液嘴角溢着鲜血逼视鱼嗣诚,也朝他高高举起了左手,猛地握紧成拳! 水域之中数百朵焰同时转为赤红,高温激发起更多的水泡白汽,整片水域都变成了一片沸腾的雪暴。 裴液长剑架住这一枪,然后被整个击溃,骨裂之声和血同时炸开在水中,与此同时数百朵朱莲之火朝着鱼嗣诚飞掠而来,鱼嗣诚将真气向外蓬开阻挡,其余不做任何拦阻,一双黄眸仍然死死锁定裴液白幕失控的残影。 外放的真气拦住了大量的焰,但仍有许多扑在了鱼嗣诚的身体上,螭火穿透物质的特性和朱莲恐怖的高温是防不胜防的附骨之疽,鱼嗣诚从碎火流焰中撞出来,初次交手时他凭借辟火紫袍免疫了那次伤害,这一次火焰直接贴在了他的肌肤上! 玄门灵躯在这一刻也受到了可观的伤害,由内而外的爆发中鱼嗣诚右臂袖子炸碎半边,苍劲的臂膊上露出了炭化般的烧灼痕迹,以及一些更老旧的、奇异的撕扯般的瘢痕——仿佛把一块一尺长的皮肤拉扯成一尺半。 人与火的撞击眨眼即过,下一瞬鱼嗣诚再次挺枪逼至了身形失衡的裴液面前。 已经是第四枪了。 裴液的左肩再次碎成了骨片,鲜血淋漓地浸透了衣裳。他盯着图纸了解过【汞华浮槎】的力量,也做好了接刚刚那一枪的准备,但还是几乎失去了自己的左臂——鱼嗣诚的爆发比他预计中要更惊心动魄,不知是修为带来的增益,还是二十年来他更深刻地掌控了这具骨骼。 但无论如何,裴液盯着迫至面前的鱼嗣诚,双眸已拉长为金色的竖瞳。 “你总做什么噩梦呢?”裴液低声问道。 鱼嗣诚动作僵滞一瞬,在这个距离裴液无比清晰地看见这幅强大狰狞又丑怖的身骨,左侧的鱼紫良已只剩下半个身体,鳞片与血肉在交接处蠕动在一起,他本来似乎还有些昏噩的意识,但当裴液传下矫诏时却猛地目眦欲裂,比鱼嗣诚反应更大地僵死在了空中。 下一霎鱼嗣诚铁枪砸下,但与此同时螭龙的怒啸从身侧冲破气泡而来,黑玉的鳞片在高温的濯洗中更加柔亮,足以生吞一人的大口张开,迎着汞汽死死咬住了鱼嗣诚半边身体。 鱼嗣诚的第四枪在水中炸开,正如忽视朱莲火般,他竟然也同样忽视黑螭,汞汽汹涌地激荡在水中,他像座山一样顶住了仙狩冲撞。 螭血大股地飞涌出来,长枪突破螭口再次刺向无从喘息的裴液。 裴液却已微微阖眸。 只是一瞬而已。 他身形飞絮般轻轻一荡,已宛如鬼魅地避过了这一枪,小矫诏和黑螭为他拉扯出恰容一剑的空隙,裴液在一剑之间完成了一防一攻。 裴液仔仔细细地阅读过那张拆分机体的绘图,刚刚的三枪他也都亲身亲剑地接触验证,对【汞华浮槎】的理解这一刻骤然全数释放,他精准地抓住了鱼嗣诚连续爆发后一闪即过的“呼吸”——大多境况下汞华浮槎的输送与释放是平衡的,但如果你要在一霎之间抵住螭龙的全力,并且丝毫不肯衰减枪上的力道,那么爆发之后脊背上“蛟吞珠”就得多泵送两次。 固然只是刹那,但裴液就在等待它的到来。 鱼嗣诚显然没料到几天之间他已对【汞华浮槎】的了解到了如此微妙的地步,这一瞬间——或者更早一瞬间他嗅到了少年的着力之处。 但他依然没有防守。 长枪在逼仄间朝着裴液胸腹横扫,仅仅一支小臂的爆发也掀起无数水浪,而心意相通之下,螭龙的尾部已如一张黑幕降临在身前,帮助少年挡下了这一击。 裴液被向后推去两丈之外,这时他手里已经没有了剑。 破水的尖鸣被沸腾和炸响掩过,【玉虎】如一道黄色闪光,直掠鱼嗣诚脊骨上部。 刚刚又贪一枪的鱼嗣诚绝来不及拦这一剑,裴液在两个月前的修剑院剑场里,崔照夜拉着他和杨真冰钻研“剑态”时,在杨真冰剑锋迫面之时,裴液在冷悚中在一剑的上段和下段用出了【飘回风】与【衔新尸】,险些在一闪间切断杨真冰的后颈。 ——在身随剑飘的【飘回风】避过攻势之后,顺势松开剑柄,凭借剑随身转的微小余力,陡然惊掠一道三丈之内的【衔新尸】。 后来他琢磨了很久,如今第一次复现这仿佛截断时间的一剑。 但下一刻裴液见到不可思议的一幕,即便在重重乱幕的阻隔中他依然缩紧了瞳孔——鱼嗣诚身侧的鱼紫良好像忽然回过神来,向下伸出了他唯一完好的右臂,从鱼嗣诚的腰间拔出了他的佩剑。 然后向后转头目光锁住了那道黄色的掠影——一切不过一个眨眼,“叮”的一声,玉虎撞在了横封的剑面上。 “奶奶个逼!敢跟你老子玩儿阴的。”鱼紫良转过头来阴沉地盯住了裴液,一双美人眸中怒火难抑。 裴液在这个瞬间难免一怔,但他根本也无暇多看了,鱼嗣诚黑龙般的铁枪已再次从水中呼啸而来,大监仍然面色冷漠,重新充盈的汞汽压得心肺都一霎窒息。 黑猫这一瞬已叼住了他的脊背要吞入口中,但一个念头交换之后它松开了少年的衣衫,裴液腰腹一迸,向后撑着它头颅一翻一踩反而跃到了更无支点的高空,然后他探手从空中一抓,仿佛握住了什么。 长臂猛地一收,远在四五丈外被击飞的玉虎竟然再次掠成了一道金光。 鱼紫良惊怒中回身再拦,但这次不是力量极轻的【衔新尸】了,两剑铮然一交,玉虎再次荡了起来,但这次却不是飘飞,而是柄端仿佛有一根丝线牵系,回荡中依然保持着姿态。 但鱼紫良的剑却是实实在在地歪斜了,在剑技一道上两者宛如云泥,裴液刺中他的隙漏绝不需要第二剑。 随着那无形的丝线猛然一绷,玉虎再次掠出一道笔直的惊影,在鱼紫良的喝骂中重重地刺在了鱼嗣诚后颈之下! “大椎-神道骨枢,若非最末一块颈椎之骨,便在第五块胸椎之骨,该有一处汞液循环的总枢。其形大概像个倒悬的漏斗,以蛟吞珠之势把汞液压进全身经络里,类于人的心脏。” 裴液和郭侑确认过好几番,自己也无数次想过这一剑的出手和落点。像戏台上一样你追我赶当然是不行的,鱼嗣诚本来就比他快,其人转身更比他绕到人家背后快。 唯有真气凝丝。 裴液也几次确认过戏偶之间的对抗和那枚觅得的残片。 鱼嗣诚重新熔铸骨骼后当然会补齐伤损,但材质的特性不会变更,从戏偶的表现来看,染着麒麟火的枪尖会像热铁切入豆腐一样切入蛟金,残片同样证实了这一点。 所以这一剑足以刺入骨枢。 也只有一剑的机会,所以在扎实的击中感传导而回时,他才点燃了涂抹的麒麟真血,剑刃上骤然腾起猎猎的金火! 紫袍在剑尖面前被剖开,灵躯在锋利的剑火前同样开裂,然后是裸露的紫金机枢,如同一个鼓起的光滑圆球。 但玉虎没能刺入进去。 或者说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留下,麟火炽烈的高温映照在紫金镜面上,但它对这种材质束手无策,并不比朱莲火特殊在哪里。 “……”裴液这一刻才真的僵滞空中,他没有失去对战局的感知,但为了刚刚这一剑他确实用尽了转圜的余地,而鱼嗣诚的铁枪已从下方携着风雷撞来,仿佛潜渊飞起的蛟龙。 千钧一发之际黑螭盘身拦在他下方硬受了这一枪,这一枪足以把裴液从下至上挑成两半,也在黑螭身上剖开一个见骨的巨大豁口,裴液在巨震中“哇”地吐出一口血,左手死死抓住黑螭颈鬃,右手轻轻一牵,玉虎在飘转中再次回到手上。 “嘿嘿嘿,任你奸似鬼,喝了洗脚水。”鱼紫良转头带着恨意阴笑盯住了他,重新抖了抖手中的剑,脸上仿佛还有刚刚被吓出的惨白。 鱼嗣诚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上紫袍已有些残破了,第一波全力催动的螭火对他造成的伤害比想象中要大,裸露出的肌肤触目惊心,炭化、撕扯般的瘢痕、甚至有裸露的紫金部件。 但筋肉依然遒劲,何况他是靠骨骼发力。 (本章完) 第647章 人皆喜蝶,谁肯爱蝇(四) 第647章 人皆喜蝶,谁肯爱蝇(四) “你从何处取的麒麟火?”鱼嗣诚低头摸向眼眶,将糜烂的眼球挖出来扔在了脚下。 问出这句话后他自己顿了一下,抬起头漠声道:“唔,李知手里。” 裴液没有答话,对方没有再次逼命般攻过来,对他而言是个好消息,也可以令他有空隙消化一下电光石火之间扑面而来的陌生信息。 朱莲火从掌间灼去了湿滑的血,大多其实来自于黑螭,裴液重新握了握剑柄。 骨枢的位置没有错,他想。 没有比那更精准的一剑了,即便那样光滑的球体都没能滑开他的剑尖……这种精度和距离的真气凝丝,这种方式操控下的出剑,绝对已经是他剑技的巅峰,是日复一日地在杨真冰剑下受苦才磨练出的微妙。 麒麟火的点燃也没有意外,对方没有拦住它,高温已经在那紫袍的背上灼出一片焦黑。 但骨枢就是没有被破开。 是鱼嗣诚在蛟金上又镀了一层防护吗?二十年来他确实该将这具身骨补得更完善……但【汞华浮槎】的弱点本就只有麟火。 你怎么能摒去麒麟真火呢?这不是弱点,这是忠诚的象征,是立身于大明宫的资格。 或者,他并没有找到这种火焰真正的用法吗?可火焰从来在他掌中没有秘密,一枚火还能怎么使用呢? 亦或,从一开始就错了,当年鱼嗣诚不是依靠它击败子梁,他完全走入了岔路。 裴液深吸一口气,无论哪种可能,他都已经没有麒麟火了。 “你很了解我,了解得有些超乎我的预料了。”鱼嗣诚看着他,“是郭侑告诉你的么?还是晋阳殿下显了神通?” “你既然知道郭侑会说出情报,怎么没杀了他。”裴液道。 “我没杀他,你胜过我了吗?”血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淌过左颊的紫金,鱼嗣诚依然是冷漠的神色。 裴液沉默。 这大概是裴液见过最不在意自己身上伤势的敌人,在刚刚的交手中他只要稍微多为自己留两成力,裴液就几乎伤不到他。尤其是如今证明麟火对其无效,那他本可以在这一战中全然完胜。 但他还是拼尽了全力,不在乎换伤,只为了把少年杀死在这里。 裴液意识到这种残酷的决心时,真正把目光落在鱼嗣诚的这具身躯上,仿佛穿透了紫袍和皮肉。 是的,他连整具身体都抛却了。 一副整个替换的蛟金之骨,注满剧毒的汞液,在大袍破开后裴液才意识到,他脸上那片紫金和胸腹突出的骨刺大概是同一种产物,只是打磨得光滑了……它们都不曾出现在图纸上。 而如今,另一个人正生长在他身上,蛟躯流入他的躯干里,半边身子已经生出冰冷的鳞片,他从骨肉到筋脉都整个抛却了自己,改为这些诡异的金属和鳞妖。 一个人到了这一步还算个人吗?裴液又想起刚刚他漠然看着剑刺入自身眼瞳的那一幕。 但更重要的,还是现下的战局。 鱼嗣诚没有放过他的意思,那种令人窒息的锁定已再次压在了身上。黄眸开始上下拉长,血肉还在其人身上流动调整,他为了进入洛神宫做了以十年计的准备,这一刻绝对不会容许任何人拦在面前。 裴液这一刻回头看了看李西洲,刚刚水域的暴动显然也波及到了她,不过她还是在踉跄中稳住了身形,这时她遥遥立在战场之外望来,显然也已经看到了方才炽烈燃起的金火和毫无建树的一剑。 红衣在水中和在风中都像一团火,不过在水中燃烧得就很缓慢,裴液确认她大致无虞,也辨认出鱼嗣诚似乎没有伤害她的意图,稍微松下些心弦。 …… 李西洲刚刚勉强喘过气来。 在水中和在风中完全不同,两人交手产生的波荡会无比真切地传导过来,李西洲学着裴液从地上采了一朵洛神木桃放入嘴中,但感觉并没有变好更多——实际上她在进入这片空间后就已经感觉如履平地了,只是还稍微有些不习惯。 因为其实她不会游水的。 不过这时她注意力没怎么在自己身上,她抿唇望着对峙的两人,知道可能两个呼吸间搏斗就会再次开始,但裴液已经没了制胜的手段。 真的不是麒麟火,她想。 本宫的直觉向来很准的,上次和你说了你不当回事,现下要丢命了。 李西洲嘴唇抿成了发白的一线,眼睛直直盯着战场。不是麒麟火,那究竟是什么呢? 火焰的痕迹她同样亲眼见到了,熔出的残片她也拿在手里了……这种击溃【汞华浮槎】的物质无疑是存在的,难道是表现相似的另一种火焰吗? 她飞转的思绪骤然中断,前方战场之中,鱼嗣诚已撞至裴液面前,水域再度尖啸沸腾,一枪将他砸飞了出去! …… 即便黑螭及时遮护,裴液还是再次感到了五腑震荡的僵直。 血仿佛要从耳朵和眼睛里迸出来,几息停歇之后,鱼嗣诚蓄积的爆发远远超过了裴液的恢复。 只有这一刻才能想起来他是在用七生的身体直面一位谒阙,有着惊艳神京的杀剑,承载性命的却是肉身凡胎,只要一枪实实在在地击中,他就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他能撑下这一招,因为他的仙狩还能支撑。 裴液在摇摇晃晃地立定身体,黑螭已再次环绕住他,神俊的螭首就垂在他头的正上方,一人一螭宛如生长为一体。 心意相通之下,仙狩总能在合适的时候遮护、牵走或者推开他脆弱的身体。 不过黑螭的血也已经染得周围的水一片淡红了。 为了保障他的出剑,黑螭没有和鱼嗣诚周旋的空间,它只能一次次地依靠身体硬抗,在一众仙狩中,黑螭其实并不似狴犴一类长于爪牙之厮杀,它是见首不见尾的灵物,应是随雾而没随火而现,他也撑不住【汞华浮槎】几次全力的爆发了。 水中一声爆响,鱼嗣诚已再次挺枪逼来,他没有鲛人顺水游动的技巧,但却远比它们更快! 裴液挺剑去卸,鱼嗣诚枪势之刚猛就在于没有【食叶】之类剑技转圜的空间,只在一触之间,要么你接住,要么你溃败。所以裴液还是只能【飘回风】周转,必须承认这一刻他完全没有想出接下来该怎么走,所以用剑只有支撑。 他人勉强避过了被撕烂的命运,但筋骨再度在狂暴的力量中如被扯断。 鱼嗣诚强大的身影已再度压迫而来。 裴液望着那双几乎近在咫尺的冰冷黄瞳,这时耳边传来一句轻淡的、上扬的话语。 “又见面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又受了这么重的伤么?” 裴液瞥去一眼,洛微忧偏头好奇的淡影出现在视野里,下一刻呼啸的力量如山倾倒,他再次留下一口鲜血被击飞了出去。 (本章完) 第648章 人皆喜蝶,谁肯爱蝇(五) 第648章 人皆喜蝶,谁肯爱蝇(五) “你瞎吗?”裴液这种时候自然没有好脸色,不过他也没看向身旁的淡影,冷凶的臭脸只是死死对着再度扑来的鱼嗣诚。 “啊,是他又想闯进来,谢谢你帮我拦住了他。”洛微忧好像他的影子一样牵系在身侧,“好久不见了裴液,今天我的名字叫洛不忧。” “我没拦住。”他道。 “而且快死了。”他补充道。 是真的快死了,鱼嗣诚的枪越来越像一座大山,又像倾泻而来的海啸,避无可避,拦无可拦。两人不是第一次交手了,裴液看透了他的同时,他也已对裴液不再陌生,裴液确实完成了预想中先手的致命一击,但可惜那没有奏效,所以现在该付出代价了。 这时候裴液才真正觉得自己像那个案桌上的“子梁”,没有麒麟火,身上也没有翻盘的底牌,只是束手无策地面对敌人的碾压。 自己也要面对那鬼神般的四枪了吗? 他说完这句话后洛微忧没有即刻答话,裴液在枪啸之中再一次骨震筋麻,这时听她在旁边轻声道:“你也会死吗?” 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裴液还是瞥了她一眼,没有面目的、浅透的影子,好像水一冲就会散去。 “那我今天叫洛很忧了。”她认真道。 裴液忍不住笑出声来,下一刻从喉咙里喷出大片的鲜血,身体在磅礴的力量中抛飞,这一枪他换左手接下来,代价是整条左臂寸寸断裂,彻底失去了机能。 真的不一样了……好汹涌的一枪,再也不会落空的一枪。 第一枪。 血从眼幕垂落下来,这道淡影依然飘在身边,裴液摇晃了两下站稳:“你别逗我笑。” “死前如果能够笑一笑,不比哭着脸好吗?” “……那倒是。”裴液低哑道,“能帮帮我吗,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我真的打不过他了。” “我没有什么办法啊,我什么都摸不到,如果你打不过他,那你就快跑吧。”洛微忧坐在他身旁,“别真的死在这里了。” “我不会跑的。”裴液低头把剑交换到右手。 “为什么?” “因为我得宰了他。” “……” “我得宰了这个人。”裴液重复道,“咱们不是朋友吗,我还吃了你二十朵呢。我记得你说过,你也不喜欢被别人闯进这里。” “……裴液。” “嗯?” “你好像总让我想起一些没有记忆存在的时光。”洛微忧有些安静地看着他。 “就像,你说‘我要宰了他’这句话的时候,总让我觉得有些亲切,又莫名很难过。”淡影仰着头,“但,谢谢你,愿意帮我守卫这里。” 她转向裴液,似乎看了他一眼,身形就此消散了。 裴液收回目光,黑色的长枪破开缭乱的水幕,眨眼呼啸在裴液眼前,裴液从下往上架剑,仰身避过锋芒。 继而长枪下砸,剑术【杨】轻轻一荡,裴液拖着带血的身体飘至长枪上方,顺着势头,剑上锋锐的水珠一洒而出,直刺鱼嗣诚右眼。同时他拧腰咬牙,狠狠一腿砸在了鱼嗣诚头颅上。 下一刻他为自己的进攻付出代价,枪尾甩来,先撞碎了那几滴【剑洗水】,然后直直砸向心口,即便黑螭及时遮拦,裴液身体还是被整个撞飞。 脊背轰然撞上院墙,全身骨骼宛如散架,鱼嗣诚将他逼在了洛神宫前,黑螭第一次和他彻底分离。 第二枪。 后路已断,避无可避了。 两朵洛神木桃飘在身旁的水中,裴液伸手采下,嚼进了嘴里。腕上鳞更沉实了些,丹田又生出些鲜活的气息。 还能尝试一次,他想。 没有牵丝玉虎、没有麒麟火了,只能正面面对此人,但正面,就正面好了。 就算你眼睁睁看着,我的剑就刺不进你的身体吗? 渗血的眼睛盯着鱼嗣诚怪怖的身躯,脊背骨枢破不开了,颅骨也一样坚硬,刚刚一脚反馈回的震动中没有任何隙漏,脖颈也试过了,心脏更不必说,二十三年前那带着麒麟火——或者其他某种致命之物的一枪都没能破开。 越在绝境,裴液越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二十三年前的明月宫外,无力感充满全身,对敌人的了解远不及敌人对自己的了解,面前正是那个陌生强大的戏偶,他强撑着再次站了起来。 是这样的,子梁,这就对了。每一枪都接不住,每一合交手,生命都被大块地狠狠咬下,直到再也站不起来,因为你的一切都在对方掌控之中,这是用来处决的枪式。 裴液不知道这门大开大合的枪术叫什么,但他确实好像已经面对过它一次了,它有些令他想起丘天雨,但那时他绝没有从中感到这种被碾压的窒息。 还有一个地方是可以尝试一次的……丹田。 ——“二者,气海之眼,脐下三寸丹田,气海穴所在,汞液注进丹田里,经脉树栽在汞海中,是这副骨头跟血肉的连接处,也是真气与汞液的混合处,使御者能对这套骨头随心御使,约似人的头脑。” 裴液第一剑没有选择这里,因为比起脊背,正面还是太容易防护了,何况丹田是真气海所在,要刺入这里,要攻破的真气太过浑厚。而他可以正面切入的剑技都是暴露过的,但真气带来的“牵丝”玉虎却从没有露过面。何况骨枢是动力源,一经刺中,就即刻失去动力了。 但丹田也确实有一处骨枢没有的特性。 它不是全然蛟金铸成,它是血肉与金属的融合。 它要更加精密复杂,而复杂远远比简单更接近不稳定。固然蛟金也包裹住了它,但面对重击,或许会产生的一种情况是:蛟金没有被攻破,但丹田确实受创了。 裴液没有取得过验证,图纸也无法回答他这样微妙的问题,但在这样的处境里,裴液不选择引颈就戮,那么这就是他要递出的下一剑。 “爷爷我杀你,就跟碾死一条蛆一样。”鱼紫良头颅向前探着,发狠地盯着他,“嚣张啊,怎么不接着嚣张了?” 裴液没有看他,他抿唇盯着鱼嗣诚手里的重枪,在抬腕的前一霎,他先一步贴墙转身,下一刻枪尖撞上墙壁的炸响就响起在耳边,但没有飞石碎块,朱红的宫墙仿佛铸死。 然后这一枪贴着墙壁骤然横拉! 锋锐的枪刃映在瞳孔中,裴液提起剑来。 不把自己真正放入子梁的身体,是不会对这霸道的四枪产生熟悉感的。在前面他已接过鱼嗣诚许多枪,但只有在对方真的彻底了解你之后,这种枪式才会出来,它没有定式,但这一步步碾溃敌人的“势”不会变。 第一枪,子梁【汞华浮槎】架势溃散,遭受重创;第二枪,子梁被逼在无以转圜的绝境;第三枪,子梁被压灭困兽之斗;第四枪后,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裴液仿佛比现实更早一步看见这次横拉,他斜剑切入枪尖,【飘回风】贴墙一掠数丈,而身体中的力气像破开口子般飞速流逝——要接下这一枪,你必得耗尽全身的力气。 然后鱼嗣诚鬼魅般追上了他僵硬的身体,第四枪的处决如期到来,确实再无反抗的余地,鱼嗣诚一枪刺入了裴液的咽喉,枪刃连带着切开了他半边下巴。 但下一刻,裴液的尸体在水中化成了一团洁白的飞羽。 飞羽拂过鱼嗣诚的颊面,向他身后一掠而去,在第一枪开始的地方,背生双翼的少年从空中生长了出来。 飞羽仙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使用的,它生效在生死之间,种子却是埋下于此前的交锋中。 “无法登上的山,就生出羽翼飞临”,它的前提是,你已先看到了前方的山顶。 若非知晓子梁是如何在这四枪下步步折戟,裴液就无以调整自己的动作和应对,然而,当年那被四枪绝望压垮的画面,时隔二十三年重现在朱镜殿的案桌上,不正是为了观者能在这一刻多用出这么一剑吗? 一剑,裴液脱离了鱼嗣诚的笼罩。 他带着重伤重临在刚刚和洛微忧交谈的草野上,狂暴的水已经席卷过太多的区域了,无数的洛神木桃被扯断,凌乱地飞在空中,但这一刻,它们全都向中心聚集起来了。 大量的、细小的、闪着鳞光的鱼儿,有的衔着一枚瓣,有的几条共衔一朵整,全都朝着中间的少年围拢而来。 无数朵开成了一朵,又像千万只蝶共同织成了一枚茧,这应当是一幕梦幻般的奇景,而且应当是孩童的梦。 这些幽蓝的片有的涌入少年的七窍,有的没入少年的伤口,在极快的时间内,裴液腕上的鳞就已亮得发烫,继而它开始铺展开了,裴液的小臂、胸腹、眼角……都开始涌出一枚枚棱形的瑰蓝。 鱼嗣诚在下一个瞬间就已抵达,裴液没见过的第五枪握在他手里,整片水域都仿佛被牵动。 裴液从瓣之中冲破出来,仿佛经历了一次新生,身上崩开的血口被鳞片缝补,断开的筋骨以一亲身可感的速度彼此勾连着,大概只要半个刻钟裴液就能恢复七八成的状态,但这时他连一息都没有多拖。 因为在身体的更深处,丹田所在,经脉树正以一前所未有的速度疯长,自从别离仙君之后,禀禄再也不曾如此餍足! 六生?七生!八生!上二境之间的沟壑像不存在般被轻易踏过,而且还在一刻不停地更加茁壮,向着脉境的巅峰迈去。 前所未有的充沛气感回荡在身体中,面前一枪直朝咽喉而来,但裴液连一眼都没有投去,他直直地望着鱼嗣诚的瞳孔,那双一直冷漠的眸子似乎在这漫天的飞中第一次有了情绪的波动,露出了一种怔忡的神色。 然后在这一个刹那,世界从他的眼中开始,一切净化成了晶莹剔透的样子。 透亮的薄冰从脚下铺展开来,人身变成冰玉雕琢的样子,整个世界没有一眼望去看不透的东西,剑刃、枪刃、地面、天空、对手的眼中、自己的眼中……每一样事物上都映着自己的样子。 明鉴冰天映我。 在一切的通透与静谧中,只有少年的身影向前一游,避过这必破喉咙的一枪,但却更往前而去,抢入了鱼嗣诚三尺之内。 使用心剑是件艰难又危险的事,这是裴液在修剑院学到的知识。 即便领悟了这门心剑,也不代表能随时随刻将其用出来。首先要备好自己心境,心剑往往在心之至境产生,剑者在习得时涉足那里,却未必能将其呼之即来;其次心剑往往是自己心神境对对方心神境的诛杀,但在出剑前,它先拷问的往往是自己。 一个人的心不是永远不变的,有时候本人都意识不到那些改变。 如果你不再剔透,明鉴冰天会先击碎自己心中的影子。 每使用一次,都像是把自己和敌人同时放在断头台上。 但它带来的受益也是无可比拟的。 即便谒阙、即便天楼,也不能无视这一剑。 鱼嗣诚在冰天之下的样子很奇异,他整个人都是冰透的,没有丝毫阴影,但左边身体上的半个鱼紫良却几乎被涌动的、蛆虫般的暗影充塞了整个身体。 这一幕令裴液意识深处怔忡了一下——他分明只对鱼嗣诚出了剑。 但这时他没在关注这些了,只在一霎之间,鱼嗣诚已从冰境中醒来,裴液已姿态怪异地贴入他的枪下。 左臂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只有剧烈的疼痛钻心地涌来,左肩的塌陷令小半边上身都变得僵硬,五腑俱有伤损,溢出的血流淌在腹腔中,肋骨则断了三根,都在左侧。 但他一直很好地保护着自己的右臂。 大枪瞬间下砸,裴液手中玉虎已在更早一步斩了上去,这是一次正面迎上的对抗,固然裴液如今真气浩荡,他还是远远接不住这一枪;但正因他骤然真气浩荡,这一剑真的荡开鱼嗣诚的长枪。 玉虎一瞬之间脱手飞了出去,受撞的右臂带着他整个身体都翻了个面,由俯转仰。 但上一刻飞出的玉虎没有离开两人身侧。 它带着急速的振鸣划过一个极小的危险飘折,斩落了左侧僵直的鱼紫良手中之剑,才失控地远远飞了出去。 当这柄来自鱼嗣诚的佩剑坠落时,裴液仰起的右手就正接住了它。 这一刻裴液感到这是二十三年前那场战局的延伸,这是没有出现的第五个回合,他踩在子梁前四枪筑成的高度上,用剑胜过了这第五枪。 鱼嗣诚后退了一步,但裴液生着双翼,他仰身一挺,全身的力量都在这时骤然迸发,将转瞬镀红的剑刃深深送入了鱼嗣诚的下腹。 这一剑送得太用力,也太决绝,所以在没有遇到阻碍、整个穿透了鱼嗣诚的身体时,裴液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瞬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不是得手了。 他是刺空了。 鱼嗣诚的丹田,不在脐下三寸之处。 但它也并没有藏到别的地方,就在更靠下面一点,裴液的剑刃甚至已划过了它的边缘……而那同样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位置,几个日夜里他推算鱼嗣诚【汞华浮槎】气海枢的位置时,就是以子梁的身高与丹田为等比。 正是从上一任宿主身上,他才建立起对【汞华浮槎】新任宿主每一处细节的了解。 这种错位令裴液一瞬间有些晕眩,那不是来自于周围波荡的水波,而是某种对自己身份和角色的认知颠倒,一瞬间好像世界掉了个过儿。 他震愕难言地仰起头来,鱼嗣诚只是怔然安静地看着仍在追着往他伤口涌去的瓣,他身侧的鱼紫良则在刚刚一式心剑后陷入了癫狂,他飞速地向鱼嗣诚的身体中流淌而去,但仅剩的右臂又死死攀着鱼嗣诚肩膀不肯离去。 他带着无限的愤怒、死死地盯着裴液身上泛起的鳞片,眦目尖声地嘶吼道:“谁敢拦我!!” (本章完) 第649章 宁折血骨,还君此花(一) 第649章 宁折血骨,还君此(一) “……子,梁?”裴液怔怔地吐出这两个字,再次感到一阵旋转。 没有应答,手中剑上传来“咔”的一声锁定,仿佛铸死在了对方的身体里。鱼嗣诚默然低下头直直盯住了他,身体向后拔去的同时,长枪也微微一收。 裴液瞳孔一缩,手腕发力一拧,扞格的力量在剑身爆发,清脆的断裂声中,裴液抽了半截断剑出来。 这一瞬间他所有表情再次收敛,抬眸死死盯住鱼嗣诚,两双冰冷的眼睛撞在一起,一双暗黄,一双明金。 鱼嗣诚再次僵滞一霎。 裴液根本不可能放弃,他第二次出剑去切他的丹田,同时手指一勾,从鱼嗣诚脊背断出的剑尖在真气丝的牵系下刁钻回折,从侧面直切鱼嗣诚剩下那只眼睛。 与此同时,身旁地面的细沙中,一道极快极迅的幽绿朝他面上喷吐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从沙中弹出一个半身大的怪影,毒爪直扑鱼嗣诚的后颈。 鱼嗣诚更早醒了过来,他将枪一竖一斜,先弹飞了剑尖,然后格住了腹下的断剑。继而身体一侧,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那道毒砂,这时候他已用尽转圜,水狐已凌上他的后颈。 然后他猛地拧头盯住了它,嘴一张,一种碧绿的火焰冲了出来,映透了水域,淹没了水狐的身体。它斜斜栽去了三五丈远,发出尖锐的痛嘶,那种火焰在水中竟然毫无阻碍地燃烧,裴液一抬手,螭火才扑灭了它们。 裴液在这忽然出现的火焰面前怔了一下,好像忽然续上了什么线,但他没时间去想,下一刻恐怖的力量从身前枪身压迫而来,裴液侧身一仰,【飘回风】毫发之间迎上了枪势,但立刻他心肺一攥……没有“风”了。 枪明明已经出手,整片水域却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安静,【飘回风】毫无支点地落空了。 多少次救他从枪刃下脱身之后,这一式终于再不能在鱼嗣诚面前奏效,一切静止之中,鱼嗣诚的枪锋锐而无声地刺来,黑螭再一次将少年环抱起来,但这一枪破开黑螭的鳞甲,然后将一人一螭整个贯穿,如同裴液刺穿他的身体般,枪身也剖开了裴液的腹部。 气力像水一样大股流失,裴液奋剑一斩,顿止了一霎鱼嗣诚的进枪,自己身体则被真气推着从枪尖脱了出去,远远地抛飞在了六七丈之外,再次撞在了宫墙之上。 鱼嗣诚没有动,血从他腹部的开口流淌出来,他抬手扯下身上残破的紫袍,一副狰狞的、令人窒息的上身彻底裸露了出来。 裴液撑着墙艰难站起来时,就看到了这副模样。 像一颗树生长在身体里,身体只有六尺,但它长到了八尺之高。 拉扯开的皮膜、畸形的骨架,枝干生长在两支胳膊里,多余的短枝从各种地方穿破皮肤刺了出来……裴液不得不想象鱼嗣诚是一张人皮,然后被撕扯着硬生生套在了这过分高大、多处扭曲的尖锐骨架上。 这正是他上次水中那一剑撞上骨刺的原因。 裴液曾以为那是【汞华浮槎】未卜先知的设计,但现在他清楚了。 “蛟性活泛,熔铸时难以掌控”,它们像岩浆一样流淌,又像新芽一样伸展,在极短的熔铸时间里,郭侑没办法把它拘束成规规矩矩的样子……裴液这时候想起“小蛟心”那四处钻伸的肉芽。 所以郭侑不认得他了,他认定自己害死了子梁,更不能接受这副模样、性情大变的鱼嗣诚,所以将他们拆分成了两个人,他叨念着“子梁没了,鱼嗣诚害死了他”,实际是这一对旧友,一个走到了现在,一个留在了过去。 “我见过你……”裴液看着鱼嗣诚,“在很多个不同的地方见过你……既然你是子梁,又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既然你是子梁,那么二十三年前,拦在你面前的人又是谁……你那时没能救下魏轻裾,如今为何反而违背她的遗愿?”裴液嗓子里带着血声,“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鱼嗣诚竟然一时也没有追来,他只像个雕像般立在原地,安静望着少年身周涌入的无数梦幻般的瓣,像是两扇巨大的蝶翼。 半晌他漠声道:“这个入宫前的名字,除了郭侑,也没别人念叨了。” 飞卷的洛神木桃不断向着裴液涌去,整片草野上的幽蓝都被他一人吞没,已经八生的脉树不断成熟茁壮,但更多的能量还是用来缝补多处可怖的伤口。 这不是一个很快见效的过程,鱼嗣诚似乎也不在乎他恢复成什么样子,七生和八生于谒阙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二人之间的胜败也与状态无关。 在麒麟火无效的那一刻,裴液就等于失去了手中的剑;在【飘回风】被击破的那一刻,他又失去了自己的腿。 “我要进入洛神宫,还要再和你讲一遍吗,六十年要到了,我要去把白水之匙拿出来。”鱼嗣诚低头重新提起了枪,“谋划?我有什么谋划吗,我在做的事情,就是我该做的事情,一直以来,我是个小人……也是个小人物。” 他重新抿起了唇,鱼紫良此时彻底没入到他的肩中了,那情绪激烈的嘶吼终于消失不见。 “娘娘,时隔这么多年,奴婢又来叩您的殿门了。”鱼嗣诚漠声低叹,然后他抬起头,只剩一张冷漠的面孔,他缓缓挺起枪,指向了裴液,“乱臣贼子,还不伏诛!” 他挺枪一掠而上,水域中拉出一条沸白的水线。 身后是洛神宫,裴液撑墙抬起头来,有一半的身体是脱离掌控的感觉,而视野中是再次呼啸而来的鱼嗣诚。 杀了自己,然后进入这座宫殿,这确实是鱼嗣诚在做的事情……但很多条线在脑子里,令裴液一时理不清楚它们。 如果他是子梁,那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当年在明月宫下击溃他的人不是鱼嗣诚……那么是谁呢?那人手上为什么会有麒麟火……或者不是麒麟火……难道是皇帝吗? 真正击溃【汞华浮槎】的东西又是什么?在那一战前,鱼嗣诚显然是和郭侑站在一起的,为什么却在魏轻裾死后他性情大变,近乎颠倒了立场…… 裴液抬臂抹去眼眶的血,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剑,他没有时间去想了。 随便怎么样吧。 他得想办法宰了他。 虎啸一样的枪尖带着几吨重的水砸来,裴液举起断剑勉强一架,擦着墙面被抛飞了出去,摔撞中再次裂开了几根骨头。 鱼嗣诚朝着裴液步步走了过来。 他显然变得更加强大了,蛟鳞生长在皮肤上,而在将自己的来由过往全部裸露出来之后,那些臆想中的弱点也全部被抹去了,你再不能从这副身骨上看出什么隙漏。 裴液知道自己还能撑一会儿,没了【飘回风】,他还有【玉老】【杨】【云寒】等等,只要剑还在手上,黑螭还在身边,他很难被人一招取了性命。 但他也确实开始朝着死亡的深渊滑落了,飞涌而入的洛神木桃拯救着他的身躯,但远远不够支撑他从这杆枪下喘出气来,一枪、两枪……总有剑碎掉的时候,也总有伤势积累到无法承受的时候。 黑螭在思考把他彻底带离这里的事情。 鱼嗣诚当务之急是进入洛神宫,他已经获得蛟躯了,裴液如果不拦阻他,一心离开,他多半不会死命追赶。 一往无前的剑总得有合适的鞘,如果黑螭开始拿过主导权,裴液不会反抗,但他也说了,他希望能多往后拖一拖……再多拖一拖。 他这时候在想面前这具二十三年前铸成的身骨,在想西庭心和诏图,甚至在想之前看过几遍的《幽幽地中仙》……第二剑已再次折戟了,他得再找一剑出来。 即便生命危在旦夕,他也不想就这样走掉……何况多半也走不掉呢。 他微微偏头,有血凝固的视野里,洛微忧又已经坐在他身旁了,刚刚她不知驱使了多少鱼群,几乎荡尽了草野上全部的洛神木桃,但还是没能奏效。这个行为不知对她有何影响,如今她好像变得浅淡了一些,声音也好像变得遥远。 “看来还是没打过啊。”她稍微有些沮丧,很缓慢地晃着小腿,“你还是快跑吧,别真的死在这里了。到时候我也搬不走你的尸体,就只能看着它躺在这里一点点肿胀、腐烂、飘散,最后变成一具骨头……那样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只能叫‘洛很忧’了。” “是么,但我有一个更不妙的猜想。”裴液勉强笑了一下,偏头看着她。 “什么?” “如果他真的进入了洛神宫,你也许就不存在了。” “……” “我先死,过一刻钟你就死,谁也别笑话谁了。” 洛微忧怔了一会儿:“会这样吗?” “我觉得会。” “……那也没有什么办法吧。”洛微忧托着腮,“我本来也不知道我来自何方,平日也不想会往何处而去,这几千个日子过得自由自在,无缘无故而来,该离去时而去,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我觉得不好。裴液想。 一个人生老病死,和被人夺去生命是不一样的。他想起茫然栽倒的李蚕南,想起神情死寂的朦儿,也想起面前这道淡影拄坐崖上的样子。 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还是没能找到第三剑该怎么出,啸烈的水汽汹涌而来,他挺剑迎上,下一霎剑刃失控般飘斜,然后整片崩飞,他手中终于只剩一个剑柄。伤重的身躯同时躲闪不及,腰腹被豁开一个巨大的血口。 然后裴液的身体再次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宫墙上的那扇门上。 这时候裴液意识到鱼嗣诚是一边走到这座门前,一边处决着他。如今他来到洛神宫前了,在三丈外立着,视线略过了门下踞坐的少年,看向了这座紧闭的门户。 “你没能找出他第三个致命点,得走了,裴液。”黑猫道,“他再往前一丈,我就没把握从他面前带走你了。” 那不是还有一丈吗,裴液想。 他其实也意识到自己拦阻不了鱼嗣诚了,此时、或者早在麒麟火失效的那一刻,能够离开就已经是太令人满足的结果,是他绝不肯认败地选择再出第二剑第三剑,才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他感受得到杀意的变化,鱼嗣诚现在不只把他当路上的障碍了,也许是这一连串的动作赢得的“尊重”吧,他是真的想在这里彻底杀掉自己,甚至愿意把进入洛神宫的事情延后一些。 此时鱼嗣诚面前是待宰的他和洛神宫待打开的门,也许他确实该胜利的,他确实已经把一切做到最好了。 裴液偏过头,洛微忧就安静地坐在那块石头上看着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朝他摆了摆手,纵然没有面目,裴液还是感受到她的笑容。她真的会随洛神宫的打开而消失的,她在这里存在了这么久,总该有些要等待的东西才对……怎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呢? 整个世界上见过她的人,才只自己一个。 裴液一句话说不出来。 然后鱼嗣诚往前走了两步,一道清淡的语声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鱼大监,如果母亲没在你身上留下‘罪鳞’,那么当她死后,你就会选择对抗燕王和五姓吗?” 鱼嗣诚顿住了步子,转过头,李西洲安静地立在那里,红裙在水中像团缓慢燃烧的火。 她左手在身前垂握着一柄剑,是裴液抛飞出去的玉虎,右手则持一柄精致的小匕,锋锐的刃贴在了左手的腕上,用力一压一剌。 鲜红的血像小瀑一样垂流,顺着玉虎的剑柄淌了下去。 鱼嗣诚沉默地望着她,有三息,然后他微微阖了下眼,又睁开,漠声道:“殿下可以带他走,或者我只能把两位都杀了。” …… 那个人不是鱼嗣诚,也不是皇帝,那个人是燕王。 当裴液冲破千万朵飞刺向鱼嗣诚时,李西洲看着他们想道。 前一息她看见那些美丽的像一场风一样围拢在裴液身边,她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她很想看见那道微淡的身影,但最终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瞧不见。 她没有什么表情,从进入这里后,她一直都没什么表情,有时候像在发呆。 所以,当时是雍北站在了子梁面前,这样是对的。 所以那火当然也就不是麒麟火,这也是对的。 但雍北那天的枪上又有什么呢,他又掌控过什么火焰吗? 她在这里又顿了一会儿,因为这个问题和她刚才那条思路截断的地方重合了——即她不知道那种表现近似麒麟火的火焰是什么,也没有关于它的线索。 然后她看着裴液把剑刺进了鱼嗣诚的肚子,这时候她知道,原来子梁是鱼嗣诚以前的名字。 鱼嗣诚就是子梁,这意味着什么?郭侑把什么样的弱点铸造进了【汞华浮槎】,令鱼嗣诚败给了雍北呢? ……不对。 郭侑是不会按照雍北的手段来设计致命之处的。 他铸进【汞华浮槎】的这枚“锁”的形状,一定是按照钥匙来订做,那么这枚钥匙最应该是在……母亲手里。 可为什么击垮【汞华浮槎】的是雍北呢?母亲又执掌过什么火焰吗?离世前那一个月,她也不可能和雍北合作的。 有一个地方想岔了……是哪里呢……要快…… 她面无表情地想着,手笼在袖子里摩挲着那柄小匕,这个时候裴液用断剑对鱼嗣诚发起了第三次的进攻,那只丑陋的水兽高高跃了起来——一瞬间她以为那就要得手了,但下一刻碧绿的焰光映亮了瞳孔。 ……火。 火! 是鱼嗣诚的火。 (本章完) 第650章 宁折血骨,还君此花(二) 第650章 宁折血骨,还君此(二) 因为裴液御火之能早在西池雨夜就彰显给了全城的观者,所以鱼嗣诚在面对他时,从来不曾展露过自己的御使的火焰,因为那不过是递兵于人。 所以李西洲也就没有想过,那些火烬不是来自于对手,而是来自于【汞华浮槎】本身。 【汞华浮槎】怕的从来不是火。 那枚残片上,除了火以外……留下的就只有血。 和她同出一脉的血。 这样就完全对了。 “罪鳞染血,浮槎将解”,这具出于养意楼和郭侑之手的宫中仙躯,所谓【汞华浮槎】者,唯一不允许的,当然是伤害娘娘。 