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李氏,讳祚(上)
扬州,吴王宫。
早春的寒意被厚重的宫门和殿内燃烧的兽炭驱散,一盏盏大烛矗立灯台,火光跳跃,将大殿每个人的影子都在身后拉长,投在青砖地上。
殿内并非寻常议事厅堂,而是吴王举行重大朝会或接见外邦使臣的正殿。
此刻,殿内主位之上,身着亲王常服的吴王杨渥正襟危坐,只是眼神略显飘忽,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拘谨。真正掌控殿内气氛的,是端坐于吴王左下首第一位的吴国权相、右牙指挥使徐温。其人年逾四旬,当下正面色沉静,目光如剑,扫视着殿内众人。
殿中两侧,数十身影依序而坐。左班为首者乃淮南节度副使、左牙指挥使张颢;其后依次为张颢心腹幕僚、门下侍郎严可求,以及左监门卫将军钟泰章,枢密副使、掌书记骆知祥等。
右班却并非吴国臣子,其中,一身锦衣的马希声,端坐在楚国使臣首位,身后站着几名楚国随行官员。而与他同列而坐的,便是吴越国丞相杜建徽、闽国兵部尚书潘承佑,并二者各自的随行官员。
当此之时,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汇聚在殿中主位稍下、与吴王几乎平齐的位置上。李星云端坐在彼处,身前矮几上,龙泉剑静静横陈,烛光在剑身流淌,偶尔闪过一道沉凝的冷光。
多日来,吴、吴越、闽三方代表轮番拜谒,言辞恳切,目光灼灼,每一次觐见都像是在他肩上又垒上了一块巨石,直到今日大殿议事,才终于让他正式走到人前。
此刻,殿议已近尾声,大殿内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前的肃穆。
徐温缓缓侧首,向骆知祥递过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整了整袍服,从吴国臣班中稳步走出,立于殿心,向李星云、吴王及诸国使者团团一揖后,方才出声打破了沉寂。
“诸公连日商议,今日议政于殿下之前,更是所见略同。梁贼萧砚,鹰视狼顾,兼并江南之心昭然若揭。此獠不除,江南诸藩,旦夕难安。”
他目光扫过马希声、杜建徽、潘承佑,最后落在李星云身上,语气愈发激昂:“然天不亡唐。幸得殿下身负太宗皇帝嫡系血脉,持此社稷重器龙泉剑,现世于江南。此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他再次朝着主位的李星云深深拜下:“臣,吴国枢密副使骆知祥,谨代表吾王,并吴越丞相杜公、闽国潘尚书、楚国二公子及江南万千义士,恭请殿下。伏惟殿下承天景命,救苍生于倒悬。吴、楚、越、闽四国,愿奉殿下为护唐盟主,共推殿下为监国,总摄讨梁复唐之军政大事。望殿下毋辞!”
“吾王附议!”
“吴越国附议!”
“闽国附议!”
杜建徽、潘承佑与一众吴国大臣不论各自所想,当下俱是肃然起身,齐声应和。
马希声也立刻站起,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立刻躬身,而是朝着李星云一揖而下:“楚国,附议!父王病榻之前,希声曾立誓,楚国上下,唯殿下马首是瞻,愿为殿下前驱,复我李唐江山!此志,天地可鉴!”
就算之前就已知晓,然当下监国二字亦如两块千斤巨石,轰然砸在李星云心头。
位同储君,总摄军政,距离那九五之尊的帝位,仅剩一步之遥。权力带来的眩晕感尚未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已从脊背蔓延开来。
监国?一旦坐上这个位置,便是昭告天下,自己走到了台前,与萧砚彻底对立,再无半分转圜余地。一想到这里,师妹那双带着惊惶与无助的眸子,便立即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萧砚会如何?其人在震怒之下,会不会立刻……他不敢想下去,袖中的手指死死攥紧掌心。
殿内一时陷入沉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星云身上,期待、热切、审视、压力……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收越紧。莫名之间,明明早就说服了自己,李星云仍然感到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来。
他面色尽量平静,仿佛似在斟酌一般,扫了一眼左侧下首的张子凡。
张子凡立刻起身,动作流畅自然。他先是对着骆知祥及诸使者拱了拱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敬意与沉稳。
“诸公厚爱,殿下铭感五内。此等赤诚,足见江南义士光复大唐社稷之决心,殿下与我等皆深受鼓舞。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庄重:“监国之位,非同小可。乃国之柱石,关乎天下苍生福祉,更系复唐大业之根本。殿下仁孝,自当慎之又慎。此等正位大典,需斟酌仪轨,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方显郑重。”
随即,张子凡又看向李星云,眼神交汇间传递着安抚与暗示:“至于联姻美意,殿下已深感吴王及诸公盛情。此乃固盟约、结秦晋之佳话——”
言及此处,他微微颔首,将决定权引回李星云。
李星云领会了张子凡的用意,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他深吸一口气,大殿中带着江淮湿意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未能带来多少舒缓。
他迎向徐温、张颢乃至马希声等人期待的目光,声音有些干涩,但终究清晰地吐出:“联姻之事……本王允了。谢吴王美意,亦有劳诸公回禀越王、闽王。”
此言一出,厅内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
徐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并有一份李星云未立刻正位的失望,但脸上依然沉稳。他知道这位皇子殿下心有所虑,此刻强求反而不美。只要联姻敲定,吴国与这位护唐盟主的纽带便已牢不可破,监国之名,迟早会落定。
他说了一些场面话,与张颢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与众臣子纷纷向李星云恭贺联姻之喜。片刻后,便一齐送李星云几人出殿登上马车,然后在马车外行礼恭送。
待马车开始行驶,李星云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向后靠在软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马希声凑过来,想要说些什么,张子凡却轻轻拍了拍马希声的肩膀,示意他噤声,复而看向李星云:“李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星云疲惫地摆摆手,没有回答。
他只觉得心乱如麻,莫名的压力,师妹的安危,一并缠绕着他,让他几说不出话来。他拿起一旁的龙泉剑,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沉甸甸的。
三人沉默地回到下榻的别院。庭院深深,几竿修竹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几分清冷幽寂。然而,刚踏入前厅,便见一道身影已静静伫立在灯影之下,仿佛融入了那片昏暗。
张子凡与马希声各自一怔,复而纷纷抱拳见礼:“天佑星,好久不见了。”
石瑶换了一身更为素净的深色衣裙,发髻一丝不苟,平凡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沉静。她对张子凡二人点了点头,然后微微屈膝,向李星云标准的行了一礼:“妾身见过殿下。”
李星云脚步一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又是她。他挥了挥手,示意张子凡和马希声也坐下,自己则走到主位坐下,将龙泉剑轻轻放在手边的方几上。“天佑星突然造访,可是中原事又有什么进展?”
石瑶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落在李星云脸上,并未立刻回答,反而问道:“殿下持太宗龙泉,两月来受江南诸侯拥戴,此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妾身观之,江南气象已焕然一新。然,护唐大业欲成,名正方能言顺,言顺方能令行禁止。不知殿下于正位之事,心中可有决断?”
李星云一脸坦然,避开石瑶的目光,声音低沉:“此事关系重大,容本王思量。”
石瑶并未因他的回避而退却,反而上前一步,声音依旧平稳:“殿下仁厚,顾念故人,此情可悯。然名分早定一日,则天下归心早聚一分。人心所向,众志成城,救人之望亦随之大增一分。”
她顿了顿,观察着李星云的反应,见他虽未抬头,但蹙起的双眉亦显示出内心的挣扎,才继续道:“大帅深知殿下所虑,为助殿下扫清疑虑,正名分,顺天心,已亲笔草拟讨梁檄文一纸。此文字字泣血,历数伪梁萧砚之罪,申明殿下承天受命、光复李唐之大义所在。”
她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卷用明黄锦缎仔细包裹的卷轴,双手捧起,姿态恭敬:“然,此文欲传檄天下,震动寰宇,必得以大唐天子之名发出,方显其重。若殿下允准正位,此檄即刻可飞传九州。”
“天子?”李星云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监国已是重负,天子?那意味着再无退路,意味着他将被彻底绑上这辆名为复唐的战车,与萧砚不死不休。
林轩怎么办?他几乎能想象萧砚看到檄文后震怒的脸。
两边,张子凡和马希声各自对视一眼,亦是凛然正色。
石瑶直视着李星云眼中的惊涛骇浪,并未立刻呈上檄文,反而将那卷轴稍稍收回,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沉凝:“殿下,在呈上大帅檄文之前,尚有一桩关乎殿下血脉、更关乎萧砚其人的惊世秘辛,大帅严命妾身,务必先行禀明殿下。此秘辛,亦是解开殿下心中诸多困惑,洞悉萧砚真正面目的关键。”
厅内烛火似乎都因她话语中的分量而微微一暗。本欲言又止的张子凡和马希声也不由屏住了呼吸,预感到石瑶接下来的话将石破天惊。
李星云心头莫名一紧,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紧紧盯着石瑶:“……你说。”
石瑶微微颔首,语速平缓道:“世人皆知,昔年朱温篡唐,所废黜之‘大唐末帝李祚’,于四年前洛阳那场惊天变故中身死。而梁朝秦王萧砚,以其与废帝容貌相似,假大唐不良人天暗星之身份入仕梁朝,故天下人皆以为,其人不过一叛唐投梁之不良人,乃废帝替身而已。”
她稍作停顿,让这天下共知之事实在厅内沉淀稍许,忽然声音拔高:“然,此乃惊天骗局!弥天大谎!”