而那天从明月宫走出来的雍北枪上,正染着母亲的鲜血。 那天的鱼嗣诚直到落败,都不知道这一点。 …… 李西洲没有说话,血汩汩地从她腕子中流出,手中是少年的剑,她用自己的血濯洗着它每一寸身躯。 她听得懂鱼嗣诚的言语。 进入洛神宫对我而言很重要,而你们已经油尽灯枯了。 这血不是胜利的号角,仅是止战的砝码。裴液已经遍身染红,筋骨断了无数,只要再交手一合,他就有九成的概率被鱼嗣诚杀死。 而鱼嗣诚同样不想冒这个险,哪怕如此微小。 但场上确实出现了威胁他的东西。 他不愿意洛神宫之行出现任何差池,而裴液前面的表现足够令他纳入考虑,所以他宁愿在这种优势下放过裴液,给了李西洲一个如此优渥的选项——带走这个本来必死的少年,没有任何损失,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或者,他们两个一同死在这里,“晋阳”和“真血”的身份也不是免死金牌了。 李西洲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这一行她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大大扭转了在琼琚园时的局势,确实可以收手了。无论如何,裴液的前途不可限量,自己的性命无比珍贵。 这两样东西同时放上天平一端,另一端很少有事物能够压下的。 但一朵刚好可以。 “鱼大监。”李西洲低着头道,“你身上的洛神木桃,是采自清思殿那个侍女身上吧。” “我不得洛神界标的认同,所以削了半朵给她,以此使蛟血得以暗度。”鱼嗣诚道,“算是我夺她的不错。” 李西洲安静点点头,道:“我要杀了你。” 水域一霎寂静,鱼嗣诚默然望着她,像是望着一段陈年的旧时光。 他轻轻阖了下眸子,脚步往回转向裴液,这是一个细微的动作,也是寂静中的第一个动作。 战场在一瞬之间炸开,螭啸朱火骤然塞满了整片水域。 沸腾的汞汽在水中膨成一个径长数丈的大球,鱼嗣诚嘶吼一声,转身时长枪奋然刺向那个瘫坐的少年,但更早一刻,黑色的鳞墙毫无顾忌地遮住了他。 鱼嗣诚长枪深深刺入了这已遍体鳞伤的仙狩体内,鱼嗣诚嘶吼着,沿着黑螭前掠的方向反拉,鳞飞肉碎,枪身弯成弦月,几乎将这条仙狩整个剖开。 它也确实到极限了,残破的身躯往回凝缩成了一只巴掌大的黑猫,像片落叶般被沸荡的水甩了出去。 但在此前一刻,它已把门前瘫坐的少年咬在嘴里,送到了李西洲的身边。 李西洲立着也看得出虚弱,她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的血倾满了整柄剑,当年一滴难求的血此时任由少年挥霍。 她垂眸看着裴液,裴液仰头看着她,发梢眉角都全是血,好像站也站不起来了,只张了张嘴。 “现在,你要是来一句,‘我不成了,办不了这件事’,我可要大耳刮子抽你了。”她道。 裴液咧出个牙齿森白带红的笑,缓声嘶哑道:“你信么,就让他眼睁睁看着,我照样能再从正面刺穿他一次。” 他握住这柄温热的血剑,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鱼嗣诚从他背后呼啸逼来,依然是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依然是可怖的枪势,裴液随着水波站立难稳。 鱼嗣诚把全数真气护在了后脊与丹田两处。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面前的少年此时有多么风中残烛。 只要一枪,他就绝对再也站不起来。 鱼嗣诚这时并不紧张,他早已炼就一颗生死间冷硬的心了,但他确实投注了全数的精神,他知道少年最擅长这样一招决死的回合。把全部力量投在防御上,他并不觉得丢脸,正如他前面不顾一切地进攻一样,唯胜利才是真正的终点。 鱼嗣诚在裴液身后两丈处踏下一步,这是一个枪最远、最劲达末梢的距离,与此同时,裴液右手从右胁下向后刺剑转身,避过了这枪尖,进剑一丈。 鱼嗣诚甩枪斜砸,这是一道扫荡身前空间的枪,几乎避无可避,前面每一次,裴液也都在其面前口吐鲜血。 但这一次少年摇晃着身子,贴地仰身,从一个极刁钻、又极妥帖的角度避过了它——他摆出这个姿势甚至比鱼嗣诚出枪还早一丝。 他顺着身体的踉跄拧步进身,挺剑时进剑五尺。 鱼嗣诚枪尾回戳,同时左手握拳,裴液正从贴地的姿态中直起身来,剑身带起一个漂亮的圆弧,先割断鱼嗣诚左肘关节,汞汽炸了出来,拳风贴着他的脸侧飙过。 收剑时则斩在右臂小臂上,为自己震荡开一个寸许长的存身之隙。 他贴身进步两尺,四周喷吐的汞汽已开始灼伤了他,鱼嗣诚这时没有退步,而是将自己半断的左臂向后让了一让,以妨那牵丝飞剑抓住此空门飘转背后,令持枪右手更遮护身前。 这时候他已同时旋过了枪,这个距离,没有螭龙遮护,裴液已再避不过他的下一枪。 裴液要进身,鱼嗣诚也在放裴液进身,因为和刚刚不一样了,鱼嗣诚不能再放任裴液汲取木桃,因为当他回复满状态时,他手里真的有能杀伤他的武器。 所以第一合就是最好的一合。 鱼嗣诚此枪砸下,裴液矮身鬼魅般避过了它,鱼嗣诚心里一空。 你见过我的【飘回风】许多次,我也见过你这五枪……足足三遍了。 裴液进步一尺,残破的血袖猛烈地燃烧起来,他此时身子稍矮,四肢却姿态神妙,像一只鹤舞在了高大的人前。他没有下刺已知晓位置的丹田,也没有飞剑绕后,而是一剑从下向上的斜斜贯穿。 他选中的是最笨拙的位置,是【汞华浮槎】两层蛟金重迭的中胸心口,二十三年前雍北染血的一枪也只从第一层剖下了窄短的一枚残片。 裴液如今刺穿了第二层。 穿过蛟金、划过心脏上方、刺破肺囊……刺入了蛟吞珠之骨枢。 热刃切冰的触感反馈回来,他挺身一送,如鹤展翼,带血的头发披散在脸上,剑尖从鱼嗣诚僵直的脊背透了出来。 因为你是子梁,所以你的丹田不在那里。 因为你是子梁,所以你的【汞华浮槎】还是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具啊。 (本章完) 第651章 宁折血骨,还君此花(三) 第651章 宁折血骨,还君此(三) 仿佛一个泄了气的皮球,高压的汞汽变成了无力的呻吟,淅沥的汞液从玉虎穿出的豁口流出,首先灼伤的就是鱼嗣诚自己的脊背。 但他现下全然动不了了,接受【汞华浮槎】刺入丹田的代价,就是与之完全合为一体,连真气也难以独立运行,当【汞华浮槎】爆发时,身体可以毫无迟滞地与之同频同调,享受它带来的增益,而一旦它“死去”,整副身体也就像被固定在了一具尸体上。 裴液这时已知道,这副蛟金之骨不是木肢一样助力的机械,它是真的以“活着”的状态铸入人的身体的,穿刺丹田、绞缠皮肉,真正构成了人体的一部分。 他将剑往下一压一拉,抽剑而回时切断了鱼嗣诚的心脏,然后他再次按着剑刺进其下腹,踉跄中把鱼嗣诚撞倒在地,将整柄剑贯入了进去。 两个人迭着倒在地上,裴液喘息了一会儿,撑着剑柄站起身来,鱼嗣诚僵颤着躺在地上,眸光黯淡下去,血和汞液混合着从创口流淌出来。 抟身之后的灵躯没有这般脆弱,即便被刺穿心脏和丹田也难以死去,但这时是整具骨骼在从内部破坏他的身体,正在解离崩溃的浮槎同时带走着他的生命。 裴液喘息了一会儿,他低头看着鱼嗣诚的渐渐变成石子颜色的眼睛,这时候又觉得没有错,这确实依然是二十三年前那一战的延伸,那时候面前躺着的这个人没有闯进去,今天也还是一样。 他稍微喘匀了气,把剩下的血抹在剑刃上,蹲下身割下了他的头颅。 许许多多的洛神朝着裴液轻柔涌来,没入伤口之中,拯救着这副身体的生机。 李西洲从后面走上前,在鱼嗣诚残破的尸骨面前蹲下,从那断开的脖颈之中,正挑出来一朵柔弱的洛神木桃。裴液回过头,见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你干嘛流那么多血?给剑洗澡呢?” 李西洲未答,伸出手,将这朵采了下来。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体会着绷紧的神经筋骨松弛下来的时光。慢慢整个洛神宫前都重新静谧下来了,大量的气泡一边消散一边浮上去,水温也降下来了,只是少了许多的洛神,光线暗淡了许多。 “你这血还真好用。”裴液道,“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如果不是你总拿你那‘麒麟火’误导我,我会更早想到的。”李西洲看他一眼。 “……这话真没道理。”裴液道,“我也被你误导了呢,你对‘子梁’这个名字毫无反应,我当你是宫中万事通,原来你也不知道鱼嗣诚有两个名字。” “其实不是查不出来,只是没往那边去想。”李西洲倒没反驳,“因为鱼嗣诚其实从来没用过这个名字,他三十年前入宫做杂役太监时,就诨名‘小鱼儿’,一些传言说因他多遭宫人欺辱玩弄,被取了这么个名字。往后今圣登基,赐了他‘嗣诚’之名,位子也水涨船高……郭侑叫他子梁,是因为他们入宫前就认识,两个孤儿赶着上战乱才一同入宫求活的。只不过大概因为郭侑一表人才,也开了脉,就选入了禁军;鱼嗣诚形容猥矮,就阉了身子,做了杂役。” “唔,所以只有郭侑没改过来,一直这么叫他。” “不错,这种二十年前私下里的称呼,我自然是不知晓的。” “这么说,郭侑遵着故皇后的吩咐,在【汞华浮槎】上留下了‘罪鳞’而没有告知鱼嗣诚。”裴液顿了一会儿,“是这件事导致了郭侑疯癫,鱼嗣诚性情大变。” “嗯。” 裴液安静了一会儿,想着那份陈旧往日里的跌宕,倒是魏轻裾的形象又在心中鲜明了些,想到这里时他偏头去看李西洲:“说起来,你的血为什么有这种神异?” “……这是蜃血。” “蜃血?” “嗯,鳞族血脉最本质、最深处的东西,都是蜃血,经过一些未知的步骤,大概可以提取到它。”李西洲低头道,“我知道我身体里有这种血,是传自母亲的,但是它和麟血纠缠起来,两相对抗,谁也压不过谁……我寻找母亲的遗迹,很大一个目的也是为了解决这件事情。” 裴液怔了下,这时想起来朦儿口中的传言:“所以……故皇后留下了洗去麟血的方法什么的,是确有其事?” 李西洲点点头:“记得郭侑说,母亲给他蛟金,本来是为了让他从中萃取什么吗?我想那就是蜃血。很多迹象都表明,母亲对麟血下了很多工夫,但她死后,那些东西都没留下来了。” 裴液顿了一会儿:“鱼嗣诚还说了‘白水之匙’四个字,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一直在猜测的事情,现下从他口中得到了验证。”李西洲道,“记得之前我和你比喻,洛神就像古王在这个时代的太子吗?” “嗯。” “那么洛神宫里留下的,就是太子的冠冕。”李西洲,“穿上它,就具备太子的身份……就能承袭蜃境深处的遗产。” 裴液缓缓点头,这时候他又想起鱼嗣诚容纳蛟与人的行为,想起“鱼紫良”的存在,但李西洲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差不多了,先出去吧。” 裴液动了下腿,又顿了一下,回过头,见到洛微忧立在石头上朝他摆着手,他回过头来:“那个……你看不见洛微忧吧……要我帮你们传两句话吗?” “……” “殿下?” “不必了,我不用在这里和母亲说话。”她抿了好几下唇,最终微微昂起首道,好像有些倔强。 “哦。” 鱼嗣诚的尸骨就留在这里,裴液本意是要搬上,但李西洲只让他拎上了头颅,然后自己仆倒在了裴液的背上。 她确实已经站不稳了,这倒很合理,如果背了鱼嗣诚,那就不能背她。 裴液捞起无精打采的小猫,因为他生命重新充沛起来,小猫也得以从奄奄一息的处境中脱离。 他最后回过头,朝着身后的洛微忧笑了笑,背着李西洲抱着小猫,往外面一步步远离了洛神宫。 洛神补上了很多气力,但伤势却没有那么快修复,他走路还是有些踉跄,尤其衣衫是真的破烂了,身上全是血。背上的李西洲虚软地贴着,有种没有骨头的尸体感。 裴液又忍不住了:“殿下真有意思,下来一趟没人打没人骂,自己一刀差点儿给自己放干了血。” “……” “你淅沥沥放了一大滩,我一共也只用了小小一茶盏。”裴液摇着步子,给她渡着真气,“我但凡杀鱼嗣诚慢些,怀疑你都要折在这里。” 李西洲不说话,只把下巴搭在裴液肩上,蜃境很安静,在没有战斗发生的时候,它真的很像一场梦。 “明绮天告诉你‘输了也没什么’”她忽然道。 “……啊?”裴液茫然。 他回了下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李西洲金面慵懒地看着他:“但我会带着你一直赢。” “……” 裴液沉默地回过头,走路。 “你……”半晌他抿了抿唇,“你跟明姑娘……比得着吗?” 李西洲把脑袋从肩上伸过来,凑近了盯着他的脸:“‘比得着吗’是什么意思?谁跟谁‘比得着吗’?” 裴液往旁边躲了躲,不讲话了。 李西洲也没有追着他问,过了会儿裴液走出了景池,她从背上下来,由于真气的缘故,气色好了很多:“把鱼嗣诚的头给我吧,你自己回朱镜殿就是。” “……你去哪儿?” 李西洲没有答,接过沉重的头颅后,唇线往下抿了抿,不过金面什么都没透露出来,她淡声道:“我去一趟紫宸殿。” 裴液看着李西洲离开这方境界,自己抱着小猫静了一会儿,这个时候依然是明月在天的春夜,他回头看了看蜃境中的明月宫,檐角依然那样清新,院中似乎还燃着灯光。 那片地方应当没有过干涸的池水的,但它又分明伫立在那里,裴液望着它怔了一会儿,心中忽然涌起个令他心跳不已的想法。 但他顿了顿,还是暂时按下去了,沿着小路走出了蜃境,往朱镜殿而归。 …… …… 踩着月辉上行三段共九十九级台阶,就到了紫宸殿的门前。 应答太监侍立在门口,见到李西洲浑身是血地提着一颗头颅过来,面上既无表情,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恭谨地行了个礼,转身步入了殿中通报。 片时,他出来,李西洲走了进去。 紫宸殿里宫人寥寥,只几个必要的立在阴影里,这座大殿不光明也不阴暗,它宁和而安静,有着君皇所居之地应有的气质。 唐皇坐在案前,翻阅着层层迭迭的奏章。 这是他最常做的事,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即便已在位近三十年,他依然没有什么心腹辅臣。每日整个庞大帝国的东西南北、兵刑农商会巨细无遗地过手,二十七年来不曾变更,大唐在他手中像个病人一样慢慢康复、重新健壮起来,他了解自己的帝国,就像了解自己的身体。 在唐皇的眼中,阅折这件事也许比绝大多数事都重要,因此在很多人进入这座殿时,他都不会停下来,但今天李西洲走进来时,他搁下了笔,抬起了头来。 李西洲已经摘下了面具。 “我把鱼嗣诚杀了。”她道。 唐皇看了她手中头颅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有什么事吗?” “我要你一份手谕,关于燕王和亲之事的。”李西洲昂首看着他,“你还记得梅妃吗?” “怎么?” “李幽胧得离开这里。” “她是真血。”唐皇停顿了一息,淡声道,但语气不像反对,而像提醒。 “我知道,”李西洲道,“但我是长姐。” 紫宸殿中没有人说话,两人安静对视着,他们有着近乎同色的眼,和同样形状的眉毛。 唐皇低下头,提笔取了一张白纸,写了几行字。 李西洲沉默等着。 唐皇把写罢的纸笺交给宫人,宫人传下来交到李西洲手上。 李西洲接过来,没有讲话,只多立了一会儿。 唐皇同样安静地看着她。 片刻,李西洲躬身一礼:“父皇,儿臣告退。” “嗯,慢走。” 李西洲转身离开这座大殿,踏出门槛,踩进夜里明月的光辉里,紫宸殿灯烛下的影子似要追着她而去。 唐皇忽然道:“把门关上吧。” (本章完) 第652章 宁折血骨,还君此花(四) 第652章 宁折血骨,还君此(四) 月光洒在梨上,春夜里弥漫着血的味道。 圆润的盘摔成满地锋利的碎瓷,麟子们都安静地坐在自己案前,夜深了,显得有些静冷,李琛把自己袍子裹在李蚕南身上,两人依偎在一起,身旁除了屈忻外没有别人。 麒麟火确实是天下一等的神异火焰,李蚕南头颈的毒纹肉眼可见地消弭了下去,呼吸也渐渐平稳,苍白的脸色被妆面遮了大半,整个人看起来已与常人无异。 汤汁从瓷片下面流淌过去,看得久了,像一条雪白的小船,飘在浑浊的污水上,却一动也动不了。 朦儿眼神灰寂地垂着头。 保持一个姿势时间久了,身体就会消失,但她也感受不到应该剩下来的意识了。 她不知道刚刚这一个时辰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刚刚这四年自己做了什么。站不起来的、遍体鳞伤的身体,没有意义的绝望,寂静的耳鸣……好像又回到了跌倒后站不起来的那一天。 那天夜晚的清思殿里也是这样寂静,殿下回来后看着倒地的她没有发火,只是沉默地把她搀回到床上,点了盏灯给她仔细清洗擦药,最后把头埋进她怀里,小声地啜泣起来。 她永远记得殿下的嗫嚅:“对不起……朦儿姐姐……我没有保护好你。” ——“朦儿你是姐姐,以后要多照顾胧儿;胧儿你是公主,以后要保护好朦儿。” 这句话她深深记得,殿下也一直记得,殿下的每一场火都是发给自己。 那一刻朦儿很想把眼睛里长出来的事情告诉怀里的殿下,但尖锐痛着的伤口掐住了她的喉咙,她决心再不把这件事说出来,珍而重之地守护好皇后娘娘垂下来一抹眷顾。 她把这份眷顾抱在怀里四年,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笑。 裴大人说得没错,自己真的是个傻子。 皇后娘娘自己在位才多久呢?如今已经二十三年过去了。 一柄剑放二十三年也会锈蚀,前朝的诏文怎么能在今朝通行呢?当年皇后娘娘的那些侍女都已不见踪影了,谁才会依然傻傻地相信一个早已覆满尘土的承诺。 那位皇后娘娘早已死去了,只剩一具枯骨,她散播的奇迹和光辉都湮没在了时间里,只有她还以为握着这朵残留的朝她呼喊,还能得到什么回应。 不过自己这样也算做了件好事么,总比五十年后,又有哪个可怜人摸到这束虚假的希望好。 痴想飘到这里时,她眼中又流下泪来……自己犯了这样的罪,一定是要死了。她很怕死,但这个时候死又好像是一种解脱……只要死得别那么痛就好了。 只是她无法去想的是……殿下已经不能离开这里了,那么自己死了之后,清思殿里是不是就再也不亮起烛火了。 想到这里时她好像又重新感觉到了身体,热烫痛累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她忽然想仆倒在皇后座前,求她饶自己一命……用什么刑都行的,只要还能留一条命陪着殿下。 但同时她又觉得很累,那些情感和想法好像都隔膜在另一个世界,她低着头没有表情,也不想动弹。 然后她的胳膊被扼住了,紧得发疼,坚硬的冰冷激得她颤了一颤,这时候她才听到身后甲片的声音,整个人被架了起来,只有脚尖碰得到地面。 身后冰冷的男声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遥远:“遵娘娘懿旨,现执犯女往禁狱拷问。” 上首传来一道冰淡又带些疲意的“嗯”。 自从宴场静下来后,朦儿第一次抬起头来,除了两张砸碎的案桌,剩下的人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看。 她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这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这只是一幅画,人们是不会随着突发的事情做出连环反应的,自己不是点燃了某个引线,自己只是泼脏了这幅画的一角,所以其他的地方都还是干净的。 等自己和这些碎木破盘一同被清理下去后,这幅画就修补好了,敷上新纸、添上新彩,这场家宴就可以继续传膳用餐、温声笑语,直到在春夜中兴尽而返。 这个想法像个汩汩不绝的泉眼,很快在她头脑里漫延开来,然后她发现自己看什么都带着一层干巴巴的纸感了——鲜润的梨是两三笔白粉干在那里,裙袂轻裾是晕开的粉彩,小孩子的颜色新些,大人的颜色老些,像褪了色,他们的表情也都不会变,画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真有意思,她怔怔想。 怪不得……原来自己一直看到的一切都是人家的画,自己也是活在人家的画里,怎么能臆想从画里刨出人家没有画过的东西呢。 她仰起头,天上的月亮也成了干巴巴的一团白,夜幕被黑墨洇湿又干皱,暗淡老旧,没有丝毫的色泽……她有些呼吸不过来,颤抖着低下了头。 整个世界……都是一幅画啊。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她听到一道遥远隐约的语声:“就遣幽胧赴婚吧,我取了父皇的手谕。” 一道朱红的长裙,在春夜中微微摇曳着,她摘了面具立在场中,脸色白得像纸,但不是纸,她左半边身子染了许多片血,斑斑点点的,但那些颜色都很真,没有涂抹的感觉。 她是一个……真正的人,朦儿莫名想到。 画里的人都看向她了,这句话好像也是不应该出现在画里的。 李凰目光停在了她身上,李玉瑾猛地转头,李琛、李蚕南、剩下的皇子、妃子,全都震愕地看向了她。这幅画好像开始裂开了,朦儿听见了纸帛撕裂的声响,所有人目光都投在那袭红衣身上,席上又是另一种死寂。 这袭宫中的妖火,所有人见而避之,一直游荡在大明宫的边缘,她好像从来不关心宫里的事,宫里的事也从来不过问她。罪皇后唯一留下的子嗣,在很多人看来,她甚至隔膜在所谓“皇子皇女”之外,像个身份暧昧、无家可归的人,这么多年来,大明宫确实也避免彰显她的存在。 与此同时,也没有人敢在紫宸殿不插手的事情上,去打扰那位圣人。即便这里杯盘狼藉、见刃伤命,那也只是后宫的事。二十多年,从来如此。 “没有听到吗。”李西洲微哑重复道,“我说,就遣幽胧赴婚吧,我问过李曜了。” 她的声音很淡很冷,她腰背挺得很直,所以朦儿这时候觉得她像一团火,然后就见她转过身,朝着自己走来。 就遣幽胧赴婚吧……那是什么意思呢? 朦儿觉得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意识,但她脑子似乎又没转动,她怔怔地望着朝自己走来的红颜色,她好像真的是一团火,所以走过的地方画纸都被烧去了,焦糊地蜷缩起来,暴露出真实的世界。 “放下她。”她立在自己面前,道。 臂上扼制的力量消失了,她被重新放着跪倒在了地上。 这袭红衣却没有蹲下,只是垂头看着她,朦儿仰着头,看见那白粉月亮挂在她的肩膀旁边,也被红色的火烧去了,露出鲜润的真容来。 然后一种梦幻般的颜色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是女子俯身向她递了下来,如柳叶、如蝉翼的瓣形,白白的、轻雾一样的绡带,一朵幽蓝的安静地摇曳在眼前……它不仅不是干枯的画,甚至比现实都更加鲜润,简直像采自仙境。 ……人间哪有这样美丽的呢?除非是从梦里生长出来。 一霎间这种色彩蔓延开来,身体重新有了知觉,朦儿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泪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晋、晋阳殿下,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我太开心了……只要殿下能够出嫁,我、我就死而无憾了。” “没有人需要死,你也不需要。”李西洲平声道,像宣读一份诏令。 “……” “这是洛神的承诺。因为你们拿到了,所以可以离开这里。”她骄傲道。 (本章完) 第653章 朱镜夜谈不寝 第653章 朱镜夜谈不寝 裴液和小猫走在太液池畔。 人一瘸一拐,猫无精打采。 “又赢一仗。”裴液道。 黑猫窝在他怀里没说话。 裴液低头看了看它,扒拉了扒拉它耳朵,一些深红的裂口依然留存在毛发深处,看得他有些心疼。 “小猫,你不会有事吧。” 仙狩自从结识,留给他的印象就是皮糙肉厚,当时被仙君整个杀了都能从猫身子里活过来,过了一两个月就又生龙活虎。 “没事。” “那就好。”裴液轻轻抚了抚它,“等见了屈忻,我看能不能让她给介绍个兽医。” 黑猫抬起头恹恹地看了他一眼。 “咱们这回赢得了个忒厉害的人,我打得也很厉害。”虽然身上伤还很痛,但毕竟禀禄刚刚饱餐了一顿,这时修复着伤躯,裴液精神头很不错,“单枪匹马、正面打赢了个没有玄气的谒阙呢……不过这战绩不大能大方地往外说。” 黑猫颇无语:“你又单枪匹马了?” “你是马。” 黑猫挺起身来挠他脸。 裴液仰着头躲开,笑:“别那么生分嘛,咱们签了命同荣枯契,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亲若一体……这一仗打得多痛快,以下克上,我出了三次剑,剑剑夺命,若非他那副骨头架子,我相当于杀了他三次!” “是么。”黑猫冷淡道,“我只感到被御主拴在原地挨揍。” “……” “你就像个玻璃桩子,跑不动,还一碰就碎,还动不动就叫嚣。”黑猫继续道,“哦,‘你信么,就让他眼睁睁看着,我照样正面……’” 裴液捂住了它的嘴。 这话倒没错,如果黑螭自己和鱼嗣诚缠斗,它是决计受不了这么重的伤的,黑螭本来具备“灵隐”之性,从那螭火没有温度、不受感知的特点还有它化身猫躯的能力就可见一斑。其身躯又灵动,在这样没有境界压制的地方,它本应如鱼得水。 如果碰到的是个同样喜欢隐于幕后的御主,它大概会过得舒服很多。 黑猫从指缝里把话说了出来:“……还正面呢,没我你在内侍省那个正面已经死了。” “咱们两个人打一场仗,总得一个主攻一个主守嘛,”裴液辩解道,“你老是说你付出了多少有什么意思……那我的出剑不也很重要嘛,胜利是咱们两个人的,赢了就好了,什么我出了三剑你挨了十枪……这种对比又没有意义的。” 黑猫道:“本来就无所谓啊,我又不说什么‘单枪匹马’杀了谁谁。” 裴液把它闷进怀里,前面就是朱镜殿了,知道李西洲不在里面,他用脚推开了大门。 李先芳裹着件袄坐在偏殿门前,没有人回来,她也没有睡下。 “……裴少侠。”见到少年满身的血,她心脏抽了一下,猛地站了起来,“我去备药。” “没事没事。”裴液连忙叫住她,“屈忻还没回来么。” “还没。” “哦,我这儿没大伤,你不用急。”裴液道,“等她回来给我缝缝就好了。” “那我去给您烧桶热水吧,总得擦洗一下。”李先芳一时也不知什么样才算大伤,在她看来少年衣衫已经全是染血破条,露出的胸腹上还有个血淋淋的大裂口。 “我自己来就行。” 裴液把小猫搁下,李先芳提一桶的工夫他已经提了三桶,倒进灶上的大锅里。刚刚螭火毕竟用得见底了,所以还是劈了几桩木柴。 李先芳本要帮他摆放,裴液再次拒绝,拎上来一个便一斧下去,劈得又快又好。 李先芳见他动作熟练,蹲在一旁看着:“裴少侠,您竟然这么会做活儿。” 裴液笑:“这什么意思,劈个柴也叫事儿吗?” “嗯……我以为您从没做过这些事呢。”李先芳道,“我也是刚学会。” 斧头确实是摆好的样子,裴液想了想,这两天的热水一直有,而除了她还真没人烧火。他偏头看去,自到朱镜殿这些天来,她不再穿那长袖长摆的衣裙,换了利落些的装束,手上磨出了几个水泡又破了,这时缠了两层白布。 “我以前在家里常做的,你当我是什么公子么。”裴液道,“前些天我没想起来,往后这种事儿你叫我就是,也不费力气——哦对,其实也用不着了。” 他看向李先芳,笑道:“跟你说个一手消息,鱼嗣诚和鱼紫良都死了,就半个时辰前,你可以回教坊了。” 他“啪”地劈开最后一条木段,将这一捧抱起投进了灶里,弹了一朵火进去。 回过头,却见李先芳定在原地,没有答话。 “怎么了李姑娘?”裴液扇着火,灶里火光忽闪忽闪地映着两人。 “裴少侠……从外地入京,可置办了什么产业吗?”她拨拉着灶膛问道。 “……” 裴液想起自己一入京就想办一份“产业”,后来东拼西凑,还是老老实实住在了修剑院里……然后是故相宅子,再然后是皇宫…… “没,我对住处没什么讲究。”裴液潇洒道,“天地之大,何处不能为家。” “但裴少侠以后一定会有家宅的。”李先芳继续道,“以您的天赋和声名,又是晋阳殿下的身边人,少不了在神京安家。” 裴液反应了一会儿:“昂,可能吧。” “我想那多半是个御赐……或者是殿下赐的大宅子,往来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宾客,礼仪排面一定须得到位。” “昂。” “所以,您宅子里肯定会需要舞女。” “昂……啊?” “嗯。” “……” “我舞跳得很好的,一等一的好,只是您没见过,我也会调训歌伎、编排舞乐,没过来前,我就是教坊首屈一指的大舞女。我也很有名,您宅子有我也会很有面子的。”李先芳认真道,“所以,等您有了大宅子,就把我从教坊司划过去,行么?我也会打理宅子的。” 李先芳看着他,他茫然地看着李先芳,用力思考着这个遥远的话题:“我,你、你在教坊司,是有籍名的吧,那我是要向皇帝求取,指名道姓地让他把你赐给我吗……我……” 他觉得这行为有些奇怪。 “不用不用。”李先芳摆手道,“您只要同意我进您宅子就好了。” “什么意思。” “就是,把我赐给您宅子的时候,您别拒绝就好了。” “哦,剩下的你自己能操作是吧。”裴液明白了,“那没什么。” 他想着又不禁笑了出来,自己又脏又痛地蹲在这冷宫里烧火,身上一共几十两纹银,倒谈成了府上领舞的事情。 李先芳却满意地点了点头,低头继续捅着柴火,两只手窝在胸前。 大人你去求赐也没有用啊,她心底想。 这种事肯定是晋阳殿下说了算的,我早先求得殿下应允了才来问你的……殿下不同意,谁能进宅子呢? 两人都不再说话,一会儿热水烧好,裴液拎了一桶自去擦洗,李先芳是要帮忙的,但裴少侠脸皮还很薄,现下还只能接受在屈忻这个异性面前裸露身体。 李西洲回来是在半个时辰后。 她回来后也沐了浴,这次李先芳进去帮忙了。 裴液换了身舒适的新衣,却也没有睡意,坐在自己偏殿的顶上晒月亮,心绪安静下来,就适合回想一晚发生过的事情。 “屈忻留在那边照顾李蚕南一晚,我跟她说你没有大碍。”下面响起女子的声音,裴液斜过身看去,怔了一下,李西洲换了一身白衣,依然戴着金面,在月色下像梨成仙。 她仰头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裴液回过神,笑了笑。 “两个大脚垂在那儿晃。”李西洲仰着头,“拉我上去行吗?” 裴液伏下身,把大半个身子、胳膊、剑连成一线垂了下去。 “还是够不着。” “你蹦一下。” 李西洲颇无言,深吸口气奋力一跳,两手抓住了剑鞘。 “握紧了啊。”裴液把她跟条鱼似的钓了上来,呵呵直笑,“你握力很好。” 这夸赞很真诚,但李西洲没觉受用,她上来后坐在裴液旁边,把怀里抱着的暖氅披在身上,抱膝缩了进去,不动了。 “我把李幽胧的婚事定下了,请朦儿给我唱了一遍《西洲曲》。”她道,“李蚕南明天就出宫去住,这件事算办完了。” 裴液点点头。 “你劳苦功高,想要什么赏赐吗?” 裴液想了想:“没什么缺的,不若赐些俗物吧。” “你手里攥不住钱,想用的时候寻我支取就是。” “……”裴液动了动腿,“那就是什么都不给呗。” “我要给你的东西,千万黄金不足称。”李西洲淡声道,“你且等着吧。” 裴液想了想:“许绰欠我的新年礼物也是这么说的。” 李西洲看他一眼。 裴液回看她一眼。 “那就是两份。”裴液仰着头自言自语道。 李西洲没理会:“鱼嗣诚没能打开洛神宫,那么就没人能打开它了。或者说,本来也就没人能打开它,他们要进去,就只有蹭母亲主动打开的门。” “你说,洛神宫里是‘太子的冕服’。”裴液记得,“现在故皇后应该不会开门了。” 李西洲沉默一会儿,轻声道:“不,她还会再打开一次。” “……”裴液愕然。 “留给我的门。” “……” “我见到那座宫殿,就知道它在等着我进入的。”李西洲轻声道,“我要找到她留给我的路,然后走进去,拿到她留给我的东西。” “你觉得,需要多久?” 李西洲仰起头来:“本来,我一直弄不太清的,但我听鱼嗣诚说,‘六十年要到了’。” 裴液怔:“我没懂这个时间是什么意思。” “嗯,因为你对它不敏感啦,那也很正常。” “……什么意思?” “你知道,本朝皇帝是何时登基的么?”李西洲道。 “二十七年前?” “那你知道,那年他多大年纪吗?” “这不知道了。” “那年,他三十二岁。” “哦……”这下裴液意识到什么了,“二十七加三十二……圣人今年五十九岁……只差一年了!” 李西洲望着冷凉的夜空,轻声道:“母亲比他大一岁。” “……” “所以我想,可能还剩下一个月吧。”李西洲长叹一声,“也许还不到,总之,现在轮到我们了。” 裴液没有讲话,他摩挲着身旁的剑。 “不过换个方向想,还有整整一个月嘛。”李西洲微微一笑,“至少这一个月了里,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这倒也是,裴液想。 纵然世事无常、川流不息,但缩小到个人的尺度来看,中间还是有大量可以偷懒的空间,能有一个月确定无虞的时间来休息习剑,已是件难得的幸事了。 “你的剑修得如何,要批你个假,出宫一趟么?”李西洲漫不经心道。 裴液偏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行啊。” 于是两人安静下来了,谁也没再说话,就仰头望着月亮,各自想着事情。 过了不知多久,裴液在心里打开【知意】,一字字发道:“在干吗?” 就算在这样的深夜,另一只青鸟还是即刻把翅膀展了开来,好像同样夜中未寐。 “看月亮。” “你看月亮左半边那块儿,像不像个胖兔子。” “唔……真的。” “好久不见,明天出来聊聊吗。廿日将近,《秋千索》该写下一篇了吧。” “是啊,裴少侠能离宫了?” “晋阳殿下高抬贵手,大概算是回家省亲吧。这宫里太冷冰冰了,压得慌,得出去透透气。” “来吧,年节过去,这时节城里已有来赴羽鳞试的了。” “我还有个武举要打呢。” “你那个要靠后了。” “许绰。” “嗯。” “我觉得晋阳殿下人挺好的,我愿意跟她做朋友了。你说她愿意跟我交朋友吗?” “……” “嗯?” “你好好做殿下的下属,不可有僭越之心。” “……” “听到没有。” “知道了。” 裴液转向李西洲,李西洲淡眸看向他。 裴液朝她翻了个白眼。 两人安静地在屋顶上坐了一整夜,谁也没有说话,一直到天色熹微,李西洲裹着暖氅倒在屋顶上睡着了。 裴液也不再往知意传消息了。 (本章完) 长假请假函 长假请假函 敬爱的读者朋友们,应先前的预告,由于不可抗力之任务的到来,鹦鹉咬舌不得不在三四月请个长假,大概在一个月以上,更新将进入乱纪元。 任务主要有二。 其一,是篇八千字的论文,虽然寒假就提到了,但毕竟没有正式进入,琢磨构思、撰写都需要时间,也不确定好写难写,以去年三十天完成的那篇为参照,我预计此篇能压缩在二十天以内。 其二,是五月要进行的开题报告。作者现在手上有个题目的雏形,还需要思考,以及同样需要撰写一篇万字左右的材料。这个我预计比上述论文稍微简单一些,但也难讲,还是要真正进入才知道。 总之,这两个任务我会高效推进,但估计也很难在一个月内完成,所以作者预计,一定在【五月一日】之前恢复更新,但具体哪天再行通知。 我知道这是一个噩耗,虽然确实刚刚写完一段剧情想要休息,但本质是想在休息中构思好下一段剧情的呈现,可以写得从容一些,而不是一下阔别这么久。 我也知道,一旦长请,追读数据可能还是会涨回来,但很多人就彻底离开了,我也很想陪着大家不间断地把这段旅程走完,虽然时多时少、朝三暮四、缺斤少两、突然请假……但毕竟是一直在抓着头发写。 但无奈,尽管已经抛了很多课业活动,做了个院系边缘人物,但毕业还是要毕业的,这任务还是得完成。 请假其间呢,作者会尝试零星更新章节,字数就不确定了,权当保持思路,也可能有一点杂谈。 期待恒纪元的到来!!(真的有过吗?o.o) (本章完) 诈尸关于创作反思的杂谈恒纪元预告(4月22日 诈尸·关于创作反思的杂谈·恒纪元预告(4月22日) 写论文比写网文轻松好多,真的。只有松下来后,才意识到连载中的作者脑弦绷得多紧,这一个月里我面临的所有ddl,都令我感觉: 就这? 一万一的论文一个字没动时,我就跟导师说,十天之后我写完。然后前六天一共写了两千,后三天又写了三千,最后一天连白天带通宵,写了五千写完了。而且甚至感觉……又不是即刻投稿,后面还要再修、整引文呢,好多余裕啊^_^……第二天甚至可以痛快补觉…… 久经几千人盯着的每日ddl考炼的强韧大脑,已经很难对刺激起反应了。 不过第二个任务开题报告稍微有一点小坎坷,因为我当时计算二十天写完第一篇论文,但是完成得比较快,4月1日时就写完初稿了,这时候我想,再十天把开题搞一搞,岂不是4月上旬就可以开始攒几天稿了? 但是很不幸的,一来论文的收尾工作并没有那么好做,费了好几天,二来毕业论文题目的确定不是很顺利。 其实三月上的时候,我就拿到这个毕业论文题目了,但是一直没来得及看,直到开始着手研究……啧。 这个要读的东西太繁难了,包含六七十万字的未校点古书,而且都是抽象陌生的天算内容,我天天写小说,又不好好学习,怎么看得懂呢?而且我是想捷径速成,赶快回来给大家写作,这种东西我怎么读呢? 给我题目的老师是我非常喜欢尊敬的一位老师,人很温和,水平很高,治学态度也非常严谨,我就投机取巧地跑去问: “老师,这个题目,感觉很难啊,您觉得我应该怎么进入?” 老师:“嗯……这个,反正我也还没进入。” “……” “……” “我就是感觉,很难读啊。” “是啊,我也就读了……一两卷不到,后面就也还没读。” “……老师您既然把这个问题写在了项目里,那您当时是出于什么觉得这个xx会有所变化呢?” “嗯……这个我就是觉得,可能会有变化,但是,呃,可能你研究到最后发现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变化,哈哈……但是没有成果,它也是一种研究嘛,只是说,可能就不能作为论文一个比较重要的点……” 我就是要成果啊!我要研究干什么啊!研究到最后没有成果我怎么写论文啊! “老师,换一个呢。” “行。” 所幸老师在讨论中不时就能给出好几个题目,我就不停地问、不停地问,老师睡眠不好,我是作息颠倒,我晚十一点给他消息,他凌晨一点还在跟我聊;等他三点醒来,回我几句,我还没睡,就接着聊;等他六点起床了,我还没睡,于是又接着聊。如此经过了几天,终于在4月11才大概把题目确定了下来。 然后我用了三天的高强度工作写完了开题报告初稿,到今天4月14日,算是把请假函里提及的两项工作的主体完成了。 这就是说,作者可以把脑子的大部分换到我们的食仙主上了。 当时说零星更新和杂谈时,我脑子里大部分还是食仙主,我寻思一周更个三四千字,应该没太大问题,但后来我意识到了,这不是一个时间和效率的问题,这是一个心力和状态的问题。 至少在创作上,人不能同时兼顾两个半完成品。 当我脑子进入到论文写作时,主体部分就被占满了,我就离开了食仙主的世界。在这种状态下我没有办法拿余隙去写作,如果要写食仙主,我就得把这个大脑的主体变轨变回来,沉浸到小裴所在的大唐里去。而每当我有这种想法,未完成的论文就又会变成一个挠心的小爪子,令人十分烦躁。 我想大家应该可以理解这种状态。 所以这段时间的闲暇里我只能构思,甚至也很难构思下面十几章的具体写作,而是构思大后期、构思结尾、构思一些人物的画面,尝试搭住后面的剧情骨架。同时也反思自己前面的许多创作,不免有脸红尴尬之处。 