李星云瞳孔骤然收缩,张子凡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马希声更是张大了嘴,一脸茫然。
石瑶的目光死死锁住李星云震惊的脸,一字一顿,清晰无比:“真正的李祚,非是那位死于洛阳的废帝傀儡。他——就是萧砚本人。”
“什么?!”李星云如遭五雷轰顶,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一步,膝盖重重撞在身后的酸枝木椅角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剧痛传来,却远不及他心中惊骇的万分之一。他死死盯着石瑶,手指不自禁的发颤着,声音一瞬间嘶哑得不成样子:“不可能!你……你说什么?!他…他是……我兄长?!”
张子凡和马希声也彻底被这消息震懵了,纵有万般思绪,当下也瞬间荡然无存,厅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几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石瑶对李星云的反应毫不意外,她向前逼近一步,继续讲述着不为人知的细节:“当年昭宗皇帝预知大祸临头,为保李唐血脉不绝,密令心腹不良人天暗星行‘狸猫换太子’之计。天暗星以己亲子替换真太子李祚送入宫中为质,真太子则被其秘密带出宫闱,以‘萧砚’之名抚养成人。朱温篡位所废所囚者,实乃前任天暗星之子。而所谓废帝其人,当年亦非丧命于洛阳,实则早被萧砚救出并改其相貌,置于他处。”
她的目光扫过呆若木鸡的张子凡和马希声,最后重新钉在李星云失魂落魄的脸上:“而萧砚……他体内流淌的,是货真价实的昭宗皇帝之血。他,名李祚,是殿下您——同父异母的亲兄长。”
“兄长……李祚……萧砚……”
李星云喃喃自语,每一个名字他都知道,但连一起,却让他几不成句。巨大的信息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认知堤坝,血缘的冲击,身份的颠覆,让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李兄。”张子凡反应过来,急忙上去意欲搀扶,李星云却只是猛地挥了挥手,然后扶着椅背瘫坐下去,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胸腔剧烈起伏,却吸不进多少空气。
然而就在李星云心神剧震,被这血缘真相冲击得摇摇欲坠之际,石瑶却依然不止声,继续道:
“殿下,事实确凿,当年阳叔子下山动身中原,便是受故人所托此事。而萧砚李祚,他早已知晓自身身份,更知殿下你乃其亲弟。”
石瑶看着李星云,慢慢道:“然其心性究竟如何?李克用当年在太原拥立殿下为魏王,昭告天下,他可曾念及半分骨肉之情?殿下自太原辗转至楚,一路风霜,历经艰险,他可曾流露过一丝一毫兄长之谊?非但没有!反而视殿下为寇仇,必欲除之而后快。”
她不给李星云喘息之机,“更令人发指者——”
石瑶语速加快:“他明知陆姑娘乃殿下心系之人,是殿下师妹,此生挚爱,名义上更是他的……弟媳。却悍然将其囚禁于汴梁,以作诱捕殿下的诱饵。此等行径,人神共愤,其心可诛。他心中何曾有半分人伦亲情?其所作所为,与当年玄武门旧事何异?恐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星云显然最不想深思的便是此事,石瑶不过稍稍提及,他便猛然抬头,目光死死盯着她。
但石瑶只是恍若不觉,目光看向李星云身侧的龙泉剑:“殿下,其人虽身负大唐太子之名,然其背叛的,不仅是李唐江山,更是人伦天道。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罔顾天理、囚禁弟媳之徒,纵有昭宗血脉,亦是天地不容之巨奸国贼。殿下若因这凉薄的血缘纽带而迟疑手软,岂非正堕其彀中?岂非置陆姑娘于万劫不复之险境?置天下苍生于水深火热而不顾?”