可能很多作者都会有这么一个体验,就是感觉到自己渐渐离开了凭本能写作的阶段,忽然能够开始审视自己的写作了。 记得以前我在感言里写,第一卷写完之后如履薄冰,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走算“正确”,十一二万字时我才上第一个推荐,一共二三百人追读,到了二十万字,这个数字忽然成了好几千,好多人忽然开始夸,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茫茫然地写,成绩一路走高,那时候我就意识到,我肯定某一刻要踏空了。 不知道读者为什么而来,当然也就不知道大家会因何而离开。 所谓凭本能写作,于我而言就是努力把自己感觉激动的东西呈现出来,至于这个东西要有多少篇幅才能写出来,没经验;这段剧情适不适合在现有读者期待下写,不知道;它的意义和作用是什么,和整本书最后的主题勾连又在哪里,你也别问。 反正就是写。 所以后来我挺感性的想,《食仙主》是我写给自己的一个美梦,我写越沐舟这样硬骨头的男人,写明绮天这样完美的女性,写祝高阳这样光明的友情,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他们,写他们的时候我就幸福地笑,而非出于对整体创作的思考,我也没有这个认知。 现在也挺后悔当时没有认真取书名,急于投稿,我寻思《诡秘之主》这么火,我也得“主”一下,而且“食”还挺有陌生感的。(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现在确实具备一定的经验和自觉了。商业上,我开始理解到自己写作的剧情和成绩之间的勾连,我在第三卷开始时就推测,如果这么写,成绩应该会往上走,然后果然增长了,写皇宫之前我想,啊,这段剧情成绩表现上要比较疲软了,后来也果然如此;写作本身上,我开始能够去思考整本书的形成了,从最深层的表达,到稍表一层的象征,再到剧情层面的架构,什么是一条或者两条贯穿到结尾的线,如此慢慢把散落的人物和剧情收敛起来。 小明小越、小祝、小李大李……我出于喜爱写出这些人物,当他们嬉笑怒骂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之后,我的喜爱已经得到满足,为什么我说写日常我写得很舒适,因为那也是我享受这些人物的过程。 但当我开始能够审视自己的创作之后,就鲜明地意识到,对自己喜爱的满足不是终点,或者说,如果终点就在这里,那书大概率要太监了。 人物形象如果在原地不肯动,作者也沉浸在它带来的幸福感里,舍不得、或者不知道该怎样让它动,那书确实就写不下去了。 比较令我欣慰的是,我觉得它们还是很可以动的,大家之间还可以迸发出更激烈的火,在故事的变奏中这些令人喜爱的人物还可以更紧密地互相连接,还有很多令人兴奋的关系没有写到。 食仙主到现在总的来说,还是显得很散的,剧情和剧情之间没有太坚固的勾连,更像一个个小篇章,也难说有一条主线,后面我会尽量把整个后半部分当做一个整体去写,我不希望人家说这书写得很飘很散,我还是希望把结构写得扎实一些。 当然这就涉及到一个市场的问题,我同样意识到了,从读者追读体验出发和从全书整体出发去构思剧情,是两条泾渭分明的路,我目前写得还不多,也许我写完这一本之后,大概能得到一些经验,不过目前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思路,还在尝试的路上。 因为写作之后很久没有看书,这些天重新看了一些,也有几本很成功的网文,阅读体验真的很棒,所以也验证了我的一个想法:一直以来我觉得,我总是更新疲软,情节拖沓,是我能力和写作习惯的问题,也常常因此自耗,但其实,这是我情节结构的问题。 我总是下意识去选择人物更多的、更复杂的结构,在连载下当然心力就支撑不住,其实想想,在这本书的初期,也就是第一卷,我也没有完整的构思,也没有存稿,但完全可以做到准点且稳定地更新。 一个简单的,或者说虽复杂、但作者能够熟练把控的情节结构,才不会给更新带来阻碍,才能令阅读体验水一般丝滑。 皇宫这一篇就是这样,我不止给了全新的场景,还给了大量的新人物,新冲突,新的往事,新的往事的回响……而且还想把他们全都聚集在一场家宴上引爆,因为我倾向这样的审美(我尤其费劲地书写‘生为麟子’这七章,以及‘宁折血骨’的最后一章),我认为这样写很牛逼,但我也得承认,我的构思成熟程度和写作能力不足以支撑我写这样一个结构,所以很多地方就比较潦草,最终效果也参差不齐。 但要怎么说呢,总得挑战写这种东西才让我兴奋起来。 写完瞿烛我真心觉得很疲累了,不想这么歇斯底里了,我要写一些明朗轻松的东西,所以神京前半卷波澜就比较浅,而且少有惊险,多有装逼,高潮密度(虽然和人家比起来还是羞于见人)增多了不少,这段成绩表现也是有回升的。 但我就开始蠢蠢欲动了,诚实地说,我希望写自己觉得牛逼的东西(它总是超出一些我的能力范围),也喜欢读者说,鹦鹉咬舌写得真牛逼。 作者总是希望从自己的创作里得到认同的,如果你说,鹦鹉咬舌这段写得还是挺爽的,但这剧情真的一般,庸俗,狗血,我就耷拉了。 对写网文的来说,这个话可能不太正确,谁敢说自己写的不是爽文呢?什么,你竟敢追求除了爽以外的更高的东西?装什么啊?那你怎么不去写纯文学呢? 诶,就装。 实话实说,这个确实是我的真实感受,而我的另一个感受也同样真实,那就是一定要追求市场认可。 能够审视自己的创作之后,也难免开始审视自己创作的意义,我想,如果我把写作当做一项事业,那就得认真对待,我写网文,就是写通俗文学,通俗文学如果没有流传度,那写的是什么通俗文学? 用文学批评的眼光看时,《食仙主》遍布缺陷,这时候便说我们是连载网文,作者能力受限制、追求市场成绩,不必太认真;但真放到网文市场上后,一看也就是个万订,这时又说,我们是小众宝藏书,跟那些庸俗爽文不一样。于是众人吃着茴香豆,就都哄笑起来。 所以,我想,首先,尽量写得火一点,其次,尽量写得好一点。我知道有很多写得比我好,成绩和流传度也远超我的书,我要向着人家迈进。 在这个方针的指导下,我将继续推进我的创作工作。 ……哦。听完了,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推进呢? …… 啊,这个嘛。 言而总之,现在就是说,还有一部分收尾工作没有做完。 我虽然可以开始用功于食仙主了,但每天还有几样不用太耗费心力,却确实耗费时间的任务挂着,比如翻译、修改、写七八份中期考核的文件诸如此类。 所以呢,嗯,我觉得所谓的“零星更新”就不要了,以换得更早的复更,大家觉得呢? 好吧,这个问句就像家长决定帮你存着压岁钱后的那一句“你看行不行”一样虚伪,惭愧的说,我就是这么决定的,大家不用觉得了。 但总的来说,我觉得我还是效率挺高了,真的没怎么休息,我在二十来天里完成了一篇万字论文的写作和毕业论文从无到有的选题和构思,并撰写了一万字的开题报告,我觉得已经可以称得上先天论文圣体了。 本来预计两件事至少近四十天,但现在预计三十天差不多能基本收尾。所以,我们就把复更时间定在一周之后吧,今天是4月14日,所以在【4月22日】的晚间,小裴和大李将从朱镜殿的房顶上下来,食仙主的世界时间将重新开始流动! 另:感谢请假期间大家的投票和打赏,感谢大家的等待,感谢书友20230801210657504在请假期间打赏的盟主,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 (这四千字感言怎么不能算一章更新?) (本章完) 第654章 五云楼上 第654章 五云楼上 正月十七的清晨,裴液从大明宫侧门走出来,他贪恋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冬日的冷气,仿佛一个给放进罐子里闷了一月的人。然后他快走几步,跳羚般轻盈地一跃,撞入了马车的青色门帘,车身微微一晃,片刻后便向前行驶起来。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春天还没到,但气味已经在一些悄悄的地方逸出来了,柳芽贴近后的清香,河边淡淡的水腥,鸟雀的粪便与落羽,从前目盲的越沐舟就和裴液讲,其实每个时节空气中的味道都是不同的,裴液那时候五感并不灵敏,因而颇觉神奇。 “多好的天气。”裴液掀开帘角,探头看着清朗的日头,到底是暖和了一些,雪化尽了,人们开始络绎不绝地行走在街头,张罗起新一年的营生。 对座伸来条胳膊压死了窗帘,也把街衢的声音压隔在外,许绰看着他:“我一个小炉子暖了小半个时辰才蓄得些暖意,您进来两个呼吸就全霍霍完了。” 许绰裹着件淡蓝绣的大氅,里面不知道几层,顶上是干干净净、许久不见的一张脸,头发盘成的团子质感很细腻,令人眼睛一看到,手上就生出柔滑的触感。 “多好的天气。”裴液换了不满的口气重复了一遍,收回胳膊,又笑着狡辩,“帘子就是为了被掀开啊,要不干脆封死好了。” 炉子上水沸起来了,许绰提壶烫茶,裴液两手放在膝上,总算安静下来:“咱们去什么地方?” “随便寻个地方就是,落座聊聊天,和你谈些事情。”许绰想了想,“就去五云楼吧,离得近。” 五云楼就挨着朱雀通衢,裴液上次吃谢穿堂的请客就在此楼,国子监生、青袍官员都能在这里见到。不过今日所见的江湖人比上次显然多了些,楼门前就立着三个道士打扮的负剑之人,年龄不一,衣袍似乎刚换了,但布鞋上依然是路途留下的痕迹,一个年轻的正眺望感叹道:“果然万国一城,听说遍地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江湖朋友已抵临了。” 另一人道:“前列几个山门都还没消息,我倒是听说聂伤衡已在路上了。” 马车停在门边,裴液先一步跳下来提剑等在车旁,许绰将小暖炉抱在怀里,裹好大氅走下来,从几人旁边道了声“借过”进了五云楼,身后车马轻盈无声地驶离。 “腰间佩铜符,是灵宝派的道士。”两人一路上了高层,在角落窗边落座,要了茶点并一壶清酒,许绰掀开兜帽,理了理发丝道,“道七家中,净明、灵宝两派入世最深,全真虽然售卖丹药,仪轨上却最崇清修,反而是离世最远的一脉。” 裴液斟酒:“听说灵宝派好像会炼器。” “嗯,法器一道,养意楼与灵宝派功夫最深,大概来说,养意楼在北,灵宝派在南,不过‘北’囊括了长安,养意楼在商贾上也走得更远,摊子铺得很开,所以声势更大些。” 九楼客人确实比较稀少了,又是晨间,更无摆宴的豪客,周围很清净。 “这些人是来赴羽鳞试的么?” 五云楼规模很大,既是酒楼,又是客栈,后面还有园子,难免有江湖人在此落脚,不过裴液倒没想到这样提早。 “每回都是,年节一过,往往先来一批,中间两月则陆陆续续,最后半旬二十天,再集中涌入一批。”许绰道,“谁不想多做些准备和观察呢,可是三年才一遇的江湖第一盛事。” “有理。”裴液俯瞰着窗下,“他们刚刚提到聂伤衡,好像是天山的鹤榜。” “嗯,他是天山的最高名次了,承号八骏第一的【赤骥】,现列鹤榜第八。”许绰闲聊道,“这名次已很骄人,不过近年来江湖盛传天山之崛起,惊人之处倒不在鹤榜,而在凫榜——凫榜前二十里,天山一家就占了四席。” “……唔,最高的是那个七玉第三的【公子】,排在第六。” “不错。” 裴液从前沉迷鹤凫册,只爱看那些侠士,倒对门庭不甚知解,此时一算,确实不禁点头。寻常人第一次看鹤凫册时,目光往往只落在前三之位,多则扩至五六位,前十就已有些难记,若谈到前二十前三十,就难免觉得都是些喽啰了。 实际上只要懂行些,稍微掐指一算,就难免心惊地发现,十个位次竟然连最顶端的几个来处都放不下。 大唐宗派,以云琅与道宗为首,它们要分去几个名次?白鹿宫、龙君洞庭、北海府……这样的门庭天下足有六七个,谁不够资格在前十占一位次?再往下,天山蜀山一层又十多个,其中难道就没有三五个惊才绝艳之辈? 何况天下不止有江湖,五世家像五个钉子一样钉在大唐,又该入选几人?还有皇家、军中、江湖散人,乃至北荒与南国,虽然囊括不全,但名义上也有列席之资格,那又是多少高手? 实际上就是确实放不下,去年九月那份国报上谭氏评论颜非卿说:“三十如死关,入后必一滞”,正是据此而言。三十名之内,往往就是所在宗派当之无愧的第一修行天才了,而颜非卿来到第九名,其实就已是所有道宗七家在凫榜的最高名次。白鹿宫要更惨些,杨真冰的第十九就已是最高排名,不过本代【剑妖】年纪太幼,这只是个起点,就另作它谈了。 在如此激烈的争夺中,天山能在前二十列席四人,确实是不负近年盛名。 “过两个月仙人台会发布春夏之榜,也是这三年间的终榜,羽鳞试就是以之为底本。”许绰把糕点放进嘴里,取帕子擦了擦指尖,“若无大事,鹤榜前列往往没什么变动;而凫榜里的年轻人却正是彰显天赋与潜力的年纪,容易有名次的更迭。” “这么一想,一名修者一生也没几次羽鳞试的机会,怪不得这样看重。”裴液望着窗外,又想,“有这么一个榜单,确实显得有秩序了许多。江湖诸派都有自己的位置,又有羽鳞试在,混乱见血的争斗自然少了……原来倒没心感仙人台这般远见。” 许绰微笑:“你这马屁过会儿再拍最好。” “啊?” 但许绰没有解答,她饮了杯酒,轻声道:“其实,殿下也有自己的羽鳞试。” 裴液一怔,继而很快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无颜是最后一个子嗣了,她过完麟血测,今年春麒麟就要点选麟血最纯、最能与之契合的血脉,若无意外,此人就会在三年后承太子之位。” 裴液没有说话,他刚刚从那深深的宫墙里走出来,再清楚不过“麟血”二字带来的诅咒,和李西洲共处一月,他早改变了对这东西的态度——这种荼毒命运的腐液,越淡才越好,他恨不得现在就帮李西洲找到彻底清除它的办法。 魏轻裾确实留下了这种传说的。 “这种血脉要怎么剥离?” 许绰正要开口,却又朝门口投去一眼,那里几个气度非凡的年轻人正走进来,男女皆有,身上都不是神京常有的衣饰,人人身上带着一柄剑。 “真是热闹起来了啊。”她收回目光,落回身前少年的脸上,却见他神色有些奇异,一直看着那几人。 “怎么,哪个是你旧情人么?”许绰偏头瞧着他。 “……什么东西。”裴液微微翻个白眼,低回头来,饮了一口酒,“是少陇的人。” 确实是少陇的人,裴液每一张脸都认得,分明只过去几月,却好像已经挺遥远了。 落英山的【枯枫】向宗渊和【眠数蝶】南观奴,羽泉山的【天公赐羽】崔子介,明珠水榭的本代【明珠守】戚梦臣、【龙颔取珠】苏行可师姐弟,一共五人,他们一行人倒没择取角落,径直选了位置最好的空桌。 裴液这时想起来少陇的玉剑台修册会是办成了的,虽然最后自己这个第一和主办都督都踪迹不详,但玉剑册还是玉剑册,列名之人间的联系还是颇为紧密,此时入京三家竟然也联袂而来。 他这时偏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神情很正常,但许绰对他刚刚那一怔然的捕捉实在有些敏锐了,令他莫名有些心虚——这里面确实不可能有他的老情人,但刚刚那一瞬他想起了谁就不必说了。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些剑册前列的人为了羽鳞试可以提前几个月入京,但缥青身上挂着羽翼未丰的门派,现下是不可能跟着他们一道来的。 向宗渊还是深沉默然的样子,南观奴和戚梦臣也没什么变化,两人并肩同行,含笑聊着,崔子介和苏行可依然意气高傲,他们两人的剑也最显眼。 向宗渊落座下来,搁剑道:“玉剑册修成至今四个月不到,江湖上刚有声名流传,手底下的真章还没见过。神京海深之城,诸君出手一定三思,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什么样的擂台打了就丢面,什么样的出手输了也让人高看一眼……咱们今春走这一遭,得把少陇剑册扎扎实实地立住,在册之人尽皆受益。” 他讲话时尤其看着苏行可,但这少年没有接他目光。 崔子介道:“我过两天赴一趟卢家在巽芳园办的剑会,听闻有不少神京修剑院的剑者列席,我会尝试择人出一次剑。” 苏行可看他:“我也去!” 向宗渊写完了菜递交侍者,回眸平声道:“你去,见了杨真冰也要拔剑挑战,然后被人一剑破招,人们就说,瞧见了吧,这就是少陇玉剑册的第三,搞得偌大声势,结果如此庸才。” 苏行可冷眼看他。 “你进境快,第一次出手才是最强的,该放在龙湖剑会上,此前都不要出手了。”向宗渊好像对这冷眼也已习惯,低头分了五杯茶。 戚梦臣对苏行可笑道:“且听向公子的吧。等南边金乌华山几个剑门来了,教你比个痛快。” “刚刚楼门外还见到几个灵宝宗道友,倒不晓得道家其他几宗有没有入京。”崔子介倚在椅背上,抚着怀里的剑鞘。 南观奴没有讲话,提到玉剑册,她就会立刻想起去年秋日的那一幕。 想起那个至今没有踪迹的首名,想起那用于刺杀的一剑,那时她立得非常近,与之只隔了一位长辈并不伟岸的身躯,仿佛都能感受到隋都督脖颈涌出的血的温度。此后十多天的夜晚,她屡屡梦见那惊动魂魄的眸色和剑光。 落英山从少陇仙人台拿到的消息是这案子被移交神京了,此时来到神京,记忆难免勾起,想来那少年早已不知是何处之白骨,神京仙人台毕竟也不会宣扬这种案子的结果。 恍神一下,南观奴很快收敛了目光,她没什么意识地扫了扫其他桌的客人,其实修者都会对同处一个空间里的人有所意识,不过南观奴会更习惯另用眼睛去观察他们的形貌举止,得到一些社会层面的而非江湖层面的信息。 然后她头忽然僵定,东南角那桌的少年刚好收回目光,侧颊在她视野中露了一下,一种冷悚从她脊背流窜上来,她几乎就要失声脱口,但只是一瞬,两位侍者已抬着屏风遮住了那半张脸,倒是那对座的女子偏头朝这边瞥了一眼,那清亮的眸子和惊人的从容气度在她心里烙了一下。 然后屏风隔住,里面模糊的两道身影继续饮谈了起来,仿佛只是一桌谋求清静的寻常酒客。 南观奴属实怔了一会儿,不知那是一霎的错觉还是侵入到白天的梦境。 “果然,能来的人都会来啊。”裴液轻叹道,“可别瞧见我没死。” “你的大名还能在神京藏住吗,也就是初来乍到瞒几天。” “唉。”裴液有些想走了,“你车上说聊事,聊什么事?” “喏。不是和我聊,是和他聊。”许绰斟了杯酒,放在两人侧席。 裴液惊怔看去。 老人形貌和衣饰都很寻常,只不知什么时候坐在那里,一张脸是久不见天光的白颜色。他身体很高大,却很清瘦,仿佛只有骨相,脸上没有蓄须,肩背稍有些驼,给人的感觉就更像一头农家的瘦牛——仿佛那筋骨是很粗壮而强劲的,但一考量到它要进行的劳作,就显得虚弱而摇摇欲坠了。 “是的,我叫李缄。”老人的嗓音没什么语气的波动,但并不冰冷,质感很厚实,“你进京有些时日了,做的事情我和西洲都看在眼里,现下年过完了,我想和你聊聊西庭心的事情。” (本章完) 第655章 得传神仙 第655章 得传神仙 哦,【西庭心】的事情。 裴液想过很多次这个话题,想过谁会来和他谈,想过要面临什么境况,唯独没防备在一次早点的席上直面此事。屏风外侍者的脚步还在穿行,但老人口中“西庭心”三个字落下前,小桌之外的一切声音就仿佛隔膜在另一个世界了。 欢死楼和瞿烛为了争夺这样神物在少陇闹出来偌大动静,前后蔓延二三十年,连明绮天都险些殒命在大崆峒里,最后就留下这样一枚明明透透的小玉珠,你不能期待没有人知道这事情,尤其他就是被一纸调令拉来神京的。 在神京这神物好像就理所当然成了他的,没人向他讨要,也没遇见欢死楼的暗杀掳掠,虽然瞿烛是说把西庭心送给了他,情理上瞿烛好像也确是此物的正统所有者,不过这大概并不受大唐律法的保护。 所以裴液想,自己大概就像身处在人家的盘子里,几个拿着箸子的人围坐着,自己感受不到什么监视和掌控,实在是因为即便随意跑跳,也根本看不见这盘子的边际。等到这些拿箸子的人“谈”好了——或者出于一些自己根本想不到的缘由或时机——箸子才会落下来。 很默契地,他没有询问过许绰这件事,许绰也从没和他细聊这本应万分重要的事情,有时候裴液想到这点,会有些得意地自觉和这位馆主有着彼此心照不宣的聪明。 如今终于,至少看似,要有所着落了。 李缄言罢沉默而认真地看着他的脸,裴液于是自己接话,一抱拳道:“属下雁字裴液,见过台主。” 李缄点点头,瞧起来是不苟言笑的样子,也并不怎样健谈,言语甚至省简得有些跳跃:“我觉得,应该让你试一试。” “试什么?” “试着成为西庭主。”李缄道。 裴液不说话了。 李缄没有继续说下去,低头看了一会儿面前的空酒杯,似乎在缓慢地组织语言,半晌继续用他厚实的嗓音缓慢道:“你不大知道,瞿烛交给你的是怎样一件东西。” “我听说,它是上古西方仙庭的核心……” “它是世界的四分之一命运。”李缄打断,道,“就是现在、我们脚下的这个世界。” 老人很严肃地看着他,好像又是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低头拈了块裴液盘子里的早糕嚼了,补充道:“不是诗化的形容,我在客观描述最直接的事实。” “哦。”裴液道。 “所以,令我寝食难安。”李缄道,“这个帝国里其他隐约知情的人也寝食难安,因为在决定世界的命运之前,它首先就能够颠覆大唐。” 裴液正在思考要说什么的时候,李缄道:“如果能够颠覆大唐,你会做什么呢?” 裴液一怔。 但李缄似乎也没一定要他回答,更像自语,他再次偏头盯着裴液的脸看了一会儿:“无论如何,壬午年正月十七的早上,是我决定为你打开这扇门,能不能走进来,就看你自己了,此后种种因果,我担下了。” 李缄低下头,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金色封皮的折子,边角的绸缎都有些磨损了,他将其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有些条目,有些勾画、有些笔迹不同的签名,但裴液莫名其妙看不真切,李缄翻了几页,在干净而无有字迹的一页停了下来。 这一页裴液能看清了,而且只一眼就怔住,上面没有手写的笔迹,只有横平竖直的一行古字,许绰偏头皱眉看了看,裴液知道她认不出来,但他自己只是怔怔看着。 其下留有一行空白,李缄从袖中取了一支笔递给他。 裴液接过来,依然怔忡。 “【参星守】·玄火灵子神官。” 不只是因为猝不及防地见到这个自以为只有自己和黑猫知道的尊号,而且这字迹也与当时在西庭心雪山宫殿中的所见一模一样,它不是某支笔写就,而是刀刻一般的碑文,拓印在了这张纸上。 裴液一直觉得那是某种梦境里的象征,从未想过这行字迹会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这个世界里,一时简直怀疑这老头会偷偷潜进自己的梦里。 “你从来没有真正进入过西庭心。”李缄道,“写下你的名字,从今往后一些年,你可以试一试了。” 裴液下意识反驳:“我进去过。” “嗯。” “真的,那里很多雪和冰,风大得看不清,我点亮了一座神殿——就是这个神名。我还可以使用它,只要勾连……” “你可以拿尚方宝剑来搏斗,那没有问题。”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从来没有‘真正’进入过西庭心。”李缄依然是厚实缓慢的嗓音,“你手里有【螭火】,所以可以使用它本身的一些力量,但它本身也只是一柄钥匙。” “什么的钥匙?” “把天下所有一切的权力聚集起来,切下其中的四分之一,就是它所连通的力量。”李缄看着他道,“你不觉得恐怖吗?即便只算人间的权力,唐皇直接握有的,又才多少呢?五十分之一?还是一百分之一、一千分之一?” 李缄低下头:“我说你从未真正进入过它,因为‘门’在我这里,而门后无边无际的权力,则来自于大地,来自于世界本身。” “……我没有听懂。” “我知道,我讲给你。”李缄道。 但这位台主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又在认真看着他,裴液几乎疑心他会在某一刻忽然反悔,然后把自己杀死在这儿,但幸好这种可能没有成真。 “你知道,照世仙人台是为什么而立吗?”李缄道。 “监控江湖,巡察疑案?” “不是。” “……” “你办了麟血皇后这件案子在皇宫里的部分,就可以提鹤检了,有一些鹤检可以知晓仙人台的隐秘,我把你算在其中。” “……这会不会不太合适?提拔也太快了。” “麟血皇后的案子,多少鹤检联合办案,二十多年查不出来,你一个人弄清了皇宫里的事情,有什么不合适。”李缄依然宽厚缓声,“仙人台不大看资历。” “那,我现在算办完吗?” “应当还有个小尾巴吧。”李缄道,“我记得你领走的案卷,是断在‘明月之刺’的无形无迹上,你现在若能写一份结案文书,过了台里审看,就算办完。” 裴液想了想,倒确实还有个缺口。 他道:“那我现在就能听吗?” “嗯。西庭心相关,若你无能承位,多半要死,也算保守了秘密。” 裴液不说话了。 “仙人台,就建立在仙人台上。”李缄像说一段很寻常的往事,“在我年轻时,我见到了那座篆录了四十余神仙尊名的古台,就用它的名字,我建立了这个独立于三省的照世衙门,目的也不是为了武林治安,那是偏向皇朝一侧的职能,是用来交差的事情。仙人台本身深入江湖,是为了……” 老人的声音宛如远去,裴液一霎时想起一段颇遥远的记忆。 是在博望的时候,天山的石簪雪对他的叙说,裴液还记得这位清丽女子的温言笑貌。 “……但我倒要为仙人台说两句公正话——仙人台署理武林,对一切江湖奇物都会加以耳目,分辨之后,一般做‘放归’、‘收缴’、‘销毁’三种处理,不过三者比例,大约是百、一、一。 “仙人台是出了台令,大唐境内一切奇物需经他们审验,但其实真正收缴的算是可以数得过来。一般只有两种,一种是纯然阴邪恶毒之武功法器,一种是……仙人台想要的东西。” 裴液脱口接上:“仙权!” 李缄顿了下:“也不错。不过更准确的说,是为了寻找仙人。” “……” “我想弄明白那套看起来秩序井然、无可违抗,却最终湮没在时间里的东西。”李缄道,“这就是仙人台的底子,世上知道的人屈指可数,我交代给你了。” 实话讲,裴液见闻的秘事绝对足够繁多,但即便把仙君相关放进来,给它们排个序,今晨听闻或将听闻的这段信息,其珍其秘也足以排在最前列。 照世仙人台,这监照整个大唐的庞然大物,几乎将一切都隐在阴影里,某一两个鹤检的行踪名姓都是江湖里的绝密消息,今日整个台子最深的谋求就直接坦露在了耳畔。 “您觉得,那台子是什么?” “我认为,它就是世界的中心。” “……” “同样不是诗化的形容,是客观直接的事实。”李缄道,“【西庭心】是西方世界的心脏,为什么你不能倚仗它掌控西方呢?” “……” “因为它还没有和这个世界重新建立连接。”李缄陈述着这些简短,而不知投入多少时间与人力才得出的至秘成果,“它像个游荡在外的皇子,唯有回到都城,威权与真血才重新得到承认,才能真正调用它影响世界的权柄。” 裴液沉浸地思考着:“你是说,要让西庭心和仙人台……重新建立联系?” “嗯,我说了,都城的‘门’在我这里。” 几乎不用思考,裴液立刻意识到了这确实是一次太高层次的对话,换天山掌教、剑君或者随便什么屈指可数的大人物来来坐在自己这个位置,和这位台主谈的最高也就是这样的事情了。 ——我拿到了世界四分之一的钥匙,听说门在你这里。 也许一个王朝的兴败也不过是这种交易的筹码。 这时候裴液完全理解这位台主为什么屡屡盯着自己深思了。 不过李缄这时候没有深思,他依然很平缓地讲着:“【西庭心】不仅是皇子,而且是西王。向下,它要在自己的封地——天下之西——建立自己的王庭,那需要以后你带着它亲自前往西方一趟;向上,它掌控世界的资格要得到确认,现在,我们就可以开始做这件事。” “怎么做?” “你可以称之为‘敕封’吧。”李缄把身前那早已打开的金册推到他面前,“现在,你可以写下名字,点亮西方仙庭的第一个神名了。” 裴液静默两息,提起笔来,在【参星守】之下,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裴液”两个字。 然后搁下了笔。 “……我没感觉到发生了什么。” “嗯,我要把它带回去之后,举行仪式才可生效。” “……” “今夜亥时,西庭心会真正开始苏醒。”李缄低头收敛起金册与笔,不像做成了什么神圣的事情,倒像个问诊完毕的医者。 他顿了一下,深邃的眸子看向裴液:“你要记住。今夜,唐壬午年的正月十七,西庭和现实的连接建立了,对世界来说这是一件命运转折的大事,但它并不理所当然地和你有关。” 冷风从窗口吹在脸上,裴液猛地一个清醒。 ……是的,西庭归位,大门敞开,自己只是离它最近的人,并不是最强的人,也不是唯一能进去的人。 自己不是【西庭心】的主人,自己只是拥有螭火,而螭火和西庭的关系仅是七星之一的“参”。 “西方仙庭,有三位权御,七位星守。星守是真正的神仙,但也是最低的神位,它能对西庭心取得的掌控有限……我没拿到过仙庭之心,其后的细节于我也是一片迷雾,你披着那身火袍能取得什么,要靠自己去趟了。” “……唔。” 李缄点点头,就此站起身来,正常谈话竟只有一刻钟不到:“我确实打算把西庭心交给你,但这只是一个机会,不是允诺,我也允诺不了。” “但我们会帮你的。”他最后说,“如果能够在‘西王母之梦’相见的话。” 耳边声音的隔膜消失了,裴液怔然回到了现实,李缄高大的身影已经不知去向,只有许绰还在案桌对面托腮看着他。 她垂下一根好看的手指指了指他的身前桌上,裴液低下头一瞧,一枚青色的羽轻盈地摆在那里。修美、齐整、纹路粼粼,这种高于人间的感觉令裴液颇觉熟悉,恰似黑螭的鳞片,在这片华美的羽上,有细笔勾勒的七个小字。 “夜来魂梦与君同。” 裴液抬手去拈,却竟然扑了个空,所触之处空空如也,仿佛一道水影,这片青羽被伸出的手搅碎,再也不复见了。 裴液怔忡了一会儿,缓缓皱起了眉道:“城里不是有【大道同世律】吗,怎么他这么多手段。” 许绰道:“现在的【同世律】就是他写的。” “哦。” (本章完) 第656章 晚冬神京 第656章 晚冬神京 这见面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但裴液知道这只是于自己而言。在洛神宫前杀死鱼嗣诚后,他已走到了一个很深的位置,见闻了燕王的谋求,了解了帝后的往事,许馆主麾下打手的身份,显然已承受不了这么多的重担。 面前的女子低头挑选着糕点,根据在故相宅子里同吃早点的那段日子,裴液知道这是她正处在将饱未饱的线上,在选取最后一种入口的味道。 其实一切都和她有关,她把自己调来神京,把越来越重要的事情交给自己,如今李缄忽然来到自己旁边,其中一定也缺少不了她的把控和牵线。 裴液固然是孤家寡人来到神京,托庇于晋阳殿下麾下,但晋阳殿下却不是和他相依为命的小可怜——纵然她会说“我只有你这一柄剑”云云。 也许她的整个童年和少女时期都很脆弱,但今日她能隐于幕后在神京拨弄风云,一定是已处在许多的关系网中,她认识一些自己想不到的人,就像前些天案子遇到阻碍时,养意楼忽然传来的那份【汞华浮槎】图样。 不过裴液并不是被她拨弄到了这里,正如他静夜枕臂时思索的一样,这是他顺理成章的命运,其实经历的许多事情,越往后,越觉得都隐隐汇聚到同一条线上,沿着这条线走下去,总得面对更高一层的迷雾。 许绰看着糕点,裴液看着许绰发呆,许绰没抬头:“你觉得哪个好吃?” 裴液觉得黄色的好吃,但他知道这问句其实是“你觉得我觉得哪个好吃”,他指了下那枚白糯糯的,许绰拈起来咬了一口,比较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在皇宫里的时候,馆主在外面做什么?”裴液看了看她,闲聊道。 许绰细嚼慢咽完了:“无非是朝堂上大小诸事,裴少侠就不必关心这些俗务了。” “哦。” “嗯。” “馆主和晋阳殿下是怎么认识的?” 许绰不说话了,偏头看着他。 裴液望着窗外,自语:“也不知道晋阳殿下究竟长什么样子,何以天天戴着一张面具呢?难道生得见不得人吗?” 自语当然是不用回答的,许绰给自己斟酒。 “诶,对了。”裴液回过头来看向她,“我记得馆主和我说过,晋阳殿下生得很美、号为大唐国色云云……唉,也不知长得多美才算‘国色’,想来一定是别人恭维的称呼,殿下自己肯定不会如此自夸的。” 许绰斟了挺满一杯。 见她还不说话,裴液又道:“馆主能不能说说晋阳殿下长什么样子?” 许绰抬起头来,淡声道:“一个人长得多丑能用言语描述,多美又如何能说出来,这种问题不要再问了。” “哦……哈哈哈。” “笑什么。” “没笑什么。” 许绰提杯饮尽,淡淡看了看他:“不知你有什么误会,不过这话又没什么问题——我问你,明绮天生得有多好看,你且说说。” “……” “嗯?” “馆主说得挺有道理。”裴液低头敛了敛襟袖,“人之相貌,确实难以言喻。” “我生得好看吗?”许绰往前倾了倾。 “……”裴液脸有点儿热,取帕子擦了擦早就擦过的手,“好看。吃饱了,那就走……吗?感觉人多起来了。” 屏风外的客人确实渐渐多了起来,少陇几人依然在谈论着神京剑事,也有一些其他的江湖人进来了,彼此之间开始有些观察和交谈。 “我问你,明绮天,比我生得好看吗?” “……人的相貌又不是数字,怎么比大小……一会儿去哪儿?” 许绰终于从他脸上挪开了目光:“城里随处逛逛吧,给你透透气,夜里又要回宫了。” 她擦了手,唤侍者来付了账,怀入暖炉,裹好淡蓝的大氅,把兜帽叩上,遮住了云鬓玉颜,拨开屏风走了出去。 裴液低头提剑跟上。 时在辰巳之间,清澈的天光填满了五云楼,年节已过,马上午时放班,南衙官吏们也快入楼了,这时裴液听得旁边一声犹豫的轻唤:“裴,裴少侠?” 他立定,转过头去,南观奴正站在九楼厅门旁看着他,在他把正脸转向她后,一双眼怔然地放大,嘴微张着,脸上表情像冻住又像僵住。 裴液往厅中看了看,剩下四人依然在围桌谈聊,他回过头来,笑一下:“许久不见,南真传。” “裴少侠……你……”南观奴很少遇见不知说什么的情况,“你,你没事啊,少陇一别之后,我还以为你……” 她确实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因为面前这人真真切切地亲手割断了少陇新任都督的喉咙,她亲眼所见;他也被仙人台拘入神京,她也亲耳所闻。 但如今他也确确实实地立在这里,面容似乎还是那样,又似乎有些变化,清褐的眼,微散干净的黑发,他脸色稍微有些苍白,但姿态很放松。 手脚没有镣铐,剑就提在手里,头面衣饰都很干净——简直有些过于干净了,是新新洗过,今晨才刚换上的。南观奴注意到他身上完全没带侠牒或钱囊一类的东西,这意味着他住在很近的地方,只是来吃一场早饭。 “啊,是一些误会。”裴液道,“没想到这样巧,南真传是来赴羽鳞试吗?” “……”南观奴简直没想到哪里会有“误会”,她朝旁边偏了一眼,那位披着淡蓝暖氅的贵气女子也停了下来,但她只回头瞧了一眼,那气度惊人的清亮目光又是一触即走,没显露面容。只立在那里静等,并无参与谈话的意思。 但这时南观奴想到话题了:“少侠没事就好,裴少侠离去后,玉剑册的首名一直空悬,崆峒的管真传和玉翡的李掌门也很牵挂你,这回来前,管真传还托我打听消息呢。” “仙人台案情机密,不便知会,劳故人担忧了。” “李掌门尤其担忧呢。”南观奴眼睛看着他,“那半月真是茶饭不思,奔走府城,人都瘦了一圈,我们都看在眼里。” “……嗯,我去年就已和她通过信了。” “哦!那再好不过,裴少侠和李掌门同出一地,本来亲密,是我多操心了。”南观奴顿了一会儿,又打量着他,“其他几位玉剑册剑者也在里面,裴少侠要打个招呼吗——我还没说认出你的事情。” “就不必了……缥青没有来神京是吧?” “李掌门可能要春末才来了。” 裴液点了点头。 “那,玉剑册是事……” “就日后再说吧。”他道,“南真传,我还有事,就先别过了。” “哦,哦,好。” 裴液抱拳一礼,转身离开,许绰也随之下楼。 沿街边向西走去,车马在身后街上缓慢跟着,裴液望着干秃的柳枝踱着步子,许绰走在他身边,行人来来往往,两人安安静静的,谁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旁边许绰道:“玉翡山最近半年起势很快也很稳,在背后扶持的天山对其并无什么危险的图谋,从长远来看,此后至少四五年,玉翡山都会是安全、通畅、飞速的复兴期。” 裴液怔了下:“你怎么知道?” “等你成了鹤检,想知道也可以知道。”许绰道,“天山的事情,等你过了【西庭心】的事,自然会知晓的。” “我还以为你不关注翠羽这么边僻的小宗派。” “大唐新兴的宗门,我都会注意。”许绰道,“玉翡的新掌舵人看得出有手腕也有远见,宗派既有底蕴,想来要不了几年,就可成为少陇不可忽视的一家。” “……哦。” 许绰偏头看了看他,兜帽下露出半边脸:“你挺想见到李缥青吗?” “……”这个名字第一次从女子口中说出来,裴液莫名有种陌生的感觉,他沉默了一会儿,“挺想的,但我又有点儿怕。” “你们在一起多久?” “啊?” “啊什么,那不是你的老情人吗?” “……七天。” “过家家。” 裴液皱眉:“什么叫过家家,难道感情能用时间来衡量吗?” “不然,什么东西能脱离时间存在吗?” “……”她这话似乎有些哲理,裴液一时不知怎么反驳了,只道,“反正,我们是很认真的,只是事变太快,才匆匆忙忙罢了。” 许绰抬眼看着他认真皱眉、又有些苦恼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忽然轻轻笑了出来,回过头扯了扯兜帽,没再说话了。 “笑什么?” “没笑什么。” “……” “再过些日子,西池也快开冻了。”许绰遥望长街尽头,那大湖的冰面确实已显露出来,因为今年冬结冻得晚些,所以冰期也显得短,“今夜回去,好好对待西庭心的事情……我还挺想能和你一起看今年的羽鳞试的。” 这两句话好像没什么关联,但裴液听明白了,今年的春天,于晋阳殿下和裴液,都是危险而重要的一个季节。 说不定有一个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两人在街边漫着步子,谈着些跳来跳去的话题,风把女子的兜帽吹得微微摇动,裴液的身骨倒是如铁铸一般挺立在冬风中。 大概很少走这么久、这么长的路,亦或早食确实吃得少了,天光过午时,许绰又感觉饿了,好在已到了西池边上,酒肆摊食比比皆是,烤得喷香的肉食、甜嫩可口的糕点,许绰挑选着,裴液住在相宅时就发现了她贪嘴的一面,此时在她目光望来时,就熟练地点点头,示意会分担她吃不完的部分。 于是许绰就比较满意地一路逛一路聊一路买。 直到天色渐晚,两人在绿华台临水要了一处座位,许绰已很累了,趴倚在栏杆上,手里还在吃着一小串烤鸽肉。 “酉时了。”裴液也把胳膊搭在栏杆上,望着湖面吹着冬风,伤疲的身体固然不能一日痊愈,但绷紧沉抑的心却确实在一日悠游中舒缓了下来。 “嗯,那我们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差不多够了。” “你说,真的会有什么……庞大的变化吗?”裴液还是觉得有些茫然,今晨短短一刻钟的谈话有些太缺乏重量了,他很难想象所谓“世界命运”“天地权力”这样的命题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冬夜揭开帷幕——分明小贩们还在忙碌着营生,人们还在享受着聚宴和美食,每个人都在惯性地推进自己的生活。 “无论多庞大的改天换地,总要有开始推进的起点,不是么。”许绰望着旁边在栏杆上拍打的柳枝,“李缄说的话,总会尽全力做到,他既然说了今夜,就绝不会推迟到明天早上。” 裴液叼着木签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觉得,他是不是还挺认可我这个人的。” 许绰一顿:“什么叫挺认可你这个人?” “就是,他说‘我是对的人’,所以愿意给我掌控西庭心的机会。是不是说,他很欣赏我行侠仗义的行为?”裴液不想显得太骄傲,“我其实还挺招前辈喜欢的。” “……”许绰沉默一会儿,咬了一口肉串,示意道,“我也挺认可这只鸽子。” “……” “‘对’就是‘对’,李缄讲话是为了精确,没有隐语,也不好打什么机锋。”许绰道,“也许以后你就明白了。” “哦。” “来吧。”许绰吃掉最后一口,坐到笔墨面前,“《秋千索》第四章写完,就放你回宫。” 裴液看着空白的纸:“上回是写到赵白璧带着李尧离开了都城,要去北疆,然后呢,这章要写他们在北疆的故事吗?” “按道理应该是,不过北疆的事我也不大清楚,所以还是略过为好吧。”许绰道,“就略过十年,直接写他们回京是时候好了。” “直接略十年啊!” “嗯,这一年,赵白璧二十三岁,李尧二十二岁。”许绰倚在栏杆上,望着暗下来的辽阔夜空。 那个时候,神京肯定不是现在神京的样子,但夜空一定依然是现在的夜空。 裴液的声音在旁边道:“那,第一句从什么开始呢?” 许绰没说话,偏头看着,柳枝依然随风拍打着阑干,过了会儿她忽然轻声道:“这个时节,柳枝竟然就已经破芽了啊。” 裴液道:“是啊。” (本章完) 第657章 一月择树 第657章 一月择树 “这个时节,柳枝竟然就已经破芽了啊。”赵白璧忽然停住步子,盯住了河边一棵柳树,灰杆上零星的青绿小痣,得颇眼尖才能发现。 “是啊。”李尧道。 他在前面走着,应了一声,目光却不在女子所言的柳树上,也没停下步子,沉默地遥遥望着城际。 “南边到底是暖和得多。”赵白璧蹦跳两步从后面追上来,将一柄细长的剑拐杖般晃在手里,“这风虽然也是刀子,不过是温柔的小刀子。” 十年的时光似乎不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确实从一个女孩儿长成了一个女人,但灵魂却仿佛是拓印过来,眼神依然是小时候的样子,清亮、灵动、自由,仿佛永远不会有什么忧虑。 但李尧变了很多。 从他身上几乎很难看到那个怯懦男孩的外壳了,他完全地重新生长了出来,像一枚幼嫩的芽长成挺拔的树,有了硬朗的躯干和坚硬的外皮,剑在他腰间垂挂着,在不想动用的时候,他绝不会去触碰它。 “更破了。”他道。 “什么更破了?” “这座城更破了。”李尧望着天,“十年,我们把荒人拦在了北疆,但它更破了,还是这么多饥民。” “那我们再用十年,把它盖好就行了。”赵白璧拿剑鞘给每一株经过身边的柳树都来上一下,吟唱着,“……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喂,快接。” 李尧仰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帝在内宫,长子摄政,就摄出这么个样子吗?……在我进城时倒晓得遣人来要兵权。” “是‘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你真不觉得这歌好听么,那歌女说是绝曲呢,我要是学不会,估计就失传了。”赵白璧自己哼了一会儿,道,“我要进宫一趟,你一起吗?” 李尧回过神来,微讶:“现在吗?我要先去一趟寺里,不如明日再同去?” “不必,既如此,我先去帮你探探路好了。”赵白璧微微一笑,“夜里再见。” “也好,你谨慎些,注意安全。” “我又不做偷鸡摸狗的事。”赵白璧笑道,“这么多年,只有你屡屡不安全,我什么时候不安全过。” 李尧笑了下,这时他脸上才似乎又显出些那个赧然男孩儿的样子:“那就先别过。” 赵白璧摆摆手,轻哼着不知名的调子离开了。李尧低头看了看地面,直着向南走去。 也许是错觉,这座大寺似乎也破旧了一些,但也许它自建成以来就一直如此,几百年的风雨浇濯,早已褪去浮华,留下本色。 这是京中最大的一座寺院,童年时姨娘信佛,李尧对这里并不陌生,或者说,今年他二十二岁,生命里有佛寺的时间要更长些。 小时候李尧就很喜欢这里,因为这里墙很厚、帷幕很厚,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放得远,大家互相不怎么说话,而是都朝着佛祖说话。 因而就显得宁静安详。 亦或只是因为姨娘来到这里时会变得宁静安详。 李尧分不清幼时的感觉从何而来,不过在北疆的血里、尸堆里时,他有时就会想到这里,想到姨娘裙子上说不清的气味,想到那个光头白须的苍老和尚。 说不清寺门来往的人是多了还是少了,李尧迈步走进去,被知客僧劝下了佩剑,他想不起、亦或从来也不知道幼时记忆里那和尚的名号,此时也不知怎么打问,只大概形容了一番,见知客僧也一头雾水,便含笑摆摆手,自己往里去了。 长大后重游幼时记忆里的场景,总会有种疏隔感,李尧在陌生的人群里穿过,从前他看到的都是来来去去的腰和腿,有纤细的有宽大的,如今他看到的都是肩膀和头脸,同样也是有纤细的有宽大的。 他一边穿行一边缓缓辨认着,直到意识到面前这尊实在寻常的香鼎就是那个曾经最喜欢绕着玩儿的又高又重、总也猜测不出全貌的大东西,他忽然笑了笑,轻叹了口气。 “居士,若要焚香,需往前殿去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道,李尧回了下头,又低了下头,见着一个灰衣老和尚。 光头白须,李尧一下就认出了他。手里拿着扫帚,正扫到了他的脚边。 见李尧怔忡,老僧松开了扫把,露出个蔼祥的微笑:“居士认得贫僧么?” 李尧合掌一躬:“幼时和长辈来寺中,记得是蒙禅师接待。” 老僧微微一笑:“那想是至少是十年以前了,这十年来,贫僧没再在前殿侍奉。” “是十年前。” “既然有缘,居士是祈福还是还愿,贫僧依然为你引路就是。”老僧道,“若要求签,此殿二百文一枚。” 李尧顿了一会儿:“我不求签,也不祈福。只是幼时听长辈说,有苦痛烦恼时,就来寺里拜拜佛,因而前来。” 老僧定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他,将扫帚倚在肩头,向他两掌合十:“我佛慈悲,入寺众生,无不因苦痛悲恼而来。居士一表人才,身当壮年,姿若龙腾,是因何种苦痛呢?” “我亦不知。依佛家见,都有何种苦痛?” 老僧微微一笑:“居士也读佛经吗?” “有时浅阅些佛道之书。” “佛家有曰‘三苦’。” “何谓‘三苦’?” “居士苦痛,可因五体病恙、饥寒缠身、求而不得而来吗?”老僧道,“苦者本苦,谓之‘苦苦’,生而在世,肉体凡胎,未有不苦于苦者也。殿外众生,多因此而来。” 李尧摇摇头:“我虽也感于‘苦苦’,却非因此而来。” “那么,是因完满破灭,生者离亡么?”老僧道,“人生有限,事物之变化无终,美好之物总会离去,幸乐最终会带来悲痛,挚爱反目,亲友离世,由乐带来的痛苦,是谓‘坏苦’。” 李尧沉默了一会儿:“若说完满破灭,大约如是吧。十年前君将之祸,我家中尽遭洗戮,十年来,我在北疆战场杀伤性命无数,也见许多令人泪下的生死别离。今我回京,帝在宫中昏淫不知天日,皇长子李彰把持朝政,只一意搜敛无度,堂堂都城之中,拆家破户、妻离子散,曾经安居乐业之景,破败如斯。” “阿弥陀佛。”老僧合掌,面容整肃,“既如此,居士有扫平寰宇之心,是百姓之福业。尽力而为,杀恶护善,清整人间,自不负此生。” “……可是,什么才是我的敌人呢?” 老僧微怔,看向了他年轻的面目。 李尧仰了仰头,没什么表情道:“有一天,我会杀了李彰,也杀了龙椅上的皇帝,亲征北疆,平定荒祸,励精图治,使大唐有长治久安之景……但禅师,我替换皇权,就要清洗务尽,凡旧旗之下,一并杀绝。前两年我遇到一位教司坊流落街头的残肢少女,原来其父早年做官,不敢不从都城淫威,拖延北边粮草,被我军杀鸡儆猴;我征伐北荒,所率一位军士,都是儿子或丈夫,没有几人回得来。年轻的新兵,一打起来,战鼓雷雷,有的就哭着跑,跑不两步,就被监战官砍下了头……我也杀过数不清的荒人,他们不是野兽,也是人,有的也会逃、也会求我们放过他同袍的儿子或弟兄……” 他顿了一会儿:“就算我扫平寰宇,昨日已有之事,往日必将再有,把作恶之人碎尸万段,也无益于纾解心绪。” 老僧安静地看着他。 许久,他合掌深深一躬,轻声道:“如此说来,居士竟是苦于‘行苦’了。” “何谓‘行苦’?” 老僧缓缓合上眼:“渺渺人世,苍苍宇宙,迁流变化,万海一粟,念之而悲泪难禁。无意义之辽阔,如漂萍之命运,既有所感,无可更改,是为‘行苦’。” 他低声说着,眼皮下真的淌出两行泪来。 “这种苦,有办法解决吗?” 老僧摇摇头:“居士年纪轻轻,有感于斯,是有大禅心。既悲众生之牛马,唯可入我释门,趋佛陀之座下,求凡心之静一。” 李尧沉默了一会儿:“我读道经,其为成仙之法,不管众生苦难;今入佛门,虽知此苦,亦无解法,也只能求己心安宁。” “阿弥陀佛。” 李尧轻叹一声,低声道:“既如此,今来还有一事。京城百姓流离失所,贵寺虽日施善粥,但也杯水车薪,还请捐些银子,以重修诸坊。” 老僧合掌:“敝寺愿捐十万两。” “二十万两吧。” “应居士言。” 李尧道:“贵寺是佛寺,怎么聚敛得这许多银财。” “达官贵卿,家财万贯,唯忧惧无常之事,自然不吝解囊;寻常百姓,命中总有几桩要事捉摸不定,愿意求个心安;哪怕贫苦人家,有几个铜板,有时也愿意投入愿池。” “贵寺敛得这么多钱财,留待何用呢?” “就待现在,被索要时便交出来。”老僧道,“换得敝寺能留存下去,都城里能永远有间佛寺。” “如此说来,你们也是在‘行苦’之中。” “亿万生灵,莫不如是。”老僧再次合掌,又道,“居士已窥尘世门庭,前行半步,可入佛光之下。红尘纷争,实无尽头,还望早脱苦海。” 李尧没有说话,取了炷香,学着记忆中姨娘的样子礼了一礼,奉入香鼎之中。 起身道:“我读《地藏经》,说‘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人生本来如此,也没什么可解脱的了。” “此之谓‘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为善为恶,逐境而生。’居士性识已明,知善恶之无分,实已有佛子之灵质。” 李尧没再应答,转过身:“把银子七天之内准备好吧,会有人来取。我还要杀李彰,日后就不来寺里了。” …… 皇宫却比十年前更华美了。 红墙碧瓦,连地上的白玉砖都换了一轮新的,太监肉眼可见地多了很多,宫女的容颜也更加姣美,列队中随意一人,都有颇年轻的美貌。 这道理赵白璧倒明白:更多的人难以活命,卖儿鬻女,孤儿孤女也贱卖自己,宫里能挑的自然就多了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这些半丈大小的一片片无暇巨砖,鞋底的触感很坚硬,她莫名觉得像踩在某种巨大的鳞片上。 这种错觉一晃而过,她晃着剑穿过这里,走入后宫,不再有威严广阔的大场,不同规模的宫殿矗立在冬日里,萦绕曲折的红墙把它们链接起来,也把视野切割得七零八落。 赵白璧第二次来到这座宫城,嘴里哼唱的调子停下了,脸色也收敛起来。世上很少有她不喜欢的地方,而这里简直令她厌恶。 李彰不爱住在东宫,她是知道的,消息说他常宿相思殿,但相思殿的消息她却稀少——根据一些恶心的传言,她听到这三个字就忍不住抽拉剑刃。 想了片刻,她暂时不愿再往深处去,倚墙立了一会儿,垂下的剑鞘轻轻叩着靴子。 然后这时巷子拐角转出一人,在见到她后惊得停下了步子,赵白璧偏过头,是个挺清瘦俊秀的少年,由于这里距离相思殿比较近,她先生出些阴湿的念头,带些悯意地看了看他。 但下一刻这少年倒先开口了,挺身正容道:“这位姑娘你是何人,怎在宫闱之中带剑?” 赵白璧笑了下,这人忽然见她倚在这里时明显是惊了一跳,显然心虚,但飞快打量她一眼之后,倒机灵地先声夺人起来。 “我是贤王妃,你又是何人?” “……我是禁军役备,奉公职在此,见过王妃。”少年声音一下弱了几度,犹豫着行了一礼,怔然道,“贤王……不是久战在外,刚刚入京么?倒没听说已大婚了啊。” “嗯,不过他以后会娶我的。” “……啊?” 那就还不算王妃吧,他茫然地想。 赵白璧挽个剑,把剑背在腰后,笑道:“原来是禁军的,竟敢私入后宫。告诉我,那边是相思殿的杂役房吗?我不戳穿你和谁谁私会的事。” “卑职不是私会……那间是。” “好,那就别过了。”赵白璧低头瞥了一眼他的腰牌,记住了这个两个字的名字,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赵白璧含笑来到杂役院前,在宫里见到一个身心都很干净的人令她心情不错,然后她没有说话,径自推开门,脸色霜一样垂了下来。 一个形貌阴冶的矮小太监正被几个年长太监压在院子角落里,衣服已几乎被剥光了,只挣扎着两条细长发白的腿,淫猥的脏语全落在他身上。 有人阴声道:“又给你送了什么?” 只轻轻的一声“嚓”,冰凉贴肤一闪而过,每个人已都掉了一只耳朵。 纠缠的动作乍时僵住,一瞬间每个人只是盯着对方的脸露出惊愕的神情,手却已反射般按上自己的耳侧,然后只摸到一手的湿润。 “滚下来。”赵白璧道。 几个老太监惊恐而跪绕着散开,露出了围拢的年轻太监。 他有双挺好看的美人眼,双颊愤怒屈辱地涨红,在见到赵白璧时,他两腿仍然岔开着,衣衫不整,皮肉上是新的旧的被凌辱的痕迹。 这一瞬间他痴住了,灼烫般扭过腰身挡住了胯下的残缺,拱着身子提上衣裤。 赵白璧道:“你叫什么,总这样受他们这样欺辱吗?” 他身体像电击般猛地抽动了一下:“我受什么欺辱啊?!这些没本事的老崽子就敢弄男人,老子在洗衣坊里弄好几个女人呢,全是十二三的雏儿……你知道什么!” 他挺了挺涨红的脸。 “你也欺辱宫女吗?” “不叫爷爷就一巴掌,几下就扇哭了!”他低头用颤抖的手系着裤带,好几下也绑不上,只用力把腰背挺得很直。 “是么,那今日我帮你赶走了这些人,以后他们应该不会来了。公平交易,我是贤王李尧的王妃,今日初次入宫,你能也帮我个忙吗?” 他怔了一怔,心里反复咀嚼着“你能帮我个忙吗”这几个奇妙的字。赵白璧看着他,她生得很美、很灵气,眼神是宫里永远见不到的样子。 和相思殿沾边的东西总是像一堆腐臭的老鼠,赵白璧想,她低头擦了擦剑刃上的血,丢掉了帕子,并没把眼里的厌恶流露出来。 太监表情怔然地看着她:“你,你第一次进宫,是缺心腹吗?我,我可以忠心给你做事……” “那倒也不必。”赵白璧微笑一下,“你忠于李尧就是。” (本章完) 第658章 西庭燃火 第658章 西庭燃火 许绰在水盅洗了洗笔,把这篇密密麻麻的小字轻轻提起来抖了抖,待墨迹晾干之后,对折两下,收入了信封之中。 “走吧,我递去国报那边,你自己回宫。” 裴液手肘还拄在桌子上,托着脸呆呆看着,这篇稿子形成的过程里他所起的作用主要有二:一是捧哏,二是扮角儿。 捧哏就是捧哏,女子书写中喃喃自语,多是问句,有的是对剧情走向发问,有的是对人物反应发问,还有的是对自己记忆发问……总之这些问句大多都自带答案,裴液听到就轻声“嗯”、“对”、“是”,续上她思维上的细微裂缝。 扮角儿也就是扮角儿,许绰有时候也会暂时脱离出来,看着他认真问些问题,例如“你觉得李尧在想正事的时候,是不是注意不到白璧在想什么?”这时候就跟唱戏一样,裴液就扮成李尧想一想,然后诚实地点点头。 她也会尝试和他模拟一些对话,不过她问“居士一表人才,身当壮年,姿若龙腾,是因何种苦痛呢”的时候,裴液茫然想了想说“身上伤就挺痛的”,她就收回目光去了,只留下一句:“你境界也就在‘苦苦’里了。” 裴液很想冷笑一句:“真刀真枪打的又不是你,看戏的当然不痛。”但终究没敢,就只托脸看她写了。 这时候他皱着眉看着这信封:“你这就写完啦?” “嗯。” “……今晚交了,就直接刊行了吗?不再修一修?” “今日都十七了,今天再不交,国报那边哪还来得及。”许绰站起身,收拾好行头,“你想说什么?——你觉得我写得不好么?” 不是不好,是挺好的,和他以前从国报上看见的一样好。 所以裴液这时候有些像个受了欺骗的孩子,闷闷道:“我觉得……你怎么写的这么快啊,不得好几天才能写完吗。” 至今《秋千索》一共发过三篇,十月和腊月之篇裴液都是直接从国报上看到,子月一篇他参与了创作,却是隔着“牵心知意”,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和她聊完,确定了故事走向,然后女子自己会上好几天——至少五到十天吧,认真把这篇稿子写完交付。 直到今天看着她写得比他抄十遍《三国志》还快,这个真知才摇摇欲坠。 “我以前小时候还觉得,你一个月,很用功,才能写成一篇,我等得可焦急了。” “谁说我一个月才写一篇?”许绰莫名其妙,“创作是一气呵成的事,我只是一个月发一篇罢了。” “……”裴液生气地看着她。 许绰系好兜帽,回头看他依然坐着,笑:“行啦,你真幼稚。我只是写字快,又不是给我十个时辰我就能写完十篇……没有年后你在皇宫里查得的事情,我也写不出这一篇啊。” 这话稍微入耳些,不然裴液实在有种一腔全力的、积蓄一月的热情投注给她,却被她打个哈欠的工夫就打发了,而自己竟然还挺满足的挫败感。 两人上了车马,许绰将他送回了宫门前,裴液目送青色马车消失在视野里,转身再次步入了宫中。 冷肃的冬夜里,月晖蒙在黯淡的红墙上,巷道间空无一人。但裴液倒并不觉得压抑冷清了,仿佛痛快地呼吸之后又可状态完好地潜入水下。裴液回到朱镜殿,稀疏的烛火颇有一种安静之感。 李先芳迎上前来,尽管裴液不大自在地摆手,还是帮他脱下沾了风尘的外罩,备好了晚点、热水和干净的衣服;郭侑一言不发地坐在偏殿檐下,他面上的痴怔之感越来越淡了,也许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心智。 屈忻坐在他床上等他。 裴液擦着湿发,干干净净地走进来,脚步“咔”地顿住,沉默地看见这个摊开了一排针刀、戴好了手衣,安静等着他的少女。 “已先洗干净了,那方便很多。”她冷淡而满意。 “……我现在身上没什么太重的伤,今夜我还有些事,明天再治吧。”这少女虽是救命的神医,令他颇有寄放生命的安全感,但有时候又总有些寒意,把浑身毛皮筋骨全拆解暴露出来,令裴液有种她能随意替换拼装自己的感觉。 “不行,明天就要愈合了。” “?”裴液皱眉看着他,“明天就愈合,那我今天还治什么?” “我是说……外皮就要愈合了。里面筋骨不在恰当的位置,还是需要我给你整理的。”屈忻看着他,想了想,开始轻轻摇晃垂落的小腿。 “你别扮可爱了,有点儿诡异。” “哦。”屈忻停下来,摘掉了手衣,收敛了针具,“那明天见。” “李蚕南的毒怎么样了?” “稳定了,我再观察七天,便无大碍。”屈忻挎好医箱,瞧了瞧他,“你气色竟真还不错——鱼嗣诚那样弱吗?” “不是,主要有些奇遇,恢复得七七八八了。”裴液道,“劳你治完李蚕南就来等我,可惜我今晨走得早,没给你报平安,费你担心了。” “哦,我倒没觉得你是傻子,快死了还出去约会。” “……” 屈忻显然对另一件事一下子在意起来:“你说奇遇,是什么奇遇,竟能片刻叫你从重伤恢复到这样吗?”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捏了捏他肩膊的肉。 想了一会儿,又道:“你能把衣服脱了吗?” “……你要好奇,明天让你开刀。”裴液轻叹一声,拿剑鞘拨着她转过了身,把这恋恋不舍的少女往殿门推去,“送客。” 等到殿里彻底安静下来,月亮之后的夜幕已经全黑了。 裴液赤足盘腿坐在榻上,面前一盏灯火,膝上放着一柄剑和一只猫。 就今晨的谈话而言,他不需要为此做任何准备,只要等待这个时刻到来,但裴液还是提前两刻钟坐在了这里,静心凝绪,把身心状态都调整到了最好,先一步沉入了心神境中。 他在紫竹林中睁开眼,踏入西庭心的风雪之境中。 离亥时还有一段时间,这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也没有任何即将变化的预兆。 西庭神国依然遮覆在无尽的风雪之下,古老的、下了几千年雪的废国,裴液来到国之正中的神山之下,一条干净的石阶从他脚下延伸上去,在幕布般的风雪中清晰而干净,这是他第一次带着螭火来到这里时,这座神山迎接他的道路。 裴液迎着风雪登山,高渺荒远的天峰上,他的神殿依然是唯一的那束孤火,他走进来后,风雪就被遮蔽在外了,螭火们欢快地萦绕着他。 与当时茫然的初见不同,在许多个夜里,裴液已来过这里许多次了。 在殿前火台中浣了浣手,裴液把目光投向这座神殿东面的风雪,白茫茫如一张大幕。 从山下望时,他知道那里有另一座被风雪封锁的神殿,与他这座以黑石与火砌成的不同,那座颜色更浅,少些威严,但更有梦幻般的仙意。 从前他试过擎着一束螭火,破开风雪向那边走去,然而一离了神殿,这座神国就没有那么友好,风刀霜剑,他硬撑着走了不知多久,才能立在山崖上,遥遥隐约地望去一眼,想要接近乃至进入,乃是不可能之事了。 这座神殿是有螭火相迎他才能够进入,那座又会是什么呢? 如今裴液盘坐在参星殿的石台前,暂时摒开这个想法,抬头望向寂寂而深邃的殿顶。 然后他莫名发了会儿痴,终于醒神时才发现似乎过了好一会儿了,下意识道:“小猫,现在什么时辰了。” 然而没有回应,裴液怔了一下,才发现周围似乎安静得过分,连殿外的风雪声也听不到了,火焰在身周无声地燃烧着,然后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失去和外界的联系了。 某种辽阔的庞然和这座神山接连,在无意识中,以其本身的无形庞然碾过了其他所有的联系,裴液自己的身与意如同沧海中的小舟,这一刻完全失去了锚和方向,在发现到这一点的时候,裴液才意识亥时已经到了。 原来竟是这样安静。 他开始感到一种辽远的呼唤,那字句未必是“裴液”,但确实呼唤的是自己,他朝着殿外走去,然后在檐下立住,仰起头来,感觉自己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神国没有发生变化,楼阙依然荒芜,风雪依然如同世界的幕布;神山和宫殿也没有发生变化,依然古寂晦暗,高处的那几座依然看不真切。 变化的是天。 裴液绝对难以形容这种超出人的认知的、无比矛盾的感受,辽阔的、无垠的青冥高天,在任何时候遥望,都给人心胸开阔、遥远、终生难以穷尽的感觉,但此时裴液却难以遏制地感受到了一种有限、甚至是逼仄。 然后裴液意识到,那是相对于它所容纳的东西而言的。 雪还在下,但阴云消失了,展露的是一片清远的夜空,冷星清晰地悬挂在幕布上,裴液从没见过这样的天空,他感到自己的视野容纳不下它,正如它容纳不下那更深处的东西一样。它好像没什么变化,但又仿佛摘下了面向人间的面纱,变得……仿佛触手可及。 如果星空来到面前,人会是什么感受? 裴液感到一种辽阔的窒息。 人和星空之间,一定需要隔着些什么的,你不能这样直面它……裴液这时感到心跳不是停止,而是快得像是密集鼓点,以致令他几乎忽略,然后他意识到,不是他要直面星空,是西庭心与之建立了联系……自己作为寄存于西庭的意志,不得不面临这浩渺的吞没,而他甚至依然看不清它。 正如李缄所说:“对世界来说这是一件命运转折的大事,但它并不理所当然地和你有关。” 星空亘古永存,西庭心不会损坏,螭火也不会熄灭,它们连成一线,但自己的意志会真的淹没在这庞大中。 …… 首先降临的是本身就盘绕在神京的意志,大约是当世最强大的仙狩,瑞兽麒麟,睁开了金色的眼,从空间上来说,这件事情就发生在它的爪中,但从其他一些人所不能理解的维度来说,它距离这件事太过遥远,所以它只平静地注视,观测了这件事情的全程。 然后,从道家祖庭、本宗玉皇山之上投过来一道眼神,受两天前一封书信的邀请,这道眼神在此时停在了神京北门,朝向了北方,拦阻了一些危险的试探。 戏君仔细地看完了西庭启用的全程,低头在本子的某一条目上划了个对钩,然后把另外三个投进了脚旁的火盆里,那是一些做了谋划、但还没来得及施行或收尾的本子。在少陇之事莫名失败后他想了很多事情,有了很多新的猜测,现在他一方面觉得李缄确实是个过于果断的难缠之人,又一方面觉得验证了自己的猜测,稍微轻松了些。 此外,天山群玉阁里的几道身影已经围坐了几个日夜,依然还没有停下讨论;南方一些更早把握到仙权之事的地方,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同样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有些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则暂时没有头绪。 于世上有些人而言,像是漆黑的夜里,只有不同方位传来火石磨打的声音,今夜蓬地一声,亮起了一束火苗,那实在有些显眼了,于是夜里安静了一下,谁都没有动。 但无论如何,这些都距离人间太遥远了,人间往往也感知不到他们的存在。 对真实的人间而言,这是平常的一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 神京,朱镜殿。 视野里的漆黑越来越多,裴液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挤压、被挤出这里,参星殿也离他越来越远,他大概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借由螭火,是和参星殿建立了勾连的,但当真正的天地和西庭心勾连之后,它们两者之间的联系更坚固、更永存、更庞大,于是他和参星殿之间的联系就被牵扯得摇摇欲断。 因为一个人的意志实在太微弱渺小了。换句话说,现在他需要承接的不是参星殿,而是参星殿背后无垠的星空,但他发现自己已完全做不到。 他盯着似乎越来越远的殿门,极度地想要向前迈步,腿脚却完全失去了知觉,漆黑渐渐蒙蔽了他的整个视野。 当全副意识什么也感知不到——既不能回到外界盘坐的身体,也看不见西庭心内的一切之后,一点青翠的玉光浮现在了漆黑之中。 是枚向前飘荡的、一指长的羽毛,牵引着裴液向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飞去,既不向上接近无垠的星空,也不向下沉入西庭的旧国,实际上裴液觉得自己同时离它们两个越来越远,直到光芒从青羽上绽开,“夜来魂梦与君同”七个小字逸散为扑捉不定的流光。 继而这光芒渐渐铺开,一片简直静谧的、从未见过的场景出现在视野里。 是云吗?是鸟?天空? 裴液想了一会儿,确认了自己是在躺着,于是他挺腰坐了起来,发呆。 然后他发现自己是在一张宴桌前,但是没有座位,桌上不止有自己,还有几头禽兽。 (本章完) 第659章 王母有梦 第659章 王母有梦 确实是禽兽。一头老虎,一条狗,两只鸟。 老虎生着九条尾巴,虎脸像人脸。 狗是灰黑,有马一样的鬃毛和尾巴,头上长着两支弯角。 两只鸟长得很不一样,大些的遍身朱红,形态像孔雀或雉,长尾长羽,奇异好看;小些的形态类乌,通体青色,体型修美,赤首黑目,颇有神性。 它们共同围拢在这张颇长的长案前,彼此之间都间隔着距离,只都把一双双形态各异的眼睛望向了裴液。 而裴液距离它们更远些,他坐在地上,颇有接受审视之感,他犹豫了一下,抻着脖子望了望——那桌面上也没有菜肴,自己应该不是打扰了它们用餐。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是有手有脚的样子,衣服都没变,依然好端端的是个人。也就是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和它们之间似乎隔膜了一层,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它们要更高、更梦幻,自己则更低、更真实。 老虎忽然开口,惊了裴液一下:“如我所断,【西庭心】经仙人台连通‘真天’之后,你难以再进入它了。” 裴液朝它看去,那修长的九尾如云如絮,在它身周飘荡环绕,躯干比之寻常山虎高大得多、也矫健得多,偏于人的五官并不诡异,而是令其大大祛除了兽蛮之感,反有神性,一双白色虎瞳深沉如井。 这张宴桌未必有什么座次,但一来它体型实在最大,并有威严沉静之气质,二来它也确实隐隐坐在中间,而此时它一开口,裴液就辨认出了这口吻——正是今晨桌上晤面一刻的仙人台主,李缄。 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他没有回答李缄的问题,而是下意识先向其他几只禽兽扫去,但另外三只只是安静地看着,朱红的鸟低头用喙理了理颈羽。 裴液回过头,确认道:“您是……李缄台主?” 在出口前他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在这里说出这个身份,但考虑到李缄自己也没有遮掩口吻,他就没多此一举。 但下一刻他发现这四个字自己并没有说出口——或者说他觉得自己说出口了,但耳朵并没有听到。他怔然看去,是那只长角的狗轻轻抬起了一根尖锐的指爪,仿佛按下了那四个字。 裴液没想过能在一条狗的脸上看出慈祥的感觉,但确实如此,它的嗓音和李缄之间的差别就如犬与虎的差别,带着些笑意:“不要打扰王母的梦境。” 打扰?现实的语词会“打扰”到这里吗? 裴液微怔间,虎兽道:“我名陆吾,司昆仑、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 陆吾低头舐了舐爪背,威声道:“说说你在西庭心中的所见吧。” 裴液盘了盘腿,就在地上坐着:“我从参星殿走出来,抬起头,就见星星离我很近,星空好像把我包裹起来……参星殿朝它而去,我想追过去……但动不了。” 陆吾道:“你所见的星空,与你在人间所见一样吗?” 这问题真是问到关键,裴液怀疑它也经历过这种事情,不然何以知晓这条感受。 “一样,但也不一样。”裴液怔了会儿,道,“星星的排布似乎是一样的,没有多也没有少,但……它们之间似乎连着线……我看见的就不是星星的样子,而是线组成的图案……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 “嗯,那就是我所谓‘真天’,是权柄之间本质的联系。”陆吾垂视着他,“天子即位,祭天封禅,你欲重入参星殿,也是此理,须得通过参星殿勾连‘真天’,于其上留下你的名姓。” “要怎么做?” “很简单,如你第一次带着螭火进入西庭心时一样,再次进入参星殿,于神殿玉台上烙下你的火印。” “但我现在进不去,”裴液顿了一下,“实际上,我现在连西庭心都找不到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这里,不知道要怎么出去。” 他仰头望着陆吾。 “直面‘真天’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陆吾看着他,“不过你应该是可以做到的。” “嗯?”裴液茫然。 “你身负【鹑首】,又有朱问所传的‘心简’,足以持有自我。”陆吾道,“你感到无能为力,只是因为你确实不曾直接接触过天地。” “什么是‘直接接触天地’?” “天楼。每一个天楼,都懂得和天地之力共生共存。”陆吾看着他,“你没有这种经验,却直面了四分之一的真天,有所不适是正常的。” “那,我要如何做?” “紧守心神。即便西庭心已成一片风雪星夜,‘英招’也会带你重新寻到参星之殿。” “……”裴液怔了一下,陆吾抬爪向西一指,“去吧,我既然开启西庭,不会令你丢失星守之位。但此后的事情,就看你自己了。” 裴液朝它所指方向望去,竟见一只新的兽类伏在那里。 刚刚裴液没见到它,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而这张宴桌上还有三个空置的座位,那只兽类却也没有过来落座。它甚至没怎么朝这边看来,只安静地在那里等着。 倒是其他几只禽兽都朝它看去。 所谓“天楼直接接触天地”,那是否意味着,这只兽类皮囊之下,也是一位天楼境界的修者呢? 裴液猜测着朝它走去,来到旁边后抱拳一礼,而英招已立了起来。 这只兽类身上没太多威严,但是模样实在神俊,其躯干比陆吾更为矫健,但不是猫类的形体,而更似矫健的骏马,它毛皮上生着漂亮的纹路,身体两侧生有一副修长而漂亮的鸟翼,其五官也颇人性化,但没什么突出的表情。 它没有说话,径自往西边走去,然后梦境竟然也就随着它的步子延伸。裴液回头望了一眼,桌上四只禽兽目送着他,青色的鸟朝他发出两声悦耳的鸣叫。 他转过身,跟在了英招后面。 很快天光变得昏暗,成粒的风雪打在了脸上,裴液再次开始感到那种窒息感,心极速地跳了起来,但下一刻那种压迫被拦住了,他心跳重新安稳了下来。 抬头看去,英招展开左翼遮住了他,但没有回头,依然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风雪遮蔽了他们身后,西庭旧国重新展开在他们眼前。 (本章完) 第660章 殊途同归 第660章 殊途同归 除了黑猫以外,裴液没想过还能和另一个意识来到这方荒寂的神国,大地上的一切还是封锁的,但漆黑的星空却似乎越来越清晰。 裴液抬起头来,再次想辨认那些星星之间的线条,它们其实是硬朗而非扭曲的,笔直地连接、锋利的指向,这往往代表着清晰,但裴液望去一眼,却仿佛被那抽象的形体狠狠撞在了脑子上,他根本看不清那些形状、也容纳不了它,只感到一阵朦胧和眩晕。 “别看。” 前方英招道,垂翼遮住了他的眼睛。 裴液第一次听到它的声音,确实没有威严之感,要更加平和,而且裴液莫名觉得它要比李缄年轻一些。 裴液看向他。 “等入了参星殿,通过西庭心,你才可以清楚地观测它。” “它是什么?” “织造我们世界的东西。” “……” 裴液听不懂。 西庭心给他的感觉确实不一样了,从前这些风雪像是背景,从来伤不到他,但现在他好像失去了修者的强韧体魄,成了个普通人,西庭也不再给他任何优待,风雪遮蔽了方向和道路,像个真正在风雪里跋涉的人,每一步都走得颇艰难,裴液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过英招的步子没有犹豫,裴液也跟在这只神骏的异兽后面。 李缄是许绰介绍的,英招是李缄介绍的,这条信任链还是比较稳固,裴液走了一会儿,他是和人独处难以沉默的性子,搭话道:“英招前辈,劳您辛苦了。” “嗯。” “咱们走了多少路程了?” “未必有固定的路途,但我在接近它。” 这个回答令裴液想起在蜃境的时候,方向和距离都是混乱的,只有适应那个境界的人才能去到想去的地方。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就拿这做了话题:“我在一种水界灵境中,也有过类似的体验,只有鲛人、或者得了某种眷顾的生灵才能在其中来去无碍。” “嗯。” 英招似乎既不感兴趣,也不好奇,于是裴液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只道:“英招前辈,那我们只要走到参星殿门口,我走进去,这事就算成功了吗?可有什么危险,或者其他步骤?” “是的,但可能会遇到另外的人。” “另外的人?”裴液怔愕。 “嗯,西庭心和真天接轨之后,会被一些人看到。在能看到的人中,又有一些人有资格进入它。它不再藏在你的身体里了。” “谁?” “理论上,拥有西天部仙权的人,就有进入的资质。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进来,有能力的也未必会选择进来。” “但您说会有人进来。”裴液面容已经肃然起来。 “是的。” “那,进来的人是为了什么?” “和你争夺西庭。”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两人在风雪里走着:“您说的西天部仙权,是指什么?” “【降娄】【大梁】【实沈】,以及其下所分之奎,娄,胃,昴,毕,觜,参七星。【螭火】是参星之权,所以你在获得西庭心之后能够进入其中。”英招道,“如今西庭向着真天开放,因此其他持有仙权、星权之人也就可以尝试进入了。” 裴液沉默不语。 “不过,世上有资格进入这场争夺的也不过寥寥几人,倒不必担心哄抢。”英招道,“【大梁】化为《剑韬》,在云琅山剑君一脉手中,他们不会进入西庭;【降娄】在孟离手里,他没有能力、也不会选择进入;只有【实沈】,其下星守有二,曰参,曰觜。参星在你手中,但觜之星权,大概可以进入这里。” “觜星在谁手中?” “也许可以见到吧。觜星还未被人真正摘取,但仙权是可以分割、或者溢散的。如果有人收集这些溢散的部分,也可以具备进入的位格。当然,要真正入主觜星殿,就要真正的星权在手了。” 英招安静、寡言、有问必答,语气没有变化,一直向前走着。 这一刻裴液忽然心惊于它所知隐秘之多、讲述时的立位之高。关于仙权本身,或它们之间的各种机制,本应是当世最难以验证、最新也最隐秘的知识,裴液本以为只有李缄这样的身份才对此有所钻研和推断,却没想到这位“英招”能如此举重若轻地讲解。 而且肯对自己讲解。 它不仅了解仙权,而且了解天下人间。 裴液偏头看了它一眼,但这只异兽依然没有回头,平稳而匀速地行走着。裴液不再说话,跟在它身后。 走在风雪漫天的旧神国里,千万里似乎只有一人一兽,不辨方向,也没有路程,天上不见月亮,只有星星。 裴液在这里感到一种渺远的苍阔,跋涉着,宛如朝圣,好像灵魂超越了时间与空间规束出的那个尘世,渐渐洗蜕出来,触及到某种更高远的本质。 当接天的神山在风雪后隐约显出形体的时候,裴液已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大概从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丢掉时间的概念了,习惯了身旁英招宽阔的左翼和温热的体息。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走多远的路途会变得熟悉呢?裴液也不清楚。 总之当这从不回头的异兽停下步子时,他已到了神山之下。 裴液百分之百地确定,单靠他自己,不知要经过多久的摸索和跋涉,才能重新回到这座山下。李缄说他具备重新回来的资质,但要其成真,恐怕会是尘世里的数年,乃至数十年。 如今他在这条长途中渐渐习惯了和天地之力接触,也越发精熟地学会掌控自己的心神境,回到参星殿门前时,这座宫殿的檐顶和院里已又落了半指厚的一层雪。 英招没有走入,“西王母之梦”的延伸就停在门外。 “我不能进去了,参星殿会打扰到王母的梦境。” “好。”裴液穿着洗沐过后的一套长衣,赤足在风雪中已经通红,他踩着雪走进去,离开了英招的翼下,螭火如同回到家的孩童,再次欢快地围绕他跳跃起来,衣袂、系好的长发都被荡得飘来飘去。 星空再次来到了他面前。 他看不清它、看不全它,辽阔却又窒息般的逼仄,混乱的线条挤占了他的眼眶,裴液再次感觉失去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思定则情忘,心死则神活。”