“不仁不义……罔顾天理……囚禁弟媳……”
这些字眼再次狠狠扎进李星云混乱的脑海。石瑶的指控,将血缘带来的第一抹本能的柔软彻底撕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极致恐惧。
剑庐的那本手抄医书,师父下山后的不知所踪,师父可能道破真相后的沉寂……那日在汴梁街头,与萧砚短暂的对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威严让人不敢直视,却又带着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他莫名感到一丝熟悉和心悸的东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既往断断续续的线索终于连在一起,李星云握着扶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手背上青筋暴起。然而,他的面上,却奇异地褪去了所有的血色,也褪去了之前的惊惶与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李兄!”张子凡也被这突然砸出来的真相所震撼,但他反应极快,立即就捕捉到了李星云那瞬间爆发又骤然归于死寂的平静,心中当即警铃大作,他猛地一步上前,几乎是用身体挡在了石瑶和李星云之间,右手更是下意识地抬起,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直指石瑶,后者略略一怔,复而适时止声。
张子凡不再看石瑶,他转身,双手用力按在李星云紧握着扶手的双臂上,“李兄!看着我!愤怒无用,仇恨只会蒙蔽双眼。此刻,你必须清醒,必须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语速极快,字字清晰:“血缘?这血脉此刻不是羁绊,是武器。是萧砚用来击垮你心智、让你方寸大乱的武器。他囚禁陆姑娘,就是要乱你心神。他放任你辗转流离,就是要让你在绝望中失去判断。石瑶此刻所言,无论真假,其目的亦是如此——让你被愤怒支配,成为一个只知复仇的莽夫,而非一个能带领我们抗衡强敌的领袖!”
张子凡的目光紧紧锁住李星云,仿佛要将自己的理智强行灌注进去:“李兄,抬起头!看看这扬州城,看看殿外等候的江南诸公,看看你手中的龙泉剑。你肩上扛着的,不是兄弟阋墙的私仇,是光复李唐的万里河山!更是陆姑娘能否活着走出汴梁的唯一希望!”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直视李星云的眼睛:“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你做出错误的判断。陆姑娘的命,系于你的冷静。江南的存亡,系于你的智慧。李唐的未来,系于你的理智。此刻,你必须用最冷静的头脑,去判断,去抉择。唯有掌控力量,掌控大局,你才有资格去愤怒,去复仇,去救你想救的人!否则,一切皆是空谈,皆是飞蛾扑火!”
张子凡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在李星云的心湖上。那张“死寂”的面容表面,终于出现了一抹神气。李星云那双空洞的眼眸中,正剧烈地挣扎着,愤怒与张子凡强行灌输的理智仿佛在疯狂地撕扯、对抗。
“李大哥。”马希声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亦是上前一步,站在张子凡身侧,目光坚定地看着李星云:
“子凡说得对。萧砚那厮,管他是不是你兄长,他抓了嫂子,想南下大江,就是我们的死敌。我马希声亦是顽劣了十几年,但我父王说过,大争之世,强则强,弱则亡。现在,诸侯难得的联合起来,你要救林轩嫂子,需要的就是这股力量,是脑子,不是光顾着愤怒。李大哥,振作起来,还有我们!”