在来时的路上,英招指点过他“紧守心神”的要诀,“你把【鹑首】看作坚固的柱子,自己像墙藤一样紧抱上去,难免会有被扯离的时候。” “把自己的心神看作柱子。”它道,“不要怀疑自己扎得不够稳。【心简】只是你的骨骼,【鹑首】只是你的外衣。” 非得极精深的心神境修行,才能有如此一针见血的点拨,裴液身负【鹑首】,关于心境的事,其实从来只有黑猫和明姑娘给过他指导。 裴液像在路上练习的那样,把心神牢牢地扎住,肢体微微颤抖、但坚定地一步步向前走去,跨过了庭院,越过了牌匾,重新步入了这座神殿之中。 星星像在垂降下来,就停在他的耳边颊侧,呼唤着他来揭开它们的真容,裴液一步步走到台前,螭火越加欢快地萦绕着他,在君主短暂地离开之后,它们欢迎着他的回归。 裴液低下头,这方缭绕火焰的古玉台上,已不是黑石的质地,星空的一角粘贴在了上面。这方星空与殿门牌匾上的一模一样,也正是他唯一能看见的那一小部分,三颗明亮的星连缀成一条折线,宛如一条玉带。 【参星守·玄火灵子神官】九个古字就镌刻在这方星空上,其下是“裴液”二字,正是今晨他在李缄金册上的签名。九个古字是明亮的,“裴液”两个字是暗淡的。 裴液抬起螭火环绕的手,按在了这方玉台上,把自己的名字、神名、这方星空都用力地压在了五指之下。 一瞬间,他彻底失去了对自我的感觉,经由这方玉台,他真切地连接到了李缄口中的“真天”。 没有任何仪式流程,当他认领了这个属于自己的姓名之后,英招所承诺的事情如期发生了。 人的眼眸确实是无法接纳这片真天的,唯有透过西庭心这个望天镜,才能瞧见它原本的样子。 那些晕眩和朦胧消失了,整片星空映入眼帘,星还是那些星,笔直的、长短不一的线条连接在它们之间,清冷而锐利,这些长短不一的线组合成抽象而凌乱的形状,像是肆意生长的木。 而星是运动的。 它们按照原初就有的规律、按照千万年来人类记录下来的样子运动着,无情、客观、周而复始,然而当被这些线条连起来后……裴液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活物般的律动。 纵然极缓慢,但却极坚定,像是酣眠的呼吸,一百年才能完成一次吞吐。 裴液想要把这令人窒息的错觉从头脑里摒除,但现在他的眼睛已真的离不开这片星空了。 六千年来,亿万人终其一生也见不到世界真正的壮丽,裴液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它已超乎了人类的语言,甚至也超乎了人类的情感,在裴液的记忆中,只有女子在崆峒山雨中把额头和双眸贴上来,将【明镜冰鉴】投入心海的时那种神妙可以与此相差仿佛。 裴液痴然立在神殿之中,一方面他感受到那种天空都难以容纳的庞然,令他灵魂本能地收紧瑟缩;另一方面他又完全挪不开目光,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李缄所言的“世界四分之一”的权力,感受到了英招所言“织造我们世界的东西”……这样生命的生化、人所不能理解的权与力,简直像一种魔药。 不要谈掌控,只要……只要仅仅是撕下一小角来,都是超越人间的磅礴力量。 裴液毫不顾惜自己的生命,垫脚伸手就去要采摘,但这片星空拒绝了他,对他的所求——即便是经由参星殿发出来——完全无动于衷。 裴液怔忡了许久,才听到心神境里小猫的呼唤,他回过神来。 “别看太久,裴液。”黑猫肃然道,“该出去了。” 裴液用了很坚韧的毅力才扼制住自己的脖颈,他低下头,走出了参星殿,庭院和屋檐上的雪都已融化了,神殿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裴液来到门口,英招依然立在这里等他。 “如何?”它问道。 “我……”裴液神思还不是很清醒,“我完成了。但……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 “参星守之神名,会变得更强大、牢固,但它是通过仙人台赋予威权。”英招道,“至于‘真天’的权力,你虽见到了,但想要直接御使,【星守】位格尚无资格。” “……那什么有资格?” “仙权,螭火不是完整的仙权,唯有三位【权御】,才能调动真天的威权。”英招道,“你要拿到觜星之权,才能登临【实沈】之位,承继仙名,调动真天。” 裴液怔忡一会儿,抬起头来,望向了神山上方,那三座庞大古老的、隐于雾中的神殿依然矗立。 “好,我知道了。”他喃喃道。 这个时候,西庭心内的风雪又已失去重量了,路再次变得清晰,裴液立在门口,风吹拂着他的衣发。他忽然定住了目光,面容一点点变得冰冷而肃然,直直地望向东边。 相邻的那座神殿,他曾试着擎火接近,但在遥隔一里的地方就难以前行了。 但如今,那里亮起了一束微弱的星光。 裴液没有说话,他抬手握住了一团火焰,向着那边走去,在片刻之后,他就再次立在了那神殿旁边的山崖上。 这座浅色神殿的庭院中,神殿显然还没有被点亮,一道黑衣的身影正在那里用庭间涌出的泉流净手,但和裴液不一样,他身上不是刚刚洗沐后的长衣,而是一身劲装,腰上挂着剑,靴底还沾着泥。 这时候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放在嘴边呵了呵热气,抬头看着面前这座神殿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他偏过头来,看向了山崖上面无表情俯视他的裴液。 一张冷峻深刻的脸,尖锐的眉、黑色瞳子,不过这时候他表情比较缓和,还对着裴液笑了笑。 雍戟。 (本章完) 第661章 英招 第661章 英招 裴液脸色和风雪如出一辙,实际上他身形也掩盖在风雪里,但雍戟一定认得出他,就像他也认出了雍戟一样。 “老鼠打洞,真是天生的本事。”裴液低头漠声道,“怎么到哪儿都能看到你呢。” 雍戟冷呵一声:“那真是巧,老鼠爱去的地方,裴少侠倒也爱去。” “阴魂不散。” “彼此彼此。” 裴液俯看着他:“雍北的儿子,果然是一样的阴暗臭虫,这些天在皇宫里,你但凡对我拔一次剑,我都高看你半筹,偏偏只会钻来钻去。” 雍戟神情缓缓收敛,他这张脸摆出冰冷的样子时,其实比裴液要逼人得多,他面无表情道:“你那条贱命,才值几个钱?” 裴液眯眼盯死了他。 “我敢杀的人,你把剑放到脖子上了,也只敢乖乖收剑。”雍戟漠然看着他,“我真出手的时候,希望你不要后悔。” 裴液没再说话,他手指下意识屈握着,想去按腰边那柄并不存在的剑。 每次见到这个人,发自内心的、生理上的恨意就毒焰一样灼烧着他的心灵,在老人身边长大的童年时光、苍老躯体上那些可怖的疤痕、后来时时刻刻的伤痛与思念……全都抟合成一团,化为这团焰火的燃料。 裴液对要杀的人往往是罕言的,对瞿烛他只说了一句“道不同”,对李度他只有一句宣称,杀人时也紧紧闭着嘴巴。 只有对未来那幕把剑捅进对方咽喉的想象不足以解恨,才会抓住每一个机会用言语的攻击来补偿。 而显然,对他的厌恶也天然生长在对方的身体里,初次见面时雍戟尚且持有着姿态,对他带着审视,等到了皇宫夜宴上,裴液发出第一句挑衅时,那怒火就也冲破皮囊烧了出来。 “真是令人作呕。”雍戟一字一顿地低声道,言罢时,他抿唇把失态压下,低头理了理袖子,“裴少侠下不来,我也上不去,今日就暂寄你项上人头吧。把西庭和参星守好了,回北边前,我要取走。” 裴液只骂道:“犬吠。” 雍戟转过身,就此离开了下方的神殿,裴液看着他推门出去,手里已捏了一道小矫诏打出,他在心神境的手段不够精妙,但绝对够强……但那身影一踏出院子就化为了点点星光,只留下雍戟的一声冷嗤。 “蠢猪。” 裴液立在悬崖上,半晌没有动作和言语,身后传来四足踏雪的声音,是英招走了过来。 裴液沉默一会儿,忽然道:“每个拿到星权的人,都可以进入西庭心吗?” “理论上,他们都具备这种资质。” “那我拿到西庭心,又有什么用处?” “有资质,未必代表能。”英招道,“通过‘真天’反溯入西庭心,是件很麻烦、要求很高的事,实际上,天下能完成的人大概超不过五指之数。西庭心在你身上,你可以随时随地进入,比所有人都更熟悉它,何况,你也是它现在唯一认可身份的人。” 裴液将头仰着,没有说话,当英招跟他说这里会有人来的时候他在想是谁,在见到雍戟的时候他实在觉得理所当然。 实在太理所当然。 他们走私鲛人、侵入蜃境,大费干戈想要摘取的,不就是一枚仙权吗?或者此时应该说是“星权”。从雍戟的视角来说,这是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 而裴液回视自己走来的一路,在还没听到这个概念时,他就一直与仙权紧紧绑在一起。鹑首、螭火、明姑娘、湖山剑门、瞿烛……直到拿到西庭心。 如今这两条线交叉在一起,实在是一种必然。 面对这种必然,裴液仰着头,面无表情了许久。 他在心底产生了一个模糊的疑问。 英招道:“你不会骂人吗?” “……什么?” “我瞧你骂他,没什么很脏的话。” 裴液怔了,英招说这话时并不刻薄,也不冷怒,仿佛就只是在探讨这个问题。 “那,我下次尽量骂得有力些。”裴液道,“前辈说的是,我年纪小,其实不怎么会骂人。” “没没,其实你骂的已经很好了。我倒是一辈子都没学会骂脏话,以后要多向你学习。”英招道。 “……”裴液没觉得这有什么好学习的,只好道,“小时候先生说,脏话骂的是他人,却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可见未必是件好事。” “这话说得也很好。”英招道。 这时候天还是黑的,星穹要轮转一圈,它依然在和西庭心缓缓贴合,他们还要等待一个夜晚。 裴液转过头看着英招,这异兽就立在他身侧,望着天际飘落的白幕,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走吧,再等三四个时辰,就可以离开西庭心了。”英招道。 “好。” 裴液回到他的神殿门口,却没有进去,他就倚着门席地坐在雪地里,招来一蓬螭火温暖地亮在腿前,把身体的大半重量寄托在神殿门上,后脑也顶了上去,喟然舒叹了一声。 英招也在火边卧下,四足蜷曲,如初见时的姿态一样。庞大的天象在他们头顶变动,裴液只低头注视着这团火。 “每个争夺仙权的人,都有自己必须遵从的理由。”火焰在英招的异瞳中跃动,“雍戟看见你染指时,自然也很厌恶,就如你厌恶他一样。在他眼中,你用西庭心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愚蠢的浪费。” “那么他做的事情就都是人间的毒害。”裴液道,鱼嗣诚操弄人命的事情就在前夜。 英招继续道:“对雍来说,抵御荒人就是最大的正确,他们从北边往南看,神京权贵多是享乐的蛆虫,死几个公主侍女都不肯,才显得矫情,所以他冷笑。这时你越显得正义,雍戟越觉得你愚蠢可憎,他是这样想的。” “……”裴液确实怔了一下,“这样吗?” “嗯。” “英招前辈似乎懂得很多,看事情也很高远。” “如果你入主西庭,也要这样去看。” “……嗯?” “立位愈高,权握越重,宜放眼量。”英招道,“剑虽然是跟随你的好恶,权却不合凭喜怒调用。” 它向下偏过头,看着面前的少年:“如果有一天你握有世人难以想象的权力,一来要保持善良,二来要记得忍耐。” 裴液盘了盘脚,背离开了殿门,手拄着脚腕:“我听人家说,‘慈不掌兵’……还有政斗上,大家都得心黑才行……就算你是个好官,也不能是个傻官。” “嗯,因为他们并不握有绝对的权力。” “嗯?” “官员的权力,是来自于官位,而官位来自于皇帝的授夺,既非生来所有,得之亦非终生,你争我抢,自无尽头。” “……五姓的权力好像是生来的就有的。” “嗯,所以他们肆意挥霍,但那也不是绝对的,若非前人的积蓄,就是后人的债务。” “那也不是绝对的?”裴液奇怪,“他们生来就有啊……还有皇帝,皇家更是生来就有了。” “是么,你觉得,皇帝握有绝对的权力吗?” “不吗?” “皇帝的权力,在上来自‘正统’二字,在下来自百姓和百官。他手里的权力并不是他自己的,如果他违逆自己身上的‘正统’,他就不再是皇帝;如果他发布的诏令没有人愿意执行,他就只剩下‘皇帝’这个名头。”英招低头看向他,“但西庭就是绝对的权力,你手中的剑也是绝对的权力。” “……” “我想,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你难以同时握有它们。”英招温和道,再次转回了头。 裴液看着它,这种平静的讲述会令他有些似曾相识,朱问常用这样没什么波澜的语气,但更加板正,李玉谿、方继道这样的书生也会有一些文绉礼貌的感觉,明姑娘就更是如此,讲话时总令人心安。 但英招和他们都不类似,他不古板,也不明心透亮,他和裴液说话时真挚平等,他说也许该和裴液学学骂人的事情,裴液甚至没觉得那是句玩笑。 坐得久了,裴液又盘了盘腿,他犹豫了一下:“英招前辈,我能问一问,你们是什么人吗?” “你说‘西王母之梦’里这些吗?” “对。” “按照仙人台秘档中的只言片语,或者在其他一些捕捉到隐约痕迹的人口中,叫做‘梦中人’或者‘命犬’吧。不过总得来说,知道的人很少,因此我也无法给你一个定义。桌上的大家志同,未必道合。”英招道。 “仙人台……还查你们啊?” “嗯,而且查得很认真。如果不想让人知道,李缄也是‘命犬’一员的话。”英招看了他一眼,“还想知道什么吗?我想想……大家的身份互相是不表明的,只能猜测,但每个人都知道陆吾是李缄,李缄也知道其他每个人是谁。” “更详细地来说,‘胜遇’和‘大鵹’是彼此知晓的,我知晓‘大鵹’是谁,也大约可以猜到‘胜遇’和‘狡’的身份,但除李缄外,每个人都不知道我的身份。当然,这些我俱难以告知,就请见谅了。” “我也很少入梦。”它又补充道。 裴液怔了一会儿,才有些赧然道:“抱歉,前辈,您说‘盛誉’‘大梨’和‘脚’,它们都长什么样子……我,我没读过很多神话书。” “哦,神话一类不在经典之中,科举亦不考察,你年纪尚轻,没读过也是情理之中,我也是近些年才捡读一二。”英招道,“‘狡’状如犬而豹文,其角如牛,其音如吠犬;‘胜遇’状如翟而赤,食鱼,其音如鹿;‘大鵹’为三青鸟之一,三青鸟者,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鵹,一名少鵹,一名曰青鸟。” “……唔,是这样。” 裴液根据描述努力一一对上号,实际上,刚刚在“西王母之梦”中遽然相见的一幕于他而言过于遥远而神秘。 那片竟能把他从西庭心中拉入那里羽毛自不必言,裴液全然不知它是如何生效。宴桌周围的几个形象就更加陌生,令裴液想起在奉怀时看见的那张【鹑】的图画,带着从几千年前走来的古意。当它们立在宴桌边同时向他望来时,裴液确实从心底升起了一种将被分食的悚然。 后来李缄向他表明身份,那种寒意因而弭散,但它不是消失了,只是被“李缄”这个名字带来的熟悉与信任盖过,陆吾形象里那令人心悸的感觉依然如是。 但英招确实只给他安稳可信的感觉,它身上也没有尖牙锐角。 裴液因而再次偏头看了它一眼,英招这时道:“关于我对其他几人身份有所猜测,及知晓‘大鵹’身份一事,还请不要外露给任何人。” “是。” “嗯。” “您倒不怕我只是嘴上答应。” “说出口的诺言,就一定要做到。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裴液敛了笑容,认真抱拳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裴液觉得这一夜的经历宛如梦幻,这个世界上神奇而古老的一面忽然向他拉开了帷幕,此时他仰头想了想,确认自己明天还是会睡醒在朱镜殿里,令他感到一阵安心。过几天依然能在神京里散步,尝尝早餐包子里流出的热咸肉汤,看今春的柳树和往春一样抽枝。 于是他又想到,英招这奇异的皮囊下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却不知喜不喜欢吃包子、年方几何、家住何处……裴液忽然顿住,沉默地瞧了一下它端正的脸。 然后他越想越有可能,犹豫了一会儿,问道:“英招前辈,你莫非是位、是位女前辈吗?” “……” 英招缓缓转过头,看着他。 平声道:“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此两语相赠,你好生记着。” “哦。” (本章完) 第662章 夤夜 第662章 夤夜 裴液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没“戒之在色”,颇有有苦说不出的感觉,人不是男就是女,自己不过择了个猜——又不是说就希望它是个女前辈。 何况就算是女前辈,也未必生得多好看,即便生得好看,自己也未必喜欢……裴液微微皱着眉,但他决心不再说这个话题了,对方这句很没有距离感的告诫令他有些自己不愿承认的心虚,昂了昂首站起来,道:“走吧。” 英招站起身来。 西庭心内天已大亮,裴液抬起头,天空已经被彻底替换了,他即刻收回目光,此时也不再需要顶着寒风跋涉,随着延伸而来的梦境,一人一兽返程而回。 西王母的梦境还是那样明亮,裴液一步踏出西庭心,回过头时,风雪之境已经消散,身后是仙气蔼蔼的莲池,池畔宴桌上,一虎一狗二鸟依然在原来的位子。 “庆二位君子凯旋。”狡尖爪勾起一只玉樽,“如此说来,从今日起,天下间的第一座仙庭就开始启用了。真是个值得刻在青简上的日子。” “是进入了启用的流程,还未真个启用。”陆吾道。 “无论如何,我已望见新时代的浪尖了。”狡笑道。 陆吾看向裴液:“想必英招已说与你,登临‘权御’位格后,你方可以调动真天;不过仙人台的威权确实已经赋予你了,古玉台能短暂录入凡人的姓名,在几月或几年内赋予他们对应神名的神力,而你拥有参星之权,可以永久地持有这个神名,日后启用【参星守】时,大唐境内,可享‘照主’之权。” 裴液短暂怔神,但即刻想起了奉怀仙祸后抵达小城的那位授号‘北极紫薇大帝’的道长。 ——“紫微照主是道教本宗的前辈,研修命卦一道,修为高深,性情也温和……” 他缓缓点了点头,拼凑着脑中的信息。 而在视野上,此时相比刚到来时换了个角度,裴液见到了这些禽兽座位的模样。 陆吾是端正的,他身躯庞大,蹲卧在一张宽大的石座上,那石座绝不粗糙,近于玉质,兼具威严与神圣,正如陆吾从不斜睨的虎眸。 狡脚下的位子则由几个高低不同的细铁柱组成,泛着幽暗冷冽的光,有的上面还生着棘刺。但偏偏颇合它矫健柔韧的身形,甚至能容它在其上攀登纵跃。此时它一条后腿搭在最低的柱子上,脊背倚着最高的柱子,笑眯眯地看着裴液。 胜遇则有一杆金横梁。笔直、粗细合适的一根,正容它双爪抓握,上面精细地雕着繁美的图画,两端勾带着两朵莲与几泓清水。朱丹样的羽,纯金的横梁,实在华贵美丽,它的瞳色也是最冷最淡的,像水。 大鵹则是另一种寄身枝头的鸟。一株小小的神树专为它从宴桌旁生长出来,少叶而多枝,它就正立在靠近胜遇的枝头,它们之间似乎真有鸟的语言,在刚刚抵达时裴液听见它们几声清越的鸣叫。 陆吾转头道:“大鵹,有条已确认的消息——” 裴液正待继续听,但就只这半句了,他微微一惊,见陆吾已轻抬手指,然后他的身体像风一样开始飘散。 “王母梦里,许久未有客人到来了……小友应是其中唯一一个未被抹去记忆的,还望谨守此秘。”陆吾道,“有缘再见。” 这幅仙人图画忽地远离,如同飘去天际,裴液下意识伸手一抓,却只扑了个空,他再一探手,猛地惊醒了过来,朱镜殿内一烛如豆,夜静得像在水底。 黑猫伏在他膝头,抬头看着他的下巴:“你还真和西王母有一场邂逅啊?” “……什么东西?”裴液皱眉低下头。 “遗情想象,顾望怀愁。像写罢《洛神赋》的陈思。”黑猫现在仰望着他的大脸。 “唉,我没想到它们直接就把我扔出来了。”裴液一只手拎住黑猫,向后一仰,把它带到了胸口,两只手抱着,“你见到‘西王母之梦’里的事情了吗?” “你在进入西庭心前,和离开西庭心后,我们的心神就失去共享了,我只能感受到你心神还在某个地方,观察是稳定还是波动。” “我和你说……我见证过许多神仙一样的境界了,但那都是无法掌控的事物带来的……仙君、西庭心、姑射天心,乃至这个世界本身。”裴液仰在床上认真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仙意盎然的、超越人间的手段是在人的掌控中。” “还会自改成语了。” “你可以理解吗,世上有能掌控这种事情、在研究这种事情的人。”裴液翻了个身把它按在脸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 “也许他们知道怎么对抗太一——”裴液没说出那个尊号。 “你心里原来还记得我们的正事。” “你这是什么话。” “哼。” 裴液揉了揉它:“我想,他们一定了解太多我接触不到的隐秘……我本来想多和他们聊几句话的。” “而且我不知道怎么再次进去,他没再给我那种羽毛了。” 裴液看着房梁,半晌喃喃自语:“我得抓紧他们……最好能加入进去。” “人家都直接把你丢出来了。” “是啊。”裴液想起这个又皱起眉,“你说,我身负西庭心,他们也知晓我身负西庭心,就算我现在实力弱些——就算是弱很多很多,难道他们就没有考虑过把我纳入其中吗……而且我剑赋这样好。” “裴液,你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觉得自己很差。” “谢谢,小猫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有我做御主。” 小猫一爪子拍在了他的脸上。 裴液一个仰卧起坐,吹熄灯烛,拉上被子,躺好在床上。 夜里只剩两双眼睛在微微闪光。 “岂有初次见面,人家就发现你裴少侠的内秀的。”黑猫道,“成事忌急,且先接触几次,明了他们的态度和目的再说。” “那小猫你觉得,它们是什么人?” “你都还没告诉我,它们是不是人。” 裴液翻了个身,看着它:“还真不是。” “嗯?” 裴液将梦中所见详细说于它,黑猫想了想:“这么说,英招还是跟你说了很多事嘛。” “应该说,只有它跟我说了些事情。” 黑猫安静了一会儿,缓声道:“世界上有一些幕后之人,许多事情我们只看到表面的局势,因为我们在棋盘之中。但在更高处、更后面,在看不到的地方,那是一些人的设计。” “欢死楼的事情中,就有些影子。”裴液把两手放在脑后,“但我最终什么也没看到。” 少陇崆峒之事中,欢死楼一方站位最高的即是司马,但司马只是个执行者,他把控着镜龙剑海的完成,把控着少陇之内的事情按照计划进行,但更多的事情他的触及不到的。 为什么要从云琅手中窃取【大梁】,欢死楼和烛世教如何在那一个时刻同时想要杀死明姑娘,仙火、无面这样的关键权柄从何而来……它们全都隐隐指向一个阴影。 那只手一定非常庞大,能同时囊括烛世教、仙人台、云琅山……因而才能在调动中为崆峒谋划挪出一次时机。 如果一只手能同时囊括这几个相隔万里的地方,那世界于其确实就相当于一张棋盘了。 裴液轻叹口气,想着这些庞大的事情,但这叹息不是疲惫,更像伸了个懒腰。无论“太一”还是所谓“世界的幕后”都压不垮他,他甚至有些斗志昂扬,转了下头道:“那我们就还是从这个梦境开始吧,这是第一次的接触,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的,要是没有,我就去找李缄。” “从神话里来说,英招和陆吾大约是平级。” “哦?” “心神所化之图像,皆有来由。‘西王母之梦’虽非它们的心神境,但确实容纳了它们的心神,所以我们可以推断,异兽的形象与本人的心神——也许人格或者地位,是有所牵连的。” “唔。” “陆吾‘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帝之囿时,就是天帝的园林,昆仑以西王母为至高,那么陆吾就是祂的大管家。” “郭璞记,‘槐江之山,英招是主。巡避四海,抵翼霎侥。寅惟帝同,有谓玄圃’,所谓‘玄圃’,也是园,英招就是这样一个神职,看守着天帝园中的仙草神树。传说园中有吃人的‘土蝼’、恶鸟‘钦原’、蛟龙、大蛇、豹子等诸多异兽恶兽,英招约束着它们,不许它们吃人伤人。” “……唔。”裴液在西庭心说自己没读过什么神话书,其实他是没读过什么书,这时才知道这些知识,心想通过挖掘这些传说,说不定也可推断出一些信息。他正想接着问其他几个的事情,嘴上却忽然一顿——殿外有人敲门。 这时辰实在已是深夜,而且简直将要黎明了,朱镜殿里早该一片寂静,裴液奇怪地披上衣服下床,打开殿门,却是李先芳。 “裴少侠,殿下请你入殿一叙。” (本章完) 第663章 独谈(月初求票!) 第663章 独谈(月初求票!) 李先芳也是刚刚起来的样子,披着件袍,头发也没挽。 “现在吗?”裴液再次抬头看了看天色。 “嗯,殿下昨夜回来得晚,洗沐过后就睡下了,没教我打扰少侠。但刚刚殿下呼唤,说少侠应当还没睡,叫我来请。”李先芳也有些犹豫,尽量把话说清楚,看着裴液,“少侠您去吗……不对您肯定得去。” 裴液对她竖了个大拇指,也回殿披了件袍子,就跟着李先芳往正殿走去。 进了正殿,是暗的,没有亮烛,过了廊道,也没有人的声响,一直来到寝殿外,李先芳停下了脚步,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四周,不动了。 裴液朝她瞪眼,小声道:“她不出来见我吗?” 李先芳摆出个委屈的表情看着他。 “那,我进去?” 李先芳努力皱眉揣摩了一会儿,最终朝他偷偷点了点头,然后立刻低头看向地面。 “……”裴液往回转身,“我去穿两件衣服。” 李先芳一惊,连忙回身抓住他手腕,面带恳求地看着他。 “我不能……你知不知道她上回……”裴液瞪眼解释。 “你们还要说多久悄悄话。”殿里传来一道淡声。 “……” “……” 裴液挺了挺身子,咳了两声,叩门:“卑职裴液应宣。” “进来吧。” 裴液轻轻推门走入,即闻几缕幽香,博山淡雾缭绕,殿里静得过分,裴液踩在软毯上,感觉自己也变成了小猫。 转过几曲屏风,一张遮帘的床榻立在窗下,里面隐约的人影蓁首倚枕,身体还盖在厚衾里。 裴液停在帘外三尺。 “自己搬个座吧,桌上也有茶水。” “谢殿下。” 裴液依言搬来个座坐下,倒没动茶水。 “放你出去一天,玩儿得可开心吗?” “开心。”裴液顿了一下,“殿下的意思,往后卑职都只有放风的时候,才能离宫吗?” 帘内头影动了一下:“怎么,待在朱镜殿教你很难受吗?” “没。今日身虽在外,卑职心里一直牵挂本殿。” 帘内微一点头:“今日我给鱼嗣诚之事收了尾,一直在想洛神宫的事情,一直没睡着,既然你也醒着,干脆叫来聊聊。” 裴液心想这人真是假话张口就来,刚刚在西池嘴都没停过,一心比对炸糕和软糕哪个好吃,这时候又成了一直勤勉思虑。 他挺想掀帘看看她到底脸不脸红,但这都是心里的念头,嘴上还是不冷不热道:“殿下辛苦了。” “尚好。” “洛神宫的事,殿下有什么头绪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嗯?” “今日我拿到了仙人台的回报。”李西洲道,“简而言之,洛神故居的门,除了母亲的允诺,再不会有打开的办法。” “……” “我是相信的,不然鱼嗣诚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其实我甚至怀疑,就算他成功了——他自以为的那种成功——也依然进不去那道门。”李西洲道,“因为母亲一定足够了解他。” 鱼嗣诚采用的方法,其实本质也是洛神的允诺——她允诺绝望之人撷取她给予的希望,经由她的家离开,鱼嗣诚因而想占据这个机会。但魏轻裾既然留下了这个缺口,不会想到有人利用吗? 也许这位死去的皇后想到了一切,所有后人的努力只是她眼中的轻轻一哂。 “现下大概可以确认,蜃境的深处埋藏着一份仙权,燕王府谋划了许多年,遮遮掩掩想把它挖出来。我想,他们在蜃境的行动并不足够自如,也许遇到了一些难缠阻碍。”李西洲缓声道,“而母亲的洛神宫里,留存着通行蜃境的权能……所谓的灵境太子。” 裴液想了一会儿:“那么,现下想要进入洛神宫,就只有洛神应允了吗……她的允诺是什么,又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 “……” 帘内的头影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稍微动了下,轻声道:“所以,我在想,母亲是不是真的把它留给了我。” “你之前是这么说的。”裴液道,“你说‘母亲只把它留给了我,不能令雍鱼二人拿去’,说‘我一见到那座宫殿,就知道它是在等着你进入的’。” “嗯,对,我以前是这么说的。”李西洲重复了一遍。 “但我害怕事实并不是那样。”她道。 “事实就是那样。”裴液道。 “……” “好吧。”她道,“其实,以前这于我是一种信念和希望,现在当它真的要进入验证时,我就难免惶恐了,毕竟,我其实也从来没有……真的见过她。” 她大概注意到了自己这几句话里的软弱,将两只胳膊拿出被子伸展了一下,微微一笑:“总之,这件事交给我吧,我有一些办法,也在寻找进去的路。” “殿下英明神武,手到擒来。” 李西洲笑,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你过来。” “……啊?” “我说,你到近前来。”帘里朦胧的身影侧身支颐,裴液能分辨出下巴的曲线和散乱的发丝。 裴液沉默了一下,起身挪步过去,来到帘前,焚香的气味淡了,鼻端渐有另一种香气,殿里没有燃烛,视物全凭暗淡柔白的月色,这层轻纱般的帘也像月光本身。 “你低些,要我仰着头和你说话吗?” 裴液于是蹲在床边。 这时候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只隔着一层帘子,他和女子侧枕的脸互相看着。她身体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这样一颗脑袋。 “你是不是想,既然不吩咐你,半夜叫你过来做什么。” “……没。” “你再近前些。”她小声道。 裴液喉咙动了动,往前挪了挪,已经触到柔软的床榻,闻到被褥的暖香。 “因为也有件非你不可做的事。”离得近了,她声音也放得很轻,微光的眸子在帘后教人移不开眼。 “什么事?” 李西洲从帘中伸出一只光裸的手臂,探向少年的胸腹,裴液下意识要后退,却已被这只手探入襟内,握住了他袍下的手臂。 然后李西洲往回收臂,将他拉到了近前。 裴液这时有些丢失了呼吸,纱内面容隐约,女子的声音依然轻柔,一小块肩膀和半边颈子袒露着,她看着他,轻声道:“有人要杀我。” 裴液心跳猛地一停。 “今日我每次走在水边时,李缄都做了验证,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李西洲道,“他们在寻找、或者等待机会……就像二十三年前刺杀母亲一样。” 裴液剑还挂在袍下,他没有说话,下意识反握住了她微凉的手,他在床边站了起来,很高大。 “我知道了。”他低声道。 就像他们宁可杀死鱼嗣诚,也不会让他接近洛神宫一样,对方潜伏、谋划了数十个春秋,也在冷冷地注视着他们这些后来的破坏者。二十三年前他们敢杀死当朝皇后,如今自然也不会对一个皇女望而却步。 “我不想停下来。”李西洲道,“我该做什么还是会继续做什么,我会离开朱镜殿,也会出宫,今年春天的一切都很重要,我不会因为任何事畏首畏尾。” 她看着他:“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如何在明月宫得手……但我把自己交给你了。” 裴液再次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将她手臂放回了被子里,他裹了裹袍子:“你睡吧,我就在外面台阶上坐着。” “嗯。” 裴液退后一步理好帘子,看女子躺回去,面容又成了枕上的一团影子,他转身离开了寝殿。 是的,仙人台拨给他的“麟血皇后”一案之所以还不能写成结案文书,正是还差着这样一环。 贺乌剑是从蜃境接近明月宫,但明月宫并不在水系之中。 与幻楼不同,无论当时、现在,还是曾经,那片土地都没有过湖池,贺乌剑可以毫无痕迹地来到明月宫外,但他如何才能越过越沐舟的感知,突兀现身在魏轻裾的寝殿呢? 根据老人亲笔所录的“锁鳞四年春·明月宫刺皇后案之卷”的描述,裴液相信贺乌剑是从蜃境之中直接出现在寝殿,不然越爷爷不会反应不及……但蜃境无水,又是如何漫延到岸上呢? 即便拿到《洛川寻渡》,裴液也没找到这种秘法,所以这一环扣不上,结案就暂时写不成,即他和李缄说的小尾巴。 裴液来到阶前抱剑坐下,想起雍戟那句“我敢杀的人,你剑放到脖子了也只敢放下”,心里的寒意和怒火同时翻涌上来。 “裴少侠……你不去睡了吗?”李先芳披着暖袍,从后面走了过来。 裴液回过头,露出个笑:“以后都在这里睡了。” “啊?” “嗯。” 李先芳犹豫了一会儿,走过来看着他的脸,小心翼翼道:“您,您是表现不好,被殿下赶出来了吗?” “……”裴液缓缓转过头,看着她。 “要是……要是……我可以帮您找一些图册书画。”舞女小声道,“你别气馁……” “李先芳。” “啊?” “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裴液平静看着她,“此言赠你,你好生记取。” “……”李先芳茫然皱眉,然后低头,“是。” 跟我有什么干系啊?她有些委屈地想。 …… …… “龙湖剑会每年都办,而且完全开放,是京畿一带最大的论剑盛事。虽然说‘长安春冬剑集’这样的集会规格更高的些,但那是邀请,往往也不向整个江湖传扬胜败,只在神京剑者圈子里有所流传。”晨起走在街上,戚梦臣讲着,“但龙湖剑会办在神京之外,宗门或散人,有名或无名,都可共襄盛举。” 苏行可撇撇嘴:“那不是要打些无聊的人。” “是要打很多‘无聊’的人。”南观奴微笑道,“这剑会往往持续两旬半月,为的就是早去晚去都能赶上,也没有什么规程,成千上万人,许许多多的剑场,扎扎实实打上数天,谁打得好了,名声自然就在龙湖畔传扬出来,然后就有更多的人去看你,有更厉害的人上台和你比剑。” “这样的场子对咱们来说最稳妥,你想打惊蛰剑集,可神京城里卧虎藏龙,打成名的不易胜,打无甚名气之人又难免碰上潜龙。两三场一败,就难以翻身。”南观奴继续道,“龙湖剑会打几十上百场,最终也会列出个前百榜单。姓名并来历都会录上,咱们一行七人携的是《少陇玉剑册》的名号,七人若都在前列,剑册之名自然也就立住了,是为少陇江湖久远计的事情。” 苏行可咕嘟道:“哪有那么多潜龙不潜龙,我还是潜龙呢。” 南观奴瞧他一眼:“是么,那你怎么没拿了玉剑册第一。” 此言一出,并行的几人同时一惊。 崔子介笑:“最喜苏弟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样子,四个月前刚被无名之人狠狠踩了一头,转头已忘了。” 苏行可睨着他,咬牙摩挲剑柄:“你想打架吗?” 戚梦臣回头道:“那位第一,当时听说也是来了神京啊。” 她看向南观奴,南观奴却只打量着街边的楼宇,好像就此忘了自己提及的话题。 过了片刻她回头道:“明日卢氏的剑会,就子介和左生上场吧,咱们剩下的最好剑也勿带,只去观瞧就是。” “剑也勿带也太窝囊。”苏行可又皱眉。 但没人接他话,戚梦臣道:“好。” 阎秉剑也道:“好。” 除了那天五云楼上五人外,明珠水榭还来了左生,五剑福地还来了阎秉剑,如此,《玉剑册》中前五来了四人,前十来了七人,算是剑册修成后的首度露相,誓要打下名声的。 名声当然要以实力为根基,俗话说有多大碗吃多大饭,南观奴很清楚这自己这一行人的上限,即便最具潜力的苏行可,也很难带来太超出预期的惊喜。 但这时候她仰着头,看着晨起刚明的天色,面上是一贯如常的样子,心中却有些跳动不已的希冀。 (本章完) 第664章 旧魁首 第664章 旧魁首 还没入夜,但巽芳园里已一派灯火灼灼。 台榭上热闹的觥筹,冰面上朦胧的灯影,天气刚刚暖和一些,精力旺盛的人们已在提前享受春的到来。今年又是羽鳞之年,多少从前只闻其名的修者都抵临神京,每逢此年,神京的春天总是尤为热闹。 卢氏办的会,不是江湖上的气息,丛间多有高官雅贵、俊杰名流,人们虽然都佩着剑,但不是想拔出来就拔出来,要依着投壶抽签之雅事。一场场密不透风的剑斗不是这里想要的,所谓质胜文则野,须得刚柔并济,才是一场人皆尽兴的集会。 因而如此一夜,约只有十几场众人围观的斗剑,考虑到当红剑者多打的几场,剩下的露脸机会其实可称珍稀。 亭台树之间,散落着剑者宾客,中央水池去了“拨雪寻春”之阵,还了它厚厚一层冰冻,其中又有出水之石,正作为剑斗之场。 华山问筝刚刚胜了南来的一位凫榜前三百的老剑客,她人年轻,气质又潇洒,作为华山本代弟子最拔萃的一位,场上正为此不吝溢美。一切胜负都会留下痕迹,记录在仙人台的笔下,等待春榜公布时有所回响。 卢家今年有位进了神京修剑院的嫡女,这场剑集得以延请许多本届修剑院的剑者。往常是见不这么多的,只有零星的、喜欢出来的眼熟的几位,但羽鳞试在即,许多人都想来试试水的深浅了。 “我们是受卢先生延请……” “啊!知道知道,诸君是陇地俊杰,玉剑册上的英才!”起身笑迎的女子穿得很暖和,看得出没有修为,两颊上有淡淡的雀斑,“我们是国子监的学生,我叫庭,这位是刑部侍郎林大人的公子林昱贤,这位是大才女傅芝云……还有这位,倒不是我们同窗了,也是位大剑客——南月山边未及。前些天崔照夜在剑报上夸他是‘细剑翩影,有月精神’呢。” 园里一个个小亭子,围拢着一簇簇的人,剑者总得混在宴席之中,当地士子们想结交剑客,外来江湖人想留下声名,正和坐在一处。 “几位真是骄艳人物。”庭合掌含笑地看着他们,她觉得南观奴尤其美丽,优雅得像个孔雀。 几人前日抵京,昨日休整了一天,今日黄昏就已来此,其实并未听说这位新秀剑者的名号,但崔照夜他们是知道的,南观奴微笑寒暄,言语得体地一一介绍。 边未及起身还礼,他就抱剑安静地坐在角落,比刚出名那时存在感淡薄了许多。 庭自然以为他们都是江湖中人,合该互相知晓,也没多做联络,几人一落座,她即刻好奇问道:“几位里一会儿谁要上去打?” “是这位很英俊的羽泉山崔真传,还有那位不说话的明珠水榭左真传。”南观奴笑,补充道,“崔子介是我们《玉剑册》第二,左生真传则列在第四。” 玉剑会议成之后,向宗渊补上第一,苏行可留在第三,向宗渊是排头,不宜在未知水域深浅时下场,他若一败,后面所有人名声都削一成;苏行可这半年进境最猛,宜为奇胜,所以今日才定下另外二人来做亮相。 几位监生自然想不到这些笑容背后的弯绕,庭笑道:“一会儿我们一起为你们助威!” 南观奴道:“我们实是初来乍到,不识得神京英雄——今天来了很多人吗?也不知对手是谁。” “那就看谁抽到我们亭子了。加上边少侠,我们有三位高手,其中只要得胜两场,就是我们赢啦。”庭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吗,今天来的高手可多呢。” 戚梦臣无奈一笑:“我们确还不知。” “我和你们说,今天有杨真冰在!” 几人确实一惊,南观奴朝亭外看去:“杨真冰也在?” “真的!这剑会最大的万儿,坐镇全场——瞧见没,那个穿黑衣服,背后好几柄剑背得像扇骨似的。”庭为她摇摇指去,如数家珍,“就是那座亭子里,白鹿宫本代【剑妖】,最年轻的兵主,才十七岁。可是现下整个神京里最盛名煌煌的几位剑者之一……真没想到他竟然会来。” 和新入学时不同,她现在确实已对神京里许多剑者的名声实力了如指掌了。 傅芝云道:“刚才我去瞧了,那亭子里还有姜银儿、宁树红、左丘龙华……长孙同窗在那座亭子。” “不过不用担心,他们肯定不会来找我们打的。” 确实如庭所言,不同的亭子之间或者约定、或者抽取,像杨真冰这样实力悬殊的对手不会打无聊且欺负人的剑比。 几轮下来,南观奴等人仔细观察着场上的出手,分析着尚未下场之人的表情,不时向庭询问注意之人的身份,然后彼此交换眼神,择取着对手。 “那个是王守巳,南边金乌派的传人……边少侠认识,也很崇拜呢。他很厉害很厉害,几位侠士如有信心,咱们就挑他!”庭道,“刚好成兄他们也在那个亭子里。” 边未及连忙摆手:“若要打王师兄,我出不了五剑。” 落英山欲取崆峒道启会之位,对同列剑门倒有所关注,南观奴想了想:“早有耳闻南边金乌,有位连续九年的诸派魁首,就是这位人物了……嗯,我想崔子介九成打不过他。” 崔子介道:“九成九。” 亭中泛起笑声,庭指道:“那如果咱们打不过王金乌——当然,神京里能打过他的也很少很少——就肯定也打不过那位峨眉宁树红了。” 这位则不需要详细了解,也容易耳闻了,杀出的偌大名声总容易传播,几人都是初见其真容,一时安静。 南观奴忽然道:“那个净明的闻礼,左生可以试试。” 庭眼睛微亮:“可以吗?闻礼也很厉害了,是修剑院的天才。” 南观奴不显机心,和婉一笑:“弈剑为友,胜败无妨。” 庭愈加钦服。 戚梦臣道:“几位知晓剑界才杰倒比我们还多,真是惭愧。” “哪里哪里,我们都是外行看热闹,只是待在神京,知晓些风闻罢了。” “我们正不知神京天高地厚呢——刚刚听庭小姐说,杨真冰是神京最当红的剑者之一,现下神京里,厉害的剑者很多吗?” 庭眼睛一亮,她平日最好条分缕析所谓“神京剑界”,可惜身旁朋友知晓得也多,今日竟可一番畅谈,实在惊喜,连忙饮了杯茶水入喉。 “年节过后,涌入的剑者太多,还听说许多鹤凫前列的传说高手已在路上,这些暂时无可计量,但就已在神京落定的剑者们来看,可供谈论者也数不胜数。”她道,“无数在城外江湖小有声名的剑者在神京占人数最庞大的一批,这些就略过不论啦,只看在神京扬起声名的剑者,从来处论,大约三类。 “一是神京修剑院,这自不必说,其中每位都是真正的剑才;二是剑派真传,剑派有大有小,弟子也有高有下;三是江湖、世家、军中,总之各有出身,也各有本领。” “其中打下名声者,就如我们的‘月精神’边少侠,近日神京多传美名。像边少侠这样的英杰神京还有许多,或为一方剑派之龙头真传,或为某位高人之亲传后辈,剑术精妙高强,自然就崭露头角。他们往往先在某个小圈子里引得惊叹,继而传扬出去,像边少侠得了崔照夜的剑评,也有他人会在《长安剑报》上展露姓名。这些都是神京里十分有名有姓的剑者英才了,几位在神京参与剑会的话,往往容易碰上。” 戚梦臣微笑:“今夜回去,我们便仔细打问学习,免得不识泰山。” “哈哈,其实要我说,几位肯定是更加厉害了——我瞧边少侠就很难打得过这两位真传。” 边未及早和她熟了,笑道:“这是实话。” 庭继续道:“然后就可以按名字来列举了,就以修剑院而论,是真的人人拔萃。首先要关照的是宁树红、王守巳、问筝、卢岫、韩修本五个姓名,我见过其中三个人的出手,简直叫人心驰神往,各有各的无可比拟之处,在神京里都是响当当的声名。” 南观奴道:“这五人姓名,我们也俱都听过。” “是吧,他们是来神京扬名,却不是依靠神京成名的大高手。就我观察这么多场剑比来说,这五人从来不会被无名无姓、或者低一层次的剑者击败,他们出手就是得胜,若是败了,对方一定是个不落下风的名字。” 边未及有感而发:“不错,如我此类,和人斗剑,互有胜败是常有的,盖因虽有一技之长,但剑野不宽、经验不丰、天赋不足,常遇彼长我短之事。” 傅芝云也同意:“不胜此五人,难列神京第一流剑者之中。前些日子宁朝列先后惜败于韩修本和宁树红,最近正谋划和问筝一比呢。” “说的可是【赤雪流朱】宁朝列吗?” “不错,全真庄仙长高徒。不过这五人还并非修剑院最优异的剑生,再往上还有更厉害的呢,位居一流之上,在整个神京都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名字。” 庭双目明亮,掰着手指道:“天山的【飞琼】左丘龙华,我只见她出过一回剑,是在去年的冬剑集上……天啊,真不知怎么形容,又强大、又好看,好像永远不会输。据说她在院内试里还胜过一回杨真冰呢。 “蜀山楚水霆。这位剑者是去年秋入京,倒是最喜欢到各个集会去打了,真是强弱不拘,而且绝不放水,至今已经快一百场连胜了……他今日似乎也在这里,声名最盛,大家也都认得他。 “【小白龙】姜银儿。神宵道首唯一的爱徒,也才十七,生得可好看了,而且特别正直有礼……其实她实力要逊一些了,凫榜之前给她列了在了一百多名。但她总能用出那种惊人耳目的剑,有时连凫榜前三十的人也能打赢,实际上去年冬剑集上,上述剑者几乎全来了,但最终是杨真冰取了第二,她取了第三。 “陈泉,这人……这人……”庭愣了一会儿,“这人想不起来长什么样子,但很厉害,是北海府幽都一脉的传人,去年随师父入京的,几场弈剑之后,就稳稳列在了超一流的行列。不过他也不太打剑比,所以我也了解不多。” “还有……” 庭真的掰着手指,一一将这几位神京顶层的年轻剑者列举完毕,末了戚梦臣笑道:“庭小姐,你却把杨真冰忘了呢。” 庭深吸口气,瞪大了眼:“当然没有,杨真冰怎么能放到这些里面呢!” 戚梦臣微怔:“嗯?” “杨真冰,当然是只能跟颜非卿、裴液放在一起啊!” “就算近两月声名被裴液压过,那他也是凫榜十九,去年南国剑会的第二名呢。年前也刚拿了冬剑集第二。”庭有些打抱不平,“难道你们这些内行人真的觉得杨真冰稍逊一筹吗,可若去问不懂剑、不懂江湖的神京百姓,他们说出的往往也就是这三个名字,其他人的声名都远远不如呢。” 几人没有说话,有种诡异的安静在漫延,仿佛同时感觉耳朵恍惚了一下。 庭憧憬道:“等到羽鳞试,竟然就可以看这三位剑者和那些外面的高手比斗了……颜非卿尤其消踪匿迹,拿了第一后再没出来过;杨真冰虽然打打剑斗,但神京也没真正的对手……” 她还没继续说,苏行可已先脱口而出:“裴液、裴液是谁?是哪两个字?” “啊?你不晓得裴液吗?”庭瞪眼,另外几人也面露惊异,而后相视而笑。 “哦,是了,几位是少陇远来,那也情有可原。” “裴液,是神京去年秋冬最无与伦比的一柄剑,绝对的群雄低眉。十二月,朱雀门剑赌,在数十万百姓、圣人百官之前,他一剑击败了公认同境无敌的四皇子李知,到现在没人敢说自己看得懂那一剑。”庭昂首挥臂一口气说完,然后如不在意地补充道,“他原来在国子监上课,做过我二十天的前桌。” (本章完) 第667章 又聆剑诲 第667章 又聆剑诲 虽然嘴上应了,但李西洲并没有即刻睡着,她静静想着刚刚那个梦境,觉得每一丝细节都那样真实清晰。 但其实清晰的也并非情节,而是情绪。这梦境令人醒来后惘然不舍,因为她真的进入到了那具小小的身体里,那些小小的、单纯的情绪占据了她的整片心房。 李西洲又看了一眼屏风外的身影,从这种情绪里脱出来一些。一个人独处在空旷里是可以怅惘很久的,像海上的小船,但往里放入另一个人,跟你说两句话,这种氛围就很容易戳破了。 李西洲用抽离出来的视角思考着这段梦境,她在想,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呢? 考验是什么?难关又是什么? 懵懂幼童时身边的女人,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回过神来时她就已经消失不见了,环顾四周没有一丝痕迹,像是一段朦胧温柔的梦。 现在她长大了,她想回过头去寻找她,追溯她所有留下的痕迹,她曾经鲜活地呼吸在这个世界上吗?那是怎样的年岁呢?谁杀害了她?又是出于什么缘由? 幼童梦里的那副温柔笑颜,还能再一次得见吗? “及其长也,麟血渐苏,就失去对灵境的感知了。”李缄道,“仙狩之血难以共存,魏轻裾留给你的那一半血,被压制、蒙蔽、沉睡,所以你只在六岁之前,天生具备进入灵境的能力。” “我要一种这样的丹药。”她道,“能够压制我体内的麟血。” “世上岂有这样的丹药。” “我要一种这样的丹药。”她重复道。 所以其实她没有离开,李西洲想,她一直都等在原地,等在十七年前的那片旧殿里。是我长大了,向前走了,时光筑起一道道隔膜,把她遥遥拦在了后面。 现在我回来了,来寻找你二十三年前留下的一切。那会是留给我的吧……可是,有没有一些提示呢? 你留下了什么考验?隐语、箴言……什么都好,要怎样才能进入洛神宫呢? 麟血已到了很淡薄的浓度,所以今夜我才能如此融入那具小小的身体,前些天我也进入了蜃境,摸到了洛神木桃,甚至抵达了洛神宫外。 这些都不是关键吗,母亲?她望着房梁安静地想着,渐渐在某一时刻进入了睡眠。 …… 清晨,裴液经屈忻清洗拆线,坐起来披上衣服,屈忻把带血的纱布扔进水里,在旁边整理着器械。 虽然没有损及根本,但筋骨上确实还有些不妥当,对上二境的修者来说,非得极惨烈的伤势才会难以复原,裴液屡屡在这种伤势范围内游走,然后利用禀禄或洛神木桃这样的神物复原如初。但其实过快的修复也会令筋脉来不及梳理清楚,一位修者总是连连重伤又极速复原,总会留下一些隐患,屈忻就如此把裴液的身体重新整理成妥当的模样,如同老农对自己耕耘的一亩三分地了如指掌。 虽然新割开的伤口有些疼,但筋骨确实轻松了许多,裴液用了早饭,没和人打招呼,连小猫也没带,就自己一个人,拿了块牌子,提着一柄剑,离开了朱镜殿往西而去。 明月宫,乱枝旧雪。 裴液用剑鞘拨开一条路,挺不容易地走到终点,抬起头来,这座旧宫的木门依然虚掩着,那天他斩断了锁,但是那个因此感谢他的断腿侍女以后应该不会来了。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其实从未真正进入过这座传说中的灵境。 在幻楼和鱼嗣诚宅时,他吞服鲛粉,但那是人类取巧的偷渡,后来他借了红珠潜鲤的血肉,但那其实也是李无颜的鱼,本来不是给他的,是一场可耻的掳掠。 灵境从未真正向他敞开大门,是他自己一次次侵入进去。等离开后也就失去了进入的通道,下次想进只能重新再找办法。 但现在伫立在这座苔痕斑驳的老门前,他第一次想,也许自己可以真的得到一次它的接纳。 没有什么目的,他也不是想进去做什么事情,只是单纯的想念和希望,离开脚下的现实,推门进入一段旧年月的倒影。 因为尘世不会满足这样的美梦,所以他向往这冰冷瑰丽的梦幻。 “途穷梦远而见灵”,当年江淹困顿于渭水舟中,现实无路可走时,谁不期待一个梦幻的世界呢?如今自己与其应无什么不同。 裴液安静地立着,等着那个世界的眷顾,他觉得这样被自然促成的重逢会更具宿命般的诗意。 但他等了许久还是什么都没发生,抬手推开面前旧门,院里脏雪化净了,啥也没有,只有呜呜拉拉的风。 不知是没听到他的祈求,还是这个偷渡客已被永远拒绝,总之灵境没有眷顾他。 于是裴液只好重新把门合上,低头轻叹了口气,把手伸进了褡包。 还好他有从鱼宅搜刮出的鲛珠粉。 闯进去前礼貌问下罢了。 仙人台送来的一方小玉盒,里面盛着一小撮,裴液打开,一仰头倒进了嘴里。 然后他合上眼睛,度过了那阵熟悉的晕眩,睁开眼,景物的线条全都在一片混乱的光影中变化,耳边乱枝割风的响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轻微的沙沙。 湿润的凉意涌入鼻端,细雨打在叶子上,面前的两扇门很端正也很紧实,被雨打湿后泛起新亮的木色。 红墙碧瓦,繁叶新,一个春天的雨夜降临在了这里。 裴液脸上并不惊讶,于他而言这是猜测得到了验证,他低头按了按腰间的剑,喉咙动了下,推开了面前这两扇门。 新而静的庭院,灯台、草、夜蝶……共同团簇起春夜的温柔,干净的石板一路铺到大殿之前,殿前阶上,坐着一名年轻的男子,剑放在脚边。 正抬眼看了过来。 裴液立在门口,安静望着,不动了。 邸报里镜里青鸾的文字一下涌回脑海,那些淡淡的纸气仿佛从奉怀小城一直传到现在的鼻端。 “……春寒料峭,那男子只穿一件单薄的黑衫,此时也被雨水浸湿了。 他身姿挺拔,像是一棵劲松裹了块黑布。” “……” 裴液张了好几下嘴没说出话来,只有沉默着,这副形貌在他眼中太过陌生,被那双眼睛盯住时,他身躯不自觉就绷了起来。 其实那依然是一道有些虚淡的影子,但比洛微忧要真实、有重量得多。 灵境对现实的留影,是遵循一些规则的,有的是裴液亲身所感,有的是仙人台告知于他的结论。 总的来说,灵境喜欢热闹,它诞生时总是空无,而后刻录下更复杂的场景。它趋向于记录活物,在活物中趋向更复杂、更有灵性的那些,而到了人这个层次,越多次在它的视野中出现、情感与冲突越深刻强烈,越会在灵境的纸上留下自己的投影。 它依照这种规则更新着自己的内容,所以曲江池会变成幻楼。 而二十三年前的明月宫也留下了一方蜃境,杀死鱼嗣诚的那个夜晚,裴液立在景池边上时,就遥遥望见了明月宫里隐约的灯火。 那时他就想,会不会有人坐在阶前等着他呢? “奉命守殿,闲人止步。”越沐舟坐在阶上,并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伸手去摸剑,只看着他,“你是何人?” 裴液将手中雁字牌举起来,抱拳躬身:“雁字裴液,见过越鹤检。” “神京有你这号雁检吗,何事?” 裴液向他走来:“受李台主命,递与鹤检消息:今夜或有刺客入宫,意在娘娘。” “唔?谁?” “【四水修蛇】贺乌剑。”离得近了,裴液发现这张面目也并不清晰,但大略还是能看出五官的模样,能把冷峭两个字诠释到极致的一张脸,实在好看。 裴液立在一丈之外,发现面前的男人对“有人刺杀”这件事超乎想象地重视——他微微皱起了眉,姿态端正了起来,锋利的眼神仿佛穿透了面前的少年。 裴液本以为他会更从容一些,因为八生之后他已亲身体会了,当坐在阶前时,他对身后寝殿的每一丝动向了如指掌。 那种对注视区域的掌控感是很令人自信的,尤其是在大明宫这样的地方,你知道一切玄奇禁行,没有什么能绕过自己和自己的剑。 裴液本以为男子一定有相同的自信。不过很快他明白了,越沐舟对自己手中剑的信任或许比他更牢固,他对任何一点风声都抱有警惕,因为他确实很在意这座寝殿的安危。 整个明月宫确实也没有别的守卫了,似乎只要他一人坐在这里,就不再需要任何其他人,如果他也没能守住,那也就没人能守住了。 “我知道这个人,他要如何进宫、如何出手?”越沐舟道。 裴液摇摇头,只看着他的脸:“我也不清楚,所以来瞧瞧寝殿。” 后面的话像是自语:“是啊,越鹤检坐在这里,他要如何出手,才能得手呢。” 裴液摊开手,一朵洛神木桃生长在他手里:“这是皇后殿下的信物,请鹤检带卑职入内拜见。” 越沐舟摇摇头,一条腿伸展下去,剑依然倚在他腿边的阶上:“既有应允,你自己进去就是了。” 他盯着少年的脸瞧了瞧,似乎有些感兴趣地笑了笑:“你这样的人也能做雁检吗,是在何处供职——算了,你先去吧。” 裴液一抱拳,转身掀帘进了寝殿。 与真实的明月寝殿不同,荒破的一切都回到了完好的样子,还多了很多裴液没见过的器物,殿里色调很明亮,和李西洲的寝殿大大不同。 裴液绕过屏风走进来,魏轻裾的影子十分隐淡,近乎消失。 洛微忧不知何时坐在了床沿上,好奇道:“她是皇后,你是臣子,按照人间的礼节,你似乎不能再往前走了吧。” “你知道的还挺多,洛很忧。” “没有人打扰了,这几天我都是洛不忧。”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啊。”淡影摇着身子,“感觉你来蜃境了,就来找你。” “我来做些事情。” “什么事?” “人命关天的事。”裴液道,“你挪开,别挡着我——这不是皇后,这只是皇后经过的地方。” 洛不忧轻轻飘起来,落在了横梁上,两手拄在身侧:“你要做什么?” 裴液没答,他向前一路来到了魏轻裾的床前,然后又往前挪了半步,用膝盖抵住了床沿,与塌上之人只隔了一道薄帘。 这个距离与那夜他和李西洲的距离都差不多了。 殿外的细雨还在沙沙,那个男子依然坐在阶前,姿势和刚才没有区别,裴液想象得到他舒展左腿的样子,剑放在他腿边的阶上,手距剑三尺半。 然后裴液轻轻合了下眼,把手垂落腰间。 细微无声,剑光如流光一样闪过。 一个在自己身前两尺的人,这段距离甚至不及剑身长。这是裴液最轻最快的一剑,面前只是个不会动的靶子。 无论怎么想,这一剑不可能落空。 剑出鞘三分之二的时候,那是一个瞬间。 裴液整副身体仿佛被尖针骤然穿透,每一块肌肉都失去了动作,心脏和肺腑被同时攥死成一团,只有在离死亡最近的时候,裴液感受过这种恐惧爆炸的压力。 一双狭长的、明亮的眸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左眼蔓延出一小片淡淡的纹路。 没有情绪地盯着他,颖异、骄傲、冷酷……裴液仰颈转腕,手中剑光转向身前,但只一个念头闪过。 一段薄锐刺骨的冰冷已贯穿了他的咽喉。 岂有这样快的人,岂有这样快的剑! (本章完) 第668章 梦里无拘 第668章 梦里无拘 对死亡的感受和眼前的情景同时破碎,当疼痛感逼临真实的死亡的时候,面前的一切就被映照出了它虚幻的本面。越沐舟只是一道虚影,虽然他的很多细节已经详实地描摹在这里了,但那依然是一道旧影,他也远没有幻楼里的人物真实。 灵境可以借由真实影响真实,但不能凭借虚幻影响真实,正常情况下两者可以融洽地共处,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但一旦发生非此即彼的撞击,那条界限就分明地显现出来了。 明月宫灵境归复原位,裴液立在关闭的大门前,好像一切都没发生,又是安静的灯和新春的雨。 但当然并非如此,裴液手依然下意识按着喉咙,想要捂住那个伤口,心肺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缓缓跳动。 二十三年前,贺乌剑面对的是这样一柄剑吗? 他确实一个人就可以照看整个明月宫,没有所谓可趁的时机,没有什么感知的死角,他坐在那里就足够了。这是一张绷紧弦的弩,只要你恶意稍一显露,箭头就会先贯穿你的咽喉。 但在这样的剑面前,贺乌剑把利刃刺入了皇后的心口。 他竟然还来得及往窗口跃去吗? 裴液想着那份案卷……鹤榜,鹤榜宗师,合该如此吗,毕竟祝高阳也才列在二百九十六呢。 但谒阙的剑也未必能这么快的,因为这里是大明宫,他和鱼嗣诚刚刚肉身搏杀了那么多轮。他已经八生了,某种方面来说已经抵达了人体素质的极限。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心跳渐渐平稳了,心里转着念头,他再次抬手推开了门。 男子依然坐在阶前。 “奉命守殿,闲人止步。”他抬眸瞧了少年一眼,“你是何人?” “雁检裴液,奉台主命报知鹤检消息。”裴液走上前来,把雁字牌递给了他。 “何事?”越沐舟接过来翻看两眼,抬眸道。 “【四水修蛇】贺乌剑计在今夜行刺皇后,特此报知越鹤检。” 越沐舟微微皱眉:“我知晓这个人,他要何时、如何出手?” 裴液摇摇头,却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依鹤检看,他要如何出手?” 越沐舟微微沉吟:“我和贺乌剑打过交道,他不是个笨人,也不是个无知之人,若无把握,他不会动手。” “是啊,却不知有什么把握。” 越沐舟转过头来,那双狭眸打量了他几眼。 裴液道:“你心里是不是在想,‘你这样的人,也能做雁检吗’。” 越沐舟怔住。 “我这样的人是什么人?”裴液瞧着他。 越沐舟怔然转笑,又打量了他一遍:“你这种,瞧着就是可爱的蠢人,最合在江湖仇杀里扮演被恶人折磨的笨蛋侠士。” 裴液怔了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哦?你笑什么?” “你先照照镜子吧。”裴液冷笑道。 越沐舟竟没反驳,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看了他一眼:“我想了想,我确实也可能是。不过我做鹤检的时候是不会犯错的,有一天若辞了职位,就说不准了。” “既如此,就算你不蠢吧。”他补充道。 说这话时他没看少年,望着空中的雨或者雨后的夜空,一条腿伸到阶下去,一条腿盘着,姿态颇闲适潇洒。 灵境里有些东西又真实得过分,裴液安静望着他,这个距离几乎可以嗅到他身上那种温暖的气味,和童年时伏在老人怀里时肌肤的味道几乎别无二致。 他皱了下鼻子,喉咙又动了动,转过头去了。 “是,和你一样就不蠢了。”他冷讥一声,“你想走就走,想死就死,多潇洒哦。” 越沐舟奇怪地看他一眼:“我认识你吗?” “……”裴液瞪他。 不知为何,越沐舟倒不讨厌这个莫名奇妙的少年雁检,低头把另一条腿也伸了伸,道:“你说贺乌剑要来明月宫刺杀,何处来的消息?” “李台主说的。”裴液道,“你能拦住吗?” “贺乌剑和我打过交道,他是战事里起家,易受北燕的影响,他也是底层江湖里混上来,精于搏杀,很有耐心、也很细心。”越沐舟道,“他若要来明月宫,就会知道是我在守卫,那他就不会太急。” “不会太急?” “他多半会等待一些更好的机会。” “如果不呢。” “不?” “不。”裴液看着男子的黑眸,两双眼睛对视着,“他们不选择绕开你,即便是在宫里,即便知道是你在阶前守卫,他们依然选择刺杀……也许就是今夜。” “我会杀了每一个人。”越沐舟道。 “他不和你搏斗。”裴液道,“他从后殿进来,直扑魏轻裾。你能拦住多快的人?” “我会杀了每一个人。” “如果你发现时,他已在寝殿中了呢。” “我会杀了他。” “如果你发现时,他已在魏轻裾塌前呢。” “没有意义,我会杀了他。” “如果你发现时,他的剑已经刺入魏轻裾心口了呢。”裴液道。 越沐舟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少年,两双眼睛对视着。 “世上没有这么快的剑。”他道。 “绝没有这么快的剑?” “绝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的剑,就是世上最快的剑。”越沐舟看着他。 阶前一时安静,只有雨细细沙沙。 这是锁鳞四年的春夜,越沐舟二十七岁,还没多少人知晓他的名号,两年后他第一次参加羽鳞试,列在鹤榜第二十三。 “如果,有这样一种地方。”裴液相信了,但他并不移开眼神,缓声道,“假设我们所处的空间是一张纸。我们所有人、所有可触碰到的一切都在这张纸的正面,但有人可以抵达这张纸的背面。” “但他去到背面之后,就如融化在空气中,人间再也没有他的踪影,他在背面移动,能抵达正面能抵达的任何位置,而我们全无感受。”裴液道,“他在正反两面出入自如,当他出现时,就已将剑刺向魏轻裾的心口。” “……” “……” “你说,贺乌剑是这样的人?” “是的。” 裴液想知道当年的刺杀是如何发生,贺乌剑是如何鬼魅般乍现乍隐,越沐舟又是如何在一个照面之间险些切开他的心脏。 当越沐舟的剑鬼魅一样贯穿咽喉时,裴液想,那未必是一场速度的比拼。刺客执有蜃境,他的整副身躯都浸淫其中、来去自如,他的暴起不在人间的感知里,只有那一剑出现时才在。 他的剑比他的人先出现。 唯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先于越沐舟那样的一剑。 从前裴液是猜测,但亲身历此一剑后,他无比确定。 越沐舟坐在阶前,裴液坐在他旁边,各自的剑放在各自脚边,雨滴把两支剑鞘的下段都打得湿滑新亮。 “越鹤检,这样的刺客,你要如何拦住。”裴液偏头看着他的侧颊。 越沐舟望着夜雨的天空,过了一会儿,重复:“我会杀了他。”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告诉了我这件事情。” “你要做什么准备。” “不做什么准备。” “……只因为我告诉了你这件事情,它就不会成功?” “是的。” “……” “只要有人告诉我,世上还有这种方式的刺杀,它就不会成功。” “为什么?” “因为就算那样,”越沐舟回过头来,看着他,黑色的瞳子像两颗玉石,“我依然比他快。” 裴液相信了。 没有实证,没有逻辑,没有道理,但他相信了。 “你,”越沐舟低头收回了腿,靴面有些打湿,“你是李缄遣来协助我的?” “是。” “你有什么本事?” “我会用剑。” 越沐舟笑了下。 “你不信?” “世上会用剑的人很多。” “我会在贺乌剑离开的时候拦住他。” 越沐舟看向了他。 “但我的剑没有你那么快。”裴液低头盯着台阶的雨,“所以我们可能需要先试一试。” “试什么?” “试试我有多快,能不能拦住那个人。”裴液道,“我会尽量学习改正,每一次都变得更快的。” 越沐舟已经有些烦地皱眉了:“我还得调教你?” “你不想?” 越沐舟无兴味地挪开目光,倚在柱上:“不想,我一个人也够。” 裴液按剑昂首:“好,那我刺杀魏轻裾,看你拦不拦得住。”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已拧身按住身后台沿,身体像鸟雀一样飘起,向着殿内纵去,这套动作一气呵成,快得不能再快,手中剑已出鞘三分之二。 一截锋锐的刃已拦在他的咽喉前。 “你找死?”越沐舟身姿半起,尚未离开台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第一次。”裴液自说自话,“我觉得我进步了。” “那你没进步前,还挺弱的。”越沐舟还剑归鞘,坐下,“别胡闹了,如果我正在对你出剑,也许就会慢贺乌剑一丝。” 他讲得很认真,望着天上的雨,好像看不见自己只是一道虚影。 “……贺乌剑至少还要一个时辰呢,来吧,继续。”裴液还剑归鞘,坐回原地,但屁股只轻轻一沾,整个人已再度如隼鹰般弹了出去! 越沐舟狠狠一皱眉,再次把剑刃拦在了他咽喉之前,但下一刻他眉头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裴液往前多迈了一步,而越沐舟自己已只有左脚还在阶上了。 裴液还剑归鞘,退回来:“继续。” 越沐舟没有说话,他看着少年,似是默许了这种无聊的模拟。 “继续。” “再来。” “继续。” “继续。” …… 枯燥的动静之变一次次重复,两个人如同赛跑的对手,从阶前,到门前、到帘子、到屏风……裴液能纵出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沐舟要费更微妙的工夫去拦住他。 但实话说,这确实快了很多,但与裴液上次所见的那一剑并不相同。 八生的身体是有极限的,你可以无限逼近这个极限,拿出更快的速度,但上限是划在那里的。 裴液努力逼近越沐舟的速度,但他依然不能理解上次那贯穿自己咽喉的一剑。 于是又一次交锋过后,裴液已经有汗滴沁出来,越沐舟筋骨也热腾起来,男子饶有兴趣地瞧着他。裴液停下来,却道:“这样的速度,是拦不住贺乌剑的。” “啊,是啊。”越沐舟随意道,“因为我没用【无拘】。” “什么是‘无拘’?” “嗯?” “什么是无拘。” 越沐舟瞧着他:“你是李缄心腹雁检,又好像认识我,却不晓得‘无拘’吗?” “没听说过。” “【无拘】,就是我最快的一剑。”越沐舟低头还剑归鞘,言谈时唇间的淡雾隐现在冷雨里,“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快的一剑。道家没有比它更快的剑,云琅也没有比它更快的剑,哪里都没有比它更快的一剑。” “十丈之内,念及即达。”他偏头看了少年一眼,淡笑一下,“我们之间这个距离,我要取你的首级,只要一个念头。” 然后他收敛了面容,认真道:“所以我立在这里,就没有人能侵入这座寝宫。” “这一剑只有你会?” “这是我创造的剑。” “你没试着教给别人吗?” “没人能学会。”越沐舟道,“而且我不是蠢蛋。” 裴液道:“那你试试。” 越沐舟微怔:“试什么?” “我现在离你五丈,就看着你,你试试取我的首级。” “真取吗?” “……最好别。” 越沐舟对他笑了下:“你可以再退后一些。” “这样?” “再退两丈吧。” “这样?” “差不多。” 什么都来不及见到。 一霎时心肺如同万针穿刺。 疼痛还未产生,一切肌肉就已僵死,裴液猛地将手按向腰间之剑,那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但尚未来得及出鞘,一点冰凉已经点在了他的咽喉上。 在这一剑前裴液明白了两点。 第一,【无拘】一定是天下最快的剑。 第二,越沐舟出剑前有无准备,真的大大影响剑尖抵达咽喉的快慢。 越沐舟嘴角带些微笑地收剑,把刃夹在胁下:“这样够快了吗?” 裴液只静静立在原地,不讲话,也不动弹,刚刚眸中那一闪而逝的剑光不停被他翻找出来。 过了半晌,他低声道:“你后退。” 越沐舟早不在他身前,回头道:“……嗯?” “再后退两丈。”裴液低头道,轻轻拔出了自己剑。 “……” “好了,差不多。”裴液道。 冷悚一瞬间从越沐舟的脊背溜起,直直撞入他的大脑,他拧身、肃容、退步、横剑,“叮”的一声,剑尖点在了他的锁骨之前,被剑格住,刃已在他下颔切出一条细线。 “……” “是这样用吗?”裴液退步收剑,低着头把剑往鞘里送去,“没太用好,咱们再多练几次吧。” “……” “怎么了。”裴液瞧他。 越沐舟沉默地看着他,许久道:“你确实会用剑。” “哦,是吧。那,如果说,假如,”裴液微仰着头,看向星星那边,“我要是想找个人学剑的话,你愿意收我为徒吗?” (本章完) 请假条五天 请假条·五天 之前说,三四月请完后,就是十月有个会,除此,不出意外今年应该没啥事了。但是由于一些原因,今年五月办个会,十月可能就不办了,所以虽然作者尚未卡文,但还是不得不再次暂别一段时间。 但是当然,这次不请不请四十天、不请一个月、也不请二十天,只请…… 十九天! 当然不是,开玩笑。 请五天。 即【5月12日晚20:00】,恢复更新。 本来是想压缩到四天的,但是今天和昨天已经开始有些事务了,然后这段情节眼看还得几章才能结束,既然写不完,不如先放下,毕竟越往后写越吊得慌。 办会这个事啊,会前要各方联系、制作物料、约酒店食宿,开会时要在会场附近盯着,结束了要收尾。一个会开三天,忙五天是很正常的,天南地北的学者们,请过来、安顿好、招待、发言、送走,迎来送往,都是忙碌(其实我完全也不是承担主要任务,并没有那么重要)。因此作者很早就熄了读博的心思,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啊。 不过我还是会摸鱼写我们这个打打杀杀的江湖的,打打杀杀还是比较有意思。 不过有办会的契机,能和师门兄弟姐妹们凑一起相处几天,也挺不错的。 总的来说呢,五月的上旬确实是一个比较繁忙的时间段,办会的前期准备、中期举办、后期收尾已说了,完了紧接着又是5月15的中期考核(开题答辩),这个也要准备(做ppt、讲练)、进行(答辩)、收尾(撰写各种事后材料)。 如果请假这五天里能有一些存稿,那就把5月15覆盖过去,不请假了。如果不能的话就再说。 但这两件事过去之后,五月的下半程,作者就尽量不请假、或者只请一天了。 …… 需要重申的是,请大家信任,我们依然是恒纪元,并没有回到前几个月三两天一次短更、五六天一次请假的节奏,我们是(并非很)稳定的每日4000更新,它已持续了十五天,并且一定会继续持续下去! 只是现在迫于外力,不得不再次暂别几日,但正所谓小别胜新婚,虽然五月有些挫折,但我们后面还有无人打扰的六月、七月和八月! 都是蜜月! 致以想念!! (本章完) 第669章 谁拾此心 第669章 谁拾此心 “……什么?” 越沐舟疑惑皱眉。 裴液转过头来,但两只眼睛不往他脸上落。 两人似乎对视了一会儿,越沐舟大约露出个似嗤如笑的表情,但一闪即逝:“我认识你吗。” 他转头往殿前而去,这话他刚刚说过一次,这次语气变得十分冷淡。 “……”裴液嘴唇彼此揉了揉,如不在意道,“我就随便一问,感觉上……你这最厉害的剑我看看就学会了,给你当徒弟应该算是吃亏。” 越沐舟滤掉这插科打诨的言语,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我今守卫明月殿前,身上没高枝可攀,你若是李缄所遣的助力,就办好自己的差事。” “……”裴液脸冷下来,偏头道,“本来也没福气攀你的高枝。” 他提剑跟在越沐舟身后,却被越沐舟头也不回地连剑带鞘一指:“别动。” 裴液停住。 越沐舟不说话,继续往前走了八九丈来到台下,转过身来。 锋锐的双眼看向少年,漠声道:“再用一次,看好了。” 视野只如微动。 那袭黑衣已经消失。 裴液手下意识按上剑柄,臂上青筋肌肉铁一样绷起,但明刃只出鞘三寸,后颈已触到碎冰般的一点寒凉。 身上汗毛不知何时根根竖起,这时正缓缓贴落冰凉的肌肤。 越沐舟在他身后收剑:“你在‘剑’上的直感超凡脱俗,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敏锐的人,【无拘】恰是完全依靠剑感的剑,你能复刻它烙在心中的感觉,那很好,代表你有机会学会它。但我要告诉你,每一次的【无拘】都是不同的。” “……” “起点不同,落点也不同,敌人、你,都完全不同。”越沐舟道,“听起来像废话,因为每一门剑都会面临不同的处境。” “但你知道那不一样。”他补充道,“其他的剑是一团柔软的水,【无拘】是一条笔直的线。” 裴液确实知道。 他已亲身体会、亲身复刻过这一剑了。他所掌握的其他一切剑术,都有着剑本身欲达的目的——【踏水摘鳞】令你轻快掠过,【玉老】令你化去攻势,【飞羽仙】令你超越极限,【神公洗剑】把漫天的雨变成剑锋。 它们可以置于不同的战局中,不会发挥不了这些效用,【踏水摘鳞】可以落空,它的速度不会放慢半分。 但【无拘】确实不一样。 你无法描述这一剑,它本身没有意义,剑尖抵上敌人咽喉的那刻才具备了意义。 如果它没有抵达它要抵达的地方,那么这一剑就没有成功;如果你拔剑时不确信它能抵达,那么这一剑就无以发动。 所以裴液这时明白了,何以为“天下最快的剑”,何以为云琅、道家、洞庭……都没有这样的剑。 “剑之无拘,在随念而动。念及即达,无虑其他,才是‘无拘’。”越沐舟把剑放入鞘内,从少年身后往阶前走去,“我不奢求你能真正学会,但就算只是迈入这道门槛,你也是这么些年来唯一一个了,往后就看你自己悟性吧。” 只是直面了两次不同的出剑,就见到了这一剑的真谛,实在是极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裴液这时沉默地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其实和越沐舟的口吻一样,他已相信那是一道无法跨过的沟壑了。 在刚刚,他面对的是一个绝对理想的环境——平旷的地面,站立不动的标靶,笔直的剑道。正如越沐舟刺向他一样,他复刻了那一剑,确实如越沐舟所言,那不是习得。 裴液这时甚至也隐隐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能够那样近乎本能地用出了那一剑——他固然是第一次正式和它见面,但它未必没有更早地内蕴于他的躯体中。 在简陋又安宁的奉怀小院里,一次又一次习练那些奇难无比的剑招的时候,有些东西就沉淀下来了。 在雪剑之中,你能找到它隐隐的影子。 所以裴液笔直地将剑送到了越沐舟咽前,若再快一丝,这一剑就可以成功了。 但当他换种思路——例如假设越沐舟在殿中、在一门之隔的另一边,或者就像刚刚他演示的这样,也把后颈作为目标的话……裴液就意识到自己在直面一条无比辽阔的鸿沟了。 当他必须隔着一些阻碍、实施一些迂曲来出剑时,他就不得不思考对方里下一步的反应,考虑所有环境的细节,由此不得不引入更多的变量……因为他要一剑必达,他要令自己相信能够一剑必达,就不能留下导致失败的可能。 然后很显然的,这就成了一场博弈。 成了一场真正的剑斗。 所以所谓“无拘”,其剑正如其名,它的本质是超离人间的一切阻隔,风声、雨水、殿门、反招……一切都沉降为这一剑的背景,这是真正的无拘之剑。 少年悟性太好,凭此一剑,他一连串地想通了这些事情,也就立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过了半晌他挪着步子走到殿前,在越沐舟身边坐了下来。 “这倒有些像‘剑态’。”裴液道。 “什么是剑态。” “态者,心所能必见于外也。把心和剑连在一起,剑就有了意志,心就有了权柄。” 越沐舟沉默一会儿:“有意思,这是谁说的?” “我自己瞎捉摸的。” “你琢磨不出来。” “……”裴液动了动身子,“一个朋友。” “你那朋友不错,不过我不想把‘无拘’放到这些名目上面。”越沐舟道,“也劝你少去这样考虑。”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不喜欢谈这些玄虚的事情,意剑、心剑之类的。我认为那样学不会剑。”他低下头,把自己的剑平放膝上,“这柄剑跟了我三年有余,西南的钢,赭竹的鞘,重心比较均匀,剑身偏厚,夏日温凉,冬日尤冷。刺出【无拘】时我用的就是这样一柄剑,没有玄奇的事情发生,也不像你口中的贺乌剑那样能穿越空间。我抵达你咽喉的每一次跨步都可以数清,如果你把自己关在一个铁铸的棺材里,那我确实就只能刺出一声‘叮铛’。” 裴液道:“你自己创造的剑,你当然可以随心所欲。我是学剑的,那就得诸事仔细,剑招剑理都拆解清晰,方可扎扎实实地学会。” “谁说的。” “什么谁说的,谁不是这样学剑?” “谁把这句话教给你的?” “……一个云琅的朋友。”裴液昂了昂头。 “云琅练剑都是瞎练。” 裴液瞪眼,半晌道:“我朋友可比你厉害多了。” “哦,你那朋友会无拘吗?” “……” “我的剑,我说了算。”越沐舟道,“没什么剑理,也没什么可学的法子,只有在一次次无关意与心的搏杀里,永远不要松开你的剑,也许有一天你会感受到它的。” 越沐舟言罢,不再开口,抱剑望着滴落的檐雨,似乎传授已经结束。 “但我现在就得学会。”过了一会儿,裴液忽然道。 越沐舟看他一眼:“来了个天王老子?” “我就学一剑。”裴液认真道,“如果【无拘】有一万种,我只学里面一种。” “我再说一遍,我不认得你,你也别再顺杆子爬了。”越沐舟敛去神色,冷淡地看向他,“你在剑上很有悟性,又年纪轻轻做了雁检,都很好。既有些缘分,我就把无拘说给你了,习不习得会,与我都没干系。我永远也不做教徒弟的事情。” “这一剑,从这里开始。”裴液恍如未闻,他低下头,用鞘端在台阶上轻轻一划,然后指向殿内,隐隐帘幕风动之处,“到那里结束。” 越沐舟阖上了眼。 裴液这时候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男子:“你也没有进入真正的‘无拘’之境吧,你说你的剑天下绝快,但世界上能拦住它的东西还是太多了。” “……” “你和魏皇后是很好的朋友吗?我不大清楚你们的关系,但她似乎很信任你、也喜欢在言谈间提起你,想必你也一般看她。” “你有没有想过,”裴液低声道,“自己可能拦不住贺乌剑呢?” 越沐舟睁开了眼。 …… …… 裴液回到朱镜殿的时候,李西洲自己正抱着暖炉坐在阶前,裹着一身白白的、厚厚的氅子,望着天空发呆。 裴液微惊:“你提前回宫,怎么不告知我?” 他快步按剑来到她身边。 李西洲收回目光来投向他:“见到想见的人了吗?” “嗯。”裴液在她身旁立定,“你若提前回宫,记得先告知我,我及时回来。” 