石瑶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听着张子凡抽丝剥茧的分析和马希声掷地有声的支持,她的脸上非但没有被张子凡戳穿意图的愠怒,反而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欣慰的神色。
她不再多言,只是趁着李星云被张子凡的话语撼动、心神剧烈交锋之际,从容地从宽袖中取出那卷用明黄锦缎包裹的檄文卷轴,安静地等待着李星云最终的决断。
厅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映照着李星云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
良久,李星云抬起头,目光越过张子凡的肩膀,再次看向石瑶。那眼神,再无半分迷茫、痛苦或惊惶,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静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武器的价值。最终,这目光落在了石瑶手中那卷明黄的卷轴上。
“拿过来。”
石瑶双手捧着那方卷轴,将之交到李星云手上。
李星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了那卷轴。入手沉重,感觉比起龙泉剑来还要重。
他解开锦带,猛地将卷轴展开一截。
目光扫过,只见开篇便是触目惊心的词句:“伪梁巨憝萧贼者,李氏,讳祚,实乃大唐先帝,昭宗皇帝之故太子也……”
李星云冷着脸,竟是一字一句的将之完整看完,但正是如此,反而让他脸色愈加苍白,最后才猛地合上卷轴,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抬起头,看向石瑶,声音干涩嘶哑:“……若以此文传檄天下,萧砚……震怒之下,林轩她……”他的声音哽住,陆林轩的安危,显然是他此刻唯一还能抓住的稻草,也是他最大的软肋。
石瑶面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李星云会有此一问。她微微躬身,道:“殿下顾念故人,大帅深悉,亦深为感佩。然大帅有言:‘名位早正,则大义早彰;大义既彰,则群雄归心;群雄归心,则贼寇震恐;贼寇震恐,则陆姑娘性命更添一分保障。’”
她直视李星云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萧砚若敢在檄文传檄天下、殿下正位大统之时加害陆姑娘,便是自绝于天下,坐实其绝人伦之恶名。此举非但不能震慑人心,反会激发四方忠义之士同仇敌忾,于我大业,实为莫大助力。此其一,”
石瑶微微停顿:“其二,为助殿下早定乾坤,扫清障碍,大帅已调遣得力人手星夜兼程赶来江南效力。如天勇星张彦涛,精擅水战江防,已秘密抵达寿州,正梳理江防要隘;天雄星崔承影,专司情报渗透,此刻当已潜入钱塘;天猛星李嗣骁,勇冠三军,擅攻坚破锐、护卫周全,不日将至殿下驾前听用。此等精锐,不良人中不知凡几,皆愿为殿下手中利刃,斩除奸佞,护卫周全。殿下正位,则彼等更能借天子威名,如臂使指。”
张子凡立刻抓住这关键推力,上前一步,语气急切而恳切:“天佑星所言,纵使惊世骇俗,然观萧砚所为,他不死则我亡。李兄,皇权之争,自古便是血雨腥风,何曾有过温情?太宗皇帝当年,亦是手刃兄弟,方登大宝。萧砚既已视你为死敌,囚禁陆姑娘,便是明证。此刻血缘,非是羁绊,实乃催命之符。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而今中原恰才大定,蜀地尚未安稳,一旦让萧砚缓过手来,江南危矣,陆姑娘危矣。”
马希声也用力点头:“李大哥,张兄说得对。那萧砚明明自知身份,却从未顾及于你,连嫂子都不放过,更欲借我大哥之手挑起楚国内斗,根本不配做你兄长。当皇帝,发兵,救嫂子!”
石瑶看着李星云眼中剧烈的挣扎,知道火候已到,便再次出声:“殿下,所谓名号,无需再做思量。萧贼李祚,乃昭宗皇帝生前钦定之太子,名分大义,煌煌然在其身。此乃其将来替代伪梁,蛊惑人心之最大依仗。”
“殿下虽为昭宗皇帝嫡出血脉,身份尊贵无匹,然天下愚者,或为萧砚其‘先帝太子’之身份所惑。以为其乃正统所系。此刻若殿下仅居监国之位,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何凝聚天下之力?如何以大义之名,碾压此獠窃据之正统光环?如何令四方豪杰景从,与这窃据大义名分之巨憝抗衡?!”
她迎着三人的目光,又道:“且妾身已得密报,漠北烽烟已起,梁、晋、草原各方马上便会陷入乱局,萧砚之精力财力正被北方战事牢牢牵制,此乃天赐良机,千载难逢。”
看着张子凡若有所思的模样,石瑶的声音陡然拔高:“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殿下,唯有顺天应人,即刻正位大统,登基为帝。以大唐天子之名,号令天下,发此讨逆檄文,方能以大义之名,彻底碾碎其太子虚妄。方能令天下忠义之士,知所效命。亦唯有如此,方能最大程度震慑萧砚,使其投鼠忌器,纵有千般恶念,亦不敢立时加害陆姑娘。”
她的目光扫过张子凡和马希声,最后牢牢锁住李星云:“大帅所遣之天勇、天雄、天猛诸位校尉,亦唯有在大唐天子麾下,方能尽展其能,为殿下披荆斩棘。殿下,帝业在此一举,陆姑娘安危亦系于此决。时不我待,乾坤只在你一念之间。”
“太子……正统……天子……震慑……救人……”
石瑶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最后的审判,瞬间劈开了李星云心中所有的迷雾与侥幸。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石瑶此言纵有万般蛊惑之意,但事实如此,面对拥有“先帝钦定太子”身份的萧砚,自己若只是“监国”,在法统上永远矮了一头,永远无法真正凝聚起足以抗衡的力量。唯有称帝、唯有成为“天子”,才能获得超越萧砚的绝对名分和大义旗帜,才能让袁天罡的力量名正言顺地为自己所用,才能真正……有机会救出林轩!
对陆林轩安危的极端忧虑,对“兄长”囚禁“弟媳”的滔天愤怒与恨意,对石瑶所描绘的“唯一生路”的绝望认同,以及所谓漠北战机带来的紧迫感……所有这些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李星云心中最后一道名为“犹豫”的堤坝。
李星云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和痛苦被一种悲愤与决绝所取代,再无迟疑。
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到书案前。他抓起案上那支上好的毛笔,俯下身,在檄文卷轴末端那预留的空白处,狠狠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张子凡看着那三个墨迹淋漓的字,心头剧震。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将不同。他下意识看向石瑶,带着一丝询问:“李兄若登基称帝,江南诸候那边……千头万绪,仓促之间……”
“张公子且安心。”石瑶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旋即恢复成绝对的恭敬与镇定。她上前一步,稳稳地接过那卷由袁天罡亲笔的檄文,动作轻柔:“一切自有我不良人运筹。登基大典、诏告天下、联络诸侯、整备军需……诸般事宜,不良人自会为殿下铺平道路。张公子所需,是与我不良人遣来的诸位校尉同心协力,辅佐新帝,共襄盛举。”
石瑶的话语尤为从容,仿佛在陈述一件早已安排妥当的日常事务,她不再多言,将卷轴仔细收好,放入一个特制的、带有防水火漆的铜管之中。
最后,她对着李星云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到了极致:“殿下圣明,妾身即刻命人以八百里加急,飞传此檄于天下州郡。九州四海,必为此檄所震。伪梁萧贼,其日无多矣。”
言毕,在李星云沉默的背影中,石瑶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迅速而无声地退出了前厅,消失在庭院深沉的天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石瑶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马希声便立刻像绷紧的弓弦般弹了起来。他脸上跳脱的神情彻底敛去,几步走到李星云和张子凡面前,语速极快,声音压得很低。
“事不宜迟,李大哥既已决断,楚国必倾力相随。我立刻亲自去联络我们在扬州的渠道,用最快的速度,将李大哥正位、檄文发出之事密报父王。同时,我会动用所有能调动的楚国秘谍,全力配合不良人行动,确保楚国境内各军镇第一时间响应李大哥诏令。张兄,李大哥这边,你先照应!”
他说完,根本不等李星云和张子凡回应,对着李星云重重一点头,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前厅,身影迅速没入夜色,
厅内一时瞬间只剩下李星云和张子凡两人,以及那柄在烛光下沉默流淌着光泽的龙泉剑。
张子凡看着马希声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向依旧保持着签字姿势、背对着他的李星云,眉宇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他走到李星云身边,声音低沉道:“李兄……”
他斟酌一二,低声道:“石瑶所言‘铺平道路’,只怕是以不良人之力强行压服。徐温、张颢、钱镠、王审知等,皆是老谋深算之辈,岂会甘心任由不良人摆布?仓促登基,若根基不稳,反受其害。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那位不良帅调兵遣将,看似鼎力相助,然其用意深不可测。天勇、天雄、天猛诸不良人,究竟是助臂,还是……耳目?李兄,前路艰险,步步杀机,我们,恐怕需有万全之备。”
李星云缓缓直起身,放下笔。他没有回头,只是怔怔地望着桌上那柄在烛光下流转着光泽的龙泉剑,又低头看向自己刚刚签下名字、此刻已空空如也的桌面。
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显得异常孤寂,良久,他才转过身,看着厅外沉沉的天色,轻声回答了张子凡,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万全准备……情报、兵马、心腹…不良人……,我们有的选吗?”
“联盟初始,于强梁高压之下,诸侯或当诚心,而希声只要顺利继位,楚国便下,吴国这边,徐温与张颢不睦…不良人能争则争…”
厅中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地砖上,向外延伸出去。
厅外,天色渐沉,夜色如墨,深不见底,清冷的月光洒落庭院,一片寂静。唯有远处仿佛有信鸽振翅的余音响起,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本章完)