李西洲偏了偏头,语调疑惑:“我怎么告知你?” “……”裴液垂下头看着她的扬起的半张面具,“你可以告诉许绰,然后许绰会有办法告知我。” “哦,那你们关系还蛮好的。” “嗯,比跟你好。”裴液隔了些距离坐下,“反正你记得,在宫里时,我得在你身边。” 李西洲笑了笑,把目光重新放回天上:“不用这么紧张。在你找到保护我的法子之前,跟不跟着,也没太大区别。” 事实如此,但要死的人态度如此松弛倒也罕见,裴液转头瞧她一眼,面具下看不清脸色,但她威严的气质确实消去不少,也许是昨夜后的体虚气弱,也许是红裙被白氅包裹住的缘故。 “你今夜还要吃那种丹药吗?” “至少也要间隔三天。我没裴少侠这么身强体壮。”李西洲道,“连吃两天,就把我吃死了。” “教屈忻也给你开开刀。” “才不。”李西洲笑,“屈神医恐怕也不肯,我身体可没裴少侠这么迷人。” 裴液心里下意识冒出的四个字是“那也未必”,他品了下这句话后心不禁漏跳一拍,嘴上倒是把准备好的话如常说了出来:“那丹药有些太伤身了,那夜你服下后气息紊乱虚弱,我险些叫屈忻起来。” “和你说了,那是仙狩之血所炼,我要把麟血封锁住。”李西洲轻声道,“无论如何,这都不可能是一个轻松的过程。” “封锁住了,你就可以离开神京了吗?”裴液认真问道。 李西洲微微一怔,看向他,然后莫名笑了下:“……封锁不是清除……裴液,关于我身体有两种血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尽快找办法清除掉麟血,脱离麒麟的掌控。”裴液看着她,“但现下,我还没找到这种方法。” “你没找到……”李西洲笑,“谁给你派任务了?” “……” “裴少侠总这么热心肠,我知道的。一瞧见朋友有难处,无论大小,全当自己的事。”李西洲道,“以前在博望的时候,这种光辉一定也甚是迷人。” 裴液不知道她在意指什么,反正没说话。 “不过你说的对,无论要怎么处理这两种血,那个暂时未找到的方法才是关键。”李西洲道,“不然我们奈何不了它。” “曾经,母亲在做这件事。”她道。 裴液微怔。 然后他意识到,是的,魏轻裾本是蜃血之体,后来又被指控窃据麟血……她自己就是有两种血的。 “我相信洛神宫里有她留下的东西,而且越来越相信这个猜测……你记得吗,【汞华浮槎】本是一件副产物。” 裴液缓缓点头。 他记得,那些年月里,魏轻裾本就在谋划着些什么。 “在大唐,血就是权力。”李西洲轻声道,“仲尼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她还是有些体虚气弱的样子,整个人蜷在白氅下抱着暖炉,但说这句话的时候,雄主般的气势就又回到了身上,令人想起她是当下最强大帝国的嫡长嗣子。 然后她转过头来看着少年,浅色的眸子像琉璃一样,忽然轻声道:“我选择裴少侠,比裴少侠选择我要坚定多了。” 裴液茫然一怔,没理解她在说什么,但女子并没有即刻走掉,她看着他,一双瞳子里弯出来亲近而信赖的笑意,只里面还残留些虚弱,令她有些像只倚在主人身上发懒的猫。 (本章完) 第670章 可与共谈 第670章 可与共谈 于是裴液也觉得自己像个被猫倚着的主人了,实话说他已做了半年的猫主人,却在此时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可见那个被猫依赖的自我其实来自于人类对自身的想象,而这种想象猫是无法满足的,唯有另一个人才能将之满足。 但也可能主要因为黑猫不是一只真的猫。 裴液怔然有感,黑猫也不知晓为什么这种时候会有自己的事,它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有骂他,渐黄昏,冷风微微吹了起来,李西洲收回目光,道:“年轻时的越沐舟,真的看起来就不好惹吗?” 裴液回神:“……很不好惹。” “比颜非卿还不好惹?” “颜非卿有什么不好惹。”裴液想了想,道,“颜非卿就是惯摆一副死鱼脸,骗骗初次见面的人,一张嘴说话就显出傻子之本貌了。” 李西洲仰头笑了起来。 裴液偏头看了看她:“殿下今日心情不错,往日没有这样笑的。” 李西洲依然仰着头,但敛了笑容,淡眸微微一斜,投给了他威冷的一瞥。 裴液微微挺直了腰背,这种直扎心底的眼神会令人莫名有种舒畅感。 “人之将死,其颜也善。”李西洲微微一笑,“往后这些天本宫对你都是好脸色。” 裴液微怔:“我一直以为这句话是言语的言。” “记错了。” “哦。”裴液纠正了自己的记忆。 “我听仙人台里的老人说的,越沐舟薄嘴唇,高鼻梁,脸颊瘦削,眉毛和眼都像一柄剑,尤其眼睛,长而亮,教人一望就被攫住。”李西洲回想着,“不过台里的人说他相处起来倒并不冷,心胸开阔,事务上很好说话,闲暇时能常在闹肆之中找到他,也听戏也喝酒。” “差不多,是那个样子。”裴液仰头想着,也把腿伸展在了台阶上,即便面对同一段描述,不同的人对样貌的想象也可能天差地别,“你没见过画像什么的吗?” “越沐舟虽然是仙人台成立至今最不藏头露尾的鹤字甲一,但大概还没让人给自己画过像。” “唔。”裴液点点头,道,“那我是最不藏头露尾的雁检。” “裴少侠的脸确实正在神京流传甚广。” 裴液没思考这句话的意思,依然仰着头:“我今天在明月宫见他……你说,越爷爷为什么会守在魏皇后殿前呢,我从来没听过他们的事。” 李西洲抱了抱膝盖,微笑:“我知道,要我讲给你听吗?” 裴液瞪着两个清澈的大眼望她。 “有些人的相识就是那样的,很平常,也没有巧合和跌宕,不过古人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大概就是那样吧。”李西洲抱着膝盖,望着院子的墙檐,“越沐舟从西南归来,就面见了魏轻裾,那大概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案卷上的记载来说,他们主要聊了西南那桩案子。后来越沐舟就回到仙人台,升任了神京鹤检。” “越沐舟那时候其实想离开的,他一来不想继续留在仙人台了,二来如果一定要留下的话,至少离开神京,但魏轻裾劝住了他,后来应宿羽来到神京,就很为这件事高兴。” “再往后就是很危荡的一段年月了。西南一事后往后挺长一段时间,大概一年左右吧,神京是安稳的,越沐舟一直办鹤检位上的事。但一年之后,被暴夺大位的猝然震撼的那些人回过神来,开始从里到外的反攻,那两年大唐尤其势如累卵,大位更替,境内动荡,北荒挥师而南,实在是惶然动乱的一段年岁。” “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两人之间依然没什么可言说的交集,仙人台那时正是最锋利的刀,越沐舟在鹤检位上杀了很多人,刺破了很多桩谋划,一年多些就做成了‘甲一’,魏轻裾则每日匆匆,多虑少眠,几回亲临北疆与南境,两人大约只偶有见面,才相叙几句。” “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建立起那么深厚的情谊。”李西洲仰着头笑了笑。 “北荒大捷之后,魏轻裾从北边回来,那时虽依然忙碌,但局势算是安定了,就有了些闲暇,她处理公务累了烦了,就到仙人台或戏楼去寻越沐舟,吐一吐胸中块垒;越沐舟离京办完案子归来,往宫里递一道笺子,就请皇后出来喝酒。不过频次也不很多,往往一两个月里两人时间才碰巧一回。” “再往后,随着局势安定下来,帝后之间却渐渐有些疏离了。”李西洲顿了会儿,“我至今想,母亲应把许多事情都说给了越沐舟,哪怕是一些极隐秘、极重要的言语,但越沐舟肯定没有记录,都飘散在酒杯相撞的叮铃里了。” “就是那段时间,魏轻裾把自己和圣人的【牵心·知意】赠予了越沐舟和应宿羽,听李缄说,那时候魏轻裾劝越沐舟带应宿羽离京,但越沐舟拒绝了。” 裴液插嘴:“我看案卷里写,是越沐舟想离开,魏轻裾劝住了他。” “那是和应宿羽所讲。”李西洲偏头瞧他一眼,“你仔细想想,并不矛盾。” 裴液缓缓点头。 一个人内心真实的倾向、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展现给亲近之人的样子,确实可以相反再相反。 “那时候母亲怀着我,越沐舟就佩剑相随,就是那段时间人们说越沐舟亲信于皇后,佩剑于紫宸,宫禁无阻,几为神京新贵。但其实他们的友谊不在那个时候,早在之前就已很深厚了。”李西洲回忆着,“当然那也是他们情谊的最后一段时光了。” “后来你知道,三月初九,明月之刺,麟血事发,情势就急转直下了。” 裴液一时没有说话。 李西洲也安静了一会儿,道:“关于这件事,后来我和越沐舟聊,有几点是外人所不知的。” “那是十好几年之后了,越沐舟并不想和我提及那夜事情的细节,盖因不愿伤怒借着对故人之女的倾诉而流泻。”李西洲回忆着,“他只说,明月之刺在操作上是由于仙权的猝不及防,但在更大的尺度上,那大概是一种无可回避的必然。” “明月之刺往后的事情你肯定也不知道太多细节了,”李西洲继续说,“其实后面还发生过三次刺杀。” 裴液抬起头。 “麟血事发后的一个月,魏轻裾失去了一切的权力,这件事在神京掀起了巨涛,而且可以预见地会波及到刚刚有了安稳迹象的大唐全境。”李西洲道,“所有对魏轻裾发起了进攻的人都近若疯狂,因为前几年她的威名太卓著了,一旦出手没有杀死她,每个人都恐惧那种后果。” 李西洲微微笑了笑:“短短一个月,没做任何反应的魏轻裾遭遇了三次刺杀,即便在宫里,也有人拼了命塞进来的死士。 “但每一次,越沐舟都拦住了。”李西洲道,“他说,再来一百次,他也都拦住的,他已见过贺乌剑那一剑了,没有人能在他面前刺出第二次。” “所以后来他说,母亲是自裁,只要她不想,没有人能杀她。虽然我们如今调查,知道她是死在另一个人的枪下。” 李西洲长出了一口气,安静了一会儿。天色彻底暗下来了,她裹了裹暖氅:“母亲死后,越沐舟就挂印离京了,他和应宿羽的情事也无疾而终,应宿羽再也没有来过神京。二十多年来【牵心知意】再未启用过,直到几年前递来神京。” 裴液这时想,越爷爷确实并不总像书里那样冷,正如这些年的相处中老人不乏幽默感,而且颇爱闲聊,只是那夜立在明月宫前的他,确实没有什么玩笑的心境。 他沉默了一会儿,见李西洲怔怔地望着天边不说话,便偏头好奇道:“你说,应宿羽为什么喜欢越爷爷?” 李西洲一怔,转头看他:“他们两个是在西南蜀地相识,那自然是另外一番迂曲了。” 她想了想:“那时候应道首二十左右,生长神宵、久在深山小城,越沐舟剑术拔群,容貌俊逸,性格又锋利,险境连环之中力挽狂澜,应道首因而动心,实在是情理之中。” “那你说,越爷爷为什么喜欢应宿羽?” “……” “你是不是想不到越爷爷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李西洲点点头,却又颇有兴趣道:“其实我初闻他与母亲有份深厚友谊时,还怀疑过私情暗恋,后来才意识到完全想岔了——应道首年轻时单纯得很,来神京后虽然刻苦,但还是对很多事情完全茫然,唯正气十足,还、还带着山里来的傻气,我也没想到越大侠会与之一对。” “啊,”裴液斜睨她,“越爷爷和魏皇后正是君子之交澹如水,你脑子里怎么想这些低劣俗事。” 李西洲微恼,气笑:“分明你先提的——你且说,越沐舟和应宿羽怎么走到一起的。” 裴液嘿嘿两声,抬指轻轻叩着膝盖,偏头琢磨道:“还用说,肯定是他欲拒还迎。你想,他总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虽然应道首先喜欢他,但他若真个冷冰冰地拒绝,不留情面,应道首一定不胡搅蛮缠,显然他嘴上拿乔,行动间又掩不住对人家的喜爱,最后干脆从了,还要摆个不情不愿的样子。” 李西洲笑:“你真是目无尊长……其实越先生为人真诚的很,我想绝不会在情爱上纠纠缠缠,他一定和应道首说实话的。” “那就当我揣测吧。”裴液晃晃脑袋,“不过另一桩却逃不了,他一副冷厌世俗的样子,好像跟谁都不想扯上干系,其实还是被人家应道首迷住。被什么迷住呢?不过三样:一双单纯的眼;一副好容貌;一颗崇拜越大侠的心。可见他虽然好像人物卓越,起心动念时和别个男人也都一模一样。” “你一下说两个的坏话。”李西洲笑,这次她没反驳了,只瞧了瞧他,“你怎么好像颇有些怨气。” 裴液冷哼一声。 李西洲又道:“那裴少侠也是这样吗?” “……” 李西洲用一双单纯的淡眸瞧着他,手里缓缓掰着指头:“出身偏僻、心地纯正;有副好容貌;崇拜裴少侠。啊,这,这好难猜啊。” 裴液闷闷瞧她一眼:“我喜欢缥青,没骗过你,你别老拿她打趣了。” 李西洲又笑,道:“许不许我提是看李掌门同意,轮得到你么。” “……你又知道她同意。” “等羽鳞试来了我问问她。” 裴液瞪眼。 李西洲却不像开玩笑,她敛去笑容后轻松了许多,伸展了伸展肢体,仿佛把刚刚的忧伤和沉重都驱散出去,向后拄地道:“有裴少侠在的时候,总是容易开心起来。” 她含笑瞧了瞧他:“你一身热气,好像把朱镜殿都烘得暖和了一些。” “我也没什么特殊,以前殿下总没个人说话罢了。” “是啊,那就是你的特殊……唯一之处了。”李西洲微微一笑,“以前确实是的,想起以前的事情,我就会一个人静坐很久,有时候天黑了才发觉……所以后来我搬出去了,在修文馆就好些。” “下次再想起来,记得考证一下越爷爷其他的情史。” “你少废话了。” 裴液笑了笑,过了一会儿他道:“我觉得,越爷爷和魏皇后性格里埋着些很稀罕,却又十分一致的部分。所以他们很容易相互理解对方。他们不常见面,因为那也没什么必要。只偶尔得了闲暇,一起吃场酒也就够了。” 言罢他也伸展了伸展肢体,道:“天黑了,你还不回殿吗?” “不回啊,我在等,你不是也在等吗。” “等什么。” “等先芳来叫我们吃饭。”李西洲望着院檐,闷闷道。 她这时候其实有些思念越沐舟了,但这件事不和跟身旁的少年言说。 但同时她又真切地感到一种温暖,即便没有言语,她也清楚地知晓身旁之人是在和她想着同样的事情,隔着两具温热的躯体,心是可以共鸣的。于是她“镜里青鸾”的那部分人格又浮上来了,心里默想:“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你是不是在心里说什么话?”裴液忽然皱眉转头。 “说了你也不懂。”她淡声道。 (本章完) 第671章 传剑如旧 第671章 传剑如旧 说说长辈们的八卦大概确实能令心情愉悦,朱镜殿里的空旷似乎都被填补了一些。 “不说就不说。”裴液也不怎么稀罕听,他抬头看了看升起的月亮,伸颈朝东边喊道:“李先芳!” 李西洲缩头抬手遮住了耳朵。 “啊??” “什么时候吃饭啊??” “马上了!!” 裴液收回脖子,好似惬意地眯上了眼。 “破锣嗓子。” “你声音好听你喊。” “本宫不喊。” 确实马上,李先芳很快来喊二人去吃晚饭了,短短十几天里这位大舞女已经习得不少菜式,加上屈忻,小院桌边围坐四人。 倒没有人说话,李先芳是恭谨而安静的,屈忻只盯着自己的碗和桌上的菜,嘴巴不停,裴液和李西洲刚刚已把话聊完了,或者觉得刚才的话题不适合放到另外两人面前讲,反正也不怎么开口。 桌上唯一的话题是裴液和李先芳对菜式火候的讨论,月在中天,等到饭也用罢,屈李两人离席,裴液就帮着收拾碗筷。 “我来洗吧。”裴液从李先芳手里接过来,“这天气水跟冰一样。” “我煮饭时会多烧半桶热水出来。”李先芳笑道,“而且只这么几人,也不很繁重。” “聪明。”裴液给她竖个拇指,他倒不用掺热水,几下就把碗碟洗刷干净,转去清洗锅具。 李先芳跟在后边做着小活:“裴少侠这两天有时候吃得多有时候吃得少。” “嗯?” 李先芳收敛着盘子,笑:“一开始我做四个人的饭量,发现裴少侠不大够吃的样子;于是第二天尝试做多了些,吃饭时再观察,裴少侠还是轻松就吃得干干净净;第三天我做了五个人还多的饭量,才瞧见裴少侠吃得慢些了。于是后面我就按那个饭量来做……但这两天却又开始有不少剩下了。” 裴液微笑:“你所谓‘五个人的饭量’,是按自己算还是按李西洲算——那是半个人的饭量。” “我吃的还是不少的,因为每日要练舞……哦!我知道了,裴少侠是往常吃得多,这两天却吃得少了。” “……” 李先芳什么都没想,只是和心中的恩人兼男主人分享着这个发现,也没在意有没有回应。敛好碗碟后她来到灶台前,少年的剑斜放在上面,她低着头伸手去挪,心里还想裴少侠怎么这时候还随身带着剑,也不嫌碍事。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猛地按在了剑上。 以至响起“啪!”的一声撞击,灶台被激荡起一圈飞尘。 刚刚触到剑鞘的李先芳陡地一颤,那日在教坊内直面那袭黑衣戏面的窒息感凶猛地攫获了她,她几乎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去。但最终只是一触即收,厨房里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变得极为安静。 她抬起头,少年的脸庞也有些怔怔,李先芳这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尽管如此令人难以相信……她把面前的少年吓到了。 她真真切切地吓了他一跳,那应激一样的过度反制,这时才缓缓消隐下去的青筋,脸上微小的余悸……全都说明着这一点。 李先芳许久没有说话。 “这些天里别,别动我的剑。”裴液抿唇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去洗刷那个铁锅了。 今夜,李西洲裹着氅子回到寝殿里。 裴液依然抱剑坐在殿前。 …… …… 正月廿一,天候没什么变化,要真正暖起来还得有些时候,裴液踩着冻得梆硬的地面再次登上大明宫的西山,推开了明月旧殿的门。 他服了两个时辰的鲛珠粉,这些东西是有数的,他预计每日取用这些,能在二月下旬前用完。 越沐舟依然坐在阶前。 裴液知道他又已把什么都忘了。 或者说他本来也无所谓记忆,那只是蜃境烙印下的旧影,就如水面上映出的影子,当裴液这个扰动离开之后,它就又在波荡中复归原本的形状。 “你是何人?” “雁检裴液。” “……” 裴液尽量遵循着旧迹,一来那是一条可行的途径,能令越沐舟把【无拘】教给他;二来出于一些难以言说的情绪,他希望这一切是连续的。 事实上这位越沐舟对他似乎十分“宽容”,有时候他难免控制不住对话,偏离了方向,但最终越沐舟还是同意了教授他从阶前到寝殿内的这一剑。 通往这一剑的路径并不如想象中狭窄。 只是男子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冷淡。 从明月殿前,到寝殿塌前,是七丈的距离,裴液主要有五个动作:拔剑、离阶、撞门、过屏风、出剑;其中要经历四次姿态的转变:起身、纵身、飘曳、滞空。 裴液这时意识到越沐舟第一次贯穿自己咽喉的那一剑与自己后来的复刻确实天差地别,他完全无法凭借对【无拘】的直觉来完成这样复杂的一套动作,非得真正对“无拘”挥洒自如,才能刺出那样一剑。 “不要总是尝试去复刻那些动作,那依然是一种感觉。”越沐舟坐在阶前,剑横在膝上,两只胳膊搭在剑上。 因为有五处动作,所以他为裴液示范了五次,少年这时倚在殿前,望着空处沉默。 “我本以为你试一次就会意识到复刻是不可能的。但你的洞察和记忆有些好得吓人了,对身体的掌控也妙到毫巅,竟然真的快把我的动作全然复制下来。” “既然你说,这一剑没有什么玄虚的,每一步都可以数清,那么我把你的动作都做一遍,怎么就不是你?” “云琅和白鹿宫的剑疯子才说这种话。”越沐舟依然只把后脑留给他,淡声道,“怎么有你这么憨笨的人。” “从没人说我学剑憨笨。”裴液冷哼一声,“你没教人学过剑,就少指指点点。我既一时学不会真正的【无拘】,这种法子就是最笔直的路。” “蛮牛。”越沐舟言简意赅。 但这评语里也确实承认了少年是头真的牛,凭借着卓越惊人的剑赋横冲直撞,省去找路的工夫,硬生生把拦路的山撞出一条隧道。 越沐舟不再言语,裴液就按照这种法子一次次习练,每一次他都更贴近越沐舟留下的幻影,每一次他都会变得更快,直到挺久后停了下来。 越沐舟依然坐在阶前:“怎么样,按你的法子,学会了吗?” “只差一丝丝,一丝丝里的一丝丝。”裴液身上热气蒸腾,他低头看着出鞘的剑刃,眉头紧皱,“我觉得是在屏风那里,那个弯绕有些难以把握……速度绝不能减下去,但隔着屏风又看不真切,而且下一瞬就要出剑。” “那你打算如何解决?” 裴液想了一会儿:“把屏风撤了。” 越沐舟回过头,面无表情:“你把明月殿拆掉算了。” 裴液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低头揉着腕子:“那你,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练。” 越沐舟淡淡瞧了他一眼:“你有云琅的高友,我又没教过人,恐怕不敢瞎指点。” “……不教就不教。”裴液惯常喜爱玩笑,也放得下面皮,但这时他瞧着男子冷淡的表情,却莫名真有些恼,脑袋一撇,自顾下了台阶坐下,盯着剑不说话了。 其实他大约清楚了,复刻之所以不行,只因那所谓的“一种”无拘,其实依然是更微小的无数种无拘的集合。移除了所有大的变量,还存在无数的、更小的变量,而它们是无法控制的。 在蜃境中他无法完全复刻越沐舟的出剑,回到现实中就更没有可能。 “这一剑是不能‘学’的,它只能从自己的躯体里迸发出来。”越沐舟道。 裴液偏头看他。 “你之前在院里的尝试就很好,感受到了我的【无拘】,因而自己反过来用。”越沐舟道,“那就不是对我的模仿,是你自己用出的那一剑。如今也是同理。” 越沐舟瞧着他:“长得高高挺挺的一个后生,原来芯儿里是个闺女。” 裴液不理,只道:“那你说,我就是只能在空地上用那一剑,隔了个门、隔了个屏风、多了个台阶……我就是不知道怎么用了,不学怎么办。” “用。” “用?” “对,不会用,就不断尝试去用,一次次地用,最好是在真正的剑斗中……能涉及生死就最好。”越沐舟露出个迷人的微笑,“我不言及你什么云琅高友了,免得你又急。但若我来教你,真正的剑一定是在用中学会的。” “一切此前的习练,都只是为那一刻做的铺垫。”越沐舟随意说道,裴液却已完全怔住了。 他望着男子漆黑如玉的双瞳,那好像变成两个狰狞可怖的黑洞,一种酥颤的感觉从后脊涌上脑袋,他动了动唇,却只能看着男子发呆。 确实是这样的。 他从来没有学会【云天遮目失羽】,直到在重伤的黑暗中握住那支“龙舌”。 老人也从没为他学不会而着急,没和他讲过什么剑招剑理。 原来那是一种必然吗。 他一直以为是一场侥幸。 越沐舟显然没有这份记忆,在他看来面前的少年有时有些奇怪,皮囊下似乎总是翻涌着一些黏软的情感,他对这种东西避之不及、敬而远之,此时只更警惕地瞧着他。 裴液什么话都没说,只重新握住了剑,然后他瞧了越沐舟一眼,越沐舟汗毛忽立,少年一晃间宛如一道风,拔剑,已破入了寝殿之中。 越沐舟在屏风前把他拦了下来,剑逼在他咽喉上没有说话。 “看来这回没用成。”裴液提剑转身出去。 越沐舟怔了下,笑了。 这一幕此前似乎发生过,但不妨碍它再一次出现在这里,在不知多久之后,两人的“剑斗”已经进行了许多轮,这种比拼才终于停下。裴液在其中不断寻找着对这一剑的感知,那道他自己的【无拘】渐渐被规摹出一个隐约的形状。 “这样其实也是用不出来的,因为不够真实。”越沐舟倚在殿前,侧颊的黑发在激荡中散乱垂落,又被雨打湿黏起。 似乎越用剑,他的眼睛就越明亮,如今整个人像从鞘中拔了出来,锋利得难以直视。 “你说的,都是会用前的铺垫嘛。”两个时辰快要过去了,其实裴液知晓该如真实地使用这一剑,用真切的死亡的感受来做支撑,他迟早会用出这一式【无拘】的。 但这时,或者说这一次里,他不想用那法子。眼神和言语会建立起两个人的链接,少年不想将这段两个时辰的关系弃作虚影。 他倚在越沐舟旁边的柱子上,两个人热腾腾的身体都很喜欢檐雨扑来的凉意,裴液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一切的结局都已注定好了,你只是一道事实投下的虚影。” “你年纪轻轻,倒有这种感悟?” 裴液望着雨线:“其实我觉得我自己挺有悟性的,只是不大会引经据典。” “你觉得你就不是虚影吗?”越沐舟道,“世界以其巨大的不可知将我们包蕴其中,人之所见只是无尽邃暗中的一点灯烛,你觉得你能篡改什么真正的事实吗?” 裴液怔了一会儿,没有讲话。 越沐舟偏头瞧他一眼,懒淡一笑:“别总想和我扯上干系的话,你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裴液看他:“你不想和人扯上干系,为什么这时坐在这里,守卫这座明月宫呢。” “……” “你说的是。”越沐舟轻叹一声,这是裴液第一次听他发出这种语声,“我也不知道。也许留在神京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这里的朋友太多了,还有我喜欢的人。” “这不是好事吗?” 越沐舟转过头来,那双眼睛极深邃、极锋利,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对我这种人,大概不是吧。” “很难想象,我会和什么人有段稳固的关系。”他道,“你还年轻,不晓得任何人最终都要分道扬镳的。” “是么,那你觉得……十七年半算一段稳固的关系吗?” “嗯?”越沐舟微怔。 裴液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感觉晕眩开始在体内泛起,他确实感知到了面前男子对周围一切的怀疑和不安,那是个动荡又危险的灵魂,时刻准备着脱离这个人间。裴液觉得这样也挺好,一如既往没什么能牵绊他。 于是他不等回答,就挥挥手道:“别过了,越沐舟。下次见面,就没这么多话讲了。” (本章完) 答辩请假一天 答辩请假一天 如前所言,15日答辩,请一天以完成诸事宜! 16日晚20:00复更! (本章完) 第672章 冬深春近 第672章 冬深春近 从春天里被丢回冬日,裴液立在明月旧宫的破门前,揉了揉眉心,以缓解晕眩的症状。 然后他倚门边,沉默地取剑抚视一番,把刃横在眼前,反射的光映进了瞳膜里。 他极认真地做着准备——首先,认真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杀了魏轻裾。 这种决心最好朝着那日登上玉剑台时靠近,杀意之炽烈最好和走向伍在古时仿佛。 然后调整好身体的一切状态,把每一条肌束都细细梳理一遍,安抚它们静息待命,就像林暗草深里伏住的骑兵,只等待一柄招展的小旗。 最后佩好自己的剑。 尽管他们已经并肩渡过许多险境,近于一体,但还是再一次叮嘱,这一次一定不能掉链子。 做完这一切,裴液放松了神色,感觉晕眩已经被消化,再一次服下了极小的一撮珠粉,那是能够进入蜃境的最小剂量。 然后他推开门,视野寂寂蔼蔼的荒旧随着门扇的打开抹上了一层新润的颜色,然后合拢,把整个世界变了样子。 “你是何人?” “雁检裴液,奉李台主令传递消息。”裴液左手递出牌子。 越沐舟上下打量他一眼——这眼神裴液已见过两次了——伸手接道:“是何消息?” 裴液脚踏在了阶上。 他这时候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身旁男子的危险强大,那双眸子望过来像随时噬人的凶兽……他正对自己带着些警惕,那很好。 裴液心在紧张中微微震颤,但他的手很稳。两人在同一层台阶,裴液低头把雁检牌递过去,越沐舟抬头伸手来取,裴液右手距腰间剑柄一尺,越沐舟的剑倚在腿边,手距剑柄亦一尺。 两道目光撞在了一起。 锋锐的感觉似乎一瞬间划破肌肤,那在心里追寻了千百遍的无拘一剑沿着肌束拧入手腕,从呼吸中迸发出来……裴液用出了此生最快的一剑,从台阶到寝榻的距离仿佛被抹去,他剑刃已朝榻上刺去。 但就在这一刹那的时间里,裴液竟然奇异地感到了一种并行,周围的一切在极速拉动的视野里都是颜色各异的线和揉成一团的影,但男子的面容和剑光却是清晰的,从裴液视野的左缘现了出来,他和裴液一样快……不,要更快。 那种心脏爆炸的死亡感再次攥紧了他,杀意、怒火,全从男子的眼眸里汹涌而出,几乎将裴液整个淹没。 这样嚣狂的刺客,选择当着他的面进行这场刺杀,这种羞辱一样的行径完全激怒了他。 裴液胸口一凉,心脏已被他穿透,然后这柄剑残酷地向上一剜,剖开了他的胸膛,而后斩下了他的头颅。 “第一次。” 裴液心里默念,地板骤然的拉远中,他没有表情的瞳子盯紧了下方越沐舟冰冷的眼神。 …… 每有一天过去,春的迹象就更丰富一些,地面还是灰秃秃的硌脚,但柳芽毕竟一点点显眼了,河里的冰好像也渐渐不再可靠。 冷冷清清了十七年的朱镜殿里,竟也迎来了些春的迹象,李先芳把玄燕的剪纸和版画贴在门窗上,又备下了一小坛清酒,说等过些日子樱桃熟了,可以做醉酪,可以做点心。 裴液这些天不再吃得那样少了,但以前李先芳能瞧出他喜爱吃什么,现在却分辨不出,不过她也没再问了,只安静做着自己的事情。 屈忻不在宫内的时间越来越多,盖因郭侑眼神愈加清明,裴液也不再有新的伤势,就没事情能牵绊住这位小药君了。 裴液也习惯了李西洲往往在自己之前回殿,这种走在生死线上的日子,她表现得比自己松弛很多。此时也又坐在自己寝殿的阶前,望着高高的院墙。 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连一丝迹象也没有,这么些天过去了,仙人台也拿不到任何蛛丝马迹,那夜低声的“有人要杀我”五个字仿佛淡化成了一句梦呓,朱镜殿一直如此,宫里也一直如此,只有春天在悄悄接近。 但裴液从没有和女子第二次确认这句话,正如李西洲也没有第二次提及。 “今日学会了吗?”她看着少年拎着剑走回殿中,在门槛上磕了磕靴底的土。 “还差一点。” “昨天也是差一点,前天也是差一点,再前天也是差一点。”李西洲望着天边,轻叹,“等我死了,到我坟上去用吧。” “学会了也不一定你就不用死。”裴液在她旁边坐下来,“有时候,人能活多久看命。” “你这几天总说一些饱经沧桑的话。” “如果你也每天脑袋都被砍断两三次,你也会的。” “只望你别因而麻木,什么时候在现实里也觉得脑袋被砍掉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就是只差一点点了。”裴液道,“你呢,你那边如何?” “差很多点。” 裴液看她。 “我觉得我想的没什么偏差,总得回到过去那个围绕在我身边的灵境,才能找到一些消息。”李西洲轻声道,“也许是什么隐语,也许有一些考验……总之我应该能从里面得出某种关键。” “但是呢。” “但是,我一直回不去它啊。”李西洲抱着膝盖轻轻一笑,“我一直觉得,那片温柔的灵境是不会消散的,只是我渐渐长大了,麟血从身体里苏醒,所以我再也回不去它了。因此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想把体内的麟血压下去,封锁起来。但到现在,我还是只能在梦境里接近那段回忆……不能指望一段回忆直接把我们带进洛神宫里吧。” “总之今夜又可以服丹了,服完这枚,就只剩最后一枚了。”她道。 “你没跟我仔细说过,你在梦里都梦到些什么。” “就是小时候的事情啊。”李西洲道,她把目光往后院瞧了瞧,“其实也就是这片院子,你瞧,看见那株老杏树没有。” 她抬手给裴液指去,不过只指了一下,就又赶紧把胳膊缩回了氅子。裴液顺着望着,在院墙的那头,几条干枝从檐后刺了出来,在风中抖耸着。 杏树生得矮,再多年月也长不多高,裴液甚至凭着几根枝条也辨不出那是杏树。 李西洲继续道:“我小的时候,它也没多大呢。我梦里就也有它,不过是绿绿的,不像现在刚刚发芽。” “那就是你说的那片后院吗。” “是啊,不过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李西洲笑笑,“梦里的时候她说,等长大了就可以把那个秋千荡起来了,但还没等长大,我就离开宫里了,好几年后才回来,也不知它是朽落了还是被清理掉了,反正再也没见过。殿后流经的小溪也改了道,溪畔的草地也就没了。总之,老天有一百种办法提醒你时光在流逝。” “那你到最后也没打过那个秋千。” “……我其实到现在也从没打过秋千。”李西洲托着下巴,瞧着院墙,“后来我稍微大一点就明白那只是一个晃来晃去的东西了,那年纪我喜欢的已经是读话本,也不想玩儿秋千了。” “那你理解错了。” “嗯?”李西洲偏头。 “秋千虽是一个人坐的绳板,却是两个人玩的玩具。”裴液道,“一个人打秋千不是玩儿,只跟坐摇椅一样。只有两个人一起,它才变成玩具,一个荡,一个推,才叫秋千。” 裴液转过头来瞧着李西洲:“你看,你没玩儿过,就不懂吧。” …… …… 西西被牵着走过宫墙时,抬起头来又瞧见那株杏子树。 “姐姐,等那个杏子熟了,你,你能不能帮我采几颗。”她听见自己稚嫩的嗓音。 西西应该是从没注意到这些杏子的,上面已经褪了,杏子青青小小,但上次那个温柔的声音说,这棵树的杏子很甜,所以西西大概想采几枚请她吃。 “是,殿下。” 随侍的四个宫女都没有表情,语调也平得死板,像和两侧高高的墙是一种东西。 西西这时当然想不清楚,她只是请身旁的大人帮忙,因为她确实搬上板凳、再踮起脚尖来也够不到杏子。但这些宫女并不为她负责,她说什么她们都会应声的,后来她们也没有给西西采。 “谢谢……谢谢姐姐。”西西想着这时候应该行个礼,但只很早很早以前有人教过她一次,她大概想不起来了,所以这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也没有应答了,几个人没有放慢步速,西西于是也跟着她们往宫里走去。 她知道,这是西西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做的事情,从很小——虽然现在她也很小——就开始了,会有人把她的血抽出来,又送回去,总之是一些令她记忆不清的事情,而且很痛苦。 所以这时候西西脸有些白,也有些虚弱,不过心情还不错,因为痛苦毕竟已经过去了,而且再过两天就又可以见到那个温柔的身影。 小孩子大概真只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她想。 注视着这道小小的身影回到宫中,自己脱掉重重的衣服,惯常穿一件结实方便的单衣,她就又一个人跑去了后院。 反正也没有人管,西西自己攀着爬到这支秋千上,在这时看来它还很新,绳子绑得非常工整,很细心地打磨掉了毛刺,又抹了蜡,板子的尖角也全都抹平,厚实平整的枣木,看起来是个非常漂亮的秋千。 对着院子的后墙,西西两颗眉头皱着,扭着小小的身子奋力动着,但她造成的波动实在太小、又太不规律了。 李西洲下意识抬手推了一下,但像拂过一幅画纸。 麟血渐渐被封锁干净,这个梦不再那样沉了,她能够从中苏醒了过来,渐渐意识到了自我。 但她确实和这童稚的女孩儿之间隔着一层永远摸不到、穿不透的壁障——那是过去,她是现在;那是那片温柔的灵境,而她是在十几年后的梦中。 怎么才能接近你呢?怎么才能进入其中。 李西洲怔怔想,难道清醒过来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吗。 “没关系,等西西长大了就能把秋千打起来了。”她们又相见了,那道温柔的语声蹲在西西身边。 西西紧紧皱着眉,小脸烦闷地盯着这支秋千。 还记得她初次见到身旁这张温柔美丽的面容时是很小心翼翼的,十分懂事的样子,生怕人家离开。现在见了几回,感知到了那份溺爱和包容,就开始发小孩子脾气了。 “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西西撒娇道。 那道身影立起来,拿手比了比自己,笑道:“等西西长得和我一样高,就长大啦。” “啊~~要那么久啊~~” “能告诉我要怎么才能进入洛神宫吗?”李西洲忽然开口问道,“别只顾着跟她玩儿了。” 但那道身影没有反应,听不见也看不见,依然弯着腰轻声笑语:“也没有很久啊,等西西长大了,我们再来玩儿这个秋千好不好?” …… …… 自从来到二月,又过了许多天了。 裴液没有计数,总之他每天在明月宫与朱镜殿之间游荡,永远维持着需要维持的状态,白天、黑夜、日期于他都没有区别。 颇为晴朗的一天,裴液再次立在明月宫门前,这些天来这条小径都被他走得不那么荒旧了。 已经很多次了,所谓的生死之间的剑。 对裴液来说,就是生的时候出一剑,然后就死了。 有时候裴液也难免怀疑,老人的瞎扯可能是从年轻到老的。他从来也没有真个教过人,自己算是他的练手作,那些听起来很厉害的说法大概是他的亲身感悟,但恐怕并非真理。自己可能是本身太厉害,才对着他的邪法也练了个七七八八。 但有时候他也想,这是对的。 他好像真的每一次都觉得自己一定能比里面那位男子更快了,而且不知为何每一次都更加自信,分明上一次才被再次砍下这颗自信的头颅。 但反正他每次立在这门前时都觉得自己能行。 这次也一样。 裴液抚剑时低了低头,风早已不那样刀子般割人了,梆硬的地面上冒出来一两点针尖般的绿点,瞧着是软而柔嫩,但确实是推开了冷硬似冰的冻土。 (本章完) 第673章 日暮将雨 第673章 日暮将雨 裴液推开门,像是回了很多次的家一样。他没有去看阶前坐着的男子,转身先把门合上,才转过头来。 不待越沐舟询问,已一抱拳道:“见过越鹤检,雁检裴液,奉李台主令递送消息。” 这话他已说过了许多次,但每一次在对面的男子看来,他都是第一次出现在眼前。 越沐舟打量着他,像和每个人初次见面那样,这个过程很短,然后他低下头接过了少年递上的牌子。 “何事?” “有人欲行刺魏皇后。” “谁?” 裴液未答,他立在阶上。已经许多次了,他和身旁这位男子交手,即便只是他留下的一道旧影,都像一座难以逾越的绝壁,令裴液一次次折剑在此。 从没有一门剑令他全心全意攻克了一个月还在门槛外徘徊,上一门还是学了两年多的雪剑。 如果要从这里面总结出一条规律来,那就是这老头根本就不会教人练剑。 裴液抬眸瞧了眼寝殿,低眸看向越沐舟冷峻殊异的脸:“你这样守,能守住吗?” 越沐舟微微眯眼:“嗯?” “魏皇后在殿内就寝,你在这里坐着,来得及拦住刺客吗?” “我说了能拦住,就能拦住。” “魏皇后也相信?” “相信。” “你不害怕辜负她吗?” 越沐舟顿了一下,挑眉:“我认识你吗?” “我认识你。”裴液看着他,“你害怕。” “你不惧怕任何敌人,但你会担忧不知何处而来的刺客,哪怕你的剑已经天下绝快,但还是追不上已经发生的事实。”裴液道,“唯一的办法,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越沐舟已经微微眯眼,他敏锐地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味,将手搭在了剑鞘上。 “更快。” 裴液一剑出鞘,明月殿中亮起一道将雨帘一割为二的剑光,像此前无数次一样自信,裴液是当着越沐舟的面拔剑。 在此前几次里,他其实已经和越沐舟一样快了,当越沐舟注意力暂时投放在雁检牌上时出剑,裴液往往是在剑刺入寝榻的同时死去。 对于一个刺客来说,这大概已经算完成任务了。 但这当然不够。 他必须比越沐舟更快,才能追上李西洲死亡的命运。 从到寝殿榻前,是七丈的距离,主要有五个动作:拔剑、离阶、撞门、过屏风、出剑;其中要经历四次姿态的转变:起身、纵身、飘曳、滞空。 裴液出剑,刺入了魏轻裾虚淡的影子,然后他仰颈,避开了越沐舟贯穿自己咽喉的剑光,轻盈从容得像习练过无数次。 越沐舟绷紧的脸映入视野,震愕和暴怒同时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子中涌出。 下一刻裴液再次死在寝殿里,他回过神来后怔了良久,然后低头笑了一下。 …… 雍戟却仔细计算着进入二月后的日子。 已有十七天了。 和裴液相反,他对每一天的认知都很细致,这时立在灞陵上回望神京城,宽而平的驿路上人马绰绰,赴春试的武人们怀着新奇和期望被城门次第吞入。 这确实是个明朗昂扬的季节,人和草木一时同发,跟他在做的事情气氛迥然。 “在蜃境待得久了,整个人都觉得染上一身尸味儿。”他道。 “玉为石尸,绸为蚕尸,水皆鱼尸,土皆万物之尸。生死轮转,是小千世界。” 雍戟身后立一个高高瘦瘦的光头,眼眶深陷,淡眉有须,一身禅衣。从许多方面看他都像个和尚,没有饰物,纯色长衣,草鞋,整个人清水一般。背上负的铁枪很普通,腰间垂着的短刀也很普通。 “嗯。” “世子以我观物,故有此感。我倒觉灵境生生不息,正因从一具尸体上蔓延出来,反而繁丽瑰奇,清冷曼妙。”和尚道,“人间再没有那样清透的水了。” “你说的是,我从眼膜到眼底都是悲观的。这也不是什么新奇事。”雍戟略过他的话头,朝另一边道,“如何?” 第三人站位十分靠后,也一直安静,这时方抱拳道:“禀公子,八水使节俱已复命,八水之上,好汉们都已动起来了。” “那很好……对,你记一下,”雍戟拿马鞭指了他一下,“无论事成与否,此事之后神京经营都不要了,届时变卖的资财、转移的权势,都尽量分给八水之上。日后战事再启,漕运必须稳定。” “是。” 讲完这句话,雍戟念头里又掠过太平漕帮,但他表情没有变化,只把目光从山下驿道收回来,投向天上:“希望春天早点来吧,但也最好尽量晚些。” 和尚微笑:“世子言语间有大智慧,不过年节已过,按说已是春天了。” “是么,将军认为,什么时候算春来了?” “秃枝复苏、草尖破土、大河冰裂?” “都不是,春雨过后,才是春天。”雍戟望着晴朗的天空,“一连下个两三天,不大不小,但淅沥沥把地都浸软了,这叫透雨。第一场透雨下过,才是真的万物复苏,那之后过不了几天,就是盛春了。” “唔。”和尚按刀仰头,“看这天气,恐怕近几天是等不来春天了。世子作何指望?” “要么今晚就来,要么再等二十天吧。”雍戟轻叹一声,偏头,“你知道十年来长安最晚的春天是什么时候才来吗?” “我还真没注意过这种事情。” “以前我也没关心过,但这些天我专门查了查——最晚是七年前,直到三月廿六,长安才迎来第一场酣透的甘霖。”雍戟道,“所以我们距离春天很可能还有四十天。” “难以置信。” 雍戟笑了笑,拎着马鞭转身朝马而去:“不期待这种眷顾,赶紧把事儿办了吧,还得抽一天出来结婚呢。” 几人翻身上马,下山并入驿道,扬长而去了。 …… 雍戟期待的两个极端都没有出现,今年与往年也并无什么不同,当人们体感稍微暖和一些,开始减衣的时候,城里绿意渐明显地泛起,第一场雨就不早也不晚地到来了。 这时距离灞陵上的交谈过去了八天,日期是二月廿七,黄昏时裴液从明月宫走回朱镜殿时抬头随意望了望,是觉得天有些阴了。 回到寝殿后见了李先芳,他叮嘱了句要把昨日晾晒的纱绸提前收起来,免得夜里受潮。 李西洲还没回来,裴液自己烧水洗了个澡,这些天精神绷得太紧张,多虑少眠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即便八生的躯体也难免有些觉得疲累,此时既然女子未归,他伸个懒腰,先到榻上休憩了一会儿。 这一阖眼就到了晚上,睁开眼时鼻子嗅到一股香气,只见李西洲的金面就在视野上方。 寝殿里没有亮烛火,漆黑一片的很安静,院子里也没有声响。 裴液皱了皱鼻子,再一挪眸,看见了她手里端着的羊肉汤,确定了香味的来源。 他动了动喉咙:“给我的?” 李西洲抬起勺子喝了一口,倾碗给他瞧了瞧——只剩个碗底了。 “……” “想喝自己起来盛去,屈忻和先芳都吃完了,只剩你了。” “那殿下在我床边,就只是换个地方吃着香吗。”裴液轻叹一声从仰卧中起坐,“还以为是来叫我去吃饭。” “换个地方未必吃得香,至少有命吃。”李西洲低着头又喝一口,“裴少侠睡得跟个尸体一样,我也只能自己到裴少侠身边来,奢望裴少侠打呼噜的时候也能听见有人在杀我。” “……殿下怎么不想想,要不是因为有人杀你,我岂用如此操劳。”裴液打个哈欠,“也不知体恤下属。” 李西洲淡声道:“侍卫疏忽值守,倒还敢埋怨本宫,瞧你最近是有些恃宠而骄。” 她低头又喝了口汤,喝完了。 “你天天睡觉,我天天坐台阶,宠在哪儿?”裴液把两条腿挪下床。 “能坐本宫殿前的台阶,不已是外臣殊荣之极了吗。”李西洲淡声道,“你还想怎样?” “给我一百两银子。” “没出息。” “瞧吧。” “本宫与你出同车、入同席,古来君臣之间岂有如此荣宠者。”李西洲垂看他。 “我知道,曹操。”裴液三国通,“后来他天天想着怎么杀了刘备。” 李西洲笑:“你就惦记你那一百两银子吧。” “十两也不肯给哩。” 李西洲不理他了。 裴液穿上靴子出殿,随手提上剑:“还不快跟上,一会儿落后两步被人杀了。” 裴液离了檐下,仰头瞧了瞧:“还阴着,看不见月亮啊。” 他坐在石桌旁,盛了碗热腾腾的汤,取了块闷在锅里的热乎乎的饼,不快不慢地吃了起来。 李西洲在他旁边凳子坐下,等着他。 “今夜要服丹吗?” 李西洲摇摇头:“已经没有了。” “哦。” “那夜服丹之后,我体内麟血几近于无了,后来夜里时时梦见那个梦境。”李西洲道,“它好像就在我的眼前,但无论如何,我都触摸不到它。” 李西洲望着空处:“于是五天后我就又服了一枚,那就是最后一颗了。” “有效果吗?” “有,我的麟血彻底沉下去了。”李西洲抬起手来,“自那以后,那个梦境于我越来越清晰。” 裴液听着。 “从前,我费尽一切努力都找不到它的痕迹,用了很大工夫才炼得这几枚丹药,想把身体里的麟血全都抹去,把一切都忘掉,重新回到那个四岁,才能再见她一面。”李西洲说着,“现在我似乎做到了,麟血封存下去了,我将它看得很清晰,但似乎……十九年长大的时光无论如何也剔除不了了。” “每一夜我都梦到,但每一夜都没有转机,我只能望着它,在记忆里注视,却找不到任何法子返回其中。” “你觉得,它已经不存在了吗?” 李西洲沉默。 “没关系,就算不存在,我们也可以再找别的办法。”裴液道,“我认识洛微忧,不行可以问问她嘛。” 李西洲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干嘛?” 李西洲自然不和他倾吐心思,她并不觉得洛微忧是母亲,但还是有些闷闷地觉得,好像母亲走后,给所有人都留下了什么,仍然和这么多人有所链接……除了她。 真烦,怎么什么都不和自己说呢。 为什么什么都要自己这么辛苦去找,还依然找不到呢。 她怔怔想了一会儿,金面又偏过去看少年,少年在低头呼噜噜地喝汤吃饼。 “裴液。” “嗯?” “你和越沐舟见面,他对你什么态度。” “……天天砍我头,还能什么态度。” “那你心里念着他,他却对你那么凶,你会不会有时莫名觉得恼?” 裴液一顿,一时有被看透心底之感,但他是羞于承认的,大口喝了口汤,洒然道:“男子汉大丈夫,这有什么好恼。人都死了,一个影子而已,以前我和越爷爷从不说什么肉麻的话,难道他会觉得我不敬爱他么?难道我会觉得、觉得他不爱护我么?” “他很爱护你的。” “……啊?” “他很爱护你,也很喜爱你的。”李西洲望着高处,道,“他也很为你骄傲——在你还是一个没修行的乡下穷小子的时候。从字里行间都看出来了。” “什么字里行间?” “……” “什么字里行间啊?” “哎呀真烦,许绰和越沐舟谈聊间偶尔提及你,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李西洲偏过头。 裴液羊汤也不喝了,犹豫一下:“你,你给我看看。” “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老想看人家私下聊天干什么。” “看看。” “找许绰去。” 裴液打开【知意】:“给我看看。” “不给。” 裴液闷闷瞥了李西洲一眼,低头继续喝汤吃饼了。 戌时,天阴夜凉,风清而连绵,晚餐罢了,李先芳出来拾掇碗筷。 李西洲回了寝殿,裴液依然抱剑坐在阶前。 受刚刚浅眠未足的影响,他抬手打了个哈欠。 安静地望着院墙,这是和前面三十五天一样寻常的一夜。 (本章完) 第676章 晨雨新春 第676章 晨雨新春 裴液横剑接住这颗头颅,用火焰封住两个断口,把血腥都拦在里面。 他回头看了一眼,殿里的小烛在刚刚险些被风惊灭,此时轻轻摇晃着,又一点点茁壮起来。 春雨微凉,风从窗隙流淌进来,寝殿并不是全然的安静,但很宁和温暖,纱幔轻轻摆动着,把风的形状留下来,耳旁是女子轻细均匀的呼吸,视野里炉香轻雾缭绕又散开,脚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没有一点声音。这确实是深宫,不是什么刺客都能如履平地的地方。 裴液偏过头,隔着帘子隐约看见女子安详的脸,她确实怕冷,被子似乎都是大一号的,大大地铺满了整张床,不过材质似乎很轻柔,不至于压得喘不过气。 一颗小小的头就从枕被之间伸出来,裴液隔着纱幔怔怔瞧了一会儿,他沾雨的靴子踩在毯子上,手里还提着寒光闪闪的剑,心想怎么就能睡得这么香甜呢。 但很快又正因她睡得这样安心令他挂起个淡笑,一时又有了那种类似猫主人的感觉。 他轻叹口气,一种从身体深处的疲累开始四面八方地泛上来,好似一根扯了几十天的弦终于回弹,然后把濯净的剑收入鞘中,他倚着这高大宽阔的床头滑坐了下来。 越瞧着面前这具无头的尸体,他越觉得安心,好像这些日子来的一切猜测和犹疑都有了着落,实实在在地落定在了这里。 在很早的时候,裴液就猜到他会这样到来。 当年他们把水从太液引到景池,却不可能把水引到明月宫的寝殿,所以贺乌剑如何在虚无中现身呢?裴液从仙人台接下“明月之刺”这一二十三年的悬案,用了半个月诛杀了鱼嗣诚后,就只剩这一环尚且缺失。 直到裴液走进越沐舟所在的那个春夜,颊面上被“啪嗒”一声打上清凉时,才猛地一颤。 哦,是雨。 他确实很难想到这久违的自然的精灵,上次与之会面已是三四个月前了,那时他还在西池和方继道谈论入院试,越沐舟案卷里的几个字迹实在不足以激发他对万物湿润的感触。 淅淅沥沥,哗哗啦啦,在世间荡起白雾,把人的视线冲乱,当然只有它,足以模糊岸与水的界限。 水里的东西在这种时候可以短暂地、断续地来到岸上——也许雨越大越好吗? 裴液在很早之前猜到这一点,正如他也猜到这刺杀一剑一定是在蜃境中准备好,出剑时才落入现实。 但他绝不敢赌。 他不敢在下雨的时候就服下珠粉,提前来到蜃境之中拦截。他既不知晓这雨会下多久,也不知晓刺客什么时候来,会不会在这场雨中到来。 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是呢? 他没有随时从灵境退出来的方法。 这就是蔓延了四十天的不确定感。 守卫实在是比刺杀难上十倍的事情,他此前只对后者有充分的经验。在那一剑真的来临前,他哪怕有九成的把握看透了那个刺客,也只能埋在心里,沉默地坐在阶上。 而且好像永远有一丝看不见的疏漏,裴液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但他永远不敢确信它的不存在。 所以他实在尽一切努力做足了准备。 越沐舟说,如今我知晓了,这件事就不会成功。 裴液知晓了,他学会了【无拘】; 但他依然不能心安,他想,万一我并没有知晓呢?万一这只是一个错误、一场错觉呢?于是他想,越沐舟是在猝不及防之中出剑,而自己早有准备,看似速度一样,其实自己还是慢的,所以要当着他的面拔剑才行。 那实在是段过于残酷的尝试,一开始在他没有纵入殿门的时候,右臂和左腿就已经被在空中肢解。 后来他也做到了这一点,但雨还是没有来,于是裴液想,这么些年过去了,如果对方也已变得更快了呢?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到后来简直已觉得是种必然。所以再次在心底焦躁起来——如今自己和越沐舟一样快,能把剑送入魏轻裾的虚影后才被他杀死,那如果刺客也在把剑送入李西洲咽喉后才被自己杀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他变得比越沐舟更快了。 男子守在阶前,每一次都是新的开始,但少年不断变得更加熟练,到了后来此剑仿佛烙印在了身体里——一句难以辩驳的实话是,裴液从来没有将一道枯燥的剑招练得如此刻苦。 所以当今夜刺杀真的发生时,裴液才发现……对方实在太慢了。 当那双眼睛从虚空中睁开时,就像一滴水“啪嗒”滴在了少年的心湖中。 他已经观照这座宫殿足足四十天了,连院角的蜘蛛如何结网都一清二楚。 那人的到来没有任何弯弯绕绕,原来如此简单、原来如此清晰。确实正如老人所说,“因为我已知晓了,所以他会死在这里。” 拧身、手按阶沿、腾身而起,衣角带起的水珠还飘在空中,裴液人已掠过屏风。 那道剑光诞生在黑暗里,那个身影正从虚空中显出来,裴液甚至来得及考虑一下穿过他的咽喉的角度,以免把他钉在床柱上。 裴液很确信自己贯穿这人咽喉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于是他看见有两颗血珠要滴在女子的侧颊上。 越爷爷说得对,【无拘】就是天下最快的剑。 云琅没有这样的剑,洞庭也没有这样的剑,裴液也没有想过世上会有这样的剑。 他只是撷取了它的一个截面,就已有这样的速度。手握这样一剑,怎么会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呢? 裴液倚着床头发怔地想着,绷紧的思绪一旦抖散,就有些飞絮万千。鼻端这时又嗅见温暖的香气,这回不是羊肉汤了,裴液偏了下头,原是贴得离床太近,头已枕在了被角上。 ‘这被子真软滑,我以后也得弄一个。’他心里想着,抬起头来离床远了些,只觉这殿里又静、又暖、又香,于是抵在柱子上昏沉沉阖上了眼。 等再睁开眼时,天色并未如想象中大亮,雨下了一夜仍未停歇,窗外的天光色泽蒙蒙,雨声隔膜在外。 裴液动了动脖颈,难免觉得有些僵痛,但精神确实轻松了很多。然后想起什么,忽然一惊伸颈去看床上,却正对上一双美丽的眸子。 院里还没有李先芳的声响,可见时辰确实还很早,李西洲侧躺在床沿上,还盖着被子,只半截手臂伸了出来,拄着头,正倾身过来微笑地瞧着他。 他倚在床头,她在枕上稍微探过来,殿里还是昏暗而安静。 “受伤没有。”她轻声道。 “没。”裴液这时完全睁开惺忪的眼,瞧着面前这张并不陌生、但实在过分美丽的脸,他没觑她忽然不戴面具,而且靠得这样近,一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大自在,“你,睡醒了?” “嗯。” 裴液笑了笑,找个话题:“你,你怎么好像长得和原来不一样。” “眼睛不一样么?” 裴液怔下:“唔……确实是,眼睛很不一样。” 这双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觉得剔透的浅色眸子,细看下有种万象纷呈的瑰丽,那时配上金面,颇觉威淡冰冷。 “嗯,我会修饰它们。”李西洲道,“如果放任两种血在身体里流淌,它就是这幅模样,在夜里和水里都能瞧见东西。不过我会戴上一种养意楼的小薄片,很轻很柔,能放进眼睛里,在外人看来颜色就正常了。” “……哦。”裴液其实只是随口一说,倒也不是真想问这个,笑笑,“其实我是觉得……其他地方也不大一样,反正……也说不清楚。” “是么,那你觉得,哪张脸好看些?”李西洲微微一笑,瞧着他,“如果我在你面前不戴面具的话,你喜欢看见哪张脸?” “……” 裴液心里还是觉得许绰的样貌自然些,他既熟悉又亲近,这张脸……确实有些太美丽而不似人间了,他莫名有些不敢久看,不过他这时想起大概是两种仙狩之血共同的塑造,正如神螭也神美得超脱尘世。 “殿下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有什么喜不喜欢。”裴液努力自然些,笑笑,抬手指去,“殿下,昨夜行刺之人已伏诛了。” “我瞧见了。” “哦。”那么大个无头尸体跪在那儿,想不瞧见确也困难,不过裴液只是找些话说。 “叫你殿外守卫,却敢夜入寝宫,还睡了过去。”李西洲瞧着他,小声道,“谁给你这么大胆子。” 她云鬓散乱,声音又轻柔,这话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但倒正给了裴液话口,他笑笑:“殿下苛待,几十天也不给睡觉,这罪是情有可原的。” 他往窗外瞧了瞧,正想问现在什么时辰了,是不是去叫李先芳烧饭……却整个人微微一僵,定在了原地。 榻上的女子完全探了过来,被子从她的肩颈滑落,一只光裸的臂膊向他伸出,轻柔环住了他的脖颈。她没有太多表情,只轻轻贴上少年的颊面,然后把头温柔地埋在了少年的颈窝里。 裴液怔然不动,他贴在床沿上,好像第一次感知到自己温热的体温。而耳下的女子也一句话没有说,只又轻轻蹭了蹭,把头往更深处埋了埋。 细凉的雨被隔膜在窗外,没有声音,只有温暖的焚香一点点飘起消散。 (本章完) 第677章 洛神扫阶 第677章 洛神扫阶 “裴液。”女子温热的气息在他颈间。 “……嗯。” “我找到洛神宫的门了。”李西洲小声道,“母亲把它留给我了。” “嗯……我早跟你说,她肯定留给你的。” “嗯,你最聪明。” 照平日来说这话应是女子微笑的揶揄,但这时她埋在他颈下,声音闷闷而轻,实在有九分像是真心的赞慕。裴液身子麻了一麻,脸侧上是她柔顺的头发,没有说话。 “裴液。”李西洲小声道。 “嗯。” “我愿意把自己托付给你无数次。” “……” “每一次,我都绝对地相信你。”李西洲轻柔道,轻轻搂紧了少年的脖子。 “……我,我有时候也会犯错的……我经常犯错,我也不是什么、什么都能做到……像今天,要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错,你,你可能就死了。” “如果我死了,那一定不是你的错。我也不会责怪你的。”她轻声道,“谢谢你,裴液,谢谢你这样厉害……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 裴液一时并不清楚自己心中是何感受,他只怔怔坐着,某一刻他好像真的感觉到自己心里的某处茁壮了起来。 一个人在一生中可能会经历许多长大的时刻,裴液不能一一历数它们,但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深深地记住这个凌晨,她愿意如此坚定地用自己的生命,来压你就是更厉害的那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裴液伸出有些僵硬的手,把滑下的被子往她肩颈上拉了拉:“你、你不冷么。” 李西洲在他颈窝里笑了下,闷声道:“我问你,我说找到了洛神宫的门,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在哪儿?” 李西洲撑着他的肩膀,从他脸旁抬起头来:“打个秋千就找到了。” 裴液茫然:“什么打个秋千?”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脖颈边这片温软刚刚一直令他身体僵硬,但这时忽然离开,又好像缺了块儿什么。 李西洲道:“我起床带你去看。” “哦。” 裴液怔怔应声,但他没动,女子也没动。 “我衣服都挂在屏风上面了。” “……哦!”裴液连忙起身。 李西洲伸臂接过衣服,回到纱幔里,抬手一拉令另一层不透光的帷帘遮住了前半边床,好像屈腿坐了起来,把被子顶起个大包。 几下悉索后两只罗袜并小腿伸出来,在床下勾探两下踩住了鞋子,然后女子整个人才拨开纱幔,坐在床边三两下就理好了衣襟,手里夹着的绸绳将长发随意一系。 她没洗脸也没梳妆,只眼睛闪着微光,有些像个晨起贪玩的少女:“走,我带你去看。” 这时晨风很清凉,窗外雨滴还在淅沥,天光蒙蒙亮起,他们两个好像做了整个大明宫首先起床的人,裴液莫名笑了笑,一直僵绷又轻飘的身体这时松弛下来了:“到底去哪儿啊?” “跟着我吧——你刚刚发什么呆?”李西洲今日倒没穿红衣,穿了件挺清白的衣衫,也没有披氅,好像在春天到来的第一个早晨,就迫不及待要换上轻快的衣裳。 “没什么啊。”裴液否认。其实他脑子里刚刚在想取衣物的事情,那些织物没什么特殊,平日里常见女子穿在身上,却不知为何变成手里轻轻薄薄的一沓时就莫名叫人心湖里有蜻蜓点过。 那时他心里似乎想多看几眼,却也不知想看什么,反正一双眼最终是目不斜视。 “这个尸体……”裴液转过话题。他想是不是该拎出去,但此时下雨又难免湿了,而且可能吓到李先芳。 “就放那里吧。”李西洲这时走到面前来,俏生生的,朝他伸出一截手腕。 “……干什么?” “给你咬一口。” “你要是想喂我血,用剑比较不痛些。”裴液笑笑,“不然我一咬,你又要喊,把屈忻先芳都要吓醒。” “我在跟小猫说话。” “……” 黑猫不知什么时候入殿,此时轻轻一跃上了裴液肩头,它确实牙尖嘴利,轻轻一压就在腕上留下两个细小的红点。 然后又咬了裴液一口,把血留在了他的身体里。 “这样咱们就连起一条带子。”李西洲垂下手握住他手腕,小声道,“走吧。” 她走在前面,把裴液牵在身后走出寝殿,推开门时,裴液忽然感到一种恍惚——雨声风声好像都朦胧了一下,两人立在檐下,飞雨斜进来把帘摆打湿,裴液望着院子,愣住了。 入目所见的朱镜殿不是他熟悉的样子,它崭新而空旷,唯一相同的是这是一个早春下雨的清晨。 整个朱镜殿……整个世界,好像就只他们两个。 “你、你可以进入灵境啦?”裴液惊讶,“怎么,怎么还能把我带进来?” 但这问题没得到回答,李西洲牵住他的腕子,把他朝着檐下拉去。 “还下雨呢,拿柄伞啊。” “你不是喜欢淋雨么?” “你不是怕寒么?” “我现在不怕了。”李西洲轻轻一跃蹦下台阶,立在雨中惬意地眯上眼睛,伸出手来迎接这些天上飞下的小珠子,“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其实很喜欢和冷风凉雨离得近些。” “嗯,凉爽的东西总是沁人心脾,人们都喜欢。” “我比那还要过分些。”李西洲看着他也走下台阶,身上的衣料很快变得深浅斑驳,“简直到了贪恋的地步。因为我身体里流淌着这种性冷之血,因而天生对凄神寒骨的境界有所向往。” 她向前绕过寝殿,带着少年进了后院的拱门,墙面的颜色都还很新,这种涂料显然十分防水,一定要很多年的冲刷之后才会变得黯淡。 “你瞧。”李西洲走进门后立住,看向前方,不必提示,裴液也已瞧见了,那支工整好看的秋千悬在老树下,这个时节新芽正从枝干上生发,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 李西洲踱步过去:“教裴少侠背首诗吧,题曰《与小女》。” “什么?” “见人初解语呕哑,不肯归眠恋小车。一夜娇啼缘底事,为嫌衣少缕金华。”李西洲笑笑,她瞧着那空荡荡的坐板,不知看着谁的影子,忽地偏头道,“裴少侠此前说,自己会打秋千,是和幼时的玩伴吗?” “是啊,我在奉怀的时候,同年龄的孩子们有很多。” “怪不得裴少侠说,两个人才算玩具。” “这又不是胡说。”裴液在秋千旁的树边倚靠下来,“你想,一个人打秋千有什么傻乐的,除非这人本来就傻。两个人,一个荡,一个推,荡得高的自然刺激欢叫,推的人自觉掌控,也颇有成就感,两个人就乐到一起去了。” 李西洲瞧着他:“那昨夜我在梦里荡秋千,一个人就荡得挺开心的。” “你自己总往上找,我可没说你傻。” 李西洲今日好像全让着他,笑道:“好吧,那是我没什么见识。” 她握住秋千索,把水渍晃了晃就坐了上去,调整了下坐姿道:“我抓紧了。” 裴液笑,上前一手握住绳索,一手轻托住她背,柔力一送,就将她送到了高处。 李西洲确实一下理解少年的意思了,这种猝不及防的、不在自己掌控中的抛飞才是诱发笑声的灵药,她险些尖声叫了出来,一边断续地笑,一边连连让他慢些。 但少年显然有自己的节奏,深知什么时候该突然抛起,什么时候让她误以为安稳下来。 但她很快又习惯下来,开始不断要他再高些。 “再高你就飞出去了。”裴液笑,“一个秋千有那么好玩儿吗,你要打多久。” “你继续荡嘛。我们一边荡一边说话。” “我是一边推一边说话。” “因为裴少侠最厉害嘛。”李西洲伸着两条线条姣好的腿子,发丝在颊侧飞扬,“裴少侠推着秋千,有想起什么事情吗?” “想家?” “想起我们的任务啊。” “……还写啊。” “这什么话?写了四章,都发出去了,后面就不写了?”李西洲一会儿从前面看他,一会儿从后面看他,“那人家看到一半儿怎么办?” “唉,我觉得写这个比练剑还累。”裴液道,“一开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后来这么忙,没想到还要写。” “现在裴少侠知道,每月稳定更新故事,有多么难了吧。” 裴液并不到她的战线那边去:“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对殿下来说想来是没什么难的,所谓‘创作是一气呵成的事’,我其实认为该一月发两章才对。” 李西洲哼了一声。 “殿下玩儿够了吗,洛神宫在哪儿呢?” 李西洲把腿一收,示意他停下来。 “嗯?”裴液瞧着她。 李西洲自己借着余劲在面前轻轻摇晃着,道:“这里,不就已经是洛神宫了吗?” 裴液一怔,他转过头,以面前这面墙为轴,好像自己所处的空间像纸一样对折了过去,又好像一面镜子把自己映照到了那边。 他仿佛看见了那日在蜃境瞧见的天幕般的十二条逆流,就从面前的宫墙上垂下,每当你尝试穿越它,都会被送回到原来的地方。 如今它就在自己身后,和这方春雨清旷的小院仿佛是两个世界,或者说,那就是这个世界外的帘幕。 原来洛神宫就是这样的地方,不对的人千万次穿越也无益,对的人一步也不用挪。 裴液转过身去,背对宫墙,就瞧见了瑰丽的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在水里。 地上干净的细草,游荡的鱼群,从宫外就开始繁密的洛神木桃在这里比比皆是,它们像散落的星星,全部向着前方越发聚集。 但是没有土地。 所有的一切都生长在清透的水里,在这里逆流构成了另一种材料,它也许充当地面、也许充当围墙,甚至充当围栏和盆,成为了主人编织自己居所的丝线。 如果要往上、往前,身前的路正是由逆流铺成。 你得放弃人类迈步的习惯,进入水的流动里,用自然赋予的动力推动自己。 裴液似乎找回从前那种习惯了。 李西洲从秋千上站起来,她眺望着面前这条逆流的尽头,所有的光照是洛神木桃给予的,再往上它们聚集起来,渐渐看不真切了。 这条路非常简单、清澈、安静,可以想见的没有任何曲折,没有什么解密或危险,只要走上去,就已经可以得到一切的答案。 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裴液回头看了女子一眼,李西洲只安静望着,裴液不知道她昨夜都梦到了些什么,他等着她的动作。 终于,李西洲低下头,轻轻一跃纵入了水流中:“走吧。” 裴液跟在她后面。 “你知道,洛神宫里面是什么吗?” “……之前说,是进入蜃境的资格,也是继承【白水】的钥匙。” “是的。”李西洲在前面低声道,“那是它本来的属性,可以令取得之人投身灵渊,去寻找灵境的源头,承继此界,万湖不拘。” “本来?” “嗯,因为母亲并没有这样使用它。”李西洲道,“母亲离开了水,来到了岸上,从此二十多年都是在岸上度过。” “……” “所以她用它做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李西洲回头瞧了他一眼,微笑:“你猜呢?” 但她并没有真要他猜,只瞧了一眼,她就道:“那就是我向你提《二月驱蛇虫》的原因。” (本章完) 第679章 人隔鲛绡 第679章 人隔鲛绡 过了挺久,大约由于身前女子的背影太过久久凝立,裴液终于动了动眸子,犹豫道:“许绰……” 李西洲回过头来,朝他微微笑了下。那面容上没太多变化。 “往后不能这样乱叫了哦,要对殿下回归初见时的恭敬。”她笑道。 裴液微松口气:“这位,这位就是魏皇后么?” “嗯。”李西洲顿了一会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裴液又把目光挪到这静美得惊心动魄的一幕上,在没有运动也没有声响的地方,就仿佛时间也无以流动,大约直到这副身体完全消失在水里,这座鲛馆才会渐渐融化于水中。 裴液目光微微一凝,忽然瞧见魏轻裾手里捧着一团微亮的光芒,遮掩在丛之间。 他指了一下,又即刻想说‘先别碰吧’,但李西洲已经向前接近了魏轻裾的躯,抬手将其拾了起来。 女子好像天然比他熟悉这里一万倍,裴液也不再多嘴,凑上前去,看向女子手里的东西,瞳孔微微放大了。 没有什么疑问,在这处干净得可以一眼望遍的境界里,这就是魏轻裾留给女子的一切了。 那是一枚两股液体抟成的珠子。 它们好像被解离成最小的个体,然后又像星沙一样互相咬合在一起,绝无排斥,仿佛融合为了同一种物质。但那又不像把两种颜料倒在一起,它们彼此之间又十分分明,仿佛随时可以分离开来——而这两样液质都令裴液十分熟悉。 一方是清透冷冽,流动得轻柔而从容,其中万象幻生,仿佛每一滴液体中都有一方世界,而每方世界中都开满了瑰美的;另一方与血同色,流势厚重而沉稳,明金的火焰仿佛在其中时开时灭,光明而威严,如同血中掺了缕缕金沙。 这枚小珠只有核桃大,李西洲将这梦幻的物什置于掌心,它轻轻悬浮着。 “这是……”裴液怔怔。 李西洲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母亲的遗留,【蜃麟结】。” “……蜃麟结?” “嗯。”李西洲没有急着对它做什么,她就在秋千边坐了下来,目光挪向魏轻裾,“你瞧,她和你想象中有什么不同吗?” 其实在水里并没有站立的疲累,但人类的习惯还是会对某种姿势感到轻松,裴液也坐在她旁边,倚在丛旁,细小的鱼类在耳旁脸边穿梭。 “我还以为……她没有留下尸骨。”裴液犹豫一下,“她生前不像经历过什么战斗。” 是的,不仅瞧不见什么明显的伤痕,甚至衣裙都干净如新,就像秋千打累了,坐在上面小憩一样。裴液又想起那个说法,魏皇后是自裁的。 李西洲敛了敛裙摆,双手抱住膝盖:“当然了,她如果可以战斗,就不会需要越沐舟来守卫了。” “……魏皇后没有修为吗?”裴液微怔。但这怎么可能呢,她穿梭神京,征战荒北。 “当然有,但我想那时候她失去大部分力量了。”李西洲轻声道。 “为什么?” 李西洲看着他:“由于身体内麟血与蜃血的对抗。” 这话好像又回到裴液第一次接过这个案子的时候了。故皇后窃据麟血,谋逆废黜。 “魏皇后身体里为什么会有麟血?” “是啊,为什么呢。”李西洲垂了垂眼眸,“但那是‘三月’的事情,得找到答案才能书写了。” “你刚刚说,魏皇后身负继承蜃境的钥匙,但她用来做另外的事情了。”裴液道,“还说,那和《二月驱蛇虫》是相干的。” “因为如果不立上皇位,母亲也许一生不必做这件事。”李西洲道,她顿了一会儿,“母亲诞生于江海之间时,她身体内流淌的是蜃血;当她放弃了徜徉湖海的自由,来到人间的陆地之后,跟着圣人二十年南北,她身体里流淌的依然是蜃血;唯有在登临后位,母仪天下之后,她身体里才具有了麟血。你说,是为什么呢?” 裴液望着空处很久,喃喃道:“……因为她必须要面对了。” “是的,她不得不面对了。六百年来,每一个入主大明宫的人,都不得不面对的永恒。”李西洲轻声道,“母亲同样走到了那一步,我想……那些年里,她想了一些办法。” “你是说……”裴液低头看向她手中那枚两种血融成的珠子。 “你知道吗,以前我第一次想封锁体内麟血,去询问李缄的时候。他告诉我一句话——唯有仙狩之血,才能对抗仙狩之血。”李西洲道,“我感谢他,他摇摇头,说这不是他的发现,而是母亲曾经告诉他的。” “……” “所以,所以我一直有一种猜测。”李西洲道,“母亲为什么会那样虚弱,是因为她在用自己的身体做道场,来试验蜃血与麟血的对抗……以此来谋求一个办法。” 她转过头,美丽的眸子看向裴液。 裴液轻声脱口而出:“摆脱麟血的办法。” 裴液忽然觉得脑子里很多事都想通了。他首先想起朦儿梦呓般的愿望,人们传说,那位死去的魏皇后留下了洗去麟血的法子,可以令困厄的人们得脱。裴液当时当然对侍女只有怜惜,因为这简直是针对苦难设计出的美梦。但魏轻裾,难道就是一位织梦的女子吗? 这当然是奇迹,李西洲如今也封锁了体内的麟血,但那是代价极大的丹药,而且入体之后,其他几种仙狩之血有穷尽之时,麟血却生生不息,也许十天,也许二十天,也许一月,那封锁就会突破。 这当然也是大逆不道之事。 是绝对不能传诸六耳的密谋。 裴液怔了一会儿:“那……她成功了?” “我想是的。”李西洲举起这枚珠子,认真看着,她的双眸和这珠子一样瑰美,“我一直在猜测,洛神宫里究竟留下了什么。我想,在最开始,那一定是一份特殊的‘蜃血’,也就是太子之血,正如太子年长后登临帝位,鲛人有三百年的寿命,在六十年的时候这份蜃血成熟,由此鲛人可以去往蜃境之深处,完成某种仪式、继承蜃境。 “但母亲一生没有打算履行这份命运,所以这份蜃血在她的身体里,被她用作了对抗麟血的主力。”李西洲道,“如今,六十年到了,母亲虽然死去,这份蜃血却留在了这里——只是以另一种形态。” 裴液动了动咽喉:“那,那我们可以用它,来洗去你身上的麟血……” 少年眸光闪动着,他还不清楚魏轻裾留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但确实见到了一种曙光,自从那夜见过这些身负麟血的天骄之种后,他就深感女子是诞生在一场无法逃离的命运之中。 那命运就如书中所写的从天垂落的绸带,从她懵懂时期就已缠在身上,只是六岁之后才开始显现,它赋予她万里挑一的资材和心智,也赋予她人世罕见的容貌和身体……因为那是她作为人偶的价值。 如果可以……裴液再次动了动喉咙,看着她,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 “当然,我会取用母亲留下的一切。”李西洲微微一笑。 裴液也笑了,他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魏轻裾留给身旁女子的爱,在二十年前就为她准备好了。魏轻裾自己投入了尘网,但她把这份自由留给了女儿——你随时可以摆脱李姓织在命运上的针线,而成为灵境的主人。 天下湖海,任由徜徉。 裴液心里泛起些暖意,这时他真心为她高兴,偏过头,把脸放在膝盖上瞧着她。 “盯着我看干什么?” “你不高兴吗?” “……高兴。”李西洲瞧了他一会儿,低声道,“因为你这么为我高兴,所以我也很高兴。” 裴液让这句话在脑子里绕了一会儿,唇抿了下,偏头不说话了。 “裴液,你觉不觉得,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若能得一永可信任的知己与伴侣,简直是人间最幸运的事。”李西洲抱着膝盖,仰着头,“嗯?你觉得呢?” 裴液微怔,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说到这个上面,他诚实地想了一会儿:“我……我没觉得太孤独吧。” “我有小猫。”他补充道。 “……你还没到孤独的年纪。” “孤独是什么年纪,你这个年纪吗?” “我什么年纪?” “……”裴液很快转过话题,“那个珠子呢?” 李西洲向他摊开手,那珠子还悬浮在她的掌心。 “怎么变小了这么多?!”裴液讶异,刚刚还如核桃,现下已如杏核了。 “被我吃了。”李西洲道。 “啊?”裴液盯住了她的嘴。 “我是说,它会自己往我身体里走,很亲近。”李西洲道,“没有任何异感。” 裴液觉得自己是很忽然地发现她嘴唇很好看,怔了一会儿,强令自己转过视线:“哦。” “可能因为你身体里也是这两种血嘛。”裴液瞧着这枚珠子,眉毛一挑,“诶,那,那你现在是不是正在摆脱麟血的控制?” 李西洲一笑:“你在想什么?你觉得,一会儿我就该哇哇吐血了是么?” “我倒不知道它是怎么运作。”裴液道,“我带了剑,也可以给你割个口子。” 李西洲微笑:“不是啦。所谓【蜃麟结】,就是用完全对等的蜃血,与体内麟血在最小的尺度上进行勾连、锁合。这种‘绳结’是母亲设计的,如此,身体里就再也没有单独存在的麟血了……但其实,想要真正使用它,我现在还需要‘蜃龙真血’才行。” 裴液本来听懂了,但一时又迷惑:“什么‘蜃龙真血’,你要这种血做什么?” 李西洲却没有说话,她瞧着少年,眸子里好像有些笑意,又有些少年分辨不出的缱绻,转过头:“反正,就是还缺这样东西。因为传说,蜃境是从蜃龙的尸体上生长出来的嘛,它那份真血,肯定和我身体的真血不一样嘛……你也不必操心了。” 裴液还是没在脑子里形成清晰的对等,而且这时候又听见了她后半句话,道:“我怎么不必操心,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这什么蜃什么结呢。咱们得商量清楚,才知晓该怎么做啊。” 李西洲笑,说了句裴液好像听过的话:“我没给你派这个任务。” 裴液正要说什么,却忽然怔了下,女子掌心里的小珠已经消失殆尽了,她脸边竟也开始生出些细小而光彩的鳞片。他连忙去看她腿,好在并无变化。 “我刚刚问你那句话,其实是想说,有时候自由并不是每个人的追求。”李西洲忽然认真看向他,“另外,我带你来,也不是想请你帮什么,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裴液心再次抽了一下。 但下面女子的话就令他愣住了。 “因为,接下来,许绰要离京一段时间。”李西洲道,“你那个【知意】也未必联系得上她……这件事你要对所有人保密哦。晋阳殿下倒是会在宫里,不过就像我前面说的,你要持身恭谨,不可有什么僭越之言行。” “……” 裴液还在茫然中,李西洲站起身来,朝他点了点头:“那就下次再见吧。” 裴液猛地站起来,整个安静的水境似乎朝着某一方空处倾泻而去,仿佛形成了一方连接更深、更冷的水渊的门径,不用任何讲说,裴液也能感受到对面那个更辽阔、更繁茂、更危险冷冽的世界。 “我去一趟真正的蜃境,不必担忧。”女子朝他再次微笑,已恢复了那清淡从容的神情,她身子向后一倾,向着这条渊道坠去。 “李西洲!!”裴液猛地伸手去抓她,但女子抬手一划,仿佛一条绡带生成在水里——其实那是一道逆流,裴液手伸进去,然后看着这只手从其中朝自己探来。 只是一霎的事情,这道门径消失了,只剩他一人立在归于安静的水流中,四周无数的洛神木桃像在风中般摇曳。 (本章完) 请假一天整理 请假一天·整理 由于: 1.考虑到已经连更七天。 2.将进入下段剧情。 3.每日写作渐渐费力,失去准点更新 为了: 细水长流, 且考虑到: 磨刀不误砍柴工, 现决定: 周五请假一天,周六晚【20:00】回归,以再次进行我们的恒纪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